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徽商天下》全集 作者:寄奴 一个学识广博的现代徽商,回到明代徽商兴起之初的故事。平淡的生活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人一步步推向他该走的路。也许是改变历史,也许只是顺应潮流…… 第1章序章风起青萍之末 新安山水间的市镇与村庄,鳞次万家,规方十里,阀阅蝉联,百昌辐辏。 初秋的午后,日光显得慵懒而随意,树梢头依旧有茂密生长的枝叶,叶间飞虫跳出来旋又消失去。一只鸟儿站在挂满白果的银杏枝头梳理着羽毛,声音鸣啭间展翅飞走,枝叶轻晃,摇落满地金黄。 长街十里。 这时候有络绎不绝的行人。一家书行里走出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稍稍整理一下洗得泛白的青衫,手中纸张在石阶上轻拍了一番,随后便坐下来。 纸张铺开后,捏起削过的木炭,就着土黄的日光,随意勾画起来。长街的轮廓很快便在纸端显出来了,就连街角那边偶尔出墙的一篷桂树叶子,也能分得很明白。 从未见过的怪异画风于是也吸引了不少路过的行人。有的人大约有要事在身,偶尔看上两眼,摇摇头走开了。无事之人便也会多呆上一会儿。 人群围了一圈,那书生只是偶尔冲挡住视线的人歉然地笑笑,等那边随后让开……便再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时候,马车偶尔奔驰而过,轱辘轻响。小贩的声音时时传过来…… 一切都显得古朴而独有的秀色,便如画卷一般…… …… 许安绮从陆氏商铺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时候虽是秋天,不过也还只是刚立了秋,暑气依然明显。她伸手在额前略微挡了挡,等日光不那么刺目了,才将手放下。 心情,自然说不上好。 那陆氏掌柜分明是在的,自己是看着他前脚进了商铺才跟进去的,这怎么会弄错呢?只是问起来的时候,学徒和伙计们都只是忙不迭地摇头。 在店里守了大半个下午,终于还是没有见着人,倒是惹得伙计们颇有些不快,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敲算盘的声音那么大,噼里啪啦的自然是给自己听的。自己毕竟是女儿家,抛头露面到这份上了,这陆掌柜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心情又如何好得起来? 陆氏商铺的门口是一条颇为热闹的商业街,黄昏时分,对店家来说,一天的活计这时候基本上就到头了。当然,也许晚间还要再核对一下账目,或是收拢一下银钱,更新一下计划什么的,不过那些事情都要排在晚饭之后。这个时候天色尚早,紧张了一整个白天,倒是可以从容不迫一番。 也有些顾客在三三两两地走着,或许是买到了比较合心意的物品,又或许随后就有不错的晚膳在等着他们,所以面色都有几分愉悦。 许安绮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街中央,店家和顾客们悠闲的面容让她觉得有些失落,心底压抑了很久的疲惫感忍不住就要泛起来,于是连忙举头去望那快要落山的日头——还不到疲惫的时候啊。 事情说起来其实也不复杂,无非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自己一个女儿家,不会被人放在眼里的,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今天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了。当然,也不是真的就没有一点办法,不过底牌这种东西要真翻开了,没了后手,也就离失败不远了。说不定那些人就是要逼着自己做最后的决定。如此而言,眼下的情况自己也确实不好应对。 街角那边,转出来一个少女,十二三岁模样,一袭湖绿长裙,丫鬟打扮,耸拉着小脑瓜,慢慢地踱到许绮身边,满脸沮丧。许安绮远远看见了她的脸色就明白了,看来这丫头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 “小姐……他们太坏了!”丫鬟愤愤地嘟囔一句。 坏么?或许吧,不过有些事单纯的区分好坏也没什么意义。 见自家小姐没有反应,小丫鬟继续义愤地道:“他们这么做,简直……简直是一个阴谋!”说着挥挥小拳头,看起来颇有些架势。 许安绮看着她因为懊恼而有些微微泛红的小脸不由婉尔:“你都知道他们怎么做了……” 小丫鬟闻言眼睛睁得很大,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呃……这样啊,好像也不算阴谋。不过……不过他们还是很坏啊。” 许安绮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样子有些好笑,在她的小鼻子上轻轻一摁:“走了啦!” 随后朝长街的另一端走去。 “唔……”身后丫鬟俩小手捂着鼻头,颠颠地跑着跟上许安绮,乐呵呵地道:“小姐,小姐,黛儿想到了……这是阳谋。” 许安绮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懂得多!” 叫黛儿的丫鬟很高兴,以前在醉仙楼听张先生说的故事里就有的,即使敌人知道了自己的目的也没有办法应付,就是阳谋嘛。无懈可击的阳谋。 “黛儿真厉害。”小丫鬟很满意自己所谓“阳谋”的定义,然后又想起来,如今好像是自己这方没有办法应付了。不由得又有些发怔,笑容僵在脸上,一脸呆然。 不过到底是天真浪漫的年纪,再路过几家店铺后,这些烦恼就被她全丢掉了,随后望着一家布行里新到的明艳布匹,满脸憧憬的样子。许安绮看着身边的黛儿,一时间心情也变得轻松一些。 “小姐,小姐……你快看!”黛儿在许安绮身侧轻扯她的衣袖,小声提醒。 许安绮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一家书行门口,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坐在石阶上忙活着,一袭青衫显得有些旧,除了洗得有些泛白,干净倒还干净。 可能是为了舒适,他的姿势显得很随意。此时正左手捏着一叠纸张,右手在不断地写写画画。偶尔停下动作,抬起头眯着眼四处打量,模样颇为认真。 手中拿着的应该是炭吧? 许安绮看见他的右手五指很明显的灰黑色,心中暗想。不过,这样席地而坐,坐得还这般懒散,是不是有些有辱斯文…… 这年轻人许安绮是认识的,说起来和她还能扯上些关系。不过也是早先时候的事情了,祖上乱七八糟的血缘关系,要真的梳理起来也很头疼。只是知道他也姓许,家中排行老三,不过似乎嘉靖年间的时候家里就败落了,如今整个家里就余他一人。他倒是读过些书,前些年听说也参加科考,不过从如今的境遇看,应该是没什么成就。 这些天也在街上见过他几次了,每次似乎都很忙,偶有好事者会过去看两眼,然后都是满脸惊异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许安绮有些好奇,不过这个时候也不好真的凑上前看。 黛儿在一旁碎碎念,碎碎念:“那天有个老公公还和他说话……他好像不太懂礼节,就那么坐着讲话。不过老公公也不生气,哈哈大笑,好像还很开心……” 许安绮闻言疑惑地望着黛儿,黛儿用力地点点头:“是啊,就是那个很慈祥的白胡子老公公啊!” 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啊! 二人正说着话,那书生偶尔抬起头,看到主仆二人,于是笑着点点头。 这算是打招呼了,许安绮心想。 虽有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她还是遥遥地施礼,黛儿在旁边也有样学样,认真得一塌糊涂。那书生看着她们的样子,先似乎是想笑,然后可能又觉得不大好,于是低下头自顾自忙活。 真是奇怪的家伙。 许安绮正准备离开,黛儿又在一旁扯她的衣袖,显得有些紧张。 正对着许安绮的街那头,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边走边说着什么,偶尔摇一摇手中的折扇,说到兴头上,其中一人“啪”的一声将折扇合起来,摇头晃脑——一副风流才子的做派。 看着那人,许安绮的手不由一紧,随后拉着黛儿就要往旁边的布行里去。不过她动作还是慢了一拍,那边已经看见她。几人脸上露出不怀好意地笑容,推搡几下,之前似乎在摇头晃脑吟诗的那人对其他人告声罪,信步走过来。 “二小姐!” 那边已经在打招呼了,许安绮这个时候自然不好再往布行里面去。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说她也不想逃避,于是就站在那里。 那人过来后,对着她先是施礼,然后又说了一番几日不见,别来无恙之类的话,倒是规规矩矩。 不过总觉得很令人生厌,然后又想起先前的书生,要是打招呼,那样子话就轻松多了。许安绮心中有气,这时候也不愿还礼,就那样盯着来人。 那年轻士子似乎涵养不错,见状也不恼,摇摇扇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程子善,你要干嘛?” 许安绮还没有说话,黛儿在她身后小脸红红地嚷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恶一些,实际的效果嘛……呵呵。 叫程子善的年轻人根本不理她,只是拿眼瞧着许安绮道:“二小姐,在下听闻你最近遇到些小麻烦,也不知道是不是……哦,当然,二小姐的手段在下是知道的。些许麻烦自然算不得事情……不过,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在下,还请二小姐可千万别客气了!咱们街坊邻里,互相帮衬,应该的,呵呵……” 话说得表面倒是挑不出来毛病。 “什么小麻烦,还不是你……唔唔” 黛儿在后面嚷着,不过说了一半就就被许安绮捂住嘴巴,憋得小脸都快熟透了。 许安绮淡淡道:“些许小事,不劳公子费心了……” “哦……”程子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小事,嘿嘿……” 许绮话语冷淡,但是怨气还是有的,他很清楚,也正想看到。 “令尊去世也已一月有余,在下到如今每每想到也心痛不已。这老许墨坊,二小姐如今经营得有模有样,老掌柜泉下有知,想来也是欣慰的……” 许安绮这时候脸色已经有些白了,她一个女儿家毕竟比不得男子,很多时候能忍让的话也就不会去计较太多,可是…… 看着许安绮微微颤抖的身子,程子善知道她心中气极,话说到这份上了,就是不知道她会如何应对呢…… 许安绮咬着嘴唇,其实她知道这个时候即便发怒,也没有什么意义。这程子善,过分了…… 黛儿紧张兮兮地望着自己的小姐。老爷去世,小姐肯定是最伤心的那个人,不过因为这段时间事情来得太多又太快,小姐要处理这些事,面上肯定不会表露出来的。但是心理还是很难过,好几次看见小姐眼睛红红的,自己每次哭过之后就是那样子。小姐还当自己不知道,每次都说沙子迷了眼……这个程子善,到底哪里善了? 许安绮将视线移开,想要努力给自己找一个平息怒气的理由。街道上人来人往,这个时候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她视线游离了半天,怒气不仅没有消去,反而变得愈发难以克制。 不就是想看自己发怒么?这些所谓才子,也就这点追求了……索性,就不忍了罢! 许安绮这般想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书生脸上,不由地怔了怔。 那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动作,正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边,居然还换了坐姿,一脸津津有味的样子。许安绮望向他时,他朝着许安绮眨眨眼,将一叠纸张最上面的一张轻轻翻过来。 …… 程子善发现许安绮片刻前还显得苍白的脸这时候又变得红润起来,当然浑身还是有些颤抖……不过,又不像是抑制怒气的样子。反倒像是……嗯,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模样。 这简直奇怪! 黛儿也发现了,她自幼就陪着许安绮,对许安绮的一举一动最清楚不过。 为什么小姐突然变得很开心呢? “呵呵……”这个时候许安绮安终于轻笑出声,俏脸红红的,显然抑制得很辛苦。 “程公子关心,妾身谢过了……托公子的福,墨坊最近还不太有起色,不过确实也只是小事。倒是公子,颇有闲情的模样,想必明年的院试是胸有成竹了?” 这一下,轮到程子善脸色难看了,他虽然是才子风流,但也就是模样上像一些而已,科考方面却没什么斤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不过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而且附近这么多人都听着呢…… 程子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许安绮的前半句讽刺他的话倒没什么,有些事情确实是自己做的,也不用不认,倒是后半句话正戳在他的痛处上。他今年二十有四,科考也参加了几次,还是个童生。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徽州府这边文教繁盛,二十来岁的童生,在常人看来这辈子功名上的成就估计也有限了。程家本身又是大族,面子上更是不好看,程子善平日里自诩才子风流,但是内心深处多少有些心虚。 片刻之前她还被自己三言两语弄得手足无措,怎得反击得如此犀利?依稀记得她先前似乎在观望什么,于是程子善转过头四下打量。 周围倒是又不少人朝这边看,大街上本来就是人多,那书生已经低头继续自己的事情,他自然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 “嘻嘻……”见到小姐的反击,最开心的当然是黛儿。 搞不清楚情况,这时候也不好发作,程子善也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许绮,心中的警惕又提高了一些。随后也不再说什么,拱拱手就离开了。 太阳已经完全隐去,还有一些残留的云霞艳丽得很。 等程子善那边不见人影之后,许安绮顺手捋了捋鬓发,缓步走到书行的石阶前。 “呃……”虽然知道这年轻人姓许,但是确实不知道名字,有些不好意思,隔了半天也只好说:“那个……” 那书生闻言抬起头。 “许宣。” 算是简单的自我介绍,没有什么繁琐的礼节。见他说得这么随意,许安绮反倒不那么尴尬了。 “许宣公子,方才……方才的事,多谢!” “呵呵……” 许宣轻笑着摆摆手。 “小姐,怎么回事啊……”黛儿在一旁轻轻扯了扯许绮,小丫头有些搞不清楚情况,小脸上写满了疑惑。这是什么和什么啊?小姐明明在和罗子善吵架啊,怎么突然又跑来这个奇怪的家伙道谢? 然后就看到那张纸…… “噗嗤……”于是很不顾形象地笑起来。 许安绮有些歉然地看着许宣,但随后等自己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也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连忙轻掩着唇,肩头不住地耸动。 用木炭在纸上勾勒出的线条,也不复杂,但可以辨出是个人像。画得很随意,寥寥数笔,看得人却很欢乐。 那人像,发髻也歪了,鼻子也斜了,一张嘴占了整个脸的三分之一,大大的门牙兔子也似——正是先前自己看到的那张。不过这时候,那书生又在人像的人中处点了一点黑,就显得更滑稽了。 “公子,那程子善也算得上几分倜傥……可你这画像,哎呦,不行了……”好不容易平复了笑,才说了一半,又忍不住了,捂着小腹好痛苦…… “不像么?” 许宣一面将有些凌乱纸张一张张码齐,一面随口问道。 “像!”异口同声地回答。 许绮揉着笑疼的小肚同黛儿对望一眼,又是笑…… “呵呵……” 第2章夜幕以降,小事开端 夕阳西下,河水边回家的路途。 许宣目光悠闲,落在河北岸的某一处。算算时间,四百多年后他就是在那里出生的。那时候,会有林立的水泥结构的高楼,某幢、某单元、某一间就是他家了。不过这时只能望见低矮的山坡,隐隐绰绰有丛生的古木,老柳抽芽,昏鸦鼓噪,还有秋日黄昏特有的烟霭气都能看在眼里。应该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间普通的三室一厅了,其实前世他自己后来也就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回去。 他这般想着,眼角突然有些湿润,大概是江边风大,沙子迷了眼罢…… 河水北岸有一些仕子模样的年轻人,算算时间,估计是江北的某个书院放课了。那群人年龄不一,大的有二十出头,小的估计也就十二三岁。都背着书箧,沿着河堤三五成群地走着,或说笑,或比划着什么。 临水的地方有一排精致的阁楼。“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典型的明清徽派建筑风格。后世徽州地区的建筑虽然也保存的很好,但是优美的马头墙也是在乡村还有一些,而在繁华的都市中,遗留下来的马头墙则极为难得和珍贵。如今看着城里大气美观的马头墙鳞次栉比,高低错落,让许宣多了几分亲切感。 太阳既然已经下山了,天黑起来就很快,等天边残留的火烧云快烧光的时候,城里随即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时间还不是很晚,天上星星只偶尔露出几粒。许宣拿着摞齐的纸张,偶尔在手上拍拍打打,边看边走。 因为暂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所以他神情悠闲。而这种悠闲在他来说,确实比较难得,也最让他满意。以前不是没有时间,只是处在各种关系中,总是要身不由己地去做很多事。 现在就好了,这些悠闲的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可以用来做些以前想做又没来得及做的事,或者还有什么新想法,有机会的话也可以实施一下——至少暂时看来是这个样子。 如今的城市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很多民居都完善地保存到了四百多年以后,那时候都是一些古旧的老房子、老砖墙、老街道了。 他曾见过,也曾很多次揣摩它们很多年前的模样。只是,无论怎么也没可能料到居然会有这样的时候…… 这时候,这城,这样年轻。 一切来得突然,也震撼,一点准备也没有。不过,这种事,大概也确实没有准备的可能罢。 当时,大概是睡觉的时候姿势不对,半夜迷糊中醒来,鬼压身了,无法动弹。倒是依稀记得屋外倾天的大雨,狂躁的闪电,自己如同身在世界之外的孤岛上一般。不过也没想太多了,公司刚上市,太多事情,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休息了。所以睡过去。醒来后的情况就是如今所见到的。 现在是历史上明朝万历二年秋天,换算一下大约是公元一五七四年的样子。一梦四百年么?也不知道算得对不对…… 其实脑海中还有另外一段记忆,零零碎碎不太完整,但也说不上多复杂,毕竟这个时代的人生活还是比较简单的,所以纷纷扰扰地纠缠了一番就平静下来。让他有些费解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到底谁是谁的记忆?庄周梦蝶么? 前世打拼,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简简单单地睡上一觉便换了人间,这种感觉很微妙,更多的是复杂。其他的,也无从知晓。如今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穿越这件事情本身。睡一觉就穿越了,说实话,他没觉得有多丢人——反正自己不说也不会有人知道。 当然同样也不会觉得有多好。不过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也叫许宣好了,许宣、许汉文,名字听起来不错,可以接受。 初来咋到,诸多不习惯是肯定的,好在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毕竟还是在人类社会,不过是距离自己原来的时代提前了四百多年,而已。但是四百年,说来也不算短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当然还是想去唐宋,这是大部分现代人都喜欢的。明朝,嗯,其实也还可以了,至少历史是熟知的。庆幸没有把老天爷得罪到死,要不然去到石器时代他可怎么活?也庆幸没有去那人人拖根猪尾巴的朝代——毕竟不好看,他内心深处还是比较传统的。 除了不习惯外,陌生其实也有。很多建筑,这个时候看起来确实精致典雅,但是自己没有见过。还有一些亭台、水榭、水口、园林,后面也都没有了。想来是在后来有了变故,破坏掉了。 陌生又熟悉,总得来说,是一种比较新奇的感受。来到这里已经快半个月了,最近一直在书行帮着抄写,活不累,赚得钱勉强够温饱。闲暇时候最想做的就是将这个城市古老的模样记录下来,事实上也努力在做了。写生用毛笔不太方便,于是随手削了几块木碳先将就一下,心中想的是以后若有机会了能不能自己动手做些铅笔。 这时候是万历二年,该发生的大小事情一件不落地发生了,至于以后的历史,他既然已经来了,也不知道会怎样。不过太大的变化应该不会有吧,历史的惯性是很强的,他也绝不会认为自己有多重要。可有可无的庸常人生,这是常态,也是历史本身。 …… 安逸悠闲的生活固然是自己期盼的,不过很多事情也毕竟不可能那么理想。自己如今的状态也未必没有对现实的逃避,有些事情接受起来确实需要时间……当然,也会想想今后的打算,嗯,要么就经商去,仗着前世积累的经验和历史大局的把握,加上这一世身边的环境,也想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另外的选择,大概便是科考了。说实在的,这是一本万利的投资,风险小,回报大,性价比最高,但是另一方面,也难度也相应高得多。当然,如果两面都可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了…… 这时候的徽州繁华是不假,可是横竖难得来一回,单程的票,也回不去了,如果一辈子窝在这里,花花草草也总有看厌的一天。所以也会出去看看,不是有句话么,身体和灵魂,一定要有一个在路上……真正的穷人是玩不起文艺的,这个道理古今不变。 商业上东西自己已经很熟悉,这个时代的环境也妙,后世徽商的发迹脉络也清清楚楚。只要有机会,自己无论涉足哪个行业,一番作为大概跑不了的——这点自信自然有。当然,至于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也就要看机遇了。变数这种东西,也随时存在。 心中的底气自然也不止这些了,甚至与某些东西相较起来,经商也不算什么——当年自己的博士课题论文可是“明代科举制度研究”,啧,居然有这种事情,当然也怪不得自己对不对? 心中却委实有些高兴的。 一些科考试题和资料,这时候脑里也还有大致的印象。若是要混饭吃,编出个《大明科考两百年七十年真题汇编》的话,难度不会太大。当然,肯定会分成三册的,前两册拿出来卖就好了,后一册的话……自己用,或者送人。 呵,天大的人情呢。 不过如今横竖还饿不死,有些事情,暂时也便不急着去做了。 …… 随后走过粉墙、黛瓦、马头墙,走过砖木石雕、层楼叠院,走过高脊飞檐、曲径回廊、亭台楼榭……徽派建筑和谐的组合,在这样的黄昏的气息里,构成古意盎然的意境。心情,于是就变得越发好了。 后世的古城徽州岩镇,这个时候还是一座年轻的城市。许宣在灯火中走走停停,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就看见自家不大不小的院落。 直接推门进去——因为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懒得锁门。昨天的蜡烛还剩下半根,摸索着用火折点燃,摇曳的烛火让他有些惘然,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 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地生火做饭,好在不论前世今生这些事也并不陌生。饭是冷的,回锅加热就行,需要另外切一颗白菜,撒一把盐和上一顿余下来的萝卜一起煮了。要说许宣最不满意的地方就在这里——太穷了啊。 前些天倒是有个和自己攀谈过的郑姓老者,派家里人送来些肉食,但是自己下手没轻重,早吃完了。这时候就青菜萝卜,先对付着。 …… 第3章白日力作夜读书 月色明亮,盈盈地洒下来,也并不寒凉。 青石板的尽头是石桥,月色下的石桥显得有些古拙,河水静静地从桥下的石墩中淌过,碰着石墩壁的时候也发出轻微地声响,水汽铺面而来。河边系着渔家的小舟,有的舟中还有人在,所以点着灯火。 “嘿!” 小丫头在石桥上蹦蹦跳跳,小兔子也似。 “小姐,我还要看一眼。” 许绮在后面有些好笑,一路过来,这丫头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于是将手一递:“呐,送给你了。” “黛儿才不要呢!”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手已经忍不住伸出去了。笑嘻嘻地接过来,借着月色和水边的灯火不住地瞧,然后呵呵呵地笑。 “用炭也能画画么?对了,小姐,这个叫什么?” “听他说好像叫漫画吧。” “哦~~可是,许公子画的一点也不慢呐!”随后头上就挨了一个栗子。 “是漫画!” “嘻嘻。” …… “既然这么喜欢程大才子,你就贴身收藏好了。” “噫……好丑,才不要。” 二人正说着话,河面上有风吹过,黛儿一不留神,手中的画被风卷跑了……等到追过去的时候,那纸页已被带出了石桥,在宽阔的河面上一荡一荡地飘着。河水中几条画舫在悠悠地荡着,这大概才子佳人晚间的活动。 小丫头趴在石桥边的栏杆上看了一会儿。 “唔,不要了。小姐,你下次让许公子给黛儿也画一张,眼睛要再画大一点。” “你啊,快点走了……” “嘻,哎呀,都没有和许公子自我介绍,怎么办?” “呃、我也没有。” …… 很快,声音变小,两个人影走到石桥的那端,再往右边折过去,渐渐不可见了。 ……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话是不错的,但是也要看情境。许宣这时候夹一筷子老菜叶扔在嘴中慢慢嚼,左手的食指在桌角有节奏地敲着。 哒、哒、哒、哒的声音慵懒地响起来……啧,就觉得怎么也爱不起来。 境界还是不够啊。 和现代社会比较起来,古代的贫富差距其实还要大。虽然未必都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大场面,但是富人家一道精致点心的花费,放在穷人家里,也抵得上一日的开销,若是再省一点,几日也怕是够的。这都是很常见的。不过即使如此,也没有人觉得怎样,反正已经习惯了,日子能过下去就好,横竖也不可能再坏。当然,这样的觉悟许宣不准备有,虽然暂时也没有什么大志向,但是萝卜青菜是不想再吃了。 嗯,也差不多是时候奔小康了罢。 正这般想着,有人走进院子,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宣哥儿,宣哥儿!老身来了!” 是隔壁过来取信的吴婶。 吴婶的儿子去年跟随城里的商户去扬州的典当铺做了学徒,偶尔有信件寄回来。先前一直是许宣帮着回信,如今这任务自然就落在他身上了。不过他也并没有觉得麻烦,邻里之间嘛……另外,也不算是白干,大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过咸菜、萝卜干、蜜枣、鸡蛋这些东西还拿得出来。 “老婶子,稍等。”很快就将信取来。 吴婶这次捎了半碗咸菜,在桌上放下后,探头看了看许宣的吃食,半晌摇摇头:“宣哥儿,不是老身多嘴,你呀,年纪也不小了……” 话说了一半停下来,看了看许宣,见他脸色没有什么异样,然后才接着道:“这家里都没个女人呢,你是有学问的人,但是学问归学问,又不能给你烧火生娃。老身那会儿,年方十四……”说道这里警觉了一下,止住了话头。随后心中却是在想,宣哥儿真是晓事了,以前自己每回说这话他脸色都会不好看。 许宣闻言也只是笑笑,那边又开口了:“宣哥,先前你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家境不好,怕有了媳妇之后委屈了人家,晓事理的男儿便该是你这般。”顿了顿有道“不过啊,这其中的道理你还年轻,就不清楚了,这男人呐,一旦成了家,嘿,想法也就变了。我们家那口当年……咳”又一次警觉一番,才道“说不定就激起了你的雄心壮志,到时候金榜题名也是有可能的!” 听着毕竟激动人心……这世上有很多人大概就是这样走上不归路的。 这一世的许宣出生于嘉靖三十三年,算算年龄也有十九岁了,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大龄男青年。不过到底是认知不一样,谈婚论嫁,他现在也还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不过横竖人家都是好心,许宣也不至于拂人好意。所以就是笑。 “宣哥儿,你这事儿老身替你做主了!”许宣的笑靥如花倒是让吴婶来了兴致,跃跃欲试,很冲动的样子。 怎么这个年纪的老妇女都好这口? 有些无奈地将手中的信递给吴婶,随后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相比给许宣介绍对象,还是给儿子的信更能吸引她。 信封还未封口,吴婶将信从取出来,借着烛光打量。 “啧啧,宣哥儿就是有学问,这信写得有水平!”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信封里。 对于这样的夸奖,许宣表面上当然是一副哪里哪里的表情,真实的心情其实很复杂——难道我要告诉你,嗯,拿反了么? …… 好不容易将这老妇打发,送出庭院之后声音还隔着墙传过来:“宣哥儿,等着!老身一定给你寻一个好的!” …… 过了戌时,城里不那么热闹了。 这个时代娱乐活动少,青楼妓馆与如今的许宣之间还隔着萝卜青菜这道坎儿……所以读读书,就准备睡罢,这些天一直是这样。 至于读书,其实也没有什么书读,毕竟拿四书五经来消遣,分量委实有些重了。 倒是枕头底下有本书,是原先的许仙留下的。于是摸出来,书角上已经卷起了狗耳朵,纸页也有些旧了,显然是翻阅得勤快。 将蜡烛移过来,跳跃的火光下倒是能清晰地看见封皮上的繁体大字。 金瓶梅词话! 第4章画蛋的老翁和少女 一夜月色都很好,等到了天明时分,天空中开始渐渐积满了厚厚的云层,雨很快就落了下来。许宣在屋内漏雨的地方放上木桶,随后站在窗口朝外看。 到底是初秋,下起雨来还颇有夏日的气势。风过去了,只剩下直直的雨道,扯天扯地地垂落,一条条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只是那么一片,一阵,地上射起无数箭头,屋檐上落下万千条瀑布,只是片刻,天地已经分不开了,空中的水往下倒,地下的水到处流,成了灰暗昏黄的,有时又白亮亮的一个水世界。 …… 大雨前后下了三天,许宣就在家中闲坐。他如今虽然在书行里谋生,其实性质倒更像是接私活,有活就做,不做的话,除了赚钱少些,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还算自由的。 不过,这个时代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太少了,又是一个人,所以时常会觉得无聊。当然,也可以看书,不过家里的书除了四书五经,剩下的就是一些八股制艺的范文,偶尔会有几篇质量比较高的,更多的,也就那样了——本来就是断章取义的东西,即使几篇比较好的八股文,也是相对而言要好一些。至于许宣原先自己写的八股,呃、知道有这么回事就好了。 《金瓶梅词话》也不准备再看了,这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毒草,同时又在暗地里不断流传、甚有影响的书,在如今的他看来,其实也不过堪堪可读的及格水准。作为一个现代人,毕竟站在了岛国文化的历史的制高点上,回过头再来看这本还未经后人加工过的《金瓶梅》,免不了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啧,超越历史未必都是好事啊。 然后又想,这书若是放在现代,应该也算是价值不菲的孤本珍品,颇有收藏价值,倒是应该妥善保管,传给后代。呃,如果自己有后代的话。 …… 第三日午后,雨就停了,等地面上的水汽被蒸干的时候,因为大雨而略显冷清的街道上人又开始多起来。 许宣在书行抄完书,就在城里面随处走,随处看。偶尔在某片黛色的瓦当下停下来,眯着眼睛回忆它们数百年后的模样。有些能和记忆中接起来,他便笑。有些接不上了,大概是以后又有了其他的变故,于是摇头。 总之,这个时候还没有一个身为古代人的觉悟。 正走着,那边有人来唤:“可是许宣许公子么?” 来人一身下人打扮,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厮,见许宣点头,连忙道:“许公子,我家老爷有请。”说着还好奇地瞧了瞧他。 不记得认识什么老爷啊。 随着那小厮走了一段,来到一座坐南朝北的民居前。一般说来,假如不是地形特殊,住屋的最佳朝向,当是坐北朝南,但是这个时候的徽州民居却大多是大门朝北。这自然也有原因。汉代就流行着“商家门不宜南向,征家门不宜北向”的说法,据五行:商属金,南方属火,火克金,不利于聚财。如此来看,这家里一定有人在经商,并且,从民居的格局来看,家资还不菲。 走进之后,就更加确定这一点。大门饰以山水人物石雕砖刻。门楼重檐飞角,正屋前是不小的庭院,一方小池,四围栽种的花木,铺面是富贵典雅的气息……当然,前世作为商人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差到哪里,这时候自然不会有刘姥姥进大观园之类的情绪,还算从容。不过这样的情绪和他寒酸的外表,落在那小厮眼中便觉得有些奇怪了。 “小哥,在下似乎不太记得认识你家老爷……” 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确认一下。 “那位‘在下’,久仰了!”许宣正疑惑,小池边有人在说话,望过去之后,也是失笑。 说话的老人须发皆白,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仪,不过和气还是蛮和气。正是前些日子在街上站着与许宣说话的老者,听他自己说姓郑。从谈吐来看,这老人家确实颇有见识,应该是饱读诗书,只是也没有老儒惯有的迂腐习气。举手投足间偶尔流露几分气势,以前大概也当过官的。 老者那日与许宣攀谈,随口询问了几句许宣的情况,无非是公子何方人士之类的话。按照惯例,这时代年轻人大概要认真的自我介绍一番,晚辈、后进、末学云云……说什么不要紧,态度要端正。 不过许宣似乎也没有这个觉悟,只是随口回答,倒是叫老人家有些意外。少年得志,免不得有些轻狂,老人也是能理解的。然而再说了几句,又觉得不是这回事,这年轻人说话虽说姿态随意了些,不过每句话也都不走偏锋,丝毫不见倨傲。反而云淡风轻的大气,有一种内敛的温和。这般闲谈了一番,颇有所得,今日在前院池边闲读,偶尔瞥见许宣从门外过去,就顺道请进来。 “原来是这位‘老爷’,幸会幸会。” “哈哈。” 然后问起近来所做何事时,老人家笑道:“老朽今日倒是读了两卷书。” 又问起是哪两卷。 “一卷名为《庄子》,另一卷……名为《南华》。”然后又问:“公子何故发笑?” “倒是想起前人一句话。” “哦?” “呵呵,也记得不太清了。大抵是说——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颗是枣树,另一颗……还是枣树。” “有趣,有趣!”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趣味和古人暗合,而相较起来可能还是自己的层次稍高一些,郑老显得颇为高兴,随后又问谁说的。 “呃,这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了。 心中想的是,要想见到的话其实也不难啦,多活几百年也就可以了。 …… 笑过后又邀请许宣进屋闲谈。 郑老将手中的《南华经》随手合上,边走边感慨:“画鸡蛋,不太容易啊,还是用炭……” 许宣闻言,眼角微微抽搐。 那日在长街和这郑老闲聊,郑老大概是看着自己的画风有些特别,毕竟不是一个系统的东西,所以颇为好奇。许宣见这老人家有趣,说话也不免随意些。 “得先练习画鸡蛋啊……不要以为画鸡蛋很容易……即便在一千个鸡蛋里面,也没有两个鸡蛋是完全相同的……就算是同一个鸡蛋,放在不同的地方,只要稍稍变换角度,其实也不一样。要想画好,不下一番功夫是不行的……老人家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未曾料到这老人家回家果真尝试,自己都还没有画过鸡蛋呢。 “郑老您真是、真是……”想了半天,也只是说:“真是别具一格。” 这话的含义没有具体的情境自然也听不出来,郑老皱着眉头思索道:“你这画技虽然别致,其实说到底和丹青也有共通,都需要认真体察。” …… “欲要看究竟,处处细留心。那日说你要从画鸡蛋练起,老夫这几日倒是……”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很快到了正屋外。 右手边的小径上有两个人这个时候也朝这边过来。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大概是郑府的管事,四四方方国字脸,果然是每一个职业都有经典的脸型,这话真的不错。 后面的少女就出众的多,那管事其实也不算矮了,不过女孩的身量居然还要高出一截。长长的天鹅脖子,倒不高傲,反倒有股农家女孩的淳朴。这时候少女踩着草鞋,脚丫子是可爱的鱼肚白。 这么高啊,不好嫁人呐。 许宣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但这时更深层的原因大概是暂时不太能接受这个时代一个女孩子比自己高的事实。 也确实,都一米八多了。 大概是因为要被那管事带来见郑老,女孩手里拎着的小竹筐晃啊晃,紧张得一塌糊涂,小竹筐里装的应该是鱼,腥气隔很远就能闻到。 “老爷,这是刘大家的丫头。说是刘大摔折了腿,耽搁了时间,这鱼就送迟了。” “无妨。”郑老摆摆手,随口向许宣解释:“老夫嗜鱼,算是刘大的主顾了。” 然后又和那高个女孩说话。细问了几句,确认刘大的伤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随后又让身边的管事去支取银钱。 “使不得,使不得!”那女孩儿紧张地连连摆手:“爹爹说了,要是郑老爷给钱,一定不能要。” 然后又道:“其实、其实柳儿不是来送鱼的。这些鱼,都已经死好几日了,柳儿是来和郑老爷说抱歉的。爹爹说,这鱼,要是郑老爷不要,喂猫也可以。” 话虽这么说啦,但是女孩儿说完还是认真地看了几眼竹筐,似乎很舍不得。毕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些年刘大打来的大鱼,她自己也未必吃过几条。 郑老点点头:“那你爹还说什么了?” “爹爹还说……呃,没说什么了。” “那好,这鱼,老夫买下了。嗯,喂猫……呵呵,今天时辰不早了,你家里远,就先住下,明日再走。” 这时候,有门房过来,低声和郑老说了几句。郑老转过身对许宣告声罪,说了句稍等,就匆匆离开。 于是少女就连推辞的话也没说出来。 主人有事暂时离开,许宣也不会觉得怎样。对这郑老他是有好感的,老人心胸确实开阔,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其实,如果换了刘大,老人也未必会留宿。只是这时候是十七八岁的渔家少女,关怀之情就顺理成章地流露,也确实是真心实意。 当然,对自己也一样。素描这种东西,在其他人眼中未免要斥为不合正道的小技俩,郑老似乎没有成见,也并没有摆什么礼贤下士的姿态。和人交往也是和和气气,如浴春风般的感觉……这种态度,在这样的时代怕是比较少见的吧?长者范十足的可爱老人,也不知道这郑老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有些好奇。 这时候就剩下他和那叫柳儿的渔家少女。 “我要走了。”女孩儿咬咬嘴唇,轻轻说,声音脆脆的,很好听。 “啊?”许宣左右看看,没有人啊,这话难道是对自己说的? “嗯,回家。”女孩儿点点头。 这姑娘倒是自来熟,不过并不是很有心计的那种套近乎,前世那样的女子见的不少,而眼前的女孩似乎是一种近乎自然的淳朴。这种感觉,很不错啊。 “家在何处?”随意问两句。 “嗯,在呈坎呢!” 那也是后世远近闻名的古村落了,许宣便点点头:“有些远啊,看天色,怕还要下雨……路上不太方便。” 其实柳儿也在踌躇着,只是觉得不太合适。这次送鱼本来就耽搁了几日,鱼也不新鲜了,郑老爷其实是可以不给钱的,都说了是喂猫的,但是还是给钱了,拿了钱,还要在人家吃住,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她的这些情绪都写在脸上,想了半天,终于决定还是要回家:“其实,走山路的话也没那么远了……” “走山路的话,最近不是闹野猪么?” “啊?哦、是哦,闹野猪呢。”然后又开始踟蹰了。 葱根一样好看的十指交叉在一起,微微往外翻动,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又指了指鱼:“喂猫……有点可惜。” 许宣看了看竹筐里的鱼,问道:“鳜鱼么?” “嗯。” “你会烧么?” “不太会。” “杀鱼呢?” “这个会的。” “那就行了,咱们找个厨房,给郑老爷做道好吃的鳜鱼。” 柳儿听他说“咱们”天鹅脖子都有些红了,然后又想到什么,连忙说:“这鱼都臭了,喂猫的,郑老爷怎么能吃……而且,不会做啊……” “我会啊。” 然后高个少女就望着许宣,眼睛瞪得大大的,搜肠刮肚地似乎在努力总结着形容这种行为的词语,神情颇有些纠结。 许宣有些疑惑,怔了半晌,试探地问道:“君子远庖厨?” 高个少女用力点点头。 “君子你个头!走啦,去厨房。”许宣接过竹筐失笑:“就是臭的才好吃。” 后世有名的徽菜,这个时候大概还未出现吧?啧,蛮容易的嘛,改变历史。 心眼很实在的姑娘,认定了事情应该怎么样做,就会认真去想,理不得,心就不安,即便想不通了也不去拐弯。所以,要让她觉得心安理得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真的心安理得。 ……半炷香之后…… 正屋前,二人又站在先前的地方。许宣摊摊手,有些无奈:“大户人家啊……厨房果然比公厕还难找。” 柳儿想到方才二人偷偷摸摸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然后又好奇:“什么是公厕?” “哦,吃饭的地方。” 第5章夜雨(求收藏、推荐) 这个时代的商人有钱是不假,但同样也没政治地位可言。一般意义上的富丽堂皇的宅第是不能造的。大明律有规定:庶民店舍不许超过三间,不许用斗拱彩色,民居宅院的话,前后左右不许开池塘、构亭馆。当然,规矩是这样啦,明初也应该是严格执行过一段时间。 不过,规矩……拿来看的东西,人才是活的。特别到这个时候,该变的也都已经在变。比如明初就有规定商贾不能穿绢,如今到了万历朝,就随意吧,怎么好看怎么穿,开心就好了。只要不用黄,也没人来管你,有那闲心还不如扯块好布料,做件好衣服。 当然也不好的做得太过分,所以稳妥的方法就是另辟蹊径。所以徽州的世家大族往往将几个单元房舍一进连一进地建在一起,不会太不合规矩,也比较霸气。 住宅的主要方位是都建着宅居,通过大量使用花墙、花窗、天井、虚门这些极为普遍的建筑物来寻求“山随宴座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的感觉,次要方位才会是厨房。要不是熟悉的人,一头撞进去,恐怕走都走不出来。 也难怪找不到厨房了。 …… 这个时候的厨房,地位比之茅房大概还是要高一点的,但也有限。其实也不只是君子,只要自恃有几分身份,能远就远吧——每天没办法不上茅房,但是要不进厨房的话,稍微努力一点也就做到了。 忽略郑家丫鬟古古怪怪的表情,许宣这时候心情倒真的不错。富贵人家的厨房,摆满了瓶瓶罐罐——醋、盐、水酒、酱油、豆豉、胡椒……成片成片地放着。 姜、葱之类的就另外摆在一边。自家厨房里也是有两个罐子的,一个装盐,另一个……呃,还是装盐。所谓差距其实最容易在这些细节上体现出来。不过,横竖大家都没有味精,也不算差太远了。其余的,就忽略吧。 随后就是杀鱼。开膛,破肚,去鳞,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加上前世做得不算少,所以这时候还是蛮熟练的。那边渔家少女扯出肠子和腮,偶尔捏一下泡泡,“啪”,很过瘾的样子。看得许宣有些无言。 娱乐缺乏地年代啊,啧…… 因为这时候俩人都是蹲着,所以渔家少女的身量就越发显眼,许宣不自觉地挪远一些。不是说男人长到二十五么,暂时也只好这样自我安慰。 鱼不多,很快就完工了。许宣甩甩手,不错,杀鱼如麻,还算满意。那边柳儿扯出第二个泡泡正准备捏。 “你不说会杀么?”有些无奈,到底谁才更像渔家的? “啊……哦,人家比较喜欢杀小鱼,这鱼大了。” “我怎么觉得你比较喜欢捏泡泡?” “……” 然后看着柳儿腮帮子沾的鱼鳞笑道:“这鱼,还真是喂猫的。” …… 郑家前院。因为招待来客而暂时离开的郑老这个时候将人送走,一拍脑袋才想起来。 “那许公子呢?” “回老爷,似乎是去厨房了。” “哦,嗯?哪里?” “厨、厨房。” …… “我是一只哼哼哼哼的鱼……如何能忘记曾经活在海里,曾经我活在你的哼哼……哦,耶,哼哼哼,我是一只鱼,水里的空气,……哼哼哼……像离开水的鱼……快要活不下去,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哼哼哼……我是一只鱼……” 柳儿站在一边,其实已经莫名其妙很久了。第二条鱼下锅后没有多久,许公子就这样了。怪怪的调子,怪怪的旋律,不过听起来还好了。可是为什么快要活不下去了呢?还有,许公子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于是俏脸皱成小包子。 四溢的香气,古怪的小调——就是郑老赶过来郑家厨房见到的大致情形。 …… 郑家厅堂。 “你这后生,莫不是因为老夫怠慢了你,心生怨念……如此惫懒,成何体统……君子远庖厨的道理,莫非不懂么?殊不知圣贤有云……什么早吃两百年,你莫要消遣老夫……唔,味道倒是不错……” …… 就这样,后世的徽菜名品臭鳜鱼,就在明朝万历二年的某次意外中以滑稽的姿态粉墨登场。 一顿晚膳直吃到戌时末,嗜鱼的老人家才放下碗筷,眼中略略有些不舍。虽然脸上依旧有些愠色,但是,鱼也确实好吃,肚子也饱了,所以这个时候也就暂时不做计较,奉茶的时候还看了看许宣,满脸复杂。 老人家开明是不错,但是,涉及到一些原则性的东西,却也丝毫不含糊。这大概也是这个时代所谓开明的极致罢,倒也不会去计较什么,要是郑老没有这样的做派许宣才会奇怪,如今也只是觉得有趣。 这时候许宣才有功夫仔细打量郑家的厅堂——堂前照壁的地方悬挂着中堂,是山水画幅。两侧悬挂着对联,联句与画意相配。八仙桌,太师椅,长条案桌上摆着香炉,一派高贵、儒雅同时又不失整洁、大方。于是点点头,这是徽派民居厅堂的典型布置,后世也见的多,不算陌生,不过这个时候见到却又颇有些新奇感。 随后就是饭后闲聊了。先前一直奇怪怎么没有见到家中女眷,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郑老的妻子如今正在斋戒,郑老夫人大概是持家有方,颇有威信,于是家中的小妾也跟随着去了。至于子女,郑老既然不曾提起,许宣也就不好细问。 话题扯到那鱼上。老人家笑道:“明明是好东西,却偏偏要搞臭了才好?”说着顿了顿又道:“君子远庖厨啊!” 许宣知道老者心中所想,于是低头笑笑,对他的某些责备自动略过:“倒是想起几桩趣事,是关于搞臭的。” 于是饶有兴致地说某个贞妇夜行,遭匪徒袭身,情急之下滚入臭水沟中,匪徒败兴乃去,贞妇遂得保全。老者听完愣了愣,随后捋须长笑。 然后又说起萧何自污以自保,为官之道嘛。许宣过来这么些天,也没有人说话,心中憋得慌,如今话匣子打开了,索性就说得随意些,那老者听了脸色却渐渐严肃起来。 做官的道理或许是有的,不过这个时代为官者都有自己的经验,一些心得体会之类也大都藏掖着,有些东西毕竟不好说开。后世对这些东西不避讳,都是有专门研究整理的,许宣如今稍稍提及几句,不知道的就当笑话,听听就过去了。但这老者明显不是普通人,许宣几句寻常话语,他想得却要更远一些。 许宣一面说,一面在注意老者的表情,如今见他若有所思,心中就更笃定这老人家一定是见过世面。然后又觉得没意思,这种弯弯绕的东西自己不知不觉还是丢不下啊。 许宣不负责任的随口乱扯,但在老者那里却觉得他或许有些见识。于是又问了许宣的情况,大抵上是读了些什么书,参加了几次科考之类。许宣照着记忆里回答,本本分分,倒无甚出彩的地方。听完之后,老人家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这什么臭鳜鱼,味道可口,若说没有长时间的摸索自然是不可能。所以考不上也正常了,平日的时间都用去做鱼……只是,有点可惜。 这老人家,记仇啊……许宣心中想着。 随后郑老又说起先前突然离开。 “建元老弟近来制了几块新墨,给老夫送过来,据说取了名叫‘九玄三极’,墨是不错的,只是名字有些……呵。”顿了顿,又道:“论质地,倒是可以与程氏的‘百子榴’、‘青玉案’一较高下。” 许宣表面不露声色,心中点点头,“百子榴”、“青玉案”是知道的,都是后世徽墨中的精品,价格堪比黄金,是程氏这一代的家主程君房的代表作品。倒是那“建元老弟”不知道是谁,不过墨既然叫‘九玄三极’,想来也就是后世徽墨的代表人物方于鲁无疑。程、方二人,墨道大家啊。 正想着,那边郑老又开口:“说到墨,倒是颇有些怀念许老弟,他手中倒是有半块李墨……只是,哎,可惜……” 许宣闻言怔了怔,倒是想起了什么。随后又惊奇道:“李墨?莫非是李廷珪墨?” 郑老喝了口茶,微微点头:“正是!” 李廷珪是南唐造墨名家,他制作的墨,实在称得上极品。据说李墨坚硬如石,墨磨后的边缘如刀刃,可以裁纸。有人甚至做过实验,用这种墨抄写《华严经》一部半,才研磨下去一寸。还有学者研磨习字,“日写五千”,一枚墨竟整整用了十年。宋代的时候“有贵族尝误遗一丸(李墨)于池中,逾年临池饮,又坠一金器,乃令善水者取之,并得墨,光色不变,表里如新。”李墨后来成为宫中贡品,有了“千金易得,李墨难求”的说法。 居然有这样的好东西,许家。啧,真是…… 微微惊异,这个时候倒也不做多想。 厅堂之外,夜深人静处,渔家少女正在独自徘徊,看样子,时间还不短了。来来回回地反复走着——一般思想斗争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不知道这时候她又在斗争着什么……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于是走进厅堂。 “郑、郑老爷,许公子,柳儿、柳儿要回家了。” “嗯?”郑老和许宣对视一眼。 “柳儿才想起来,还未曾有告知爹爹,若是、若是夜间不回去,娘怕是要寻来了。娘脚小,走远了就不方便,腿疼。说不定这个时候正往这边来。柳儿,柳儿要回家了。娘也可以少走一点路。” “这样啊,那你就先回去说一声,再回来住便是。”许宣笑道。 “呃……去了,去了就不来了罢?”渔家少女口气有些发虚。 “呵呵。”郑老放下茶杯笑道:“是老夫欠考虑了,也罢,让车夫送你一程。” “不用了!不用了!柳儿自己走!”渔家少女脑袋摇成花鼓,不过很认真、很认真的模样。 …… 华灯初上,许宣和渔家少女走在街上。时候已到亥时,那边青楼歌馆有声音传来,隔得远了些,也听不清到底唱些什么。不过咿咿呀呀也蛮有味道。 “真走了?” “嗯。” “不改了?” “嗯。” “唔,这样的话,那路上……嗯,要不还是改一改吧?” “……” 当然也只是打趣,只是越发觉得这少女淳朴得有些可爱了。渔家少女这时候脸蛋儿有些红,在灯火下依稀可以看清楚。大概是觉得这许公子总是捉弄自己,于是有些恼了。 路很快就走完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许宣略略肃容,抱拳说道:“江湖再会!” 这又是什么套路?哎,不过横竖也习惯了,这人书生打扮,骨子里却是流氓……呃,说流氓其实也不对啦,反正、反正就是没个正行。不过、不过……哎呀,不想了,要回家了呢。 于是施了礼,渔家少女迈开长腿,就朝城外去了。 啧,还是觉得嫁不出去。许宣摇摇头,略微辨了辨方向,朝另一边离开。横竖晚上还没有出来过,这时候正好可以看看夜景。 才走过半条街的距离,哗啦,雨又落下来,向是被人从天上倒下。路上行人一片惊呼,纷纷跑动。许宣转过身,那边少女的背影还依稀辨得清楚。没带伞,探出左手顶在脑上,走得快了,长腿似乎崴了一下。站了一会儿,用手挡着看了看天,然后一瘸一拐地很快就融进了夜色和烟雨中。 许宣也没带伞,很快浑身就湿透了。 第6章聪明人、不讲道理的人(一) 冷雨湿透了衣裳,这感觉并不好,夜间睡觉的时候,许宣觉得鼻头堵住了,像有只小虫在拱,总有想要打个喷嚏的冲动。房子的隔音效果也很一般,靠在床上还能听见窗外风吹雨滴打在瓦屋石墙上的声音,噼里啪啦如同吵沸的豆子。 偶尔也听见临墙的青石小径有人跑过,脚步甚急,过一会儿又有一阵——都是浅浅的积水被踩开的声音。大概是才从某家青楼妓馆回来的人,又没有带伞。倒也够狼狈的了。于是轻笑一下,这个时候体表的温度才开始回升,暖融融的感觉让许宣不由地从鼻腔中发出舒服地呻吟,气总算是通了。 换个更舒适的姿势,然后想着那个叫柳儿的长腿帅妞,如今也不知道到家了没有。还崴了脚,估计会很辛苦罢。随后意识就开始有些混乱,不同的画面交杂在一起,有清晰的,有模糊的,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纷纷扰扰,过了很久才睡过去。 第二天居然是个晴好的天气。 早晨太阳从还没有散去的云中探出来,因为是大雨初霁,所以阳光显得格外清爽,用手挡在额前,还可以看见偶尔露出的碧蓝如洗的天空。依旧泛着绿意的叶尖,偶尔有圆圆的水珠在滚动。青石路面倒是已经干了。 许宣从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碗豆浆,因为觉得有些贵了,所以就小口下口地喝着。他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悠闲确实是够的,但也未免太无聊了些。 倒是也有想过去寻访一些旧友,只是零碎的记忆并不全面,也不知道到底是遗漏了,还是真的以前就无甚朋友,总之颇伤了一会儿脑筋最后还是只好作罢。 有点胸无大志的感觉,不过,也怪不到自己了。如今这具身体,别说大痣了,小雀斑也未必找得到。啧……怎么看,都像是吃软饭的好料,要不要考虑一下呢,找个机会就入赘吧。 嗯,入赘的话,也要找个好人家。 跳跃的思绪。 …… 即使悠闲,但该做的事也还是要做,所以上午就在一家书行抄写,“一家书行”就是书行的名字。 和许宣一道的还有另外两人,只是知道其中一人姓张,另一人却不太清楚,都是年不过三十左右的样子。大抵是生活过不下去,又读了些书、写得一手好字的穷苦书生。不过二人随时都是一脸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很有戒心,平日里如非必要也不会主动和人说话,抄写完了就走人,绝不肯多留。 大概在二人看来,舍下读书人的身段来从事抄写,抄写的也多是一些话本小说,才子佳人,下里巴人的东西。怎么说也是豁出脸面的事情,很容易晚节不保,必须低调。正是这样的原因,所以这段日子以来二人看许宣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许宣明白那些目光的含义,也自然不会在意,只是偶尔看看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感叹,何必呢,都已经做了……牌坊就不要了吧? 要奔小康的想法一直都有,尤其是在去了郑老家之后这想法就更强烈了。脑中也有几个比较靠谱的思路,但要真实施起来的话,纸上谈兵是不行的,每一步都要盘算,所以也不是特别容易。倒是今天上午借着抄写随手埋了个伏笔,反正有些东西,放在这个时代就是资源,偶尔用用也不会有太大负担…… 饵是放出去了,至于会不会有人上钩,想来问题应该不会太大。从这些天抄写的东西来看,这个时代的劳苦大众,审美水平也就这样段数。若是操作的好,自己以后大概也可以逢人就说,我就是那个改变社会风气,疯魔万千少女……咳,差不多就可以了。 如今横竖还有一些时间,就把剩下的几幅画给画完吧…… 一阵秋雨之后,节气感就明显起来。长街两面不时有离枝的树叶落下,这才只是开始。 只是不知不觉间,秋天的轮廓就清晰了。 许安绮今天一袭素色长裙,走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小丫鬟跟在一旁,手里拿着冰糖葫芦,舔啊舔,脸蛋沾满了黏黏的糖渍,小花猫一般。但也不去管,只是做一个忠实的小跟班。 心中有些庆幸,那日在程子善面前没有失态,也让有些人知道自己是有决心的,不会轻易动摇。少女这样想着,目光偶尔在街道两旁随意掠过。 然后就看到那个书生了——依旧是懒散地坐着,依旧在写写画画。说不清为什么,一时间的心情就和掠过的阳光一样有些温婉。 少女有些犹豫,想要上前打招呼吧,不过见对方一丝不苟的模样又考虑着如何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唐突。 “哦,是你们啊,午安!”那边似乎也没有许安绮想像地那般一丝不勾了。看到她们后,许宣就随口招呼。这让许安绮一时间有些无言,不过是要和相识的人打个招呼罢了,自己居然还忐忑半天,也……太刻意了。 “呵呵,许公子,妾身叫许安绮。” “唔、唔四黛儿。”小丫鬟勇敢地自我介绍,因为口中嚼着俩糖葫芦,声音闷闷的。 “呵呵,叫许宣就好了。”笑着说道,随后指着黛儿:“你要叫哥哥。” 黛儿这时候好不容易将糖葫芦咽下去,大大的眼睛眨啊眨,半晌才点点头:“哦。” 于是,就算正是认识了。 “许公子这是?” “呵呵,闲来无事,写写生。” “……” 没有回话,大概是听不太懂。 “咦?许公子……哥哥,这个大屋顶,画的跟真的一样!” “嗯,许公子的画风倒是、倒是有些别致。”许安绮斟酌着语气,试着评价一下自己从未见过的画风。 “其实很一般啦……呃,好吧,这个叫静态写生。”许宣大概觉得眼前的主仆二人比较可爱,于是随口解释几句:“看到那个屋檐没有?从这个角度……近大远小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关键是空间感还有立体感……所以要透视……” “另外,光线也很重要……明暗关系如果处理好了,稍等……呐,就是这个样子的。” “哦,画人物?道理其实是相通的,素描嘛,不过是线条……对,还有明暗。咦?小丫头比表面看起来聪明!” “难道人家看起来很笨吗?”小丫头有些不满意。 “没有这么说啊,看起来的话,嗯,只是不聪明。” “不聪明,不就是笨嘛。” “呐,可是你自己说的。” 随后估计是有些委屈,小丫头沉默片刻,很快就又抛到一边,继续好奇着许宣的画,手中的糖葫芦也不知道被扔到哪里。 “要画这样的画,得先练习画鸡蛋……”反正是说过的话,这个时候再多说一遍也没有压力了。许宣这边才开始说,那边就打断。 “为什么一定要画鸡蛋呢?橘子可不可以?” “呃,勉强也是可以的吧。” 啧,最讨厌聪明的小孩,一点都不可爱。 第7章聪明人、不讲道理的人(二) 秋日午后的阳光很温润,长街一角,许安绮看着年轻的书生耐心并且随意地满足着黛儿的好奇,偶尔调笑几句,惹得小丫头一脸委屈,待过了片刻又是“许公子哥哥,许公子哥哥”,一副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 所谓安稳的生活也不过是这样罢? 街道上有几辆马车驶过来,人多的地方,车夫就放慢速度。马车打着陆氏商行的标识。陆氏的生意做得大而杂,每日货物的吞吐也很可观。这时候,为首的马车上,陆承涛掀开帘子观望,这批货物大概比较重要,所以需要他亲自压阵。待看到站在一旁的许安绮,便立刻将帘子放下。 五辆马车整齐地朝陆氏商行方向驶去。 许安绮望着马车行驶的方向,轻轻抿了抿嘴唇,神色复杂。陆承涛,年幼时曾经抱过自己在雪天里燃放烟花的长辈,这时候已然陌路。方才觉得生活安稳的感受这个时候也没有了。想想也是,生活的无奈那么多,安稳……毕竟是短暂的。 “好了,自己琢磨吧。”许宣拍了一下黛儿的脑袋,将手中的画纸递给她,然后站起身。 “这种幽怨的表情很专业啊。” “呃……什么?”许安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有啦。”许宣摇摇头:“很麻烦?” 许安绮低头笑笑:“哪里,只是小事而已。”话说道一半,看到许宣的清澈目光:“呃……很麻烦。” “呐,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应该说出来,大家开心开心。” “……” 午后的时光慵懒而惬意,许安绮斟酌着情绪,和许宣小声交谈着。黛儿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腮帮子鼓鼓的,平日就很大的眼眼睛这时候就睁得更大——真的好像啊,居然是用木炭画的。 还是想不明白。 …… “七月初三那天,爹爹过世了。事情太突然,谁也没想到……” “没有征兆么?” “嗯,没有征兆的,爹爹平素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记得那天他兴致不错,中午贪了杯。” “那大概是脑溢血了。” “嗯?” “随口猜测,只是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大概是平日血压就高,又喝了酒。” 许安绮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既然已经开始说,话匣子就打开了。 “家里是经营墨坊的,姐姐三年前嫁到杭州去了,如今爹爹走了,很多事情来不及交代,生意就困顿起来。 “其实,也留下了一些人手和关系的,只是没有一个话事的人牵头,很多事情就会很麻烦。” …… 许宣曾经商海打拼也有很多年了,很多东西虽然时代换了,却也并不陌生。虽然许安绮说得很随意,但是结合这些天的所见,他该明白的也都明白了。这女孩家中经营墨行,生意铺得不算小,在如今的大明朝,墨业是不错的行当。 至于她所遇到的麻烦,在商场上也不鲜见。许氏墨行如今正是群龙无首的局面,徽州的墨业如果少掉一个许氏墨行,空出的利益空间相当可观。何况在他人眼中,许家如今也就留下一个女儿,这基业早晚是要送人的,这个时候还客气什么? 所以,出手吧! 采用的手段当然不可能正大光明,若真要通过竞争的方式将许墨给挤兑出去,太费时间不说,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故。所谓不光明的手段其实也不需要多复杂,徽州府衙刘知府那边也已经有过交待,今年京里要的墨量提高了,徽州府墨商摊派份额也加大,这些入冬之前要准备妥当云云。 所以釜底抽薪,直接从制墨原料上卡住许墨,其他的就简单了。若到时候许墨这边交不出货,拂了朝廷的面子,结果自不用多言。 “爹爹虽然去了,但是家里的原料还有一些,勉强支撑一些时日也是够的。但是问题总要解决,其他的倒也罢,可这制墨所必须的桐油如果短缺,墨行也就没必要再经营了…… “爹爹原先的老朋友,如今也都在观望。客气一点的会见上一面,其他人,比如陆承涛……”顿了顿,微微摇头:“哎,提他做什么。” 许宣正站着活动一下四肢,听到这里微微扬眉:“陆承涛?那个小杂货店老板?” 许安绮有些失落的眼神中顿时带上些许笑意。哪有这么说人的,陆氏的产业很杂不假,但是规模也很大了。小杂货店?这称呼也太小气了。摇头轻笑。 “虽说是人走茶凉,可凉得未免也太快了。妾身也知道,肯定是有人在后面动作。程家作为墨业行首……当然,也不止一家了。” 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许宣微笑倾听。这女孩子当然不会指望他来帮助做什么,只是心里的事情憋久了,就有向人倾吐的欲望。大概也是因为许宣之前做的事情,让她觉得还算是个靠谱的听众吧。 两人说着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齐在石阶上坐下,一个絮絮叨叨,一个笑而不语,相当默契。女孩一袭素衣,双腿斜斜地并在一起,很好看的样子。大概是受旁边的男子影响,坐姿也显得随意些。 午后土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耀下来,流淌在她身上,很庄雅的感觉。男子偶尔偏头看看她,偶尔看看来往的行人,点头,或者微笑,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小丫头正拿着纸张对着阳光的方向打量。 一时间,岁月静好。 ……………………………………………………………… 日光绰绰,街道上行人走过,各种模样的神色。从容的,匆匆的,兴高采烈,也有面色忧愁的。 无意与人群争夺热闹和喧嚣的街角石阶,一些碎语闲言,家常轻话。 “经商,不太懂啊……不过要说制墨的话,倒还记得一点。” “妾身今天是想去刘世伯那里……嗯?你说什么?” 许宣伸了个懒腰,顺便换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我有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内心深处是个艺术家。” “……” 少女闻言黛眉轻轻蹙起,似乎实在琢磨着,这个书生总是会说一些听不太懂的东西,但是就感觉来说,也不像胡说八道了。然后随意问道:“艺术家?很厉害么?” “当然厉害,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什么的。”看到少女狐疑的眼神,又不确定地笑笑:“应该吧……”随后余光瞥见黛儿一脸憧憬的目光,疑惑道:“喂,你信了没有?” 黛儿大大的眼睛眨啊眨,用很用力的点头来表达她的信任。 这到底算不算聪明的小孩呢?许宣摸着下巴思索,小孩子……啧,总是在不该乖的时候最乖了。真是……不可爱啊。 那边许安绮笑了笑:“公子也懂制墨么?妾身回头倒是可以看看家里缺不缺人手……” 许宣轻轻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正准备解释,那边有人过来。 来人是程子善。 第8章聪明人、不讲道理的人(三) 许宣看着阳光下走来的书生,还是和那日相差无几的打扮,风流才子么,在着装上向来有很严格的连贯性,只是今日没带扇子罢了。 其实按照原本的日程,程子善是不准备过来这边的。只是因为昨夜画舫上的一个意外,这个时候觉得很有过来一趟的必要。远远地看见石阶上坐着的男女,心中有些东西就更加笃定。 那边许安绮见到程子善后也怡然地站了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大抵是自然从容。程子善朝许安绮温和施礼,也是平和姿态,倒是丝毫看不出两人几日前才有过摩擦。 他是聪明人,那日见到许安绮,出口了几句奚落的话语,本意也是要给处于困境中的对方加一把火,算得上有几分落井下石的意味。这是技术层面的东西,大家心里其实都明白。抛却这一层,他对许安绮本身的观感并不算差,相反,还是好感更多一些。 那日这女孩子只是片刻的失神,也毕竟自己戳中的是她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但也就到此为止了,随后就是犀利的反击。神情态度也是进退有度,点到为止。程子善后来想想,倒是把握不准自己当时奚落她的心态。当然,并不会后悔,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 这个层面的交锋,本来就是互有胜负,倒是明白过来,要让对方难堪,其实未必一定要摆在明面上。 如果说和许安绮的交锋还属于同一层次,那么随后看许宣的眼神就有些吃味——内里颇有几分我来找茬、闲者回避的意思。倒也不是指他的神色有多凶戾,实际上作为书生,程子善的外表算得文质彬彬,这时候即使心中憋着火气,面上却也不显出来。 只是,对于前世见惯风浪的许宣来说,对方刻意表演出来的云淡风轻即使再多一些,目的性却依旧是掩饰不住的——很多东西有了经验,便一眼能看出来。 “你可知道我么?”程子善笑了笑。他随意的口气,听着确实也不像生气,至多就像是在路上遇到陌路人,随口招呼一声。也正是这样子,才会让人听着没底,所以在谈判的时候,这种轻描淡写地施压,并不会少见。 “你这人奇怪。”想了想,许宣伸手指指他,随后笑着摇摇头:“莫非不认识自己,却还要问我?” 许安绮的神色微微有些异样,这书生,似乎一点害怕也没有呢。 这样的回答让程子善微微有些意外,许宣在街角作画也有些时日,平日里有了印象,大抵觉得是软弱无用的穷书生罢了——不然做点什么不可以呢,却在路边丢人现眼。这个时候觉得,既是无知者,大概都有些不知所畏。随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看了看许宣,随手指指旁边:“炭?” 许宣也笑着点点头:“炭!” 二人姿态和煦,如同多年旧友,看在许安绮眼中更觉得有些怪异。她心中知道,程子善并不好对付,尤其是前些日子似乎还听说拜了家中的某位西席为师,也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得到回答后,程子善若有所思地皱皱眉头:“用来做什么?” 从程子善出现的时候,黛儿小脸上就有几分紧张和警惕,这时候得了机会,立刻示威一般地举起手中的纸页:“画画的,像不?” “画得倒是极像。”程子善盯着那画看了片刻:“只是,除了画屋舍、街道,是不是……也用来画人像?”声音不高,自言自语,风中呢喃的感觉,如果换在热闹的地方很可能都不会被听见。但是,这个时候,该听到的人自然也都听到了。 伴随着淡然的语气,很多东西于是正式地揭开。在程子善看来,对于许宣,并不需要太多的客气,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直接挑明了来意,随后是让你好过一些,还是难过一些,就全凭自己心意。毕竟在他看来,这并非一个层次的交锋,是无需太过在意。 阳光这时候有些刺目,照着许宣的双眼微微眯了眯,随后将头低下来,看不清表情。 这样的举动,看在程子善眼中,便也就觉得眼前的书生已经示弱了。 “啊……”黛儿小手捂住嘴巴,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动,一脸可怜兮兮,这时候也大概想到程子善的来意了。 那一幅画像…… 应该是了,许安绮这时候心中要更加笃定一些,心理盘算着要怎么做。 接下来的事情要朝什么方向发展,暂时也还看不清楚,不过从起因就可以猜到,结果总不至于好到哪里去。这个时候倒也不好去责备黛儿不小心丢了那张画像——根源还是在自己身上。 但是要帮助许宣摆脱程子善的纠缠,同时也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其间的分寸不太容易拿捏,但又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毕竟,根源还是自己。看程子善态度,若是暴跳如雷还好了,做出这样高深莫测的感觉……于是有些头痛。 没有人接话,也没有人说话,两方面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暂时沉默,于是某些东西就在这沉默中慢慢酝酿。 还是程子善打破沉默:“我也很无奈了,对不对?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脸,不可能不讨回来。你是读书人,我的心情你是能理解的……”絮絮叨叨地和许宣说着这些话,就如同寻常谈心。 许安绮想了想,开口道:“程公子……” 话刚开头,程子善那边伸出食指,朝她微微摆了摆,示意她不要说话。随后又看着许宣:“我辈读书人,读过圣贤书的,敢作敢当的道理应该知道,是不是这样?”说到这里顿了顿:“对了……你叫什么?” 许宣这才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路人甲。” “陆仁嘉?”程子善点点头,重复一遍:“那么……陆兄,你可别让在下失望了……” 许宣继续选择沉默。 许安绮和黛儿对视一眼,这个时候大概觉得事情与自己想得有些不同。黛儿只是有些疑惑,许公子哥哥什么时候还有其他的名字了,都不曾与自己说。许安绮则觉得许宣谎报了他人的名字,有些被动了。这样有什么用呢?如果被人拆穿,只是更加棘手罢了。于是摇摇头。 “你知道,不让我失望的方法呢,其实也简单。在适当的场合认个错,然后说句你以后不敢了,好不好?或者……陆兄,我们还能换一种解决方式。你知道,侮辱人,也是可以见官的。”后面的半句话,就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里面。 四周有人群走动,偶尔朝这边望一眼,到后来确定了有些事情会发生,于是就很果断地停下脚步。不管是哪个时代,人都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对一些事情有天生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直觉。比如对争端啦、对私情啦……开始或许只是个别,但随后……呼啦啦,于是很快形成了一个看客群体。 那个程公子呢,气宇轩昂、人中龙凤,果然……坐着的又是谁?唔,模样倒还周正,只是这个时候连站立的胆子也没有么……估计也只是绣花枕头了。 哦?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又在恃强凌弱了呢……嗯,那个书生还不错,从容不迫,事到临头了也只是坐着,有点云淡风轻的味道,不畏强权啊,好孩子。 看客们本身素质有高有低,八岁的孩童和八十岁的老人,毕竟也不可能一样。但当他们做为一个整体的时候,群体的想法也大同小异。这时候看到表象,当然会有各种脑补,不过,归根到底,也大致是以上两种……看表情,十拿九稳。 程子善有些满意,场面上的情况都在他的预料中。原本觉得这书生如果姿态放低一点承认了错误,自己自然也不介意放他一马,到时候传出去自己也能落个豁达大度、不计前嫌的美名。 不过许宣的沉默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自然不会让程子善满意,所以倒希望着事情闹大一点。那张画纸还在自己手中,等人群的气氛到了关键点,就抛出来……身败名裂也许未必,毕竟这书生本身就没什么分量。 但是,圣人子弟,面子上的道德还是很重视的。既然还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有了无辜侮辱人的污点之后,往后再要做些事情,就会很不方便了。岩镇不算大,自己也不介意为了这个运作一番。 对敌人,嗯,反正这个时候许宣在他心中算不上朋友了,对敌人是不该仁慈的。 许宣这时候低着头,看在程子善眼中,更觉得他的软弱。这个时候,周围吵杂声也渐渐小下来,都纷纷好奇地等待局面的变化。 程子善偏偏头,大概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准备伸手去袖子里,那里有一张画像。 其实,真不想到这一步,程子善这时候的心情大概便是这般。毕竟画的是他自己,大庭广众之下拿了出来,简直有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意味。不过,也没什么,只要操作的好,自己也能更博得些同情。 “陆兄啊。”程子善看着许宣的眼神中,隐隐有了冷意:“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你看,你让我们都很难做。”叹息着摇摇头,伸在袖子里的手于是就要抽出来了。 看到程子善的动作,许安绮知道,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余地了。于是轻咬着嘴唇在心里做了一番努力,想着若是到时候许宣遭了非议太多,自己说什么也要帮着扛一扛。这些事,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就在这时候…… “嗯,抢不过你。”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程子善伸在袖中的手猛然停住,他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一直沉默却突然开口的书生,有些错愕。 “抢不过你了。”许宣站起来无奈地摊摊手:“虽然还是想要争取一下,不过既然你这么坚持……”随后走两步:“让给你了!” “你赢了……” 许宣望着许安绮,满脸黯然销魂。随后又认真地看着程子善,露出愤懑的表情。 场间的一举一动,这时候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许宣对着许安绮恋恋不舍的眼神,对程子善主动示弱的话语以及痛苦……嗯,大概轮廓已经清楚了,于是面上纷纷是恍然大悟的神色——听说最近程、许两家不合,根源莫非就在这里么…… 好奇心是一种天性,当然,也要看怎么看了,另一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劣性也无不可——有猫就被害死过。这个时候觉得看清迷雾的众人,将这种猎奇的欣喜和另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联系在一起,就在心中勾勒出一个原本其实并不存在,但在以后说来,很可能确有其事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大抵是这样,某程氏公子爱慕某许氏姑娘,许氏姑娘的意中人又是某穷书生,某程因爱生恨,伺机报复,夺人所爱并且意图搞垮某许家业云云……而且,时间、地点、起因、经过,这个生动故事还是他们某一天亲眼见到的。 历史,很多时候大概就是这样被写在纸页上的吧? 程子善这时候皱了皱眉头,这个书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袖中的画像最终也没有拿出来。 事情……和他想得似乎不太一样了。 第9章聪明人、不讲道理的人(四) 土黄的日光流转,秋虫偶尔折腾着翅膀从树影的间隙略过,秋天的空气里夹带着几许微妙的清凉,程子善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将浊气缓缓吐出来。 有些事情,看来还是搞错了——这书生的内里和给人的外在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一直以来也都明白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只是道理是道理,有时候总还是会不自觉地忘记,不可避免地轻视…… 程子善眯了眯眼睛,稍稍将思绪从有些刺目的日光里抽出来。自己之前的蓄势,此时全盘给那书生做了嫁裳,随后又化成巨大的压力拍向自己。一种轻飘飘的违和感,让他觉得不怎么真实。到了最后,那张惹人厌的画像终究没有拿出来。 没必要了,先前拿出来已经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这时候如果还这样的话,便有些得不偿失。 或许更多的原因也是内心的骄傲不允许罢。 “许公子,你……” 同样惘然的还有许安绮…… 在脑海里将事情串清楚后,少女有些愕然,有些话便也随之脱口而出。黛儿倒是没看太懂,但是周围人的眼神告诉她,应该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满脸疑惑。 程子善偏头看了许安绮,又有些疑惑地望了望许宣,迟疑道:“许公子??” 许宣便笑着拱拱手:“许宣,许汉文。” 气氛沉默。 陆仁嘉,路人甲……呵。 程子善微微怔了怔,神色有些复杂。原来自开始……自开始自己的拿腔作势就不曾被他放在眼里么……随后觉得有必要做一点什么,但犹豫了片刻,又觉得此时做什么都显得多余,总不能怨念地说上一句:你侮人清白……于是嘴巴微微张了张,随后化作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摇摇头,转身挤出人群走掉了。 “哦~~~~” 不明所以的人群,却不妨碍他们幸灾乐祸。 …… “艺术家……” 许安绮声音在后面传过来时,许宣正望着程子善的背影挥挥手,随后觉得自己有些无聊。 “艺术家,都是这般无礼之人么?”少女略微有些冷然地重复一遍。 许宣转身笑了笑,正准备说话,一记清脆的响声…… “啪” “呃。” 居然还有好戏?!这个时候准备离去的众人又纷纷驻了足,怎么了呢?痴情女子……薄幸郎? 偏回脑袋后,望着俏脸通红的许安绮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就知道会这样的! 到底是不同时代…… 有了先前一幕,这女子……怕是不好嫁人了。可是自己又不想负责,怎么办呢……摸摸后脑,有些尴尬,倒也不去计较那一记耳光了。 对于众人的目光,许宣自然不会在意。想了想,露出一个认真的笑容,用大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有些神秘兮兮地说道:“关于这个……嗯,还有后续要做……其实也不复杂了,找几个人……”细碎地说着一些话。 随后…… “记住没有?要抓紧时间。”顿了顿,看看许安绮的脸色,笑道:“喂,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哪里是怕了?!当街打了人的少女有些窘迫,这时候头微微垂着,青丝,黛眉。日光倾泻,漫过红透的耳廓,茸毛清新可爱。 被女子当街殴打,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严重性虽不比丧考妣,但也有些严重了。更何况,男儿尊严……许安绮方才伸出手,就有些后悔,但横竖都已收不住,也只是在最后的关头稍稍减小了力道而已。 这时候便后悔到不行。 “走了哦……” 许宣朝她挥挥手,那边小丫头连忙道:“许公子哥哥……画……” “送给你了。”边说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停住:“这是许家的好机会。” “要抓住了。” 然后就真的走掉了。 许安绮下意识地先朝四周看看,这时候脸上的火气也遮掩不住,旁观的人不会自讨没趣,互相望两眼便散开了。也有些人原地站了会儿,大概是看热闹把原本的目的忘记了,这时候需要回忆一下。 随后才转头去看那背影,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衣,渐渐走得远了,走到街头转角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大概是想要揉揉左脸颊。 动作还未看清晰,人便转过去,再看不见了。许安绮下意识地朝那边走了两步,然后才站住,随后握起小拳头,在鼻尖轻轻撑了一下,心头有些东西被压了下去。 只是,空气中,依旧有些酸酸的。 ………………………………………… 夜幕从西边的天空铺将过来的时候,程子善的书房里亮起灯火。风从窗户吹进去的时候,火光摇曳。几张诗会的请柬散乱地扔着,这时候没有参加社交活动的心情。于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一些思考。 当时若是第一时间拿出画像来,想必也不会那么被动,不过这时候也不好再计较。自己……还是太讲套路了。 可是,那个书生……陆仁嘉也好,许汉文也罢,以前横竖竟然没有印象,不至于是特别出彩的人物罢。不过,有了解一下的必要了。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拿捏住时机,倒叫自己不好收场……生气自然也是有的,不过这时候冷静下来,想到的就更多一些。近乎无赖的手段,没有道理可讲……其实事情的由来,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事,自己……果如师父所言,执念太重么? 但是就这样了? 不甘心…… 在沉默中看了一眼那张搞怪的画像,想了想,又拿起来在烛火上点燃。扭曲的画像在火焰中渐渐化为炭色,笑容却还清晰,程子善怔怔地看了片刻,觉得有些像自嘲。轻轻吹了口气,那自嘲便化作一阵叹息的余烟。 随后才起身出了书房…… “张先生可在?”恭敬地敲门。 那边很久才有声音传过来:“哦,三公子,何事?” …… 秋天晴朗的夜晚,天空显得格外干净,月亮这个时候刚挂上树梢尖,与成为背景的璀璨星空一同被敞开的窗户框成一副动人的图景。 家里仅藏的几根蜡烛已经点光了,这个时候是油灯。吴婶前几日神情中难明的意味,这个时候也抓住了。如今的时代,蜡烛虽说并非价格不菲的奢侈品,但是,以许宣目前的家境也只能偶尔为之……天天点的话,多少有几分败家的意味。 到底是时代认知的不同——对于一个用惯了电的人来说,蜡烛和油灯的区别其实并不明显。 第10章点石成金许汉文(一) 灯火如豆。 许宣其实有些奇怪,为什么灯火一定要如豆而不是其他。比如……土豆?灯火如土豆,呵,听起来也不算差,还稍显大气。嗯,说到土豆,这个时候大概还没有出现罢…… …… 没有酒喝的话,可以以茶代酒,但这时候毕竟连茶也没有,就只好先以水代茶,然后再代酒了……多了一道,不过不算麻烦。更何况心情若是复杂一点,白开水也能喝出许多味道的,倒也蛮划算。 片刻之前,书行那边已经有口信捎过来了,大抵是告诉许宣明天不用去。说的话当然也不会过分直接,但拐弯抹角得,也无非是说掌柜惜才,可是有些决定并非一个人所做,凭借自己的满腹才学一定可以另谋高就云云…… 程家是有影响力的,事情的后遗症已经出来了……许宣摇摇头,都是已经预料到的事情,这时候只是确定了而已,也不会觉得怎样。只是,接下来要找工作的话……估计会很麻烦了。程子善……毕竟是聪明人。 那边交代许安绮的事情,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去做。不过,不管怎样,接下来都会很忙吧……嗯,应该…… 只是悠闲的生活,有些可惜了……不过有些事是无法选择的,毕竟,纯粹的悠闲也不存在。对许宣来说,太远的打算自己暂时也没有,还是希望生活能好一点。当然,如果能好不止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 …… 黄家是徽州最早业盐的家族之一,用后世的话来说,大概就属于最早吃螃蟹的人了。抢了先机,勤奋廉俭,又颇有德行,几代的积累之后,到如今已是徽州有名的大族。 灯火通明的黄府中,这时候后已经有桂花的香气在弥漫,厢房一处……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嗯,写得如此风骚,又不是艳词,惹人厌……” 哗啦啦……书页翻过的声音。 “咦?!这是……” 哗啦啦…… 书页被更为响亮地翻过去,灯火摇曳间,依稀能觉察出某种不同的情绪…… …… 清晨时分,城里飘起了雾,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外几乎辨不清方向。秋天这样的大雾委实算不得常见,许安绮早早地起床,几乎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微凉的天,乳色雾气里,房舍的轮廓依稀可辨。 房子不大,有小巧的院落,可以看出祖上确实是殷实过的,不过这个时候也可以明显看出有些败落的样子。 其实蛮后悔,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原本没有必要那样做的。人家帮过自己,而且……也是因为这样才有后来的不愉快。这时候想来倒也把握不住当时的心态,按说,也不应该那么冲动。可毕竟还是…… 他当时虽说一派云淡风轻……可是令人最吃惊地也在这里,这不正常!被当街打耳光呢,现在书行的差事也丢了……只是希望他不会往心理去罢,可是…… 呵,又怎么可能? 这几天也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一些事,其实按照自己的本意是不会做的,可是毕竟心理歉疚。至于作用,有些不能理解……除了让程子善更难堪一点,别的倒也还看不出来。哦,当然,自己一定程度上也算撇清了关系。嗯,一定程度。 不管他接不接受,今天,是一定要道歉的! 横七竖八地胡乱想想,走上前去要敲门的时候,才发现门轻轻掩着。是出去了么?居然也不锁门…… 这人真是……于是摇摇头。 许安绮和黛儿进来的时候,许宣正在院子里刷牙——折了根柳枝,端着盐水……那边门有响动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许公子哥哥家门前有两棵树呢,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咦,也是枣树……”那边小丫头的声音传过来。好熟悉的句子,难道真是枣树么?自己居然没有注意过…… 这个时候对于雾气中出现的朦朦胧胧的身影,许宣应该是有些意外。 随后等人走近了,看着二人被雾气打湿了的额前发丝,才微微笑道:“来道歉啊?” 呃。 许安绮微微愕然,就算知道,怎么……怎么可以这么直接就说出来?倒是黛儿在一旁不住地点头。 死丫头…… 随后,少女轻咬着嘴唇做了一番努力,才开口道:“许公子,我……” “等等!”许宣拿着柳枝的右手轻轻捂住耳朵:“嗯……子曾经曰过的,非礼勿听!” “呃……”那边少女愣了愣。 “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 “呵呵,好吧……既然这么诚恳的话,嗯,给你一次机会好了。”随后许宣放下捂住耳朵的手,耸耸肩:“要有诚意!” 许安绮神色复杂地看着许宣,心想这人为什么总可以把很严肃的事情变得……变得让人哭笑不得?不过,随后歉疚感似乎也没那么重了,心头竟有些轻松。 那边许宣又开始唠唠叨叨。 “没有牙刷……挺麻烦的,不过总算搞清楚为什么要折柳送别了……旅途上要想刷牙……不太容易啊。等以后做几把好些的牙刷吧,保护一下生态平衡……咕噜噜……噗……” 也懒得去听他说,反正不懂的。 大概是因为这书生过于坦白了,少女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有时候就是这样,心理一直在想的事情,陡然间被说破了,便会觉得羞恼。方才好容易鼓起的勇气被打断之后,如今有些话暂时就说不出口。 然后想着许宣丢了差事,有些好奇这两天的经历。 气氛这时变得很轻松了,黛儿在雾中跳啊跳,偶尔停下帮腔:“对啊,对啊!许公子哥哥,这几天都做什么?” “这几天……嗯,想知道?” 等那边点点头,许宣又笑道:“先道歉吧……”说着将脸整个浸在盛满水的铜盆里。水有些凉,咕噜噜,吹几个泡泡。 “又没有做错,谁要道歉了,人家分明是来问罪的……”恼羞成怒的声音。 大概是答案和预期的不太一样,正将脸泡在水中的许宣有些岔了气,随后是剧烈的咳嗽…… 啧……最讨厌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了。 第11章点石成金许汉文(二) 虽说是今日才来道歉,但自从那日当街打了许宣耳光之后,许安绮心中这样的想法便一直存在。这几天主要还是在做决定,以及对这个书生的过往进行一些必要的了解。 到底是商人家的姑娘,手段和决心都是不缺的,雷厉风行之下,很快也便有了收获。信息多数来自于许宣的邻里,这书生平日里大概没有什么存在感,除了个别人外,被问起的人起初都会有些茫然,思考片刻,然后才会恍然点头,表示知道。 评价也都很类似——低调、孤僻、清高、轻易不与人往来……意思都差不多了。这附近居住的读书人不多,一些大概是受过他恩惠的人在评价时会稍稍带些褒义的词语,也多是从人品方面证明这个人本质不坏。 至于一个读书人所应该有的才学,既然没有人刻意去提起,那么结论也很明显,想来也有限。 综合搜集到的信息来看,这应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甚至不客气一点,说是书呆子也未尝不可。 但是,另一方面,就许安绮自己所看见的情况而言,又有些不同。才华之类暂时看不出就先不提,只是,从举止言谈来看,书呆子肯定不会是。举手投足虽然随性了一些,但亲和力是有的,这样说来,孤僻、清高的说法似乎也不对。 所以,到了最后心底还是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抓住的大致印象。这个时候看到他的态度,也就觉得这人对前日的事情大概也没放在心上,所以有些话也不急着说出来。 晨雾里,许宣擦干脸,从厨房里移出一只红泥小炉,随后架上小锅,都是老旧的模样,很有些年份的老东西。洒一把小米,然后蹲下来使劲吹,一副斯文扫地的模样。小丫鬟黛儿在不远处的草从中,偶尔跳一跳,偶尔扯扯草叶,偶尔又赶飞一群刚落下的小鸟。 “许公子……”许宣这般忙活了一阵,那边少女的声音才有些迟疑地响起来:“和程子善交了恶,就不担心么?” 许宣站起身看了看她,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我说怕得要死……你信不信?”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是很坚决的声音:“不信的!” 许宣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就是缺乏对人最基本的信任……”随后又笑道:“其实我和他之间……嗯,只是小事情,对我、对他来说都一样……他也是明白的。”随后照着记忆里,做些晨练的广播操之类的东西,这些天一直这样,也养成习惯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二、二、三、四……” 许安绮看着眼前的书生有些像舞蹈的奇怪动作,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这时候见怪不怪了,也有了免疫力。随后蹙了蹙眉道:“如此说来,这几日做的事情不是要故意败坏人的名声么……散布谣言……” 清晨有些寒凉,炉子里的火苗烧得不旺,许宣偶尔蹲下来往炉里扇风,随口说道:“是舆论好不好?不要说得这么难听……”顿了顿:“这是在帮你好不好,你自己去打听打听,你现在是不畏强暴许安绮……” 许安绮闻言觉得脸上有点烧:“你……你这还不算败坏人家名声……”说到后来,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见了。 在这个谁家走丢了一条狗,大抵都可以饶有兴致地说上十天半个月的年代,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实并不多。而才子佳人,这种带着几分后世所谓八卦秘闻兴致的话题,也最容易让人津津乐道。 原本单纯生意上的事其实没有多少人愿意关心,这时候因为谣言的散布,很多并不纯粹的东西被加进去。随后大家也就都知道了……因爱生恨,谋人家财嘛。在这个故事里,有反抗决心的弱女子让人心生同情——大街小巷的,底层对这样的议论并不少。 “这样一来,就把程子善彻底得罪了……”许安绮有些担忧,然后想了想又道:“同样的,程家若再要有动作,也会投鼠忌器……毕竟,谣言还是很有压力的。” “是舆论!” “哦……” 随扈气氛沉默了片刻,待到许宣掀开火炉上的锅,用勺子在里面搅一搅,许安绮突然开口道:“许公子会被迁怒呢……” 许宣耸耸肩:“所以才会怕得要命啊。” 话是这么说啦,但脸上依旧很淡然的表情,看不出到底怕在哪里了。 少女不由地有些好笑,然后又正色道:“许公子为什么要帮妾身?” 粥这时候煮熟了,熄了炉火凉一凉。 有些事情其实也不可能预先就有计划,只是有时候遇到,顺手便做了。谁也不曾想到那副画像会落在程子善手上,也就不知道程子善会来寻他的麻烦。 其实,就算当时承认了是自己画的,程子善也未必能把自己怎么样,横竖……都只是小事情。道个歉什么的,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不过,有了这次的事情之后,程家又是徽州的大族,风流才子嘛,大度不到哪里去的,以后自己再想做一些事情,难免就会很不方便。穿小鞋之类的恐怕还是最保守的估计。 既然如此,如今的情况下忍气吞声也便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当然,这时候也不会说这些,笑了笑:“大概是无聊久了,想找些事情做吧……” 许安绮也沉默着,总觉得这话似乎有些深意,但一时又把握不到,于是慢慢咀嚼着。随后又想,若是程家要刻意为难他的话,自己一定不会再袖手旁观。毕竟……谣言里面其实还有一个书生,哦,是舆论…… 这般想着,脸又有些红了。 随后又聊到许氏面临的困境,少女有些叹息。桐油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解决,局面还是打不开……许宣倒是随口说了句若是逮住机会,可以帮上一帮云云。随后细问他所谓的“机会”,这书生便又顾左右而言他,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贝齿轻磨,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许宣看着少女的模样笑着摇摇头,毕竟有些事情,这时候还看不到端倪,说出来意义也不大。让她知道有这么回事也就可以了。 这并不是轻松的话题,所以匆匆结束后话题又转移开了,许安绮有些好奇地问道:“说了这么久,嗯,许公子这几天又在做什么?” “没有做什么啊……” 这时候已经很熟悉了许宣的风格,许安绮也笑道:“不是艺术家么,总该有些事可以做的……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对不对?点石成金呢,可不可以?” “这你也知道?”许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玩兴有些上来,朝许安绮促狭而惊奇地眨眨眼:“没错啊……这两日便是在点石成金。”摊了摊手,一脸你真懂我的表情。 小丫头正跳出草丛,闻言眼睛停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啊?” …… 院外偶尔有叶子被风吹落,秋日的庭院里,还没来得及枯黄的杂草,几只鸟雀在蹦蹦跳跳。 …………………………………………………… 许宣用力摸摸额头,似乎有些烦恼。小孩子真是没有一点幽默感,要学点石成金啊…… 到底教不教呢? 那边少女是一脸促狭的表情。 随后撇撇嘴,不就是点金术么,本来就会的啊……丢给许安绮一个放心的眼神。 “去!”许宣朝黛儿略略比划:“搬快石头,要大!”心里想的是,这附近的路面还算平整,要找块那么大石头,大概也不会那么容易罢。 “哦,好!” 小丫头颠颠跑着出去,不多时就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许宣盯着小丫头滚进来的不知道是谁家的下马石,眼神微微有些抽搐——怎么……把这个给忘记了。 “好吧……”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小丫头于是很高兴了。点石成金呢,要是自己学会了,小姐的麻烦也便解决了罢?也不要多了,自己每天点两块石头就好了,不贪心的……黛儿偏着可爱的小脑瓜,微微挥舞着兴奋的小拳头…… 嗯,艺术家,真棒! ……………… “姿势要正确……根基不牢,地动山摇。……这个叫马步。” 秋日的阳光下慵懒的声音传过来。许宣单手托着下巴,绕着黛儿走了两圈,点点头:“嗯……勉强可以了。”“ “小丫头很有天赋……”随口又表扬两句。 小腿微微打颤的黛儿有些吃力,待听到这句话时,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模样就快哭出来了,不过依旧在努力坚持着。 嗯,马步…… “下面便是口诀了……随我念!” …………………………………… “我——把——你——来——懵!”黛儿很辛苦、很辛苦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时,倒也没有在意具体的意思。 随后,终于折腾完了,黛儿轻轻喘口气,小脸沁汗,好累啊。开开心心地来到下马石面前,嗯,要开始了…… “等一下,还有一条很重要的原则……”那边许宣又喊道:“点石成金之前,一定不能去想黄山上的猴子!记住了么?不然……” “就不灵了。” 黛儿用力地点点头…… …………………………………………………………………… 阳光这时候已经很灿烂了,一个明朗地秋天彻底出现在眼前。 许安绮揉着微微酸楚的小腹,真是要笑死掉了。怎么可以这样…… 那边小丫头黛儿一言不发地蹲着,满脸不甘和委屈。每次快成功的时候就会想起黄山上的猴子…… 唔……猴子吖猴子,你为什么要这么讨厌呢? 第12章所谓好诗 一直到离开的时候,有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走出很远,许安绮回过头望着那小院斑驳的砖墙,浅笑着摇摇头。 对于有没有道歉,许宣当然是不会在意的。都已经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仅仅隔了层纸,捅不捅破问题都不会太大。在他来看,这大概也是小事情,有些东西,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 目送二人离去,那边黛儿还是一脸恹恹的表情,对于没能学会点石成金的本事,颇有些耿耿于怀。小丫头纯粹是替自己小姐考虑,自己不会点石成金,小姐的麻烦就解决不了。到了后来,竟像是自己不会点石成金,才给许安绮惹来麻烦一般。到也可爱。 随后许宣喝着米粥的,突然觉得贫穷的日子已经有些不堪忍受了。 小院里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人过来敲门。问清楚是不是许宣许汉文家,随后递上来一张请柬,也不多说话就转身离开。 “玉屏楼?” 请柬没有属名,甚至连具体事宜也不曾交代,只是说酉时末在玉屏楼设了宴,届时请许宣许汉文兄光临云云。 没事称兄道弟的,不太正常啊。许宣摸摸下巴,这时候心里多少有些诧异。自己认识的人很有限,有能力在玉屏楼这样的地方招待客人的,大概一个也没有。是送错了么?不太像啊…… 等等,要说一个也没有似乎也不对,还是有一个的,只是…… ……………………………………………………………………… 等到夜幕徐徐拉开的时候,许宣在丰乐河边信步走着,这时候大体还是闲适的心态,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显得从容。 丰乐河水,无论什么时候都这般流淌着,相较于许宣后来所见到的,这时候的水面要更加清澈一些。心中于是觉得有些亲切。 闲适虽然不错,但有时又让人把握不住界限,很容易就将生活导向无聊的一端。这时候就想着,横竖也已经无聊了,去玉屏楼看看也是好的。 一路走过,于是,一路的风景…… 晚间的城市又多有不同。虽然比之后世的灯红酒绿还很有些差距,但这个时候清澈的流水倒映一盏盏灯火,有风吹过的时候后旋即又化作粼粼的波光。时而有笛箫的声音悠扬呜咽,时而是唱曲的声音清澈婉转。无论如何,繁华自有,也算得上一个实实在在的良宵了。 玉屏楼是岩镇有数的豪华之地,以后世观点来看,大概也是类似夜总会、娱乐城一般的场所。徽州自古繁华,商贾众多,在这里不缺一掷千金的豪客,也不缺乏倾城的歌妓舞女,至于才子风流,文章焕彩,呵,太过寻常的事情了。不过对于许宣来说,这些也都后世司空见惯,因此激动或是忐忑之类的情绪是不会有的,这个时候除了偶尔想想到底是谁请了自己、有何目的之外,更多的就是徜徉在灯火古意之中的新奇感。 远远的,玉屏楼已经可以看见了。水边的阁楼规模宏大,四角的楼檐微微翘起,像振翅欲飞的鸟儿的翅膀,配上徽派民居高雅精致的格调,在水面就站立成一种别有韵味的风致…… 站在许宣的角度,可以看到璀璨灯火。橘色火光,有的被彩色的纱罩轻轻笼着,七彩地光芒便有些隐隐绰绰,随后映着秋日晴朗的夜空,居然很有几分后世油画的色彩。 是个漂亮的地方啊。 街道铺着青石,这时候显得宽阔、整洁而大气。几日前偶尔被马车压碎的地方这时候也已经及时得到了修缮。人群往来,小贩的吆喝时时响起,当然也有路人之间的招呼,马车车辙偶尔缓缓滚过,“咕噜噜”地。总之,目力可及的地方,入眼的都是一派热闹,几分繁华,许多喧嚣。 许宣抬头看了看月色倾泻,才记起来,时候已经快中秋了。农历日子的话,呵,还是有些不习惯。想起上一个中秋时候,自己大概还在忙着集团上市的事情,恍惚间就有了某种隔世而独立的感觉。当然,也确实已经隔了很多很多世,这时代,自己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呵,反正都还不在呢。 并且再没有回去的可能。 这般想着,远处突然传来呼声,惊奇、惊叹的声音,带着几许不可置信。接着喝彩声音也响起来,轰轰烈烈的感觉,打雷也似。“深藏不露,黄公子啊……”“气魄极大,极大!”“在下是写不出来。”“嗯,写不出来啊!”随后也有“呵,哪里,哪里……”“还好了,还好了”,类似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得不算真切,但是,大致的意思可以把握住。于是,越来越多的如许宣一般地闲人就往那边纷纷赶过去了…… 有人偶尔问道:“那边……怎么了呢?”知情者就会看他一眼:“黄公子,写了首诗……”语气也会带上几分得意,顿了顿又强调一下:“据说,是好诗!”随后众人脸上好奇和期待也就又多了几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里,即便最普通的人,对于诗词、风雅这些东西也大抵是憧憬的。随后也有人好奇地问上一句:“哪个黄公子?”待得到回答之后面色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他?不学无术的,写出来好诗了……不太可能吧?”随后大概是也觉得失言了,左右看看之后,才放下心来。只是这个时候,表情古怪。 许宣心里自然也有几分好奇。在他的时代,商品经济发展,诗、词、曲、赋,这些不切实用的文学范畴内的东西,被纷纷束之高阁。关注的人群也变得极为狭窄和有限。若是走出去说自己是诗人,大概也会被人用奇异的目光打量。 其实对于诗文和实用的关系,辩论自古就已经存在了。但就审美和艺术价值来说,无论如何,有些东西不仅磨灭不掉,反而会因为时间的淘洗,变得熠熠生辉。如今的大明朝,诗词风雅之气比之李唐赵宋虽然有不足,但也不会差太多了。 这般随意想想,青石街道开始变得拥挤,许宣才刚左右稍稍活动一下身子,随后便被拥挤的人群慢慢推着向前方流动,来到玉屏楼前的时候,几乎要出一身汗了。 “来了!来了!” 楼前是几根高大庄重有的楠木柱子,围满了早到的人群,这时候声音有几分急切。 “怎么写的?” “念念,念念……” 有人迫不及待地催促。 在这个年代,写一手好诗便是很得人尊重的事情。玉屏楼前的楠木柱子上专门辟出一块区域,每日会专门挂出一些上佳的诗词,用以供人观赏传唱。其实也不单单是玉屏楼了,对岸的金风楼,金风楼,醉仙居也是一样,大抵是商家的一种营销手段。效果却不错,若是哪家贴出的诗词确实好,人流量大增,生意名气之类,也就随之起来了。甚至为了压倒其余酒家,专门重金买诗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时候,可以看见柱子的最上端,已经有了新粘上去的诗作…… 许宣抬头看了看,因为距离倒也看不清楚。心中想的是:挂这么高,不会真的很好吧? 人群推搡,呼啦啦地往前涌过去。这其中有的人大概也不识字,只是大的氛围如此,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想要落后,于是反而挤推得更卖力了。纷纷争先恐后想要一听为快。随后,还没等那边念出来,楼上已经有吟咏的声音传过来。大概是那边酒楼上也觉得诗不错,所以找了某位佳人歌妓念出来。听着声音甜柔,婉转悠扬的感觉。 “天下风云出我辈……” 念出来第一句的时候,四周推搡吵杂的声音便歇下来了,偶尔也有未曾反应过来的人,还在不太合拍地碎碎念,身边的人就连忙推将一把,随后就静悄悄的。 “一入江湖岁月催……” 清澈的东去流水,高悬的圆月,月光倾泻间,许宣抬抬头,那边玉屏楼的灯火将人的影子在窗纸上映出来,是个女子的身影,惟妙惟肖,灵动如画卷般。 “皇途霸业谈笑间……” “不胜人生一场醉……” “不胜人生……一场醉……” 随后有男子将诗又读了一遍,声音颇有几分豪气,诗的气势便又有不同,和先前的女声相照应之下,旷达豪迈有略带沧桑的气势铺面。 周围很静。 能不能写出诗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但是能不能写出好诗,大概便是才华高低的区别了。人的审美体验大概都是差不太多的,这一个万历二年秋天普通的夜晚,八月十五还不曾来到的时候,一首颇有豪情的诗,确实让拥堵的人群失声了片刻。当然,也有人不太懂的,这个时候受了氛围的影响,便也觉得大概确实是好诗了。 许宣有些沉默,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诗虽然是好,但也不会太过离谱。众人偶然被豪迈的气象夺了心神,沉默地品味一番,片刻之后,也都纷纷回过神来。随后反应便很类似了,无非是和先前一般叫好。高声呼喊的人有,声音比较大;拼命鼓掌的人,或者眯着眼睛还在体味的人也都有的。这个时候大抵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满意。 许宣也回过神来,随后撇撇嘴…… 啧,还真他妈是好诗啊! 心情,很复杂。 第13章高会宴中闱 玉屏楼的石阶材质是上好的青石,汉白玉雕栏笔直而精致,一直连到水边的时候,目光顺延,也能够不时看见渔舟、画舫偶尔的掠影。 随后人群一时散不去,许宣稍稍等了等,目光四下打量的时候,脑中想些别的东西。过来这些天,悠闲真的太过了,对很多东西并不上心。呵,上辈子……忙怕了。 得过且过的感觉虽然也不错了,不过眼见方才众人听到那首诗的热闹和赞美场面,心中若说没有想法,那也未必。功名利禄这些东西,毕竟也不可能真的就完全放下去。 不过一些心思随后便止住了,虽然并不介意顺手抄些后世精妙的诗词文章,但是有些事情也不用太过刻意。名气这种东西,毕竟暂时也还不急切,等到需要的时候,嗯,再说罢。 另外,声名嘛,若是没有根基,便也就如同无根飘萍,翻覆起来也快得很。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并不算少。所以,所以眼下还是脚踏实地来得可靠些。 进去之后,有小二迎上来,这时候的商业操作还达不到后世的样子,但在好的商家那里也已经不会差太多。小二略带职业化的笑容也不难看。随手递了请柬过去,那小二也是识字的,看了看请柬,随后看了看许宣,然后笑盈盈地将他迎上三楼去。 三楼…… 这里是大概是玉屏楼位置最好的地方了。许宣在回廊上走着的时候,底下是攒动的人群,大概是好诗带来的风雅兴致也还不曾散去,或者又有才子也出了不俗的新作,所以这时候人不仅没有减少,远处还有络绎不绝正往这边过来的。 玉屏楼的门前空地上被店家摆上了水酒吃食,场地自然及不上玉屏楼里那般气派,但是钱有不同的赚法,做生意嘛,也不会刻意去嫌弃顾客身份的高下。不时还有声音传过来:“如此好诗,当浮一大白……” 随后是一片附和的声音。 走过回廊的转角,水面就横亘在眼前,远处是山陵的轮廓,夜幕中柔和的线条起起落落,看得分明。水中时有画舫逡巡,破开水面的时候,留下两道长长的水线,笼罩在月色倒影的清辉里不断扩散,梦也似的。画舫上此刻自然也是璀璨通明的灯火,大概是被片刻前岸上的呼声所吸引,偶尔也会有歌妓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但是还来不及看清楚,就又掀开帘幕进去船舱之内。歌声飘过来的时候也如水波般悠扬,听得人心中和水面般一荡一荡的。到处都是涟漪。 三楼最好的雅间,门轻轻掩着,随后被门打开。 “许兄来了啊!” 听到声音,许宣便也收回远眺的目光,随后看向声音的来源。 程子善。 果然…… 这时候的程子善脸上笑容和煦,正文雅地举着酒杯往这边过来了,许宣歉然地看了他一眼,那边便也眼神真挚地望着他,二人都很认真并且专业模样。几日前的摩擦,倒像根本不曾有过一般。 对许宣来说,些许意外当然是肯定的,但更多的也便也是心中的某些想法得到证实而已,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了,只是觉得来得稍稍快了些。不过这时候文人雅集,讲究风雅的,倒不至于有害怕、担忧的情绪。退一步说来,即便是真的鸿门宴,对许宣而言也并没有什么,横竖……都是小场面。 “程兄,在下迟了……”云淡风轻地拱了拱手:“恕罪,呵,恕罪……”声音中除了诚恳歉意外,听不出别的。 程子善见许宣如常面色,眯了眯眼,一般的书生遇到这样的情况,即便不会过分的失态,但如许宣这般从容的大抵也不会多见。随后也只是笑了笑:“哪里话,无妨的……许兄里面请!” 这时候程子善心中也确定了一些东西,笑着看了许宣一眼,眼神中一丝疑惑被很好的掩饰过去。 这些天,他自然也做了工作了。 了解一下对方生平啊,遭际啊之类之类,虽然也不至于去调查十八辈祖宗,但从收获的一些评价中,大体也能概括出一个普通而失意的书生轮廓。除了偶尔有人也会嘀咕一句:怎么又有人来打听……之外,也就没什么了。若是还有什么其他关键的信息,程子善自信不至于遗漏掉。所以自然也就疑惑了——自己所见到的许汉文,真的便是人们口中那个么? 场面上此时当然是宾主尽欢的模样,至于背后的东西,横竖时间都还早,一时倒也看不出。 玉屏楼天字第一号的雅间,宽敞并大方着,四面装饰着名人字画,桌椅器具精致并典雅,这时候早已坐满了才子们,哦,当然也还有佳人。西向有几个女子,淡妆浓抹,精心打扮过的样子,目光掠过时,下意识的稍稍停留,方才的吟咏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 主人起身去迎客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注意到。这时候见到程子善领进来一个年轻的书生,朴素的衣着和雅间的格调明显不相容,于是有些好奇。 “容之,这位是?” “来,众位,介绍一下。”程子善端着酒杯的右手轻画半个圈,在许宣身前停了停,随后笑道:“许宣,许汉文!”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许宣和这些才子们向来是没有什么来往,所以这时候也并没有人认识他,许宣自己看着的也都是些生疏面孔。 “哦,许兄么?久仰!久仰!” 其实也并不知道对方仰了自己什么,并且看样子似乎还很久了,但表面上也是拱拱手:“呵呵,幸会!不知兄台……”“哦~~~吴兄……那位是……”“呵呵,嗯,李兄好……”“凉风有幸呐,看模样,方朋友喝得极开怀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方才吟出‘天下英雄出我辈’的又是哪位?” 有些事情做惯了,成了本能了,装模做样地应酬一番却依旧能给人诚恳的感觉。程子善微笑着在一旁站着,只是手中酒杯的里的酒偶尔微微泛起圈圈的漪涟…… “呵呵,乃是黄兄大作!” 顺着目光,许宣便也看到了东向位子上临窗的华服青年。那边也正看着许宣,表情……有些如同见到鬼的样子。四目相对之下,许宣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黄兄,大才啊!” “哐当……” 回应的声音也很干脆了,那边大概是不小心,手中的银箸滑落下来,砸翻酒杯后,就落下轻微的响声。 先前都是你问、我答,我问、他说的和谐气氛,到了这时候却是酒杯翻倒的清脆声响,略微有些突兀的违和感立刻吸引了目光。 众人纷纷望过去,黄姓青年于是收敛下神色,拾起银箸的时候也嘟囔一句。大概是先前写了好诗的缘故,这时候注意力在他身上的人本来也不少,身边有人听到了便好奇地问上一句:“黄兄说什么,什么太巧?” 黄姓青年有些无奈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后撇撇嘴:“被你听到太巧了。” 半晌,才朝许宣讪讪地拱拱手:“黄于升啦……” 第14章子善,子不善 那边的态度算不得很诚恳,不过横竖也还知道尴尬,许宣这时候并没有去计较一些事情的心思,随意点点头:“好诗。” 做这番夸奖,内里些许强调的意味,若是有明白人,自然也听得出。但是这个时候,很多人自然也不会明白了,随意接过话头的人倒有很多。 “天下风云出我辈,啧……” “颇有太白遗风,在下自认写不出,徐兄你呢?” “嗯,写不出啊……” 随后话题也稍稍做了偏离,有人偶尔问道“不知可有诗名?” 虽然李鬼遇到李逵,多少也算是有些不幸,但是黄于升面上的尴尬神色却也没有持续太久。 在座的年轻人也皆是富贵家族子弟,耳濡目染在长辈们的影响,这么些年下来,场面上的控制能力大抵也都不会太弱,所以太过失态的举动倒也不至于有。黄于升稍稍饮下两口酒,这时候便已经镇定下来了。随后眼光偶尔朝许宣瞥过来,想了想:“汉文兄,你觉得定什么题好?”虽说镇定下来了,但是,有些事情在心里面也不是短时间就可以揩过去的。这时候大概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在心中,于是做了最后的试探。 呵,这种心思…… 许宣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疑惑:“哦?黄兄莫非不知道么?” 这番问答其实多少也算得上突兀,只是场间气氛正是热烈的时候,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情,众位的心思也不会放在上面。黄于升的问题,虽然也有人会稍稍觉得奇怪,随后认真看看那个书生泛白的青衫,有些事情也还来不及细想,宴会热闹的氛围随后轰隆隆地压过来,探究的心思于是被冲淡了。 “知道的,知道的。” 确定了一些事情之后,黄于升的心态倒是轻松下来。至少这书生不像要追究的样子。 “便叫……‘人生江湖’好了!” 诗题定了下来,众人随后品砸一番。觉得不错的,第一时间便高声附和起来。其余的人,虽然觉得可以,但也还想再稍微斟酌一下。只是随后被热烈的气氛鼓舞,便也就一起附和起来。有些事情,何必较真呢,大家……开心就好了。文人雅集,这样套路大概也很常见。 段数,好像很一般啊……许宣心中笑笑,随后朝黄于升微微拱手。 有些事情,嗯,就先这样罢。 侍女这时候款步过来,随后在前面引许宣入了座,酒水之类的随后便也呈上来了。侍女是素雅得体的打扮,举止也很恭谦,一颦一笑之下不会让人觉得突兀或者拘束,更多的只是淡淡的惬意和舒心。 玉屏楼的侍女们应该都被花了大心思调教过——只是递上一盏青花瓷盏的细微动作,很多东西便可以看出来。 琥珀色的液体在灯火下微微泛着光华,临水面的窗敞开,偶尔风拂进来的时候,也带着水汽、月色还有喧闹的气息。一派祥和景象。 从容地坐下来之后,对程子善的目的许宣当然也作一番思量。不过念头在脑海中并不会做太长久的停留,稍稍思考一下,随后便略过去了。这时候毕竟才开始,有些事情,等真正遇到的时候再说了。随后精致的酒盏轻轻举起在平齐的视线前方,映着火光微微把玩一下,小小酌了一口。 坐中也有几人大概对某些事情有些了解,这时候见着许宣怡然的姿态,于是互相对视几眼。 酒叫不出名字,但是从色泽、香味大体能判断出应该是很上档次的好酒。不过时代差距毕竟也抹不掉的,这时候的酒即使再好,在许宣看来其实也有限得很。 不过,横竖气氛还是不错的,平日里喝多了凉白开,这个时候冲冲肠胃也没什么不能接受,于是微微眯起眼睛咂摸一番,也算不辜负一个良宵。 到了众人一齐举杯的时候,歌妓们便轻轻地拨了拨琵琶,“铮铮”轻响两下,大概确定了音准之后,随之贝口倾吐,琵琶声中歌谣便阵阵响起来了。 如今的乐曲走的大抵也还是四大声腔的单声路线,连后世的黄梅戏这时候也还没有。先前在水边遥遥地听见画舫中的声音,倒还觉得有几分悠扬,这时候离更得近了些,听得仔细了些,便微微觉得味道有些怪。 当然,也不是真的就不好听,只是不太合口味罢。听惯了现代音乐的婉转多变,一时间也确实不太习惯如今咿咿呀呀的红牙板唱。就如同经常吃熊掌的人,即便偶尔吃鱼可能也不太乐意。其实也不单单是音乐了,其他的,比如农历啊,书写习惯啊,之类之类都一样——有些东西接受起来确实需要时间。 不过,这时候乐曲横竖还算可以听进去,一路听下来,偶尔夹几口小菜,酌两口小酒,眺望一下江景什么的,趣味倒也随着盎然起来了。 也会看几眼程子善,心里面的猜测虽然也有一些,但是依旧觉得这样的做派有些好笑…… 程子善兴致似乎有些高,认真地倾耳听着乐曲,偶尔满意了,便点头笑着。有敬酒的人过来,需要连续喊几次才将他从某种意境中拉回现实。被打断了,他也不会恼,怔了怔之后,顺手便将酒杯举过去。儒雅君子的模样。 酒盏清脆的碰撞,开怀的畅饮,纷纷跟随的文人才子…… 偶尔见许宣望向他,程子善便也微微点头,总之,这时候的气氛融洽得一塌糊涂。 虽然是书生才子的雅集,但是有些东西其实也不那么纯粹。身份和地位这种东西,无论什么时候想要完全忽略也是不太容易的事情。 程子善是主人就先不提罢,除了他之外场中地位最高的有两人。一个是临窗坐着的白衣书生,从许宣进来之后便一直是笑而不语的样子,温润尔雅。有人不时也会拿了酒去敬他,他也只是淡淡地回应一下,随后嘴唇轻轻沾一下酒盏的边沿旋即就又放下,但也没有人说什么。 至于另一人便是那先前写了首好诗的黄于升了,这边敬酒的人也很不少了,他也来者不拒,通通一饮而尽,不多时,脸颊酡红一片。 喝酒上脸啊,这货…… 至于地位最低的,也只需看看有没有进他酒的人,便可以知道了。许宣摇摇头,这个人自己自然当仁不让的,倒也觉得有意思。 几曲歌谣唱罢,歇息的时候,就有人递上酒水,几名歌女客气地推辞一下,也就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众位书生才子们便整齐地送上一片叫好声。 啧,一点新意都没有…… 心中做出了评价,既然也没有人来进酒,许宣这时候就自顾自地吃喝。要求本来就不高的,只要没有毒也就可以了,来了这么些时日了,大概也就属这顿吃得华丽了。 随后有人对白衣书生笑道:“范阳兄,还不如几位女子豪气……这喝酒么……” 评头论足一番。 叫范阳的书生,这时候扬了扬眉,轻笑着点点头,随后依旧是淡淡的模样,也不做评价。那人说了一番话之后,便讪讪地又坐了下去。 程子善放下酒杯,对着正小口酌酒的许宣笑道:“汉文兄,如何?” 其实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不过许宣还是放下酒杯笑道:“很不错啊。” 程子善左手侧的一名书生随后有些叹息:“不错确实不错了……可惜啊,先前念卿一首诗后,我等已经不敢再下笔了……” “无诗佐酒,实在是憾事。”又有应和的人。 呵,有些事情,便要来了么? 许宣心中想着,脸上露出的也是略带遗憾的笑意。那边黄于升这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许宣,微微撇了撇嘴。 随后又有人道:“素知许兄才华横溢……” “啪!” 许宣这时候正巧放下酒盏,大概是不小心缘故,拍在桌上的时候声音有些大了。和那人的话同时响起,惊人的一致让说话的人怔了怔……周围也略微静了一些。 许宣随后歉意地看了那人一眼:“哦,李兄,是个意外,你继续……” “不知……不知今夜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被这样打断之后,思路便有些不连贯了,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才勉强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来。随后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闷:“在下姓徐……” “哦~~~”许宣歉然地笑了笑,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起来,微微在脑门上点了点:“瞧我这记性!” 看了看说话的书生,一袭青衫,神采气色看起来还可以,但是确定没有见过,心中有些疑惑,也不知道他那“素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歌妓这时候倚着雕栏,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琵琶弦间轻轻抚弄着,目光也朝许宣望过了来…… 想了想,许宣露出一个歉然的表情:“罗兄是吧?唔……作诗的话……” “不太会啊……” 第15章诗本无咎 “那是,那是……”那边点点头,看模样是有些赞同的,随后大概想到什么了,面色于是沉了沉:“许兄啊,在下……姓徐的。”又顿了顿,接着才笑起来。 “写诗,我等也都不太在行的……横竖也都是打发时间罢了。” 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你们是有多无聊啊?许宣看了看他,觉得有些无奈,随后很诚恳地笑了笑。 “我是认真的啊。” “呃……” 众人的目光这时候都带上几分奇怪,当然也不是奇怪他到底会不会写诗了,而是奇怪他说这些话时候,那种坦然而又理所当然的神态。 在众人此刻的想法里面,大概觉得有些事情即便是真的,这般说出来多少也有些颜面无光了。在座的都是才子,嗯,至少看起来很像了,最不能忍受这个。即便也写不出什么好诗,但做人还是含蓄点好啊。许宣这时候的心态,众人也不太能把握抓,所以似乎隐隐有了几分将自己孤立了的味道。 这时候,有些话再说下去其实也没有味道了,或许还有几分将气氛弄糟的风险。觉得有些尴尬,那徐姓书生下意识便朝程子善看了看,一时倒也找不到台阶下来,片刻之后才表情讪讪。 “许兄说笑了……”内里依旧还有几分不信的。 这时候没有立刻相信的当然也是大多数了。大抵觉得这书生自谦地有些过分,反倒给人倨傲的感觉。不过横竖也不熟悉,倒也不会立刻就去指责,只是心底的评价便也就降低了很多。 当然,觉得许宣话语诚恳,不像再开玩笑的人也是有的。比如白衣范公子这时候眼神在许宣身上略略停留一下,随后才移开,便又是淡然的表情。 黄于升在沉默中将酒杯轻轻摆在桌子,看了看许宣,想了想,随后很认真地翻了个白眼。 过无论怎样,这时候话题倒是被挑了起来了。酒桌上的事情便常常如此,有人挑起话头,附和的人也就一定会有的,如果反对的人不是很多的话,到了后来,便就是众志成城搞法了…… 如今也是气氛正好的时候,若要真有人做些破坏气氛的事情来,不依不挠的人便也很多。 “往日我等雅集,许兄却是从未来过的,今夜得缘一见,当然也要有所表示……”“ “诗还是要写的吧……” “我等横竖也还不知许兄才学。” “嗨,至于才学高下,那是另外的话了。” “有理啊……” 许宣心中摇摇头,先前有人说“素知汉文才华横溢”的时候点头赞同的人也不少了,这会儿有人说不知道居然也有很多人附和…… 啧,反正你怎么说都有道理,随便了…… 灯影绰绰,众人嘈杂的议论,不满的声音偶尔也可以听到。许宣嘴角歉然的笑意,偶尔喝口酒,也会瞟一眼窗外。对于众人的态度,左耳朵进了,随后便也放过去了……这哪里算得上事情呢。 待到众人议论的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的时候,程子善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随后放下酒杯:“众位,今夜已然很尽兴了……有念卿珠玉在前,我等皆是后续难继……” “也没必要为难汉文吧?” 表面听起来这自然也是为许宣开脱的话语,但是内里偏偏又是疑问的语气。兴致上来的才子们,这时候自然也是不愿意罢休的。眼见着又一次议论便要开始了,程子善举着一根银箸在身前的一只酒盏边沿轻轻敲了一下。 “也罢!” 等众人的目光朝他聚过去,用上了商榷的语气:“横竖是雅会,念卿大才是比不了。我等尽力而为罢,许兄以为呢?” “呵~呵~” 许宣的回答也很简单了,只是众人奇怪了一会儿便也觉得他大概是在笑,想来也接受这种安排了。纷纷觉得主人的面子比较大。 许宣沉默了,这么高深的词汇居然也不懂么,大概……也是历史的局限了。 “那好,许兄,这样如何?你我二人,再加上在场众位,只要有兴致便都可以赋诗一首……” “至于题目么……还是婉青姑娘来定罢?” 随后很多东西便这般定下来了。 这时代的歌妓们本身也是有文化修养的,诗、词、歌、赋对文人墨客来说更多是陶冶情操,但是在她们这里很多时候便是吃饭的家伙了,另外,有着风雅的外衣,走卖艺不卖身的守身如玉路线,便也多少方便一些,这时候只是定个诗题,也不算难了。随后歌妓中为首的女子轻笑道:“就以‘风、花、雪、月’为题目,诸位公子中四人各取一题赋诗,如何?” 这个叫婉青的女孩子许宣是有些印象的,先前弹唱乐曲歌谣,属她的声腔最为华丽了。见许宣望着自己,那女子便也庄雅大方地朝微微敛衽了一礼。 才子佳人,这样的场合里面,才子们也是很给面子的,稍稍赞扬了一番,也就确定下来了。 人选也不复杂,程子善和许宣自然是有份的,方才被许宣几次喊错名字徐公子也在的,另外还有一人。 “风、花、雪、月”四题中,第三题给许宣留下了。许宣便也笑笑,这时候自然也不去反对。 随后,那边程子善几人突然就变得有些诗情纵横,这时侍女们将笔墨递过来后,几乎挥笔写就,一气呵成。也不知道事前排练了多久了…… 稍稍觉得有些欺负人了。 摇头笑笑,许宣随后便也挥笔写下,速度也不慢,那边几人写着的时候不由也抬眼看看他,颇有些惊疑不定…… 大概都是事先准备了的,所以一首诗写出来并不会花太多的时间,随后那“素知”许宣才华的徐公子怡然起了身,将诗稿交给一旁的婉青。婉青接过诗稿,扫了两眼,目光随后也变得明亮起来。从表情看来,这诗大概事先已经下过不少功夫了。 随后念出来,声音也悠扬缱绻。 “寺对岩陵第一峰,娑罗树下午阴浓。此身飘泊莺花海,踏遍蓬山仗短筇。”顿了顿,随后也给上一番很有模样的评价。横竖都是熟悉了的事情,也有经验了。 众人便纷纷叫好起来。 随后另一人的诗作也被唱出来:“沙沟日影烟朦胧,隐隐黄河出树中。刚卷车帘还放下,太阳力薄不胜风。” 依旧是在评价一番之后博得了喝彩声。 轮到许宣作品的时候,程子善望了他一眼。婉青扫了一眼诗稿,目光随即微微有些呆滞,随后又扫上一眼,嘴角微微扯动一下,大概觉得有些不雅了,于是连忙用手遮挡住。良久,放下之后,又惊疑不定地望了望许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婉青的表情看在程子善眼中,眉眼间也便悄然爬上了一丝凝重。众人见到婉青的鉴赏水平也还是服气的,于是也都有些好奇,婉青姑娘如此神情,莫非那许汉文写出了不得的佳作么? 这个时候,婉青虽然有些犹豫,不过横竖是写出来诗了,读还是要读的,清了清嗓子的时候,声线还是有些颤抖,于是优美的嗓音微微有些走样: “天地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呵呵,白狗身上肿。” “噗嗤……”好容易才到念完的时候,之后便再也控制不住了,轻捂着小腹吃吃笑着。显然先前忍得辛苦。 安静。 片刻之前疑惑、惊讶、期待……反正情绪复杂的众人期待,这时候都被某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感包围了。一时间还未能反应过来,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冷场了…… “都说了啊……”许宣耸耸肩,随后又无奈地摊摊手。 “不懂诗词的……” 第16章诗本幽默 一首好诗夺了人心神的事情是常有的,但是某些情况下说来,即便不是好诗,也未必不能做到这一点的——眼下便是如此了。 “嗯,题目的话……”许宣摸摸鼻子,想了想:“便叫咏雪好了。” …… 虽也算不得好诗,但真要说遭到某种人神共愤的程度当然也不尽然了,内里某种谐谑而形象的趣味多少也还是有的。只是婉青丰富的表情在一开始的时候便让人有些猜测——想的太多了——等随后念出来,便又觉得落差实在有些大。 这诗无论如何是算不得高雅的,但也不是真的就言之无物……所以一时间便有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觉,就如同……嗯,便秘了。 不多时,某些气氛随后也散去了,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程子善脸上大抵是清晰的笑容,也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胸膛间明显的起落,随后两肩稍稍落下来——大概是有些东西暂时得到确定,这时候便觉得有些轻松。不过这书生表里的极其不一致他也是知道的,所以稍微放松的同时,随后心中自然也疑惑了,怎么会写出这样一首诗呢…… 当然,也有一直无法淡定的人,那边黄于升明显是怔了很久的样子,随后想了想,又翻了白眼。低低的声音:“这诗我居然能听懂……”随后又有“和令狐冲一样能装……”之类之类的话。碎碎念着。 奇怪的气氛很快便也过去了,程子善横竖是主人,这时候也需要说说场面上的话,于是点点头: “嗯,咏雪……” 简单的语气,简单的话语。随后若要细究一番的话,其实没说好,当然也没有说坏。所以,归根到底这也算得上一句不错的废话了。 这时候就更加确程子善是聪明人,虽然在许宣手上吃过亏,但是今日他的做派实际上并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一切也都是自然的、明面上的,至于让自己写诗……呃,文人雅集不就是干这些么。其他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也并不存在。说到阴谋,其实这种东西也并不是随时都需要的,若是真时时存了整人的心思,这样的气量,怕也难成大事。 当然了,虽说是自然并随意的做派,但从内里来说,又未必没有几分强势在里面。至于对方是不是要与自己冰释前嫌、化干戈为玉帛,这样的想法许宣自然不会有的。如若不然,也不会让自己写诗了。只是,若要说程子善真实的目的,却也把握不住…… 写不出好诗,按理说应该不算特别丢脸的事,毕竟即使再厉害的诗人也未必时时刻刻都有佳作的。流传下来的佳作,毕竟先已经是佳作了。只是这时候横竖是文人雅集,最讲究的自然还是面子。 咏雪……啧啧。 这大抵便是此时众人的心态。 当然,毕竟大家看起来都很像风雅人,也不会真的就要去指责诗的不好。这样的做派坏了气氛不说,本身也是有些掉价的。 只是随后也都反应过来了,好像和这叫许宣的书生并不熟啊。甚至除了名字之外,便一无所知,于是也稍稍思索一番程子善找他来的目的。除了偶尔有人将最近的传言联系起来,稍稍抓住些脉络之外,其余的大都想不出结果——传言距离众人的风雅毕竟还是隔得有些远的。于是随着宴饮继续,很多东西便随之过去了。 随后程子善的诗也被婉青用动人委婉语气念出来。 “莫信繁华擅六朝,茅庵深坐话清宵。金陵万事都如梦,月色犹留旧板桥。”那边婉青的声音甜柔,诗也确实不错。 这个时候的反应自然也还是纷纷叫好了,许宣也跟着鼓鼓掌。好诗,好诗。 大家,毕竟是风雅人…… 河水流淌,星光璀璨,偶尔眨一眨,月亮这时候被飘来的云彩稍稍遮挡住,夜幕下更加凸显了人间繁华的灯火。水中画舫里此时也有笛箫和鸣,古筝阵阵传过来。大明朝的繁华之地上,此时是欢声笑语的景象,此时风流也无边。 玉屏楼的夜宴,气氛依旧在向更高处拔升着。这时候,文人雅也集走入了新的阶段。 聚会当然也吃喝玩乐,不过很多时候当然也不会这般纯粹。在座的众人这时候纷纷离席,有交情的便说说交情,交情不深也没关系,话话家常也是可以的,到底都是富家子弟,这种事情大概耳濡目染也早就有了体系。一时间,有几分小团体主义盛行的意味。 许宣偶尔看着众人觥筹交错着,偶尔也朝窗外的灯火和远山的轮廓望两眼。月亮从云间探出来,河水陡然被铺上一层流泻的月光。 “许兄……”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许宣才有些回神,叫范阳的白衣公子已经起身过来了,来到许宣近旁的时候,将手中的酒杯微微举了举,露出一个认真的笑容。许宣心中有些奇怪,今夜大概是他第一次主动进酒吧?倒也不知道为什么。随后也就不做多想,随手也将手中的杯子举起来。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呵,许兄这里的雪下得不小啊!”范阳摇头笑道:“江南这边……这般大雪倒是少见得很。” 许宣也只是笑,反正也是抄来的么,这时候倒也不会觉得有压力的。 …… 气氛喧闹起来。 不论是什么样的风雅,一旦和吵闹之类的环境挂了钩,味道也就会变。不过,大抵上,说气氛热切倒是不成问题的。 人群中“素知”许宣才华的徐公子提议要将先前众人的诗作也挂出去。随后也专门询问许宣的意见,许宣哪里会有什么意见,随口说声同挂、同挂,那边的表情便有些古怪。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不懂了,许宣虽然也是书生打扮,但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非典型文人,节操什么自然是没有的,至于所谓名气,才子光环之类,这时候在他看来也没那么重要。当然,也不是说自己就不需要,而是名声这类东西本身的稳定性就不太好。 比如黄于升,坊间的传言便是不学无术的,今夜一首诗出来之后,到如今外头还在传唱,倒是被他翻了盘。虽然在座的大概也有不少有怀疑的人——毕竟,买诗来参加文人诗会的情况实在不少。但是这样的怀疑并没有太久。黄于升的性格多少有几分惫懒,不学无术是从来不怕人知道的,倒也不至于为了诗会做出买诗的事情。 可是……万一呢? 虽然离真相也不算太远了,众人却也有意无意地不去想这一层,所以到了后来,也都纷纷不自觉地从怀疑变成疑惑。 雅会之中的高潮自然也不止一波,所以接下来还是要写诗的。 许宣这边自饮自酌,也没有人再来理会他。 微微摇摇头,啧,自己会不会有点孤僻啊?怎么以前就不曾发现这么不合群……随后,便有几分意兴阑珊的味道了。但其实说到底,大概是酒喝得有点多,涨了肚子…… 想了想,于是便站起来。 “程兄,今夜款待在下心中感激了。”朝程子善拱拱手:“只是……有些不胜酒力,就先行告辞了……” 说出来这些话的时候,才子们的诗情雅意正有些膨胀得厉害,当下都有些不太乐意。 “不可不可,太失礼了……” “这便告辞……简直扫兴致!” “是极!是极啊!” 程子善听了之后,倒也似笑非笑的,随后才淡淡地点头:“许兄既要告辞,也不是不可以了……”说道这里也停了停,接着有些苦恼地开口:“只是,诗会也是有规矩的,早退者……得须留诗一首啊!”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许宣。 许宣便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时候你还要试探么?想了想,点点头:“也好!” 随后接过来毛笔,刷刷几下……放下笔后又看了众人一眼,略略拱手,就退出去了。 众人见他走了,便聚过来看那诗。 “谢天谢地谢诸君,我本无才哪会吟。记得唐人诗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走过转角,这时候夜色转浓,嘈杂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青石街道上留下些热闹后的痕迹。远山的轮廓在月色显得更加清晰,河水粼粼,那边几艘画舫已经靠了岸,想来一夜的欢愉也快接近尾声了。身后的雅间里这时候传来哄堂的笑声。 “哈哈,妙……” “这许公子岁无甚诗才,不过,机敏还是有几分的……” 大抵都是调侃的声音,这时候人既然已经不在了说得未免就放肆些,也不在乎会不会被还没走远的许宣听到。 过了片刻,有人说道:“好字啊……” “咦……”又是一片惊奇的声音,随后沉默起来。 许宣微微摇摇头,啧,风雅人物…… 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随后转身下楼,玉屏楼的灯火依旧如来时一般绚烂。 第17章锄禾日当午 月色下的玉屏楼,今夜算得高朋满座了,这时候很多窗户也被打开,从下面抬眼望过去,能看见绰绰的人影。偶尔有才子凭栏吟咏,或是佳人含笑唱诵。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随口念起时光那头某句几乎要被淡忘在角落的诗句,这时候夜风中的水汽在脸颊微微婆娑,不由地也想,自己大概并不算孤僻的,至多也就是高人一个罢了…… 嗯,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呵。 玉屏楼前楠木柱子上,这时候挂出的诗词数量也已经颇有些可观了。最上面的依旧还是那首《人生江湖》,这时候,诗名也已经补上去了。 一首首诗挂上去之后,不待片刻便有人凑上前,随后高声念出来,声音算不得好听,但是横竖有氛围,听起来也还可以了。要是当真写得好,且又博了人一致信服的话,随后也就有人拿笔抄下,估计待了天明之后,这诗便会传开。 许宣走过去,错身的时候偶尔也听见有人说,“这首……这首……”“怎么了呢?”“笑煞我也……”“哈,好个白狗身上肿……”商家挂出诗来,也无非为了引人注目、增加人气才做的举动,而这首诗歌在这方面的效果其实一点不差的。 月色朦胧,夜也开始深沉起来了。 这个时代的夜生活比之后世自然是远远不及。徽州因为繁华富庶,还要好一些,若是在其他的地方,这般欢愉的夜,大概也是很难见到的。 戌时也才过半,路上行人这时候便已经开始纷纷踏上归程,三三两两地随意走动着。风貌昂扬的士子,微醺的商客,也有尽兴而返的普通居民们——总之繁华散场的气氛很明显。夜风吹来,带着水汽,拂在人脸上有几分凉意,星斗漫天,莹莹地铺将在天穹之上,便也觉得这个时代的星空要比后世清晰很多。 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心态其实也还没有刻意去调试,古代夜生活和现代又颇有分明,心情本身也不差了,所以这时候依旧随意看看,觉得有些满足。 至于片刻前的诗会,横竖只是写了几首歪诗,许宣也并不会放在心上。程子善几次三番的试探,既然自己也不在乎,心情自然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这般思考的一番之后,所能把握住的东西其实也不多。 只是觉得不应该这么简单,大抵……那边随后还有动作吧? 自己做好准备,也就是了。 离许宣不远处有个孩童,看模样大约五六岁光景,虎头虎脑。可爱的小手中捏着大大酥饼,这时候一边走一边吃着,也不知道他家大人去哪里了。 咬一口酥饼,小腮帮子鼓鼓得,随后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手中的酥饼,大概还是觉得有些大了,于是又“啊呜”一大口,一丝不苟的神情,有几分专心致志的味道。大概吃得太过专心,一不留神的时候,自己的左脚绊住右脚,随后“噗通”一声摔倒了。半个酥饼滚在地上,“咕噜噜”地转半圈,才沾了些许灰尘,跌在一旁。 许宣正从旁边过去,见这孩子可爱,于是蹲下身将他扶起来,顺手也将他小袍子上因为摔倒而沾上的灰尘稍稍拍去了些。 孩子摔得也不重,不过小孩子嘛,一般的套路大概也都是这般——若平日里摔了,近旁又没有人,自己爬起来也就是了。但是若有人来扶的话,免不了就要哭两句,多少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也……挺可爱的。眼泪这时候已经在眼眶里打了转,哭声似乎在下一刻随时就要响起来。 就知道是这样…… 许宣微微撇撇嘴,随后想了想,才脸色一肃:“锄禾日当午!” 那边孩童怔了怔:“汗滴……汗滴禾下土……”奶声奶气。 这娃娃平素在学堂大概也是好孩子,这时候下意识的回答几乎就是条件反射了。 “不对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是清明上河图,唔……要说造血干细胞大概也可以了……”随后也想,自己这样会不会太过深奥了一些呢。 “啊?”那边小孩童有些风中凌乱了,先生……先生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 “小五!你在哪里?小五?!” 前方的人群里响起声音,带着几分焦虑传过来时,人随后便也可以看见了,等到了许宣近旁,见到小孩童才终于舒口气:“你这死孩子,不是在往前跑着么,怎么反而落在后头了……”说着,也看了看许宣,眼神中几许警惕。 来人十六七岁的光景,书生模样的打扮,身段苗条。之所以用苗条来作形容,是因为这书生应该是女子乔装过的。明丽的眸子,小巧的琼鼻,垂髫的青丝……有些东西几乎可以一眼看出来。 许宣见她目光中的几许警惕,想了想,于是略略拱了拱手:“这位姑娘……” 那边警惕的目光在听到这句话后旋即带上了恼怒:“什么姑娘?人家明明是男人。” “你……你才是姑娘呢!你全家都是姑娘……” “呃……” 有点瞠目结舌的感觉,一时倒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兄,留步,留步啊……”身后这时又有人在叫许宣,微微转了身,先前写了“好诗”的黄于升也从玉屏楼的方向过来了。心中有些奇怪,不是写了才好诗么,这时候怎么也出来了? 黄于升快步过来之后,看了许宣身边的人,微微有些意外:“咦,你也在?” 那边才稍微降低了声音唤他一声:“三哥……”随后声音立刻也提高了八度,伸出葱样好看的食指朝许宣用力指了指:“他!” “他居然说我是姑娘……我……”说到这里袖子也用力一甩:“哼!” 黄于升眨了眨眼睛,先是有些愕然,随后苦恼地看了看许宣才有些无奈地将头转过去:“你是不是姑娘……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么?” 那边也怔了怔,随后怒起来了:“黄老三,你欺负人!”声音闷闷地顿了顿:“小五,我们走……”随后一把拉过将小脸上还是一脸复杂神情的孩童,很专业地甩给二人一个白眼,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这个时代男女大防还是颇重的,虽也没有到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走一遭,被人看见,回去就要羞愧到上吊自杀的程度。只是对大户人家来说,女子在人多之处大抵也不适合频繁地抛头露面。 眼前这姑娘约莫也是贪玩的性子,这时候凉风也很有幸,秋月亦很无边,有些心情便也按捺不住。大户人家的女儿,有些事情毕竟不好做得太过了,于是便扮作书生。只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究竟的拙劣乔装,在她自己这里却颇有些自信。 人走远了,混入人群里很快便不见了。那边还有声音隐约传过来,奶声奶气:“樱姐姐,锄禾日当午…… “下一句…… “是什么啊……” …… 第18章水边夜话 络绎不绝有人从身边不断错身而过,月色照着归去的路途,在青石板上跌落下满地的清辉。黄于升微微转过身来,迎着许宣狐疑的眼神,随后露出尴尬的笑容:“咳,舍妹……” “许兄……见笑了。” 事实上许宣这时候也确实觉得有些好笑,即便黄于升此时就在近旁,他也没有避讳自己的情绪。 对黄于升来说,这样的事情大概也不止一次了,所以即便许宣在笑,他也并没有觉得更尴尬,横竖……都习惯了。 衣着有些寒碜的穷书在路边笑容满面,一身华服的公子表情复杂……这般过了一阵,等到气氛稍稍变得有些古怪的时候,许宣才终于止住了笑,随后也点点头。 虽说是习惯了的事情,但是尴尬毕竟还是有的,于是趁许宣笑着的这段时间,黄于升也稍稍去想些别的东西来冲淡一下,放心态平和一些——以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大抵是这般处理的。 从诗会上脱身出来他是很费了番气力的,虽说内里也有厌倦了诗会附庸风雅习气的缘故,但更多的,其实也便是想对一些事情做些必要的解释。 想了片刻,随后一些思路也清晰起来,等那边许宣平复下来后,他便开口说道:“许兄……写得好诗啊!” 有些事情毕竟是回避不掉的,自己的态度早些摆出来了,也想看看许宣的姿态。随后要怎样处理,心中也会有一个大概的方向。毕竟,抄袭和剽窃这样的名声落在一个读书人身上,总不至于是好事。呃……说到读书人,自己勉强可能算得上吧,虽然也不稀罕……这些事情,毕竟也由不得自己。 话音才稍稍落下,错身而过有结伴而归的路人,脸上皆是尽兴而满足的神采,这时候正纷纷在议论。评论诗词、卖弄趣事、发表见解之类的,总之,心情也还不曾从风雅气息和繁华夜景中抽将出来。 “今夜,好诗也见得,歪诗……呵,也见得了……” “是极……只是也不知那写‘白狗身上肿’之人见到写了‘天下风云出我辈’的黄公子,是何情景啊……” “想必会汗颜……” “哈哈,汗颜……” 声音被夜风吹着过来,虽然不算大,但毕竟离得也不远,入耳的时候倒是能听得很清楚…… 人群呼啦啦过去之后,今夜的喧嚣和风致便随之被带到其他的地方——小桥边、流水旁、或者也会是人们的梦里面。嗯,满足的众人,今夜一定会有安眠好梦的。 水汽从河面过来,微微有些凉,许宣觉得有趣,随后也朝黄于升拱拱手:“黄兄,在下汗颜得很……” “许兄说笑了……” 这些事情,许宣当然也不会真的觉得怎样,开个玩笑而已,随后二人在河边的青石路面上走动的时候,也随意说些话。 “许兄,这些文人集会在下其实是不感兴趣的。诗写的无论如何风骚,毕竟也及不上话本小说精彩……比如《金瓶梅》,呃……”顿了顿:“只是虽也不喜,但是奈何啊……” “家里面是有点钱的,人也多,情况复杂的很……” “大房和二房斗得厉害,老头子也不管,大概准备观望一下……” 絮絮叨叨的声音从河堤畔响起来,随后被夜风吹散开,化作细碎的低语……大抵都是黄于升的声音。 “多少算顶了读书人的名头,若是表现太差的话,有些事情……”说道这里叹口气,居然也能听出继续无奈的味道。 “黄兄……呵。”许宣想了想,出声止住了他的话,随后笑着点点头。 黄家毕竟是徽州大族,首富之类的兴许还不是,但也不会差多少了。大家族,人际关系本来就是件复杂的事情。特别是这时候小一辈也都成长起来,有了自己的想法,很多事情就变得更加微妙。只是,无论如何,这毕竟也都是黄家的内事,对自己一个外人说起这些,未免也有几分交浅言深的味道。随后想了想,也大概明白了黄于升的用意。无非是向自己传达一个真诚的信号,希望有些事情上可以不去做计较。 呵,本来也没准备去计较什么的。 黄于升这边随后便也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有些试探地问道:“许兄,那诗的事情……?” “诗?什么诗?”许宣神情疑惑,淡淡地道。 黄于升听懂了,这时候顺着许宣给的台阶就下来,有些东西于是正式地揩过去了。 随后又聊些别的。 黄于升有些感叹:“许兄是有才的,《水浒传》、《西游记》在下看过,觉得……很不错。只是,《笑傲江湖》居然还要好看些,话本小说精彩到这种地步…哈,此前从未想到的……”说完顿了顿,才又强调一遍:“许兄大才啊!” 许宣倒是笑了笑,有些不置可否。这个时代传统小说已经开始勃兴起来,原因自然很多了,印刷业、书坊等等的推动都是的。但归根到底,还是市民阶层崛起之后所带来的读者群体,以及读者需求的扩大——如黄于升这般的读者并不少见。 不过,同样的故事若是采用了不同的讲述方法,精彩程度也肯定是不一样的。虽说这时代在一些顶尖的传统小说那里,也能找到很鲜明的特色,令人惊叹的也是有的。但大体说来,传统小说的叙事手法毕竟有限,和后世相较起来自然也差得远。 《笑傲江湖》,即便在后世品类繁多的通俗小说里面,也算得上很不错的,故事背景,大约也是明代罢。 “其实在下也曾去书坊寻过汉文兄你,不过未曾得见。”黄于升说起这些的时候,二人正走到石桥边上:“问起你家住何处,店家也有些语焉不详……至于《笑傲江湖》,店家却是根本不曾听过的。随后便想,这书许兄写来,内中怕也有目的?”说到这里,笑着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摇摇头:“写得好啊……想到那诗,先前诗会的时候便心痒难耐,有些……唐突了。” 这样说着,又想了想,随后掏出一锭银子:“许兄,你才华是有的,只是有些时候日子也会清贫一些。这里是纹银二十两,就当……就当许兄的润笔费。剩下的故事么,嗯,自然也是这般算……” 许宣笑了笑,便随手接了过来。当初他在书行抄写,每日午后便有主顾家中的下人过来取书。《笑傲江湖》他只写出三章,随手署上名字做成诱饵。那日抄写的主顾其实有三个,之所以会选黄于升,大概也是巧合了,谁让另外两人都是小姐呢…… 这时候黄于升既然上钩了,也是本来就有过预期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客气了。在书行抄写的时候,一日下来也不过十数文,如今黄于升随手给了二十两,差距不可谓不大。心情其实有些感叹,要奔小康的话,还是得吃大户啊——后人诚不欺我的。 许宣随意的姿态,看在黄于升眼里,随后才真的放心下来了。不过随着心头的轻松,有些惫懒的习性便也跟随着起来,微微撇了撇嘴:“你们读书人……不是号称视金钱如粪土么?” 许宣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黄于升一眼,知道心中去掉了某些包袱,如今这般做派大概才是黄于升本来的模样。想了想,随手在黄于升的肩膀上拍了拍,有些语重心长:“念卿啊,在下家中世代务农的……” 随后信步走向石桥。老桥在夜色里微微露出轮廓,水面上偶尔有渔家的灯火。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横竖也赚钱了,心情轻松,这时候随意地哼起记忆中的歌谣,觉得有些应景……只是随后居然略略也又有些伤感起来。 黄于升在后头怔了怔,起初有些不明白,随后想到自己所说的视金钱如粪土……呃,世代务农……好吧。于是也明白过来了,有些无谓地耸了耸肩,随后赶上许宣。 “今天的你我,哼哼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哼哼哼,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河水在石桥壁面上轻轻拍打着,石桥上便又有细碎的歌谣声传过来。因为歌者随意,所以有些韵律被流水声轻轻掩盖,倒也听不清晰。 “呃……什么乱七八糟的。”月色朦胧起来,远远的可以看见石桥上华服的公子抓抓后脑,随后兴许是想到别的东西。 “那田伯光……” “后来如何了?” 声音这般传过来的时候……水流汩汩。 第19章惨雾(一) 世上于人品积累无益的事情有很多,剧透,大概也是可以排在前列的。所以这时候即便黄于升再多上几分诚恳,许宣或许也不会答应的。随后有些想法便从脑中划过去,略略沉吟一下,也便抓住了一些——如今也是机会,有些事情提早准备,应该的。 许宣稍稍思考一下,随后脑中理出了大概的脉络,才将声音微微压低一些:“黄兄,若是在下请你帮个小忙,这剩下的故事么……嗯,便送与你了……” “如何?” 有这种好事么?看神情,黄于升面上微微是有些欢喜。他虽说也不会缺钱,只是相比于花钱,能够免费看些有趣的故事,自然也是不会拒绝的。更何况,相较那些套路颇有些雷同,又因为加了诗词艳曲而变得繁琐的话本来,《笑傲江湖》显然要好看得上许多。当然,也还要看看到底什么事,若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顺手帮上一帮,横竖问题也不会太大…… 随后面上带着几分狐疑地望了许宣一眼。 许宣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随后在他耳畔低语了一阵。黄于升听罢,便也神情复杂地看了许宣一眼,显得犹豫了。 呵,还要加把火。 “那人生江湖么……”想了想,许宣正正身子笑了笑:“其实也只是半首诗……” 那边黄于升于是豁然抬头:“成交!” …… 随后话题便又转开了。 这时候谈到诗词上头,黄于升便有些感叹:“说起诗……还是李太白写的好!”说完这话,黄于升在石桥雕栏的石狮子旁微微站住了身子,目光随意地在流水间划过,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不过总也觉得……世人对诗仙的某些诗作误解得厉害……” 诗仙李白的名号毕竟也不是一夕从天上掉下的。李白的诗确实写得极好,加上他生性不羁,狂狷的气息也比较浓厚。唐代以后,历朝历代,无数性情洒脱之人便为他的诗作吸引,影响不可谓不大。当然,也不仅仅如此了,即便老实巴交文人书生们,心中倾慕也在少数。后世管这类人也有专门叫法的,嗯,粉丝……并且大概还是死忠的那种。黄于升前半句感慨其实也算不得多有新意,随后听了他的后半句说法,许宣才有些好奇起来,于是笑着问道:“哦?竟然有这种事情?” “是极!” “不知……是哪一首诗呢?” “静、夜、思。”黄于升随后来兴致了,一字字的将诗题念出来,随后摇头晃脑地也将诗吟了一遍。双目微微开阖间,也能看见几许品则的神态,模样……颇为专业。 关于李白的绝句,有“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的说法,这首《静夜思》便是代表了。诗的内容也只区区二十字,但每每读之便能唤起人们心头的思乡情怀,因此青史中留了名声下来,自然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此时看黄于是的姿态,竟像是有些不同的说法? 于是凝凝神,准备听一听。 “游子思乡啊……”黄于升轻轻叹了一声,随后便将头微微摇了摇:“或许不然的……诗仙当年作此诗,当是另有所指!” 顿了顿,随后迎着许宣疑惑的神色接着说道:“大抵诗仙当年羁旅途中偶有姑娘自荐枕席,唔,那姑娘约莫叫明月吧……只是也不知道姓什么了……” “那日这明月姑娘站在诗仙的床前,肌肤白嫩如地上的霜雪。诗仙应该正在床头小坐,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之后,抬起头望着不着寸缕的明月姑娘,随后心中大概有些羞愧……” “低下头的时候不禁也想起远在故乡的夫人……” “总觉得,这大概才这首诗的精髓所在……诗仙呵,果然不俗的,即便描写床第之事,依旧能不落纤毫,实在……实在是令人叹服。”随后颇有几分总结意味地点点头:“只恨世人误之深矣!” 絮絮地这般说着,许宣听得脸色便很有些古怪了。 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也是后世流传很广的话了。大抵便是指的针对相同的文本,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角度可以解读出不同的意味来。只是,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静夜思》居然能被解读到这种程度。先前在那叫小五的孩童面前,觉得自己的深奥了些,如今想来,啧……随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于这时候升对自己的诗论大概有些满意,话便又接着说下去:“在下觉得,有唐一代,诗歌能有这般味道的,不多见了。”顿了顿:“不,几乎……就不曾再有了。” 气氛有些沉默,水从石桥下淌过的时候,拍打的石壁,几许轻灵的声响。许宣想了想,有些随意地开了口。 “其实……还是有的。” “哦?” …… 这个时候,河面上开始有雾气升腾起来,月色也变得愈发朦胧些了,流水隐没飘荡的雾气里,随后便看不真切,只是沉静又带着几分欢快的汩汩声时时也能听见的。 古老的石桥上,某些对话,一时还未停歇…… “远上寒山石径斜……唔,上寒山……许兄是怎么想到的,在下居然不曾注意过……”随后不等回答,声音又有些沉吟起来:“女子叫寒山的……倒是不多见……” 流水声隐隐约约,终于回答的声音也有了:“本来……” “本来就不是女子的名字啊……” “呃……”先前说话的声音便随之顿了顿,做一番颇为苦恼思索,片刻后响起带着几分顿悟的惊喜声:“许兄,甚妙啊!” …… 月色偏西的时候,程家内宅…… 灯火隐约,窗外有风偶尔拂过,桂树的叶子微微摇摆间也能看到窗纸上映出的人影,对话的声音被风带着过来的时候,透过枝叶的缝隙也有灯火余晖。 “哦?那书生……竟有如此城府么?”说话的声音有些厚重,听在耳中,略略也带着几分沧桑感,这时候说的话语在他看来大概也有些无关紧要,便随意些,听声音倒也有一番不同的味道。 “说是城府……呵,倒也未必罢,大抵说来有几分书生的狂狷气,不似循规蹈矩之人……”年轻的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便也给出了一番总结性的话语:“有几分聪敏是肯定的,但才华之类……一时倒也看不出。” “让你做些试探,也不过顺手对你的考较罢了……做得不错的。至于才华,呵……哪里又有才华这种事?”声音依旧随意,随后也顿了顿:“有些事情,放手去做便是了,有我在旁照拂,不会有差池。”虽说是淡然的语气,但内里遮掩不住的也隐隐有着几分刚卓、自信的气度,话语便也随之变得很有些分量,让人听罢便觉得信任与心安。 “是。”年轻回答得比较恭敬,随后有细碎的动作声传来,门随之被打开了。“吱悠”的轻响传来时候,门里摇曳的灯火中,脚步声也可以听到。 朦胧的月色将乳色的雾气渲染得仿佛要滴下来一般,染上雾水的月色,照着远去的年轻背影,踏踏的脚步轻响,随后连着身影一齐隐没在浓雾深处了。 窗子随后被推开,屋内透出来的灯火将一片白雾染成橘色,有人朝外望了一眼,随口说声“好大的雾气”,窗子随后被关上。 “吱悠”…… 宁静的夜…… 薄雾渐渐在城市中弥漫开来,灯火变得朦胧,月色变得朦胧,整个世界就在这种朦胧之中安静下来,如同人们熟睡中做起的梦…… …………………………………………………… 这个时候的酒虽说度数也不高,但是喝得多了反应还是有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许宣一直到下半夜也不曾睡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间偶尔想到那二十两银子,便觉得接下来游手好闲的资本又多了些了。随后这些心思也被止住,想了想,也该是时候买些书回来,勤学苦读一番…… 日子,总也不能一直这么安逸下去…… 翻来覆去几次下来,除却将人折腾得更疲惫,反而清醒一些了。随后干脆便爬起来,用凉水在脸上摸一把。出门的时候,表情还有些恹恹得…… 随后就被惊了一跳,好大的雾气! 整个世界已经看不分明了,不远处屋檐的一角才刚隐隐绰绰地露出影子,很快就有浓雾覆盖过去,白茫茫的一片……能见度,几乎只有目力所及的眼前一丈方圆。不过因为大雾的缘故,这时候时间也还早,所以整个世界静悄悄的。许宣在雾中走着,完全辨不清方向,感觉……就如同迷失了一般。偶尔踩在青石的道路上,或者用手抚摸一颗树的枝干,然后甩甩手中沾湿的水汽,才大概能明白走在哪里。 一路上也不见人影,偶尔路过的屋舍也还是悄然一片,主人们大概都还睡得正香甜。狗醒得比较早,人走过去,听见脚步声便隔着院墙低声吠着。鸡还没有起来…… 大雾迷蒙中,这时候独自一人漫步,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踏踏地回荡着,不过兴致还算高,所以也没有寥落或者孤单之类的情绪。 雾是水汽附着在尘埃上形成的,这个时候是秋天,大概是城市附近的农村里麦秆、稻草等农作物燃烧后的烟尘飘了过来,秋天昼夜温差又比较大,随后就起了雾。许宣这般想着,偶尔也会甩甩手,踢踢腿,虽然说大雾天不适合晨练,但这时也不去管这些。等到闻见清新的水气,估摸着应该快到河边了…… 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便总是在人全无防备的时候到来。 雾中淡淡的异味飘过来的时候,许宣有些惘然,随后站住脚步,眯着眼睛,鼻头微微抽动一下。 这是……血腥的味道! 不可能不是! 太明显了…… 第20章惨雾(二) 血腥的气息。 这么明显,不可能不是的…… 随后,许宣的反应便是有些好奇了,稍稍辨了辨方向,就朝味道飘来的方向走过去。雾气中视线的边缘似乎有东西,许宣左右看看,当然,也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这时候当然什么也看不见的。 一丈之外,并不算距离,于是走过去,俯下身子…… 随后头皮骤然一麻,接着生理上的冲动就是想要高声呼喊,不过理智随后压过来……到最后,也只是右手握成拳头在鼻子下微微撑了撑,轻轻皱了皱眉头而已,不过,眼神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两截断指。 谁的呢? 周围似乎更安静一些了,自己的心跳也可以听得很清晰。到处是碎裂的青石,许宣随手捡一块起来,在断指上轻轻拨弄着。 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是成年男子的。 指根处有厚厚的茧子——大概是常年习练某种兵器所造成的。断口很齐,显然被利刃从根部斩断。从地面呈半弧形的齐整血迹可以判断出来——极为利落的一击。许宣伸手在血迹上轻轻碰了碰,碾了碾之后,随后便放在鼻子下面…… 很新鲜的血液。 仇杀、械斗、意外、谋杀或者别的什么……这时候也会有很多的想法,有些恐惧毕竟很难控制住。所有的猜测或许也都有可能,当然又或许都不会是真相。当然,这时候探究一些东西毕竟也并没有意义,许宣深吸一口气,便不再去管脑海中的想法。随后身体轻轻伏在地上,左耳紧贴着路面,片刻之后才悄然地站起身来。碎步向前挪动的时候,路面上偶尔也可以看见铜钱般大小的血点。 这时候许宣心中惊骇自然是肯定的,但是,另一方面又禁不住有几分猎奇的刺激感。某种害死过猫的情绪,便开始支配着他,整个身子竟然微微有些颤栗起来了。到了最后,掉头离开的打算还是被放弃掉了…… “在那个方向,要小心。”许宣心里暗自也揣测着:“这边已经有流水的声音,动作小一点,流水要盖过自己的脚步声,嗯,问题应该不会太大……” 慢慢摸索着过去。 “噌!噌!” 有兵刃相交的声音响起,随后也可以听到有人闷哼…… 也不知是不是许宣心理的作用,似乎热血溅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也被自己听到了。 随后,一切又安静下来…… 许宣便也止住脚步,这时候,甚至连呼吸也屏住了。 片刻之后打斗果然又响了起来,只是方向又有了变换。许宣于是知道,在浓雾深处看不见的之处,有人正在以及其敏捷的速度移动。 好惊人的速度…… “一、二、三……嗯,三个!”心中这个时候也随之做出一些判断:“二对一……” 血腥味道越来越浓的时候,声音传过来也愈发清晰起来。脑海中努力去勾勒出一场眼睛无法看到的械斗场景——拳打脚踢的两个人,偶尔也会拿着刀剑,互相朝对方身上捅过去,另外有第三个人游走在一旁,偶尔放放冷枪。这时候既然无法看见场面,根据一些粗略的信息,所做出的判断大致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至于在进一步……心中有些摇头,不可以了,太危险! “岂有此理,你们到底是何人?”粗犷的声音打破了被雾气笼罩的宁静。 但随后回答他的是更猛烈的袭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双方都没有再开口的机会了。 拳脚交加之间,风雷声也似。听在耳中,几乎震得人有些眩目了。这还是隔得远了的缘故,若是在场中的几人……那又是什么感受? 不时有青石碎裂,飞射出的碎片复又落下来,“噼里啪啦”,于是又杂碎了无辜的路面……雾气中几人的暴力程度,让许宣的头皮麻木。 “这个时候上前,大概会被干掉罢…………”许宣心中默默想着这些,随后摇摇头:“是肯定的……”一些惊骇的情绪也根本压不下去。对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随后让许宣有些不太满意了,于是撇撇嘴,心中也腹诽道:“妈的,都是搞拆迁的好手啊……” 前世的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了,本身对某些东西也有着兴趣,条件也允许。所以南拳北腿,武林中人也不是没有认识的。有些人确实也有些本事,嗯,算得上很厉害了。 眼前是……硬气功么?不太像啊,虽然硬气功也很神奇,但即便再神奇,也没有超出一定范畴,限度还是有的……怎么可能夸张到这般程度? 这不科学。 肉体,怎么可能有这般力量?脑海中胡思乱想一些力学物理公式,动能、机械能、有机体——呃,后者好像不是一类——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某方面的知识在前世的时候也早就淡忘得剩不下什么了。退一步,即便真的还有些记得的,于眼下的事情也并没有任何意义的…… 自己这时候上去,若是稍稍挨上一拳,还能活着么…… 随后又想,如果换做后世的特种兵来的话……嗯,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在这样的程度下,一个照面应该就会被干掉……不可能有意外的。 为什么会这样? 搞不明白…… 有时候,些许轻微的紧张让人更好地集中注意力,这是可能的。但如今这时候这般胡乱想想,却是紧张到极致后的下意识使然了。另外,也未必没有想通过这些的做法来冲淡心中恐惧的意图。 危机感充斥着周围寂静的空间,流水声,心跳声,某块青石被一脚踏碎……轰然的拳脚相击,偶尔血水溅落在地上…… 大雾! 全是搏命的招数,这个判断几乎用不上思考,几乎凭借本能就可以做出来——大雾深处,本来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 终于…… “哐当!” 金属器物坠地,发出清脆声响,几乎触手可及……许宣心中便也茫然了片刻——什么时候,有些东西居然近在咫尺了么? 有人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沉闷而痛楚的响声。许宣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全身也只是紧紧绷着。当然,如果真的被发现了,这样的动举动,其实也没有任何意义……这时候,也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了。 走到这一步……心中才开始有些后悔了。好奇心,不仅仅会害死猫。 精神的涣散只是一瞬之间,有些事情,前世的他也不是没有过经历的。早年创业之初的时候,亲自提刀而上的械斗也有过几回。濒死的经历也不是没有。如今的情况,对他造成的巨大冲击,最多的还是某些认知上的颠覆,随后抛开这一层面,后悔之类的情绪暂时压下去之后,也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胜负分晓,二对一的局面,如今是多的一方赢了。随后有衣服被扯裂的声音,伴随这两阵节奏不一的剧烈喘气。气息仿佛从肺叶的最深层挤将出来一般,带着些许腐朽机器才有的杂音,听在人耳中便能感受到那分几乎到了极致的艰难——显然先前狂暴的争斗场面,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其中一阵喘息没有过多久便已经平复了,随后又过一段时间,另一阵喘息才跟着平复。 有人于是说话了。 “咳咳……”有些虚弱并且沙哑的声音,可以判断是个男子的:“喂,你没事吧?” 先是沉默了一阵,另一个声音随后才响起来:“找到了么?”声音有些凛冽的冷漠,没有回答男子的提问,而是直接发问。许宣微微怔了怔,居然是个女子的。 应该是一个强势的女子,心中有了判断。有些东西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信息,也就可以把握住的。 这二人似乎正在寻找着什么。 “不在身上……”男子忙了一阵之后回答道,随后问道:“这些……要不要拿走?” 那便女子没有回话,许宣觉得对方大概也会冷然地看那男子一眼,因为男子随后的话音变得有几分局促:“不……不要就不要嘛!” “穆云槐……呵。” 女子的声音像是在叹息,这般又过了片刻,脚步声才重新响起来了——竟在离许宣一丈开外,随后朝更远的地方过去。大雾迷蒙中,无法互见的彼此,便就要这般错身而过…… 悬着的心也便要放下来了,冷汗贴着脸颊慢慢淌下,像爬动的蠕虫,酸痒的感觉有些难受。另外的麻烦是,身体保持着如今的姿势,已经僵直很久了。 但也只有这样,这个时候也不好有多余的动作,毕竟……离得太近。 不过,还好了,有些事情,就要过去了……这般想着。 “嗯?” 正在走动的轻盈脚步突然又止住,女子的声音带着几许疑惑传过来的时候,便随之也将许宣准备好了的几许如释重负的情绪击得粉碎。 “怎么了呢?” 男子随后有些奇怪地问道。女子没有答话,依旧定定地站着。 更多的冷汗于是贴着脸颊慢慢地往下滑落,眼角因为沾了少许汗渍,变得有些酸楚,泪水随后溢出来……但,都不重要了,许宣似乎能够感觉到,白色的雾气背后,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随后脚步声又响起,声音轻柔,这时候又带上了几分迫切的目的性,和先前不同了……听在人耳中,嗯,肉跳心惊的感觉。脚步往许宣来时的方向走了一段…… “还好。自己已经换了位置,要不然话……”心中正有些庆幸,随后雾气中冷然的声音也便传过来。 “不对啊……”声音带着几分浓雾遮盖不住的凛冽:“有人来过……”这时候的声音听着并不算响,但透过雾气传过来时……却如穿云利箭也似。 有几分惘然的情绪便许宣心中弥漫起来了…… 哪里…… 出问题了呢? 第21章惨雾(三) 虽然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但许宣也并没有因此就变得更慌张,横竖说来,有些情绪这个时候已经到顶点了。随后的反应便是悄然弯腰下去…… “能确定么?”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疑惑,但话是这样问了,内里来说也未必没有几分信任在里面:“未曾注意有人来过,会不会搞错?” “那里……血迹上有脚印……”女子淡漠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许宣闻言一惊,微微低下头的时候,果然也看见鞋尖处一丝殷红。 什么时候踩上的?居然都未曾发现……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虽然只是蹭了一点,但也足够说明问题了……”女子说道,许宣觉得这时候她的眼神应当也在四下探查着。 “会不会是你我不小心……”男子随口又问一句。 静了片刻,女子的声音随才又响起来:“最关键的在这里……” “这里?”男子随后也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呢?” “断指被移动过……先前是我出的手,使了几分力道,造了什么样的后果,心里有数。这里……不对了。” 许宣确实动了断指,随后也按照记忆恢复了原状的。就他自己看来,仓促之间要想百分之百恢复毕竟也不太可能,但是九成以上的把握多少也还是有的。剩下的一成,当时自然觉得问题应该不大了,横竖都到这时候了……谁还有心思来注意这些呢?因此,这时候问答的声音传过来,许宣便也略略觉得有些无言。这女子……真真算得上心细如发,洞察入微了。不去搞研究却在这里做了杀手,有些大材小用啊…… “怎么办?”男子问道。 “呵,好大的雾。”女子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声,语气有些奇怪,几分难明的意味。 随后才有几分轻描淡写地道:“还能怎么样?找找看罢。” “如果没有走远的话,杀掉便是……” 随意的姿态如同集市上买回一只母鸡,这时候水也烧开了,随意说声杀掉吧,令人心惊的淡漠。 “雾要散了……动作快一点罢。” “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说意外也是有的,但是另一方面,本身就是涉入了凶险的事情当中,要说完全没有预料其实也未必。 即便心中紧张,但是从情况最初起了变化的时候,许宣便也第一时间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当然,算计这种东西,在某些特定的时候起到关键的作用,甚至力王狂澜,是有可能的。但如今若要真计较起来,其实也无力得很。 前世许宣作为商人,与人打交道只要没有到最后一步,也都是以智斗、谋划为主……轻易不会去做危险的事情。毕竟有些事撕掉脸皮做出来,没有了退路,便会被动很多。正因为如此,所以也最头疼这样的局面。 自己自然是不想死的,虽然有些事情已经很有些狗血了,但是毕竟还是活着……科考也没有参加过,经商也还没开始,游手好闲虽然也有的,但是好歹也助人为乐过,眼前的事情…… 无妄之灾么? 如今一力降十会的局面,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自己所能做的,便是尽尽人事,其他的……听天由命罢。弯腰的时候手中也捏住一块破碎的青石。 女子随后往更远些的地方寻过去了,男子的脚步从雾中传过来的时候,些许嘟哝的声音也可以听到:“人既死了,不拿白不拿么……”随后细碎地声音响起来。看来,正在那死者身上做些动作。 对于许宣来说,这时候一直在做的便是等待时机。但是,什么样的情况才是时机,心中却也做不了肯定的回答。想了想,有些决定随后便做出来。捏着碎石的手紧了紧…… 其实说来,有些事情,雾中的男子也并不很放在心头。这时候便想着,横竖穆云怀都死了……那个女人又那么厉害,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其他人,布了这个局,不就是防止其他人打扰么……局是那个人布的,自然也不会有问题的。正这般想着…… “啪嗒。” 碎石的声音跳动在稍远些的青石路面上,这时候走了神的男子眼神登时肃起来了。 “谁?” 浓雾里并没有回答。 随后,雾中长刀出鞘的声音传过来,男子随后站起身,朝远处声音响起的地方过去了。 什么也没有。 男子四下望望,时间推移,雾气似乎比先前要淡了许多。但依旧看不见什么东西……又往前走了一些,随后才听见身后有移动的声音。虽然极为轻微,可以看出做这动作的人是很小心的了,只是,这种程度的遮掩,自然也瞒不过自己的耳朵。 有些事情随后也明白过来了,先前的碎石声是那边扔过来的,自己一心挂记着穆云槐的遗物,居然也没有注意到…… 心中暗骂一句,随后发力,瞬间便来到声音响起的地方。那女子这时候已经早早到了…… “你怎么回事?”女子的声音有些冷,场面上的情况毕竟只要稍稍思考也就能知道了。这时候男子也只好讪讪地笑着。 “人未走远,就在附近……” 河水东流,一夜的安宁之后,带着几许沉淀之后的欢愉声,偶尔有浪花翻起,偶尔晨雾中水鸟拍着翅膀,掠过去的时候,便也能听到晨间特有的鸣啭。 时间推移…… “怎么……不见了呢?” 男子疑惑的声音,自己和她都在这里,有人离去,不可能发现不了的……唯一的解释,大概便是对方是高手了。但是,也不对啊,先前扔碎石的伎俩……莫非是故意戏耍自己么? 有些难以理解…… 随后,远远得有几许嘈杂的声音传过来了,临河的人家已经开始陆续起来。晨鸡也开始扯开嗓门偶尔啼上几声……随后一些,也会有更多的菜农趁着熹微的晨光从四下的农村里来赶早集……一天的喧嚣,这个时候已经能够看见端倪了。 “哎,怎么走了?”男子的声音想起来。 并没有回答,轻盈的脚步渐渐远去。 “喂……等等啊。” 河畔笼在雾里,重又宁静起来了。 河面上的流水轻轻拍打岸堤,雾气中有橘色的灯火,渔舟已经在水面开始了逡巡,若是没有雾气的话,这时候渔家大概也可以看到这样一副景象:水面临近河堤的地方,正有身影凌空悬吊着……水浪翻卷,身影死死地攀在河堤的沿上,风吹过的时候,飘飘荡荡,偶尔会略略降下来几许,随后便颤颤巍巍地又攀上去了。这时候,坚持得极为辛苦。 牙根已经被咬出血水来,但是没有办法放弃,若是稍稍松懈,掉入水中,淹死大概也不至于……只是,动静那么大,肯定会被听到。随后……便会死掉吧?这是最大的可能。所以既然没有到最后关头,便也没有再冒险的必要,于是,这时候就只是苦苦坚持着。 理智还在,许宣脑海中飞速的计算也没有停止,毕竟有些判断还没有证实。即便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么……还是不能动作。 片刻之后,脚步声果然又响了起来。 “咦?真的不在了?” “哼!”随后是女子冷冽的声音。 沉默一阵,脚步声再次响起来了……随后才渐渐淡去。 好险! 这时候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晨雾里的水面上,风偶尔吹过去,无比森冷的感觉。只是片刻的功夫,勇气、恐惧、算计、脑力、体力、坚持……种种交集在一起,虽说时间也不算长久,却委实有些心力交瘁,等到这时候陡然松懈了下来,才觉得有些目眩。 手指在重力的作用下,正一点点地被抽离河堤…… 第22章惨雾(终) 时间毕竟只有这么短,有些事情,确实已经做到极致了,也没再进一步的可能。如果真要有什么感想之类的,许宣这时候大概也觉得命运是站在自己这边罢。 有太多的侥幸。 如果不是自己事先变换了位置,如果不是那女子心性孤傲要去更远的地方探查,如果不是那男子贪图死者的遗物,如果不是罕见的大雾,呃,若是没有雾,自己大概也不会卷到这些事情里来了…… 总之,先前的二人,应该都极为厉害的。而相较起来,那女子又明显要胜上一筹——从她说话时字里行间的气场便也可以明白的。大概也正是这个原因罢,在搜索自己的第一时间,这女子选择了更远的地方。 这一切的侥幸叠加,随后有些算不得机会的机会才能被许宣把握住,乘着男子的心神系在死去的穆云槐身上,才在绝境当中撕开了一道缝隙…… 另外的方面,便是许宣自己也未曾料到真的能够坚持得住。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了随时掉入水中的准备了……只是,虽说江面上雾气也大,但是自己的水性也算不得好,如果真的掉进去,有些事情也未必就能够躲过去…… …… 十指连心,许宣觉得这时候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呻吟着,痛苦便显得更剧烈起来了。已经无法再去计较二人是真的走远了,还是又一次的试探……气力,其实在很久之前便已经耗光,这时候之所以还能坚持着,也完全是意志在起作用。 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情,确实也支持不起第二次。 手指一点点的被重力抽离河堤,随后,大概是精神层面的某些不甘,肌肉和骨骼深处还是微微又挤出一些气力来。这时候的感觉……大概便是引体向上做到极致的某种虚脱感,加上意识层面的疲累,等到艰难地地翻上河堤的时候,全身便已经瘫下去了,如同被榨干了一般。 指尖被沙石磨烂,随后沁入血肉里,也有些惨不忍睹。剧烈的深呼吸他这时候也还不敢,动作毕竟太大了,所以极为轻微地换着气。等到心跳平复下来,才定了定神,在雾中又静默了一会儿。随后回忆一下方才金属声传来的方向,悄然摸索过去…… 真的离得很近。雾气中瘫倒在地上的身影隐约可辨,左手处两根指头不见了踪影。人虽死了,可是新陈代谢一时间也没有立刻停下来,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打湿了青石路面…… 这时候见到倒在地上黑衣男子,很多判断才慢慢被证实。大概是因为先前要寻找什么东西,男子的衣物被撕开很多道口子,黑衣上不少地方色泽偏暗,应该是渗出来的血迹染上去形成的。致命的伤是在心口处,大概被利刃刺入又拔出来,这时候血正夹杂着泡沫汩汩地往外渗出来。一柄长刀倒在一旁,方才的金属落地声大概就是它发出的。 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上前。 男子三十左右,胡子腌臜,脸上也有被利刃割开的伤口,这时候血迹斑驳,可以见到的便只有一片惨然。 许宣才蹲下身,紧闭双目的男子突然睁开眼睛,野兽一般凶戾的目光,下一刻,脖子被一股力道猛地掐住。 经历了先前的一番变故,身体已然疲惫得有些厉害,更多的无力感来自精神层面,所以这时候即便也还有一些警惕,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出有效的预警了。 呼吸开始变得极为艰难,随后所能做出反应其实也很一般,就如同窒息的人第一时候都想要拼命抓住某根救命的稻草,许宣也只是伸手去掐住那鲜血淋漓的手臂,想让它稍稍松懈一些…… 有些事情一时也无法理解,这人……好像叫穆云槐的……不是已死很久了么? 挣扎本来就属于弱势者的,很多时候来说,是未必能奏效的。那血手便如铁钳,随后,也觉得自己的眼眶大概已经开始充血起来了。这时候,是最为直接的面对某些东西,因此充斥全身的危机感比之先前起来,也还要强烈上几分的。 这样的状况持续得并不算久,如果换做原本的许宣,接下来有何反应,会做些什么事,也还无法预料。但这个时候,两世为人的经历才彻底在某些方面显出优势来了。 陡然的冷静。 毕竟前世也是经历过风浪的,这个时候叫穆云槐的男子狠戾虽然也是有的,但是因为重伤在身,某些方面的差距其实也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不需要那么害怕,事情,又不是真的就没有转机。体内的空气越来越少的时候,视线也微微有些迷糊起来,但是思维还在转动。随后的有些反应也做出来了,松开了撕扯手臂的双手,紧接着,一拳捣向穆云槐心脏处的致命伤口。 这时候,叫穆云槐的男子,即便有着令人吃惊的生命力,但是大概也已强弩之末了。先前和人搏命后或许也有某些奇异的法子,才将最后一口气保留到现在。这时候伤口处剧烈的痛楚即使精神上还能忍住,但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毕竟也没有抑制的可能。 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加上心脏处再次遭受重击的痛楚,随后便是剧烈的痉挛。于是又瘫在地上,掐住许宣的右手随后便也放开了。许宣一脚踹开他,飞速后退。手脚并用的时候,狼狈也确实是有的,只是这时候也无法顾及这些。那濒死的男子,方才一掐之下几乎捏碎了他的喉管。满脸骇然…… 大口大口的喘气的时候,那边也可以听到痛苦而剧烈的咳嗽,随后目光森然地望过来。 “你……是何人?” 许宣晃晃还有些晕眩脑袋,先干咳了两声,随后才说道:“小兵乙……” 那边又剧烈地喘息了一阵,随后目光狠戾地望过来,血沫溅在地上,星星点点…… “萧兵毅?不……不对,你的眼里分明有片刻的犹豫,这不是你的本名。咳咳。” “呃……” 自己犹豫了么?许宣有些苦恼地回忆一番,大概、或许、可能……罢?脑海中权衡的是叫路人甲还是群众丁……最后才觉得还是小兵乙更好一点。总之也只是乱七八糟的逻辑,呃,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逻辑可言?只是,穆云槐,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去了。 “罢了!”那边痛苦而沉闷地叹口气,顿了顿:“你大概也有很多疑惑……我的时间不多了,告诉你一些也不是不可以。”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再去确认眼前这书生的底细,总之,知道他大概不会是那边的人…… 也便足够了。 “呃……”许宣偏了偏脑袋,随后很有些疑惑:“你们打架……为什么可以厉害到……厉害到……”大概是想找一个不错的词来修饰,只是这个后思维有些迟钝,到了最后也只是简单地说:“嗯,厉害到那种程度……”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也有几分好奇地指了指破碎的路面,青石上这时候血痕片片……“好厉害,轻轻地来,轻轻地走,挥一挥匕首,不留半个活口……”碎碎念着一些东西,也想借着缓解一下已经麻木了的神经。 “咳咳……”回应的声音很简单,但也和有些痛苦。一阵剧烈咳嗽之后,那边也有些难以置信,大概也不曾想到,这书生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许宣于是耸耸肩:“好吧,当我没说啊……”顿了顿,才伸手指了指近旁:“你们这样子……怎么回事啊?” 那边穆云槐先是沉默了,这个时候脸白如纸张,情绪什么的也看不出来了。随后双目虚弱地开阖一下,说道:“有些东西,你自己……看看便是了……” 许宣顺着他的目光,便才注意到了一些东西。染了血的包裹,这时候已经被打开了,最先露出来的是一大把明晃晃的叶片,虽然染上了血迹,但是也能看得清楚,应该是十足的黄金,质地极好的那种。先前那男子对某些东西耿耿于怀,这时候也大概明白过来了。随后略略也有些无言,随身带着这么重的东西和人玩儿命…… 啧。 “真是个井啊……”喃喃地说了声。 这个时候意识层面的疲惫感毕竟还很明显,恍恍惚惚的,有些话语便脱口而出。 “呃……什么?”这般的话,穆云自然也没有可能理解。不过许宣的某些想法在面色上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刻意去做遮掩,所以也还算好把握的,随后摇摇头:“不是这个……” 许宣闻言于是又蹲下身来,将金叶子稍稍拨开。有些东西才正式出现在眼前。 墨色的令牌。 轻轻翻过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打量两眼,紧接着眼神的疑惑情绪便渐渐消失了,到最后脸色陡然变得凝重起来。大概还有些不信,又拿在手里反复地捏了捏,随后面色复杂地看了穆云槐一眼。 “我说……你一个锦衣卫百户,出门都不带小弟么?” “简直是个井!”声音小小地传过来:“横竖都是二……” 心里面想的是,若这叫穆云槐的锦衣卫百户带上百八十个兄弟,自己还需要这么狼狈么……当然,这时候些许抱怨、腹诽之类的情绪,其实也未必是真实的,横竖说来,也只是稍稍发泄一下便好了…… 许宣的神态让穆云槐微微愣了愣,随后大概也想到了什么,虚弱地摇摇头。 “呵。” 气氛就变得很奇怪了。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穆云槐,大概是因为受了致命伤的缘故,这时候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从刚才到现在,许宣也并没有要带他去看医生之类的想法,这样的伤……已经不可能活下来了,他自己心中想必也清楚得很的,说不定比自己还要更笃定上几分。 “无论你是何人,有些……有些事情拜托你。”穆云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这时候雾气慢慢散开,声音也有些飘忽不定的感觉:“弟兄们……弟兄们不能无辜丧命,你要去钱家……金叶子是酬劳……噗!” 最后的声音伴随着鲜血喷出来的时候,雾气也微微被铺上一层惺红……许宣奇怪地问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那边穆云槐的神色已经弥留起来了…… “好吧……”沉默片刻,许宣皱了皱眉头:“凶手是什么人?” 听到这个问题,穆云槐神采黯淡的双目登时又暴起一阵精光,眼神直直的看着许宣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几分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出来的恐怖痛楚。微微伸伸手,这时候大概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了。只余三根手指的左手上,一块染血的布片…… “杀……杀我者,乃……乃……” 话说到这里,手陡然垂下来,便再也没有声息了。 许宣摸摸鼻子,随后有些无言。心中想道,最烦你们这样的人,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奶奶你个头……直接说出来…… 不就好了么。 …… 平静悠闲的生活中突然出现这样血腥的一幕,一时间的落差让他有些回不了神。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也还不甚清楚,只是……生活大概真的要不平静了罢。 感觉……卷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里了。 …… 雾气开始转淡的时候,许宣努力地平复着呼吸,这时候已经鸡鸣的声音也已经有些此起彼伏的味道,随后东方的天空有些明亮,大概太阳也快出来了…… 第23章侵树之虫 许家老宅的门前有一颗老槐树,秋日斑驳的阳光从树梢叶子的缝隙间淌下,在地面上留下游鱼般的光影,风吹叶动,光影亦随之摇摆。 胡莒南从不远处走过,满面的忧色。年已愈五十的胡莒南两鬓有些斑白,他自四十年前就跟随在许惜福身边,如今手上打理着许家在苏杭等地的几个墨行,算得上许家的老人了。 有时候想想,人的际遇真是说不好的事情。那年大旱,家里的兄弟都饿死了,他自己也不过十岁,也已经饿得走不动路。当时还是许家小少爷的许惜福偶尔路过,哭着央求,许老太爷才救下自己一命。真是说不好啊,读书识字,小时候是没有想过这些的。许家待自己不薄,这些年自己也尽心尽力。如今该有的,也都有了。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没有预料到的,也……该知足了。 这般想着,又摇摇头。如今的许氏的境地,若换了原先的自己,大不了就豁出命去,这些年来也积累了不少人脉,这张老脸不要了,多少也能挽回一些罢。只是到现在,有些力不从心——一家老小都指着自己,两个儿子虽然也大了,但是很多地方也还没成长起来。自己身上有责任,也已经不再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年纪。 “胡掌柜!” 有人在喊他。胡莒南回过神来,朝说话的声音来源处望过去。背着光的身影有些高大,脸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晰,不过听声音也就知道了。是他,佘文义,多年来的合作伙伴,如今在许家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他比自己年轻,又有才干,先前扬州和金陵那边生意正是有了他坐镇才打开局面的,顺风顺水。早先听说他也已经回来了,这时候才终于见到了人。 微微收敛一下神色,随后过去拱拱手。 佘文义年不过四十出头,这时候一袭湛清色长衫的,面相儒雅,眉眼间还存着英气,多年来商海浮沉的经历将他磨砺得如同一柄含锋入鞘的剑。 “方才那年轻人……什么来历?” “年轻人?”胡莒南怔了怔,没有料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朝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年轻书生的背影正慢慢走远,于是笑道:“佘老弟可曾听说近来的某些传闻?” “那个书生……”佘文义剑眉轻扬:“传闻是真的?” 胡莒南苦笑着摇摇头:“真假倒也还不好说,不过,今天他确实是来找二小姐的,方才还照过一面……” “哦?如何?” 胡莒南笑道:“倒也没说上话,不过看相貌还算得上俊俏谦和。” 佘文义闻言点点头,他不过是许家的掌柜,对于许家的家务事却也还没有去插话的资格。况且横竖是小辈的事情,这时候若不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事,小打小闹的,他没有去管的兴致,随后摇摇头:“谣言厉害啊!” 胡莒南闻言意外地看了佘文义一眼。最近关于程家三公子因为看上了许家的二小姐,导致程、许不睦的传言他是听说了的。也是因为这传闻闹得广了,程家那边的动作才缓下来。不过,要说程家真的因为顾忌这些闲言碎语就罢手了,那也是天方夜谭。谣言这种东西毕竟上不得台面,真要有心,随手也就可以破去。听说那边程子善已经在张罗着准备取妻了……谣言即便传到天上去,也只能让人顾忌一阵,只要最终不能坐实,也就没有用处了。但就眼下看,毕竟还是对许家稍稍有利。佘文义感叹的背后明显有些其他的味道,这个时候却也抓不住,当下便有些疑惑起来。 那边佘文义将胡莒南的神色看在眼里,有些感叹,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老人,自己只不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这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上一些。又笑着看了胡莒南一眼,伸手在一旁的老槐树上轻轻拍了拍。老树上的藓簌簌地落下一片,露出几个虫眼,几只突然显露在阳光下的虫子有些猝不及防,正拼命往里钻去。 “这树……”佘文义有些感叹地摇摇头:“老了啊……” 胡莒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随后笑道:“是啊,这老槐还是许家先祖那一辈手植的,到如今……也有一百二十年有余了。” 佘文义有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呵,说起这些胡老哥自然比我清楚……”随后顿了顿道:“只是,毕竟还是生虫了……生了虫,就离死不远了。”声音有些幽幽的。 胡莒南闻言抬头,佘文义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胡莒南个子不高,那边佘文义的身量看起来足足压了他一个头。 突然觉得有些冷。胡莒南微微眯了眯眼,秋日的阳光依旧很灿烂,不过中秋这时候快到了,温度还是降下去一些,但这时候最主要的还是心中冰冰冷凉…… 如今手头的事情太多,大家的时间都宝贵得很,佘文义这时候却有闲情在这里和自己说树生虫了,要是听不出来意思,也真的是白混了半辈子。如果换做平时,这时候打个哈哈,随后再做计较,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唉,多事之秋啊。嗓子微微有些干了,胡莒南涩声道:“佘老弟,这样做……怕是不妥吧。” “不妥,自然不妥。”佘文义闻言摇头笑笑:“可是树要倒了……人却还要活着,还有得选择么?”说完不待胡莒南说话就接着开口:“胡老哥,你不必劝我。要是老爷还在,这话我自然不会说的,可是……”顿了顿:“看在与你相识一场,提醒你一句,墙倒众人推……我知道你是许家的老人,许家待你不薄,所以也不要你做什么,只是……有些事情若是发生了,你只需作壁上观便可。” 胡莒南沉默片刻道:“是程家要你这么说的?” 佘文义微微摇头道:“都这个时候了,是谁说的又有何区别?” 胡莒南便没有再说话,是啊,也已经没有区别了。如果众人齐心,眼前的难关还有几许度过去的希望,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如今内部显然已经出问题了。眼前是佘文义,但是,还有多少人有他这样的想法?只怕也不会少……自己又能做什么呢?随后抬头望了望身边的老槐树,因为害了虫,有一些叶子已经枯黄了,先前倒是没有注意过。 “许家在苏杭的生意都是你的……” 佘文义离开了,声音像从枯黄的叶间摇落下来一般,飘飘荡荡,有些不真切。胡莒南在原地站了片刻,神情很有几分复杂,二人不痛不痒地机锋背后,是如山的压力。 到底要怎么选择? 定定地站了片刻,又抬头看了一眼那老槐树。土黄色的阳光流淌而下,槐树枝头不知道哪里飞来一只鸟儿,正在慵懒地梳理羽毛,偶尔偏偏脑袋在树干上啄一啄,随即一只肥肥的虫子被吞下去。 胡莒南皱了皱眉头。 …… 许家内宅,黛儿正一溜小跑着。 “小姐,小姐。许公子哥哥来了么?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那边许安绮正在低头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脸上是遮掩不住地疲惫色彩。今天许宣过来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有些东西自己可以理解,但也有一些还不太能把握,不过听起来觉得道理也是有的,这时候乘着还没忘记,就写下来……随后,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人已经走了。” “啊?走了啊……”小丫头有些失落,随后小脑袋偏了偏,才又道:“那许公子哥哥有说什么吗?” 许安绮看着她的笑脸笑道:“嗯,是说了一些东西的,不过没有说猴子的事情……”许安绮知道这黛儿一直努力想要忘记黄山上的猴子,但是效果也一直很不好,现在每每想到猴子就会不开心。 “哦……”小丫头闷闷不乐地点点头,然后看了看许安绮身边的宣纸:“小姐在写什么呢?唔……堡垒从内部被攻破……”“ “小姐,什么意思啊?” …… 街道上人来人往,这个时候的繁华和夜间又不太一样,更多的是为了生活奔波的忙碌,许宣在路边走走停停的时候,也想些东西。 先前去找许安绮了,有些事情的安排让她知道也是应该的。自己的话她还是听进去的,只是效果却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好了。有些东西这时候横竖毕竟也还看不出来的,自然不能怪人家不信任自己。 随后许宣也就和她说了一些别的东西,大抵也都是危机公关中要注意的事项。相比那些还没着落的事情,倒是这个更让她感兴趣。有些听不懂的地方,还特地询问了几次。 随后,许宣对这个女孩子的把握便又深了几分,嗯,是个务实的人。若是许家的危机能过去,她能顺利掌舵的话,也还是可以期待的…… 许家各地的掌柜如今都回来了,今天见到几个,那个叫胡莒南的应该算德高望重罢,是老实本分的人。许家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多一些,有些事情即便暂时受了挫折,也不是就没有希望……出门时候遇到的中年人大概也是许家某地的掌柜罢,只是和简单照了个面,看起来年富力强的样子。 大家的日子其实都不算好过,许宣摇摇头,自己……也一样的。 事情已经过去三天了,河边也一直都没有再去。不过也没有闲着,对一些消息之类的东西还是有些关心。这几日许宣便常常会去酒肆茶楼之类的地方小坐——在这个时代,这样人流量大,随意性强的地方,打探消息最方便不过。 按理说来,凶杀之类的事情,算得上茶余饭后谈资之中的上品了,古往今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几天下来,却根本没有听到有用的东西。 那水边的杀戮事件,竟如同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生活依旧是它本来的面目,安宁、随意并平淡着。一时间,也叫人有了几分没有着落的轻飘感受…… 第24章人生江湖,身不由己(上) 虽说这时候日光晴好,秋高,气也爽,但是状态么,其实依旧仿佛置身在当时的迷雾里,横竖有些出不来。随后便觉得生活有时候不讲道理了些,平平淡淡的日子流水也似,只是陡然间,很多事情便轰轰地碾压过来,也未给人留多少反应的余地,随后便又扬长而去了。 穆云槐死了,留下了不少的钱财,呵,好大一笔。许宣事后也曾细数过,九十七片金叶子,数了好几遍,不会错的。若是依照人们喜欢在某些事物上凑足整数的习惯,这些金叶子也只是用去三片而已。许宣前几日还在心中琢磨着尽快小康起来的事情,这时候一笔横财飞过来,才觉得从困顿之家顿入小康的心情,其实也复杂得很。很多事情被联系在一起,滋味就有些莫名起来了。若要再说得具体些的话,呃,反正……不是很开心就是了。死人财,岂是轻易就能赚的? 有些事情,若要许宣说涉入得有多深,那倒也未必。因此这时候即便要抽身离开,想来问题也不会太大。甚至表面上,这大概也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了。只是,人有时候的心态确实也不太好把握,这几天做些应急方案的时候,许宣几乎也没有将抽身的可能考虑进去。 对于许宣来说,在很多时候尽量保持理智,也是很多年的习惯。前世的他毕竟是大老板,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随时随地都需要对数不清的信息做出判断和评估,真真假假,若是意气用事,结果很可能就会不测了……因为一时的不谨慎,阴沟里翻了船的例子他那时候见的并不算少。小事的话,当然也不会如此极端,但是在大事上,因为、所以,一切都以利益为重。 这样冰冷的思维方式起先自然也是不习惯的,但是长下来,遇事先权衡利弊的本能也就形成了。不过,大多数情况是这样了。另一方面,到了他这个高度的人,冲动不会没有,只是很多时候在刚开始的时候便会被放弃掉,偶尔有的冲动能坚持到最后,便很可能有另外的意义。 自己如今下意识地不去考虑抽身离开的可能(即便这样做在表面看来是最明智不过的举动),这样类似的情况其实也有过几次。每当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反对的人都不会少,无论是下属或者朋友,大都选择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但随后的事实也数次证明了他的正确,巨大的回馈,常常让反对者哑口无言。 呵,又是一次与理智相悖的举动……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远处有吵吵闹闹的声音。 “过来!过来!过来!过~~~来~~~啊~~~”长长的拖音带着几分无赖的味道。 “你们过来!” “我们才不过去,有种你们过来!” “有种也不过去,你们没种才不敢过来……” …… “那诗分明就是我家少爷所写,横竖也不怕遭你们诋毁……不信这就比比……哎呦,少爷,您怎么踢我……” 走几步,街道两旁两家酒楼相对着,左边是醉仙居,右边是谪仙楼。一般说来,为了最大限度的接纳客源,酒家的门面最好不要正对着,毕竟这样客流容易分散。但是这两家祖上是积了宿怨的,一直是对着干,门对门,厅对厅的——从名字也就看得出来。虽然互相也讨不了好,但是这么些年下来,竞争的习惯一直保持着,至于孰强孰弱倒也分不清楚,嗯,算是互有胜负罢。这样时间久了,连带着俩家的客人也都常常不对眼,这一幕大概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这时候二楼凭栏处,两方人马在隔着街叫骂着,楼底下的街道上聚了仰头观看的人群,都是开心、满足的样子。 许宣怔怔的看着,因为脑海中还在想着别的东西,所以画面映在眼帘上,也没有经过大脑,这般过得一段时间,也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随后听见谪仙楼上传来声音:“黄于升,那诗若真是你所做,少爷我将头摘下来给你当夜壶……” 这话放得有些狠了,那边醉仙居随后也回击:“鲍明道,你那猪头,少爷不稀罕,留着给你媳妇尿罢……” 听着熟悉的声音,某些思考随后才被打断,许宣闻言摇摇头,觉得这反击虽然也是有些力度,只是底气上稍稍还有些欠缺啊。 果然,谪仙楼那边随后起了哄:“什么不稀罕?怕是不敢罢?分明是找人代写的诗……”随后顿了顿,那边大概有人正出谋划策,随后那鲍明道的声音又响起来:“对,对,对……要是你黄于升真写出那诗,本少爷娶了李家小姐后,就把头给她当夜壶……哈。” 醉仙居楼上有人探出脑袋来,正是黄于升,这时候满脸通红的模样,也不知是又喝酒上了脸,还是被气得不清,许宣倒是觉得或许二者兼而有之的可能更大一些罢。黄于升探出身子,这时候有些哆嗦,看架势若不是街道有些宽了,又是在二楼的话,只怕登时就要冲上去与人搏命。 谪仙楼那边也光棍得很,群起而喊:“够不着,你够不着……” 随后黄于升又缩回身子去了。 这就放弃了?许宣微微怔了怔,正这般想着,醉仙居这边就有酒杯飞出去,谪仙楼那边“哎呦”一声,大概有人被砸中了,倒是有些不幸。随后就是回击。酒盏、酒杯、筷子、碟子满天飞舞起来,偶尔也有一把折扇夹在其间……底下是纷纷抱头逃窜的围观众人。 “噫!好臭的靴子……卑鄙!” “正是无毒不丈夫!” …… “哎呦,少爷啊……痛,痛啊!这哪是打小的屁股啊,这简直是打您的脸!” “放屁!狗才,说什么蠢话!” …… 黄于升揪着一个小厮正在喝骂的时候,眼角余光觉得有些东西似曾相识,随后偏偏头,便见到街角那边的身影,眼神定了定,怔了片刻,嘴巴张开,旋即又合上,随后咽了口唾沫,才一把抓过身边的小厮…… “快!快!快!那里……那里……”这时候激动得有些找不着语言。 这样的节奏,那小厮自然也不可能跟得上,脸上带着微微的懵懂:“啊?” …… 一切看在眼里,许宣先已经打算离开了,但随后想了想便还是停下脚步。很快醉仙楼里有小厮模样的人飞跑过来,额上还有一片淤青。这时候见到许宣,连忙恭敬行礼:“许公子,我家少爷说,还请许公子前去助阵!” 许宣随意地点点头,那小厮疑惑地看他一眼。心中觉得怎么看也不太像能打架啊,莫非是高人?倒是常常听张先生的段子,好像叫……对,扮猪吃老虎。兴许真是高人吧!不过横竖是来请人的,这个时候又想即便不是也不要紧的,刚才在少爷面前自己大概说错话了,到时这边替许公子多挨几下,说不定也能卖个好。 神仙打架,遭了殃的是凡人。不过正是最精彩的时候,要离去自然也舍不得,于是很多人就躲得更远一些,伸着脖子朝这边望着的时候,人反而聚得更多起来了。店家这时候也不来搀和,大抵这样的事情经历的多,也有了经验——等他们闹完了再回来收拾罢。所以也只是远远避着,不时还伸头看看,只是偶尔摔碎的酒杯盘碗发出清脆的响声传出来时,才略略觉得有点肉痛。 酒桌上的东西本就只有那么多,这时候时间也不短了,很快便也扔得差不多了。 “哎,那边……放下!不许扔鞋子,有辱斯文的!” “哼!不与尔等一般见识,放下便是,横竖不就是不扔鞋子么……哎呦!你方才不是说了不扔鞋子么?” “兵不厌诈!” “好个兵不厌诈,简直斯文扫地!看鞋!” 这大抵便是眼下的套路了。 第25章人生江湖,身不由己(中) 或许是因为压住了对面的气势,谪仙楼这时候的气氛比较好,下人们折腾得也更带劲。华服的公子,喝口茶,偶尔摇摇折扇,朝下面望了一眼,随后对左右说句话。 “那个人,谁啊?” 有下人便朝楼下探了探头,见黄家的小厮正领着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朝醉仙居进去,于是习惯性地说道:“回少爷……” “你知道?” “呃……不知。” 兴许也是巧合罢,众人正这般说着话的时候,醉仙居的檐下,书生微微抬头朝这边瞥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醉仙居的二楼。 许宣走上去,首先入目的便是一片狼藉。几个小厮依旧在左右乱窜着,大概是自家少爷中午的酒食点少了些,心下有些抱怨的情绪,偶尔从也可以从脸上看出端倪来。大一号的杯盘酒盏早已扔完了,这时候大抵都是筷子在你来我往着。 随后便也见着黄于升了——左脚的鞋子拿在手上,吆五喝六地正在指挥着。他发髻歪了,四方平定巾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呃,这东西……莫非也用去砸人么?想到这些的时候,许宣便有些失笑地摇摇头。 见着许宣过来,黄于升想了想,才连忙将手中的鞋子放下来重新套在脚上。 “许兄,你可来了!”黄于升脸色酡红,朝许宣拱了拱手,迫不及待地放下来:“他们竟说那首诗不是在下所写!” 这感觉有些似曾相识,想到黄于升还有个妹妹,这个时候许宣倒觉得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 “这个问题……”微微揉了揉额头,许宣开口说道:“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 “呃……”那边怔了怔,大概也是觉得这对话颇有些熟悉,不过很快明白过来。 “呵呵……”黄于升朝许宣笑了笑,有些东西就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随后沉默了不多时,又道:“即便不是在下写的,这些盘子也是扔在许兄脸上的。”十分笃定的神情。 一根筷子这时候从窗口飞进来,许宣微微侧了侧身,躲过去之后随手扯过右手边的凳子坐下来,也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黄于升一眼:“坐!” 黄于升如今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一张俊脸红彤彤的,写满了我不淡定的意味。许宣摇头笑笑,又道:“坐罢!” 终于还是坐下来了。 见他坐下来,许宣点点头,又朝远处在探头探脑的小二喊了声:“照着方才的酒食,再上一份。” 黄于升才刚坐下,听到这话立刻蹦起来:“如今火烧眉毛,哪里还有吃的心情!” 许宣偏头看看他:“东西不是扔完了么?这次我们边吃边扔……唔,如果还不够,就再上一桌便好了。” 黄于升眼睛呆呆地眨了眨,表情木木地看着许宣,随后直直地坐下来:“有理!再上一桌。” 午后的阳光从窗口斜斜地照射进来,带着几分慵懒和写意。这时候许宣得空看了看酒楼的装饰,虽然不如玉屏楼那般典雅精致,不过雕梁画栋修饰得还算得体。 菜很快上来了,许宣微微点点头,都是经典的徽菜,原来这时候就有了,随意尝了尝,味道也还可以。 窗口处,黄家的小厮还在和谪仙楼那边不住地叫骂着,对他们来说,这大概也是生活中不错的娱乐项目,双方配合得也默契,你来我往,倒也有几分不亦乐乎的样子。 肚子早就已经饿了,许宣这时候便也不再客气,就着喝骂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黄于升在一旁坐得多少有些郁闷,即便也没吃多少,但受的气也差不多饱和了。随后,黄于升朝许宣看看,心理也多少有些其他想法——有些无法理解,这书生看起来也不算凶悍,为什么自己要听他的安排啊……当然,肯定不会承认自己怕他的,到最后也只是认为大概是他写的话本小说比较好看罢……嗯,自己是爱书的人。 “这道菜叫什么?”许宣突然停下动作,想了想,朝黄于升随意询问几句。 黄于升怔了怔,待看清那菜之后,撇撇嘴:“红烧果子狸。” “唔,有点咸……拿去!” “嗯?” “还有这道炒乌龟,都拿去扔了!” “呃。这个其实叫沙地马蹄鳖。” “随便吧,扔就对了……” “哦。” 清脆的瓷盘破碎的声音在对面谪仙楼的地面上响起,那边也只是静了片刻,随后有声音吼道:“店家,上菜!” 许宣想了想,便也喊道:“四桌!再上四桌!”随后拉过身旁的小厮小声道:“去和店家说,菜不要了,盘子拿来便好……” 谪仙楼这时候的声音也传过来了:“我们上五桌!” …… 一顿饭吃得不算久,等到八分饱的时候,谪仙楼上的众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不是说上四桌菜的么?卑鄙!” “直娘贼,简直可恶!” 醉仙居这边这时候已经开始喜气洋洋起来,几个小厮上蹿下跳,颇有些兴奋。大胜啊!方才去请许宣的小厮则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心想果真是高人,没有错的。 许宣抹抹嘴,这时候拉着黄于升所以说些话:“黄兄,在下拜托你的事情……” 黄于升大概也是心情不错,这时候笑着说:“些许桐油,算不得大事,前几日就吩咐下去了,回头就给许兄送过去……”顿了顿又道:“许兄,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宣扬了扬眉:“你说。” “在下是尽力了的,但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黄于升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斟酌着语气,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只是,些许桐油,连燃眉之急也未必能解,怕是……怕是也帮不上多少忙。你知道,程家此次要灭掉许家。”说到这里又强调一下:“嗯,铁了心的!” 传言黄于升是听说的,不过横竖和许宣有些交情,这个时候就想委婉地提醒上一句。 许宣不置可否地笑道:“燃眉之急不需要解,桐油也不是给许家的……”随后望着窗外的天空,秋天的天看起来要高得多,也很蓝,像拿水洗过一般干爽,偶尔有一群南方的雁从窗角的天空飞过去。 “黄兄,你说在下如果去做生意,如何?” “啊?”黄于升闻言愣了愣:“许兄,你一介书生……唔,做生意?” “呵呵。”许宣笑着摇摇头,这个问题便没有再深入下去,随后指了指窗外,问道:“那边……怎么搞成这样?” 黄于升见他似乎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也就不再多问。这书生,总是莫测高深的样子。许宣后面的问题倒是让他有些高兴,眉飞色舞道:“钱老板从南京那边回来了,过几日要大宴宾客。钱老板听说我……咳,写了好诗,遂请了家父与在下一同赴宴。”随后朝窗口努努嘴:“那边,鲍明道,分明是嫉妒了……” “钱家?”端起的茶杯在嘴边陡然停住,许宣不动声色地放下来,随后问道:“徽州府,有几个钱家?”淡淡的语气,除了单纯的好奇之外,也听不出来其他情绪。 “嗯,徽州府毕竟不小,钱姓大概不少。”黄于升想了想道:“不过,要说家业的话……也只有钱有钱大老板最值得称道!” 许宣喝了一口茶,朝窗外望过去。有些东西,这个时候回忆起来了。 “弟兄们……弟兄们不能无辜丧命。” “你要去钱家。 “金叶子是酬劳……” 一个明朗的秋日午后,两家的小厮互相的喝骂声似乎也渐渐远去,时间缓慢流淌。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温馨而自然。 这样静了很久,许宣将目光收回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第26章人生江湖,身不由己(下) 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总带着几分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意味。许宣先前觉得纨绔少爷们之间的意气之争,也没有参合的必要,都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了。最后也还是留下来,给自己的理由是饿了肚子,正好骗吃骗喝一番。当然,真实的想法里,也未必没有将其当成某种娱乐,借机稍稍放松心情的目的。只是,最后还是不曾想到,无论如何,总有一些端倪可以和心头某些事情牵扯在一起。 并且,还这般天衣无缝。 许宣饮了口茶,摇摇头,心中想着,有些事情……横竖躲不过去啊。 他的神情落在黄于升眼中,便也做了一番猜测,暗自想着许宣莫非对钱府的宴会有什么想法么?先前倒是听他开玩笑也似的提起要做生意的。这般沉吟片刻,才开口道:“许兄,在下的请柬横竖可以夹带两个人,不妨同去?” 听了这话,许宣回神过来,微微笑了笑,也没有立刻就回答。 黄于升想了想又开口道:“在下其实兴致也不高,奈何之前的诗名传出去了,这些时日,大房、二房都警惕得很,三房压力很大……如今落得这样的机会,去还是要去的。”说道这里顿了顿,有些感叹:“人生江湖,身不由己啊!” 见他这样的做派,许宣微微扬了扬眉毛,倒也没觉得意外。黄家的具体情况许宣当然也不会清楚,不过勾心斗角,哪里都不会少,不论历史如何发展,只要有人的地方,有些东西也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后世这样的场面经历的也多,对一些事情许宣也能做出大略的判断来。黄家现在的掌舵人是还健在的老太公黄德元,黄德元膝下有三子,儿子长大也有各自的家业,大房、二房、三房分得很清楚。黄于升便是三房这边的。前些年情况倒还好些,现如今老太公年岁高起来了,家业的安置也就被提上日程。黄家家业庞大,争斗起来自然也比较厉害了,场面么……比之于缩略版的宫斗,大概也是差不离的。这样的争斗,说到底也是综合实力的较量,各房的人脉资源、分管的生意的大小、背后的靠山等等等等。即便也有血缘这层关系,但是,竞争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避不开的。因为之前的一首《人生江湖》,黄于升的诗名有些起来了。这若是放在纯粹的文人书生那里,本来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但是,对商贾之家来说情况便也有不同,说到底,黄于升的名气,不管是有意地运作,还是无心的放任自流,最后也都会化作三房的筹码压在那里的。其余二房不会愿意放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些天兴许在其他方面也施加了不少压力,所以黄于升才会有这般感慨。 片刻之间,许宣想到很多东西。黄于升这个人,虽说惫懒也有一些,但是坏心思倒也说不上,书生的迂腐习气就更别提了,就目前看来,还是可以结交一下的。后续要再做一些观察,如果可能的话,自己的有些事情可以借他的势运作起来,当然,不会占他便宜就是了。 这般想了片刻,许宣朝窗外看了一眼,目光转回来:“念卿兄……是否还缺个夜壶?” “啊?”黄于升愣了愣。 …… 谪仙楼上叫鲍明道的华服公子这时候脸色不太好看,横竖竟被对方戏耍,心情自然也利索不起来。下人们是知道他的脾气的,这时候都不敢离他太近,纷纷在窗口处拥成一团,同对面醉仙居黄家的小厮们喝骂着,偶尔扔一只装鱼地盘子过去。随后对面也会有反击过来…… 本也没什么的,只是这时候众人挤在一起,对面的攻击就躲不开了,不多时,便纷纷挂了彩,很有些狼狈。 鲍明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嘴角蠕动一下,啜了口唾沫。 “嘭!” 桌上的盘碗被拍地跳将起来,声音将一群小厮吓了一跳。 “够了!” 五桌新上来的酒菜,有些恶心人。鲍明道沉着脸:“那边不对劲,黄老三分明气呆了,这时候不可能想出这一招来。去给本公子打听一下,方才那书生,是何来历!” 得了命令,两个下人便下了谪仙楼,很快出去了。 醉仙居。 这时候后的气氛却正与谪仙楼相反,黄于升面上是抑制不住地喜色:“许兄,许兄啊……嘿嘿嘿。”高兴得有些合不拢嘴。 “那夜你告知在下,那人生江湖只是半首诗。”说道这里,略略停了停,一拍手掌:“家里的夜壶也确实旧了,该换了……嘿!”说着拿手在空中用力一抡,大概是太兴奋了些,收手时不小心砸在桌角上。 “嘶……” 醉仙居和谪仙楼前宽阔的街道这时候已经铺满了饭菜、残羹,不知道谁家的狗儿正欢快地跑来跑去,偶尔有猫咪耐不住了,刚探出脑袋就被几只狗儿赶得飞爬上屋柱,喵呜喵呜地叫着,不敢下来。 出去打听情况的下人们还不曾回来,五桌饭菜又确实叫人倒了很大的胃口,鲍明道这时候已经亲自上了阵,抓一盘红烧肉就朝对面扔去。油渍四射。 这边许宣从窗子望见他,心中也想,人模人样的……不太适合做尿壶啊。自己,是不是太不善良了? …… 鲍明道举着一条盛了鱼的盘子来到窗口,眯了眯眼便要瞄准,突然有声音响起来。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是黄于升的声音,这时候也没有先前的气急败坏,反倒多了几分叫人琢磨不透的从容。 这首《人生江湖》写出来并没有多久,不过也已经传开了,众人有所耳闻,黄家三公子的作者身份,更是让人津津乐道。至于这时候谁和谁有矛盾,为何有矛盾,围观的众人其实也并不在乎,横竖有热闹看,也便够了。虽然是听说过的诗,但这时候再听一遍也并没有觉得怎样,甚至很多人也依然觉得不错。 “文贼!” 鲍明道暗骂一句,撇撇嘴,随后便要将手中的盘子扔出去。 “提剑跨骑挥鬼雨……” “呃。”拿着盘子的手微微停了停。 …… 底下众人这时候也发现了,这句原诗没有的。 新诗! 黄公子在做一首新诗! …… 谪仙楼上,鲍明道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油汤顺着手腕淌进衣服里…… “白骨如山鸟惊飞……” 周围这时候已经静下来了,也没有人再说话,除了小猫还依旧在喵呜喵呜地叫唤着。念诗的声音只是稍稍顿了顿,没有停留,陡然便加快了速度…… “尘事如潮人如水,” “江湖空叹几人回。” “尘事如潮人如水,江湖空叹几人回。”念至末了,又重复一遍。 诗算不得高深,也未必真的就好到超凡脱俗,只是念起来的时候气势却是很足的,众人也都听得分明,回味过来后,确实也有觉得满腔豪气的感觉。 “好诗,好诗!” “黄公子吟得好诗啊,名不虚传!” “啧……人生快事!” 当然也有不大确定的人偶尔问一句:“果真很好么?”随后在一片鄙夷的眼神中微微缩了缩脖子。 开始吟诗的时候,因为要躲避对面不时飞过来盘盏,所以黄于升还是缩在醉仙居的厅堂里,如今到了念完的时候,人已经在不觉间地站在了窗前。日光照耀进来,有些灿烂,他微微闭着眼睛,面色竟有几分陶醉了…… 好诗啊,自己写的呢。 鲍明道手中腻腻的,谪仙楼的菜油料放得足,这时候盘子一时也没有拿稳,滑落在地上,旋即摔得粉碎。声音听在人耳中,有些突兀。想着随后大概会出现的“某人被好诗震慑,从了失手摔了盘子的”传言,鲍明道便觉得心口委实有几分堵住的感觉,微微吞了口唾沫,恨恨地又骂了一句。 “妈的!” ……………………………… 夕阳照耀在古朴的徽州大地,远山、近水,亭台、楼榭连带着过路的行人,都着上了几分余晖昏黄的色彩。许宣走在回家的路上。 有七旬老者从身边擦身过去的时候,许宣还在想着心事。这时候,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老人四下望了望,见无人注意到,随后猛地将身子朝许宣撞过来。电光火石之间,也很难做出反应。许宣于是愣愣地看那老人撞在自己身上,随后跌倒在路旁。 “哎呦……死人啦。”老者的呻吟有些凄惨,昏黄的日光慢慢隐去的时候,路人们也都将目光纷纷投过来,都注意到了有些突兀站立的书生,年轻的脸上,还有来不及隐去的愕然。 “死~~人~~啦~~”老者凄厉的呼喊声。 弄不清怎么回事,但是许宣觉得自己掉在坑里面了——是谁在陷害自己? 场面上的情况基本清楚了,路人们纷纷围上来,虽然见许宣是读书人,但这时候毕竟是撞了人还在兀自呆立着,于是脸上纷纷露出不愉的神色。这个时代徽州民风淳朴的很,路遇到这种事情,要鸣不平的人也很多。 “他……他……是他……”倒在地上的老汉颤巍巍地伸手指点着许宣,表情带着几分凄然,大概因为痛苦,话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众人们的同情便更甚了几分。 “啧,真是专业,和真的一样。”许宣心中自然也腹诽两句,面色上却很快恢复了平静。片刻前的愕然,大抵也只是面对突发情况下意识的反应罢了,这时候虽然依旧弄不清头绪,但是心情却稳定下来了。想了想,许宣嘴角露出来一丝微不可查笑容,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随后隐去。 “爹!您挺住了,我去给您喊大夫!”许宣焦急地高喊一声,随后急匆匆地朝人群吼道:“有没有人是大夫?有没有?!” 随后不等人回答,便带着满脸焦急的神情冲入人群之中。 “其实我也是专业的。”这时候不免也这般想着。 人群中众人脸上先是有些疑惑,随后大概明白,哦,弄错了,原来是老父亲摔伤了,这时候急坏了儿子。于是纷纷让了条道出来。 许宣的一声“爹”喊出来的时候,那摔倒在地上的老者便有些呆愣住了,随后还不等他有所反应,那边许宣便已经出了人群。愕然的情绪被强行止住,老者冲着人群气急败坏地吼道: “给老子回来!” 一声“老子”喊出来,众人便觉得有些事情得到肯定了。有路过的好心人笑道:“老人家莫急,令郎已经去请郎中,片刻便回来了。” “是啊,有个孝顺的儿子,老人家福气的很!” “对了,伤到哪里了么?” 议论纷纷。 第27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一路回去,许宣稍稍加快了步伐。虽说即便那老者随后追上来,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应对,但横竖并不是愉快的事,这时候确实不愿再花太多的心思了。 事情发生的突然,事先也没有端倪露出来。若他只是普通的书生,遇上这事栽跟头的可能性大得很——单纯赔偿算是轻的,怕的是随后还有后续一系列动作。这般类似的事情,若是操作稍好一些,做成组合拳打出来,确实很难抵挡的住,倒也够喝一壶的。 那老人大概是受了人指使罢,陷害自己,那么……是谁呢? 程子善?念头才刚起来,许宣随后便在心里做了否定。这事情的手段透着几分无赖的味道,以程子善性格来说,是不屑去做的。随后便想着,莫不是穆云槐的对头?当然,也觉得不靠谱。自己无意中又得罪了什么人么? 这时候,许宣大部分的心思还在别的事情上面,眼前的事虽然对他也有一定的威胁,但是威胁的大小程度从手段也、就可以看出来,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到后来,有些思绪被稍稍理清楚了,许宣深吸口气,将心头某些烦躁情绪强压了下去。 当然,老人单纯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讹诈自己,这种可能不是没有。若真是这般,那倒好办了。只是事情也不可能尽往好的方面做考虑,许宣心中想着,如今虽说躲过去一次,有些事情大概不会这般轻易结束的。自己谨慎一些,随后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情,大概就能知道背后的人了。 明月东升,又一个秋日的夜晚缓缓沉降下来。 天才刚擦黑的时候,有大户人家便已经挂起灯笼,橘色的火光,被红色的灯罩罩住,随即变得更加明艳起来。等夜稍稍深沉一些的时候,小康的家庭便也开始点亮了灯火。至于家境不富裕的家庭,无论是点蜡烛或者油灯,都要稍稍再往后推延一些时候。 这时若得了机会从高出俯瞰,整个夜幕天穹之下,城市的光华便应该是一副动态十足的盎然风景。首先亮起来的灯火,数量最少,也最为耀眼夺目。随后,更细小的光辉共绕在耀眼的火光四周亮起来。再到后来,有更微弱的火光出现,才将整个城市的光华聚集成灵动的整体……当然,这样的节奏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城东富庶的人家多,所以灯火点亮得快一些,城西这边与之相较会稍稍慢上半柱香的功夫,同样,南边比北边也亮得早一些。正是有这样的落差和参差感,整个场面才变得更加生动起来了。 走在这样的场景中,许宣这时候才将心态调试过来了,要说多轻松虽也未必,但是却也不影响欣赏夜景的情绪。微微摇摇头,有些事情么,便先放在一边。在许宣看来,除了那日水边的杀戮之外,其余事情,确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 再过些日子便到中秋了,这个时代对一些传统节日还是颇为看重的,所以即便节日还没有正是开始,但气氛却早早起来了。 规模不大的店铺和路边的摊点,都有月饼提供,人们偶尔经过的时候,也掏上几文钱买上一个或几个,给身边的孩子可以,自己吃也行。至于档次稍高一些的地方如醉仙居,提供月饼也会相应精致上一些,单是上好的面粉烘制出来泛着光泽的表面,便足够唤起人的食欲来。更不消说精心雕琢过的漂亮的纹理,各种各样的祥瑞图案了,有些干脆就是刻上些名人字迹,好看也许未必,但是情趣却是够的。 这样一来,吃的人虽然少了些,但是价格相应也要高上不少,总得说来,亏是亏不掉的。更何况,横竖是过团圆佳节,店家也图个开心和热闹,所以将上好的月饼稍稍卖便宜一些的情况,也是有的,权看心情了。 而在玉屏楼这样的地方,情况就有些不一样。这里的月饼有天、地、人的区别,在这样的场所,什么样的人吃什么样层次的月饼也都是分明的。因为往来的都是富甲一方的商贾,或是颇有名望的士绅,文人才子之类的也很多,所以月饼已经不是吃食这般简单,更象征着地位和身份。大抵说来,已经有几分后世某些高档会所的味道。 岩镇的南面沿水的地方,有很多幢精致的小楼,典型的徽派建筑风格,这时候微微出了水面,灯火倒映在水中,被偶尔过去的渔舟剪碎了,粼粼的波光摇曳间,远远看起来,这些小楼就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如今这里显得热闹,丝竹声与歌声时时从楼里的窗户和门楣间传出来,随后飘到水面上。 某幢写着“天香苑”字样的小楼里,此刻也有几分灯火葱茏的意味。带着几分奢华装饰的房间里,有人在。桌上的一只小碟,几只卖相颇为好看的月饼成品字型摆放着,最上面的月饼被人咬了一口,留了深深的一行牙印,随后胡乱扔在一边。 鲍明道在太师椅上懒散地坐着,有美艳的女子陪坐在一旁,这女子淡妆浓抹,精心的打扮颇能说明她的名妓身份。女子此时正露着浅浅的笑意,漫不经心却又有几分认真地将剥了皮的橘子送如鲍明道的口中。也有人恭敬地立在一旁,低着头正和鲍明道说些话。 临水面的窗子轻轻敞着,二人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随后可以看到鲍明道皱起眉头,口中随意地啜一口,几颗橘粒随之被吐在地上,撞击着光洁地面的时候,跳、跳、跳…… “些须小事竟也做不好么,简直废物。”陡然提高的话音,惊飞了几只在水边垂柳枝头停歇的夜鸟。随后又安静下来。 女子的浅笑微微收了收,随后便换做灿烂的笑容,玉手在鲍明道的心口抚了抚,偶尔停下来,轻轻揉一揉,嘴上说道:“鲍郎,气着身子,可就不美了……可要为奴家多想想。”声音婉转中也有几分娇嗔的意味。 鲍家的下人这时候头低垂着,大概平素这样的场面见的不多,所以女子小声传来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便也有些闪烁。 “行了,出去吧!”鲍明道有些懒懒地挥挥手,下人收了收神,随后便连忙告退了,人走到房间门口,才将门刚刚开了条缝,鲍明道的声音又传过来:“等一下。” 那边下人于是有些茫然地回头过来,鲍明道想了想道:“前些时日,程、许二家的传言里,那个书生是不是也叫许宣?” 鲍家的下人怔了怔,随后点点头:“似乎如此。” 鲍明道听了点点头,随后又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等房间门重新被关上之后,鲍明道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容:“嘿……” “鲍郎,怎么了呢?”这时候没了外人,一旁的女子便也表现得更热络一些,心下带着几分好奇,端着一只酒杯送到鲍明道的唇边时,随口问道。 鲍明道将酒杯接过来,笑了笑:“一只苍蝇啦,唔,小事情……”说着趁机在那双漂亮的柔荑上轻抚了一把,随后有些嗔怒的声音透过窗,和灯火一齐到了水面上。 “鲍郎……” “哈!” ………………………………………… 上一场大雨之后,天气已经晴了不短的时间,直到这日午间才开始微微阴沉起来。午后没多久,隔壁的吴婶又过来敲许宣的门,小儿子从扬州又写信回来了,所以找许宣念给她听。老妇将信递过去给许宣,许宣接过来,也没有立刻就拆开来看,稍微寒暄一番。 随意地话了些家常,大抵都是吃了什么、身子如何、中秋的准备之类。说到天气的时候,吴婶也有些担心天会下雨。下了雨,中秋佳节很多热闹的场面就难见了。因此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里掩不住的担忧。随后略略静了静,吴婶想了想,便又带着几分好奇开口问道:“宣哥这几日……可是在做木工活计么?整日也不得停,不累么?” 许宣闻言笑道:“可是吵着吴婶休息了?” “唔,这倒也没有。”吴婶摇摇头,沉吟片刻才接着开口:“宣哥儿有时间还是多温温书罢,这院试隔得也不远了……” 许宣听了,便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她兴许是觉得许宣开始热衷于一些与科考之道不相干的东西,觉得有些不合适,也担心他分心,于是开口提醒上两句。老人家虽然没多少文化,但是毕竟活了这把年纪,人情世故还是明白一些的,所以话也是点到为止,并不算苛刻。 许宣点点头,心中自然知道吴婶说出这些话,是将自己看成她的子侄之辈,所以好意还是领的。 这几日,黄于升那边的桐油以及一些材料和工具送过来之后,他便开始着手自己的计划。明面上也算是应了给许安绮的随口承诺——逮住机会,在一些事情上帮帮她。但另一方面,也是有自己打算的。 这本来就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情,现在虽然因为河边的事而有些犹豫,但是颇为纠结了一番,还是不准备改变自己原先的计划。 许家的困境在如今很多人眼中,确实不好解决,已经算是僵死的困局了。要具体分析起来,情况自然很复杂,不过大致的脉络还是可以把握住的。因为原料不足的缘故,许家如今面临的选择有两个,一是不顾官府规定的墨贡数量,努力维系现有的生意。另外的选择便是暂时放弃生意的正常周转,集中所有原料全力完成官府委派的任务。 许惜福去世,原料留下一些来,但是实际说来并不足以同时满足这两方面的需求。在外行人眼中,许家或许应当集中力量完成官府的任务,毕竟只要不得罪官府,其他事情随后再徐徐图之、从长计议,总是可以的。 但是,现实状况其实不是这样。说到底,许氏也还是生意人,无论如何,首先便要保证各方面的供求平衡,维系住生意的渠道,在这样的基础上,其他方面做出一些适当牺牲,也不是不可以。否则,即便满足了官府的需求,但是生意链也同样断掉了,结果其实并没有不同。因为程家为首的一系列墨商的联合封锁,许氏如今已经失掉了从长计议、徐徐图之的可能。 而现在许安绮明显有自己的决定,她是个要强的女子,所以在两面横竖会发生相同状况的情况下,她选择的还是维系住自己的生意在先。这个时代,人治的成分毕竟要大的多,得罪了官府,许家只要肯散财,未必也没有活路。但是,如果生意链若断了,连带的连锁反应是非常剧烈的。肯定承受不起。 事情的大致情况便是这样子的。许安绮内里具体的打算,许宣自然也不会完全清楚的,但她对一些东西或许也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想到这里,许宣笑着摇摇头,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啊,坚强是有的,但有些稚嫩毕竟也不可能那么快就消去。 局面虽然复杂,但是在许宣看来,要破局的话,其实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这当然不是说许家的一群掌柜都是庸才,而是因为许宣确确实实站在历史的高度。 第28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中) 墨道在中国算得上历史悠久,早在千年之前便已经是重要的书写用品。早期墨的来源,大抵都是文人自制的。因为经济的发展,汉代之后,墨被列入地方贡赋,重要性开始凸显。后来的唐、宋两代,因为文风鼎盛,著书印刷之风浓厚,墨的用量大大增加起来,这时候文人自制和地方贡赋显然已经无法满足日常的用墨需求。当时的朝廷才开始设立专门的制墨机构供官方使用,几乎是同时,民间也出现了专门的墨工。 墨,于是才开始转化成一种商品。 单就明代而言,也是制墨工艺发展史上的重要转折期。若要说得更具体些,也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判断。首先,油烟墨完全取代松烟墨一千多年的主流地位,成为中国制墨最重要的墨品。另外的方面便是和有明一代的风气相契合,传统制墨工艺对墨外形的关注,超过了以往任何时代,重形开始胜于重质。 某种意义上说,突破口便在这里。 前世的时候,墨业也是许宣创业之初摆弄的行当。最初的墨厂,从选址、建设,到人员的招募,销售的拓展……等等等等,即便是现如今想来,也还有些历历在目。因为时代的原因,那时候墨厂所能赚的钱其实并不多,不过自恃有些身份和地位的人,附庸风雅也罢,或者本身也真心喜欢,无论如何,对涉及传统的某些东西都有几分独钟的情怀,许宣便因此积累了不少人脉,随后都化作他的助力。 后来他的集团产业链日益庞大,早期的墨厂便有些脱节,甚至很多酱油项目的子公司,所提供的回馈都远远超过了墨厂。但即便已经是一种负累了,许宣也并没有选择关闭掉它。这里头说到底,还是有一些超逾收入、支出、收益这类冰冷的数字之外的、他自己的个人情感在其中。 毕竟……那是曾经的起点。 如今再世为人,从前的起点化作新的开端,这种感觉很有些微妙。 呵。 只是,现如今徽州墨业正是兴荣的时候,墨商数量众多。许家虽说在墨业上进展得不错,但却依旧算不上极好的那类。许墨主打的几款精品徽墨,在整个徽墨市场中名列上品或许不难,但要再向前一步,达到极品的高度,便有些乏力了。 先前嘉靖朝时,徽墨还是罗氏一家独大的局面,“临池志夷”、“青蒲幽居”、“太清玉”等名墨也盛极一时。因为罗氏掌舵人罗小华同严嵩父子关系密切,借势之后,在名气上便有些泰山压卵的味道,很多现在的徽墨名品,当时都有些被压得喘不过气。后来严嵩父子倒台了,罗氏也因此被牵扯进去,随后罗小华的失踪,更是加速了罗墨的衰败——这中间也并没有花上多久的时间。 如今代罗墨而起的是程、方两家。 程墨是如今徽州墨业的行首,掌舵人是程君房,他头脑比较灵活,不受陈法的约束,博取众家之长,在配方、用料、墨模上都进行了很大的改进,特别是首创的超漆烟墨制法,更是有了几分独树一帜的味道。据说南京某镇守太监对程墨颇为喜爱,甚至曾私下里调侃,戏称程君房为“墨妖”,这称呼据说还传到宫中。对于“墨妖”这样的称呼,程君房接受得竟也欣然得很,未必没有几分引以为傲的意思。 在某些场合进行宣传中,也有人将他誉为李廷珪后第一人。这样的说法正确与否自然也说不好,但是程墨有着巨大的名声,这一点大概是毋庸置疑的。程君房自己也曾有“我墨百年后可化黄金”的感叹。程墨中的一些极品,如“重光”、“合欢芳”、“百子榴”、“青玉案”等等,也常为一些有身份地位的人所接受和喜爱。虽然就生意场上的手段来说,程君房乃至程墨都未必地道,但仅就制墨水平而言,如今的程氏确实也算得上是徽墨行业第一梯队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紧随程墨之后的方墨,代表人物方于鲁。说起来,程、方二人也还颇有些渊源。早先时候,方于鲁曾拜在程君房门下学习制墨艺业,后来基于一些原因,才独立了门户。前些年他倒也名声不显,只是近几年,兴许是某些方面的积累程度到火候了,所以不断有精品好墨推出来。许宣前些日子在郑老家听说的“九玄三极”墨,已经明显具备挑战程墨的资格了。 另外一方面,对于许墨的几款招牌产品,许宣也多少有过了解,比如“非烟”“岱云”之类。墨虽说也是好墨,但比起极品来,差距也还是有一些。抛开墨本身的原因,几家的墨在市场上行情之所以不同,也还有其他方面的因素。 大抵说来,程、方两家如今人丁兴旺,有不少男丁,将来家业的继承的问题不会太大。买方和卖方,大家毕竟都生意人,做生意么,这些长远的考虑有时候自然也会有。许惜福身后毕竟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远嫁,如今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儿待嫁闺中,想一想,啧……有些评判虽说算不得客观,但是,总还是人之常情。 许墨因为原料短缺导致的困境,不是没有人想过通过质量的突破进行突围。即便墨贡的数量少上一些,但若是能有极品面世,很多事情就没有那么被动了。 但也只是想法,这方面,即便有心,也往往无力得很。要想在墨的质量上做出突破,并不是一夕之间能办到的事。许惜福在世的时候,许墨在这方面的努力也有过很多,但是多年下来,成效并不显著。现在的几款精品许墨,大都是许老太爷那一辈开发出来的产品,如今所做的也无非是吃吃老本,至多稍加一些润色罢了。 有些难题确实是难题,放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只是,偏偏在许宣这里情况有些不同。在他看来,这个时代,徽墨市场即便开始繁荣,但是经验层面的一些东西都还没有、暂时也不大可能上升到理论的高度。 知其然,但对其所以然关心很不够,本质的知识升华不出,这也是中国传统手工业千百年的痼疾了。当然不是说这个时代的人能力不足,而是多少年下来的传统思维方式的桎梏罢了。 所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许宣决定按照后世清代名墨胡开文墨的套路,整理设计一套新的品牌。至于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了,胡墨的时代离如今毕竟隔得也近上一些,很多东西虽有新变,但是大抵说来也还没有超出框架太多。推广的阻力会小一些,人们接受起来也相对容易。 至于会不会失败,就墨本身而论,这个问题许宣是没有考虑过的。最关键的原因便在于胡开文墨确实有鲜明的特色的,往前数几百年,往后数几百年,有些精华的东西都是不会变的。 胡开文是清代乾隆时徽州的制墨名手,他曾不惜巨资,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圆明园、长春园等图案,邀请名家巨匠雕刻,制出以皇家园林风景为主题的《御制名园图》墨,六十四块,称绝一时。 同时,也是在他的时代,除了生产实用墨以外,还生产了观赏墨,各种彩墨,药墨,蔚为大观。以药墨为例,胡开文研制的八宝五胆墨在当时也算得名动天下的。 与此类似的信息还不少,但就眼下来说,只是这一部分也已经够用了。他替许墨做出从质量上入手的选择,风险当然也有一些,毕竟如今许氏的困境人为因素占了主导,后续还有很多关节要打通。 不过这个问题他并没有过分关心,若是自己替许墨做到这一步,许氏还抓不住的话,那有些事情也就没有改变的必要了。 …… “这是什么味道?”吴婶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有些怪,宣哥,莫不是饭煮糊了?” 第29章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味道其实是桐油的味道。 既已有了决定,剩下的便是按部就班地将事情做起来。这几天许宣也试了几个配方,因为记忆有些遥远,这时候能回忆出来的其实也不全面,期间出了些差错,不过问题并不算太大,一番实验下来,便也很顺利地解决了。 传统的制墨要走配料、做墨、修墨、晾墨、描金等十一道工序,要算起来其实也复杂得很,这些东西毕竟是千百年的经验积累出来的精华,贯穿整个做墨过程始终,偷懒不得。即便是后世机器解放了大部分劳力,但在这些传统墨工方面,也只是在工具稍稍做了些改进罢了。 至于之前吴婶对于许宣是否在做木匠的疑惑,其实也很好解释。 好的墨都是千锤百炼的。调好的墨泥放在墨墩上,需要用数十斤的大铁锤翻打数百上千次,这便是墨道上所说的“轻胶十万捶”,翻打次数越多,墨的品质就越高。所以许宣这几日锤墨锤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但在不明就里的外人听来却是也有几分怪异。 所以许宣仍只是笑笑,没有接话。有些事如今也都只是自己在摆弄罢了,至于吴婶,确实也没有将她牵扯进来的必要。老人家对自己一向关心得很,若是照实说了,难免还要再费上手脚解释一番。 吴婶狐疑地看了许宣一眼,见他只是笑,并没有要做解释的意思,随后心下暗暗叹口气。饭也煮糊了呢……有些事,自己也要抓紧些才是,这家里确实需要个女人的。看他并不上心的样子,有些事自己还是要多留个心。毕竟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在这些事情由不得他。 许宣拆开信封,扫了一眼,微微有些惊讶,随后抬眼望了一眼的吴婶,见老人家正笑眯眯的,颇有几分期待的眼神,于是又低下头将信从头到尾细读一遍。 “三儿信中……可说什么了?” 吴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口中的三儿便是写信回来,在扬州某典当行做学徒的小儿子。老人家挂记儿子,这时候见许宣只是看信,也没有如往常那般很快念出来,心中难免有些疑惑。 不得不说,在很多有关孩子的事情上,做母亲很多时候也确实有些没有道理可言的敏感。 “啧……”许宣微微摇了摇头,手指在信纸上弹了弹,看了吴婶一眼,斟酌着要怎样开口。 这般做派看在吴婶眼中,心头不妙的感受便又多上几分。 “宣哥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吴婶顿了顿,接着便又开口说道:“不消顾忌老身的感受,直接说出来罢。”话虽这般说,只是内里几分忐忑的语气,却也遮掩不住。 “倒是有些事情。”许宣想了想,开口说道:“三哥不日便要回来了。” 吴婶的小儿子年纪比起许宣也要大上几岁,这时候叫三哥,其实也是一直以来的习惯。 “回来?”吴婶怔了怔,有些茫然:“为何啊?” 随后碎碎地念着“才去不足半年”“先前说好跟随金掌柜三年的”之类之类的话,心神有些不宁。 “信中说得简单,具体的情况也还不知道。大意是三哥看东西打了眼,叫当铺平白失了一笔银钱。不过金掌柜也是邻里乡亲,这事情也没太作计较,最坏的结果也便是罚些工钱罢了。至于回家来么……嗯,大概是三哥自己意思罢。”许宣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些,轻描淡写些,这时候毕竟要照顾到老人家的情绪:“不过,当铺赔钱还算事小,信誉上蒙受的损才是关键,虽然金掌柜挂记着情分,也没有计较太多,但是三哥自己心里还是觉得过意不去,便……准备回来了。” 许宣说到这里停下来。吴婶的脸色有些白,强自镇定一番,有些欲言又止。许宣便没有再说话,老人家纠结了一番,终于还是嚅嗫着开了口:“那……那是赔了多少钱呢?” “一百两。” “啊?”老人家失声叫起来:“这么多?这么多……这可如何事好?” “老婶子,这做生意么,吃亏的事情是常有的。横竖人没事。”许宣宽慰道:“其实……一百两的话,也不算多了……”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那边吴婶瞪了他一眼:“还不多么?一百两!” 于是许宣随后的话便也没机会说出来了。 啧,其实自己现在横竖也算有点钱的,随后想了想,这些事情,回头得了机会再说罢。 吴婶这时候瞪他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随后心思又转回到许宣方才的话上面,想了想,对啊,人没事,人没事就好了。 “三哥信里也说了,回来之后会想办法把这笔钱偿还上的。” 吴婶闻言微微微又怔了怔,随后有些喃喃道:“这孩子……这孩子……”“还好人没事”“回来也好,也好……” 絮絮叨叨的话语,说着说着,眼圈便有些红了。随后不等许宣安慰,便又强挤出一个笑容:“宣哥,你瞧,老身失态了……” 许宣笑了笑道:“老婶子,有些事情别太往心里去,回来好,回来这边有事情等这他做。” 吴婶此时心神不宁,许宣话里暗含的意思她也没有听出来。随后又问了几个细节上的问题,许宣依据信里的内容做了回答,当然,也还是尽量将事情轻描淡写一番,这时候并不想让老人家太过忧心。不多时,老人家才勉强放心下来,随后便告辞了。 许宣将她送出去,她走下石阶的时候,转过身来问了一句:“宣哥儿,要尽快成个家!” 没头没脑的话让许宣微微有些愣住,吴婶又看了他一眼,嘟哝一句:“这天……要下雨了!”转身离开了。 ……………………………………………… 许宣随后将门掩上,觉得桐油的味道确实不太好闻,摸摸鼻头,朝屋内走去。 “吱呀。” 门在身后又打开了。许宣愕然的转身过来,才看见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口。 “嗯?你怎么来了?”许宣偏偏头,有些疑惑。不知道黛儿这时候为何过来。 那边小丫头依旧是湖绿的长裙,扎着两个可爱的包包头,大概一路上是跑着过来的,有一个包包稍稍歪了一些。 “怎么不说话?”许宣朝她走过去,好奇地问道:“你家小姐呢?” 黛儿这时候轻轻扶门墙,身子其实还在屋外站着不曾进来,听到这句话,大大的眼睛眨了两下,有些晶莹的东西落下来,大滴,大滴。 “呃……”许宣微微愣了愣,那边小丫头的声音哽咽地传过来。 “小姐,她……咯……”才刚开了头,身子抽动一下,后面的话被隔住了,稍稍平复一番:“小姐病倒了……”声音几乎哭着出来。 “呜……” 第30章秋雨时至(求收藏、推荐) 阴沉的天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随后起风了,是干燥的空气中带上水汽的湿热味道——每个夏日有雷雨的午后,这样的味道都很清晰。万历二年的秋天,因为天凉得有些迟,所以这时候味道也很类似。 不过,只要一场雨之后,温度大概会很快降下去罢。 稍稍带几许颓废感的破败小院里,草叶尖忍不住泛起秋日特有的微黄。屋顶因为经年不曾修理,偶尔有瓦片被风掀起来,随后在地面上摔作几片。乒乒乓乓的响声。 少女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偶尔将脚尖轻轻并一并,可爱的绣鞋微微摆成一个秀气的八字,随后分开来。 年轻的书生摆摆手,模样也有几分慌乱,少女抬起头来,大眼睛里这时候还充盈着水汽,红红肿肿的样子,低下头的时候,又有泪珠落下,旋即被风带了一段,在稍远些的地方落下来。 许宣下意识地伸手在身上摸了摸,大概是想找寻些东西,随后便又怔住了,咳……这时候,哪里有什么纸巾呢,一时间觉得有些为难。 少女的哭泣也是很秀气的那种——可爱的嘴唇朝内微微抿着,小鼻子红红的,偶尔耸一耸肩膀。到后来才伸手拿出帕子,在脸上轻轻拭了拭。 呃,帕子……好吧。 这时候大概可以这样概括许宣的心情了。少女的泪水让他失掉了平素从容不迫的心态。 啧,这样的事情,还真没有经验呐。心头不免也有几分感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好像都见不得女子的泪水。这到底算不算好习惯呢…… 黛儿虽说哭得有些伤心,但横竖还是有限度的,不可能一直这般持续下去。许宣这时候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一边陪她,也不说话,安安静静。 “许公子哥哥……”等了一会儿,黛儿止住泪水,声音哽咽地响起来:“怎么办啊?” 问话有几分没头没脑的感觉,许宣却舒了口气。好了,有些东西,终于可以正式地交谈了。 “你家小姐……病了么?什么时候的事情啊?”许宣几日前才见过许安绮,当时并没有看出她有什么生病的征兆。所以难免有些疑惑。当然,或许是自己心里有事,忽略了一些东西,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 “昨天夜里,小姐……小姐整理账册,和往常一样睡得很晚。”少女的声音弱弱的,依稀还带着哭泣后的余音:“账册少掉几本了……” “少了几本?”许宣扬了扬眉毛。 “嗯,是余杭、扬州那边店铺的。”大概是因为说的事情有些关键,小丫头还是有些认真的,微微数了数:“唔,还有南昌的也不见了……”随后呆呆地又想了想,颇为苦恼地说道:“呃,好像还有两个地方,不记得了……” 最后总结性地点点头:“嗯,是五个地方,没错的。” 许宣看着黛儿明明梨花带雨,却又有些认真的模样,不由也觉得有几分好笑。 “为什么会少了?” “不知道啊,这些事情……”黛儿偏偏头想了想:“反正肯定是心思坏掉的掌柜干的,哼,毛掌柜,还有沈掌柜也是。黛儿以前就觉得他们不是好人的,还曾和小姐说过,小姐说这是大人家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小姐还说……还说,呃……”黛儿说到这里有些明白过来,随后有些怨怨地看了许宣一眼:“许公子哥哥,你刚才明明问的是小姐的病……”声音幽幽的,倒是忘记明明是她自己自顾自地说了许多。 “哈。” “许公子哥哥,你还笑呢!”声音带着几分憨恼,有些可爱的情绪遮不住。 “说说你家小姐的情况罢。” 小丫头于是收回情绪,随后便又碎碎地说着:“夜间的时候吐了一次,晕厥了。嗯,就是发现账本不见了之后……今天本是要召集许家所有的掌柜的议事的……掌柜们都来了,毛掌柜他们也在的……小姐却下不了床。”说到这里,声音里又开始有了几分呜咽的端倪。 这情况,不太妙啊。 许宣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那边小丫头又开口说话:“而且……” “而且?”许宣扬了扬眉毛。 “嗯,而且今天早上,府衙送了消息过来,中秋之后,便要开始检点所有摊了墨贡的商户。” 啧……还真是,祸不单行。 许宣微微抿了抿嘴,想了想,随后在黛儿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这样罢,带我去瞧瞧你家小姐。”说完,便朝门外走出去。 黛儿在落在后面,微微愣了,大眼睛眨啊眨,长长的睫毛被打湿,这时候正可爱地蹙在一起,睫毛尖上沾着晶莹的泪珠,一缕缕的。小丫头抱了抱脑袋,方才被许宣拍了的地方,泛起微微的异样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这种感觉却又抓不住,随后见许宣走得远了。才连忙喊起来:“都没有关门!许公子……咯……哥哥”先前伤心哭泣的后遗症还没消去。 “喂!”许宣带着几分好笑的神情转过身来,摊了摊手:“我说,你属母鸡的啊?” “不是啦!”可爱的声音又响起来:“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咯……呃。” “哈!” 紧接着,穿着可爱绣鞋的小脚便也从门里出来了,小跑着朝那书生的身影追过去。跑了一段,兴许想到了什么,身子转回来,将小院的木门轻轻掩上。 “吱呀……”声音充满了几许古旧的意味。 “喂,等等我啊……” 脚步声轻去,和声音一齐被风吹散开来。 ………………………………………… 乌云滚滚。 “要下雨了啊。”许宣望了望天,嘀咕一句,随后偏头看了身边的黛儿一眼。小丫头一路上都在碎碎地念叨,大抵也都是许安绮最近的境况。这时候大概有许宣陪在一旁,黛儿的情绪虽然也没有立刻好起来,但是低落毕竟也少了几分。 其实黛儿今天比较可怜,昨天晚上许安绮突然昏厥过去,下人去请了几家大夫,有两家说是已经出了诊,来不了了。最后请来大夫几乎是清晨时分的事了。家里面鸡飞狗跳,乱得很,小丫头心里着急,一时又没有办法,随后想到许宣了,觉得是好人。于是就跑过来找他,至于找许宣到底做什么,这些其实心里也是不曾想过的。 随后路上也有些闲聊,这时候许宣还是想将气氛冲淡一下,于是随口说了两个笑话,只是那边黛儿呆呆的样子,一时间也没有反应。即便是再好的笑话,若是听众不配合,便也冷得很。,啧,没有幽默感的小孩子……许宣撇撇嘴,觉得有些无趣。此时此刻,黛儿的脑袋里能听进去的,大概也只有和许安绮有关的话题了。 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倒也可爱得紧。 许家在岩镇的南面,离水边有些距离,不过后边不远处也有起伏的山峦。山风这时候吹得很烈,黄绿相杂的叶子被吹得翻起来,远远望去,与晴好天气的感受又有几分不同。 …… 许家门前的槐树,已经很有些年份了,老枝桠在风中左右摆动着,一些枯死的叶子便被抖落下来,簌簌的一片,叫人陡然看一眼,便也觉得有几分萧瑟的感觉。 佘文义在树下站着,偶尔朝院墙内望望。 “要下大雨了啊。” 他这般低声感叹一句。 第31章商贾之门 临近许家门前的时候,原本就阴沉沉的天空陡然又暗了些,大朵大朵的乌云正在慢慢升腾,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之中。少女低头走着,心头的忐忑转浓,心情随着天气也变得更阴翳了几分——有些事毕竟还不知道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这时候心里自然没底气得很。习惯性地朝身边望了望,在她心中,如今对许宣也有几分没有道理可言的信赖。但随后便发现那书生不知何时居然已不在身边了。少女有些惘然,片刻之后有些慌乱地转过头,目光四下找寻的时候,才发现年轻的书生正远远地落在她身后。 许宣只是随意地在那里站着,老槐树的落叶纷纷扬扬,风偶尔将他的衣角微微吹起来,旋即落下。这时候兴许是想到什么了,许宣神情看起来有些复杂,随后便有些苦恼地伸手在自己的额上轻轻拍了拍。 “许公子哥哥?” 黛儿在树下回转身子的时候,有几片飘零的枯叶偶尔落她的头顶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拨弄一番,随后头发微微有些乱了,开口询问的时候,语气中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啧,怕是要白来一趟。”许宣的回答也直接得很。 “呃……”黛儿愣了愣,抓不住许宣这话背后的含义,一路上许宣一直在和她说着话,想让她开心一些。虽说她没有认真去听的心思,但内里的目的还是能判断出来的。因此即便不曾听进去,但心中多少也还觉得几分安慰。这时候听许宣话,觉得他大概是想离开了,于是心口有些堵。慌慌的感觉,空落落的。 “怎……怎么了呢?”虽然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许宣的意思,但黛儿还是下意识地询问了一句。不过心里这时候也想着,是啊,找许公子来,又能做什么呢?许公子又不是药,治不好小姐的病,何况即便是药,这般大的药,小姐……小姐也吃不下去。于是神情也变得复杂起来。随后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失落地转身,朝门前的石阶过去了。 呃,就这么走了?许宣看着黛儿带着几分寥落的背影,有些愕然,想了想,开口唤她一声:“喂!” 黛儿闻言转过身来,表情木木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又蒙上了一层雾气。许宣见了,微微有些无言,自己莫非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有些话,明明还没开口说出来好不好?青春期少女,真是敏感又脆弱啊…… “你家小姐能见得我么?”许宣收回情绪,随后问道:“在闺房里?”说着,伸手朝许家院墙的方向指了指。 “呃……”黛儿这时候也明白过来许宣的意思了。 如今的大明朝,因为经济的繁荣,带动着整个社会风气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很多原先比较死板的东西,也都有了一定程度的松动,人们接受起来也没有那么困难了。但是,事情也都不是绝对的,在另外一些事情上,不仅没有松动,反而变得更加苛刻和死板起来了。去闺房探望女性病人……啧,还真是个大胆的假设啊。许宣暗自摇了摇头,他先前决定来看望许安绮,也只是思维定式。等到这时候明白过来了,便觉得很多事情其实并不合适。这个道理黛儿当然是懂的,只是这时候居然也一直没有觉察出来,由此便也可以得见,少女的心境如今真的乱到一定程度了。 “哦……”这时候黛儿也确实不好再说什么了。许安绮下不了床,许宣自然是见不到的。此刻黛儿虽也没有再委屈地去流泪,不过兴致么,确实也乏善可陈。想了想,还是决定进门了。 许宣看她的样子,随后语气便有些埋怨:“不知道你家大人怎么教的,都不挽留一下么?好没礼貌……” 听了这话,黛儿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黯淡的眼神陡然带上了几分明亮的色彩。许公子哥哥这话的意思……他不走了么?虽然也不知道许宣留下来能做什么,但单只是知道他或许不会离开,少女的心中便觉得有几分暖暖的。 “许公子哥哥啊……” 风呼呼地吹过去,声音有些飘荡,不过动听还是动听的。树叶纷扬间,带着几分娇嗔的语气,即便是当事人自己,这个时候也都不曾注意到其间几缕微不可察的异样情绪。 ……………………………………………………………… 因为天光有些黯淡,许家的厅堂掌了灯,有茶香不时飘出来。这时候正满满地坐着很多的人,各不相同的面孔,有的看起来面色和蔼,也有的带上几分精明,或者还有老实巴交的……但无论如何,从穿着上看,都体体面面。另外,从眼神和谈吐,便也可以知道这些人大概都是有些故事的。 胡莒南脸色平静地站在人群之外,将众人说话的声音都听在耳中,只是眼神中偶尔也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场间在座的都是许氏墨行的掌柜,这次因为许氏的危机,才从天南海北聚过来。因为大家所在的地域,距离远近都不相同,这样的聚集,其实从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了。有些先到的人已经私下里见过好几回了,如今,也只是更正式和隆重上一些罢了。 很久没有这般热闹过了啊,胡莒南心中想着,上一次的聚首,还是许惜福五十寿辰时候的事了。在座的众人中大部分面孔他还是熟悉的,当然,偶尔几张生面孔也觉得生疏。另外,也少了些曾经熟悉的身影。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也过去五六年了。 这般想着,胡莒南心中又微微叹了口气,本该……本该是热闹的聚会啊。 许墨在徽州墨商中虽算不得最大,但这也是和正在巅峰的几家相比较而言的,就本身来说,其实也很不错了。不然,程家也不至于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商贾花费这般气力。 这个时代,商人虽说地位也不高,但是,很多东西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事情只要做到极致了,抵达了一定的层次,该有的都会有,名声、威望之类的自然也是的。许家三代积累下来,如今的家资,在很多人眼中也已经很高不可攀了。如今,大明朝的很多城市都有许墨的分行,眼前这些掌柜们便负责着许家在各地的经营和周转。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徽州人。 这样的情形在徽州的商人中其实也寻常得很。 徽州府虽说富庶,但是这里因为山陵众多,没有多少耕地,人口相对来说并不算多。相对应的,消费能力自然也不可能比得上杭州、南京这些历史悠久的名城都会。一定程度上的人地矛盾催生了徽州的商人群体,他们走出去,风云流散的遍布在全国的很多地方,“无徽不成镇”的说法便是这般来的。而徽州府,便是这些商贾们真正意义上的大后方。这里有生养他们的爹娘,有日夜相伴过的山水,有妻儿的羁绊……等等等等。这个时代,固有的乡土情节本来就很重,外出的商贾们有了钱,相较于用来转化为流通的资本,其实更愿意将钱用在家乡的建设上。所以,回家,回富庶的徽州故里,对商贾而言,是再高兴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如今因为一些事情,这些本该存在的喜庆气氛,并没有出现。 …… 此刻横竖是多年不曾相见,大家又是同仁,话题自然很多。随意地说说自己分管的区域内生意上的趣闻,风土人情,或者也会对自己做出的成绩做一番修饰后装作不经意地说出来,姿态放得很低,随后也会在周围阵阵的恭维声里谦虚地抱抱拳,说声“哪里、哪里”。 …… “方才是杭州那边送来的信……方家的呢!”话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这时候上一个话题刚结束,有声音插进来。如今大的气氛是有些凝重的,所以说话声音也不响,毕竟,若不这样的话,多少会显得有些张扬。横竖……能引起人注意便可以了。 胡莒南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陌生面孔,三十来岁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年轻,不过,年龄这东西和本事很多时候并不成正比,因此胡莒南也没有轻视的情绪在里面。听他口音不像徽州本地人,大概是许墨在其他地方招的新人罢。只是听他说话的内容,胡莒南便也觉察到几许不妙。 “杭州方家?那不是安锦那丫头的夫家么?”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来,说话人年近六十,蓄着长长的白须,颇有些德高望重的感觉。 “噫!是了,我记起来了!大小姐是三年前嫁过去方家的。” “杭州方家啊,啧啧……” 随后响起的声音都各自带着不同的意味,只是说到方家的时候,语气里又都不约而同有着几分重视。这般说了一阵。又有声音响起来:“似乎,大小姐在方家过得并不好啊……” 说话的又是先前那生面孔的许家掌柜,声音落在胡莒南耳中,他微微蹙了蹙眉。 “哦?竟有这等事情?”其余的人闻言便有些惊讶。 “真的假的啊?” 众人的兴致,或者说作为生意人对某些东西敏锐感被勾起来了,正要仔细询问的时候,那年轻的掌柜面色有些尴尬:“咳……杭州的事情,在下其实不大清楚的。对了,胡掌柜不是在么……” 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胡莒南其实已经等很久了。有些事情,先前虽有几分确定,但心中未必没有几分侥幸的心理,这时候现实终究还是化作真实的压力朝自己而来。把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样的心思,啧…… 不过方家的事情也确实……唉! “老胡啊,你先前是在杭州的!”方才说话的白须老者皱了皱眉头,放下茶杯的时候,朝胡莒南望过来,神情也带着几分凝重:“此事……当真么?” 胡莒南想了想,心中自然也有了计较,正准备轻描淡写几句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不知何时进了厅堂的佘文义。此时此刻,他正静静在人群的另一角负手而立,也在聆听众人的说话。见胡莒南注意到他,佘文义微微偏偏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 许家的院墙有些高大,刷着朱漆的大门上,两只铜环静静地耸拉着。石阶上已经铺上一层枯黄的槐树叶子了,往昔的繁华如今还能感受得很清晰,但静悄悄的氛围,搭配着越来越凛冽的风声,也会让人觉得,有些属于过往的东西似乎正在慢慢消逝之中。在后世,许宣的印象中其实并没有许墨的,当然,也可能是他对历史了解不够深入的缘故,但这样的可能性其实不大。而更多的可能,许墨大概会在这次风波中陨落了罢?失败者被湮没在历史之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要帮助许安绮,势必就要改变很多东西。许宣有时候也难免会去思考一下,自己做出的决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比如,历史会不会改变呢,若是会的话,那么改变了的历史中,还会不会有自己?若是没有了,那么如今的自己又该如何解释?还是说,历史根本就没有被改变的可能? 这些想法难免有些形而上,横竖是出不来结果的,所以也只是想想便作罢。他毕竟也做了些事情,比如某首诗,比如打了某才子的脸。即便事情很小,但是,蝴蝶效应也应该是存在的。历史之所以会是它本来的样子,便是很多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共同发力的结果。所以,或许自己只是少吃了顿饭,历史很可能也会不同。但不管如何,如今的许宣依旧活生生的…… 这般想着,便也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黛儿走到朱漆的门前,探出可爱的小手,拉着铜环在门上扣了扣,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听着有几分微微的沉闷感。放下来后,黛儿倾耳听了听,随后又扣了扣。 很快,门被打开了。 “动作好慢……”黛儿朝着满脸歉意的门房微微嘟囔一句,转身对许宣说道:“许公子哥哥,我们进去吧!” 许宣二人走进门里的时候,一个婢女正领着人朝外走过来。 “云珠姐姐。”黛儿唤了一句。 那边叫云珠的婢女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很快走到跟前来,有些奇怪地打量了许宣一眼,随后指着身边的人朝黛儿点点头:“这位是张大夫呢。” 许宣也看了那老人一眼——药箱跨在他的身侧,鹤发童颜的样子,颇有几分许宣印象中神医的风采。医术应该很不错罢?许宣心中这般想着。 “张爷爷好!”黛儿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朝老者敛衽了一礼,因为心中挂记着某些事情,所以这时礼施得难免有几分急切,动作算不得标准。不过老人家也不会计较这些,带着几分医者的亲和,含着笑点了点头。 “小姐可好些了么?” “唉,若不是看了那信,原本都已睡下了……”叫云珠的婢女眉眼间有些忧虑:“方才又吐了一次,许久都不曾进食,腹中如今只剩下清水。”说到这里,云珠脸上露出几分不忍:“烧得有些厉害,不过药已经在煎了,全照着张大夫的吩咐做的……” 许宣在旁边听了一会儿,随口插了句话:“发烧了么?多少度?”话说完之后,便反应过来,于是有些无奈地拍拍自己的脑袋。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改不掉。 他这般举动,看在几人眼中便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些横竖都只是小事,众人的心思也不在上面,所以都只是微微讶异了一番,便揩过去了。 张姓老者沉吟着捋捋胡须,有些感慨:“积劳成疾啊,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啧,操劳的事情有些过了……”顿了顿又道:“服药后半个时辰之内烧会退,但是,恐还有复发的可能……今夜我会再过来一趟。” “那便劳烦张大夫了!” “谢谢张爷爷!” 随后老者又对云珠二人嘱咐了一番,许宣在旁边听着。中医的东西他虽然算不得精通,但毕竟也有过涉猎。老者的医理走的是中正平和的路线,不偏不倚,大气得很,确实也不像糊弄人的——这些是能听出来的。有些地方许宣听着觉得有些似曾相识,随后细细琢磨了一番,心中才有些恍然……算算时间,徽州这边,新安派医学这时候也该出现端倪了罢。难怪会觉得有些熟悉。 作为医者,老人算是很尽责的,注意事项说了不少,甚至担心云珠二人不懂,还特意做了番解释。即便从许宣的角度来看,也算得模范医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老者说完,看了看天色,随意地挥了挥手,背着药箱出门去了。 “吱呀……” “嘭……” 门被重新关上。 黛儿这时候才有些奇怪地问道:“云珠姐姐,你说的信是怎么回事啊?” 云珠微微抿抿嘴,这时候似乎很不高兴:“还不是杭州那边寄来的!” “啊?”黛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真的是杭州来的信么?怎么说的?是不是姑爷肯帮忙了?”少女说完这话,旋又想到自家小姐看了信之后的反应,声音才降下来,带着几分失落:“哦……看来不是好消息。” “嗯。”云珠看了许宣一眼,简单地点点头。这时候大概觉得有外人在跟前,有些事情不大方便说。 她的心思黛儿多少也能明白一些,于是朝歉然地朝许宣看了一眼,见许宣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介怀之类的情绪,才稍稍放心下来,随后扯了扯婢女的衣袖:“云珠姐,没事的呢。” 云珠才又看了许宣一眼,眼神柔和了些,随后有些气愤:“啧……方家,哼,简直不是东西。” 云珠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大概是担心许宣不太清楚,黛儿偶尔也会补充两句。 许惜福有两个女儿,许宣是知道的,大女儿也就是许安绮的姐姐许安锦三年前嫁到了杭州方家。许安锦的夫家是许惜福亲自挑选的。他的两个女儿都很出色,许家世代经商,虽说也不是没存着将女儿嫁人官宦家庭的想法,但是有些事情毕竟不会那么容易。所以退而求其次,嫁个门当户对的商贾人家便也是不错的选择了。大家毕竟同做生意,有了这层关系之后,相互帮衬起来也会方便上很多。 不过,要说真的门当户对,其实也不竟然。杭州方家虽说是经营布行的,但自嘉靖年间来,家中子弟出了不少举业人才。特别是近些年,有举人功名在身的方氏子弟已经有四人之多了。虽然进士这一层面的人才还不曾出现,但是大的趋势已经很明显。方家不缺家资,经济上不会有问题,如今又有了人才,说不定多少年以后进士也会有。许安锦的夫婿方如海是在方家嫡系中排行第二,如今已是秀才功名,有传言说他若是再积累一段时间,中个举人也是有几分把握的。正因为这些读书人的出现,方家在生意上便有了很多商户没有的优势,这个时代便是如此,士、农、工、商,士和商勾连在一起,整体的实力便很可能翻上一倍甚至更多。 基于这样的原因,许安绮在之前危机刚露出苗头的时候,便很多次去信给自己的姐姐许安锦,希望能从方家获得一些帮助。程家虽然厉害,但是,和方家相比较起来,差距不小。 这时候将很多事情在心中勾勒出轮廓,许宣心中便有些感叹,许安绮这女孩子,不声不响,原来暗地里也是有打算的。只是,看如今的情形却是她估错了杭州那边的形势。她姐姐许安锦在方家似乎并不很受待见,甚至不知道什么原因,许惜福去世之后到如今也已有不短的日子,她居然也不曾回来。 从时间看,许安绮在很久前就给那边去了信,并且还不止一封。杭州距离徽州,无论陆路还是水路交通,都不算远,到这时候才有回信过来,其实也是不寻常的事情。恐怕那边也对这些事情也做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但最终的结果是这样子……这背后除了许家以及许安锦的分量不够之外,不知道程家是否也有过运作,难说得紧! “而且……”云珠说到这里语气便有些叹息:“而且,信中说,姑爷他……他……唉!”重重地叹了叹。 “他怎么了?”黛儿弱弱的问了一句,这些时日以来听到的消息就不曾好过,心中已经很无力了,如果可能的话,真的也不想去追究,但有些事情确实又想知道得具体一些。 “他要休妻……” “呃……休妻?”黛儿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张了张嘴巴,却并没有声音出来。这时候,显然有些骇住了。 方如海,要休掉许安锦了么?许宣心中暗自想着。如今事情到这一步,真是愈来愈乱了。 不过,也愈来愈有意思了。 呵。 ………………………………………… “唔,我可以见见你们家小姐么?” 书生温和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黛儿和云珠正时候不约而同的地在某些纠结的情绪里挣扎着。 “不行!”云珠的回答干脆利落,似乎根本没有思考。 “呃……好吧。”许宣摊了摊手。 黛儿沉默了一下,随后在旁边扯了扯云珠的衣袖,说道:“云珠姐,这是许公子哥哥。” 云珠闻言愣了愣,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近旁书生。 “许宣?” 声音有些试探地响起来。 第32章居心 “许宣?” 见许宣点头之后,云珠想了想又道:“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那个?” 呃…… 许宣愣了愣,黛儿捂着嘴巴“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些天来,有些事情也已经传开了。 前些日子,许宣为打探消息,在茶楼酒肆间流逛的时候,偶尔也听人说起过这首诗,大抵都是调侃的态度。那样的场合,或许有些人也识句读,但总得说来,有学识的人不会太多,因此谈论的东西也就不可能太高端了。横竖难得遇上一首大家都能说上话的诗词,不论好坏,也都可以让人津津乐道一阵子的。 许宣这些天基本是足不出户,偶尔附近邻里会过来让他帮着写写信——即便这样的时候其实也少的可怜。所以也并不知道这诗如今连背后作者的名字都被人挖出来了。想想便也能够知道,若没有人在暗中推动,那自然也不可能。 不过,他对这些看得并不重,所以表情上倒也看不出尴尬之类的情绪来,甚至云珠说起这些来的时候,他也跟着扯着嘴角笑笑。 随后那边才将某些与如今许家的气氛不太相容的情绪收起来,想了想又道:“许公子与我家小姐也是有交情的。”说着又看了许宣一眼,眼神中带着稍许古怪:“小姐也曾几次提起许公子你,只是,如今小姐害了病,容颜颇有些憔悴……许公子,应该不会介意吧?” 呃……有什么好介意的?许宣微微疑惑,起先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当初为了打发程子善,许宣随手扯了些东西。在他自己这里,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毕竟他的心思和这个时代很多观念并不合流,虽说这多少与他本人的刻意为之有关,但是事情做出来之后,便也觉得不太厚道了些,于是随口提醒许安绮几句,顺势在某些方面稍稍做了一些挽回。 这些时日以来,关于许安绮、程子善以及某个书生的传闻,常常在坊间被人提起。据说,传言甚至还影响到程家的决策,另外,程子善这些日子正在忙碌着提亲的事情。当然,也只是据说了 云珠是许家的人,从她的言谈举止便也可以知道,她和主家的关系已经到了比较亲密的那一层了,很多家中的秘辛似乎也没有避开她。因此,关于程、许两家的矛盾,她当然不会相信谣言中所谓“因爱生恨”的说法。不过,事情本来就是复杂的,空穴又岂可来风?另外一方面,这样的事情,无论做怎样的解释,都有些画蛇添足、越描越黑的味道,许安绮也不可能真的和一个婢女做什么交代。 云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时候见自家小姐病倒,这书生便匆匆过来探视,自然也觉得把握住一些东西了。看这书生的相貌,算得上谦和标志,配小姐也是够的。至于才华么,大概没有什么,想到这里,心中有些遗憾,看许宣的眼神便稍稍淡了些,不过也只是片刻时间。 随后又想,也没关系罢,如今的情况下真心挂记小姐的人并不多……有才华又如何?有才华的人做出的腌臜事情还少么?横竖只要能对小姐好,小姐自己也愿意,自己一个下人,便也没什么闲话可说的。小姐如今正病着,一般人自然不能见,不过若是他的话,又要两说了。 但是,想想许安绮如今的状况,便也有些担忧。男才女貌,才是佳配,这书生若是以貌取人,该……怎么办呢? 云珠这时候有很多的想法,许宣自然也不可能清楚,不过她的神情上也没有刻意去做遮掩,所以大概的方向他还是能把握的,于是觉得有些无言——这算不算自己挖了坑把自己埋了呢? …………………………………………………… 风吹进许家的厅堂里,灯火摇曳起来,杯中的茶水还有着丝丝余温,不过气氛有些沉寂。胡莒南看着佘文义随意的姿态,心中很多的事情的节点才真的被打通。原先准备打个哈哈先糊弄过去的打算随后便被放弃掉了。想了想,胡莒南看了先前说话的年轻掌柜一眼:“你叫什么?” 在座的许家掌柜中,胡莒南算得上老资历了,他这时候既然站着说话,那年轻的掌柜便也不好再坐着,于是站起身来朝胡莒南拱拱手:“胡掌柜,在下刘世南。” “那么刘老弟……”胡莒南点点头表示知道,随后又问:“你手中打理许家何处的生意?” “在下不才得很,最近才开始接管无锡的经营。” “无锡么……”胡莒南沉吟片刻,随后语气中带上几分疑惑:“若老夫不曾记错的话,那边负责任的应该是老顾才对罢?”说道这里,胡莒南四下看了看:“对了,怎得不见老顾?” 胡莒南说完,等了等,不见有人说话,便又问了一遍:“老顾来了么?” 这时候很多人也都反应过来了。 “对啊,顾掌柜今日为何不曾前来?” “顾掌柜?哪个顾掌柜?”有人偶尔问上一句,大概也是许家新聘的某地掌柜。 “顾士鹏啊!”旁边有之情的人便回答他,随后小声地做一番简要解释,先前问话的人便恍然地点点:“哦,原来是他啊……” 顾士鹏,要说起来也是许家一众掌柜中比较知名的人物。此人早年是江湖草莽出身,许惜福三十五岁那年去无锡开拓市场,生意的途中遭遇匪徒劫道。生意人走南闯北,这样的事情也不少见,遇到这样的事情,往往散点财,把人保下来便无事了,钱财,毕竟只是身外之物。所以,按照惯例,这也是遇见惯匪大致的处理方式。 江湖人毕竟也有江湖的规矩,若想在这一行长久下去,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应该的。只是那次的情况又有不同,对方大概真的豁出去了,不仅劫了钱财,还想要害人性命。若不是当时顾士鹏正好经过,从匪徒手下救下了许惜福和一众掌柜,许墨的招牌怕是在二十年前便要砸掉了。 随后面对许惜福的重金酬谢,顾士鹏也只是摆摆手,淡然说了句:举手之劳,不敢受谢。许惜福见他衣衫褴褛,但举手投足间颇有任侠之气,便起了结交之心。之后的总总虽然也不是特别清楚,但前因后果便是这样来的——顾士鹏最后也成为了许家的掌柜之一。 即便成为掌柜的顾士鹏,依旧另类得很,他为人不贪财,但也不迂腐。性情直爽,即便是经商也带着几分侠气。这种性情对做生意来说,自然算得上几分偏狭,但是,却也让他交到了不少关系过硬的朋友。在后来许墨的几次危机中,顾士鹏也是一马当先,出了极大的气力。 所以,说顾士鹏是许家的铁忠,这话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可是,今日这般重要的聚会,他居然不曾前来! “哦,是这样的……”刘世南拱拱手笑笑,开口说道:“顾掌柜前些时日出行,不慎摔伤了,如今正在无锡静养。原先他说什么也要赶回来,但是,在下当心舟车劳顿,对他的伤势有碍,所以让人将他安抚住了。这次,无锡方面,在下便是全权代表。” 摔伤?胡莒南闻言愣了愣。顾士鹏的身手他是见过的,可以徒手阻止奔马的人,居然摔伤了?! 开玩笑呢罢?! 这时候,和胡莒南有着同样愕然的人也有不少。大家毕竟都是许家的老人了,彼此知根知底。许惜福曾经试图拜顾士鹏为师学习艺业的事情,他们也都是听说过的。所以,这时候即便见那叫刘世南的年轻后生一脸笃定的神情,但心中也并没有就相信了。不过,随后也将一些事情联系起来,明白过来的人便相互对视两眼,进而保持着沉默。 胡莒南也明白过来了,心中不由又叹息一声,有些人,真是煞费苦心啊!不过心中虽然这般想着,嘴上还是说:“老夫不信!” 刘世南闻言愣了愣,他说这话也并没有期待胡莒南会相信,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也就可以了!但是却也未曾料到他居然这般直接便说出来了。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胡莒南也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到底是商场老人,一个淡漠的眼神,便叫刘世南有些乱了方寸。随后,刘世南眼神闪烁,不由自主地朝远处的佘文义看了看。佘文义这时候依旧一脸淡然,只是在刘世南望过来的时候,才微微眯了眯眼睛。 果然……胡莒南将一切看在眼底,心中的明悟又更甚了几分。 刘世南调整了情绪,随后笑道:“胡掌柜,您是前辈,只是对于在下,居然如此不信任么?”顿了顿,也不等胡莒南说话便接着道:“关于大小姐的事情,您是不是给解释一下?” 虽然刚才有些慌乱,但刘世南毕竟也非庸人,这时候立刻就将话题引开了。果然,他话音刚落,有人便附和。 “是啊,老胡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大小姐在方家居然过得不如意么?” “胡掌柜,到底出什么事了?” 七嘴八舌。这时候都带着几分迫切。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许墨这次的危机空前巨大,程家联合很多墨商一起,对许墨进行了全面的狙击。徽州府这边压力自然很大,但是许墨在其他地方的经营所遭受的打击也不小。不过,即便如此,许家掌柜中一些最具实力的人还是没有失去信心,毕竟,还有杭州方家这层关系在呢。这时候陡然听说许安锦在方家失了势,便都有些惊惶起来。 “其实……”刘世南的声音幽幽的想起来:“在下还听说,方家二公子……” “准备休妻呢!” 轰隆! 他说话的语气很轻,但是听在胡莒南耳中,便是如同一声炸雷,耳中“嗡”地一响,整个人微微有些恍惚起来。 “什么?!” “竟有此等事情!!” 许家其他的掌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几人甚至直接从椅子上惊得站起来了。即便有几位年纪稍长些的仍旧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是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的时候,杯中的茶水也泛起圈圈涟漪。 胡莒南深吸一口气,又望了佘文义一眼,那边扯了扯嘴角,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33章闺中(求点击、收藏、推荐) 先前老郎中也并没有说许安绮不可见生人,另外从云珠的态度来看,许宣觉见到许安绮的把握还是有的,但是此时此刻,踏上通往许安绮闺房的阶梯,他便也觉得,事情很多时候往往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许安绮的闺房在许家稍稍靠内的一幢民居的二层楼上,许宣过来的时候,因为许安绮特意的吩咐,云珠带着他避开厅堂,从旁边的小径绕过来。 …… 少女裹着暖裘,在屋内的八仙桌旁慢慢坐下,桌子上,一只小碟中,几只精致的月饼成品字形摆放着。少女坐下后,随手拿起一旁的信封将信纸抽出一角,只是,摇曳灯火的才刚刚照在上面,她便又将其塞回去了。随后,心事重重。 民居后是一片竹林,这时候竹浪翻卷,“莎莎”的响声,很多很多或好或坏的想法被打断了思路,少女有些烦恼地晃了晃脑袋。只是这一番轻微的动作,脸色便白了几分,随后她伸手在胃部压了压,过了半晌,才稍稍缓过劲来。顶着晕乎乎的脑袋,又将身上的暖裘紧了紧。 其实对于是否见许宣,少女也有过一番踌躇。突然的病倒让她原本就有些慌乱的节奏变得更加七零八落起来,很多东西布不成阵,心情于是烦躁得厉害。这时候听说许宣来看她,心中多少有些感动。自己病倒的事情,毕竟还瞒着一些人,也不能真的去见他。但是,随后也告诉自己,对方既是好心来探望,也没有将人往外赶的道理。还是……见见罢。其实,关于见许宣到底是客气呢,还是另有一些别的原因,这些事情,她也不曾去细究。 “笃笃笃”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来。 “许公子。”许安绮安静地坐在那里,见云珠领着许宣进来,便有些费力地展颜露出一个笑容,随后又朝云珠微微点点头。 云珠询问了许宣喝什么茶,许宣摆摆手示意不用麻烦,她便微伏一礼出去了,顺手将门带上的时候,还隔着门缝朝内看了一眼,心中有些东西便觉得更加肯定。 许宣朝少女拱了拱手。少女精致的脸庞与当日午后阳光中的她相较起来,明显消瘦了几分。双唇失掉了血色,这时候微微有些干裂。连日来的操劳、各种烦乱的琐事、如山的压力以及突如其来的病……类似的东西在她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另外,发烧的人对温度也很敏感,总觉得冷。这时候风虽大,但天气其实并不凉,少女却还是裹着厚厚的裘衣,身子看起来有些瑟瑟的。 许安绮的双眸这时候微微弯成月牙状,虽说多少也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但是对于许宣能来看她,终究还是有些高兴。另外的一方面,许宣对于在闺房里见她,大概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的,些许意外的情绪这时写在脸上,被少女抓住之后,更是微微有些得意了。 好多次呢,你的第一句话总是出人意料的,这一次,该换你惊讶了罢?少女这般想着,又眯了眯眼睛,笑容发自内心。 只是不知道,他这次开口,又会说些什么话呢?会不会还是听不懂的那种? 许宣四下看了看,闺房的布置简单而大气,同时也透着几分女子的细腻,一些小挂饰之类的东西被悬挂在房间宽敞的空间,这时候映着灯火,便也有影子投下来,摇摇曳曳。床前有梳妆台,摆着做了一半的女红,窗前书桌整洁干净,几本线装的书籍安安静静地躺在上面。床第因为有帘子隔着,看不清晰。除此之外,便也没有别的了。整个房间的氛围便似极了许安绮的气质,有些温婉的同时也落落大方。 不过这时候到底是在女孩子的闺房里,尴尬还是有一些的,许宣想了想,随口找句话说:“啧……窗子关得这么紧,不利于空气流通,对身体不好。” 呵。 果然又是听不懂的话呢。 大概是心中某些判断得到印证了,少女起先是想努力露出一个欢愉的笑容,只是这时候身子到底虚弱得有些厉害,最后也只是牵了牵嘴角,让人能勉强看出来她的一些情绪而已。 “冷……” 声音弱弱的响起来。 不过话虽这般说着,但许安绮随后还是努力站起身,试图去推开窗子。 “咳……等一下。”等到她快到窗前的时候,书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外头正刮大风,这般胡乱开窗户,是嫌病得不够么?” 耶?这人怎么这样,微微带上几许气急败坏的情绪,许安绮觉得身子变得软软得,很无力的感觉。倚着窗前转头过来的时候,幽幽地说一句:“许公子,欺负人呢。” 声音轻巧。 “咳……哪里,病了多休息是应该的,只是些许适量的活动也是需要的嘛,你不是许坚强么,不畏强暴的。” “你还说……”少女声音闷闷的,又踱会桌前坐下来。这一番折腾,却是有些累到了,不过,另一方面,心情也轻快上不少。闺房的后边的竹林,风吹着竹叶“莎莎”地响声透过窗子传进来,先前觉得有些烦人的声音,如今居然觉得也有那么几分悦耳,随后说道:“吃月饼罢。” 许宣坐下来身来,注意到桌上的信封,偶尔露出的信纸一角写满了字迹。许安绮注意到他的目光了,眼神颤了颤。 “姐姐在那边过得好辛苦。”少女的声音有些低落:“妾身先前居然还不懂事,几次去信,怕是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实是不该……”说着轻轻叹一声。 叹息中有着虚弱,也不知是精神的疲惫多一些,还是身体的虚弱更甚几分,许宣听在耳中,便觉得,大概二者都不会少的,想了想,安慰道:“这些事情,没有自责的必要。” 少女闻言沉默了一番,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也不知到底想表达怎样的情绪,接着声音又响起来:“姐姐嫁去三年了,不曾为方家产下子嗣,那边本就很有怨言的,如今家里的事情,倒是拖累她了……” “哦,这样啊……”许宣想了想,问道“那方如海可有纳妾?” 许安绮听他叫出方如海的名字,心中便知道,有些事情许宣也已经知道大概了,于是点了点头:“纳过妾的,前年年关的时候。” “那么……”许宣点点头:“纳妾之后,是生了个儿子么?” “呃……”少女怔了怔,随后说道:“似乎也不曾生育。” 许宣于是摇头笑起来,许安绮奇怪地望过来后,他止住笑声,随后微微降低声音:“这生孩子的事,责任大概不在你姐姐了。” 窗外风声一阵紧过一阵,竹叶翻卷间,竹枝偶尔也碰在一起,啪啦啪啦的响声同风声相应和,听在耳中,有几分节奏感。 屋内有温馨的灯火,谈话的声音隐隐约约。 “许公子……和妾身说这些做什么?”偶尔能听见少女带着几分羞涩的声音响起,随后男子也解释上几句,声音低低的。这般又窸窸窣窣地说了一阵。 “方家是经营布行的,替布料染色这事,妾身是知道的。不过却不曾听说过什么染色体……为何能与生男生女扯上关系?” “还有,基因是什么?” …… 随意地说着一些话,那边少女偶尔眉头蹙得紧紧的。许宣这时候给她做些乱七八糟的科普,虽说也是几分不负责的态度,但是,内里的根本目的还是想让她舒缓一下心情。但是,如今许家正面临的问题在很多人看来,说是灭顶之灾也是不过分的,所以有些事情,总还是避不过去。 “妾身病了的消息,还不曾传出去。厅堂那边,如今是胡叔在照看着。”先前确实是有些放松的,但是随后说起这些的时候,少女依旧带着沉重:“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事。” 少女想了想又道:“那日许公子提醒说堡垒往往从内部被攻破,妾身也已经留心了,不曾想……唉!” 许家在很多地方的经营都有固定的账目,定期也会进行汇总核对,如今流失了,也肯定是内部出了问题。但若是一本、两本,许安绮也是勉强可以接受的,如今一下子五个地方都出问题了,这般打击,便有些大了。这还是开始,随后,又会怎么样呢? “许公子,妾身……是不是好不争气?” 许宣闻言扬了扬眉:“没有啊。”顿了顿又说道:“其实,这些人横竖对许家意义都不大了,乘这机会,也正好理一理。到时候危机过去,秋后算起账来,也方便。” 少女这时候有这自己的心事,许宣话中对某些事情的笃定,她便也没有听出来。这般又沉默了片刻。 “呵。”少女勉强笑了笑,随后看了许宣一眼:“许公子,妾身若说自己还有底牌,你信不信?” 许宣偏了偏头,这时候,看见少女眼中有几分坚定的色彩。按理说,无论明面上或者私底下,许家的很多安排都如今都已落在空处了——这是被事实证明了的。她自己也病得不轻,如今陡然听她说还有底牌,许宣便也觉得有些意外。 “哦?底牌么?” “嗯。” “方片二,还是红桃A?” “呃……又说听不懂的话。”少女的声音中微微带些郁闷:“许公子,妾身……妾身是认真的呢!” “呵。那到底是何底牌?” 听许宣这样问了,少女狡黠的笑了笑:“不告诉你!” 呃……许宣微微怔了怔,那边少女的眼神中分明有几分报复的快意,随后大概也不想让对方和自己一样沉浸在某些不愉快的氛围之中,于是又笑了笑:“许公子啊,看望病人,可有空手的道理?” “人参啊,灵芝啊……之类之类的。”许安绮微微撅撅嘴,有些促狭地说道:“艺术家?嗯?”声音里,有某些强打起来的俏皮情绪。 许宣想了想:“啧,有是有的。” “拿来!”许安绮伸出手,因为生病虚弱的缘故,小手颤颤的。 “可你虚不受补啊……” 许安绮于是恼恼地看了许宣一眼:“你这书生,吵起嘴来,简直比李妈还厉害几分。” 许宣笑了笑,又道:“不过,有一些别的东西,你要不要?” “嗯?什么啊?”少女的声音带着疑惑响起来。 风自午后刮起来便一直没有停过,这时候居然止住了,若是有经验的话便可以知道,这是下雨前的征兆。当然,这些事情,如今被窗户阻了视线的二人自然也不会看见。只是,屋外竹浪的声势渐渐息止,让人已经有些习惯了的“沙沙”的声音陡然间消失去,便也知道随后会有一场大雨。 许安绮先前适应那“沙沙”的竹叶声,花去不短的时间,这时候陡然陷在寂静里,便又觉得有几分不适应。如今的房间,她住了也有十余年了,却不曾有什么时候像如今这般不适应,就好似……好似才刚刚住进来一般。横竖有一些小事情,比如夜间寒凉的时候秋虫鸣叫啊,或是鸟儿落在窗台上鸣啭啊,甚至叶子啊,风沙啊,拍在窗台上的声音……等等等等,总有一样可以打扰到心绪。 她紧了紧身上的暖裘,随后想着,这人一病,乱七八糟的事情果然就多起来。不过好的是,如今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有人陪着说说话,便觉得有那么些安心。烛火照着温雅的闺房,照着女子因为带着病弱而显得楚楚的容上,依稀可以辨出眉眼间一丝疑惑和好奇的神情。不知道,他给自己带来什么了呢? 随后有脚步声在阁楼的阶梯上响起来。木质的阶梯,踩上去声音实在,许宣先前上来的时候已经有过体验。这时候的脚步轻柔、舒缓,听在人耳中给人一种小心到极致的感觉。许宣正张口准备说些话,听见声音传来,于是又合上嘴,微微笑笑。稍稍等了等,门被轻轻推开,随后一阵浓郁的药香飘满在女子闺房中。 先前见过的叫云珠的婢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轻巧地用脚跟在门下沿的地方轻巧一抵,门顺势被关上,手上温热的药依旧稳稳端着。 “小姐,吃药了。”云珠将盛了药的碗轻轻在桌旁放下,用勺子匀了匀,随后才说道:“加了半勺红糖的,不过药下得重,依旧有些苦,小姐……可要担待一下啊。” “无妨呢……”许安绮朝她笑笑:“良药苦口。”不过话虽这般说,只是随后小心地送了半勺药入口中的时候,眉头还是有些痛苦地蹙了蹙,随后迎着许宣有些似笑非笑的眼神,才勉强舒缓一下,不过也只是稍稍放松,等到咽下去的时候还是将眉头紧紧皱起来。 “苦呢……”轻轻的吐吐舌头,朝许宣这般心虚地解释一句。 随后一勺一勺的喝着药,少女皱着的眉头便不再曾放下去,许宣在她对面坐着,将她痛苦的表情收在眼底,不过也并没有去笑话她的意思,表情认真严肃。这倒让有些害羞的少女,心中稍稍宽慰一些。 云珠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偶尔看看自家小姐,偶尔目光也会在对面的书生脸上停一停。也不知道这二人聊些什么,小姐看起来,心情好上很多了。 许安绮放下勺子后,云珠看了一眼,稍稍劝说道:“还剩许多,小姐,再喝一口罢?”说着顺手替少女紧了紧身上的暖裘。 许安绮看了云珠一眼,眼神中带着几许求饶地神色。 “小姐啊……” “好罢。”少女撇撇嘴,又勉强喝了两口。等云珠收拾好碗勺,走到门那边的时候,还不忘记弱弱的提醒一句:“红糖……下次记得多加两勺。”这般说着,又心虚地看了许宣一眼,小舌轻轻吐了吐。 脚步声随后下了阁楼。 “对了,许公子方才要和妾身说什么?”一些插曲类的东西就这般过去了,少女心中惦记的还是许宣方才所说东西,这时候想起来,便又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 “哦,是这样的……”对许宣来说,有些事情毕竟已是打定注意的事情,另外如今也并不是毫无头绪,所以提前和许安绮仔细说一说也是应该的。目的么,一来二人相互间做个交流,将一些事情合计合计,做些完善。二来呢,也可以稍稍宽宽她的心。话才说了一半…… “咚!咚!咚!”又有人飞快得踩着楼梯上来了,这时候,听着声音,许宣便又止住话头,随后和许安绮对望一眼。 脚步声甚急,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概也不至于这样罢? “小姐啊,不好了……”脚步声才在二层楼响起来的时候,便又声音传过来,很熟悉的声音。 “是黛儿那丫头……”许安绮疑惑道:“怎么了呢?”声音小小的,还是有些虚弱。 房门再次被推开,黛儿进来的时候,头上的另一个包包也歪了,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些,伸手在心口捋了捋,平复了呼吸:“不好了,小姐……胡掌柜被打了。” “好多血呢……” 方才离开的云珠也回来了,手上依旧端着药碗、汤勺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在楼下见着黛儿了,这时候跟着上来。走进来之后,将门轻轻关上,一脸急切地问道:“谁?谁被谁打了?” 许安绮也是一脸苍白地望黛儿,胡莒南如今是她心中最可以信赖和托付的人,把事情暂时拜托给他,她如今才可以稍稍按捺住心思在这里养病。如今陡然间听说他居然被打了,心神变得很乱很乱。 黛儿这时候也有些吓到了,将事情比划着说了半天,却还是没有说清楚。其实要计较起来,她其实也只是才看到一些场面就急急跑了过来,本身也就不是很清楚。 “这可如何是好?”许安绮、云珠以及黛儿三个人大眼瞪着小眼,随后许安绮叹了口气:“黛儿,去取我的氅子来。”听语气,竟是有了起身出门的打算。 “小姐啊!”黛儿语气中带着几分哀求。 “去罢。”许安绮皱了皱眉头,这时候,眉眼间带上了几许严厉,于是就再也看不出片刻之前,那带着几分娇弱、几分俏皮、几许楚楚的少女模样了。 云珠和黛儿对视一眼,都是一脸为难的表情。 “咳……” 书生的声音突兀响起来的时候,众人才发觉将他忽略很久了。 “既然如此麻烦,要不……还是我去吧?” 第34章盏茶之锋 众人从阁楼上下来的时候,天阴沉得很厉害。黛儿和云珠在前头轻轻扶住许安绮。少女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踩着棉花一般,下楼的时候还有些许晕眩感,此刻脚踩在坚实大地面上,又向前走了两步,才微微停下来示意自己可以走了。黛儿和云珠便没有再执意去扶她,不过也只是稍稍落后半步,手还是微悬着——若是许安绮走得不稳健,她们要确保能在第一时间扶上一把。 许宣在后头,将这些看在眼中,心中有些感叹,虽就关系来说,三人是主仆,但二人毕竟也在许家生活了很久了,尤其是黛儿,她从记事起就被卖来许家,成长的记忆几乎就同这商人家的深宅大院联系着,喜、怒、哀、乐。虽然身份地位差距悬殊,但是若是主人有善意,那么做下人的便也不会去吝啬自己的真心。恶主欺仆的情况,或许也是有的,但毕竟不会随时见到,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片刻前许宣说起有些事情让他去,虽说是他的心里话,但毕竟不现实。许安绮并没有思考太久便做出反对,在她这里说来,许宣毕竟是一个外人,这些事情没有由头,参合起来难免会很麻烦。另外的,便是觉得他是一个单纯的读书人,无论如何,术业有专攻的到道理还是肯定的,科考之道和商道隔得太远了些,更何况他似乎连读书也不在行的。 许安绮觉得自己喜欢和许宣说说话,也正是因为他和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完全没有干系,若要将他牵扯进来,有些事情一旦复杂了,日后二人要如何相见,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当然,最为关键的原因还是有些在意那些许家的掌柜们——在眼下的节骨眼上若让一个外人插手进来,事情就会很不可控了。 几人朝许家厅堂的方向过去,其间黛儿稍稍离开了小会儿,片刻之后小手环抱着三把油纸伞,一溜小跑着追上来。随后将伞分给众人,到许宣这里的时候,还小声地提醒一句:“这把是黛儿的哦~~~” 许宣莞尔,正要开口说话的,突然觉得鼻尖有些凉意,将头抬起来的时候,雨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伞打开啦~~~” 小丫头声音。 秋雨沙沙,落成一片迷蒙…… ……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许家厅堂。 胡莒南此刻已经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账目丢失,比如顾士鹏的缺席,还比如眼下刘世南的责问……等等等等。 他在杭州经营了不下十年了,也积累了不少的人脉,对于许安锦的情况、方家的情况,自是清楚不过的。但有些事情,除却老东家许惜福之外,他不曾和任何人说起过——这当然也是许惜福的意思。在许惜福看来,自己的女儿不曾为方家产下子嗣,毕竟不是光彩的事。错在自己的女儿,若是传出去,方家那边如果要追究,最后的压力也还要落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这些事,虽说也算不得秘密,但是若不是刻意打探,刘世南在无锡,也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还真是……煞费苦心呢。胡莒南皱了皱眉头,心中想着,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过分罢?以顾士鹏认定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的性格,是要在什么情况下,他才会缺席?想想便可以知道了。摔伤?哼!胡莒南心中觉得有些愤怒,有些事情,简直到了底线了…… …… 佘文义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这般做派也并不是刻意为之,只是如今很多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心态轻松,姿态不知不觉便做出了。在他看来,事情的变化也许会有的,许安绮那丫头,虽然很多方面还显稚嫩,但是确实有胆量。只是无论如何变,框架已经在那里,她的魄力即便再多上几分,横竖也是没有突围的可能了。至于她可能有的底牌……呵,也只有她自己会觉得那还是底牌罢?结局……反正都已是注定的事了。 佘文义这般想着,脑海有些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翻涌起来——一些带着几许昏黄色彩的旧画面。那年他十九岁,父亲带着他赶了几十里山路,来到许家。一样的宅院,一样的老槐,也是……一样的阴雨天。随后心中也不由得也做一番对比,不同的地方也很多。有些人,已经再也看不见了,自己的心态也不一样——当年怯生生的少年郎,这时候历经风雨,心已坚若磐石起来。 “哦,是文义罢?路上可有累着?”那人当时友善的语气此刻依稀还有些记得。是初见的时候。 …… “无妨的,吸取教训,下一次多留个心眼……你许叔当年第一笔生意,啧……”第一笔生意砸掉之后,那人这般宽慰自己。 …… “南京那边的事情,交给你,老夫放心得很!”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人开始自称老夫了……时间过得真快。 记忆到这里突然有些恍惚,随后变成了另外一段清晰的画面。 “佘掌柜,有没有考虑过另起炉灶?” “呵。程大少爷,你说笑了。” 那依旧是一个雨天,上天将选择摆开在自己面前。和对方的长谈自午后开始,结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看着漫天的大雨中朦胧的灯火,心中有着丝丝入扣的凉意。 “以佘兄的能力么,徽州墨业,当有你立足之地的……” 他事后觉得大概是这句话打动了他罢。或者,他心中也明白,但并不愿意去提及。打动他的,其实是他心中的欲望之火。 是野心。 在佘文义看来,胡莒南办事踏实,为人也可靠,总的来说老成持重有余。但与之相对应的,这样的人在锐意进取方面往往也就不足了。许家的生意交到他手上,亏是亏不掉的,但同样,在开拓方面也就不用抱太大的期许。他其实更适合做一个管家,而并非冒险。如今许家的局面,需要的是一个有魄力的人,一个能力挽狂澜的人。佘文义想着,自己应该有那个魄力,但是……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了。 …… “啊~~~” “胡掌柜啊,扔杯子做什么?” …… “哼,老家伙~~你找死啊!” “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和气生财嘛!” …… “屁!” 一只茶盏被人扔在地上,像花瓣一样散开,碎裂的声音被随后而起的一阵鼎沸的喧哗人声盖住了。佘文义回过神来。 哦~~胡莒南,终于开始乱了阵脚了么? 呵。 那边刘世南随后也将另一只茶盏朝胡莒南的脸上狠狠砸过去。胡莒南伸手想要阻挡,但是,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反应能力已经慢下来,茶盏砸在他的额头上,他有心无力,躲闪不及。新上的茶水,温度还有些高,胡莒南的上半身被打湿了一片,血水随后渗出来,混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湿润了他的半张脸孔。 两边都被人拉住了。 “倚老卖老……便是打你又如何?!”刘世南此刻一脸的狠戾,被人按在座位上的时候,依旧骂骂咧咧。不过,偶尔眼角的余光会注意这佘文义的反应,想从他那里来判断自己的行为是否合适。 众掌柜有些目瞪口呆,老好人胡莒南,什么时候这般动怒了?还有,那叫刘世南的年轻人……也太大胆了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好的预感。 天这时候,开始下起雨来。 …… 胡莒南有些惘然,额上伤口的血水微微渗进眼眶里,双目红红的……应该是很痛。不过此刻他想的倒也不是这些,其实很多东西都是明白的,那便叫刘世南的年轻掌柜,嚣张的表情背后冷静的心态,他也把握的住。他这般做派,都是事先定好的事情。 自己,唉,有些气急败坏了…… 在座的毕竟都是成了精的人,摸爬滚打这些年,场面见的不算少,只是稍稍沉寂了片刻,便纷纷开始打起圆场,气氛又活跃了一些。 “二小姐呢?我们横竖都等了一天!她也不见我们,这算不算怠慢!” 从佘文义的态度里得到了肯定,刘世南随后高声抱怨一句。这本来就是他的目的——将一切往大里闹。这样的问话,也代表在座一众掌柜的心声,有几人已经按捺不住,有些蠢蠢欲动,想要说些什么。 …… “哦?你要见我么?” 这时候,沉默中有声音从雨幕中透来。众人将目光投过去时,云珠替许安绮撑着伞,正从雨中走出来。少女苍白的脸色,搭配着冷漠,让人一见之下,也会感受到几分若有若无的气场。许安绮的双唇紧紧地抿着,内心极为愤怒。许宣跟着走进来,这时候倒也没有几人注意到他。 身边的中年掌柜望着许宣。 似乎有些印象,许宣想了想,应当是见过的罢,于是朝他露出个笑容。 那边佘文义怔了怔,随后也朝他点点头。 …… 血水从胡莒南捂着额头的指缝间渗出来,此刻见到许安绮,老人中嚅嗫着张张嘴。许安绮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黛儿连忙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拿出手绢替老人擦拭一番,看她的神情,快哭出来了。 “呐,二小姐,您可让我们好等啊!”刘世南沉默了片刻,随后笑着开口道。 许安绮冷冷地看着他,寻思着要如何开口。她其实并不认得这个掌柜,不过看样子,眼前的一切便是他造成的。 思路还没理清楚的时候…… “是啊。” 身后书生的声音传过来,语气中充满歉意:“等累了,对不对?” 刘世南寻声看了一眼说话的人,那书生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 呃,这书生是什么人? “那……喝杯茶吧?”书生的声音从容亲切,很快就控制住了节奏。于是…… “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只是声音还未落下,随后有东西破空而来。刘世南微微有些愕然,那物事在视线中越放越大——一盏茶杯——等到看清楚的时候,眼角传来了剧痛,滚烫的热流溅入他眼中。 “啊!”刘世南下意识地捂住眼睛,有些奇怪,这样的声音……自己怎么会发出这般难听的声音呢? “你们看我做什么?”恍惚间刘世南听见书生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是他自己要喝茶的嘛!” 秋雨依旧沥沥地下着…… 在后来的日子里,关于很多事情的开端,许家的掌柜们——当然是在后来依旧在许家留了很多年的——所能记起的便是那个阴雨的午后。在未来的日子里,很多的事情,或重要,或意味深长,或是其他……起先都很模糊,到最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的时候,他们才恍然地发现,记忆的坐标其实早在那之前便已定格了。 彼时,年轻的书生从风雨中走入人们的视线……亲和、缱绻的笑容,和一些不那么亲和的事。从风雨中走出来的人,往往也总带着几分风雨气息罢,他们后来追忆起的时候,潜意识里或多或少也会这般感叹。 …… 刘世南的眼角通红了一大片,那书生突如其来的一下子砸得委实重了些,脑中微微有些晕眩感。但更多的,其实是心情有些复杂。这些砸场子的事情……不是该自己来做的么?都是先前有过计较的事情,为什么变了呢? 有些无法理解。 朝静悄悄的厅堂看了看,将众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佘文义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对于刘世南的遭遇他自然说不上同情的,就如同片刻前他也不曾对胡莒南的受伤表过态度一般。此刻,他心中不过是有些疑心那书生的举动,以及事情背后的某些可能存在含义。走到他这一步,看待事物也都自有了体系。透过一些表象去把握内里的东西,多年下来,也都是已成了习惯的事情——这样的场合,这般做派,是有人授意么?佘文义将目光落在许安绮的脸上,把握住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几许收拾不及的惊讶,心中便有些明悟——显然这些事情,她也不曾料到罢。 那么,便是那书生自己的决定了。 倒是……有些意思。 “哦~~一杯茶算不上少啊?”书生声音淡淡的,此刻厅堂中毕竟没有人说话,他似乎刻意把握着语调高低,刚好能让每个人清晰地听到,却又不肯多费半分气力。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掩饰,众人很容易便把握住了,随后便被带入了某种气场之中。 那书生朝一个坐着的掌柜笑了笑,掌柜的有些莫名地斜了他一眼,微微侧了侧身子,书生于是摇摇头,随手将那掌柜身前的茶盏拿起来,用茶盏的盖子在边缘轻刮的时候,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啧,真是好茶!” “嘶~~”深深地吸口气。鼻头抽动的声音,斯文扫地的感觉。 场面上的情况便大致这般了,佘文义面色看不出来变化,不过片刻之前负手而立的从容姿态这时候也没有了,下意识地伸手捋捋胡须,动作到一半,才有些反应过来,随后便止住了。 此刻众人听着书生平淡的话语,仿佛在陈述着某个事实的,便不由地想要去把握他话中更深一层的内涵。但其实并没有更深的内涵这种东西。因为…… “嘭!” 刘世南才刚将手放下里,正要开口呵斥,另一只茶盏随后飞过来,居然砸在相同的地方。于是才刚放下手的手,下意识地又赶忙抬起来,将脸掩住的时候,也有声音破口而出。 “嗷~~~” 火辣辣的痛感刺激着神经,此刻大概因为环境的缘故罢,大庭广众之下么,便觉得痛楚要剧烈几分,呵,心理作用。感觉像被扇了一记耳光似的,当然,其实说来,也并没有区别的,横竖……都是被打了脸。眼睛看不清东西,不过,刘世南心中的某些戾气也憋不住了,低低地吼一声,那书生先前大致站立的位置还是记得的,随后扑过去。 表面上看起来,此时的刘世南多少有些癫狂,不过内里的话,也说不好。这书生的来历和目的他不清楚,不过,也没有清楚的必要了。他本来的目的,便是将事情闹得大一些,若是不可开交,那自然再好不过。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十有八九不会那么如意。 此刻他的视线有些扭曲,书生随脚勾了勾身边一张无人的凳子横在他的面前,他撞一膝盖上去,身子便踉跄地失去了平衡。 抛却一些例外情况,总体上说来,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身体其实都算不得好。十年寒窗,灯火夜读,生活条件好不到哪里去,用后世的观点看来,说是十足的宅男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宅男的身体都很差。即便偶尔随着其他人参加一番文会、诗会,也是喝酒的时候居多些,或者更甚一点,春宵一刻也是有的,横竖也都不会去注意身子的保养,这般下来体质反而更有些糟糕了。 但许宣毕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书生,这些日子以来,伙食营养虽然算不得好,还是注意改善过的,另外也做了些锻炼,虽然羸弱的体质不曾得到根本的改变,但大抵说来,想比于之前,也好上许多了。 另一方面,刘世南本身也并没有强壮到哪里去。先前袭击胡莒南,也只是占了年轻人的便宜,在动作上更敏捷一些罢了。这时候被许宣抢了先机,此消彼长之下,结果其实并不算出乎意料。 见刘世南倒在地上,许宣依旧从容笑笑,第三盏随后扔出去。紧接着,第四只,第五只……等等等等。 “闹,是吧?”众人听着书生一边扔着茶盏,一边碎碎地念叨着:“砸杯子,是吧?杯子很贵的,你不知道啊……” “年轻人火气这么大,和气生财的道理都不懂,家里大人怎么教的……就算不懂,气出肝硬化怎么办呢!” “小小年纪不学好……” “啧……” 絮絮地说着,与他手上的动作明显不太合拍话语,让人有着很浓厚的错愕感。许安绮嘴巴轻巧地张了张,伸手在唇边轻轻掩了掩,过了很久也不放下来。那边,黛儿正半蹲着替胡莒南擦拭着眼角的伤口,见到这般场景,愣了愣神。因为惯性,手上下意识地又缓缓地擦了两下才停下来。有些目瞪口呆。此时此刻,这样的情绪实在是普遍得很——看许家一众的掌柜的神情便可以知道了。 “够了!” 事情到这里,佘文义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为了今天的场面做了很多的安排,自然也不能被这般搅合掉。这书生,无理取闹的本事却是够的,程子善栽在他手上……啧,却也不算亏。 许宣停下动作来,看了他一眼,随后将目光投向许安绮,见少女点点头,才将手中举着的茶盏随手放下来。两手轻轻拍了拍,仿佛刚做事情很微不足道一般。 坐中的众人到得这时才纷纷回了神,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几眼。有两人伸手将刘世南搀去一旁的椅子上,也有人一拍桌子朝许宣喝道:“你这后生,是何人?居然在许家厅堂大打出手?成何……呃。” 许宣看了看说话的人,五十来所,微微发福的脸上,小眼睛正愤怒地盯着他,想了想,许宣于是又掀开手中的茶杯。那边话说了一半,随即便住了口,咽喉出微微蠕动一下。大概先前这书生的所作所为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有些担心他随手又将那杯子扔过来。虽说未必躲不过去,但无论如何也会惹一身的骚,有失体面得很。 随后有些明白过来,这时候倒不该与这书生纠缠什么的。他敢在这般场合做出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也一定是许安绮的授意了。沉默了一番,那人朝许安绮拱拱手:“小姐啊……” 许安绮此刻眼睛微微阖起来,想了想,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嗯,有些事情耽搁了,叫胡掌柜久等了。”横竖,居然不去提片刻前发生的事情。 第35章白眼狼 许安绮这般说着,随后歉然地看了看在座的众人。许宣注意到,这是有着一定持续性的过程,而非一个简短的动作。厅堂中坐了二三十人,这些人,当然不会是许家全部的掌柜。不过,能在这种层次的议会中说得上话的,也都是替许家打理过很多年生意的老人了。如刘世南这般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几乎就找不出第二个了。 许安绮努力将自己的歉意传达到每一个人那里,只是到得刘世南那里时才微微顿了顿,跳过去了。这样一圈下来之后,才强打着精神又敛衽了一礼。她这般做派也算得上尽心了,即便还有些人心中有不满的,一时也都不好再说什么。更多的人——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虚与委蛇——这时候也都纷纷抱抱拳。“哪里,哪里”“二小姐言重了啊”“横竖也无他事,无妨的”听见众人这般表了态之后,许安绮脸上的歉意便又浓了几分,此时此刻,场间的气氛看起来也有几分和谐。 佘文义这时候自然也是随着众人一起,表达了对东家的理解之意,只是心中也想着另外的事。按理说来,方才被打是许家的掌柜,至于许宣么,即便也有传言在那里,但是这般场合,他横竖也都不是圈内的人。许安绮作为东家,居然连安抚的心思都没有么? 这时候少女在明面上摆出来的姿态诚恳得很,于是大的基调便这般被定下来了,即便个别心中有些想法的掌柜,也不好再表露得太过刻意。更何况这般做派,内里几许警告的意味也很明显——对于打刘世南,她自己也是赞成的! 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些年了,即便是顽石或许也都有心思了,更何况他们在察言观色的能力上本来就不差,很多人从开始就抱着许宣的行为是得了许安绮授意的想法,这时候,对于某些真假难辨的传言,难免就会想得更多一些。总之,不会有异议就是了。 这丫头……成熟得很快啊!想着这些,佘文义心中也不禁有几分意外。当然,也只是意外而已,到此为止了。在他看来,许安绮即便进步也是应该的,即便再多上一些,横竖也都在接受的范围内。毕竟,很多事情,也只是才开头罢了。好戏,还不曾开始呢! 许宣这时候好整以暇地找张空着的太师椅坐着。许安绮的姿态在他看来,其实也算比较到位的,换做自己来也大抵是这般。自己先前的行为,她显然不可能料到,但是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便顺势做了推手,将某些尴尬化作对隐隐的警告。这些在那些坐着的掌柜看来,便是压力了。不过,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停留得也不算久,随后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自己,会不会太装了一点?装逼……啧,装逼遭雷劈啊,下次要含蓄一点才好。 想到这里,他朝先前被痛殴的刘世南看了一眼,那边脸上多处红肿着,正目光定定带着几分狰狞看过来。对许宣来说,真正狼一般的对手也是见过的,所以此刻即便刘世南的目光真的化做刀子,他也不会觉得怎样。随后,也只是朝那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刘世南微微怔了怔。 场间的形势,仍然在向前推进着…… 召集许家掌柜来议事,是在一个月前便已经定下来的计划。但事情随后在一个月中还是起了多般变化的,先前的计划是在一切都是良性的前提之下制定的。如今若是许家众人团结一心,这时候集思广益,当然也可以。 不过……账册丢失的事情发生以后,很多东西就揭开了,现在人心涣散到什么地步,想想便可以知道。许安绮心中叹了叹,如今若是抛出什么话题,无论讨论出什么样的方案,当然有人附议,只是反对的人恐怕不会少,横竖……都不会在短时间内就能出结果。 对于这样的情况,她原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较,所以先让胡莒南代为应付着。只是现在出了刘世南的事,少女心中的怒火已经有几分无以复加。 但是作为东家,有些事情她并不合适去做。先前正是为难的时候,随后许宣的行为简直到她的心坎里去了。解气呵,哪里还会去怪他,只恨他出手没有再重几分罢。但话是这么说啦,其实少女心中些许意外恐怕还是有的。这样的事情毕竟有失读书人的身份,那书生……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呢。呵,真解气呢。至于随后可能有的某些风言风语……嗯,反正他应该有办法的,不管了。这时候居然对许宣有种没有道理的信任。 如今她人既已到这里了,有些话便还是要说、有些事便还是要做的。 “众位叔叔、伯伯,妾身有礼了。”许安绮说这话的时候,执的是晚辈的礼节,涵义上便又深上一层,所以在座众人的态度便也有些微妙的变化。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妾身也无法决断,还要各位叔叔、伯伯帮衬着拿个主意才是……” 等众人点点表示了之后,少女又施礼表示感谢。 “秦伯伯,赵伯伯……还有胡叔叔,佘叔叔”少女轻咬嘴唇,做出为难的神色:“账册……账册丢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唤的这几人在许家掌柜身份都有着几分超然,从这里便也能看出几分技巧来。既有是年富力强,经营有方的,也有多年积累,德高望重老一辈——横竖两边都照顾到了。 “嗯?” 众人坐着虽说也随意,但是,某些身份、地位方面的东西很多时候也无可避免,哪些人做上首、哪些人做两边……等等等,也都已是一种习惯。上首的两个老者,这时对望一眼,有些惊讶:“账册丢了……何处的账册?” 这些事情毕竟也是才发生的,许安绮捂着消息,还不曾放出去,知道的人还是少数。至于佘文义,他自然是知道,这本来就是他准备算作暗中筹码的东西。但这时候见许安绮陡然把这事情提到明面上来,心下也有几分疑惑…… 是要做什么呢?还嫌人心不够乱么? 其实,经历了先前的很多事情,从很多讯息中找到蛛丝马迹,做出了某些判断,此刻场间不明就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如今听说账册也丢了,于是在脑海中将事情又串一串,也都明白过来——内部出了问题啊。虽说意外也是有的,但也在情理之中了。 很多想法,比如要脱离许家,若要细究起来,在座的很多人未必就没有,只是,想法毕竟是想法,离实际做出行动来,也还有一段距离。因此,众人此刻心中都有些好奇,这是哪位同仁……简直敢为人先呐! “李叔,季叔……还有余杭的张叔……”许安绮咬咬嘴唇,做了一番努力,声音有些沉重:“妾身其实也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喊几位叔叔,毕竟妾身也算得是几位长辈看着长大的。只是,有些事情,若解释不清楚……啧……”说到后来,沉重地叹了叹。 “啊!什么?”先前被许安绮称作秦伯伯的老者一阵惊呼:“小李子,你……”拿手指点点了先前的李姓掌柜,花白的胡子颤颤的,显然气得不轻。这李姓掌柜四十出头的模样,看样子和秦姓老者有些关联。 “嘭!”赵姓的老者大概脾气有些火爆,直接便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拍在桌角上,茶水四溅:“季云中,直娘贼的……” 这时候生意上的体例便是如此,掌柜的身边跟随几个学徒是在正常不过的事。若是这些学徒中有些表现优异的,经过一番考察,也就有了独立打理生意的机会。再进一步,便是如李、季二人,主管一方经营。如今看情形,几人之间的关系大致便是如此。 此时与秦姓老者二人同样反应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大抵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这些人在许家呆了很多年,是有感情的,对这种类似出卖的行径也最无法接受。 “说!拿了程家多少好处?”三人有些畏畏缩缩地站着,低着头也不说话,赵姓老者厉声喝道:“老许家待你们差在何处了?你说说你,啊,季云中,当年你家贫,老东家待你如何,可曾嫌弃过你?老夫手把手教导你几年,你想想,你自己想想……还有你们两个!”说到后来,又吼了一句:“啊~~~” 秦姓老者则在一旁愁眉不展。 “白眼狼呐……”说着摇摇头:“唉,白眼狼……” 二人这般激烈的反应持续的时间不算短,倒了后来赵姓老者嗓子有些吃不住,一番剧烈咳嗽之后,胸膛费力地起伏着,拿起一旁的茶水饮下去,还不等心口平复,便又开口数落起来。颇有几分怒极攻心的模样。 其实若要论及辈分,在场间的众人里面,秦、赵二人大概也算是极高的了,此刻对三个晚辈的背叛行径又表露出极为恼火的一面,众人毕竟矮了一辈,一时间便也不好插手去阻止。许安绮作为东家,倒是可以这般做的,但她也并没有。 良久之后…… 许宣和刘世南偶尔的对视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许宣会时不时朝他看过去,等那边露出凶狠或是示威的神色之后,便回应一个笑容。他们二人或者是对事件的脉络多少有几分把握,或者是原本就清楚怎么回事,所以对眼下的情况都不是很在意。 许宣伸出右手小指在耳中掏了掏,朝刘世南弹了弹,见那边的脸上登时黑下来了,随后觉得自己的动作又具有了几分装的倾向,想了想才放下来,随后撇了撇嘴。那边老人已经开始说起“老夫死不瞑目”“是啊,死不瞑目”之类的话了。话说到了这份上,委实有些重了,众人听着便觉得很有几分压力。但是,即便如此,对于有些事情到底要如何处理,二老却依旧避而不谈。 两位老人年纪虽然说有一把,但并不糊涂。不仅不糊涂,还精明得很。此时此刻,事情的复杂性,明眼人自然也看得出来,他们横竖只是许家聘任的掌柜,用后世的观点来看,便是职业经理人,这同黛儿、云珠这般卖了终生契的下人情况当然不同。他们,都还是自由身呢。 多年以来,老人家也积累了属于自己的家资、财富。他们横竖都已老了,虽然从心底说来也不是不愿为许家尽力的,但说到尽力,也还是有个限度的,若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自然也不愿意弄得晚节不保,将一家老小拖累进去。因此,有些决断他们可以附议,但是并不能轻易做出决定来。说到底,其实也还是那句话,和其他人一样的,他们对如今许家的境况也很悲观。 另一方面,季云中等人和他们又有着牵扯,此时所要做的也只是努力地表现出自己的某些愤怒,至少在明面上,要让人知道自己等人与那些后辈其实并不是一边的。做生意的人嘛,逢场作戏的本事都是有的,而在他们这里便又要多上几分诚恳。 相对老者的反应来说,佘文义和胡莒南算得上比较冷静了。这些事情,他们二人一个是始作俑者,另一个多少也是知情的,此刻看着场间的情状,也不免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隔离感。对佘文义来说,因为占住了某种心理层面的优越,心态上便有些居高临下。而在胡莒南那里却正好有些相反,黯淡的结局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而,话只要去说,火气只要去宣泄,也终究还是有到头的时候。秦、赵两位老人虽然能说会道,但是毕竟上了年纪了,即便心底还想再多骂上两句,把一些事情的功夫再做足一些,但几轮下来,也多少有些疲惫。 “老东家啊……”秦姓老者看了看身边的赵老,随后朝厅堂之外的雨天望了望,有些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唉……”语气沉痛,只是听在众人耳中便也知道有些事情到头了,该结束了。于是便纷纷说道:“秦公、赵公,息怒……息怒。” 因为先前喝了药的关系,许安绮的鼻尖这时候有些细密的汗珠渗出来,烧似乎退了一些,不过,另一方面,随后涌起来的疲倦感觉也更甚了几分,连带着片刻前稍稍精神了些的身子又变得软弱起来。云珠在旁边看得紧张,这时候稍稍搀了她一把,许安绮朝她笑了笑,示意不用。云珠于是放下手来,叹了叹,满目的担忧遮掩不住。 “几位叔叔。”深吸了口气,稍稍将思路理清楚,许安绮随后说道:“妾身有个问题,有些想不通呢……” 长辈的痛斥,同仁们复杂的眼神,还有心中几许连自己也把握不住的歉疚交杂在一起,季云中三人都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场面虽说也是有过准备的,但到真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沉默、尴尬、内疚以及某种或有或无的羞恼,总之心情还是很复杂。之前对于某些选择的笃定,很轻易地便有些动摇了。 “季云中,你们背后的人是谁?” 许安绮突兀地问了一句,虽说是疑问的句式,但若是细细品味的话,内里几分笃定的感觉其实也很明显。众人微微愣了愣,背后?背后难道不是程家么?随后才反应过来,小姐的意思是…… 主谋啊。 佘文义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你们没这般魄力。”许安绮望着几人似笑非笑地说着,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美感:“不是妾身小瞧几位,很多事情,若说是你们在谋划……”少女说着笑着摇摇头,有些说不出的意味:“那不可能的。” 说到这里,许安绮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说吧,若几位不想让事情彻底不好收拾……“ 许安绮的声音并不响,但是,内里几分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场的人总还是听得出来的。从许宣的视线处也可以看到季云中的身体很明显地僵直了片刻。 “许家也许落不得好境地,不过,不打紧的,总还有法子应付几位便是了。你们大概笃定了有程家的路子在那里,官府那里能走得通……只是,见官是一种法子,其他的法子也不是没有的。许家经营这些年,人脉也有,钱财也有,这些事情,若做些宣扬,或者再闹得大一点,横竖……也都是可以的。都到这一步了……” 少女的语气不急不缓,这时候仿佛是在说着一件离她很遥远的事情,她随意地将某种可能的结果点出来,就如同一个旁观者在说着一些不是发生在许家而是发生在别人那里的故事。 这样的感觉,让人觉得很有些不适应……佘文义已经正式的将手放下来,这时候,他才觉得少女的成长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从借着那书生所做的事情施压开始,随后放任几个老人家喝斥的时候,又潜移默化地将压力加深了几分,到这时候亲自出来,将某些事情摊开在人面前…… “妾身是女子,见识不多,但……见利忘义的人,总不太受欢迎,这道理还是知晓的。尤其是做生意。”她这般总结道,随后望着几人笑笑:“几位叔叔以为呢?” “小……小姐”季云中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我们……我们……” “呵。”许安绮摇了摇头:“其实啊,就算你们不说……就算你们不说,妾身也是知道的啊。”顿了顿,偏了偏头,眼神定定地望着一旁的佘文义:“佘叔叔,你觉得妾身说的有没有道理?” 她这时候正式转过身来,漂亮的眸子注视着佘文义。佘文义看着她眼中几许不曾刻意毫掩饰的复杂,以及眼底的一抹坚定。 事情和他预料的有些不一样。佘文义想了想,对于眼前的少女,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出重视了,这时候才觉得,其实还很不够。不过,也只是意外的情绪浓了几分罢了。有些事情,直接摊开,其实更省些力气。不过这时候,有些姿态他还是要做出来的。 “呵呵,小姐,道理确实是这般道理的……” 许安绮收回自己的目光,又笑了笑,笑容有些疲惫:“是这样么?”顿了顿,又道:“之前有人和妾身说过一句话——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少女说着,眼神下意识地朝许宣看了看,见那书生正笑着看这她。 “佘掌柜,你怎么看呢?” 众人第一时间注意到她称呼的变化。 佘掌柜呢…… 第36章难念的经 佘叔叔,佘掌柜,呵,话语称呼的变化其实也折射出少女这时候内心的某种情绪,在有些事情上,她已经做出决断了。 更多人的心思还停留在许安绮方才的话上——堡垒是从内部被攻破的。话本身从理解上并并没有难度可言,仅仅照着字面去解释便也可以把握住大致的意思。只是随后咀嚼了一番便又觉得这大白话般的说法里头,未必就没有几分精妙的意味。 事实便是如此。程家势大是不错,在做出将许墨挤出徽州墨业的决定之后,便有一系列雷霆手段随之跟进。这些时日,无论是从官府层面对许家居高临下地施压,还是在生意场上通过正常的手段进行倾轧挤兑,又或者在暗中进行一些诸如封锁原料渠道之类的不正当操作……等等等等,一系列组合拳打得风生水起。 几个月的时间跨度,也不算短了。但是许家除却开始时因为毫无防备,一脚陷进去之后的被动和左右支黜之外——其实也多是在前面的一个多月波动比较剧烈——随后很多因为措手不及而导致的乱局得到稳定之后,虽说挣扎也还有,但一时间也都没有像外界预期地那般很快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从中其实也可以看出,许家的大多数掌柜们对自己的东家大抵还是支持的,也尽了力。这样的局面,若是就这般持续下去,入冬之前也肯定是不会有结果。 在程家看来,前期的各项布置都已经持续起作用了,等到入冬时候,徽州各大墨商上缴墨贡开始,便到了扳倒许家的最完美时机,到时操作上只要稍微用点心思,有些事就是十拿九稳的。只是,程家却不愿意去等。原因说起来也不复杂的,照着目前的局面,即便什么也不做,官府的影响力毕竟摆在那里,到时候许家是必败的局面。只是同样因为官府正式插了手,这般下来难免会被分去一大块肉,这些避不开。更为关键的是,如今的徽州知府才新官上任,程家在官府里的路子虽说不少,但是,因为时间仓促,对新来知府的喜好也还没有摸透,至于影响新任知府的决断,那更是没有可能的。 正是基于这番判断,若真要将事情拖到后来,程家自己对事情操纵的自由度就难免会被削弱。到时候获利减少的情况,虽说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是毕竟花了很大气力做了布置,若能在之前把事情定下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损失,那自然最好。 至于要怎样操作,要细究起来,也无非瓦解和分化。商道上的事情,三百六十行,无论是哪行哪业,只要做到一定高度,手下必然会聚集很多的人才。这些人中有对东家忠心耿耿的,这便不去提了。倒是另外一些人,内里总还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特别是在商场的摸爬滚打中,取得的成就越大,食髓乃知味,野心也随即膨胀的愈发厉害。这样的人,往往是最好的切入点——在高端的人才方面大致是这般的。 当然,要说入手之处也不仅仅只有这个,其他的,比如有些人在许家多年,建树却不多,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分人便注定了某种被边缘化的命运。于是心中大抵都会有几分不甘,积了怨气之后,便也成为分化的极好对象。 因此,当外部的压力所产生的效果到了瓶颈的情况下,程家转而选择从内里进行破坏,内忧外患之下,许家的商业大厦倾覆起来便会更迅速上几分。 ……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事,若是先指出来方向,随后才刻意地去做些思考,只要不曾笨到飞天遁地,横竖都可以清楚。此时此刻对在座的很多人来说,事情揭开到这种程度,心下无论有着怎样的目的,都还是有些不好受的。尤其是在一些上年纪的老人那里,因为感慨,想得便多一些——多年的风雨兼程,一幕幕、一重重,这时候都有几分抑制不住了——零碎的记忆被内外的压力挤压到了极致,记忆的闸门似乎随时就要洞开,化作滚滚洪流将他们的思绪湮没掉。不过,到底都久经风浪了,到得最后也只是脸色猛烈地变化一番,勉强平复下来。只是,面色阴沉得简直如同要滴出水来了。 场间众人的心态还在佘文义的把握中,随后从容地笑了笑:“二小姐这话,说的极好啊。” 许安绮闻言倒是摇了摇头:“此话倒不是妾身所说的。” 佘文义听了,也只是将眉毛稍稍挑了挑,露出几许意外的神色。神态与其说恭敬,倒不如说是客气更多上一些。 许家这些年在生意上也不是风平浪静,意外也有过不少,前些年在南京的时候,因为同南京大族邓氏家中的某些纨绔发生争执,开始事情还不算太大,若姿态摆低一些,花些银两上下打典一番,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是当时坐镇南京的许家掌柜决策失误,事情到了后来甚至还牵扯到一些朱姓子弟,最后几乎闹到绝境。 当时的局面,整个许家有些束手无策,正在去往泉州途中的佘文义临危受命,连夜折返,马不停蹄地奔赴南京,随后快刀斩乱麻地布置下一系列措施,最后居然硬生生地将局面扳回来。许墨乘着这股气势,一鼓作气拿下了南京市场的很大份额。当时正值罗家因为牵扯进严嵩父子的事情里开始式微之际,这般成绩,即便令得程家都有些眼红,后来几次试图打开南京市场也都阻力重重。佘文义因为在这次事件中表现出极强的危机公关能力,获得了极大的声望。许惜福当即便做出决定,让年仅三十的许惜福主掌南京的经营。三十岁的大掌柜,委实年轻的令人难以置信,只是因为佘文义所做出的事情实在是太耀眼了,这样的背景之下,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反对的声音。后来随着许墨在南京的发展,佘文义胸中格局、商场经营能力也被进一步做实。他本人名声,不仅在许家直逼一些老一辈掌柜,甚至在整个徽商群体之中也都时常是能听到的。 基于这些,所以他这时候即便做些姿态,也不会有人觉得怎样。 这时候场间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在很多人眼中,正式的交锋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来。除了少数人之外,眼下其余的人对佘文义是否做过某些事情,其实也都不太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眼下的某些事情做出判断——许安绮,自己的东家,已经做好拿人开刀的准备了。 啧,佘掌柜这些年呐,替许家做的事情不算少了。当年与南京邓氏因为一些误会,事情闹得那般大,也是他出面才化解掉的。小姐如今会不会因为压力乱了方寸?太毛躁了些罢,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冤枉了佘掌柜,可是要寒了人的心了——心中还有些偏向许家这边的人不免这般忧虑地想着。 而另一方面,那些已经受了离间,心中打定注意准备良禽择木的掌柜们心态却正好相反,眼下都不免有几分心中松口气的感觉。噫,好了,终于不用忐忐忑忑地遮掩下去了…… “二小姐……”一旁站了很久的季云中这时候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二小姐啊,这些事情……是我们自己的决定。和佘掌柜关系不大。”季云中说着看了看一旁的佘文义一眼,接着道:“二小姐,我们……难啊!”语气中有几分遮掩不住的寥落气息。 “徽州府这边的货源愈来愈少,失掉了很多的熟客,另外的一些虽说因为记着情分,暂时还不曾翻脸,不过也都在观望着——嘴上即便不说,但心中抱怨也肯定是有的。我们……唉,难呐。”季云中说到这里,朝身边看了看,又说道:“子充兄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人中李姓掌柜叫李尚质,子充大概是他的表字了。此刻听了这话,李尚质便也点点头:“小姐,原本南昌那边有些熟客的,即便货源不足之后,他们也还没有离开。只是……只是程家联合一些墨商制定了一套规矩,但凡和许氏做了交易的人,一律谢绝惠顾。这样下来,他们即便要从其他墨商那里补足货源也都横竖不可能了……最后还是断掉了来往。” “做生意,本来就是个你来往我往的事儿,也不能绑住人家……大家横竖都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些事情……有些事情……”季云中接过话来,其实他也才四十出头,对一个生意人来说,这正是经历了一番不小的积累,准备峥嵘大显的年纪,只是说了这番话之后,气势明显颓废了一些。 第37章我爹说过 季云中的话并没有说完,随后便沉默下来了,厅堂中随即响起窃窃的私语声音。先前无论是许宣突然间出手痛揍刘世南,还是许安绮朝着季云中三人陡然发难,众人心中即便有千万般想法,但横竖也都放在肚子里,除了偶尔眼神交汇时传达出的种种心思之外,便没有其他的了。 只是到得此刻,季云中的话多少戳中了众位掌柜的心中的痛处。掌柜们丢下妻儿父母,在离家千万里外的他乡异地经营打拼,年复一年的。虽说其中有了建树的人,也在别处置办了产业,妻儿跟随着过去。但是徽州府对于他们来说,根毕竟还在这里,人走得再远,又岂能离了根呢?有些事情若能自由选择的话,他们中很多人自然也想走科考之路,毕竟这样体面得多,但生活毕竟身不由己的时候多。他们在外打拼,开始的时候是为了将生活混下去,到得后来,也便有着几分光宗耀祖的目的在其间。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便是他们与许墨的关系。这时候许墨遇到了危机,他们的日子便也难过得紧,很多生意上有往来的商户,或是因为自身意愿,或是因为形势所迫,都纷纷断了往来。往常一些重要的酒会上,他们常常都作为有头有脸的人物被邀请参加,但如今出了事情之后,便也没有人在相邀了。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于是,有些人在这般落差之下,一时间心态难免有些不平。当然,毕竟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人,也有些对这些倒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只是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为之奋斗多年事业不断缩水,这种感觉比较难受,要多纠结恐怕都有的。 季云中说的事情,是他们都有过亲身体验的。 是啊……难! 许安绮樱桃般小巧的嘴微微张了张,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原先准备好的说辞竟一时说不出口,原先还清晰的思路也有些乱了。 …… 秋雨既然开始落了,气温便也稍稍凉下来了,但若说要穿上数九寒天才用的上的暖裘,却也是没有必要的,这时候看着少女越发苍白的容颜,满面的病容遮掩不住,很多人心中也都反应过来了。小姐,这是病了罢? 厅堂之外又起了风,有些雨水被吹进来,落在地上化作斑斑点点的湿痕。少女觉得身上软绵绵的,怎么也提不起气力。云珠稍稍上前将她扶住,少女朝她勉强露出个笑容,这次倒也没有再拒绝她的好意。 “小姐,这些事情都是我等自己的主意……和佘掌柜并无干系的。”季文中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开口强调一番。 许安绮闻言看了佘文义一眼,见他只是一脸平静,并没有做了某些事情之后的心虚,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随后露出一个有些说不出意味的乏力笑容。一时间便也觉得,自己还真不争气呢——因为季云中几人可怜兮兮的几句话,便软下来,竟连指责的心情也提不起了。她将四周掌柜们的表情收在眼底,有的人一脸担忧,很明显就看出来了,也有的人强打着冷静,还有若有所思的……这般看了一阵,目光随后越过众人,落在了稍稍靠进厅堂之外的地方。 那里,某书生正剥了一只橘子,将橘瓣一瓣瓣往口中送去,吃得很快,狠狠地咀嚼一番之后又将橘粒一颗颗吐出在手上,紧接着用中指朝厅堂外的雨幕中将橘粒一一弹出去,堂内的一切起起落落这时候与他关系不大。等到橘粒都被送出去之后,才转过身来,又抓起桌上的一只月饼,咬了一口,大概是不合口味罢,随后拿离嘴边,皱着眉头看一眼。他的这般做派,很多人也都看到了,心中觉得很有些不屑,啧,这样的人……真是枉读圣贤之书了。小姐怎么同他搅合在一起呢? 但无论他人怎样想法,这一幕对许安绮来说又有不同的意义。这些时日以来,有些事情已经很多次被证实了,有这书生的场合,无论他怎样做派,都不奇怪……起先自然是不大适应的,但是,等习惯了之后,又总能从他的行为中找到某种缱绻从容的感觉。这般看了看,心中的觉得柔和一些,无力的感觉竟也稍稍消去。于是,又朝云珠笑笑,示意她可以放开了。不过,这次云珠没有再听许安绮的,有些责备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依旧稳稳地将她扶住。 “有些事情不是看你们说的。”许安绮只是稍稍露出个浅笑,这时候身子残余的气力除了支持她完整地表达意思之外,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是要看怎么做了……”她顿了顿了,理了理思路。 “先前妾身也说了,你们要谋划这些事情,那是不信的。即便程家来接触,给你们许下诸般条件,你们也都不可能。这不是妾身小瞧几位叔叔。爹爹……爹爹先前在世的时候,也和妾身说过不少事情的。” 这时候众人听她提到老掌柜许惜福,老人家虽然故去,但是不得不说,在生前的很多事情上他也都是做出成绩了的,对家中的掌柜也没有亏待,所以也很得人尊敬。于是随后面色便都恭敬了几分。 “叔叔伯伯们的性情,爹爹多少清楚一些的。哪些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做出些什么事情……呵,妾身当时真是不懂事呢,还有些不懂爹爹为何同妾身说起这些来。现在想来,他看清楚事情了的……约莫两年前罢,爹爹有一次曾对妾身说过,程家三年之内必然要同许家反目。说这话的那天,日光很好呢……”虽然因为生病的缘故,少女声音失去了往日的轻盈,不过也因为正在病中,声音上便也带着几分昔时不曾有的沧桑感。絮絮地说着,众人的思绪被她的言语撩动:“爹爹还说,如果程家出手了,大家的是如何反应的……” “爹爹都说过了呢,很多的事情……” 随着许安绮平淡地叙说,众人的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一些画面。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老人和少女的某次闲谈,那应该是个晴好的日子,一些玩笑般的闲言碎语。随后,觉得有些被时间和记忆隔开了一层,恍恍惚惚的感觉。但是,眼下的很多事情,仿佛就是从记忆中烛照出的现实…… “爹爹也说过的,有些人,会被程家挖墙脚……唔,就是收买的意思啦……”说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朝许宣看了看。 “起先跳槽的,都是一些……嗯,一些骨干分子,特别是其中一些佼佼者。”少女说着看了佘文义一眼:“当这些人被策反之后,跟着的才是一些中下层人员……” 前些日子,许宣有一次来找她,和她说起危机公关时,随意地扯了些事项。少女当初也将一些话在纸上写下来,这时候脸上虽然也是回忆的神色,其实也只是去想着那纸上记录下的内容。至于许惜福到底说过了什么,反正如今也没办法去求证了对不对? “反正还有一些……二五仔吧……好像……”回忆毕竟有些辛苦,特别是有些东西她还没有理解透彻,少女于头微微蹙了蹙眉头,才说道:“嗯,好像会跟风……” 话说得不快,平平缓缓的,内里个别的语词,众人是能听出字音来的,但是,连在一起组合成词之后,意思却有些把握不住。 挖墙脚、跟风、二五仔、跳槽……呃,这是什么和什么啊? 他们如今对许惜福的大致印象是中庸、平和、稳重、宽厚,精明强干虽说也是有的,但是什么料敌先机、算无遗策也是不太可能的。这时听着少女的不疾不徐地一番话,特别是内里有些词汇,虽然不太懂意思,但是还蛮耐得住咀嚼,想来也不是随口扯出来的。于是心中纷纷有些疑惑起来,莫非老东家……深藏不露? 这时候最疑惑的大概是胡莒南了,因为救命之恩的关系,他和许惜福的关系最为亲密,程家要反目的事,东家是说过的,毕竟这些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至于其他的……似乎不曾说过这些吧?随后,他注意到佘文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那么……”佘文义微微皱了皱眉头:“先前那句话,也是老东家说的罢?” “堡垒从内部被攻破么?”少女说到这里,好看的眉毛轻轻挑了挑:“没有错啊……爹爹说了的!” 黛儿在一旁,有些疑惑。她毕竟年纪小一些,这时候都只是看着场面的发展,虽然不太懂,但也去努力想一些事情,只是听到这里,有些奇怪,这话……不是许公子哥哥说的么? “咳、咳、咳……”厅堂里某书生大概被茶呛住了喉咙,咳嗽声响起来,几个离他距离近些的掌柜纷纷皱了皱眉头,不动神色的将位子挪开一些。 佘文义这时候不知在想些什么,左手的大拇指在食指的翡翠扳指上轻微地摩挲着。细小的动作被几个熟悉他习惯的掌柜看到之后,眼底有惊疑的情绪闪过。 佘掌柜,都是在即将做出某些重要考虑的时候,才有这样的小动作啊…… 第38章机锋 许安绮的一番话,在其他人那里,更多的只是觉得有些意思罢了。比如说起“挖墙脚”,都觉得有几分形象。至于年纪大些的掌柜,毕竟老道一点,也会稍稍去咀嚼一下某些词背后的含义。但无论如何,横竖也不过是这般。 但,在佘文义这里,这些话便让他隐隐有些压力了。 许安绮说的一番话,有一部分是她自己的意思,只是内里的某些关键处,却还是依照着许宣提起来的,她记录在纸上的话说的。在座的很多人,听到许安绮扯着许惜福的名义说这些话,心态上本来就受到影响,他们理解中的许惜福确实不曾说起过这些东西,所纠结也只是达到许惜福到底有没有说这一层罢了。不过,站在佘文义角度,他对有些东西其实是很笃定的。 这些年来,因为自身的魄力和手腕,佘文义在商道上走得很快。而另一方面,因为心思缜密,所以也避免了因为走得快常常会导致的不稳定局面。 许惜福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 在佘文义看来,老东家许惜福,能力虽说也有一些,但是到顶也只是中人之资,或者再往上一点说中上之资也有可能,横竖……是比不上自己的——这是他内心的某些傲气,也大抵是事实。许惜福是一个勤耿、务实的人,他最大的优点便是不会将今天的问题拖到明天。他如果在很久以前就说出这样的话,却没有任何布置,那是绝不可能的。正是认定了这一点,佘文义才第一次觉得,事情……有些看不清了。 说到底还是许安绮的话起了作用。从佘文义的立场来看,包括许安绮在内的很多许家的人,即便是某些上了年纪的老掌柜比如秦、赵二老,对他佘文义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把握得不够。这当然不是他们能力的问题,而是很多事情上信息实在不对等。至于胡莒南,倒是是知道一些,胡莒南的性格,在佘文义看来有些懦弱,他会考虑很多东西,比如退路啊,比如家小啊,等等等等。总之,在没有想出应对的办法之前,胡莒南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即便是将这些事情通报给许安绮都不大可能——这些原本是佘文义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但是,随着许安绮的叙述,他的想法便有些动摇了。 少女的话说的很有道理,这一点上,他比其他很多人都更能体会。她说的也很有条理,在何种局面之下,会出现何种事情,以及这些事情会向什么地方发展,甚至引发出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听到这里,佘文义也不禁暗自点头,连锁反应,嗯,这个词用得极为精妙。 很多事情,在少女的话中都是因为、所以的关系,冷静和理智得令人心惊。甚至……甚至连人心都可以这般清晰地分析出来! 少女依旧在絮絮地讲述着,其实这个时候与其说在说话,倒不如说在照本宣科更为妥当一些。她现在心中其实有些无奈,说出来的这些东西,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那日许宣不负责任地乱七八糟说了一通之后,她觉得有些部分有道理,其他的,便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不管是有道理的,还是莫名奇妙的,她都一一记录下来。这时候看这佘文义和在场很多人的神色,少女心中便有些后悔了——看来那书生说的都是有道理的。自己居然不曾好好琢磨,还当做他又在开玩笑。唉,都怪他,平日里没个正行,让人分不清他说的哪句话才是真的。 许宣当日找许安绮其实不是为了谈论危机公关的问题,而是想告诉他自己找到了替许墨突围的办法。不过因为黄于升那边很多事情还在筹备,他也没有具体说出来。当时许安绮兴致缺缺,许宣才随口扯了一些话,也只是告诉对方在哪些地方需要留心罢了,并没有过多地提及应对手段的问题。 所以,这时候少女心中想得更多的,其实还是觉得错过了机会。若是能早早地请教他……唉,如今说什么都迟了。随后也有些吃惊,这书生,莫非对经商这么在行么? 佘文义有几分惘然,也有几分疑惑,左手的拇指在食指上戴着的玉扳指上摩挲的速度渐渐加快了几分。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丫头,居然成长到这一步了么?她话里的某些词语,确实也不像是因为心血来潮而随口说出来的,就直觉而言,这些词精准地概括了很多东西,绝对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淀——到了他这般高度,有些概念或许总结不到那种程度,但是判断的眼力还是有的。什么精细化管理、零售、关系营销、消费者、恶性竞争…… 随后听到“蝴蝶效应”,佘文义又怔了怔,觉得这个词很有些味道,大概有些深意的罢,于是免不了想去听一听少女的说法。然而少女只是稍稍提了提,便略过去了。佘文义这时候的感觉便如同平日里正捧着一盏上好西湖龙井,准备喝的时候,却猛然发现已经见底了。 他自然也不会想到,其实对某些词汇,此时正在照本宣科的少女本身就根本没有得到解释,又怎么解释给他听呢? 许宣在那边脸色复杂的皱了皱眉头。因为时间隔得有些远了,许宣对于这些事情的印象也不是很深,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在和许安绮说那些话的时候,肯定没有把蝴蝶效应这个词加进去。大概是在谈论其他的话题时偶尔带过的吧,她这时候记忆看起来有些混乱。 这般想着,许宣又撇了撇嘴,啧,蝴蝶效应……明明说的不是一件事情好不好。 这丫头……真是太乱来了。 佘文义感觉很不好受,他的性子有几分钻牛角尖,对很多事情都喜欢追根究底搞清楚才肯罢休。有着这样的性格,他取得如今的成就,想想其实并不奇怪的。随后,佘文义反应过来,怎么了呢……自己居然被一个丫头绕进去了。暗自摇了摇头,很多情绪便随后从脑中略过去了。 他是细心的人,冷静下来,很快发现情况不对。少女在说一些话的时候,脸上经常性地会露出思索的神色,在其他人眼中,便觉得她大概是在回忆某些记忆中的画面,但是在佘文义这里便看出问题来了。少女这时候给他感觉,就如同他手下新入门的一些小伙计,对着生疏的账册琢磨的情形。有些东西,她明明很生疏,但却依旧能说出条理的,便如同……有人事先将一切告知她一般。这个人肯定不会是许惜福了,那么…… 佘文义狐疑地朝场间看了看,目光在几位老者脸上停了停。 不会的,他心中想着,这些人的动向自己都很清楚,最近和少女有过虽然有过接触,但是谈论的事情自己也知道,并不是这些。另外,他们若是早将这些事情理得这般清楚,也不可能坐视不管的,等到如今这般局面。 那么……是胡莒南么?呵,也不可能。 佘文义在心中不断地做了猜测,又不断地推翻,到得最后也没有找出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的理由。于是心中开始隐隐有些不安起来了。 若是许安绮背后有一个人,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对手……他既然能料到很多问题,那么,会不会也能找到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 这个想法萌生出来之后,佘文义便觉得有些可笑,都到如今这般局面了,多少条路都指向同样结局。从他自己的角度,横竖都看不出来还有什么翻盘的可能。可是……万一呢?佘文义心中有一丝异样地感觉掠过去,他想了想,有觉得把握不住。随后,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面,一时间有些入神了,少女随后的很多话便没有听进去。这样过了很久…… “佘掌柜……为什么呢?” 声音响起,佘文义才猛然回过神。人走神的时候,听觉若是抓住与自己有干系的事情,便很快会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的。 那边赵老正扶着桌子站起来,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佘文义。佘文义微微怔了怔,随后才发现更多的人都用一种奇怪地眼光望着他。佘文义皱了皱眉头,又看了许安绮一眼,这一次,少女的眼神中只有坚决。 刚才自己走神的时候,她说了些什么么? “文义啊,你……”秦老也随着赵老身后站起来,颤巍巍地伸手朝佘文义点了点:“你实话告诉老夫,你有没有去做那些事情?” 佘文义摇摇头:“秦公,这是何意?” “何意?”赵老的脾性便有几分火爆,这时候当即忍不住喝道:“方才的话你没听进去?” “呃……” “你片刻之前在想些什么?哼,老夫倒是希望你是在纠结心中的愧疚……”赵老冷冷地甩了一句话,随后便也有些意兴阑珊:“唉,罢了、罢了……” 佘文义于是将征询的目光落在季云中几人脸上,几人连忙低下头去。他愣了愣,随后轻出了口气,心中想着,嗯,把握住了——看来刚才自己在走神的过程中,那丫头大概询问了些话,估计季云中三人顶不住场间的压力,说了些什么罢? 这个时候倒也不好去考虑队友像猪、像神的问题,众人目光落在佘文义身上,虽说他久经历练,可以将一些东西看淡,但压力毕竟还是有的。 佘文义心情有些复杂,有些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啊。自己居然在这样的场合因为一些话走神了,这是很难想象的事情。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学会避免这样的小失误了。不过,随后也明白过来,自己内里的心态并没有原先想得那般轻松。 “佘掌柜……”少女这时候轻咬了咬嘴唇,做了一番努力后又开口道:“为什么呢?” 佘文义看着少女青涩的俏脸上一抹明显的决绝,过了半晌,左手的母指从食指的玉扳指上悄然滑落,才朝少女拱了拱手,露出一个笑容来。 第39章出手(一)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那时候佘文义正在走神。 “几位叔叔,账册的事情……事先可有过联络?”许安绮这般问了一句。 季文中三人连忙摇头否认:“不……不曾,不曾联络过的。” “那倒是巧了,整整六本账册呢……” “是五本……呃。” 这时候大的节奏便是质问和辩白,几个人虽然思绪都有些混乱,但是心里总还有个声音提醒着自己——除了承认自己在账册上做了手脚的事情之外,许安绮说什么他们都只咬死不承认,反着来便好了。这也是事先有过约定的事情。其实就资质来说,他们算不得出众,多年经商,虽说心里的抗压能力也提升了一些,但总的说来,在这样的场合还是有些怯的——长辈的呵斥、同僚的目光、以及东家许安绮质问……等等等等。所以一听少女说“六本账册”,心中觉得不对,于是李尚质下意识地连忙开口去辩白,却不料这恰恰中了许安绮的下怀。 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季文中三人脸上开始苍白起来,至于李尚质,额头上更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很多事情,于是便清楚了——这三人明显说了谎。 他们做的事情,本来就谈不上讲道义,这时候谎言又被戳穿,于是,众人便失掉了对他们的最后一丝信任。 许宣将桌子上的橘子剥完,这时候肚子有点撑着,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觉得许安绮这一招巧妙得很,随后又想起前世——或者说后世——的某个“鼠老”、“亮月”的阴损游戏来。 紧接着,许安绮乘胜追击,摆足姿态,说了几句之后,那边三人见无论如何也都没有人再相信自己,才无奈地点点头,对某些事情做了肯定。 而这时候,佘文义还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之中。 不得不说,有时候很多事情即便事先做足了准备,但是等到真正要发生的时候,其实意外也还是蛮多的——便如此刻这般。 许安绮先前说了很多的话,无论是懂还是不懂,有用的还是没有用的,其实主要目的也就在这里了。在这般场合,她只要说话,众人的焦点就落在她的身上,若说得多一些,气氛就会随着她而动,进而便能多掌握一分主动。随后借着这份主动去将一些事情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一番,若能将事情解决的话,那再好不过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少女心中其实笃定了背后的主使是佘文义,这也是根据根据许家众掌柜的资历所做的一个简单的排除法,随后留下几个人选,其中之一便是佘文义。但那个时她还不能坐实自己的判断。等到了厅堂之后,发现在账册上做了手脚的五个掌柜只来了三人,其余的淮安和扬州那边的掌柜却根本不曾到来——那两人和佘文义向来关系密切。虽然心中不愿接受,但是,事实便是如此了。许安绮知道佘文义不好对付,所以只是在开头稍稍提起他,随后一切的铺垫都是针对季云中三人去的。至于她说的话影响到了佘文义的心态,这横竖也是不曾想过的。即便这时候,少女还有些搞不明白。 佘文义这时候回神过来,心中也有些无语,但是事实已经如此了,他也不会再去纠结什么,甚至连季云中三人心虚的神色也不去在意。他原先的一些打算也不复杂。账册丢失的事情他是拿捏着时间,控制在这次会议召开的前一天让许安绮发现的。这样一来,一方面可以让许安绮在短时间内乱了方寸,另一方面也让她知道许家已经有人叛变的事实。在佘文义想来,这件事情一定会从现实和精神两方面束缚住许安绮的手脚。 在他原本的想法里,许安绮大概不会将账册丢失的事情在这般场合摊开在明面上。许家到了如今的境况里,任何不利于大局稳定的消息都要封锁才好——有经验的人都会这么处置。那么,随后的会议进行商讨的时候,因为五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掌柜存在,很多事情即便商讨出结果,许安绮也不敢拍板。当然,他也给许安绮留了暗示,让淮安和扬州那边的掌柜缺席会议便是如此了。他相信以许安绮的聪明伶俐,这些事情不会看不清楚。接着,等会议之后这些事情转入暗里,自己再与她正式摊牌。 这样一来,便可以避免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虽说即便曝光他也不会太过担心,但是毕竟也是麻烦的事情。另一方面,从内里说,他并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这些年来对许家毕竟还有一些感情在。之前他在和程家的交涉之中,已经努力地为许家挡住了几种更具破坏性的计划。在他看来,他自己的行为只不过为了生存下去,良禽择木么,至于许家,他尽力照拂下来,留一条活路给许家,许家生意上极大一部分市场份额便可以了,也不会真的就要许家家破人亡才好。 原本他是这般计划的。 只是,许安绮涉足商道的时间毕竟短暂,甚至在不久之前,她还只是一个闺中待嫁的少女。每天的所做的事情也只是翻看些话本小说,或者绣些女红罢了。虽说如今她进步得很快,说话分寸的拿捏,语气的把握,也都有一定的气候了,但在有些方面还是不足的。这导致她偏偏敢把一些事情摊开来说,这样类似乱来的举动,又偏偏打乱了佘文义的布置。 乱拳打死老师傅啊,有时候,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此刻既然横竖已经置身于不利的地位了,若还去遮掩,便会越来越被动。佘文义是一个喜欢主动的人,摩挲扳指的习惯性动作停了下来,他便做出了决定。 “说的好啊!”佘文义有些叹息,随后偏转了话音:“小姐,你若要问什么便问罢,在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了。”说着朝许安绮拱拱手,态度坦然平和,仿佛他所做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说的地方。 刚才佘文义走神的时间里,众人都已将事情搞清楚了,这时候见他能在做出类似背叛的事情之后,还能这样姿态从容,心中有底气的样子,加上许家的很多掌柜的对佘文义本来就很钦佩,此时此刻,这种钦佩抓换成某种担忧和畏惧之类的情绪,于是眼神都有几分复杂。 见佘文义似笑非笑的表情,少女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除了问他一句“为什么”之外,居然说不出其他的了。若要再细究一下,其实她心中根本就没有谱。她在病中对一些事情做了计较,以及先前的一番有针对性的布置之后将很多东西撕开来,便耗去了极大的心力。此刻,有些事情是摊开了,但是摊子却很乱,她想要更努力地去收拾这个混乱的摊子,但是身体的疲累又一次涌上来,前所未有地强烈虚弱…… 少女觉得身子猛地一沉。 “小姐!”云珠一直在关注着她,这时候连忙将她扶住,一旁的黛儿也过来帮衬着将少女扶到一旁的太师椅上。众人随后才反应过来,许安绮是带着病站着撑到现在的。 此时少女能说的、能做的都到了极限,脑海中的思路断掉了之后,本就是强打起来的精、气、神,瞬间就委顿下去。 “小姐既然病重,还是回去休息罢!”佘文义开口说道,声音中有几分些关切。虽然他做的事情有些对不起许家,但是就个人感情而言,这姑娘是他看着长大的,眼下见她憔悴的容颜,心中也不免有几分怜惜的情绪。只是这样的情绪持续了片刻时间,便被他压下去。 “不!”少女咬牙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几分倔强,但是并没有持续太久,又虚弱地补充道:“不……” 场面有些尴尬。 少女显然想做一些事情,但是,确实力不从心了,心中的无奈、不甘、愤怒交杂的一起,还有药效似乎过去了,身子又慢慢的烧起来。 “我不要……不要……”这时候她只是喃喃重复着这些,声音低低的。众人看了之后,也不由地叹了口气。即便一些本来就存着几分异心,一直在冷眼旁观事态的人,心中也不由地柔软了一些。 …… “好吧。”沉默了半晌,静悄悄的厅堂有声音响起来,众人稍稍愣了愣,才发现那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身子,正慢慢地走到许安绮身边,随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少女眼神中透着几许无助。 “你看吧,先前我就说有些事情让我来的嘛。”许宣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少女怔了怔,恍然间见那书生从容地转过身,朝佘文义拱拱手:“佘掌柜你好,在下许宣!” 声音响起在少女的畔,有些不真实…… 第40章出手(二) “佘掌柜,你好,在下许宣!” 佘文义就这般看着书生从人群外围走到少女身边,随意地低语一番之后,朝自己拱手说出这句话。 这书生的一些事情,虽然他并没有专门去做过调查,但是,和程子善的纠葛他是知道一些的,因此,心中对他的评价并不高。先前许宣进门之后的一些做派,也让他对自己判断更笃定上几分。这此刻他当然不知道许宣想要做什么,只是心中想着,若是这书生以为他的那些所谓手段在自己面前也行得通的话,那便错的厉害了。这般想了想,佘文义便朝许宣点点头,面色上几分长辈看晚辈,居高临下的神情也不去遮掩。 许宣看着佘文义带着几分轻视的态度,也只是笑了笑,他经历的事情很多了,倒不至于因为这个影响到自己地心态。 “呐,佘掌柜,你看,你家小姐累了呢,剩下的事情……要不咱俩谈谈?”许宣笑着说道:“你尽管知无不言就是了,不用紧张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听了这些话,佘文义面色也没什么改变,也只是心中有些想法被坐实罢了——果然,这书生还没说三句话,有些无赖习气便又流露出来了。 “哼,谁与你是自己人了?”佘文义并没有说话,倒是先前被许宣打了脸的刘世南率先开口了,这时候一脸不忿的神色显而易见:“在下就奇怪了,你算什么东西?许家厅堂如今是议事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若我是你,这时候就该滚出去……” “哦~~”许宣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这样啊,那好罢,就当你是我好了……”这般说完之后,又摊了摊手:“然后呢?” “呃……”刘世南声音顿时窒住了。 “你、你、你……”刘世南伸手朝许宣指了指,还有些红肿的脸上,眼睛正狠狠地眯着,努力地表现着自己的愤怒。另一方面,也在心中总结着用来形容许宣如此行径的词汇,过了半晌,才恨恨地道:“斯文败类,简直斯文败类……枉做读书人!” “呃……”许宣闻言疑惑地四下看了看,扳着手指又数了一番:“除了在下,此处还有哪两位是读书人?”说着冲刘世南拱手笑道:“嗨,还劳烦刘兄介绍一二……” 许宣这话说完,刘世南先是愣了愣,随后脸色黑得很难看起来。先前他正出着风头的时候被许宣煞掉了威风,这时候许宣的一番调侃更是让他的面子碎成八瓣儿掉在地上了,心中的情绪发泄不出来,便有些气急败坏:“你、你、你、你……”牙齿咬得直响,却横竖说不出话来。 “哦,原来是四个……” “噗!” 笑声响起来,众人循声望过去的时候,见黛儿一双小手正将嘴巴捂得紧紧的、。突然间成为了焦点,众人的目光让少女很有些紧张,但是心中确实又很想笑,于是小脸蛋红红的。“唔……” 许安绮也轻轻牵动了嘴角,心中想着,这家伙,果然是……果然是……呵。 和一旁的云珠对视了一眼的时候,见那边眼中也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到得此时此刻,场面有些滑稽。很多人心中起先也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大氛围的影响毕竟还在的,些许插科打诨之类的事情并不能改变什么。到得后来,反而是哭笑不得的情绪更多一些。 当然,在几个人老人眼里,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好笑的地方。许宣先前进门的一番行经,虽说确实扼杀了刘世南的气焰,但是在几位老掌柜的眼中,用的手段毕竟上不得台面,他们是不喜欢的。本就有这样一层情绪在,这时候便觉得更有几分不喜。甚至,赵老还直直地冷哼一声出来。 同样不觉得好笑的还有佘文义了。 “啧……”微微皱了皱眉头,佘文义随后说道:“许公子,这般场合……”语气中提点的意味很明显:“确实也不大适合一个外人的。” “佘掌柜此言甚是!”刘世南对许宣恨得有些牙疼,如今佘文义既然这般开了口,他便觉得把握住机会了:“众位,此乃许家厅堂,此事乃是许家私事,岂可容一个外人张牙舞爪?” “成何体统?这简直是……呃。”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止住了,因为那边许宣伸手又拿起了桌上的一只茶盏。对刘世南来说,片刻前的某些情绪,这时候又有些回忆起来。 他虽没有把话再往下说下去,但已经说出来的那部分,便也代表了很多人共同的观点。场间的众人这时候的心态复杂,有的人因为已经决定要跑路了,所以希望事情快点摊开来,这般拖着总不是个事。依旧决定力挺许家的人,也不希望许宣在这里胡搅蛮缠。至于还在观望的,心态大概是以上两者的结合了。因此,这时候众人看着书生的眼神里,便有着几分在看搅屎棍的意味。 “刘兄啊,有些事情……你搞错了罢?”众人这时候的情绪,许宣似乎全然不去在乎,拿着的茶盏轻轻放在嘴边,朝刘世南笑笑,随后饮了一口。 “你姓什么?我姓什么?”一口茶下去,许宣好整以暇地开口问道,这般说着又看了许安绮一眼:“她姓什么?” 见那边刘世南有些失声的样子,许宣有些没好气地道:“在下也姓许的嘛。”随后用征询的眼神看了佘文义一眼:“算外人么?” 佘文义盯着许宣看了半晌,随后有些意味莫名地摇摇头。对许宣是不是外人的事情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横竖都对他够不成威胁。他这些年在外见的世面也不算少,南京那边文人才子也很多,因为墨行的关系,也有不少是有过往来的。那些人,都很年轻,又是才子,虽说各有各的不同,但若是要归类起来,也无非是仗着几分才华,目空一切的;或者是表面谦和有礼,但内里的傲气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即便有一些人确实也脚踏实地,但是读书人的傲骨都还是有的。甚至很多时候,佘文义都能很清楚的感受到他们打心眼里对自己这样的生意人其实并不瞧在眼中。如同许宣这般不太把读书人的身份当回事,接二连三做出有失身份事情的人却不曾见过。于是,心中难免有些疑惑。 “其实若要细究起来,妾身还要唤许公子一声兄长才是。祖上……毕竟也有关系在那里的。”许安绮倚着太师椅,努力端了端身子,轻轻地说了一句。 啧,祖上有关系……至于到底是什么关系,呵,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众人心中想着,这事怎么说的清楚? 徽州许氏这一脉多年来开枝散叶,不断地分出去,天南海北,各行各业都有,虽说族谱也是修的,但那也只是些文字的记录罢了,并不代表真的就有什么情分在里头。不过,这时候也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也不好真的找本族谱来核对。众人听少女这般说法,便也知道,关于许宣是不是“外人”的争论也就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本来还准备说些话的人,便也将话生生吞了回去。 “这样的话……”佘文义朝许宣点点头:“你便问罢。” 第41章出手(三) “呵,佘掌柜做的这些事……”许宣朝佘文义笑道:“在下其实是理解的。” 佘文义闻言瞧了一眼许宣,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疑惑。 他在许家这么多年,虽说能力方面的东西是他自己的,若是独自打拼的话也肯定会有一些成就。但是某些方面的积累毕竟需要时间去打熬,若没有许家的平台以及资金、渠道方面的必要支持,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得这般快,这般稳。现如今许家遭遇困境,他并不是想着以自己出众的能力去帮忙化解危机,而是反手便将老东家出卖掉了。这些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横竖都不会是好事情。此时许宣却说能理解他,这话若是讽刺那倒也罢了,但这书生语气中分明有几分诚恳的味道,他还是听得出来的。这样的姿态,便让佘文义一时间有些不太理解了。 “哎?”许安绮身边,云珠这时候惊疑地发出声音来。 大概是前些日子的某个时候罢,也记不清到底是哪天了,她和自家小姐闲聊的时候常常会听小姐提及一个书生的名字。徽州府这边文风昌盛,本身也是很富庶的,因此土壤很好,常年盛产青年才俊。多年来,每隔不多时,便会出现一些才华惊艳的人,这些人也时常都是一些闺中少女们议论的对象。这样的人很多的,所以对于许宣的名字,云珠开始的时候也不曾太过在意。只是随着日子的推移,她家小姐口中提得次数多起来,另外黛儿那丫头时常也会跟着附和一番,云珠便有些留心起来。 许宣这个名字,她并不曾听过,起先认为大概是某个新起来的俊彦罢。她花了些心思去打听,得到的消息几乎就没有什么。直到某一天,偶尔听人说起有个叫许宣的书生写了首“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歪诗,随后和印象中的名字联系起来,才得到一些少的可怜的信息。当时心中的感觉便是很失落了——能让小姐挂在口边的,原本还以为是多么杰出的男子呢。因此,她觉得自家小姐大概是受了蒙蔽,没有看清楚事情的真相。她为此还特地找了机会,在许安绮面前把事情说了一番。哪里料到少女只是稍稍愣了愣,便笑着说了句“还真像他写的呢”,随后许安绮又把事情和黛儿说了一番,二人为此又笑了好一阵。当时云珠在一旁看得有些云里雾里,实在也有些搞不清楚情况——她说出诗的事情时,还有些担心自家小姐知道真相后一时接受不了,原本是斟酌了一番语气的。 今日云珠见第一次见到许宣,便也多留了几分心思。见这书生性情随和,唔,另外好像有些不拘小节的样子——对在闺房见自家小姐居然也没有多少尴尬。虽然才华什么的并没有,不过也确实不讨人厌。先前进了厅堂之后,见他二话不说便将那叫刘世南的掌柜一通胖揍,虽然对于一个书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般举动有些吃惊,但还是觉得心中很解气,因此对那书生的感官便又好上了几分。如今自家小姐支撑不住的时候,又是这书生第一时间站出来,虽说他的身份有些不太合适,不过在潜意识里,云珠也是有几分期待他的表现的。因此,此刻听许宣如此诚恳地说出能理解佘文义,她便有些接受不了。 云珠的脸是典型的鹅蛋脸,很耐看的那种,这时候即便是婢子装扮,内里某些古典的美感也遮掩不住,此时又紧锁着眉头,某些美感和忧愁的情绪纠缠在一起,便更多上了几分韵致。她看了看身边虚弱的许安绮,少女眼中也是惊疑不定的神色,不过还是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暗示。于是,云珠才将皱紧的眉头稍稍松一些,只是随后又皱起来,这般三五次之后,很费了番力气才将眼神中的惊疑控制住。 “你这后生,休得放屁!”这时候说话的是先前最先对许宣表露出不满的赵老,依他火爆的脾性,说出这般话来,也不难理解。 赵老心中对佘文义做的事情其实是很不满意的,在场的众人里面,在资历以及实力上能压住佘文义一头的也只有他和秦老了。当然还有为数不多的其他几个老辈掌柜或许也能勉强抗衡一番。只是,从先前许安绮在佘文义面前直接撕破脸皮开始,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表态。原因其实也不复杂,因为他们心中对许家的结局也有了判断,这时候想的更多的其实是如何在大厦将倾的时候给自己留条退路的问题。佘文义本身气候已成,如今又借了程家的东风,实力膨胀何止一倍?他佘文义那边多少还恋着几分许家旧情,或许会给许家留一条可有可无的活路,但是他们这时候若站出来和佘文义放对,佘文义对他们是没有留手的理由的——他既然能做出叛主的事情来,自然也不会将一些本就不是特别牢靠的同仁情谊放在眼中。正是基于这般原因,在事态发生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观望,虽说这样做多少有些令人心寒,但横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是? 尽管如此,这些老者心中的挣扎还是有的。这时候许宣开口说了这番话,他们便觉得抓住机会了,至少可以将这里作为突破口——这书生反正也不认识,喝骂两句横竖问题不大,不仅可以稍稍缓解一下心中某些憋屈的情绪,另外也可以将一些姿态做出来给许安绮以及在场的其他人看。 本来都是老成了精的家伙,这时候的想法也都很类似,赵老仅仅只是快了半步而已,随后秦老以及其他一些老辈掌柜也不约而同地开口了。这时候场面上诸如“竖子愚见”“胡言乱语,简直可气”“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啊”这般类似的话语很多。并没有指名道姓,说的是那叫许宣的书生,其实内里目的也是旁敲侧击地向佘文义传达一个立场——老夫们对你的做法很生气。另外,也告诉许安绮——我等也是站在许家这边想问题的哦。 许宣将一些话听在耳中,并没有在意什么,甚至连面色都不曾变动半分——这些事情,他本来就是料到的。 “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嘛,佘掌柜也活了大半辈子了对不对,半截入了黄土的人,若是还不知道鸟为食亡的道理,那也真是……啧,太没道理了。”许宣说到这里点点头:“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么,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今树倒猢狲散的局面,若是佘掌柜不是这般做,在下反倒不能理解了——莫非这人……还不如死鸟么?”说着又朝佘文义笑道:“佘掌柜,在下这话有无道理?” 一直以来,人们对取得如今成就的佘文义的看法便是年轻。他敢抛弃落难的旧东家,做出一些注定会被相识之人戳脊梁的事情,是因为他也笃定了自己还年轻这一点——他前程远大,不应该随着许家这艘船一道沉没掉。但是许宣这番话,开口就是“活了大半辈子了”,接着又是“半截入土”“死鸟”“人亡”之类的词语,大致意思便是你其实也老大不小了呢。不得不说,这些确实戳在他的痛处上。当然,横竖这也只是一些话语上的机锋,佘文义倒不至于因为这些就失了态。 听罢这番话后,佘文义眯了眯眼,笼在袖中的手轻轻地握成拳状,过了半晌松开来之后,便又淡然地朝着许宣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没有错的。”姿态间确实从容不迫,许宣心中想着,是有些本事的人呢,仅就这分城府气度而言,许家在座的掌柜中便少有人能抗衡了。这般想着,心中便也重视起来,这时候许宣的感觉其实很奇怪,隐隐地竟有了前世遇到对手时的某种兴奋感。 许宣这番话虽说带着几分调侃,可偏偏又说得极为认真,众人听在耳中虽觉得很有几分怪异的感受,但是也都纷纷明白过来——这书生其实并不像先前有人喝骂的那般是和佘文义一路的。因此一些喝骂的声音便也不好再继续下去,打住了之后,大概是一些姿态没能做到位,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许宣的眼神便也有几分幽怨。 云珠圆润的肩膀陡然降了降,胸膛微微伏动,显然松了一大口气。黛儿伸着小手在她的手心里轻轻挠了挠,随后朝她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仿佛在说,看吧,许公子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第42章交锋(一) “佘掌柜,其实说句真心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有些事许家其实还要感谢你才对罢。”许宣又一次开口道,同样是让人觉得惊疑不定的内容。只是因为之前有些事情有经验了,除了有些许细碎的私语声,大部分人都没有选择立刻表达出心中的想法。于是,有些情绪都摆在心里面,想要看看这书生接下来又有什么说法。 “在下觉得,和其他一些事情比起来,账册的事其实算不得太大了。这般情况下,程家那边不论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也都是可能的。如今的手段还算温和,大概是佘掌柜在那边说了不少好话。抵住的压力也不会少罢?”许宣说着像佘文义拱了拱手:“若是这样,倒真是……辛苦了!” 感谢佘文义? 众人听了许宣的话后,大致的感觉便是也有些风中凌乱罢。总觉得这书生抑扬顿挫的搞法,叫人听到得心中一上一下的,那边云珠浑圆的双肩又有些紧张地稍稍提起来了有放下去。 “呃……”直到这时候,佘文义才觉得有些抓不住这书生内里的目的。先前许宣站出来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觉得怎样的——横竖都只是会胡搅蛮缠的家伙,成不了什么气候的。随后听其说话,观其姿态,虽说并没有特定的章法,但是心中总是有不太好的感觉——这书生似乎能容易就能将场面上的气氛把握住。这时候,他竟然又将事情道破出来。虽说这样的事情也不算难以揣测,但这书生轻描淡写的语气还是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在背叛许家、另起炉灶这件事情上他既然已经做出决断来了,程家那边对他还是给予了最起码的信任,所以有些计划也并没有刻意回避他。也正是因为如此,程家那边的几个方案他都是知道的——有些若是实施起来,许家若说家破人亡,那是轻巧的。他佘文义是生意人,很多时候讲究周旋之道,也不想看事情轻易地就走到某种极端上来。另一方面,便是和许家或多或少还有几分情谊在,所以觉得很多事情在生意场上铺开便好了,没有将人的身家性命搭进去的必要。因此,从内心深处来讲,佘文义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还顾及着许家多年的感情,帮忙周旋了一番,其实也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那么佘掌柜,接下来在下可是要说一些事情了。”许宣说着看了许安绮一眼:“这次我代表你家小姐。” 佘文义闻言点点头:“某洗耳恭听便是!” “这次丢了账册的地方是余杭、南昌、嘉兴……以及扬州和淮安,一共是五个地方,是这样罢?”许宣说着朝一旁的季云中等人看了一眼:“那边,这三位掌柜在下见过了。那么……扬州和淮安的掌柜来了没有?” “不曾呢,扬州是罗叔,淮安是沈叔,今日都不曾前来的……”这时候最先回答她的居然是许安绮,少女在太师椅上紧了紧身上的暖裘,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明显有几分堵堵的感觉,也不知道是因为生病呼吸不畅的缘故,还是因为心中的某些情绪原因。说到末了,少女有些意味莫名的轻叹一声。 “呵。” 许宣听着许安绮的叹息声,觉得有些奇怪——内里好像有些什么。但随后想想又没能抓住,这时候当然也不能在这上面花心思太多。于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佘掌柜,先前在下也与许小姐有过交谈的,其实说是丢了账册也不尽然,入秋前交上来的账册数目还是没有变的。只是,其间这五个地方交了无字的白本对不对?若不是这般,倒也不至于一时不察。” “只是,在下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佘掌柜所图甚大啊。” “哦?”听了许宣这般说法,佘文义笑了笑,随后好整以暇地问道:“是么?”听语气,就仿佛如今他和许宣谈论的对象是另一人而非他自己一般。 许宣认真地望着佘文义,佘文义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一脸平静地回望过来。 “呵……”大概是觉得两个男人这般大庭广众之下四目相对实在是不太适合的事情,最后还是许宣先笑出声来:“佘掌柜还当在下在诈你么?” 二人的真正交锋这时候才算是正式开始,众人也不多说话,只是拿眼睛瞧着二人的做派。这时候很多人似乎都在潜意识里将许宣和佘文义的对峙看成是一个层面的事情,横竖居然有些忘记了许宣作为一个书生的身份。 “在下这么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许宣说道:“我方才对季掌柜等人做了观察,随后才发现了一些问题。”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开口:“佘掌柜,你有没有觉得,这几位的性情都很类似呢?” 性情?很类似? 云珠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想将这书生掐死地冲动,这书生从开头到现在,要不就是将话说一半,弄得人心中七上八下的,才肯继续往下说。要不就是像如今这般,话语间巨大的跳跃性,根本没法跟上他思路。黛儿这时又在云珠的手心弱弱地挠了挠,大大眼睛里某种歉意的眼神——大概是要替她的许公子哥哥道歉。云珠轻轻瞪了她一眼,那边轻轻吐了吐舌尖,可爱极了。 “这几个掌柜的为人大家想必也都清楚的,他们的性格放在生意上,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说的好听一点,便是老实,说的难听一点,便是软弱。这样的人有个最大的特点,便是很多时候对事情的执行力比较强,但是,在大方向上的掌控力便相对不足一些。然而,现在偏偏是这样的人不约而同地在账册上做了假。若是一个人如此的话,那还勉强能用在‘沉默中爆发’的理由解释过去,只是现在是五人,在下不信他们的心思会这般巧合,所以想了想,也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只能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了。”说到这里许宣看了佘文义一眼。佘文义挑了挑眉毛,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呵,好吧,是佘掌柜你在背后操纵啦。”许宣摊了摊手:“程家的人若是要策反许家掌柜,当然会选择最为厉害的一些了。没道理去策反一些阿猫阿狗的小角色……”季云中等人听许宣将他们用“阿猫阿狗”来做形容,脸色便都有几分难看。 “那么,在下为什么会说佘掌柜你所图甚大呢?” 佘文义只是看着许宣,并没有去接他的话头。 对于这样的情况,许宣也没有觉得尴尬,自问自答地将话圆起来:“关键是为什么会是这五个人呢?” 这个问题,人群中不是没人想到,但是大部分人对事态的关注其实都还没有深入进去,这时候有些事情被许宣点出来之后,才不由地去想,对啊,佘文义为什么会这五个人呢? “其实也不复杂嘛。”许宣想了想道:“具体情况我不了解,在下只是一个外人。” “但这里有几个思路……” 众人到了这时候,都倾了倾耳,面上带着几分认真倾听的神色,或是有意或是无心,反正都收起了心中对这书生的某种轻视。 第43章交锋(二) “在下虽说是局外人,但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做些逆推,有些事情横竖还是可以明白的。”迎着众人的目光,许宣指了指季云中几人,怡然地说道:“三位掌柜的性情大家想必很清楚,我若是程家人,那么肯定不会第一时间去拉拢他们——毕竟没有特别的存在感。” 许宣的声音并不高,但有些精明的人——比如几位老者以及佘文义等等——听后心中便有些凛然的感受。这书生的话听在人耳中颇有几分娓娓道来的感觉,语气、神态的拿捏也很到位,即使站在他们专业的角度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但令人疑惑的也在这里。这书生做出一些姿态来,说着一些并不高深的话语,众人随后便被牵扯进他的叙述之中。他的肢体以及语气表达出来的东西,甚至远远超过了他所说的话。 此时许宣话里的内容在一些有经验的人那里并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内里的某些气场,竟像是久经商场的老手——这些东西,本应该是在人际关系圈中久经风浪,被打磨得圆润到极致的人那里才可能有的。即便连他们自己,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若那书生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因为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这样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老道,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偏偏不是,他明明是一个书生呢。 大明朝的文人地位虽然高,但是大抵说来,也只是因为主流价值观的原因,在明面上更得人尊敬一些罢了,并不代表他们在很多方面就真的很行。很多时候事实恰恰相反——很多弃文从商的读书人,一败涂地、倾家荡产的并不少见。 他们曾经听过一些说法,说是在书读到了某种极高深境界的人那里,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一通百通的。但这横竖也只是一个说法罢了,即便是真的,也肯定不是一夕之间就能达成的。有那般能力的人,都是成了精的老怪物了。这是这书生莫非到那种境界了?留心了这些细节的人随后仔细地打量这书生几眼——年轻的过分的脸庞,朴素的青衫,都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却偏偏让人觉得很不一样。于是,暗自寻思的时候,免不了有几分啧啧称奇。此时此刻,在这些人眼中,许宣先前无赖书生的印象便急剧改观,一时间变得有些莫测高深起来。 “在下有个问题,在这里还希望诸位能如实替在下解惑一番。”许宣说道:“程家那边,近来动作应该是比较频繁的罢,我相信在座的有很多人,在变故发生之后肯定和程家有过接触。那么……有被程家找过的请举手。” “呃……” 这是什么套路?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起来,一些人因为顺着许宣的话下来,听到这里便下意识地将手抬了抬,等到了一半的时候,才微微警醒,随后立马放下来时眼神还警惕地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才稍稍放心下来。心道好险,差点被这书生带到沟里去了! 这时候有这般神色以及举动的人并不算少…… 少女轻盈而疲惫的身子靠在椅子上,自从账册事件之后,她便直觉这些事情肯定不是偶然。这时候的情形被她收在眼底,有些事情更清晰起来。她素手便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微微握了握,随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哎……果然! 不过她如今横竖也已经疲惫到极点,倒也没有因此就变得更虚弱。当然,身体上是这样,但心中的无奈肯定很多——这么多人被程家找上来,背后动摇了的人又有多少呢? 想来不会少罢…… 场面稍稍冷了些。赵老随后冷哼一声:“程家简直断子绝孙,当初那程子才过来寻老夫说这些腌臜事情,架子端得大,但老夫岂是见利忘义之辈,他被老夫喝斥了一番,愤然拂袖而去……”赵老这般说着随后叹了口气:“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老夫想当然了。原本以为咱们老许家该是铁板一块的。”说到这里赵老站起身来朝许安绮施礼:“便因为如此,这些事情老夫也不曾早先知会小姐,实在是……实在是……唉!” 许宣看着那边的赵老,心中觉得姜到底还是老的辣,这家伙简直要成精了。在座的很多人都被程家勾搭过,有的人是因为和程家有过接触,但是有些事情还没有谈妥;有的人是谈过了,但是谈崩掉了,还有人虽然被程家找上来,但对许家依旧保持着衷心……但无论如何,在如今这时候,和程家扯上关联,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情。赵老说这番话,其实也是有目的在其间的。摒弃掉细枝末节,大抵说来,其目的主要是安抚一番众人——和程家接触没什么大不了的,连老夫也和你们一样呢。这样的解围,众人对他的归心感便会多上几分。更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想将先前在许安绮面前还没有做足的姿态表露得更清晰一些,好让东家知道他对许家的感情绝对是没话说的。 因此,赵老这番话,给无论是因为心中有鬼而发虚,还是原本身子正,但是怕惹来闲话的众人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众人的脸色平和下来,看神情,都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赵老说了这番话,姿态摆得也很低,许安绮做为东家也不能不有所表示。虽然身子乏力,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朝着赵老虚扶了一把,那边便也没有再拜下去。 许宣在一旁看着,觉得好笑,这老人家一方面明明是想要做出一些姿态,另一方面居然还不专心。随后又想,若是换自己来的话,死要活都肯定是要拜下去的,唔,最好是跪下来,磕九个响头——这时候看着那边的老人,他不免这般恶意地揣测一番。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大家放轻松……”许宣随后笑着摇摇头:“不要紧的,既能被程家盯上,也是从反面对大家的能力做了肯定嘛,是好事!”见那边赵老身子坐下来后,许宣继续说道:“程家的拉拢,赵公既能拒绝,自然是因为心中正气。” 赵老听到这话心中觉得颇为受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后书生的声音又响起来:“只是无法拒绝的肯定也大有人在。” 第44章交锋(三) “只是无法拒绝的,肯定也大有人在。”许宣说完这话,目光平静地看了赵老一眼。 人总是喜欢听好话的,即便久经历练如赵老这般,虽说很多时候对一些东西能够看淡,但这种看淡并非淡泊名利,而是作为一个过来人,对很多东西经历多了之后的一种习惯,不过,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到拒绝他人褒奖的程度。 到了赵老这般高度,钱财之类肯定是不缺的,多些少些意义都不大,所以反倒会将名声之类的东西看得更重。何况这时候他原本的目的就是要将一些姿态在许安绮这个东家面前做一番表现,许宣和许安绮的关系看起来有些密切——不然她也不至于将事情托付给这书生。无论这书生对生意上的事情懂不懂,但他话里头的奉承之意,听在赵老耳中某种程度上便也等同于东家许安绮的意思了。 然而面上受用的神色才稍稍表露一些,许宣随后半句话便将他拉回了现实。这书生的话里,对自己先前的做派的某些否定,他是听得出来的,于是脸色便沉了几分。 赵老先前的那番话,是抱着打圆场的目的的,一定程度上给很多人和程家有接触的掌柜们解了围,毕竟他的身份和资历摆在那里,连他都和程家有过接触的,其他人也就情有可原了。总之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很多时候,很多场合,圆滑之道若是用的好,确实可以将人与人之间的一些裂痕做一番表面的修补,至少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一定的平稳。但是如今许家内忧外患之下,些许圆滑,横竖作用都不大。 许宣先是将赵老单独点出来稍稍抬一抬,随后才说出后半句话来。这样子,至少从明面上看起来,并没有丝毫贬损赵老的意思,高帽也戴上去了,赵老那边也找不出不愉快的理由,也不好做反驳。有些话他是那般说的,但是心中未必就真的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和程家接触的人里面,肯定有不少已经身处曹营了。 “拒绝程家的利诱,这一点赵公做到了,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能做到。”许宣自顾自地这般说着,他从开始说话到如今说出这些,大多数时候其实并没有特别去注意众人的态度,仿佛众人喜、怒与他的所为全然无关系:“即便利诱不成,但是威逼也是可以的吧?” “从程家狙击许家的手段便也可以看出一些东西,这确实是一个很不择手段的对手。所以,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一番。有些举动,比如拿妻儿威胁,比如糖衣炮弹,比如金钱交际、美女公关什么的——大凡手段能够打击到许家,即便是一些手段再下作一些,他们或许也不介意去试一试。” 许宣这时候才认真的注意了一番众人的情绪,大概是被许宣说中了某些东西,很多人不自然的表情很好把握。 做生意,或言经商也可以,其实说得更直接一点便是买和卖的关系。自从人类朴素的贸易活动产生以来,到如今大明朝万历二年,古代社会在商业方面经历了从酝酿到成型再到相对成熟的流变,到得这时候已经有了极大的进步。但若真要细细探究起来,商业运作中所经常要用到的常规手段,其实也就只是围绕供求关系的那些。在这一方面,即便历史再向后世发展几百年,到得许宣的那个时代,那时候商业操作虽然在深度和广度上有了空前的突破,但是一些本质的东西并没有太大变化——就商业来说,很多时候都不是纯粹的,掺杂了很多非商业手段的手段在其中。程家这一次到底用了多少下作手段,许宣说出来的或许也只是一部分,至于其他的……横竖只要往大里去推测,总不会有问题。 “大家都很难做的。”许宣稍稍顿了顿又说道:“所以说,即便诸位有了些其他的心思,在下也都是可以的理解的。当然,你们东家许二小姐那边也是这个意思。” “呃……” 许安绮听到这里微微有些愕然,她一直倚在太师椅上听着书生说些话。虽说对场面上的东西,少女的把握程度还及不上一些老掌柜,但是,那书生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几许平日里慵懒随性的意味,但是同时有些气势是平日里没有见过的,这个自然也能看出来。那书生即便说些简单的话语,也能带着场间的气氛转动——少女先前其实已经因为这个恍惚很久了。这时候突然听她提及自己,也不知道是生病的缘故,还是因为一些羞涩的情绪在里面,她的脸颊居然陡然间有些绯红起来,随后也只是下意识地轻轻点头。 有些事情,她横竖已经镇不住了,场间能够把握住局面的一些人也并没有出力的心思,还不如把叫给这书生去闹腾呢。至于这般闹腾的结果,呵,原本事情就已经够坏了,即便在坏一些,又能糟糕到哪里去呢? 众人见许安绮点头了,心中便也忖度着,这书生与自己的东家先前大概是商议过什么的。小姐这时候有些事情不太方便出手,便借这书生之手来代劳罢。小姐和他的关系是从传闻里是听过的,但是今天总算确认下来,看来确有其事呢。随后又想着,她……真的病了么?会不会小姐是借了病,将其作为放手给那书生去做的理由?总之,这时候众人的想法其实不少,但无论怎样去揣度,有些事情连当事人自己都未必清楚,他们即便再多上几分阅历和聪敏,也没有知道的可能。 “好了,这些都是题外话,不多说了。我们还是回到先前吧,唔,我先前准备说什么来着?”许宣说着摸摸后脑勺,似乎是忘记了什么,费力地想了一番,望着旁边的一位许家掌柜,有些苦恼地问道:“喂,我之前准备说什么的?” “呃……”那掌柜原本正端着茶杯准备朝口中送去,这时候听了他的话有些骇住了,端着的茶杯在半空中顿住,停留了很久的时间,才放下来。一时间也错愕得不行,见那边许宣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他怔了半天,才回神过来,嚅嗫道:“在……在下不知道啊。” “嗨,早说啊……”许宣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还以为你知道的。” “许公子,若是不曾记错的话。”佘文义的声音带着几分思索的意味响起来:“你方才原本是要说在下所图甚大的,不知是也不是?” “哦~~~”许宣听后,拍了拍后脑,随后认真地看了佘文义一眼:“佘掌柜,果然不愧是做大事的人呐,呵,记性就是好!”说着朝佘文义轻轻地竖起个大拇指:“没错,就是觉得你所图甚大!” “愿闻其详。”佘文义说着,也在桌边扯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其实从聚会开始到此时,他才是真正一直站着的那个人。这一方面是因为众人皆是坐着,他站立的话,心态上多少会高上一些。另一方面的原因便是,从内心深处,他已经将自己同许家众人化分开来了。 只是,这时候站得毕竟有些久看,选择坐下来歇息一下。另一方面,许宣的一通乱拳,也让他的心态稍稍起了变化了。 第45章佘文义的局(一) 先前的时候一直都许宣在说话,佘文义大多数时间都保持着沉默,到得如今这时候才终于开口说些话,平淡的口吻,但是内容确是许宣说他“所图甚大”的事情。这样的姿态看在众人眼里,便觉得他是要反击了。佘文义的能力众人是知道的,这时候某种迎战的姿态摆出来,虽然气氛不太好,但有很多人其实还是蛮期待的。 许宣说了不少东西,但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的人其实也有。做生意的人虽说也不会完全不去在意个人感情,但是多年经商下来养成的习惯便是凡是利益当头,许宣说佘文义所图甚大,但若是没有相应的利益,佘文义也不至于在这时候做出背叛的行为来——只要有点常识的人,要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许宣这时候又单独提出来强调一遍,在众人看来其实也没有必要。不过这些也都是他们自己在心中的想法而已,当事的两人许宣以及佘文义这时候似乎兴致不错的样子。一个是胸有成竹地想要表达自己的看法,一个是好整以暇地做出聆听的姿态——总之很有几分默契。 “做生意到了许家如今的程度,人手不会少。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也是一样的道理。要找出一些在管理上有几分能力,同时又缺乏主见的人,也不是很难的事情”许宣说着看了季云中几人一眼,那边回望许宣的时候,一脸复杂的神情。 “至于淮安以及扬州那边的掌柜,虽然在下不曾听说,更不曾见识过,但是也大致是这般判断的。”许宣顿了顿又道:“想必和季掌柜等人的性情也都很类似——这样的人毕竟好把握一些。” 佘文义接受了程家的支持,拉起了自己的班子,脱出许家单干,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才是以后才要考虑的事情,如今这时,他所需要的是稳定。所以,用这些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但是成就并不明显的许家旧人,其实最稳妥不过——他把他们拉下水,他们除了齐心齐力地帮助他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只是,在下觉得佘掌柜要选择他们,是有其他考虑的。”说到这里许宣语气中带上几分赞扬:“佘掌柜是有本事的人,做事情应该不会只考虑这一步的。当然,至于是考虑两步、三步还是更多……在下当然不会清楚。我只是做些猜测,若是不对,众位就当听听笑话便好,烂菜叶、臭鸡蛋之类的好东西就不要扔了”许宣说着拿起桌上的茶盏,准备饮一口的时候才发现茶水有些凉,顺手放下来突然问了句:“做生意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众人这时候听着他的发问,便有些错愕。虽说许宣在这般场合并不似一般书生那般怯场,甚至不仅不怯,还在某种程度上掌控住了气氛,众人也因此才在心里将他的评价稍稍拔高了些。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就觉得这书生真的懂得经商,更多的其实是在怀疑许安绮事先交代过他,只是他临场的表现非常好。这时候听着他居然向自己等人发问,与其说是求教还不如说是在考较更恰当一些,于是心中觉得有些无言——这书生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太高了吧?特别是有些上了年纪的掌柜们,横竖都有些么不耐烦了。多东西撕开到如今的程度,他们要考虑怎样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之类的问题,因此内里其实比较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场在他们眼中已经没有多少意义的讨论。 当然,在场的人多,许宣既然提出问题来,有些人自然也会想想。当然也不会就说出来,至多也只是在心中默念一下答案罢了。 “市场!”许宣大概也没有期待能从众人那里得到回答,停顿了并不久,他紧接着道:“人脉,资源,资金……等等等等,自然是很重要的,不过说到底,这一切都还要跟随市场运作。因此,在下觉得扬州、淮安、嘉兴、余杭、南昌,这些地方的市场行情一定很值得玩味。”许宣说着摇摇头:“当然,这些事情在下是不懂的,若是有清楚情况的人,倒是可以说上一说……” 这些地方的市场行情? 众人微微愣了愣,随后有些人才反应过来,啧……这佘掌柜还真的下了一步好棋啊。 淮安、扬州这些地方确实有些不一样。在嘉靖年间,这些城市的墨业都被徽州罗家垄断,造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如今徽州墨业行首程家,以及势头日渐猛烈的方家,在那个时候其实也只是小猫三两只的角色。后来因为牵扯进严嵩父子的事情里,罗墨很快便垮掉了,整个墨业市场因此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到了重新被整合起来,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在这个过程中,一批当年紧跟罗家的墨商渐渐退出了墨业的舞台,而以程家为首的,包括方家、许家在内的一众墨商才得以有出头的机会。 许家如今虽说在一些方面逊色于程家,甚至有些地方还被后起的方家超过去了,但是,这也是就总体而言。事实上,许墨能走到今天,在徽墨中占有一席之地,也肯定有它的理由。这里便要提到许惜福的父亲也就是许安绮的爷爷,当年在墨业市场大洗牌的时候,正是他提早一步看清了形式,对许墨自身的优劣也做出了正确的评估,随后趁着程家以徽州府为支点开始向外扩张的时候,他直接转换思路,率领许家孤注一掷,联络了一批实力稍逊的墨商,放弃掉徽州府周边很大的市场份额,直接进入更远一些还没有被程家染指的市场。虽然程家在后来很多年间展开了各路攻势,将很多城市的市场份额一步步归到自己的名下,但是因为许家的这个举动,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代价也很大。所以若说起许老太爷当年的举动,程家其实是很有怨念的。这次许墨的危机中,会不会也有报复的成分在,其实也难说得紧。 淮安、扬州等这五个城市的情况便是这般,在这些地方,程家在市场上的优势并不明显,并不像程墨在其他地方一般有足够的话语权。加上这些地方的本地墨商,总是还是有些混乱。 众人先前其实已经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这一层,这时候被许宣点出来后,只是觉得更直观、更清晰一些罢了。随后,众人心中都有些想法。佘文义在众掌柜之中是号称最能处理乱局的人,这些地方的局面和当初南京的局面其实非常相似,他是很有经验的。之前他被许家大掌柜的身份束缚着,也没有办法插手其他地方的生意事务,如今这种束缚被解开,他又将许家在这些地方的掌柜拉拢到自己的麾下,再过上几年,凭借他的能力,或许真能做到相当的高度! 当然,很多事情许宣其实并不清楚,但是在后世商业大发展、大繁荣的时代,各种案件实在是多不胜数。他本身也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所以对于一些脉络之类的东西还是能够抓住的。 佘文义这时候依旧是一脸平静的神色,在他看来,场面上的很多东西虽然有些意思,但是这书生的话也毕竟是单纯的说说而已,说出的话没有实力做支撑,也就没了力度,既然没了力度那便与废话无异了。 佘文义多年经商,本身就积聚了不错的实力,如今又得到了程家的支持,加上许家又陷入困境,此消彼长之下,他在如今的场合已经不需要去畏惧谁了。其实即便他多几分嚣张跋扈,场下也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之所以没有这样,便是他一直以来信奉低调做人,高调做事的道理。另外的想法便是觉得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也不用不承认。他其实非常喜欢一种情形,那便是自己做出一件事情,即使他人意识到问题,横竖也无法应对。这会让他觉得很有成就,便如同此时此刻,书生出这些话后,有些人眼中既泛着酸意,又很复杂的神情——他其实是很享受这些的。 第46章佘文义的局(二) 许宣这般说着,很多事情的细节他并不清楚,对佘文义为什么选择这五个地方,也只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做的一个大致的判断和分析。他所做的只负责提供一个思路,至于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或者实际情况是不是更复杂,横竖都需要许家的掌柜的自行去脑补。 但是,即便他说的稍稍有些模糊,但到底还是把握住了某些事情的枝干——从众人不约而同的思考中便能看出来。 这一层其实也算不得多深奥,在有经验的掌柜那里也迟早是要想到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不过如今很多事情堆到一起爆发出来,周围的人们都还没有调试好心态,因此对事情本身反倒没有作为局外人的许宣看得清楚。 “接下来的第三层,大家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若是留意一下这些地方的地理位置,其实也很有意思。”场面安静,书生话音缓慢而从容,众人的某些思绪也被牵动着:“程家肯定不是善男信女,与程家合作更无异于与虎谋皮。”许宣说道:“但凡能够与虎谋皮的,大抵也只有两种人罢。其一是蠢货,另外一种……便是天才了。至于佘掌柜,不仅是他自己,甚至连在下一个外人也能看得出,他绝不会是第一种。所以他心中想来也知道,程家既然能对许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很难保证对其他人就不会做同样的事。” “佘掌柜他是叛变过去的,又有能力,这样的人在事情的紧要关头被重视一下是可能的,但是事后往往也会成为被重点疑心的对象——这无可避免。再往后……呵。”许宣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并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佘文义和程家不可能真的亲密无间。 “佘掌柜经营这么些年,大概也不愿自己落到这部境地,所以他已经在做准备了……”许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先前他和佘文义说“有些事情我们谈”,但是到如今,等佘文义已经做出了要和他放对的姿态时,许宣反而避开了,他这时候的大姿态是将佘文义的举动在众人面前剖析一番——有些是众人已经想到的,有些是还没想到但是可能很快就能想到的……总之,横竖并没有直接要和佘文义针锋相对的意思。 先前黛儿趁着有些空隙,出去吩咐了一声,这时候有婢女端着新煮的茶小心翼翼地进来,给所有人都斟了一杯,随后退出去。许宣说完这些,觉得有些口渴,于是端起一杯茶轻轻吹散飘腾的热气,抿了抿之后,点点头,饮了一口。“嘶……哈……”听语气,好像有些烫着嗓子了。 坐中有些人这时候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定。他们原本也都有着几分良禽择木的心思,其中有些人甚至已经有过动作了。另一些没有动作的,或是因为没有胆量,或是因为缺乏时机。但无论如何,在知道佘文义做的事情之后,这些人心中的天平都开始朝不利于许家的一端倾斜过去。如今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对佘文义其实都抱着观望的态度,若是佘文义成功退出许家,他们也能够随后仿效,横竖只是一个时机的问题。然而这时候听了许宣的话后,便觉得有些事情确实是那么回事,从佘文义的角度看程家,确实如同许宣说的那般。那么……从程家的角度呢?随后趁着上茶的间隙,有人又把事情往深处思考的一番,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从程家的角度,其实也差不离的!他佘文义能背叛许家,难道就不会背叛程家么?只要是许家的人,无论谁和程家合作,都不会持续太久。等待他们的,要么便是被逼到无路可走进而反抗,随后失败;要么就是等如今的事情过去之后,被程家挤压到无力反抗的地步,乖乖地摇着尾巴趴下去…… 这般想着,虽然已经有了离开许家的打算,但很多人心中先前已经做出归附程家的想法却是有些动摇了。 当然,有这些想法只是其中一部分人,在另一些人那里,想到的是另外的问题。这书生说佘文义已经在做准备了……会是什么呢? “呵,大家注意一下这五处地方的位置和布局,便可以知道了。” 这话说完,众人想了想,有些思维敏捷或是经验丰富一些的,便都有些动容,这样的情况在一些上了年纪的老掌柜那里表现的尤为明显。而佘文义,他虽然脸色依旧平静,但是若是仔细留心的话,便也能够发现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他眉眼间的神色与其说是淡然,倒不如说是冷漠更恰当一些。 佘文义的大本营在南京,许宣这时候特地强调一些这五个地方的地理位置,除了南昌有些距离之外,其他几处都离得不算远。这样的布局,是有目的在其间的。这些城市的市场即便到如今也没有整合好,因此程家对市场的控制力很低。那么即便一些事情发生了,佘文义周旋的余地也很大。这些城市里,淮安和扬州和南京离得近,余杭、嘉兴则与程家经营得最好的杭州、无锡等地离得近些。这样,无形之中佘文义便在自身与程家的势力范围之内树立起两个缓冲地带。 在墨业这一块,这些城市本身混乱的很,加上本地商户也多,并没有一个说话特别响亮个人或团体,这是便是佘文义的机会。只要给他时间,佘文义自信自己花心思去打理一番,这两个缓冲便可以成为他南京市场之外的屏障。程家即便要动他,事先也要掂量一番得失才行。倒时候只要他布置妥当,程家即便想像对付许家一般通过封锁原料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对付他,但也未必能有如今的效果。其实许家的困境在佘文义看来便是太过迟钝的缘故,若是先程家一步团结起一些城市中独立于大型墨商之外的小商户,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么局面也未必有这般被动。但如今程家各路狙击,许家迟了一步,横竖已经是无力回天的局面了,但是,在佘文义这里,既然知道这些,其实也是可以提前做准备的。 许安绮这时候的神情有些怔怔得。她作为一个女子,顶住巨大的世俗压力接掌许家,到目前为止时间还很短,如今这样的场合也没有经历过。但她也知道,这种场合最锻炼人,只要能跟上节奏,她一定会有很大的成长和进步。虽然如今的状况下,这些微不足道的成长和进步也许不够看,但是,只要不断进步,自己也还年轻,很多事情未必就没有翻盘的可能。正是有着这样的心思,少女才极为勉强地打起精神,尽力把握住一些东西。 但她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许宣能说出这些话。 先前她对许宣的印象便是特立独行——在这书生身上看不到读书人的清高,当然,另一方面,也不会有书呆子的迂腐气息 这个时代,男女大防是很重的。做为一个女子,很多时候在涉及男女的事情上都会非常谨慎,但是许安绮这里,她其实不是特别怕人说闲话——许宣和她毕竟有一层很久远的亲戚关系在。她和他打过几次交到,也和他说了很多事情,收获了很多轻松的感觉,总体说来,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偶尔她也会纠结一下自己同他的相处,若说是那种想想便会让人脸红和心跳的关系,那也不可能。可是还能是什么呢?随后想到了朋友这个身份。嗯,朋友……虽然很奇怪,但其实蛮贴切的。她某些时候也会觉得这书生好像懂得很多东西似的,但是这些东西又都很奇怪,让人有些难以理解,因此她觉得他在胡言乱语的时候可能更多一些。 如今见到许宣随意地说出一些话,居然都能引起一阵思考,便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当然,在下所说的佘掌柜所图甚大,其实不是因为这些。”许宣这时候再次开了口:“先前说的这些,即便是真的,也只是从正面或者反面来证明佘掌柜的惊人才干罢了。其实相较起来,另一些东西才真是有些厉害啊。”许宣说着大概是想到什么了,摇摇头感叹一番:“啧……” 呃……什么?众人这时候有些面面相觑,这书生,到底又要说什么? 这家伙,呵,又来卖关子了。许安绮疲惫地牵动了嘴角,虽然虚弱,但还是蛮开心的。到这时候,她才真正确定,这书生其实不是一般人。他好像真的懂一些东西呢,那古古怪怪的画风肯定是的,他好像……对经商也有些在行呢! 许安绮这般想着的时候,云珠口中明显传出几分磨牙的声音,显然对这书生的卖关子恨得有些牙痒,黛儿在旁边听见了,又悄悄地伸出手在她的手心挠了挠。 佘文义眯了眯眼睛,随后睁开。他坐在那里,给人一种不怒而微的感觉,而这样的感觉,一般都是他在生意场上进行某些极为重要的对决时才有的。 是的,对决! 这书生……真的说了一些让他不得不重视的话了。 第47章说破 “许家如今的局面不容乐观,这般境况之下,大家作为许家掌柜中的一员,另寻出路也好,良禽择木也罢,横竖都是可以想见的事。”许宣说出这话的时候,认真地看了看佘文义:“在下虽说知道的不多,但总觉得佘掌柜的事情,怕是谋划了不短的时间了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很多人一时跟不上,正有些愣神的时候,书生的声音又响起来:“许家的事情从发生到如今,时间毕竟不长,很多事情如今横竖也还没到结束的时候,许家的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也还说不好。以季掌柜等人的性情来看,在事情不曾尘埃落定之前,他们即便真的要脱离许家,也是要挣扎一番的。如今,似乎太利索了些。”顿了顿许宣又道:“当然,佘掌柜你是有本事的人,要说动季掌柜等人或许并不难。又或者关于五个地方的安排对你来说也只是随手便做出来的计划。但在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许宣说到这里朝佘文义摊了摊手:“不要问我凭什么这么说,我没有证据给你的。” “你……你是指……”有人开口说话了,说话的是胡莒南。 先前许安绮倒下的时候,胡莒南心中其实非常纠结。这一方面是他身为长辈,对于小辈出于真心的关爱;另一方面,便是他虽打定了主意站在许家这边,但内心终究还是缺乏一股替许家承担一些东西勇气,有些歉疚。因此,许宣站出来的很长一段里,他怀着复杂的情绪一直静静在旁便听着,额头的伤口偶尔的刺痛会很清晰,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的心态。那书生说起的东西,有的跳跃性巨大;有的因为只是随口说出来,模糊的很;还有一些未必是事实。但是让胡莒南在意的倒不是这个。当许宣说季云中等人的性格时候,胡莒南想到了自己,心中难免有些感慨——自己便也是哪般怕惹事,有些懦弱的吧? 佘文义在事先的时候也找过他,但是因为他和许家的关系与其说是雇佣,倒不如说是没有血缘的亲戚更确切。论资历他也比季云中那边高的多,甚至能佘文义在某种程度上抗衡一番。佘文义知道策反他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也只是拿一些话点点他而已…… 呵,懦弱……还真是的啊。胡莒南心头这样叹了口气。反观那书生,便觉得格外讽刺。胡莒南对许宣的观感不差,许宣一个外人身份,在如今这般场合,他居然能舍弃掉一个读书人的矜持,在商贾纷争中发出自己的声音。姑且不去论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胡莒南觉得,只是他这般去做了,便已经叫人有些感叹了。胡莒南自然不会觉得许宣要图许家什么,毕竟许家如今都已是这般状况,谁进来不是被拖死拖残的局面? 看来还是他和自家小姐的情分了。胡莒南点点头,心中自觉找到了这书生做出这样事情的理由。与此同时,他心中的某些东西受到触动——一个年轻的书生,一个外人,都可以做到这样,他自己又有何理由去退缩呢? 在胡莒南眼中,许宣在这样场合说的话姑且不去论对错,都肯定会触怒佘文义。虽说因为城府深沉,佘文义这时候只是沉默。但是胡莒南对佘文义在南京那边做的一些事是知道的,这书生得罪了他,下场不会太好。想到这里,胡莒南觉得自己更有理由去挺许宣一把。主意打定后,他随后想了想,皱着眉头道:“你是指佘掌柜在很久之前就在谋划这些事情么?” “胡掌柜。”许宣朝胡莒南点点头:“这个可能不是没有。许家遇难,程家插手进来,佘掌柜做出背弃许家的决定,这本身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毕竟有能力的人对这样的局面总是不甘心的。但是问题在于他随后的布置。扬州、淮安、余杭、嘉兴、南昌。”许宣这般数数:“呵。这些市场在下不清楚,胡掌柜是不是清楚?” 胡莒南闻言点点头:“你先前的猜测虽不完全是实情,但大抵还是对的。这几个地方的情况确实有些特殊。 “那类似这般的地方多不多?” “这个……”胡莒南微微沉思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思索:“倒是还有一些,只是都有些可有可无,及不上这些城市这般重要。” “那处事风格同季掌柜等人类似的许家掌柜,多不多?” “呵,人哪能都一样。”兴许是又想到了自己,胡莒南有些自嘲地笑笑,随后说道:“不过在生意上的风格,和他们类似的也还有几人。” “那么这些人,是不是都同佘掌柜交情不错?” “呃……这个老夫不太清楚。”胡莒南怔了怔,随后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许宣耸耸肩:“碰巧五个最特别的市场,碰巧五个性情类似的掌柜,碰巧都和佘掌柜交情甚笃,碰巧都一起背弃许家……若说这是巧合,你们信不信?”说到这里朝众人摊了摊手:“我反正是信的。喂……你们不要这么看着我啊,我瞎说的。” 许宣三番五次地这般强调,众人这时候哪里还会再信他。心中都觉得,一定是许安绮在先前和这书生通了气的,如若不然,他对有些事情不会把握得这般清楚。这实在冤枉许宣了。除了场面上一眼看到便能把握住的东西之外,涉及一些深层的东西以及许家复杂的人际关系,因为没有正式地了解过,许宣真的不太清楚。他只是根据曾经的经验说着话,同时也会暗自依照众人听后的反应来修正自己的判断。先前他不停地跳跃着说了一些话,带着众人做些情绪的体操,目的便也在这里。到了此时此刻,便又是一个很不负责任的判断。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啊。”许宣说着,随后朝佘文义道:“不想做东家的掌柜……嗯,自然也不是好掌柜了!在下觉得,佘掌柜应该是个好掌柜。这次是适逢其会,因为程家的事情,正好做出来。其实若没有程家的事,那么……他迟早也是要反的。” 第48章佘文义的反击(一) 许宣的声音听在周围人的耳中有些飘忽不定。佘文义,莫非一直在准备着背叛么?这个问题他们之前是从未想过的,佘文义对许家来说毕竟劳苦功高,许家带他也不薄,这样你好我好的局面之下,很多东西若是没有心,也不会朝着那个方向去想。包括赵公、秦公,包括胡莒南,当然……也包括许安绮,都不曾想过。 众人当然不会就相信许宣的话了,虽然这书生先前说的很多事情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是说佘文义一直在谋划着背叛,这也太不靠谱了些罢。 “不会啊,佘掌柜怎么会……”有人小声的辩驳几句。 “是啊,若不是佘掌柜,南京那次的事情根本挽救不过来。” “老东家对他有提携之恩的……” 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了。 “屁!若真念及提携之恩,如今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现在的情形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叛出去了么?” “话不能这说,区别还是有的啊!” 胡莒南听着众人的窃窃私语,没有说话,脑海中回忆着一些东西。许家原本对佘文义的安排是南下泉州那边,后来因为南京的事情,他才被任命到南京做了掌柜,算算时间也有十余年了。那时候意气风发的佘文义刚到南京,还算得上是初出茅庐,各方面的积累也才刚刚开始。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积累下来的除了经验、资历、财富、人脉种种之外,另一方面,其实也积累起巨大的野心来。若说他在很久以前就存了背叛许家的想法,那么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原本佘文义即便背叛许家,也可以说是迫于生存而不得不做的选择。许家最后若真的走投无路,其实也会放这些掌柜另觅他处过活的,佘文义的举动横竖也只是将事情提前了一些,虽说有些不地道,但还能在人们的理解范围内。但是若是说他从一开始对许家便存了“彼可取而代也”的心思,那便真的是狼子野心了。 佘文义若只是前者的话,世俗的眼光或许会鄙夷他一阵,或是同仁们心里也会有些芥蒂,但是生意场便如同战场,虽然手段过分了一点,但佘文义凭借多年的积累,还是能够稍稍抗衡舆论,将一些东西做一定程度的挽回。但如果是后者的话,舆论这一关,他是横竖都过不去的。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众人都是听过的,如果有些事情是真的,那么如今许家便是东郭,佘文义……便是那狼了!在徽商这一块,很多人都是读孔孟之道过来的,后世便以儒商称呼他们。在忠、孝、节、义方面都有几分看重。涉及商户之间的竞争,用上一些手段还勉强说的过去。但是作为许家的掌柜,毕竟自己人,情况就不同了。 想到这里,众人便拿眼睛去看佘文义。佘文义这时候依旧端坐着身子,目光直直地朝许宣望过来,如炬如电,给人的感觉便是要直刺到内心深处一般。很多人仅仅是看着他的样子,便觉得心中有些紧张感,手心冒起汗来。然而许宣这时候也只是微笑地迎上佘文义的目光,带着几分坦然。那边很佘文义的目光很快就带上了几许疑惑,许宣从容淡定的眼神让他有些不解,他知道自己的威势都是在日积月累中慢慢磨砺出来的,一步步过来,自己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其实背后都有很多的经历在做支撑。这书生才多大?人生苍白的像一张纸……虽然舌灿莲花了一些,但怎么会这般从容? 这样的疑惑持续了一段时间,然而目光即便再如刀,也不可能真的刺入人的心里。佘文义于是收回目光,随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真是小看你了。”佘文义朝许宣摇摇头,顿了顿随后道:“一直都是你在说,说了很多,说得也很好,可惜啊……你好像有些弄不清形势。” “那么,也容老夫说两句吧。” 终于要来了。 很多人心中默默地想着,从开始到现在,佘文义沉默的时候很多,这样的姿态原本也没什么。他毕竟是商场老人,辈分上又长了许宣很多,确实也没有自降身价和这书生死磕的必要。他先前一直是这么做的。但是,这种姿态但是到了后来,居然将自己绕进去了,他才觉得如果再不动作,事情,就真的被动了。 “言语上的机巧并没有特别的涵义,在下也不想去解释什么。”佘文义点点头说道:“但是还有几件事情……”佘文义说着拿起手边的茶轻轻吹了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本没有准备在这般场合讲出来的。但既然到这一步了,那还是说一说吧。” 胡莒南听到这里,心头有些不妙的感觉。片刻之前,他看见佘文义望着许宣的眼神,眼底的冷意很明显。这些年的共事,他对佘文义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个人要么轻易不出手,要么出手,便是极狠辣的招数,叫人无法应对。看来……许宣有些惹恼他了。胡莒南这般想着,有看了许宣一眼,见他已经淡然的表情,心中叹口气,哎,到底是年轻啊……很多事情凭着一时意气做出来,不去考虑结果…… 然而,佘文义这时候眼光却越过许宣,随后落在那边许安绮的身上:“二小姐……” 这样的称呼,其实并没有多少尊敬在里面,一来毕竟许安绮是晚辈,而来,这时候他在心中已经给自己定了位,已经不再是许家的人了。于是说话的语气便如同平日里和人之间谈一起生意——无论什么样的目的,都用客气来做修饰的。 “在下是这般想的,将上一季的账册已经回笼的资金分文不动地交到二小姐这里,二小姐你也不要为难守伦他们了。”佘文义说着朝季云中等人看了看:“将当初的他们到许家时候契约还给几人,当然也还有在下的。以后大路朝天,大家各走一边。” “不可能……”佘文义的话音才落下,许安绮想也没想便说道。 佘文义点点头,这般回答便也在他的预料之中,随后望着许宣道:“许宣是吧?”也不等许宣回答又将话继续下去:“你很会说话的,怎么不劝劝二小姐?……有些事情,何苦做意气之争呢?拿出契约,放大家离开,这样……大家都好。” 许宣听了,只是望望许安绮,并没有接话。 第49章佘文义的反击(二) 佘文义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来,说话的时候有些语重心长:“二小姐,其实契约对在下来说也并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如果要真的翻脸,一张薄薄的纸页能做什么事情?”顿了顿,他拿手在桌角点了点:“二小姐,事已至此,你还看不清局面么?”随后又指了指在场的众人:“这些人……”待手指在胡莒南的方向才微微顿了顿,随后指头微微勾起来,放下来后说道:“这些人早晚都会离开的,主动的,被动的都会有,这些……你还看不清楚么?二小姐!”他语气重重地顿了顿:“大家如今毕竟还有一些情分的,都互相留个面子,好不好?扬州、淮安那边上一季的收益很可观,都留给你了。如果不够的话,南京那边再补些过来也可以。” 许安绮闻言只是低下头,额前的发丝低低地垂下来,她身子本来就算不得丰腴,又生了病,这时候看在众人眼中更觉得几分单薄和柔弱。 “二小姐,契约留着是要见官罢……”佘文义摇头笑笑,随后扬了扬眉毛:“有用么?” 许安绮这时候抬起头,准备说什么。佘文义朝她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许家在徽州府这边能走通的便是方同知那边的路子。我知道你手里的底牌——那半块李墨是不是?” 众人听到这里,有些明白过来了。许惜福在世的时候,在一次机缘巧合下得到了半块南唐李廷珪制作的名墨。在墨商这里,这种墨中至尊级别的物事肯定是具有极为重要意义的。许惜福本身也确实钟爱有加,时常在一些重要的场合拿出来供人把玩。徽州府同志方正己是出了名的钟爱墨,曾经很多次表示想要重金购买许惜福手中的李墨,但是东西毕竟珍贵,许惜福肯定也不会轻易脱手。方正己虽然很想得到李墨,但他毕竟是有修养的人,倒也不会做出利用手中权力****的事情来,大抵的交涉都还是明面上的,规规矩矩。这般一来二去,许家便和他拉上了一些交情,方己正也曾经暗示过,许家可以凭借那半块李墨请他出手帮一次忙。 “二小姐,看来有些事情,你还不太清楚啊!”佘文义笑了笑:“半个月前,程家已经给方同知送去一块完整的李墨了。” 许安绮听到这里猛然抬头,这大概是她留存不多的力气了。许宣看见她眼中隐隐有东西在闪动着,心底不由得也有些感叹。每一个行业都有一些代表性的东西,在墨道方面,李墨虽说不是真睥睨一切,但是因为流传下来的极为稀少,本身也确实好到了一定程度,所以李墨说是墨中桂冠,也是没有问题的。记得后世唯一一块存世的李墨便是因为得到清代皇帝乾隆的喜爱,才保存下来。即便是乾隆自己,终其一生其实也舍不得使用,最后在陈列在台湾故宫博物院。许安绮之前和自己说的底牌,莫非就是这个么?可是现在程家已经率先送去了一块完整的李墨,在许安绮这里,这张底牌的含金量又能有多少? “不可能……”许安绮小巧的鼻头微微蹙动一下:“不可能的。”她努力地使用上笃定的语气,仿佛有些话这样说起来,就会变成真的。 “呵。”佘文义摇了摇头,心中知道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得太透,点出来也就可以了。大家都是聪明人,该想的都会去想,该确定的都会去确定。这样想了想,他随后说道:“二小姐,杭州那边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家里早些做准备吧,安锦那丫头过不了多少日子便会回来了。”佘文义说到这里看了许安绮一眼,那边少女本就苍白的容颜,带上些许黯淡,望过来的时候,眼神中隐隐有些震惊、无奈、以及……愤怒。 “二小姐,你不用般看我。这些事情,确实是在下做的,也没有必要不认。” 其实从先前刘世男将许安锦在杭州方家的事情抖出来一些之后,很多人就有过猜测。许安锦在杭州方家也有三年多的时间了,若说过的不如意,也肯定不会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如今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方如海要休掉许安绮,这不得不令人疑惑。许家是墨商,方家则是布商,虽然也都是生意人,但是如今的生意间的壁障还是极为明显的。许家和方家虽说有些人际关系可以相互利用一下,但是这样的合作也只是在人情上的一些帮衬罢了,并不是固定的生意往来。方家原本就不会依仗许家什么,许家要靠方家的其实也不多,这时候方如海休妻当然不会是怕被许家拖累。别的不说,单就方氏一族在科举上的人才,就已经让很多生意人望尘莫及了,根本不需要在意这些。所以,方如海在如今关键的时刻做出休妻的举动,应该有外力运作的结果。至于是什么样的外力在推动,众人虽然不清楚具体的,但是也都是往程家那方面去做猜测。这时候听了佘文义的亲口承认,才知道一切是他主导的。 在心中确定了这一点之后,众人看着许安绮的时候,都带上几分不忍的神色。许安锦和许安绮的母亲过世得早,是父亲许惜福以及许家一众下人带着长大的。许惜福对亡妻的感情甚笃,原本就没有纳妾,在妻子去世后也不曾再续弦。虽然很多少已经非常努力地去做一个好父亲,但是常年累月生意上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 许安锦和许安绮俩姐妹相依为命,自幼感情便很好,虽说在许安锦出嫁前后那段日子里,两个姑娘——其实要说起来还是许安绮这边的责任多一些——有些矛盾。但是后来一段时间之后,便好转过来。偶尔杭州那边有书信寄来,许安绮都会抱着看上很多遍。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不少,所以此时此刻,心中对佘文义不免有些责备。 无论生意场上怎样争斗,但从明面上来说佘文义毕竟还是许家的人,只要没有到那一步,有些事情确实不应该去碰。即便有些人如今的心思已经不在许家,但是毕竟呆了这些年头,经历了很多的事情,感情还是有的。许安锦和许安锦,从某种意义上说,其实也是他们自己的后辈。两个丫头不容易,从小就没有了娘,如今父亲许惜福也过世了。她们如今一个要艰难地撑起家业,另一个……又要被人休回娘家。 娘家……呵,娘家都快保不住了。众人心中叹息,偶有的人小声地抱怨几句,但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心中腹诽一番,觉得佘文义确实做的过分,然后……也就没什么了——事已至此,铁板钉钉的,没办法改变。 第50章手段和威胁 此时此刻,在许安绮这里,情绪其实还要复杂很多。她素手轻轻地想要握成拳状,但是因为身上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即便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很难做到位。黛儿看着身子有些颤抖的少女,轻轻地唤了一句“小姐”,那边似乎不曾听到一般,依旧是怔怔的神色,仿佛陷进某种自我的情绪当中,一时出不来。 她确实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在从前的很多日子里,深宅大院,她和姐姐两个人,每天的生活都大同小异。有时候会有阳光从天井里照耀下来,有时候是斜风夹着雨丝。冬天的时候,偶尔还会落下雪片,一片片很清晰。 那样过了很久,总觉得很开心、很快乐。她们自幼失去母亲,但是有一个尽责的父亲,家里的下人对她们也很疼爱有加。和大多数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样,她们追逐着在雕梁画栋间,度过了安宁幸福的童年,慢慢地长大了。某一天开始,她也记不得具体的时间了,只是突然间她和姐姐许安锦好像都文静下来。不再追逐,不再打闹,偶尔互相的闲聊,涉及的事情也越来越狭窄——或是某个公子的诗词,或是女红的技巧……等等等等。她们偶尔也会憧憬一下未来某一天可能出现的某种生活片段,但更多的时候,她们开始学着去做一个被世俗认同的好女人。对于未来的生活,她们并不明确,但是她们也已经约定好要彼此看着彼此。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许安锦远嫁杭州。其实从最初知道这个事实开始,许安绮就觉得很难过。她有些不明白,明明和姐姐说好的要彼此都找能看到彼此的生活,为什么她突然就远嫁了? 许安锦出嫁的那一天,整个河面上来往的船只披红挂彩,岸上是人群簇拥的精致花轿,她的姐姐许安锦身着鲜艳的衣袍,在喧嚣的乐器声中,被人群簇拥着从渔梁那边进入新安江、钱塘江……最后到杭州去了——那边还有花轿在等她。许安绮比许安锦小几岁,那个时候还只是责备姐姐的不讲信用,生了很长时间的气,气得很凶,就连送轿的时候也没有去。许安锦在轿子上梨花带雨地哭着挥别故土的时候,她在自己的闺房里,泪水也打湿了衣襟。然后,她们就再也不曾见过,彼时到如今,已经三年多过去了。 “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许安绮终于咬着因为失掉血色而有些干裂、苍白的嘴唇,喃喃地道。泪水滴落下来的时候,她也不曾注意。这时候与其说是在责备佘文义的无情,倒不如说是在宣泄心中的痛苦更妥当一些。 “呵。”佘文义摇摇头淡淡地说道:“小姐,还有一件事情。”佘文义说道这里,看了许安绮一眼,那边少女依旧沉浸在许安锦的遭遇里,没有回过神来。佘文义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官府那边原本是准备在中秋之后召集徽州的墨商商议些事情的,程家作为墨也业行首,可以发出一些声音,所以决定将墨商大会提早到中秋之前。”佘文义说到这里停了停,那边少女终于回过神来,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声音发出来。佘文义于是接着说道:“那么……就这两日吧,二小姐,你做好准备就是了。” 佘文义这话才刚落下,周围响起一阵吸气的声音。许宣站在一旁,倒是可以看到很多人这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惊惶。 “这么快么?” “不是说好中秋之后的吗?” “唉……” 对于众人的问话,佘文义并没有回答,他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将因为坐着而微微起来的褶子轻轻拍平,随手拿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虽然因为姐姐许安锦的事情,少女很有些心神不宁。但是,如今佘文义说的话毕竟对许家生死存亡干系重大,她也不得不把心头的情绪压下去。府衙那边今日才传来消息说中秋之后才会召集徽州墨商议事的。本来就已经手忙脚乱了,这时候居然还要提前? 原本许安绮还准备利用手中的半块墨中至尊从方正己那里获得一个缓冲的机会,或许在大局上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方正己若是出手,至少许墨的招牌还能够保存下来。至于缩水到什么程度那都没关系的,只要招牌还在,自己就还有机会——原本她是这么想的。如今佘文义却告诉她,她所想的事情很可能实现不了,许家最后的结局……会很不妙。 “啧……在下也知道二小姐难做,有些事情还没准备好。”佘文义见她不说话,于是又说道:“其实……若是再给二小姐一些时间也不是不可以……”说到这里佘文义顿了顿:“不过今日二小姐让一个外人在这般场合胡闹,还打了人,这事情是不是要解决一下?” 场间也有些人明白过来——佘文义说了这些话,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无论是契约的事情,许安锦的事情,还是墨商大会的事情,。但是他凭借这般种种,向许安绮施压,最终的目的居然是这个书生? 胡莒南这时候心中叹了口气,他对佘文义是了解的。对佘文义来说,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并不会去介意手段和手笔。佘文义将许家的这些事情,和许宣摆在一起,在常人眼中,天平肯定是像前者倾斜的,二者毕竟没有可比性。但是对佘文义来说,只要作为他的目标,其实都是一回事。 许家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推迟墨商大会,好处肯定是有的,即便最后的结果依旧不好,但是这般局面下,若能多些准备时间,多保存一些实力,也已经很不错了。 “契约在下也可以不要。”佘文义站起身来朝许安绮拱拱手,随后指着刘世南说道:“只是,我的人被打了,责任在他。”佘文义说道“他”时候,目光朝许宣望过去。 佘文义说完这些,踱步走到许宣身边。许宣看起来虽有些单薄,但是身子也很颀长,并不比佘文义矮上多少。佘文义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眼底一抹戏谑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伸手在许宣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这事……在下觉得还是在公堂上才能说清楚。” 第51章谁不讲道理 面对佘文义的做派,许宣双目微不可察地眯了眯,随后恢复平静,想了想,嘴角露扯一个笑容:“呵……” 佘文义听他的笑声有些奇怪,不过并没做多想,随后又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带着些许鼓励意味的动作,若是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长辈对晚辈的提携和厚爱。 佘文义看似随意的叙述中,蕴含的内容其实并不平淡,恰恰相反,甚至某种意义已经超过了单纯的威胁这一层,而有了某种实质性的攻击力了。众人见许宣面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心头都有些为他捏一把汗。莫非,这书生不知道害怕么? “佘掌柜……”胡莒南皱着眉头开口说道,关于要帮助许宣的决定在先前就已经做出来了,这时候他斟酌着语气:“这样……似乎没有必要吧?晚辈不懂事,教导一番便可以了,何必太过较真呢?” 佘文义看了胡莒南一眼,笑了笑道:“哦~~胡老哥这么觉得么?” “呃……是的。” 佘文义摇摇头,目光转向许安绮:“二小姐,在下的话横竖是说出来了,大家都听见的。这书生的事情……若是给在下一个交代,那么,在下也给许家一个交代……” 许安绮闻言,眼神复杂地看了佘文义一眼。 大明律有规定,凡斗殴,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以他物殴人成伤者,笞四十。青赤肿为伤。所以,照目前的状况来看,许宣和刘世南确实有见官的理由。 少女心中这般想着,随后又朝许宣看过去。之前很多时候,她这般看向许宣的时候,那边常常都会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或是鼓励、或是宽慰,但这一次却没有得到回应。那便书生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哎,怎么这样……许安绮心中有些无奈,原本她还想着给那书生一些暗示——若他道个歉,局面可能会稍微好一点,到时候自己再帮忙说些话,事情或许还是有回转的余地的。她觉得自己和他很默契,如果自己想要传达这样的意思,他肯定是能感受到的。但是,却没有想到,许宣居然根本不曾看她。她的计划便落在空处了。 黛儿有些紧张地牵了牵许安绮的衣袖,等许安绮看向她的时候,连忙小幅度地摆摆脑袋,大大的眼睛里某些乞求的意味看得很清楚。云珠在边上站着,场面上的很多东西虽然她不是特别懂,但是这个时候一些简单的判断还有的,看样子,佘文义准备拿出极大的利益,换取许家放弃对那书生的保护。 周围的人们这时候心中都在权衡,若是自己站在许安绮的角度该怎么处理。事情的轻重其实并不难把握,佘文义愿意以数个城市的收益,以及推迟墨商大会为筹码来交换对那书生的处置权。如果冲纯粹的利益角度来看,肯定没有什么好犹豫的。这书生并没有什么分量,牺牲了问题也不会太大,更何况但还有一个读书人的身份在,大明朝素来优待读书人,他虽然打了人,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便他入了公堂,人身安全还是可以保障的。 一些人从这样的角度做出考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随后看着许安绮的眼神便有些迫切,都希望年轻的东家能够尽快做出决定,不然佘文义若是反悔,那可就不妙了。 “呵~呵~” 笑声响起来,声音听着有些奇,与其说是轻笑,倒不如说是在一字字地念出来更妥帖些。众人愣了愣,才发现原来是那书生发出来的声音。 许宣表面虽然平静,但是心中的想法其实也有些复杂。 看来,自己先前对佘文义的还是有些低估。其实……也不算低估,而是没有想到,他居然也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自己虽然是打了人,但是偌大的徽州府这样的事情哪天没有?很多时候,大家私底下把事情了结了也就是了。那边刘世南别看面子上有些浮肿,但是,都是些皮外轻伤,休息两天也就没事了。哪里值得上公堂?这时候,佘文义要想按照律法,按照规矩来处理事情,其实……恰恰是最大的不规矩,不讲道理! 佘文义这样做,一来是想让人见识他的手段,虽然没什么高明的地方,但他做出叛离许家的决定后,露出这样强硬一面也是必要的。他要让人知道,轻易不要招惹他,否则他的回击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另外一层的原因,便是许安绮和许宣的关系看来有些密切,他特意给许安绮留下了一个难题。 佘文义主动让出一些好处来,前提是许安绮不保许宣。这样一来,如果许安绮把许宣交给他处置,那么他的目的也达到了,既能以自己的方式对许宣先前挑战他的举动做出回应,也能让人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无情无义——即便要离开许家了,还是为许家做了些事情,留下些好处的。 若是许安绮不同意,那就更好了,那代表这许安绮自己放弃掉这些东西,错当然也不在他了。说实话,这些利益让出去是可以的,但是能自己留下了当然更好不过。 反正,横竖……他都是赢家。 佘文义的这些心思,许宣稍稍想了想,便也能把握住一部分,心中暗自摇了摇头,不由感叹佘文义的厉害。 那边许安绮见许宣回神过来,连忙用希冀的眼神望着他。许宣看懂了她的心思,微微耸耸肩,,想了想,随后朝刘世南那边走过去。 刘世南这时候心中正有爽快得紧,先前他被许宣打的时候,心中原本就窝了一肚子火。不过要说到肆无忌惮,他还及不上许宣,这般场合也就不好再继续闹下去,但心中某些情绪却一直憋着。原本他对佘文义还有些怨念,但是这时候见佘文义终于为自己出头,似乎还要把许宣告到官府的意思,心中觉得很解气。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见许宣朝他走过来,心中不由地紧了紧。 “你……你要做什么?”刘世南心中有些担心这书生做出些狗急跳墙的举动,不由地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哎呀……刘兄呐。”许宣突然加快了速度,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刘世南的手,用力摇了摇:“先前在下错了,失手打了刘兄,心中真的后悔……刘兄,还疼不疼?” “呃……”刘世南脸上有些呆,一时不知如何接许宣的话,过了片刻,心中断掉的念头才接续起来。 怎么?他是要道歉么? 刘世南试图将手从许宣手中抽出来,但是那边书生握得很紧,他努力了几次也不曾办到,随后将脸一撇:“哼!” “刘兄……”许宣唤了他一声,又将他的手摇了摇,想了想,换上更亲热的语气:“世南~~~错了!错了!在下错了嘛,原谅我好不好?” “世南~~世南~~” 场面上的气氛变得很奇怪,有的人微微张着嘴,一时合不上。有的人端着茶盏原本是想饮茶的,也忘记掉了,茶盏顿在半空中,半天不曾放下去。佘文义才走回座位上坐下来,见到这般场景,微微皱了皱眉头。 啧,姿态放得这么低啊!这时候,回神过来的众人大抵都觉得这书生或许是知道要上公堂,心中慌张起来…… 只是,随后的发生的事情,却颠覆了这个认知…… “世南,你是不是很痛啊?啧啧……伤得这么重,在下真是太不小心了,原谅我好不好。放心,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怎么负责啊……唔,我带了钱来的呢……你等等……” 随后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响起来,刘世南连忙趁机抽回自己的双手,许宣捏得极为用力,这时候都快被他摇得酸麻了,连忙甩了几把。 “啊……找到了!三文钱!”许宣的声音又响起来:“这里是三文钱,都给你了……去买点好药!” 场面静悄悄地,只有三枚铜钱滚落在八仙桌上的声音。 叮叮咚咚。 第52章凑足二十两 厅堂之外的秋雨还在下着,有风吹起来,树梢枝头一些原本还犹豫着是否抽身离去的枯黄树叶,这时候遭了风雨蹂躏,便再也没有停留的理由。“呼啦啦”,枯叶在风雨中翻飞,不过既然离开了枝干,没了依靠,这般被风带了才飞出不远,随后又被雨水冲落在地面上,有的紧贴青石的路面,还有一些在泥土里显得凄然……当然,偶尔有几片树叶,飞得远一些,在厅堂门口落下来。 因为雨前雨后的缘故,反正自午后开始天光便一直很黯淡。许家的厅堂里持续点灯的时间也蛮久了,照例过来换蜡烛的许家下人们,因为厅堂里此刻某些还在进行着的场面,一时也不敢进去,犹犹豫豫地在门口站了一排。斜风吹雨,打湿了他们在檐下努力收拢着的鞋尖,衣摆。不过这时候他们大部分的心思都在厅堂内的某些事情上,也没有注意到这些。 “世南,怎么不接啊?是嫌少么?”书生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带着某种不满:“在下都道歉了,这么诚恳,你居然嫌少?” “岂有此理!”有人这般回答,声音里的几许羞怒遮掩不住。 …… 厅堂内,许宣摊了摊手,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语重心长:“好吧,世南呐,你开个价,好不好?要多少钱,你说?”随后伸手在刘世南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姿态……居然和片刻之前佘文义一模一样。 刘世南这时候虽然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但是大抵还是觉得这书生是害怕上公堂的,这般姿态正是要乞求自己的原谅。刘世南对许宣自然也不了解,但是场上众人除了许安绮之外,对他都不看重,这一点刘世南是知道的。再看许宣有些寒碜的衣装,心中有了判断,随口便道:“三文钱?你打发乞丐啊?”说着用手在桌上点了点:“十两!至少十两!呃……”话说到这里,刘世南才觉得有些不大妥当,佘文义表面上看是要惩治这书生为他出头,内里的目的他虽然不完全清楚,但多少也知道肯定不会这么简单。惩治这书生或许不是主要的,主要的目的自然还是在许家。想到这里,他自然不能真的接受道歉,随后改口道:“知道你没有钱,所以公堂上见罢!” “嘿!”许宣认真地望了刘世南一眼,突然笑起来,然后身上稍稍摸索一番,随后将一件物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响。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随后目光纷纷望过去…… 一个银锭子。 周围的人们愣了愣,他们都是生意人,谁不是常年累月和银钱打交道呢,很多东西成了习惯,这时候几乎是瞬间便估计出了数目, 二十两呢!这是要作甚? “有的,有的,不差钱啊!”书生的声音又响起来,随后双手轻轻搓了搓:“原来只要十两就可以了啊……呵呵。”说这里许宣的声音渐渐降下来,又朝刘世南露出一个为难的笑容:“可是……在下没带零钱,怎么办?” “呃……”许宣能随手摸出二十两银子,确实出乎了刘世南的意料,虽说二十两在他看来其实并不算什么,但这年头,物价还没有开始涨的时候,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其实惊讶的不是只有他,有些知道情况的比如许安绮,黛儿等人惊讶其实还要严重一些。她们前些日子去拜访过许宣,知道他的景况并不算好的。黛儿心思单纯一些,这时候只是有些纳闷,许公子哥哥难道真的点石成金了么?而在许安绮那里,情绪又要复杂上一些。对于许宣能拿出二十两银子,她虽然也奇怪,其实并没有深想,只是觉得,这应该是这书生全部的身家了。二十两银子对于许加来说,肯定是微不足道的,这时候既然是这书生的全部身家,少女便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 “那便不找钱了罢!”许宣又这般说了一句。 刘世南沉浸在某些惊讶的情绪,这时候又听他这么说了一句,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正愣神的时候,见许宣又怡然地从桌上拿起一只装着月饼的盘子,将盘子微微倾了倾,几只月饼被小心地倒在桌上。刘世南目光盯着几只咕噜噜转动的月饼,随后疑惑地看了许宣一眼,先是有些疑惑,虽然好像明白些什么了,嘴巴张了张正要说话…… “嘭!” “啊~~~”一阵痛楚的声音响起来在厅堂了。随后书生的声音响起来:“十两银子,早说嘛……这里有二十两,我没零钱,”将盘子重重地拍在刘世南脸上后,趁那边还没有反应过来,许宣便找准了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你也不用找我钱了,直接打够这个数目……” “打够这个数目便好了。呸……真是便宜你了!” 骂骂咧咧的声音…… 时间流逝,但某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时还未曾结束。大部分能努力地保持着平静,偶尔有人眉眼间也微微抽搐一下。实在有些无法理解,这年轻人到底是读书人还是地痞恶霸?怎么会如此……如此凶残呢? 偶尔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口劝解,许宣也只是随意地望那人一眼,轻描淡写的说一句“你也是十两银子么”,那边随后便不再多说什么了,表情讪讪地重新坐回去。 前世的许宣,打架经验其实还算丰富,特别是创业之初的那段时间,第一桶金毕竟不好赚,找茬的人很多,逼急的时候亲自操刀的时候也有的。他砍过不少人,也有被人砍得重伤濒危的经历。后来因为事业走上正轨,势力也丰满起来,惹他的人才少了。不过,某些热血的感觉,这时候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二十两,全给你了……呼呼……阿呸,什么玩意儿!”时间持续了一段时间,许宣这时候有些气喘,于是停下动作来,心中对这句身体的素质其实很有些抱怨。 “唔……二十两,差不多了。”许宣拍了拍手,那边刘世南一句瘫倒在地上,鼻血、眼泪、混着鼻涕淌了满脸,一时间要多狼狈也都是有的。 第53章众志成城 许宣耸耸肩,把双手朝佘文义的方向伸过去。 “带手铐了没有?铐我罢!” 有些古怪的话语让佘文义原本紧皱的眉头带上了几分疑惑,随后才轻轻吐了口气,面色又重新舒缓下来。他站起身看了刘世南一眼,然后朝许安绮偏偏头:“那么……小姐的意思是?”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不过因为云层厚密的关系,光线依旧不好。厅堂里,刘世南躺在地上,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不过,即便如此,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些伤,丝丝殷红的色泽,染在他的青袍上。虽然他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尽量不发出太过丢人的呻吟声,但这样反倒更让人觉得他的辛苦,以及痛楚。 许宣这时候的做法,在很多人看来有些无法理解,也觉得很不明智,有些过了。原本有些人对他抱着几分恻隐之心,心中想着若是佘文义太为难他,也会帮着说几句话的。这时候见他又一次出手后,便都纷纷沉默着,不准备再表态了。众人包括佘文义在内,都在等着许安绮的回答。 许宣也看了看许安绮,不过目光只是掠过,随后落在厅堂之外。雨停了一阵,光线这时候微微亮起来,一些还存留在枝头的树叶上不断有滴落的水珠。一、二、三、四……许宣转过身,有些无聊地数着。佘文义先前说出对簿公堂之类的话,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他是很不喜欢的。 第二次痛殴刘世南,并非因为冲动。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对于他而言,很多东西都没有改变,他一直不喜欢受人威胁的……这般类似的情况,以前有过,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应对的。所以对刘世南,他心中不会有歉意,如果实在要找出一些情绪的话,他也只能摊摊手,要怪……就怪你们家佘掌柜罢。 不过,想法虽然是这样子的。但是,他心中对于许安绮的选择,也并没有特别的信心。毕竟在和许家的前途命运相关的事情上,他一个普通书生,分量实在有些不对等。他和许安绮虽说有交情在,但到底能到哪一步,其实他自己也没有底。正因为这些,他此时将身子转过去,留给许安绮的只是一个颀长的背影。 少女怔怔地望着许宣的背影,因为背光的缘故,背影有些朦胧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孤寂味道。真是奇怪的感觉! 许安绮最初的意思,是想要这书生做些道歉,只要他的姿态做出来了,她说什么也是要将他保下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会是如今这样的结果。可以说,许宣的举动打乱了她原本想好的安排。她犹豫了一下,又皱着眉头看了刘世南一眼。那边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云珠出去在檐下喊了许家的几个下人进来,将刘世南搀扶出去。看着刘世南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少女总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欢畅。仿佛病重的身躯都一下子轻盈了很多。 “呵……”少女轻笑着摇摇头,有些决定就这样做出来了:“胡叔……”她这般唤了胡莒南一句。 胡莒南先前也决定要保住许宣,此时正在为许宣所做的事情头疼,听见许安绮的声音,微微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疑惑地望过去。 “胡叔,去把佘掌柜等人当初到许家时签的契约拿过来,还有季掌柜他们的,也一起拿来吧。” 许安绮说话的声音不算响,但是听在人耳中却如一阵平地雷音。有人以为是听错了,还有的人,大概觉得是真的打雷了,朝厅堂外眺望一眼,发现雨已经停了,才回转眼神又看了少女一眼,目光中都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什么?!” “这……” 佘文义平淡的目光微凝,这般过了一会儿,才将事情在脑海中梳理清楚。 关于传闻中许宣和许安绮的关系,他是了解过一些的,所以知道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退一步说,即便二人还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隐情,但是在他看来,他给许家开出的筹码也够分量了,任何一个成熟的决策者,都会知道如何选择。所以,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才觉得和自己原先所想有些不一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佘文义皱了皱眉头,反问了许安绮一句。 许安绮轻笑着摇摇头:“知道的。妾身已经决定了,许公子出手打了刘掌柜确实不对,但是,这些事都因妾身而起,错……说到底还在妾身。”她说着这些的时候,那边书生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少女心中不由得有些开心,嘻,是不是又一次出乎你意料了? 仿佛能让许宣意外,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过这些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少女收了收神,继续说道:“至于扬州、淮安那边的收益,呵,妾身本来也就没有见到。如果沈掌柜他们不愿给,就依了他们罢。毕竟是许家的老人,如今许家要散了,也不能亏待他们。” “小……小姐啊!”胡莒南有些惊愕的喊了一句,少女朝他摇摇头,胡莒南于是才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神情,依旧欲言又止。 场面上这时候很有些混乱,众人互相之间小声而又急切地交谈着。先前他们作为旁观者,多少都有几分事不关己的心态,这时候少女一席话,将他们的思绪敲打得十分混乱,一时间有些搞不明白。“开什么玩笑?那个书生……”“东家……哎,还是不成熟啊”“赵公,秦公,你们说句话罢……”“岂能如此?太儿戏了……”类似的议论充满着摇曳灯火下的整个厅堂,同先前大部分时候都安静着的场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咳……小姐!”赵老站起身,朝许安绮拱了拱手。少女的决定关系着整个许家的利益。这在一些低层次的掌柜那里情况其实也不算严重,但是在赵老这一层次,因为他们和许家的关系要更加密切,所以连带的损失便更多,他不可能再坐着了。 “今日这般场合,这书生出现在这里已经是不合规矩了。进而无端殴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赵老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重:“今日是这书生打了许家的人,虽说有一定原因,但是若真的不与追究,那外人会觉得我们老许家欺负自己人……如今的局面,动摇人心的事情做不得啊。”说道这里,赵老躬了躬身子:“小姐,还望三思啊!” “二小姐,赵公此言甚是!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刘掌柜虽说言语有些无理,但是也不至于遭到这般待遇……” “这书生,过分了啊!” “小姐,一定要惩戒!” 佘文义看着议论起来的众人,轻轻扯了扯嘴角,许安绮对许宣的回护之情,佘文义心中是有过考虑的,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许安绮居然愿意为许宣而放弃许家的利益。这时候,既然众人都开始发表异议了,他也不介意将许安绮推向更尴尬的境地。 “在许家和程家的事情上,在下立场确实不对,心中委实过意不去。所以只要小姐愿意……在下可以交出南京那边三年的份额……以作补偿。” 佘文义认真地说出这句话,语气平缓。他的话音刚落下,场间沉寂了片刻,静悄悄地似乎连烛芯被火烧撩的声音都能听清楚。随后,气氛“轰”的一声爆炸开来。 “什么?南京的?三年的份额?” “啧啧……” “这么多?” 佘文义的话让很多人动容了,南京是大明朝极为重要的城市。许家的生意网虽然铺的很大,在很多城市都有分铺,但是要真的细数起来,能和南京这边抗衡的几乎没有。佘文义在许家有着超然的威望,而程家那边也花了极大的心思来策反他,便和他所掌握的南京市场脱不了干系。 若是按照正常年份,南京一年的经营份额,便相当于许墨总体营业额的三分之一。而如今佘文义许下了三年的份额……数量委实惊人了些。即便是许安绮,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来。许家即便不在了,那么凭借这些,以及一些其他的后路,在覆灭之后另寻一条出路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嗡嗡”地议论了一段时间,很快气氛到达了某种高点的时候,佘文义才又朝许安绮拱拱手道:“但是,小姐也要给在下一个交代,这……是前提、是条件。”说着,目光朝许宣望过去。 第54章曲终人散,涛声未完 拿南京墨行三年的收益来作为离开许家的补偿,这手笔……委实有些大了,很多人都吃了一惊。但是惊讶的情绪过后,多少也有些怀疑以至疑惑在里头。毕竟,三年的收益,已经大约能抵上许家正常年份一年的收入总和了。佘文义刚决定离开许家,便有胆量放出这样手笔,莫非……要白干三年么? “如果在下不曾弄错的话,许公子应当没有功名在身罢?”佘文义意味深长地冲许宣笑了笑,随后摇了摇头,目光转向许安绮。 “小姐,你意下如何?” 场间的气氛又一次安静下来了。 佘文义的问话又传入众人的耳中,许多人有些惋惜地看着许宣,暗自摇了摇头。 胡莒南很费力番气力,才将眼神中的惊疑压下去,随后望向佘文义的时候,呼吸微微有些粗重,不过这时候他被一些情绪萦绕着,也不曾反应过来。 佘文义问出这句话,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大明朝尊重读书人是不假,但要仔细说来,获得特权待遇的终究还是顶端的那些。这些人从读书开始,走科考之路,最后在举业上有所斩获,在大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读书人没有错,但是其实说是精英阶层更为妥当一些。 这年头,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只是真有功名在身的其实并没有多少。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秀才,身份和地位也是普通读书人难以企及的。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和普通人差别并不大。原先胡莒南觉得许宣即便入了公堂,也不至于受到什么真实的伤害。但佘文义这般说了一句之后,他便觉得,自己想错了…… 许宣拂了佘文义的面子,佘文义要做出必要的惩戒,这点并不难想到,但是居然要用三年的收益这般巨大的代价来交换么?怎么看也不是划算的买卖,胡莒南知道佘文义在生意上素来精明,是从来不肯做亏本买卖的……按理来说,他这个层次的人,即使被一个后生撩拨到生气的地步,也不至于这样应对吧?若是一笑置之,或许还能博得个宽厚长者的名声……胡莒南朝这个方向做了一番思考,依旧觉得有几分把握不住。 云珠朝黛儿对视了一眼,那边黛儿对情况抓得不是很清楚,眼神中还有一丝懵懂。云珠看见了之后,收回目光,随后无声地叹了叹。 许宣这时候终于皱了皱眉头,随意的目光渐渐淡去,随后朝佘文义望过去,伸手手指朝他点了点。 呃……佘文义淡然的神情微微一窒,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方才……方才那书生的眼神……居然让自己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随后又仔细看了一眼,那边书身已经微微将头低下去了,有些东西便也看不真切。 大概……是自己看错了吧?佘文义这般想着,又疑惑地看了许宣一眼。 佘文义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是其实不是的。 许宣前世最终到达的层次,是如今的佘文义很难企及的,这一方面是二人素质的差异。更多的,其实是时代的距离。 后世商业操作的高度,资金的周转、资源的配置的频繁程度,以及人际关系的纠葛复杂程度,都是如今很多生意场面放大了无数倍的规模,并没有相提并论的可能。许宣在后世那样复杂的环境里,依旧凭自己的努力缔造了一个庞大的金融帝国,所以一旦他真的表现出那种上位者的气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在内行人眼中,都是不同的。 不过在许宣自己这里,他大抵还是将自己看做一个普通的书生。若不是佘文义带着明显侵犯动机的话,许宣也不至于表露这样的气势出来。另外,即使是表露,有些气势也只是一放就收回来,很多人根本就不曾意识到。 这个时候,场间的焦点又转到了许安绮身上来。说实在的,少女这时候有些可怜,明明已经疲惫虚弱到不行了,但有些决定横竖又躲不过去。 “公子,妾身名叫许安绮。” “呵,叫许宣就好了。” …… “呐,有什么不开心的,大家说出来开心开心……” 少女耳畔秋日阳光下的某场对话,长长的睫毛闪动间,她似乎看到了那流转的土黄色的日光。 “啪!” “呃……” “艺术家,莫非都是这般无礼的人么?” 那日当街打了他,少女心中的无助和委屈,混合着隐隐的内疚,即便这是回忆起来也依旧有几分酸酸的感受。 “许公子,和程子善交了恶,就不担心么?” “我说怕的要死,你信不信?” “不信的。” 有他在的场合,总是很轻松的。和秋日的阳光一样,觉得安好。想到阳光,少女突然觉得眼前有些刺目,她微微醒过神来,发现日头正从云层的缝隙间投下一道道光柱。偶尔也能见到云和云间隙,有着几许蔚蓝如洗的天空。阳光斜斜地从厅堂之外照耀过来,人影被拉得很长…… 少女收回目光,发现很多人都眼睁睁地看着她,等她做出最后的决断。更确切的说,这些人,这时候只是等着她点头对一些事情做出最后的确认而已。 少女轻轻笑了笑,随后目光又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番:“胡叔,去把契约拿过来。” 她的话音落下,随后迎着众人见鬼的表情,又说道:“妾身不想再重复了……还有其他的掌柜们,若是不愿在许家继续呆下去的,也可以拿了契约离开,妾身……妾身不会为难诸位的。若是诸位还愿意留下来同许家患难与共,妾身也是欢迎的,如果许家熬过这一劫……妾身是说如果……那么,老许家一定记得诸位的情分。”说到这里,少女无力地挥挥手,做了总结:“就这样吧,什么都不要说了……想走的,便走吧。” “小姐!” “小姐啊……” 虽然许安绮一再强调不要再说了,但这时候众人还是吵闹起来。连胡莒南都是一脸愕然的神色,走到少女身边来似乎要劝说一番。 “胡叔!”少女蹙了蹙好看的蛾眉,冷声说道:“还有诸位……莫非妾身说的话没有用了么?”少女明显的怒意让人群多少安静了一些,随后她望着佘文义道:“佘掌柜,这样的话,也算给你交代了,不是么?” 佘文义眼神微微眯起,随后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许安绮。他原本觉得自己下了这般大的筹码,这丫头的想法应该会有所改变才对。在某些和眼下类似的场合,他向来喜欢掌握主动,此刻的结局和他想的出入太大,便总觉得不好受。 “呵!”佘文义莫名地笑起来,声音里有些惋惜:“呵、呵。”随后的笑声中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好!好!好!”紧接着似怒非怒的声音,让人知道他此刻情绪也复杂的很。 佘文义闭了闭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又强行恢复了某种淡然的情绪。他朝许安绮拱拱手:“那么,墨商大会便在这两日了,许老板,好自为之罢!” 他这时候不再叫许安绮小姐,而是直呼老板,众人便知道,二人的情分已经彻底断了。少女有些无力地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到了最后也只挥了挥手,似乎在打发他离去。 佘文义于是又客套地拱了拱手,大步朝外走去,与许宣侧身而过的时候,他偏头看了许宣一眼。许宣依旧低着头,目光不知道注目在何处。他本想瞪许宣一眼,再放几句狠话,但是想了想,又觉得其实意义不大了。朝厅堂门口走去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方式来让这个书生明白,有些人是轻易不能招惹的。佘文义这般想着,随后抬起右脚,准备跨过厅堂门槛。这时,书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佘老板!” 佘文义闻言止住脚步,不过也只是站住了,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你也要好自为之啊!”书生的声音里也有着某种说不出的意味。 佘文义皱了皱眉头,“呵……”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带着继续轻蔑和不在意,随后便走入厅堂之外秋日的阳光中。 跟着佘文义出去的,是季云中三人。随后,有些人踌躇了一番,也犹犹豫豫地起身了。 “胡叔,带他们去拿契约罢!”许安绮对胡莒南点点头。 “小姐啊……”胡莒南开口,想要做最后的劝阻。 “胡叔!”少女看了他一眼,语气坚决地打断掉他的话。胡莒南于是摇头叹息了一声:“唉……”说着也朝厅堂外走去,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身影似乎有些佝偻。许安绮看着他的身影,觉得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般,眼角有些泛酸,她又连忙低下头去,似乎再多看一眼的话,泪水便要抑制不住了。 “咳……小姐。”有声音打断了许安绮的情绪,少女抬起头来,那边赵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 “小姐啊,老夫……老夫思量再三,觉得……觉得还是先离开罢。”说着怕少女要多说什么,连忙道:“小姐,不论老夫今后身在何方,和老许家的情分都是不会变!”说着,似乎是要强调,又或者让自己更确信一些:“嗯,不会变的。” 许安绮盯着老人看了半晌,那边表情有些尴尬。随后,少女也只是淡漠的说了声:“去罢。” 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站起身来…… 第55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佘文义先走了,有些原本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许家,却还没有来得及做出最后决定的人,便觉得找到离开的理由了,于纷纷跟随着离去。在这样的氛围里,很多东西或多或少都具有几分传染性,很多掌柜们原本还有些举棋不定,但是在赵老走了之后,心头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了,终究还是下决定离开。 这些人在许家的年头都不短了,很多人从最初的相识,到后来的共事,也过去了很久的时间。 有的人走出去了,在厅堂门口稍稍逗留了片刻,四下里看看。如今对他们来说,虽已是离开的时候,但他们与这深宅大院的联系实在紧密了些。他们从少不经事开始,到如今的商海浮沉后的沧桑,都与许家有着剪不断的牵扯。 当然,直直走出去,不曾片刻逗留的人其实更多一些。他们中有一些早已对这里没有了感情,走便走了。其余的,大概是害怕逗留下来,某些本就不是很坚定的决断会遭到动摇。 但总而言之,风流云散的场面并不会让人愉快。 叫云珠的婢子有些不忍心目睹眼下的情形,早早地将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绣鞋包裹的纤足偶尔动一动。黛儿起先还在数着离开的人们,她心中觉得,这些人都很坏,她要把他们牢牢地记住,至于记住了能有什么用处,却是不曾仔细想过。但是,数了一阵之后,有些情绪后知后觉,慢慢的朝她压过来,她可爱的鼻头微微抽动一下,随后也失掉了继续数下去的勇气,收回目光,猛地吸口气,可爱的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沮丧神情。 只有许安绮,面无表情地注目着眼下的一切。从某一个掌柜起身开始,到向她客套地辞行,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对方或是解释、或是推脱的说辞——其实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也难说的紧——但最后都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走了。之后便注目着对方的有些落荒而逃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来继续面无表情地对着下一个。 只是,偶尔闪动的目光,还有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因为贝齿轻咬而留下的血印,多少也透露出她心底的某种挣扎来。 时间在枝叶滴落的水珠间缓缓流逝,很多人离开了,但终究也有人留下来。许宣看了看,还有约莫十个人在许家厅堂里坐着。不过看他们的神色,有些人依旧在心中做着最后的挣扎。最后又走掉两个人。 剩下的八人,分散地坐在厅堂的各处。空荡的厅堂,于是显出几分寥落的气息来。 “小姐……”场面沉寂了一段时间,有人说话了。说话的是先前和赵老在一道的秦姓老者:“小姐,我老秦生是许家的人,死……死是……” “秦伯。”许安绮打断了秦老的话,努力地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妾身知道的呢。” 上了年纪的老人,对死字都有几分没有道理的忌讳,秦老这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也代表他的某些决心。有些事情,双方既然已经心知肚明,也就可以了,没有一定要对方说出来的必要。 “我老秦……放不下许家啊!”秦老带着几分伤感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随后朝厅堂之外指了指:“老赵他……他……”说到这里,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他将手收回来,随后重重地叹了口气:“唉!” “秦伯,没什么的呢……”许安绮宽慰他:“没什么的。”只是话说到后半句重复了一遍的时候,已经分不出是宽慰他人,还宽慰自己了。 其他七个人,看面相,都有些上年纪了。虽然还没有到秦老这样的程度,但是,面色和泛白发间都有几分无法掩饰的沧桑——那是久经风浪才留下来的。这些人对许家是有真感情在的,所以这时候才能真正经住考验,留了下来。就理智而言,他们对许家的结局并没有抱多大的期许,但是,自感情言,他们毕竟还是做出了选择的。 “秦伯……还有各位伯伯……”许安绮试图站起身子来,但是颇为努力了一番之后,这个在平常来说简直轻而易举的动作,这时候却有些难以实现。黛儿和云珠连忙劝她坐下,但是少女异常执着的表情,让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于是将她搀扶起来。 许安绮站起身子,因为坐了很久没有活动的缘故,又正是重病之中,所以眼神微微有些发暗,头晕目眩的感觉。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将手从云珠二人那里抽将出来,认真地望了望在场的人,随后伏下身子,行了一个大礼:“妾身多谢了!” “小姐!” 这时候许安绮并不需要做出姿态给谁看,因此她这样的行为,也确实是出自真心。众人怔了怔,随后便连连摆手,口中说着“不敢”。 这些人对许家的感情很纯粹,涤除了利益牵扯之后,他们其实并不图什么。所以见着少女这般举动,都觉得有些不忍心。 有人过来将许安绮扶住,少女抬眼看了那人一眼,脸颊上不知道何时有了泪水的湿痕。扶她的人怔了怔,随后许安绮又朝他认真的摇了摇头,那人才终于将手放下,任由许安绮拜下去。 “小姐啊……哎,小姐……”秦老有些心疼地说了一句,不过也没有再阻止。 许安绮拜下后,云珠和黛儿又等了一会儿,才去搀她,这一次她没有再拒绝。 “小姐既然病了,便休息罢。有些事情,等病好了再说。毕竟……身子重要啊。唉……可叹老夫先前还存了些动摇的心思,实在是……心中有愧。” 秦老和赵老的地位在许家众掌柜中属于一个层次。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年纪都很大的缘故,另外的,便是他们在生意上所达到的高度大致相当。先前他们二人姿态有些一致,但也是因为很多事情都还不够明朗,如今局面既然已经彻底清晰起来,他们二人便做出了各自不同的选择。 “秦伯,不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妾身……是理解的。” 那边秦老便点点头,这事随后便揩过去,随后老人家说道:“今日很多事情也看清楚了,走了的人便不去提了罢,我等还在的,无论如何要将气力凝成一股。”他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要如何去做,这时候其实也还没有思路,所以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小姐放心!” 气氛又沉默了一会儿,许安绮紧了紧身上的氅子,朝众人歉然地点了点头:“秦伯,还有各位伯伯……妾身……妾身想静一静。” 秦老闻言,和其他几人交换了眼神,随后说道:“也好。其余的事,老夫等人还有胡掌柜先行商议便是了。小姐,你且安心静养。” 所谓的安心静养,在如今的情况下,其实也是一件很难实现的事情,秦老这样说,也是安慰的成分多一些。不过话既然这样说出来了,对他好意许安绮还是领的,于是点点头:“嗯。” 众人告辞出去的时候,步履间都有些遮掩不住的沉重。几人走过许宣身边,秦老看了许宣一眼,朝他拱拱手。许宣愣了愣,随后也回了礼。 等众人出去了,许安绮看了许宣一眼:“许公子……天色不早了,今晚就留在府里用膳罢。妾身……妾身有些疲乏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正被一阵又一阵地乏力感冲击着。这般过了不短的时间,少女抬起头,发现许宣依旧站在那里,目光正盯着她看,许安绮微微怔了怔,随后有些疑惑:“许公子?” “呵。”许宣摇摇头笑起来:“你脸上有朵花……” “呃……”许安绮眼睛眨了眨,随后有些气恼:“许公子!”不过她如今的身体状态,其实也经不起这样类似的情绪,所以只是稍稍表露出来,便觉得身子软到不行。 但这时候,少女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闺房她是不想回去的,回去了之后,横竖也只是一个人呆着。黛儿她们或许会陪着她,但她还是不愿意。今日的事情,她作为主角,心中复杂可想而知。有些决定,她自己其实也很吃惊,但毕竟还是做出来了。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不想许宣受到她的连累。另外的,其实是她累了。她一个女孩子家,担着这些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承担的责任,确实有些过了。 那么多弯弯绕的东西,她其实不喜欢,如果许家不是她的家,她肯定不愿意管的。她当时做出放人走的决定,其实也只是想着要任性一回,反正横竖都是这个样子了——即便佘文义能多补偿些钱财,带许墨也肯定是挽回不了的,反倒成全佘文义的名声。 “许公子陪妾身坐坐吧!”许安绮看着许宣,眼神中有些乞求的意味。 许宣耸耸肩,指了指桌子上的月饼笑道:“我反正肚子饿了……” “嗯。”少女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云珠和黛儿:“你们也出去罢!” 云珠闻言,连忙出口反对:“哎,小姐,你病着呢……” “也只是片刻时间,无妨的。”许安绮摇摇头。 云珠还想说什么,黛儿在一旁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悻悻地没有再说话,只是随后眼神朝许宣望过去的时候,明显带着几分不善。 “云珠姐姐,走了……”黛儿牵着云珠的手,朝厅堂外过去,云珠在后面有些不太情愿,黛儿于是将她的手摇了摇:“走了啦!” 二人出了厅堂,朝右转过去。 许宣在许安绮对面找了一张太师椅坐下来,这时候许安绮其实也只是想和许宣说说话,但具体说些什么内容,其实还没有想好。 许宣想了想,于是开口道:“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嗯?” “嗯,和许家有关的……” 正说着,黛儿这时候又折回身子,在那边探出个可爱的脑袋:“小姐,小姐,等下给你送药过来哦~~~”随后大概是被人拽了拽,小脑袋消失不见了,云珠的声音紧紧地传过来:“快去熬药啦!”“哦,好的……”“哎,你看着路啊,那里水还没干……”“嘻嘻……好啦,云珠姐姐。” 许宣和许安绮互相看了看,几乎是同时露出笑容。 “呵呵……” 这时候的笑声中,才真正有了几分纯粹的意味。 第56章柳暗花明又一村 雨先前毕竟下了很久,所以阳光出来的时候,时辰已经有些迟了,这时候因为又拖延了一段时间,所以天光黯淡下去,到处弥漫着黄昏的色彩。厅堂里还亮着的蜡烛“呲呲”地烧着。夕阳给雨后的秋日傍晚装点上昏黄的色泽,山川、河流、树木、花草,还有岁月……仿佛也都是昏黄的。摇曳的灯火下,空落落的厅堂,一些虽不轻巧但却显然也不那么的严肃的闲谈正上演着。 “许公子,妾身……是不是很没有用?”少女葱根般的十指交叉着轻放在身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失落和感伤的情绪非常明显。 “都不知道要怎么做了呢……走了这么多的人,墨商大会又马上要开始了。”这般说着,微微垂下的脑袋轻轻的摆了摆,额前发丝随之扬了扬,有些无助地说道:“怎么办啊?” “呵。没有啊,你很厉害的。”许宣朝少女笑着偏偏头:“就在刚才……很厉害了。” 许安绮闻言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许宣,想要认真辨别一下他这话背后的含义到底是宽慰多一些呢,还是真的就这般觉得,不过横竖并没有结果。想了想,她随口问道:“哪里厉害了?” “你爹说的话很厉害啊。” “呃……嘻嘻。”少女愣了愣,大概是回忆起了先前的场景,随后轻笑起来。过得片刻才小心地问道:“总不能说那些话是妾身自己说的吧?不会有人相信呢……”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才继续下去:“许公子……不会生气了罢?” “啧……总觉得占你一个弱女子的便宜,不太厚道啊。”许宣说完看了看许安绮的脸色:“好吧,弱女子不是说你啦!” “哦~~”少女说低低地应了一下,这般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什么了:“对了,许公子啊,先前一直要和妾身说什么的,到底是何事?” 许宣闻言点点头:“今天主要目的是来看望病人的,我老家那边探望病人都不空手……” 老家?许安绮看着许宣自然的神色,心中有些疑惑,这里难道不是么?随后想到自己先前在闺房里对许宣的调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许公子,妾身是说笑的呢。” “我说的事实啊!”许宣一边说着这些一边掰着手指:“人参啊,灵芝啊……”随意地说着一些名词,许安绮听着,有些是知道的,但听不懂的更多,那边许宣数着手指,口中说道“花篮”“脑白金”之类之类的东西,微微愣了愣,随后意味莫名地拍了拍后脑:“反正……都是好东西。” “嗯。”许安绮头轻轻点了点,这时候她的心思被某些负面情绪填充着,对这些并不上心,只是觉得这书生大抵是在宽慰她。 “真有的啊!”少女脸上应付的情绪很明显,许宣于是收拢了下神色,伸手在袖管里摸索了着说道:“说拿便拿……” 许宣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盒,巴掌大,轻轻地在桌角放下来,随后朝许安绮那边推了推。盒子用的是很粗糙的木料,从随意的做工看便也知道它的制作者一定很不负责任。 许安绮随意地拿过来,这时候她对盒子里的东西并没有期待,不过好奇的情绪还是有的。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体来要更偏重礼仪一些,君子之交淡如水么,也是一种美谈。在许宣的那个时代,朋友之间偶尔用些小礼物联络一下感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在少女那里还是有些新奇。 盒子并不大,外观也实在无法引起人的兴趣,许安绮这时候抱着接受许宣好意的心态,将盒子轻轻开了一条缝隙,借着火光随意瞄了一眼,随后有些涣散的目光顿时一凝。大概是以为看错了,手里下意识地将盒子猛地合起来。 “啪”! 先前小小的动作,盒子里某些东西的味道却已经飘出一些来。虽说因为生病的缘故,少女的嗅觉不太灵敏,但即便是这样,还是闻见了。毕竟……太浓了一些。 是墨的味道,她太熟悉了!许安绮目光疑惑地看了看许宣,那边书生正满脸鼓励的神色。 从墨香来看,盒子装的墨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她有些奇怪,许家其他东西不说,但是墨实在是不缺的。许安绮从记事起,就没有少打过交到。于是一时间有些把握不住许宣的用意。 许安绮收拾了一下情绪,才借着摇曳的灯火,又一次将盒子打开,不过这一次,神色明显认真了几分。 灯火下微微露出来两块成型的墨锭。 少女看清楚了,或许是因为身子虚弱的缘故,又或许是其他,总之拿着木盒的手微微颤了颤。木盒从她的手里滑落下来,跌在桌上,“啪嗒”一声轻响。 “这墨……”少女皱了皱眉头,低声呢喃了一句。随后的动作便也直接,她轻轻的将那墨锭拾起来,借着火光打量一番后,眼神变得很奇怪。 许安绮伸手在墨锭上轻轻摩挲了一番,又呢喃了一句:“这是……”似乎对有些东西,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一时间她似乎忘记了许宣还在身边的事实,自顾自地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 许家是墨商世家,许安绮自幼便和各种墨打交道。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父亲许惜福常常会带着满足向她介绍许墨的历史,许墨中的精品,也让还是孩子的她觉得很骄傲。当然,也不只是这些。徽州墨业发达,比许家更好的墨她也是见过不少的。比如罗墨和程墨中的一些极品,甚至她的闺房中还存着半块李墨。所以,她在墨道上的造诣还是有的。 但是,无论如何,总觉得这两块墨,好像有些不一样。 手中的墨质地坚细,指端回馈的紧实感,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胶质也极为合适。至于墨的色泽,更是黑中微微泛出紫色来——是极好的墨才会有的气象。 这种墨,她确实不曾见过……居然比许家的“非烟”和“岱云”还要好? 不,甚至和程家的“百子榴”、“青玉案”相比较也毫不逊色……甚至,甚至还要超出一些。虽然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情形,但现实也由不得她不相信。于是眉眼间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是一种新墨? 少女看着看着书生从容的面色,心中升起了某种荒唐的想法。她觉得嗓子有些干痒,长长的睫毛紧接着闪了闪,大概觉得自己看错了罢,于是又伸手在眼睛上揉了揉,放下来后,平复了一番情绪,才继续去看那墨。这一次,才发现不仅不曾看错,甚至还发觉了些别的东西。 如今徽墨品种虽然繁多,但是大抵说来走得都是坚实路线,以大件居多,图案文字很多用的都是阳文,阴文是很少使用的,墨的纹饰之类也刚健,手摸上棱棱有感。 但是眼前的墨,却是一种前所未见的风格。少女怔怔地望着手中的墨,精致典雅就不先说了,但就雕刻而言便让人眼前一亮。墨模雕刻刀法娇细,有一种清雅柔丽的风貌,她这般看着,觉得……觉得很有些温润秀洁的感受。墨应该是成套的,一锭金光闪闪,一锭本色细润。制墨的人手法老道,墨被雕刻成人形,栩栩如生的感觉。更生动的是那墨人双胸前也捧一圆大墨,圆墨上用小篆字体写着“人磨墨墨磨人”几个字。 “这墨……”少女呆呆的看了很久很久,抬起头来的时候,心中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有些震惊:“是哪里来的?” 声音有些颤抖。 第57章随手间的希望 “最近有些无聊,所以想找点事情做。生命在于运动嘛,老宅着总不是个事。当然了,能帮上些忙的话,再好不过了。这墨你看看能不能用……因为时间关系,条件也不太足,暂时来说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不过要拿去应付一些场面的话,问题应该不会太大……只是先给你看个大概,还有一些后续问题要解决……喂?你还好罢?” 书生碎碎地说着话,个别词汇的意义许安绮有些无法理解,但无论能不能理解,这时候她的心思都不在上面。直到许宣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有些醒过神来。 看神情,有点被吓到了。 许安绮的眼神很奇怪,除了很明显的几分惊骇情绪之外,看着许宣的时候,内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感。很多东西这时候在她的心中交杂着,从第一次遇到许宣开始,发生的一些事情,有些是事后有印象深刻的,有些是在当时一笑而过的,只是无论如何,此刻都一股脑儿交杂在一起。 “这墨……”少女现实神色复杂地看了许宣一眼:“真是许公子你自制的么?” “严格来说,应该不算……呃……”许宣这般说了一句,随后看着那边少女又有些疑惑的眼神,才笑了笑:“好吧,是我做的。没错。” 这的是他做的?许安绮沉默了片刻,随后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强行收拾了一下情绪。惊骇这时候毕竟有些多余,所以强行压下去之后,她又想到了其他的事情上去。许家被墨贡压的有些透不过气,现在又有很多人脱离了许家,对于事情的发展,她其实已经不报期待了。这个时候,一切都离所谓的希望很远、很远。她甚至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后果的准备。她片刻前的心情,其实说是有些绝望也是可以的。 偏偏在这时候……希望的出现居然如此简单么?她只是轻轻打开了一只难看的木盒而已啊。 “经商不太懂啊,不过要说制墨的话,倒还记得一些……” “哦~~许公子也懂制墨么?妾身回头倒是可以看看家里缺不缺人手。” “不是这个意思。” 某些已经有些模糊的对话场景被回忆起来,许安绮才发现,原来……原来有些事情,在事先就有了端倪了。 于是觉得很疑惑。以前她觉得这书生性情与众不同,有几分奇特在里面,做的事情也都不是循规蹈矩的那种,至于其他的也没有多想过。直到今日在厅堂里,他悍然出手,暴打了刘世南,随后又坦然地和佘文义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她联系起几日之前他和自己说的一些……嗯,关于危机公关的东西,才觉得他好像真的对经商有些在行。 到这一步,她其实已经很惊讶了,但是随后才发现这才是刚刚开始。 众人的离开,对她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她的心情在彼时已经沉至了谷底,但是,这书生似乎只是随手,便将她拉上云端了。 那么,许家的事情…… 一时间,因为某种晕乎乎的感受,让她有些不敢去细想一些事情,很害怕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只是……”随后,许安绮轻轻出了口气,黛眉轻轻蹙起来,有些苦恼的样子。 对于许宣自己做出墨来,她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毕竟,很多文人都有制墨的雅好。可问题是……会不会太好了一些? 许安绮自己在墨道方面虽然说不上是大家,但是有些事情耳濡目染多年,辨别的能力还是有的。从她的角度来看,无论是从色、香以及质量方面,还是手工、雕刻,眼前的套墨都达到了极品的程度,甚至……比她印象中的那些极品,都要好。 许家刚陷入危机那会儿,不是没有人考虑过朝这个方向努力。但是,技术革新,产品创新这类事情,大抵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过河的,从来没有一定会保证成功的。所以最后还是放弃掉了。 从这眼前的墨上,许安绮可以看出很多东西。心中已经有一些大致判断。她能看出墨上一些沉淀的东西,某种大气的风范,以至于一些对眼下墨道传统的超越——所以绝对不是一时起意而做出来的。可是说到沉淀……怎么可能呢?许安绮摇摇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和许宣毕竟有着很久远的血缘关系,许家很多分支,在墨道上有发展的,除了她家真的就没有别的了。 这书生到底是从何处得到的新配方?不过,有配方的事情还说的过去,那雕工怎么看也不像新手,若说没有长时间的浸淫,显然不可能。 “能不能用?”许宣这时候没有特别去在意许安绮的想法,在他看来,某种认知上的冲击虽然也有,但是也不至于让人无法接受。所以稍稍等了等,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能。”少女木木应了一句,随后才反应过来……他是要把这墨给许家么? 随后心中的某些想法也活跃了。许宣既然能掌握这样的技艺,那么如果许家肯出代价,毕竟和他的关系在那里,想来他不至于拒绝合作。随后有些庆幸,自己凭着一腔感情,将许宣从佘文义手下保下来,虽是并没有什么功利心在里面,但是这时候还是觉得……觉得有些庆幸呢。 “能用就行。虽然算不上特别好的东西,不过拿来解决问题应该够的。这东西的工艺不算复杂,配方我可以给你抄一份给你,不过要注意,最好不要泄露了,不然会有些麻烦……还有,不知道你想做到什么程度,如果还想要再好一些,也是可以的……当然,需要稍微稍微改进一下……呵,都是技术和工具上的东西,许家的基础本来就不差……嗯,这些我也会抄下来给你……” 少女听着这话,一直没有出声,随后看了许宣一眼,将头低下来,长而可爱的睫毛蝴蝶似的眨了眨。左手微微成拳,被纤细白柔的右手微微握住,这般过得片刻,又微微换过来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拳。总之,心情复杂得有些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好——这书生这么轻易就将配方给她了? 她先前看到这墨就有很多的想法。墨实在是有些好的,她仔细留心了很久,但是也只是看出表面上的一些东西——对于配方和工艺之类内在的东西,那是无能为力的。 徽州墨业领头的那几家,之所以生意做得很大,除了经营有道之外,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各自都有主打的牌子。这背后涉及的作为不传之秘的制墨配方和工艺,都是敝帚自珍的东西。各家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毕竟,一个成熟的配方从摸索到实践再到成熟,有时候会是长达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摸索。 想着这块墨的价值,许家的危机,程家,佘文义……等等等等,少女的心态变得奇妙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忽然举得,虚弱的厉害的身体,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奇特的力量…… “这个……应该很珍贵罢?”少女这般问了一句。 “这个当然,即使放到四百五十多年之后,也是国宝级别的。” 许宣的语气有些理所当然,许安绮却觉得无法理解。虽然她也认为这墨如果顺利地发展下去,不出意外应该是可以流传下去的。只是……四百五十年?为什么可以笃定到这种程度?不过,虽然想不通,但是对这书生的说话时偶尔的莫名其妙,她已经很习惯了。随后问道:“不知……不知许公子有什么条件?” “呃……”那边正在巴拉巴拉说得起劲,听到她有些犹豫的声音,微微有些愕然。许宣怔了怔,随后在后脑轻轻拍了拍,说道:“哈……你想到哪里去了啊?这个东西……” “是送给你的啊。” 第58章人磨墨,墨磨人 在许宣这里,说起这些来其实有些不太看重,所以语气略显得有些随意。毕竟,在墨的制作方面,他的眼光和经验都超出了眼下的格局,所以即使许安绮看来珍贵之极的配方和工艺,在他来说也都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 但是,许安绮却无法这般淡定,另外也疑惑许宣的姿态从何而来,总之这时候还是说不出话来。 “墨商大会就在这几天,你准备一下罢……身体吃不消也不打紧,你是做老板的人,大方向上把握好就可以了……当然,要找可靠的人来做这些事情……工艺不复杂,但是最好还是将几道工序分开来做,每个人负责一部分,这样的话暂时不用担心被有心人套过去。配方你自己保管好,至于实际操作中配料的事情,唔……难免会被人看出一些东西,不过也不算麻烦,我会多写一些不太重要的原料加进去,他们应该不容易分清楚。” “等等……”许安绮听了片刻,出声打断了许宣,随后朝门外路过的下人吩咐了一句,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很快就准备好了。 “妾身要记下来……”少女朝许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随后伸手去拿纸笔的时候,被许宣拦住了。 “你是病号……还是我来罢。”许宣拿过纸笔的时候,在砚台上到了些水,顺势也将自己所制的墨拿过来。 “哎!”许安绮连忙惊呼一声:“许公子,不可!” 许宣愣了愣,随后有些疑惑地望着许安绮。少女拿过一旁的另一块墨:“许公子,你的墨太好了些,就这般拿来书写,有些可惜……这是妾身家的‘岱云’,虽说比不上你的墨,但是……若是只拿来记录些东西,也够的。”说到这里,有些期待地将墨递过去。 许宣想了想,将手中的墨放下来。 按照历史本来的发展,这次事情之后,许家恐怕就夭折了。“岱云”作为许家的主打品牌,许宣本身也不曾见过。这时候有些好奇的拿过来,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又用指甲轻轻地划出一道淡痕,借着火光细细地瞧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书生的动作让许安绮心中微微有些喜悦。如果说许宣拿来的墨真的是他自制的,那么在许安绮看来,只凭这一款墨,他在墨道上的造诣恐怕已经高到某种自己无法企及的程度了。看许宣的神色,对“岱云”似乎有些满意,毕竟是自家的东西,于是心中有淡淡的自豪。 那边许宣将墨磨开,又移过一盏灯火,提起笔将一些东西写下来,边写还便对许安绮做些必要的解释。 许安绮素白的右手撑着自己的右腮,看着许宣在灯火下随意地写着。她对许宣将要写的东西很好奇,也很期待……只是,一开始吸引她居然不是这些。 “人磨墨墨磨人”墨配方及制作流程浅析——纸页上最初的字迹。 他的字……很好看呢。 少女漂亮的双眸闪了闪,脸上很有些讶异,随后黛眉蹙了蹙,看了一眼许宣在灯火下有些认真的面庞,凝了凝神,才又看他写的字。 因为家里是经营墨行的,而墨和书法之类的东西之间本就联系紧密,所以少女对这些也都不陌生,她自己也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但是,许宣的字让她有些恍惚。 笔锋之间流畅圆滑,结构紧凑和谐,是好字。字与字之间虽然分离,但内里某些气势却很连贯。更让她吃惊的是,许宣的字虽然好,但初看之下并没有什么离谱的地方,只是若再仔细看一眼,便能看出些东西。字里行间有某种内敛到极致的气势,正是因为太内敛了,反倒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 一般来说,书法练到这般火候,需要很多时间的积累,但这个还是有可能的。而那分极具压迫感的气势,若不是心态洗练到了一定程度,经历过一些事情……简直不能想象。 可是,他明明这么年轻,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少女眼神复杂地看了看许宣的脸颊。不过……要是普通,大概也不对,他做的墨那么好。 那边许宣偶尔抬起头来,见少女正定定地望着他,他微扬着眉头,朝少女送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呃……”许安绮赶忙收回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所写的内容,心里有些紧张,就仿佛……做了坏事被抓了一般。这般过了片刻,苍白的俏脸上,居然露出一抹绯红来……随后她努力将心思转到许宣所写的内容上。开始只是强迫自己,但片刻之后就真的被纸页上的内容吸引进去了。 许宣写下的东西都是经过考虑的,去掉一些化学理论方面的东西,从原理到实际制作,还有后期处理……等等,尽量做到详尽并简单易懂。当然,有些常识类的东西,少女本身应该知道的,就只是稍稍带过去一笔。 夜幕慢慢沉下来,灯火飘摇的厅堂里,有些安静。衣着朴素的书生在飞速地写着什么,少女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偶尔皱着眉头指着纸上的某行字,问上几句。那边书生便耐心地做着回答,偶尔也会在纸上写写画画一番。等到少女点头表示理解之后,才继续下去…… “不对啊,许公子……” “嗯?” “这个是……猪油?” “是啊,怎么了?” “猪油也能用来制墨吗?” “可以的啊,很多人都用过。 “很多人么?谁啊?” “哦,应该是两百多年以后罢,那时候很多人会用的……” “呃……” 大致的情绪便是这般了。 时间很快过去…… “好了,还有什么不理解的,你可以问。其实……有些不理解也不要紧,按照这个流程去做几次,也就可以明白了。”许宣放下笔来,拿起纸张用指头弹了弹,随后总结地说道。 “嗯。”许安绮乖宝宝似的点点头。 “下面,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许宣的收起了几分轻松,应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不一样了。 “嗯?”少女有些疑惑,她从未见过许宣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有几分阅尽繁芜,臻于平和后的冷淡。描述这种神情也许费不了多少笔墨,但是,要拥有它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种神情,不该出现在这个年纪,这样年轻的脸上。良久,怔了怔,这种状态……看来有些东西还是丢不掉啊。自嘲地笑笑,终于又舒缓下来,重新回归之前慵懒之中。 “既然要玩,索性就玩大一点罢!”许宣咂摸着下巴:“我想,程家几次三番的动作,你肯定不甘心。佘文义的事情,大概也不会开心……有没有想过……回击?” 呃……报复?回击? 许安绮有些沉默下来,自从许惜福死后,程家一系列的手段,她心中其实有些出离愤怒了。不过因为本身是女儿家,家里面又需要有人站出来,她才不得不咽下去——即使这样其实也很难。对佘文义的事情也是的……她不是没有想过反击,但是,她能做什么呢?连最后的底牌都被人破去了。 这时候听许宣说起来,自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凭借许宣给的墨方,许家这边抓紧一些,在墨商大会之前做出一批……嗯,“人磨墨墨磨人”墨的样品。凭借这墨的质量和特色,数量上的差距便可以被拉平了。但是,做到这一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要再多做一些,好像……也有些不实际。 “具体布局的事情我来安排,呵,以前做官惯了的,熟得很。当然,细节方面我会同你商量的。关键是,仅凭眼前这一款墨,还不是很够……所以还需要再做些别的出来,这个需要你帮忙。” “还有……居然别的墨么?”少女有些愕然,随后呆呆地说道:“和这墨一样吗?” “唔,应该比这个要好一些罢……” 第59章故事末尾的新开端 “还要好?”经过先前的一些事情,许安绮觉得自己的免疫力提升了不少,但是依旧觉得几分不可思议。 “嗯,不过,要操作起来难度也有些大,所以要你帮忙。” 紧接着,许宣信手又在空白的纸页处写了些东西,许安绮将脑袋凑过去。二人细碎地讨论起来,说是讨论,其实许安绮的脸上一直都是疑惑的表情,所以说到底还是许宣在继续着墨工方面的答疑解惑。 当然,涉及原理和技艺的某些东西也不是说明白就能够明白的,还有些思路,居然是她无论如何不曾想过的,如果真的能做出来……会很厉害!许安绮这时候应该也认定许宣在墨道上的造诣了,因此即便仍有些不理解,但是还是选择相信。 许宣边说边理着思路,尽量将一些超前的东西用这个时代的人能接受的方式说出来,不至于那么惊世骇俗。比如在化学层面的一些反应,就某样东西和某样东西放在一起,会成为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有什么作用呢?巴拉巴拉。 “许公子,是生气了罢?”谈话的某个间隙,许安绮突然这般问道。 “嗯?”许宣正写着什么,闻言抬起头来。 “对啊,先前佘掌柜针对你,你才会对妾身说这些……之前和程子善之间的事情,妾身就觉得很对不住你,现在又把你牵扯进来了。你……是生气了罢?” “呵。” 话题到了这里,因为某人的不配合,所以并没有继续下去。许安绮也看出许宣似乎并没有说明的意思,接下来的谈话也就刻意不再去提这些。 这般又说了不短的时间,黛儿端着药走进来,在厅堂入口的处放慢速度,左右看看,见没药汁洒出来,才小心翼翼的过来。 “小姐,小姐……吃药了!吃药了!” 黛儿过来将装药的汤碗在桌上摆好,药是刚煎好的,热气缭绕。因为下得重,所以香气也就更浓。许宣闻着,依稀能辨别出几味主药。 其实许安绮的病状也只是劳心劳力之后,加上节序变化,天气转凉伤风感冒,不过是程度重了些而已。在后世,这算不得特别大的病。只是如今的医疗条件比较落后,又没有特效药,如果处理不好,问题便会很严重。 “除了吃药,还要多喝水……喝水的话,用金银花、菊花泡水喝更好些。另外注意清淡饮食,多吃富含维生素……呃,比如的新鲜蔬菜水果,如橘子、柚子……辣椒要少吃……当然多休息也很重要。”许宣随口说着这些话,有些是西医方面的,综合了一些中医的理论,总之都是后世常识性的东西了。 “许公子也懂这些么?”许安绮这般说道,语气里已经不再吃惊了,反倒是有几分理所当然:“妾身知道了。” “云珠姐姐说要多加些红糖,不过刚才过来的时候,李婶说加多了糖,药性会弱,所以就没有放了……”黛儿有些征询地说道:“小姐啊?” 听说药依旧会很苦,许安绮面色便有些异样。少女先前面对许家众掌柜的气度,以及做出某些决定的果决,此时都不见了。让人觉得,这才是她这个年纪少女本该有的面目。 “还是喝罢。”许宣笑着劝了一句。 因为对他有些发自内心的信服,所以对许宣的话,许安绮还是听的,只是表情依旧有些不情愿。 少女将碗随手端起来,汤勺轻轻的在黄褐色的药汁里轻轻拨弄一下,汤药本来微微映着灯火的,这般被拨开了之后,就明晃晃的像琥珀了。 “小时候罢……每当生病,也讨厌吃药。爹爹会陪在我身边给我说些故事,说来也奇怪,只要听故事,就觉得药没有那般难喝了……有一段时间身子骨弱,就总是病。爹爹知道的故事其实也不多,到了后来,就是重复……妾身那时候不懂事,于是发脾气……爹爹没有办法,就只好去酒楼听了故事再回来说给妾身听。” 许安绮说到这里,拨弄汤勺的动作已经成为了下意识使然的惯性,她眼神有些迷离——回忆毕竟是容易让人沉迷其中的,特别是当它们本身那么美好的时候。 “小姐……”黛儿在旁边低低地说了一句。 “呵,应该是过了很久了,只是,仿若昨日一般……”最后她这般总结了一句,然后皱了皱眉头做了一番努力,将汤药向唇边送过去。 “说故事?我也会啊……” 凑到嘴边的汤勺顿了顿,药香刺激着少女有些迟钝的嗅觉,随后她朝许宣望过去,眼神中几许期待。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一个国度里,住着一个国王和王后。有一天,他们渴望有一个孩子,于是很诚意的向老天爷祈祷……” 故事的开头让许安绮微微奇怪,大白话似的,和往昔听说书先生说过的故事很不一样。不过她并没有说什么,依旧认真的听下去。这时候,在她这里,故事本身的意义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不久以后,王后果然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小公主,这个女孩的皮肤白得像雪一般,双颊红得有如苹果,国王和王后就把她取名为‘白雪公主’” 厅堂外雨后的天空很晴朗,星光洒下来,偶尔有夜风吹动叶子。药香浓郁的厅堂里,汤勺和瓷碗偶尔碰撞,发出些轻盈的声音。主仆二人都有些入神地在听着书生说话。 直到后来…… “最后作恶多端的女巫王后终于获得了应有的下场……美丽的白雪公主答应了王子的求婚,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七个小矮人也被邀请来参加……从此以后,王子和白雪公主就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许宣说到这里,厅堂里静静的,没有声音,遭了这份安静的感染,烛火仿佛也停止了摇曳。 “怎么了?不好听么?” 许宣疑惑的问了一句,许安绮和黛儿才有些回过神来,两颗脑袋不住地点、点、点。 “好听!” 许安绮蹙了蹙眉:“只是,有些怪……”说到这里,有些迟疑,随后才释然起来,嫣然地笑着:“不过真的很好听啦!” “嗯!嗯!”黛儿在一旁不住地点头,大概是带入进去了,大眼睛里是某种憧憬和幸福的情绪。 “咳,那就行了,药喝完了吧?” “呃……喝完了。”许安绮的声音有些苦恼:“不过,要是还没喝完就好了……”随后迎着许宣微微有些疑惑的眼神,俏皮地吐了吐舌尖:“还想再听故事嘛……” “呵。” …… 厅堂外云珠快步过来了,见到空空的药碗,明显舒了口气的样子。 “小姐,晚膳准备好了,是不是端过来?”云珠问道,随后看着黛儿脸上还存留的情绪:“你们在做什么?” “在听故事啊,很好听的。”黛儿坐在椅子上,可爱的绣鞋包裹的脚丫子踢着:“云珠姐姐要不要听?” 随后也不等云珠回答,就学着许宣的样子将故事说出来。 “这是这么故事?哪有这么说故事的!” “呃……好像有些好听,你继续说啊……” “哎呀,可恶的巫婆……唔,幸好、幸好……” “这就完了?还有么?还有么?” …… 从许家用了晚膳出来,许宣便径直回家。 确实如同许安绮说的,他有些生气。按照他做的事情来说,毕竟是佘文义不对在先的,他也可以说是路见不平而出手。刘世南本来就是佘文义丢出来的棋子,关键是看怎么走法。自己一通出手,多少打乱了佘文义的布局。 最关键的是,他说出即便没有程家的事情,佘文义也是必反的话后,佘文义看向他的目光中,隐隐的某种别样的意味。 他在厅堂里读懂了佘文义眼神背后蕴藏的意义,这让他有种危机感…… 佘文义……他居然想置自己于死地。 许宣心中想着。 上辈子他看惯了人心,因为对他的轻视,佘文义对他的眼神也没有特别去做掩饰。这些他当然不会告诉许安绮,因为没有必要。但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善于水者,溺于水。既然你佘文义在墨道上翻云覆雨,那么,便在这上面要你了命罢……心中想着这些,许宣面色上却依旧从容,看不出异样。 还有,既然决定做了,那么,就顺道连程家一起拉下去…… 在上辈子,这便是他做事的风格——要么不出手,要出手便是雷霆的手段。当然,现实的操作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在商场上给对手布局,是需要花费很多心思气力的,留给许宣布置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不过,此时此刻,许宣所要面对的是另一个问题。 他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 第60章跟踪 也是巧合了。 许宣发现有人跟踪不是因为他眼光六路,耳听八方——他甚至一直在想着心事。 从许家出来,他虽然只回家的,但并不急。所以便在城里的街道随意走动。如今时候快到中秋了,很多在外的人都陆续赶了回来。这个时代人们对传统的一些东西尤其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得说来还是纯粹的。横竖是一年一回的八月十五团圆夜,只要能赶回来的,都不至于吝啬这点力气。这里面有的是在外经商的商贾,也有游学的文人,或者有远嫁的女子隔几年回来探亲。 岩镇这几日人明显多了起来,所以也更热闹。 这样的日子一年只有那么几回,商家自然也不会错过。所以岩镇本就热闹的夜晚,因此更添了几分繁华。橘色的灯笼在长街两侧挂得满满的,兴许是为了保证佳节的某些和谐气氛,这些灯笼显然也不是随意就挂出来的,模样和制式都很统一。这般一直绵延到视线的尽头,显得非常有排场。 酒楼上最近宴请的人多起来,生意兴隆。只是随意路过几家,都人满为患的感觉。目光掠过,偶尔会发现有面熟之人,随后细细寻思一番,才记起来之前在许家是见过的。看来是今天做出离开许家的决定,这个时候都在做些类似庆祝的活动。 有孩子在街上三三两两地追逐。或是唱一些打油诗,俚俗可爱,只是一首还没完,随后又跳到另一首上——内容听不清楚,不过朗朗上口,还算悦耳。或是绕着过往的行人跑一圈,捉迷藏,偶尔惹得性子急躁的路人笑骂两句。或者在某个捏糖人的老汉摊子前纷纷停下脚步,眼巴巴的。 …… 对于这些,许宣上辈子是见惯了的,和那时候热闹的夜相比较,眼前的其实也只是堪堪及格的程度而已。但是考虑到如今的时代背景,这样的场面还是让他有些新奇,免不了就多走动一番。 漫无目的地这般走过几条街,身后有两人便引起他的注意。像许宣这般随处走动的人虽然有,但是并不多,大多数人还是抱着赶路去某处的目的。他先前在某个街角,余光瞅见两人,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次两次或许还是巧合,但是,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关于巧合的想法也就淡去了。三番五次之后,实在是想不注意也不行。 那二人寻常打扮,相貌普通,一直和许宣刻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装作闲逛的模样,远远地在后头坠着。看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做种事了。 要论跟踪技巧的话,许宣虽说也不擅长,但是后世警匪片铺天盖地的情况他经历过,某些常识性的东西还是懂得一些的。何况从蛛丝马迹中发现问题,本来也是他擅长的。 前方有乡下人正在卖一些山货,有一只穿山甲,买主或许是认定了那乡下人等着用钱,所以也不急,二人讨价还价,吸引了一群围观的人。许宣好奇地凑过去,注意力放在身后不远处的二人身上。 那二人这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被发现了,见许宣停下来,他们便和前几次一样,也不再往前走,在街边的商铺旁充当顾客。好巧不巧,这一次他们停下的地方,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店铺。这样的地方,一般来说,男子是很少有过来关顾的,所以店家有些表情奇怪地望着他们。二人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表演下去。不过,幸好,那书生又往更远的地方过去,他们才松了口气,跟上去。 而这个时候,许宣已经完全确定自己被跟踪的事实了。 看来是先前事情的后遗症。卷入许家的事情里,许宣对一些事情有过心理准备,但是,这时候也觉得未免快了些。不过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 身后二人的目的恐怕不会单纯,如若不然,光明正大就可以了,也不至于做出跟踪的事情。虽然自己没有值得对方绑架勒索的价值,但是,正是因为在对方看来自己没什么价值,所以怎样处理都没有问题。考虑到回家会路过一段相对荒僻的路径,那时候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太高。许宣想了想,又折了个方向,继续逛起来。 身后的二人有些叫苦不迭,那书生真有闲情逸致。路过某个街边的小吃摊,会买上一些,坐着吃,吃相文雅,从容,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吃得相当慢。遇到茶肆,也会要一杯茶,怡然地坐着喝,偶尔和人闲扯几句。走过书铺,进去之后,半天才手上提一些书走出来。 许宣路过红袖招的时候,身后二人非常紧张,这样的烟花场所,要进去的话,不到天明估计出不来的……他那样倒是潇洒了,自己二人怎么办? 还好,那书生只是站了站,随后便继续朝前走,二人于是才放下心,不过情绪也不曾好到哪里——因为那书生居然又饿了,路过一个点心店的时候,又钻进去了。 且不提身后二人这时候怎样无语凝噎,许宣咽下一块桂花糕的时候,觉得事情有些麻烦。 因为扔给刘世南的二十两,那边并没有拿走,所以他进行一些消费的资本还是有的。但是,这时候是因为热闹,有些事情一时间还看不出来,等时间推移,街上人少了,店铺打烊,他若还是这样做派,难免会被人看出是刻意为之。而另一方面,他吃了不少东西,肚子撑的很难受。 原本的打算是去烟花场所逛逛,在红袖招说不定能结识文人、才子之类的,借个势将眼前的情形应付过去。不过,他虽有些钱,但是金叶子这种东西涉及的事情有些隐秘,暂时还不能动的。而二十两——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没有二十两了——对金风楼这样的销金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虽然在如今的欢场,写一些好诗词,用名气之类的去冲抵银钱也是可以的,但他暂时还不想这么做。 时间推移,除了一些酒楼上气氛还好之外,街道上的行人明显减少了,很多人明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所以不好休息得太晚。再走了几圈,许宣发现身后二人和他的距离已经有了明显的缩短。 许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考虑对策。 前方有个墨行依旧还在营业,里面店家正和一个中年顾客说着什么。中年人一袭青衫,模样净朗,举手投足间有种书卷气,应该是读了很多书,受过熏陶的。头上带着秀才方巾,是有功名的。 “这位先生诶……价格不能再便宜了……不二价,我给您这个数!”店家说着伸出五指翻了翻。 “这墨……还有更好些的么?在下要寻一款好墨。” “这墨绝对是鄙店最好的!” “那好罢……”中年人说着便伸手大概是要付钱,不过随后脸色微微一变:“糟了,我的钱囊哪里去了……” 随后那中年人又是解释,又是一番说明,不过店家的脸色很不好看,最后有些不耐烦地想要赶他。中年人有些无可奈何,不过横竖也没法子,只好摇摇头…… 许宣有些奇怪,那人明明是个秀才,店家对他的态度却不算好。想了想,他开口笑道:“等等,把那墨替那位兄台包好,银钱在下出了。” 那中年人闻声有些愕然地朝许宣望过来。 第61章买卖以及其他 那男子有些惊讶,眼下某些类似瞌睡有人送枕头的情景,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随后看这许宣朴素的衣着,觉得不似有钱人家的公子,但是他的神色分明很认真,也不大像是消遣人的模样。 “兄台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下同你一见如故,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这些话其实也没有经过许宣的大脑,只是顺口说出来。他的注意力大抵还是放在身后不远处鬼鬼祟祟的二人身上。这时候,他心中的目的其实也比较简单,这男子是个秀才,所以如果和他在一起,相对来说会安全一些。目前来说,这算一个办法。 “沦落人?”男子有些迟疑,目光在许宣寒碜的衣着上停留片刻,随后点点头:“有道理!” “在下方元夫,表字叔鹏,不知兄台……” “许宣。” “哦,原来是许兄。”方元夫点了点头,不过眼里的疑惑却更甚了几分,他这时候已经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许宣。 许宣从面貌上讲,比较年轻,内里的心态虽然并没有显得老气,但终究是经历了事情的,并没有表面那么年轻。方元夫三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要比许宣大上许多,但许宣管他喊兄台,平辈论交起来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反而有些奇怪男子的态度——他对许宣这般姿态居然也不介意。 这时候二人算是认识了,免不了闲扯几句。许宣也将注意力从身后二人身上分出一些来。因为并不熟,所以大抵都是比较客套的寒暄,何方人士、年庚几何之类之类的。说道年龄的时候,许宣有些惊讶。 “真的假的啊?你才二十五岁?” “咳……在下显老。”那边方元夫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人的疑惑方元夫大概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所以心态没有特别的变化。 “好罢,还以为你是大叔……” “嗯?什么?” “没有啦。” 店家在一旁,知道二人也才是初识,另外眼下就是一笔即将到手的生意,因此对二人的闲扯起初还是保留着一些耐心的。但是后来见他们聊得热络,开始投机起来,才赶忙打了个呵欠。 “喂,墨还要不要了?” “要!”“不要!” 许宣和方元夫异口不同声地回答道。 “到底要不要啊?”店家的口气中,隐隐有了几分不悦。 方元夫正要说话,许宣在旁边拉了他一把,抢在他前面掏出银子。店家见到银子,放下心,于是脸上又是热络的表情。许宣并没有急着付钱,随手拿过墨来在灯火下稍稍打量一番,朝店家说道: “便宜点,三两。” 店家似乎有些愕然:“你说什么?” 许宣于是朝他招了招手:“来,看这里。” 店家迟疑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朝他手中的墨望过去。 “做买卖,你比我强。但是,要说墨的话,肯定就不如我了。喏,就这里,你看看……”许宣将手中的墨在灯火下调整了一下角度,指点那店家看过去。方元夫跟在旁边也凑了凑脑袋,但他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这颜色……你觉得好看么?”许宣朝那店家看了一眼,手中的墨又微微转动了一下。灯火照耀在墨的表面,反射出一层晕圈。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墨色显得有些黯淡。 “这墨的胶调制得不对,大概不是个例罢,估计是制作到最后,胶不够了,所以参合了别的东西在里面。你看色泽都不匀称了……当然,这个缺陷就算用手摸也能感受到,一块好墨,要温润才好。”许宣说着将墨朝店家一递:“你试试……” 那店家下意识地接过来用指头轻轻摩挲了一番,随后眉头有些皱起来,不过也只是极细微的动作。 “你觉得这是块好墨么?” “当然是好……呃,在加点罢,五两银子你便拿去。” 许宣摇摇头:“你再闻闻,这味道……一般来说,如果是好墨的话,嗅起来会有浓郁的墨香,你闻闻这个……哪里有?依我看最多二两……” 店家听许宣的又从先前的三两变做二两了,有些急,随后二人又是讨价还价一番。书生偶尔拿着墨指指点点,方元夫在一旁好奇地张望,虽然不太懂,但是偶尔也会帮腔。 远处跟踪许宣的两人将这一些看在眼里。 “二哥,你说他们到底是不是读书人啊?” “应该……是罢?怎么了?” “读书人都是这般买东西么?感觉像二嫂买菜的场景……砍这么狠,好不要脸!” “嗯。”那边仔细看了一眼,随后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像。”随后有些反应过来:“你说谁不要脸?” “呃……” …… “二哥,兄弟我错了还不成么?二嫂最温柔,二嫂最贤淑,二嫂最……” “行了行了,说正事。” “好!” “其实我估摸这书生大概发现什么了,方才我回忆了一下,他好像一直带着咱们兜着圈子。” “啊?不会吧?” “嗯,应该是了。不过问题不大,那边两个都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能做得什么?唯一有些麻烦的,是那个秀才,毕竟是有功名的人,等下动手的时候注意点,莫要伤着了。其他的……老大交代过,必要时候,可以不择手段。弄残弄伤都横竖问题都不大。” “是么?嘿嘿嘿……读书人……读书人的骨头捏起来很脆的啊。上次南山那边那个姓邓的书生二哥还记得不……还有他家那俏娘子……啧啧……可惜这叫许宣的不曾婚配,不然的话……” “嘘,他们出来了。” 那边许宣和方元夫走出店门,店家在后面看许宣的背影,满脸都是晦气。 许宣将墨在手里颠了颠,随手朝方元夫丢过去。不过他这时候注意力还是在不远的某一处,有些份神,所以力道没有把握好,那墨块“嗖”的一声右边偏折着飞出去。就在这时候,方元夫突然伸出手来,一把就将墨抓在手里。 “呃……”许宣有些惊讶:“元夫兄厉害啊!” “呵。哪里,碰巧罢了。”方元夫笑着摇摇头:“对了,汉文,这墨在下还是不能要啊……” “无妨的,送你了,就当在下与你的见面礼罢。” “不是……汉文你有所不知,为兄要寻一块好墨……”方元夫说道这里,有些赧然:“是……是给师妹的。”语气吞吞吐吐。 许宣不知道他口中的师妹是何人,不过这时候见他的神色,有些事情也就明白了,随口笑道:“元夫兄送墨的那人,是用来书写么?” “嗯,师妹最近迷上习字了。” “那便可以了。”许宣朝他笑道:“这本就是块好墨!” “呃……那你方才?” “呵,诈那店家罢了。我见他那神情态度,轻浮毛躁,若是真懂墨的人,断然不会是那样的姿态。所以出口框框他……果真是的!” “那你说墨色的事情……”方元夫先前觉得许宣说的很有道理,如今知道他是瞎说的,于是有些迟疑。 “这块墨的胶其实用重了些,而且锤炼得有些过度,色泽太过凝实……所以落了下乘,不过若只是拿来习字,那还是很适合的。” “那香味呢?” “墨又不是酒或者香水,哪里真能十里飘香?”许宣笑着摇摇头:“当然,有些墨因为特殊,也会很香。不过这块显然不是……在好的墨那里,气味也都是悠长凝练的,有余韵的,所以香味不会特别张扬。你闻闻……” 方元夫将墨方在鼻下闻了闻:“反正汉文你怎么说好像都有理……”顿了顿才笑道:“在下于墨道不感兴趣,所以确实也不了解。” 二人正这般说着,方元夫突然顿住身子,脑袋微微偏转了一个弧度,随后有些奇怪地看了许宣一眼。 “嗯?怎么了?”许宣疑惑的问了一句。 方元夫在那边欲言又止,过得片刻,才试探地问了一句。 “汉文,你莫非得罪了什么人么?” 第62章我靠,你会飞 许宣愕然的表情在脸上停留了很久,在他来说,这样吃惊的时候其实并不多。显然对于方元夫能够发现这些事情,没有心理准备。这般过了片刻,他才有些迟疑地开口:“元夫兄,我……” 许宣的话才说出来,便被方元夫打断了:“跟我来罢。” 前方很快就到了灯火的尽头,岩镇的建筑遵循这传统徽派建筑一贯的风格,常常会在屋脚的地方,引来流水。当然,徽派建筑这个概念其实是后世才总结出来的,这个时候没有这种说法。 河水被引入屋脚的清渠,这时候,隐隐地有轻巧的水流声音。 夜有些深沉,灯火的尽头,黑咕隆咚的一大片……那里的人家都已经歇下去了,偶尔有栖息的枝头的鸟儿被脚步声惊飞起来。 扑棱棱棱棱。 “这边……”方元夫低低地说了一句,朝转角的某个巷子折进去。 “哎!那边……没有路的啊!” 许宣这些天在城里见识风土人情,看过很多地方,这里也是到过的。所以有些情况他清楚。不过方元夫却如同不曾听见一般,依旧直直地朝那边去了,身子渐渐隐没…… 许宣在原地站了片刻,身后有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他心中微凛,若此时回头,便会和身后之人照面,结果只是想想便可以知道了。于是顾不得埋怨方元夫,这个时候考虑他的秀才身份,觉得应该还是有些用的,于是也跟着进了巷子。 星光如豆,晴朗的夜空有几多淡淡的云,月亮已经快团圆了,清辉下是人间的灯火的结尾。有人急急的赶过来,脚步踩在青石板上,“啪啪”的声音。 “哎,二哥……他们人呢?方才明明是朝这里过来的!”有声音这般问了一句,黑暗里隐约能看出一个人影的轮廓。说话的人身形低矮,他旁边的却是很有些高大威猛,铁塔一般。正是先前在许宣身后缀着的两个人。 “嘿,那边!”被叫做二哥的男子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隐没在黑暗中,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路口的小巷。四周静悄悄的,他的声音洪钟一般,听在人耳中有“嗡嗡”的感觉。 “那是条死巷……”矮个子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放松,大概对某些事情的结果,他已经提前预知了。 …… 时间流逝,月亮被偶尔飘过的云遮住又露出来,这般几次之后,夜深沉得更厉害了些。丰乐水边的某一处宅子里,有声音传过来。 “什么?不见了?”又惊又怒的声音:“于通,你们……简直岂有此理!哎呦……”怒气冲冲的话语以一阵呻吟做了结尾。 灯火将人影在窗纸上映出来,有人坐着,另外站着的二人,一高一矮。 “刘老板……早知道,就在大街上动手了!”矮个子的人影说道,话语里,解释的味道很明显:“我兄弟二人眼见着他们进了那死巷,随后紧跟随着进去的。你的话我们是知道的,这一次本来就没有想让那书生好过,那巷子里黑,人又少,正是下手的好地方。只是……只是……” “哼!只是他不见了么?不是说的死巷么?人呢?啊?!嘶……疼死我了。”声音说着顿了顿:“你们……简直废物!” “嘭!” 有人将在桌子上重重地锤了一拳,木质的桌面上,几本书籍被砸得跳起来,随后翻落在地上。 “刘世南!你再骂一句试试?”高个子的身影说着这话的时候,右手的手腕微微转动。 “呃,于通,你竟敢……” “老大收了你的钱,是没有错,我们给老大面子,帮你办事,听你差遣。人跟丢了,我们兄弟不对在先,所以给你陪不是了。但是……你再骂一句试试……”于通说话的嗓门很大,即便已经刻意放低了一些,但依旧给人中气十足的感觉。 刘世南有些紧张地看着叫于通的男子。铁塔似的模样,浑身上下结实匀称,黝黑的皮肤,正睁着眼睛怒视他,充满了戾气。他知道这等人是最不好惹的,若是平时,他大概不会情愿与之打交道。不过,他在徽州府这边不太熟,而且,也待不了多长时间,想要在离开前对许宣做一番报复,不得不走这一条道。 于通见刘世南眼中某种隐隐克制的惧意,心下有些满意,他随手在桌上点了点,木桌“咚咚”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老板。”于通换了个语气:“你是生意人,咱们如今这也算做买卖了。今天是个意外……我兄弟二人已经打探出那书生的住处,明日我们亲自上门替你将他绑过来,横竖不会误了你的大事。”于通说着,转身朝门外走去。 “为何不今晚便去?” 刘世南有些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于通站定身子,随后转身过来,铜铃般的双目盯着刘世南:“刘老板,今晚我兄弟乏了……你觉得呢?” “呃……好吧,反正……反正你们动作快一点就是了,夜长梦多啊!” …… 月光照耀着这座叫岩镇的城市,站在屋顶上看,可以看见黛瓦在清辉下泛着梦一般的光泽,一片片连到视线尽头那边山脚的地方。偶尔有一些建筑修得大气一些,尤引人注目。微微翘起的门庭,鸟儿的翅膀也似的。另外,因为角度的关系,白墙反倒成了点缀,不过也很好看就是了。当然,这一切都是站在屋顶上才能见到的情形。 这也是许宣如今的视角。 他站在某个房屋的顶端的瓦上,小心翼翼地摆正身子。四下打量了很久,借着月色看清楚了几条阡陌的街道。他伸手指了指远处,某片大气的庭院 “那个是许家罢……”说着又朝另一处指了指:“我家!”“河在那里……” 碎碎的说了一阵,将手放下,某些不可思议的情绪还是不能平息。方元夫在他脚旁坐着,两手在身后撑着身体,姿态有些随意——显然是经常这么干的。 “那么……汉文,你与在下并不是一见如故,对罢?” “呃……”许宣微微有些尴尬,随后笑了笑:“也不一定罢,我觉得我们很有缘啊。” “呵。”方元夫低低的笑了笑。 “不过……元夫兄,你是怎么做到的?”许宣学着方元夫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慢慢坐下来,伸手朝屋顶下面指了指:“你会飞啊?” 时间回到之前…… 许宣跟随着方元夫走进巷子里,有些苦恼地望着尽头被堵住的去路。方元夫在那里站着等他。 “他们来了!”许宣叹了口气。 方元夫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只是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搭了一把…… “啊……”脚下突然一空,陡然间的失重感让许宣禁不住低呼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站在屋顶上,恍惚间才明白,其实不是脚下空了,而是,他……腾空了。二人在屋顶上隐藏好身子,看着底下一高一矮两个惊疑不定的身影…… …… 许宣将回忆收回来,看了方元夫一眼,有些东西虽然还有些接受不了,但多少也明白了。于是有些呓语般的说道:“我靠,元夫兄,你会飞!” 声音里,似乎笃定了什么。 第63章月下小景 月光流泻下来,如霜一般,染得月下的一切情景都有几分无暇的色彩。丰乐河水从城市中间穿过,即使隔得有些远,那些被风带过来的水汽还是能感受到。某间房屋的顶上,因为这屋里也是空的,并没有睡人的缘故,说话的人也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总得说来,是月下的闲谈。 “汉文,你不介意么?” 方元夫随手摸块碎掉的瓦片,在手中微微把玩了片刻,稍稍用了些力气,瓦片便碎得更厉害了。他将碎得不成样的瓦砾轻轻的从指缝间漏下,这般问了一句。 “介意?为什么啊?” “先前我也有过几个友人,那年还一起考中了秀才。大家诗酒言欢,任意而谈,关系很好。还一同去过红袖招哦~~”方元夫朝许宣眨了眨眼,随后语气偏转了一些,带上了几分伤感:“只是,后来他们知道我的事情了。 方元夫说着用手指了指二人坐着的屋顶:“大概……觉得我是个武夫,于是便有了隔阂。”他有些意味莫名的笑了笑:“人和人之间,有了芥蒂,很多时候就觉得隔了一层。我觉得没有意思,于是,慢慢的就断了往来了……汉文,你好像一点不介怀。” 原来是这意思。许宣摇头笑了笑。如今儒学千年,正是到了顶峰的时候,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理念被贯彻到了极致。当然,也没有谁就规定读书人不能习武,只是在很多人固定的观念里,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只是,对许宣来说,这样的观念并不算什么。 “你也是读书人啊!”那便方元夫看着许宣无所谓的神情,有些疑惑地强调了一句。 “说起来,叔鹏兄比我更当得读书人这个称呼罢?”许宣笑着指了指方元夫头上属于秀才才有的方巾。 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称呼表字,算得上是一种比较亲密的行为。方元夫注意到许宣对他称呼的变化,笑了笑:“我……?呵,我大概不算真正的读书人了罢!”手中的瓦砾沙子般从他的指缝间留下来:“相较于读书,我其实更喜欢这些东西。” “功夫么?” “功夫?”方元夫微微愣了愣:“这称呼……倒有些别致。我们一般叫武艺……” “知道的,叫技击也可以。” “嗯,便是一个意思了。”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关于武艺的讨论,这个时候因为当事人姿态随意,所以并不是很正式。 “叔鹏兄,你的脚可以踢到里吗?可以吗?……真的可以啊……那身子能这样弯么?”某些动作,许宣是做不出来的,只是用手比划一番,好让对方知道他大致的意思。 “这个不是这样弄的,你这个有点像是杂耍……” “哦,好罢……那有没有那种很厉害的?” “很厉害的?” “对啊,黯然销魂掌,降龙十八掌什么的……据说都是很厉害的,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很轻松……”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呃……没有这种东西。” 二人说着关于武艺的话题,所谓的探讨其实也只是停留在表面上。这个时代,一般人都将各自的艺业看得比较重,若是贸然打听,其实是很不礼貌的事情。 许宣也只是一边随口问一些,一边留意方元夫的态度。有些地方如果要深入展开了,那边方元夫便不会深谈,许宣于是也就放过去,重新找个话题。总之,旁敲侧击地想将一些东西弄得更清楚一些。 现在的很多东西,后世都有,甚至更好。就经商来说,都是他前世玩剩下的。读书虽然他还没正式开始,但是后世对于儒学的归纳,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系统。至于为官之类的,也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某种互动,并没有什么新意。 但是武艺好像不是这样的。他到如今,脑中对所谓的武艺其实一点概念也没有。后世他见过一些所以的武林高手,但是,那个其实并没有特别惊人的地方。不过是比一般人更懂得某些力量的使用,或者地盘稳健一点。他原先以为,所谓的武学不过如此的。不过,到了这个时代,他固有的观念已经被颠覆了两次了。而这第二次,似乎让他看到了窥视某种东西的可能。 “叔鹏,像你这样的人多不多?”许宣指了指两丈之下的青石路面。 “听师傅说有一些,不过……我见得少。”方元夫说道:“应该……不多的罢!” “你真厉害!”在许宣来到这时代之前,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里,世界上跳得最高的人,大概也只有两米七几罢?也就是一丈多一些。并且,那还是在特定的姿势,特定的条件下才能做到,若说想方元夫这般,随意带着一个人跳跃上屋顶,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方元夫偏头看了许宣一眼,许宣的声音里某种由衷的赞赏他听得出来。这时候已经完全确定许宣并没有因为他是习武的,而对他产生某种轻视,于是有些轻松地笑了笑。 “我不算厉害,师傅和师妹比我厉害得多……”方元夫说道这里,皱了皱眉头,露出思索的情绪:“不过,前几日在回春坊倒是遇见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女子……很厉害。” 许宣微微愣了愣:“女子?” “对啊。”方元夫点点头:“应该和师妹差不多,或许还要厉害一点。”随后笑了笑:“这话让师妹听见了,或许会生气。不过,没有交手,说这些都不作数……” 许宣在屋顶上眼神稍微散了散,随后回复过来,心中的某些记忆被接续起来了,口中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句:“既然厉害,怎么还会去回春坊?” 回春坊是岩镇很有名气的药铺。 “大概是和人争斗受了伤罢,不过一般人看不出来,我是碰巧在那里……他们见我注意到,也没有多留便离开了。呵,习武之人,多少都有些秘密。” “哦,这样啊……” 那会不会是自己在江边遇见的两个人呢?许宣心中暗自想道。 …… “八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浑身提不起气力来。城里的郎中都请遍了,没有用。后来家里还到杭州那边请了几个名医过来,不过也都束手无策……家里都准备好办后事了。就在这时候……” “就在这时候你师傅路过你家门口?然后救了你?” “呃……你怎么知道?” “好吧,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方元夫有些疑惑的看了许宣一眼,不过大概是很久都没有和人谈天的缘故,他的兴致并没有受到影响:“事情的经过就如你说的,但是并不是故事……师傅给我治病的条件便是让我随着他习武艺。家里面先是不答应的,但是没有别的办法,死马当活马医,最后还是同意了。后来才知道,师傅救我的方法正是和他习武。” “听起来……有点玄幻。”许宣摸了墨下巴:“不过,叔鹏,你一定很有天赋对不对?” “还好吧。”方元夫这般点了点头。 至于“还好吧”,到底是多好,许宣并不知道,正准备再问几句的时候,方元夫皱了皱眉头。 “汉文,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先前在屋子底下那两人,我知道他们。那个魁梧的汉子叫于通。另外一个叫于驰。你怎么惹上他们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认识你啊!”许宣耸耸肩,随后将许家的事情简短地说了一遍。许宣初见方元夫时,看他举手投足间,满是书卷气,后来才知道,他居然很可能是一个传说中的高手,随后一番交谈下来,对他很有几分好感。 随后有说了关于认识方元夫的目的。方元夫愣了愣才笑道:“我这个秀才,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又考过几次,都没有什么结果,再加上本身对武艺的喜爱,所以这方面的心思就淡了。汉文,你想借我的势…………倒是想错了。” “嗯?怎么说?” “那于通和于驰是两兄弟,他们上面还有人,是他们的大哥。不过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他们兄弟手上是有过人命!这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不过,官府那边苦于没有证据,所以也没能拿他们怎么样。你这次……倒是有些麻烦了。” 第64章来临 风将一片薄云带到月亮的的近旁,薄纱似地掩了一层,衬得圆月仿若一枚璀璨的珍珠。许宣双手撑着屋顶坐着,屁股下垫着刚买的书籍,偶尔抬眼望过去,觉得这时候连月亮似乎也比后世的要大、要圆。远一些的地方,大户人家的院墙里一篷桂树的叶子探出院墙,月光下,风摇影动,珊然可爱。正是桂花开的时节,夜色深沉,花香也浓郁了几分。 “走着看罢……”许宣收回目光,将头摆了摆:“真香。” 对于这个世界,许宣原先的状态多少有几分游离,等到如今正式涉足进去,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不过,很多事情常常是无法事先准备的,事已至此,他也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需要将一切都准备妥当才能前行。 “院试不远了,汉文你去试试罢。”方元夫看了一眼被许宣垫坐着的书籍:“有个功名在身,很多时候会比较方便。”他说着指了指自己,朝许宣露出一个笑容。 要说起科举制度,并非自明朝起,但是明代的科举却特色鲜明。李唐赵宋的时候,虽说科举也有,但是常常一科只取几十人。明朝自洪武年间年起开科举,实行扩招,这下子读书、做官难度就低了很多。也是在这个基础上,明朝文官势力庞大起来。 考试分为三级,方元夫说的院试,便是第一级。参加考试的叫做童生,虽然有个“童”字,但并不是小孩子的意思,事实上七八十岁的童生也是有的。考过了院试,便有机会成为秀才,如方元夫这般有着秀才方巾的读书人。但是院试的成绩分六等,只有考到高等的才能得到秀才的称号。所以秀才并不好考,特别是在徽州府这边,因为条件好,有重视教育的缘故,每一场考试都很惨烈。 “考上了秀才每天有一升米,每月有一两银子廪膳……很不错的。”许宣笑着说道。 方元夫闻言点点头:“还可以免徭役,见官不跪。” 两人这般说完,互相对视一眼,随后便一起笑起来。方元夫边笑边拿手指了指许宣:“你啊……呵。”摇摇头。 气氛有些轻快。许宣收回笑容,看了一眼方元夫,心中多少有几分惊讶。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在许宣原本的印象里,大抵都是有些保守和僵化的。儒学千年下来,经过一些有心人的改造,去掉了一些寻常生活中哲理层面的东西,添加了很多条条框框。在明代,某种教条式的理念更有些登峰造极。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代之后,关于读书的目的,在大街上随便扯个书生问一问,十有八九大抵都是这般回答。事实当然不会这么纯粹的,如今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明朝,秀才是统治阶级的基层单位,说到底,读书其实未必就没有被人某种晋升工具的意味。 但即便真的是要图那些福利,向许宣和方元夫这般直接就说出来的,也是少数。 又这般闲聊了片刻,话题比较宽泛。很多时候在开始两人一起说着,到了后来就是许宣在说,方元夫在听,目光满满的都是疑惑。 那颗星虽然亮着,但是很可能它已经消失了,至于为什么,反正说起来会很麻烦啦。巴拉巴拉。天圆地方是不对的。跳蚤要若像人这么大,可以跳到月亮上去。许宣常常是说了个开头,偶尔会解释两句,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带而过,横竖……不负责任的很。 方元夫的思维被他带着满世界乱跑,前一刻还停留在“船总是先看到桅杆,才看到船身”的问题上,隐约觉得抓住了什么,不等他再细想,那边许宣又开始说着“月有阴晴圆缺”的问题,反正到了后来,他的脑袋晕乎乎的,有些乱。 毕竟知识储备的层次相差太远,即便后世一个孩子的知识水准,在有些方面放到如今欺负一下古人,也都是没有问题的。许宣一面说着,心中也有些惊讶,相较于这个时代其他的读书人来说,方元夫的眼界算得上极为开阔的。更为难得的是,他对事情的态度……若是在其他书生那里,许宣说起这些难免会博来一些嘲讽,严重一些的,也许还会说他妖言惑众。但方元夫只是听,有时候看他的表情,显然是在思考……有些想不通,有些大概持保留态度,但无论如何脸上都是很感兴趣的表情。 他和原先的朋友断了来往,或许不仅仅是习武的缘故吧?许宣这般想着。 秋天夜晚有些凉,先前倒不觉得什么,如今坐得久了,这种感觉就很明显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元夫顶着恍惚了很久的脑袋,站起来吸口气,拍了拍手。 “汉文,我们下去罢!” “呃……有点高……”话说道这里,突然一声惊呼:“啊……呃。” 片刻之后,许宣再一次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不远处有人家的狗受了惊扰,猛然吠了起来。一犬吠人,百犬吠声。七零八落的,附近很多人家的狗都醒了过来,随后便热闹了。 许宣在此起彼伏狗吠声中,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 …… 回到家之后,许宣草草地洗漱一番,在床上躺下的时候,免不了将一日的事情在脑海中串一串。对于有些环节可能引发的不利,做一些评估和权衡。但是到底是累了,很多思绪还没有理清楚,人便已沉沉睡过去。 窗外偶尔拂过一阵风,将灯火吹灭。 …… 第二天晨起,煮粥的时候,许宣在屋内翻了会儿书,书是昨晚在书行里买的,后来在屋顶上垫着坐的时候弄皱了一些。都四书五经之类,枯燥一点也没什么,前世枯燥的会议经历得多了,耐着性子也能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呢?貌似前世就挺有争议的。 算了,跳过,不管了。 “哗啦啦……” 一面翻,脑中一面琢磨,若是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花些功夫给一些书籍添些标点符号之类的。然后又觉得恐怕不大靠谱,这文言文精炼得很。动不动就呜呼、悲夫、痛乎,到头来,一张纸上实际的内容还没有标点符号多。到那时候恐怕真有人跳出来痛乎哀哉。何况,也已经有句读了。 不过,拿来自己看倒无所谓了。 四书五经这种东西不管现实意义如何,要是读进去的话,内涵肯定是有的。不过,真正到了每个人手上,却又要看发挥。 比如后世读书的时候会常常会有这样的怪事:“某某为什么要在某一段某一句用某一个词?“每次见着这样的题目,许宣往往都会忍不住翻白眼。这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也可能孔老夫子当年不过是随意吐槽的。 晨光还比较熹微,许宣将点了根蜡烛,横竖现在是有钱人,他觉得没有节俭的必要。就着火光描些簮花小楷,倒是有些灯火寒窗的味道。随后又换了几种字体,前世他其实也喜欢用毛笔写字,书法天赋一般,不过如果是单纯的模仿,惟妙惟肖也许做不到,但也是能入眼的。当然,那都纯粹是兴趣使然,如今眼看着要将兴趣当饭吃,就不免心情复杂。 原本他是决定模仿一下原本许宣的字迹,后来翻了他的一些手札之类,就果断放弃这个想法——难度太大了!当然不是因为写得多好,而是实在是……每当这个时候多少有些怀疑他到底是如何读的书。然后就决定还是随意点罢,以后日子长了,若总是委曲求全不是办法,也难免没意思。还是自然而然做自己比较好。 断断续续写着,随后拿远了瞧一瞧。 嗯,真好看! “轰隆……” 这这般想着的时候,院门被粗暴地推开…… 许宣面色一怔,毛笔因为被仓促地握紧,在纸页上带出一条不规则的弧线…… “许宣,爷爷和二哥来了……速速滚出来!” 蛮横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第65章我自横刀(一) 这样粗暴的举动,来者不善——这是下意识的判断。 虽然有些愕然,但他在第一时间便将蜡烛吹灭。这种情况下,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随后的反应便是朝身边摸索过去,不过因为他的家境并不好,简陋的居室里除了一张方桌和两章瘸了腿的椅子外,就没有什么了。这些当然不能用。菜刀倒有一把,只是现在应该摆在厨房的案上。 许宣皱着眉头在室内环顾一番,桌上是的粥来不及吃,还泛着余热,一些制墨工具,一柄墨锤,桌角摆着刻刀——用来在墨上雕刻花纹的。别无他物。想了想,拿过刻刀捏在手里,不过刻刀……显然没有什么威慑力。 还有什么能用的?随后许宣目光又转了回来。 嗯,墨锤…… …… 有人将门从里面阖起来,年久的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只是失去了往昔某种时间和历史的感觉,这时候听得让人有些心焦。 “吱呀。” …… “嘿嘿,爷爷来了。昨夜被你侥幸逃掉了,爷爷很不开心,所以今天上门要个说法。你看,是你自己出来呢?还是我们进去……若是自己出来的话,可以少吃些苦头,若是我们进去了……啧,反正你家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有人在院子里说话,一段话说完之后,屋里依旧静悄悄的。说话的人看一眼身边魁梧的汉子,皱了皱眉头:“我知道你在家,乖乖出来罢。上次有个叫邓有达的,也是读书人,以为躲在家中便无事了……你猜怎么着,嘿,我兄弟二人进去将他的腿打断,然后拖出来,就如死狗一般。嘿嘿,你大概不知道,爷爷一脚踩烂了他的膝盖……到时候也是这样对你的。你会觉得很痛,但是,你没有办法,膝盖碎了,啧啧……然你可能想喊叫,但是,你不能……因为我会将这个噻进你的嘴里。” 许宣微微吸口气,动作轻柔,随后用更缓慢的速度呼出来,一起一伏间,身子开始变得安静。他慢慢摸索着将身子贴在窗边,借窗子的缝隙朝外看过去,这个时候屋内光线很黯淡,即使是屋外,其实也还不曾真正到天明的时候。但是还是能看出一些东西,比如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轮廓。 应该是昨晚的两个人。许宣心中做出判断。 大概是昨日被许宣发现了端倪,担心他有了准备,这个时候二人暂时只是在院子里站着。在这一行当混迹多年,最起码的警惕还是有的。当然,这只是开始,随后,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进到屋子里来。 失误了啊!许宣心中想着,还是自己估计不足,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他们会直接闯入家里来。许宣观察了二人片刻,心中想起昨夜方元夫说的二人手上有人命的事情,觉得很麻烦…… “眼泪鼻涕会流下来,没有办法的……你太痛了,你会忍不住。不止这些……屎、尿也都会出来的……” 院落里,有人轻描淡写地描述着某些凄惨的场面。偶尔添油加醋的模拟一下人在那种状况下的心理状态,说到高潮的时候,也会拿捏着嗓子学着痛苦声音。另外有人只是抱胸站在一旁,看着眼前一切,也不说话。 气氛很奇怪。 这两人便是于通和于驰了。昨天在街上跟丢了许宣,于驰心中对于一个文弱书生居然跑出自己的手掌心,觉得有些拂面子,很不满意。而于通昨夜虽说对刘世南发了火,但他并没有将这书生放在眼中,至多只是有些奇怪他到底是怎样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的。总之,这时候二人都有几分猫捉耗子的心态…… 今天一早就过来绑人,至于这样做合不合适,他们不会考虑这么多,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何况……这次的事情还是大哥亲自交代的,要用点心。 话只要说,总有说完的时候。,天光有些亮了,那边矮个子于驰说了一阵之后,嗓子有些发干,停下来小声地问了一句:“二哥,你注意屋里的动静没?” 于通的表情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不清楚,但是依稀能见他将头微微摆了摆。 “呃……莫非不在么?” 于驰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朝屋子的方向走过去。许宣在屋内贴着墙壁,听着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心中多少有些紧张。握着墨锤的手心微微有汗渍沁出来,锤柄因为重力的作用朝下滑了滑,不过好在他反应够快,立刻就握住了。 脚步声踏上屋前的石阶,稍稍站了片刻,随后朝窗子这边过来了。许宣透过窗纸的缝隙,看了院落一眼,高大汉子依旧站在那里,身形在视觉上隐隐给人某种压迫感。 那么……过来的应该是那个矮个子。他这般想到。 这个时候,他所能做的其实不多。至于冲出去,呵,这样的想法他根本不会考虑。两方的实力差距太大,实在没有可比性。思前想后,他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他们毕竟要进屋来的,这大概是自己的机会。 窗纸上传来轻微的声响,于驰在窗纸上戳了个洞,随后借着熹微的晨光朝里面打量。其实这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做他们这一行的,常年累月都养成了几分谨慎,在正式进门之前,首先想的还是将屋里的情形弄清楚。 许宣握锤的手猛的一紧…… “小心!” 身后于通突然暴喝了一句。他的嗓门原本就很大,这时候因为夹杂着某些急切的情绪,炸雷也似的响起来。于驰正在借着窗纸的洞朝里观望,黑咕隆咚的一片,这时候被于通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怎么了呢?”于驰有些疑惑的望过去。 “嘭!” 一声撞击的声响,就在于驰耳旁,靠近了,随后有重物敲打在他的脑门上,脑海中“嗡”的一声,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只铁锤击碎了木制的花窗,碎掉的木屑和窗纸因为遭了巨力的打击,不断翻飞着。这一切于驰已经来不及仔细体会,一阵沉沉的黑暗似乎猛地要将他拖拽进去……那边于通正快步朝他奔过来,口中正喊着什么,他能看到于通的口型还有脸上某种惊愕情绪,不过却抓不住他的声音…… 这种时候,痛苦倒是其次了,他恍恍惚惚,恍恍惚惚……身子有些不受力,摇摇晃晃地向一边歪倒过去。随后有人扯住他的衣服,将他朝窗里用力拉了拉,接着是利物抵在他的脖子上…… 这些发生的时候,似乎都变的遥远了。他浑浑噩噩地感受着一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真实。 …… “放开他!” “站住……” “我剥了你的皮!” “你试试啊……再上前一步,这位爷爷就死了!” 恍惚间,他听到这样的对话…… 第66章我自横刀(二) 于通这时候已经离许宣大概十丈的距离,不算远了。但现实的情形逼迫他不得不止住脚步,那书生已经将某个尖锐的物体微微刺入了于驰颈部的血肉中。虽说心中不认为许宣真的敢做出杀人的举动,但是,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敢冒险。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一个普通的书生!为什么会这样? “啊呀呀呀!” 于通爆吼一句,气得将手用力轰在墙上,“轰隆”一声,蓄足了气力和怒火的一拳,震得墙上的灰尘不断落下来。 “可恶!可恶!可恶!”于通咬牙切齿道:“你只是一个书生,你不敢杀人!”他说着这些,魁梧的身影因为极端的压抑,居然有些颤抖起来:“我承认走眼了,我于通认栽。但你只是个书生,你会害怕!踏错一步……你就死了!你不敢杀人的!” 本来就是常年行走在黑暗边缘的人,之前只是稍稍呵斥,刘世南便有些承受不住,此时怒火不加抑制地释放出来,更是将戾气发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于驰的上半身被许宣扯进窗子里,下半身紧贴着墙壁,身体呈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许宣将身子很好地隐藏在于驰的身后,露出一只眼睛,看了于通一眼。 “谁让你们来的?”他轻轻出了口气,这般问道,声音淡淡的。 “放开他!立刻!马上!” “谁让你们来的?” “你会死,我保证,你一定会死!” “谁让你们来的?” “我会捏碎你全身的每一块骨头。” “好啊……” 片刻的对话,两种截然相反的姿态,于通试图用狠戾的话语对许宣做出压迫,他的气势,身形,声音,都足够做到这一点。一般的书生,甚至不敢接近他。于通怒目圆睁,冲天的怒气中隐藏着一丝冷静。只要那边犯一个错误,哪怕手抖一下,他就能把握机会。 但是,没有。 无论他说出多么狠戾的话来,都只是才一出口,那边书生立马就会轻飘飘地回应一句,相同的内容,声音不响,不怒,不喜,不悲……这种感觉,如同一拳打再棉花上,让他有了呕血的冲动。 于驰的头上被开了个洞,血正汩汩地往外冒,因为天光黯淡,血色显出几分浓黑的色彩,血水顺势淌在许宣握刀的手背上,染血的右手,朝着于驰脖子的方向轻轻送了送。 那边于通看到他的动作,才咬牙说道:“行!有!行!规!” “嗯!” “他死你就死!” “嗯!” “你是书生,你是书生!” “嗯!” “刘!世!南!”最后,于通不得不做出暂时的妥协,因为他发现如果自己依旧坚持,那边书生真的会杀掉于驰。 “好嘛……”许宣点点头:“二哥是罢,早该这样子了,那么,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我杀过人,也绑过书生做肉猪,但是你和其他的书生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如果事先知道,我们绝对不会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也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你是读书人,你是讲道理的……我们各退一步,留我兄弟一命,我于通欠你个人情。” 于通这般说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一点。边说,边微不可察地调整了姿势,右脚稍稍向前半步。 “呵。不要乱动,不然这把刀会从这里插进去。想象一下……对,没错,就是这里。” 于通咽了口唾沫,将迈出的脚步收回去。 “我不信你不怕死!你们读书人,都怕死!” “但是我死之前,他肯定已经死了!” “他死你就死!” “但他是你兄弟!” 这个时候,二人的对话几乎是吼着出来。 “说你的条件!”于通这时候几乎将一口虎牙咬碎了,“咯嘣咯嘣”的声音。 “这样,你先退出去,我会放了他。” “岂有此理!” ……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场面上看,二人都有些固执,你来我往的话语间,透露着几分不肯退缩的坚决。 终于,还是于通先开口。 “我凭什么相信你?” “赌一下罢!” “呃……” 大概因为受了二人声音的影响,于驰的头稍稍动了动,虽然因为窗台的支撑,替许宣分担了部分重量,但这时候高度集中的精神,羸弱的身体,他的消耗其实也很大。所以,于驰的动作,对他也造成了影响。他身子朝后晃了晃,为了维持住身体的平衡,他握刀的右手不由地舞动一下…… “糟糕了!”许宣心中大惊。 “啊呀!!” 于通抓住机会,陡然间一声暴喝,欺了身子上来。他原本就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这时候又因为兄弟的性命拿捏在对方手中,愤怒到极点。虽然依旧有风险,但因为机会稍纵即逝,他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巨大的形体,压迫感十足,许宣努力维持着的气势终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在于通的想法里,这时候的许宣唯一的方式就是躲到屋内去。只要他也能进到屋里,那么,这书生就死定了。 他以为是这样的。 然而,就在他从左侧冲上的去的时候,稳住了身体的许宣突然将于驰用力的朝右侧用力推了一把,随后许宣自己身子也奋力朝窗外一跃。幸好窗台不高,这样的动作也没有难度可言。于通一个冲撞,将他撞得飞出去。他伸手想要去抓住许宣,但是,因为惯性的缘故,还是差了一线,就是这一线,让他和某种可能的机会失之交臂。 随后,于通巨大的身形,几乎将一面墙壁连窗子一齐撞塌了。 “咳咳……”许宣在不远处和半昏迷状态的于驰滚做一团,紧接着贴着屋檐下的木柱迅速站起来,手中的刻刀迅速再一次找准于驰的颈部动脉。猛烈的撞击之下,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绞作了一团,剧烈的痛楚让他的全身微微颤抖着。不过因为背靠着木柱,总算还是努力地完成了自己的动作和意。握住刻刀的右手因为颤动,再一次刺破于驰颈部的皮肤,这个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像血水里泡过一般…… “咳咳……想象一下罢,只要从这里插进去,体内的血压便会将他的血压出来,到时候,你可以看到血柱,一丈、两丈……或者更高一点。他全身都会抽搐,无法呼吸的感觉会让他的眼珠充血,紧接着暴起……这个过程会很有意思,所以……你不!要!乱!动!” “不要乱动啊……” “咳咳” 第67章我自横刀(三) 正值破晓时分,鸡鸣声,周遭居民有陆陆续续起床的。院落里的动静应该也引起了一些人注意,不过大概以为里面在吵架,有人在门口站了站,最后还是离开了。脚步有些犹豫。悉悉索索地传过来一些议论的声音。“怎么回事?”“吵架罢……”“还是别管了。”“走了、走了,担水去……”先前的动静隔了院子传出来,人们听得不真切,所以想法就简单,另外,杀戮之类血腥的事情,离他们的日常生活也远,这时候肯定也预料不到一墙之隔的院中华正在上演的某一幕。 每天早上起床,岩镇小户人家必做的事情便是担了水来将家中的水缸装满,随后还有别的事情,所以也不会很闲。许宣平素低调,邻里关系不算热络,门又关得紧紧的,到得最后,人们也只是在门口多徘徊了一番而已…… 院中秋草在晨风中瑟瑟地摆动,秋鸟不会搭理正在发生的事情,依旧扑棱着翅膀落下来,偶尔在草叶间啄食。日头还没出来,但是光辉已经将东方天际照亮了,云儿朵朵……本来应该个普通而温馨的秋日清晨的。 屋檐某种对峙的气氛。这个时候,许宣并没有高声呼喊救命之类的举动。并是他不想,而是现实不允许。在确定对方是亡命之徒后,如果呼喊引起外人的动静,他不能保证于通不会铤而走险。现在二人之间虽然隔了三丈,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三丈距离其实什么也不算。于通有足够的时间在众人赶来之前,干掉他。这一点,他不会怀疑…… 所以需要让于通束手束脚的同时,不能过分的刺激他。许宣又咳了两声,没有去管那些溅射出来的零星血沫,片刻之前的撞击大概让腑脏受了些伤,他咳嗽的时候,体内受了牵动,仿佛一把刀在切割。疼痛让他的身子颤抖,他心中无奈,咳咳……实在是弱不禁风……如果能躲过这一劫,那么一定要想尽一切改变。不过,也要真的过去才行啊。 他知道,如今维持这样的状况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二人直接冲进屋里,他不能保证自己如今还能这般站着。后来的应对中,亏得他自己果决,于通冲过来的时候,他没有选择退往屋内。但说到底,其实还是运气的成分更多一些。 “你看,天亮了,但事情还是要解决。我们原本无冤无仇,出了这样的事情,我心里也不好受的。但已经这样了,没有办法……他是你兄弟罢?我知道你现在很担心他……咳咳,你退出去,退出去我就把他放了。你看他在流血,失血过多的人会觉得很冷,然后……他会死掉。你赌一下罢,你兄弟……” 许宣身子比于驰要高,即便已经很小心地隐藏在于驰的身后,但是脑袋还是遮不住。他不带感情的说着这些话,手上淋漓的都是血。 于通闻言,醋钵一般的拳头紧紧地握着,圆睁的双目,眼白上悄然爬满了血丝,细密如同蛛网。他口中“哼哧、哼哧”地剧烈喘着,如果不是在意自己兄弟的性命,他恨不得就这样冲上去撕了那书生。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 做他这一行的,很多时候不会太在意计谋方面的东西,谋划虽然也有,但是也只是一个能使事情做起来更简单一些的流程而已。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做以力破巧的事情。这些年来,他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已经很习惯了。最初是因为生计所迫,不得已为之,后来也不是没有离开这一行的机会,不过他喜欢上这种能够掌握对方身死的感觉,那会让他很满足。 因为书生身份敏感的缘故,绑架书生的事情他做的不算多,但是也有几次的。他的第一次就是绑了一个叫刘业的书生。起初他还紧张,甚至有些惶恐,但是自从那书生瘫倒在地,裆部一些黄褐色的事物出现的时候,他闻着臭气,便觉得事情不过如此了。 他之前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读书人。读书人……满口圣人有云,之乎者也的,他们多数都很怕死。虽然不怕死的也有,但肯定没有这般镇定的道理。 他原以为的小白兔,眼下看来,其实是一匹狼。他看这许宣冷漠的眼神,心中类似地想着。 许宣没有在意于通赤裸裸的敌意。 “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如过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等等看。咳咳……不过你要耐心一点,应该还会有一段时间,不过也不会太久的……之后,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兄弟已经死了。杀了我之后,你可以去找刘世南……咳咳……” “住口!无论如何,你肯定要死!” “以前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不过他已经死了……” 于通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听到这句话后,沉默了片刻。 “你是第二个!” …… “真是笑死人了!”于通说着,脸上却并没有笑意,他看了一眼已经昏厥过去的于驰,人还并没有死,因为血还流得很欢畅。 这个时候,除了僵持,似乎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于通看着许宣越发惨白的脸色,因为许宣的身子抵在柱子上,所以有些东西还不明显,随后看着那握刻刀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 “你也撑不过多久!”于通狰狞这这般说道,随后提高声音低吼一句:“三弟!于驰!” 声音起了作用,恍恍惚惚的,于驰的身子有了反应。许宣心中一凛,揽住于驰的左手更用力了几分。 “嘿!”于通狰狞地笑起来。 晨风吹动院中的杂草有,发出有些萧条的、簌簌的响声。紧握的刻刀已经被血水染得暗红,许宣离得近,血腥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嗅觉,血还热着,带着余温,一阵阵的让他有了呕吐的冲动。而因为受了伤的缘故,他的嘴角也溢出血渍来,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呸!”他吐出一口血水。神情凝重。 “笃!笃!笃!” 有人敲响了院门,声音轻巧,但是用来打破院落里弥漫地气氛却已经足够了。 “笃!笃!笃!”见没有回应,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来。 于通狰狞着看了许宣一眼。 许宣撇了撇嘴,随后提高了声音朝门外喊了一声:“谁啊?” “宣哥儿,没事罢?” 有人在门外说了一句,声音听着陌生,和人对不上,不过因为许宣个人的关系,他对大多数邻里都还很陌生。这个时候,当然也不适合细究这些的。 “没事的,哈哈,没事……” “哦~~”门外声音这般说了一句,随后大概是转身和身边的人议论:“宣哥儿说没事,你看……”声音有些小,窸窸窣窣的,到后面就有些听不清了。 许宣又将一口血沫吐出来,手还是控制不住地抖,随后呼吸中似是带着几分金属杂音般,头也微微开始有些晕眩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些糟糕了…… 第68章我自横刀(四) 门外的人走远了,片刻之后,院落又安静下来。 场面说到底其实并不复杂。无非是原先将被挟持的人,眼下挟持了别的人,而挟持人的人……依旧还是的。优势这种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扯平。更何况许宣,他现在的状况其实很不好。 “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一个书生,这点改变不了。虽然你做的不错……你放人,我走。” “你走,我放人!” “你放不放?” “你走不走?” 一番短促的对话之后,于通目眦欲裂的在那边喝骂,他心中憋屈,这个时候又不好真的做出刺激许宣的举动,只好这般发泄心中的愤怒。但他也知道,事情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于驰就要死了。 许宣没有理会于通的喝骂,生理上的疼痛很剧烈,但他也只是蹙紧眉头,随后望着于通的眼神依旧是冷静的。 只要于驰还在自己的手上,自己有能力在危机到来之前的最短时间内威胁到于驰的性命,那么……就还有机会。 这叫于驰的,有些倒霉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变成了自己的筹码……许宣这般想着,随后心中凛然惊醒,怎么了呢?居然开始想这些。 头昏昏沉沉的。 那样的情况下,除了力和力之间的碰撞之外,计谋之类的虽说也有,但其实并没有大用。另外,因为是突发的状况,又随时都有多种演变的可能,什么事情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他以冷静压抑住心头的一切,所做的目标,原本也仅仅是为了稳住对方,至于稳住之后是逃跑,还是求救……这时候,其实都还无法决定。 身体的阵痛愈来愈明显。有些内出血。许宣伸着舌头舔了舔上颚的齿间的血渍,心中做着一些判断。事情不知道该如何了结,到了这一步,他心中没有方向。如果能不死,当然是最好的……如果要死人的话,那么,就是两个……自己,应该是其中之一。 这一点要保证,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刘世南出了多少钱?” 对峙的时间也够了,许宣最终还是决定摆出谈判的姿态——他手上的筹码足够支持这样的拖延,如果他的身体状况能争气一点,他甚至有信心拖得更久一些。 于通并没有理会他,除了担心于驰的状况,其余时候,眼神中赤裸裸的都是杀机。 “我可以出比他更高的价钱……咳咳……双倍如何?要不三倍……也是可以商量的。”许宣尽量让自己保持着轻松的心态,这样说些话,多少也能转一下注意力,不至于让自己太过停留在身体的痛楚上。 “你不值钱。” “呵,好罢。在刘世南那里,我大概不值几个钱……至多是有个书生的身份罢了……其实我实话告诉你,我的读书人身份也是骗人的,我其实是个艺术家……你打听一下,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作画的……” “你是好汉,是壮士……我不是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小儿啊我……你还有个兄弟,我连兄弟都没有……你就放过我罢!” 叽叽呱呱、叽叽呱呱。 于通的狰狞的眼神有些奇怪,他不知道许宣说这些明显有些没有逻辑的话,内里有什么目的。 许宣一边说着这些,身子开始移动起来。 “你要干什么?”三丈之外,于通暴喝的声音。 “别乱动,放轻松……”许宣语气轻松地说道:“站久了,累……稍微走动一下,你不要乱动就是了……” 体内如同针扎一般,但还可以忍受。许宣在檐下,深处右脚朝一边的石阶探了探,等右脚踩住了最上一层石阶,他才缓慢地将左脚和身子移过去,当然,附带着还有昏迷中的于驰。 三级的阶梯,并不高,很快就走到下面。许宣稍稍喘了口气,将口中溢满的血水轻轻吐出一口……秋风吹过来,凉飕飕的。不知道是因为痛楚还是冷的缘故,总之他打了个寒噤。 “你是想出去么?”于通朝前走了一步。 “站住!”许宣将刻刀压紧了于驰脖颈的肌肤,带着血色的金属沁入肉里,压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于通再一次止住身形。 “退后……”许宣朝于通的身后努了努嘴,随后开始控制着身子,带着于驰向门那边过去了。 于通没有再退后,他看着许宣移动的方向,眼睛亮起来。那书生背对着门移动的,在他的路线上有一块突起的石头,非常明显。按照他此刻的步伐,肯定会撞上去…… 机会! 于通暗自握了握拳头,表面上依旧怒视着许宣。 然而,那书生的步伐快落到石头的时候,朝旁边偏了偏…… “真是不好意思,咳、咳,这是我家……我比较熟……咳、咳” 书生的声音带着歉意传过来,于通愣了愣,随后脸上惊怒的神色又胜了几分。不过他并有再喊出“你死定”之类的话,有些时候,心中做出的决定不说出来,其实更有分量。 他朝身边的一根木柱用力地轰出一拳。“咚!”“于驰!”他这般吼道。 “咚!咚!”“于驰!于驰!可恶!” 随后又是两拳。 小巧的院落里几许破败的气息,又是仲秋时节,这时候天已经大亮。 在于通这里纯粹是发泄的目的更多一些的三拳,伴随着喝声,但是在于驰那里起作用了。于驰微微有些醒过来,身体小幅度地扭动一下……许宣正抬起右脚,这般动作交加之下,他身子一个趔趄,有朝后倒下的趋势。 于通一直注意着许宣,当一切发生,他没有迟疑太久。“嘿!”低低地吼了一句,于通的身子像从原地炸开来一般,猛兽似的朝许宣扑过去。 从身子趔趄的第一瞬间,许宣便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于通已经有了动作…… 来不及再思考什么,许宣放弃摆在身体的努力,右手狠狠地施力……随后倒下去。 “噗嗤!” 声音轻微,仿佛某种利刃刺破的腐纸,发出的沉闷的声响……红色在小院的草叶间蔓延开来。 “呵呵……” 许宣感受到完成的动作,轻笑了一声。 正飞掠过来的于通身形猛然一抖,唇齿微微开阖……他和许宣隔得本就不远,此刻又是全力施为,到了许宣身边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花太久的时间。但即使再短的时间,已经发生的事情也无可挽回,喷涌的血色染红了枯黄的草叶,染红了他的双目。 “啊!!”他铁钳一般的双手掐住书生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咳咳……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踏错一步……你就死了。”许宣感受着脖颈间某种包围力道慢慢朝里缩紧,他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咕噜噜……”地上于驰的尸体,颈间上还扎着一柄血色的刻刀,血正汩汩地伤口喷涌出来…… 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难看。许宣心中自嘲的笑道,在某些东西来临之前,他其实并不害怕,只是……希望尽量放轻松一些。 真是不甘心……不知道,死后会是怎样呢? 眼角的余光看到不远处秋日的蓝天,有一行雁飞过……原来,南方在那边…… 他心中想着。 于通赤红的双目,染血的枯草,阳光还没有正式到来,流水声,远处石径上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切的一切,仿佛离他远去了。 直到后来…… “放开他罢!” 有人这般说了一句,声音来自屋顶上。随后,许宣听到空气被划开的声音。 黑暗…… 第69章午后 “脉象还弱,不过已经稳定,之后的情况还要再做些观察。唔,有劳师妹了……还是我来罢!”碗勺碰撞,清脆的声音。 “哼!” “师妹……我知你生我气,但既然看见了,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何况与他原本就有交情的……你那块墨,是他买的。” “生气有用的话哪还有那么多的麻烦?这事情师傅那里还不曾去说……你准备怎么办?……说起来,除了前年那次,这还是师兄你第一回罢?……杀人?”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 许宣从黑暗中醒过来,其实说是醒来,也不完全,意识还很模糊,至于身体,更是无法动弹。口中有未曾散去的血腥味道,不过大概被人灌了药,唇齿间还残留着的某些苦涩让他心中踏实。耳边有人小声地做着交谈,声音压得低…… 一男一女……是说的自己么?他听了一阵,才从谈话的内容中做出简单的判断。 那么……是被救了?现在是在何处呢? 他潜意识地觉得,这里应当不是他自己的家了,毕竟他在那里杀了人的…… 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随后从二人的谈话中,他将事情梳理出大致的轮廓……于通也死了么?许宣想着那个如铁塔般健硕的汉子,高大威猛,皮肤黝黑……方元夫,呵,他心底叹了叹,说不出是欣慰、庆幸还是其他更复杂一些的情绪。 “那些人做的事情,杀多少回也是够的。先前是没有撞见,如今……”絮絮地说了一阵:“师妹,你就不要生气了!” “我是气你,为民除害这种事情……居然不曾带上我!” “呃……” 杀人的事情毕竟不小,女子随后询问了一些细节,方元夫便回答,气氛倒是有些沉闷起来。 “杀的毕竟不是山贼,所以善后的事情……” “倒是这书生,不曾想到,他居然也有这等魄力……对了,他真是书生么?……这一次是过去了,以后怎么办?于贲应该会知道罢,他的兄弟失踪……” “可能会有些麻烦罢。” “那样的人,怕他做什么?” “也不能这么说……”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虽然是杀了人的,但是在二人这里似乎并不陌生,所以说了一阵之后,话题又转开了。 “师兄,听说你家里又逼迫你了?沈家娘子哟……呼呼。”似乎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上,女子的声音笑起来,清清爽爽的笑声,如鸟儿鸣啭,带着几许肆无忌惮。却很能感染人的心情。笑声顿了顿,带上凛然的味道:“师兄若觉得麻烦……我杀了她?” 许宣听到这里,心口微微提了提。 “师妹!”男子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女子随后又笑起来,声音中几许遮掩不住的俏皮…… 嘘……还以为是真的。许宣暗自出了口气。 大概是午后时分罢,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了。空气中是被阳光照耀过的味道,温暖慵懒的感觉,有人说话的屋内,女子止住笑声,好奇地问了句:“师兄,你真的要娶沈家娘子么?” “不会啊……只是家里逼得紧,暂时就只好找科考的理由唐塞一番,说要专心举业,无暇他顾。” “啧……师兄,你尽瞎说。” “嘿……”方元夫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随后大概是拍拍后脑,说道:“不管怎样,接下来要多温温书了。” “若是考不中,你怎么办?” 女子随意地问了一句,场面沉默下来…… “应该……不至于罢?”很久以后,方元夫的声音才重又响起,语气中几分不自信。 “嘻嘻。” …… “这事其实怨师妹你,家里提亲,原本没什么的。是你要拉我去偷看人家沈姑娘,还连着去了几次……” “怎么能怨我?若不是这样,怎么知道她……吼吼、呼呼……”女子说道这里又开始笑起来。 “休要笑话我,师妹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事情……嘿。” “师兄啊~~~”女子闻言,笑声戛然止住,随后仿佛猫儿被踩了尾巴,娇嗔的语气响起来:“我不嫁人的啊~~~师兄!” …… 时间流逝,许宣的意识才重新清晰起来,先是无名指稍稍动了动,身子随后得到控制。“嘶……”他想着移动一下身体,胸膛内的某些痛楚陡然间出现了。 屋内的谈话便随即终止。 许宣慢慢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果然是午后,阳光正斜斜地照进来。小巧的房间,东西摆放的不多,不过还算得雅致。许宣偏了偏头,朝临窗的地方望过去。 “汉文,你醒了?”方元夫走过来,朝许宣咧嘴笑笑:“你不要动……”说着在床边坐下来,伸出指头在许宣的小臂上搭了搭,随后点点头。模样倒是很专业。 “叔鹏,多谢了!”对于能活下来,许宣心中复杂,这个时候有些话是脱口而出的。 方元夫摆摆手,似是毫不在意。 “你我二人分开之后,想起于通那些人做事的手段,我便觉得有些担心,所以早早过去看看你……只是,还是迟了一步。”他说着又朝许宣露出一个放心的笑容:“这些事情,我遇的多。不管怎么样,没事了……你好生修养。” “喂,你叫许宣?”方元夫的身后探出了颗脑袋,明丽的眸子朝许宣好奇地看了看,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容颜起初看得不真切,只是那微微摆伏的秀发,被身后的日光衬托着,让许宣觉得很好看。 劫后余生,他心中还是安慰的,所以顺道也朝她笑着点点头。 方元夫对许宣做了介绍:“这是在下的师妹,你买的墨便是送她的。哦,师妹名唤郑婉仪。” “师兄!”对于方元夫随随便便将自己的名字透露出去,叫郑婉仪的女子有些不满,她撇了撇嘴,随后看着许宣道:“你杀了人。我们已经报官了,随后会有官差把你带走……杀头,你怕不怕?”叫郑婉仪的姑娘说着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不过她的体态轻盈,这样的动作并没有威慑力可言,看着只觉得有几分可爱。 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楚女子姣好的面容了,许宣看了看她,笑道:“哦,原来你是单眼皮啊? “啊?什么?” 第70章谈笑杀人 虽然是单眼皮,不过眼睛并不小,看起来英气十足,其实也挺有味道的。但眼下叫郑婉仪的女孩子显然不会这么理解。涉及自身的美丽的问题,无论是哪个时代的女孩子多少都有些敏感。许宣只是随口说出来的话,在她那里便觉得有某种嘲笑的意味。她心中不忿,随后嚷嚷了几句,便被方元夫哄着往外赶出去。出了门之后朝右拐,路过窗口的时候,看背影,有些气冲冲的。 许宣看着女远去的女子,想起方元夫说过的关于高手的问题。自己无意中好像就得罪了……于是觉得有些麻烦。 方元夫倒是没有在意这些,他扯了凳子坐过来。慵懒的午后,人常常会很乏力,困倦得很。不过许宣是才睡醒来,而方元夫的精神看起来也不错。所以,倒是个适合闲谈的气氛。至于所谈的内容,大致也还是先前的事情。许宣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已经听过了一点,心中自行脑补过一些,这个时候谈得详细,事情的轮廓就愈发清晰了。 当时的情况其实有些危急,于通已经怒到暴走的程度,连许宣自己也以为是必死无疑的局面。但是居然活下来了。在那样的情况下,若只是单纯的阻止,其实是很难实现的事情,方元夫做了杀人举动,其实也是无奈。至于具体的过程,他似乎不太愿意说得太细,轻描淡写的几句,许宣知道他的意思,便由得他。 二人都算参与到事情里,事情后续的每一种可能,或好或坏,都会对他们造成某种影响。有利的,不利的,都会有。对于这些,许宣有些过意不去,但是方元夫却好像不甚在意。 许宣望着他,二人其实不过初识,要说交情,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是对方能为自己做到这一步,令许宣感动。杀人的事情毕竟不是扶老人过马路那么简单……方元夫的所为已经远远超过热心人的程度了。如果一定要对他做的事做说明,那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是不知道他当时吼没吼。而自己所做的,严格说起来,也只是送了对方一块质量乏善可陈的墨而已。这么简单。 “你家的位置,昨夜在屋顶上你曾指点过的。但也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我寻过去,路上费了些时辰,后来问了路人,听说和你是邻里,便让他带着过去找你。哦~~他好像叫王五……” 至于王五还是王六,许宣脑中实在没有印象,但眼下来说这个并不重要。他望着方元夫一身的书卷气,脑海中想着这样一个书生杀人的情形,这般过了片刻,才轻轻出了口气。虽然不知道方元夫这么做,出于何种理由,但是许宣对人们所表现出来的善意或是恶意,大部分时候都很敏感。所以,身子依旧痛着,但他心中温暖。 “到得你家门口的时候,听人说里面在吵架。王五过去敲了门,说是没事,但我总觉得不对。”方元夫说到这里,伸手挥一下,仿佛驱赶什么一般:“反正都已过去了,汉文……你觉得怎么样了? “还好,只是痛。” 方元夫点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盛药的碗:“用了药,接下来就是调养,剧烈的运动不要有……” “我自己可以。”许宣将碗接过来。药入口,味蕾遭了刺激,苦涩的感觉由舌尖开始,渐渐在他的体内蔓延。良药苦口。 许宣的伤其实要说起来,应当是不算严重的,若换作其他人,伤了也就伤了,不至于到昏厥这般境地。于通的一记猛烈撞击,在许宣这里,造成了前世汽车冲撞才有的后果。这也是因为他的体质太弱,这些天来即便有意识地进行过锻炼,但也是前世养成的某些习惯使然,他其实并没有强身健体的意识。好在暂时来说,性命不会有问题,这些即便方元夫不说,他自己心中也是有数的。 “药是师妹熬的,因为习武的缘故,这些伤药大都有储备,有一些是今日采买的。”方元夫说着似是想起什么“说来也巧,倒是又在回春坊见着那日的女子……看来当是受伤无疑了。” 方元夫说着这些,只是想起来,顺口罢了。另一方面,也是找个话题,让许宣心态放松一些,在他看来,经历了这些事情,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对许宣来说都会有巨大的压力。 听者有心,许宣心中有了猜测,接下来围绕着旁敲侧击地东拉西扯几句,在这方面,他已然成了精的,方元夫自然不会觉得不妥。这当然不是许宣不真诚,这件事毕竟复杂,没有将方元夫牵扯进来的必要。随后,他便觉得,那女子很可能就是江边那个! 这些横竖都是插曲,二人说了一阵,话题又转回眼下的事情上。 “于贲是个厉害人物,这下子兄弟死了,他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虽不惧他,但是就怕他拿家里人出气。”方元夫皱了皱眉头:“另外就是汉文你了……若他要对你做什么,会很危险。于贲和死去的那两个不太一样。” “如果实在不行,就将于贲杀掉……”方元夫沉默了片刻,随后简简单单的说完这句话,抬头看了看许宣:“当然,如果师傅他老人家愿意出手,事情就没那么麻烦。” 这些事情,许宣并非没有处理的经验,但相较于法制完备,治安成熟的前世来说,眼下他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前世的环境和制度,以及政府对黑社会压倒性的掌控力,回旋的余地要大很多。此时他脑海中有几个模糊的应对方案,但都显然都不成熟,因此只是想想便推翻掉,一时间便不曾去接方元夫的话头。想了想他随后说道:“叔鹏,你经常杀人么?” 方元夫闻言沉默了片刻:“还好了。”说这话时,语气明显不如之前从容舒缓,也不知想起了什么。 许宣其实也只是好奇而已,便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心中有些感叹,这样一个满身书卷气息的男子呢…… “汉文,你是第一次罢?”方元夫这般问了一句,如同在问一个与死亡无干的问题,语气并不严肃:“若不是事先知道,想不到汉文你一介书生居然也能很辣到这种程度……”虽然是从容的语气但内里某种惊讶和难以置信的情绪还是有的。方元夫赶到现场的时候,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是他从现场的一些情况多少也能还原出事情大致的发展脉络。 手无缚鸡之力,便是读书人给人的大致印象。对读书人来说,即便是强硬,很多时候也只是在精神层面会有一些,或者干脆就没有。会杀鸡的读书人都已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杀人? “还好了。”许宣微微笑了笑,同样这般回答一句。方元夫愣了愣,随后也笑起来。 …… “那于贲……” “哦,是这样的……”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音。 午后的时光里,窗口露出的天空偶尔会有薄云飘过,但是更多的时候都是蓝蓝的、宝石一般无暇的天穹。屋内药香还不曾散去,两个男子随意说着关于杀人的某些话题。一些敏感的词汇从容地被说出来,话题转到毁尸灭迹的问题上。天空中一行大雁飞过去,“人”字形的队伍,偶尔变换成“一”。这般过得一阵,屋内坐着的男子起身离开,推开房门的时候,金黄的日光洒进去,碎碎的落了一地。 床榻上,书生微微倚着床沿,他伸手看看自己的五指,目光朝窗外望去,收回来后明显陷入了沉思之中。面色严肃。看神情,他似乎做下了一个决定来。 第71章微澜(致歉章) 许宣如今所住的地方,是一个前后两进的小院落,院中种着些花草,秋天的时候,草木最能体会气节变化,都显出几分阑珊色泽。大概远离闹市的缘故,午后的院落,静悄悄的。这里据说原先是方元夫家中的一处别院,后来因为拜师的缘故,就腾出来给他单独使用,而他如今也不常住。对于方元夫的身份,既然对方没有主动提起,许宣也就不曾去打听,但既然有这样的条件,想来一定不差的。 思绪飘忽,想的还是眼下既已发生的事情。刘世南那边,轻易就下这般死手,许宣不曾料到。按照惯常的经验来说,要人性命,往往都是最后的手段。这样的事情一旦做出来,就不再有回旋的余地。他的眼中情绪复杂,到得最后,又朝窗外看了看,眯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来。随后做了某个决定。 从前他对于这个时代、这个人间都有着几分近乎执拗的疏离,即便也曾屡次试图要融入,但做的都不够好。如今和死亡擦肩,危险是危险了,但是好处也显而易见——他心中的那层困扰的膜终于悄然消失掉。具体说来,这其实是一个自我定位的问题。无论如何,现代人的心态,难免会对眼下的一切产生某种俯视感。如今这种类似上帝视角的情形被破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其实很容易就可以死掉。 或许生死之间的彻悟,或许没有这般复杂。他所做的决定,也无非是尽快掌握可以立足的东西。否则,眼下连一个小小的掌柜都难以应付…… 决定既然做下来,朝着这个方向去思考,想法就会很多。和方元夫学武艺,或是勤学一番尽快将功名拿下来,走上仕途,抑或经商。对于后两者,他的把握比较大,秀才功名他是有些信心的,至于举人或者更上面,则需要走着才能知道。虽说大明朝的科考试题他是知道的,但历史如今朝什么方向演变,是不是还和熟知的一样,这事情说不准。至于经商么,启动资金已经有,关键是项目的选择,他有几个想法……但无论如何,将想法付诸实践,还需要一些时间。 一整个午后的时光都用来思考这些事情,窗前的桌子上有文房四宝,许宣便拿过来将一些想法信手涂抹在纸上。晚膳也是在这里,他和郑婉仪又照了一面。女子依旧记得白日里的事情,脸色不好看,送了一些清淡的吃食和药过来,随后收将盘盏收走。临走时目光瞥了桌子上凌乱摆放的纸张一眼,随后又看了一眼……二人并未做交谈。 第二日一早,方元夫过来将他师傅愿意出手的事情同许宣说了,随后又告诫一番话才离开。晨起的时光宁静温和,许宣咂摸着嘴巴,脑海中勾勒着黑社会大佬之间的谈判场景,觉得有些好笑。身子恢复得不错,已经不妨碍走动。既然暂时是安全的,他便出了院门。 心态转变带来的好处便是办事的效率的提高。接下来今日,他便在许家和如今他所暂住的院落间往返。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小贩为生计奔波,乡里人偶尔担着蔬菜瓜果之类走动,忙忙碌碌的日常景况和往昔并无不同,但如今他也成其中一员了。偶尔路遇到结伴而行的书生才子们,依旧是满口诗词文章,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他便会笑着摇摇头。 更多的时间都在许家的墨坊里,晚上如果不门,他会在灯火下做些计划。有些东西,隔得远了会遗忘掉,事实上他已经开始遗忘一部分了。比如前世原本记得的一些诗词文章……现在他做事的目的性很强,商业计划也有意识地做了取舍。比如一些需要很长时间积累才能显示出分量的商业行为,便完全不做考虑。甚至有些很有内涵和前景,但是短期之内还达不到他的预期的项目,他也只是稍稍考虑一下,便放在旁边,暂时不理会了。偶尔他会想起前世打拼之初的那些日子,情形与眼下有几分类似。 身体一天天的好转起来,他便开始了有意识的进行锻炼。在院落中跑步,借着院中老树垂下的枝桠做些引体向上之类的简单运动,晨曦和秋日的朝露散落在他的身上,院落中炉火上会有烟火气息。这些暂时是不会看见成果的,但是身体是革命本钱这句话,他一直觉得很对,所以决定坚持下去。 杀人的事情仿佛渐渐淡去了,官府那边一直静悄悄的。偶尔在街上走动,会有被人监视的感觉,他知道应该是于贲那边的人,但是除了监视之外,并没有其他过激的行为,甚至到后来,这样的监视也慢慢少起来。虽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样就结束了,但是危机果然如方元夫所说的一直不曾再来,许宣因此也对他口中的师傅产生了好奇。 方元夫似乎也很忙,但是会时常过来探望他,做一番闲谈。偶尔听他话语间的寂寥语气,许宣才明白,他似乎没有朋友,很孤独。他为许宣杀人,一方面是有能力而为之,另外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那日夜间的屋顶闲谈,他已经将许宣认作了朋友。天南海北地扯淡间,二人的关系日渐深笃起来,他对这浑身书卷气息浓郁的男子也有了更深的认识。自从身体渐渐康复之后,叫郑婉仪的女子便不曾再来过。不过想着被一个自己得罪的貌似高手无视,许宣倒觉得心中庆幸。等到身子完全好了,他起了告辞回家的念头,但是方元夫说还是再等等,至于为什么要再等等,他不曾说明,许宣也不曾再问。 许家近来显得很忙碌,同先前的死水微澜的局面相比有了明显的不同,而这样的变化源头是从前几日那阵大雨之后才有的。当然,并没有人太过在意,徽州的墨业发达是不假的,但是对于后世号称“镪藏百万商”的徽商故里来说,墨业所占的份额其实也有限的紧。最大的格局还是把持在盐、茶、木、典当行业的一些大商户那里。即便是墨业本身,很多人对许家的变化还是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临死前的垂死挣扎、回光返照之类罢了。 但是在隔起的高墙另一面,许家内部的很多人,感受又不一样。从这样的情形里,他们感受到的并不是垂死挣扎的气息,有时候他们会觉得眼下情形居然有些类似老东家许惜福还在的时候,居然有几分活力了……他们常常以为是到了最后关头的某种错觉,因此心情就更沉郁几分。 许安绮的病好的很快,虽然看起来依旧有些恹恹的,但是已经不妨碍日常的生活,这倒让来替他看病的张大夫啧啧称奇了一阵。她这几日会和一些许家核心的老掌柜们一起商议事情,对许家的前途大家都表露出一脸忧心忡忡。随后的一系列安排,却是神神秘秘的。作坊里不仅和以前一般照常开工,甚至加工的情况也时有出现,人手、资源一股脑儿往里面砸进去。对于这些,也有人啧啧称奇。 一切都都按照某种既定的节奏,朝某个方向慢慢发展过去。其间也发生一件事情——许家三年前远嫁杭州的大小姐许安锦回来了。这一件对许家来说比较重要的事情,在更多的人那里,却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岩镇如今聚集的人数量之多,也只比年节的时候少上一些。人一多,消息就很杂。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说法,说许安锦在杭州被夫家休了,这个消息据说很可靠。 另外的,便是许家不得不面对的墨上大会,在离中秋还有两天的时候也到了。 第72章雨幕茶香(今日最后致歉章) 到得离中秋还有两日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弥弥蒙蒙。路上行人不少,带着斗笠、蓑衣、或是打伞,步履匆匆地擦身而过,面色都有几分沮丧。毕竟是中秋佳节,大多数人心里都存了赏月的心思,这倒和风雅无碍,纯粹是多年风俗积累下来的某种习惯。虽说还有两日才到中秋,但是若雨下不停,原本很多安排也就失去意义了。 另外,在岩镇底层的很多人那里,所期待的中秋晚间,为庆祝佳节准备的节目也可能不会有。如今娱乐活动少的年代,很多人所盼望的也不过是除夕、上元夜、端午、中秋、重阳……这些少的可怜的日子里某些欢愉热闹的场面。 这一天许安绮早早起来,昨夜在做最后的准备,家里很多人忙到很晚才睡,连带着黛儿、云珠一众丫鬟也是。她自己做了一番洗漱,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心中倒是微微紧张,但另外一方面其实也有些期待。到得眼下,她和许家已经将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随后坐在梳妆台前,铜黄的镜面被打磨得很光洁,她在镜子前左右照照,脑中回忆一番,对着镜子里漂亮干净的女孩子比划了一个手势,做个鼓励的口型。时间还早,接下来便是梳妆打扮。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准备描眉,回过头,看清楚来人,于是展颜露出一个人笑容:“姐姐。” 进来的女子,与许安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身段要高挑不少,另外的,便是有几分遮不住的愁容。大约哭过,眼角有些浮肿的痕迹还不曾消去,但无路如何,依旧是很美丽的女子。这便是许安锦了。她昨日才到得家中,已经三年多没回来,虽说家中大多数东西都没有变,不过还是有些觉得陌生。她走走看看,试图找回曾经的某些熟悉的感觉,是听到许安绮房内的响动,才进来的。 “姐姐,怎不多睡会儿?”昨日才回来的许安锦,在许惜福的墓旁哭泣了很久,这个许安绮是知道的,于是关心地问了句。 “离家久了,居然开始认床……”许安锦歉意的笑了笑,声音中有几分疲惫:“不过,我不乏的……倒是妹妹,今日都准备妥当了?” 她这般问着,眼神中一抹担忧的情绪被很好地隐藏起来。许家的情况她在杭州就有过了解,方家也是商贾世家,她嫁过去之后,耳濡目染学会了很多东西。 “姐姐,你放心!”许安绮说着,朝她比划了一个手势,随后迎着许安锦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许公子说……这个代表胜利。” 又是他…… 虽然回来不久,但是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妹妹提起这个人,好像是个书生。书生也懂这些么?许安锦心中疑惑,不过并没有表露出来,在杭州的三年,她学会的东西还有伪装自己的情绪。 方如海休妻的时候,方家大约也有愧的,在银钱上没有亏待她,她自己还有原先的嫁妆。总之,即便许家垮掉了,也饿不死她们姐妹也就是了。她这般想着。至于那样的书生,她在杭州听说的多,无非是能说会道,夸夸其谈。自己的这妹妹……估计就是和杭州那些大户人家女子一般,被迷了心窍了。 这也是她才回来的缘故,很多事情,许安绮没有对她说起,只是叫她放心。 “姐姐,许公子说,今天要霸气一点……你看这样行不行?” “呃……好像有点淡,胭脂……” …… 辰时过半的时候,许安绮走出家门,她将怀抱的锦盒又紧了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门庭。车夫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胡莒南掀开帘子朝她挥挥手。 …… 许宣今日不曾再去许家,这是原先就和许安绮说定的。墨商大会的场合比较正式,为了让原先的很多安排能够起到最好的效果,他作为一个外人就不搀和进去了,免得遭人闲话。昨日和许安绮主仆告别的时候,少女显得激动地抱着手中某个精致包装过的锦盒,模样像是要打一场仗似的。他拉着二人做了一番击掌鼓励的动作,惹得两个丫头俏脸通红。 呵,想来就觉得有趣。 所谓墨商大会有些类似后世的某种高端论坛性质的会议,但是不会每年都开,往往是到了需要的时候,由官府牵头,一些墨商坐下来召开的某个小型聚会。在其他行业那里,也都有类似的。 这一次的墨商大会,在一个叫竹月轩的地方,据说是程家出钱包的场。那里也是岩镇比较高端的消费场所之一,不过比起玉屏楼、金风楼之类的规模上要小很多,但是胜在精致典雅。 秋雨有时候迷蒙起来,比之春雨还要厉害。雨才下不久,青石街道上,仿佛蒙上了一些润泽的油脂,人走过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随后脚印化做圈圈涟漪淡去时,人已经在十丈之外的地方。 撑伞走在这样的雨里,对许宣来说,还是头一回。不过,闲适的心情褪去,如今边走边看,想的是自己的计划应该怎样实施的问题。偶尔走过店铺,便想着,如果换了自己来做,如何如何…… 这般想着,居然走到了竹月轩,倒是……巧了。 许宣在竹月轩对面的一家茶楼屋檐下收了伞,轻甩出一道水线,又将长衫上沾上的水汽拍去一些,随后朝对面的竹月轩看了一眼。 典雅的双层小楼,在雨中显得秀气。二楼的最大号的雅间里,隐隐约约的有人进出。隔着窗子,胡莒南的身影出现在那边,正和熟人客套地打招呼,过了一会儿,秦老过来拉着他在一旁说话。而进进出出的,大致也都是这般路数。许安绮不知道去了何处,许宣站着等了一会儿,才朝茶楼里面走去。 他在二楼临窗的地方要了壶茶,随后隔着茶水升腾的雾气,边喝边朝外眺望。徽派民居的屋顶在雨线里高低起落,鳞次栉比地朝视线远处绵延而去。或许下雨天,视线更清明的缘故,白墙黛瓦,层次分明。小半个城,如同浸润在烟雨水墨之中,画图也似。 随后见到几个熟人。程子善在那边出现,前呼后拥地进了竹月轩,之后出现在二楼的窗口。佘文义也过来了,同行的是几个许家原先的掌柜,他的班子已经扯起来,大概想要借着这次大会将旗号打出去。另外的一些墨商是没见过的,有的步行过来,也有的坐轿子。总之很快呼啦啦的都是人。随后官府的人到了,轿帘子掀开,据说这次来同知方正己派来的代表,只知道姓卢,叫卢行素。其他的,至于官衔、品级之类的,许宣倒没去在意。众人这时候都忙着迎接,排场做的很足。许安绮的身影混在其间,柔柔弱弱的。再到后来,有人将窗子关上,许宣才收回目光。 茶已经喝了大半。 这次的墨商大会也确实是一场战斗。各路人马汇集,程家携了大势,要对许家做出最后的清剿。 结果……会怎样呢? “将军抽车!” 茶楼上有下棋的老者,将棋子拍在棋盘上,“啪”的一声。周围茶客受了惊扰,纷纷投去不满的目光,老者的同伴于是朝众人歉意地抱了抱拳。 许宣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 第73章将至(今日最后致歉章) 因为下雨天色黯淡,沿街很多店铺都点起灯火,尤其是茶楼酒肆之类的地方,临近佳节,商家也不至于吝啬这点花费。秋雨迷蒙中,长街灯火点点,让人打雨里走过,只是看了便觉得心中温暖,随后不禁会生起进去坐坐的心思来。 竹月轩里。 众人围坐的桌上摆满了卖相很好的吃食、点心以及蔬果。这样的聚会或者说宴会,许安绮是第一次参加。但开头的新奇感过去之后,她只觉得有些枯燥。卢行素卢大人滔滔不绝的说话,和窗外下着的雨有些像——少女在心里做了类似的比喻——不知道何时会停止。对于这一年岩镇发生的各种事情啊,墨业取得的发展啊,未来的展望啊,换汤不换药的,大概每年都会说。今年由于情况开始变得特殊,但他还是说了好些东西,只是在关键处闪烁其词地模糊过去。事实上,对于徽州墨业如今的真实格局,如今落座的许多人,即便是许安绮,大概都要比这卢大人清楚很多。 竹月轩对面的茶楼生意兴隆,大抵这样的雨天,不愿闲在家里又无处可去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歇脚。人多嘴杂地众说纷纭,大多数话题都是才进行了一半,便随后转到其他上头。许宣听了片刻,觉得无趣,将手探出去在雨线里翻转,随后被雨丝细密包裹住。 “桂花糕……”邻桌有客人要了点心,几人分食,互相交谈几句,其中一人偏过头与身旁的一名同伴说话:“对面的事情,你怎么看?” 那同伴没有立刻回答,不紧不慢地对付完手中的桂花糕,才低声道:“从今往后,许墨就没了。” 许宣将湿漉漉地手掌收回来,正要听那边的说法。 “啧……不会这么容易罢?” “咸吃萝卜淡操心,月饼给我……” 看来,也不过是一种无聊谈资,许宣摇摇头。 呵。 …… 竹月轩中卢大人场面上的话临近说完,已经接近正题,众人于是安静下来,等待着事情开始。 秦老、胡莒南和许安绮坐在稍微边缘一些的地方,这般场合,对于少女的出现,不少人投以关注的目光。她起初慌张,但是,随后素手拂过怀中的锦盒,就不知不觉间镇定下来。这样的锦盒,在胡莒南和秦老那里都各自怀揣一个。 这不是个例。这样的聚会有关墨贡,当然也有关各大墨商此后在徽州墨业中的地位。当今皇帝喜爱书法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虽说被张阁老训斥之后有所收敛,但毕竟天子爱好在众人这里说起来,都有些津津乐道。当然,皇帝还小,本身用不了多少墨。但是,大明朝是读书人的天下,为官的也都是读书人,或者曾经是读书人。即便宫里的公公们,舞文弄墨的也不在少数。每到年关,京里采买一批墨,作为赏赐,这是雅事。 当然,即便没有这些。对自家东西有信心的,都会拿出来露露脸,若是质量上乘,此后的墨业市场或受影响,这些事其实也难说的紧。 因此,卢行素才将话说完,表达出这般意思,这展示就在某种迫不及待的气氛中开始了。 “今日请诸位共同鉴赏我佘家新近制成的‘玉虎符’,此墨制作不易,制成之后,光泽可鉴,馨香宜人,请诸位看看,其上墨色凝练,我们在制作过程中用了一些特别的手法……” 最先说话的居然是佘文义!他说着似是朝许安绮这边看了一眼,不过因为心中某些底气在,她也没有回避佘文义的目光。直直地回望过去。 对佘文义来说,这次的墨商大会,他只是能做一个独立的商户参加,便已经达到目的了。如今所做的,无非是将自己的名气再向前推一推。这款“玉虎符”已经具备了许家高端产品的很多特点了,甚至隐隐有了某种超越——看来也是准备过很久的。 有人笑着围过去看看,有的人在周围坐着聊天。 “墨倒还不错……” “只是好一点,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地方,还不是极品……” “不知产量如何……” 佘文义所求无非是露个脸,这时候所做的交谈也只是个大概,但有兴趣的都已经上去看过质量,就算没什么兴趣的,例如程家、方家、曹家也都会有人过去品评一番,说几句好话,对于他的身份问题,便算定下来了。这事情一开场,气氛也就变得热烈起来。 紧跟着佘文义之后,却是方家站出来。先是说了说方墨这一年的大概,其间不无几分炫耀的意思。众人倒不介意这些,都认真听着——有些商户或者也会在这样的聚会上透露一些想要透露的讯息,若是忽略过去,或许也是损失。方家来人结束简短的总结,旁边的人呈上来一个锦盒,他笑着拍了拍:“以往我方家‘寥天一’墨受诸位关照,近日以来,我们沿用了‘寥天一’的思路,眼下制出了一款新墨,先拿出来与大家品评一番,请诸位指正……至于名字,诸位大概也曾听过。”他说着打开盒子,让身边之人将一款墨展示在众人面前,人群中随后发出惊叹的声音。 锦盒打开,一方润泽的墨呈现出来。墨色晶莹,映照灯火发出微微的荧光,随后,荧光内敛,显得润泽剔透。墨正中龙腾虎跃地雕镂着“九玄三极”几个金字。这墨才出来,现场的气氛便有了些变化。方家的“九玄三极”制成有一段时间了,还未曾上市,有的人是第一次见到。其他的,即便已经见过的,这时候还是难免受到影响。 “寂光内韫,神采坚莹……端的是好墨啊!”有人这般赞叹。 程子善也张开嘴看了几眼,随后几乎是与家中同行的掌柜同时,将目光望向了一旁,随意地打量着周围一些墨商的反应。这次墨商大会,方家才是程家最大的对手。方家的“寥天一”原本便是徽墨名品,如今出了“九玄三极”这等极品,这次聚会上很可能威胁到位置最高的程家。片刻之后,他才将目光收了回来,与身边程家的掌柜笑笑。 方家的“九玄三极”无疑掀起了一个高潮,众人包括程、曹两家在内,交谈一阵,给了极高的评价。胡莒南也过去看了看,说了些话,不过在意他的人并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保持着必要的客气。许安绮在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这个时候对她来说,所期待的,其实也只是最后的那一个结果。 自由观看的时间完结,那“九玄三极”也被陈列众人目力可及的地方,以便此后整个的过程当中大家都能看见。 这次参与聚会的墨商一共二十余家,每家每户肯定都会有些话说,但不一定都有东西拿出来,这完全是自愿的事情。这个进入程序之后,众人都有些认真,对于墨贡的事情,眼暂时稍稍放了放,专心地看着眼前的每家每户的产品,讨论对自己有益的事情。 在座商户之中,也有不少人在观察着程、曹两家众人的脸色。不过程子善一直都在有风度地微笑着,每一家东西出来之后,都很有风度地点评一番,然后上去问些问题,这时候也未变过。曹家则也是自信满满的样子。至于许家……有人偶尔注意到他们,对他们也是类似的反应有些奇怪。 …… 许宣又添了一壶茶,雨还没有停的趋势,茶楼的客人倒是越来越多了。 一个年轻的书生怡然上了二楼,在许宣对面的空位上坐下来。随后要了壶龙井,边喝边朝对面的竹月轩看着。 许宣见他眉目见依稀可辨的某些愁苦,想了想道:“这位兄台,我们是不是见过?” 第74章动静 茶楼因为人多,气氛很热闹,大家忙着找各自擅长的话题,或是对付手中的茶和点心。再看那书生两眼,优雅干净,一袭青衫也很新,特别是举手投足间的某些熟悉气息,许宣越发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奇怪。他顺口问了两句,那书生随意地看了他两眼,并没有搭理。许宣讨个没趣,便将心头疑惑放下。两个人都默默喝着茶,互不干涉。 竹月轩里的流程也走过大半,各家拿出来的墨经过众人点评,随后摆放在一起,这样优劣高下就能更直观地区分。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方家的“九玄三极”,还有一些原本不错的,这时候只好屈居绿叶,做了点衬。 “今年的各家都有看头啊,水准比之往年要高数筹不止。” “方家已经亮剑,程家肯定有杀手锏……” “不过,刚才那家的真不错,我上去再看看。” 除了程、方、许、曹几家事先就被摊了墨份的墨商外,其他的一些墨商,除了过来联络一下感情、打探些消息,其余的便是看戏的目的更多一些。 墨贡的事情虽然也是的,但是他们各自都将准备做足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官府最后定下来。能被选上,自然是好事,即便没有,横竖也不会有损失。这些人也因此心态轻松。今次的场合,真正要做角逐的,其实是排名靠前的几家。不明白的人几乎没有。 其实自开始就有人会不时拿程、许二家眼下的神情、态度做比较,希望借此看出些端倪,虽然对于许家最后的结局并无太大的疑问,但过程还是让人好奇——若一触即溃的局面一边倒,这就没劲了。都是徽墨世家,就算要谢幕,也要龙争虎斗一番,才算对得起风雨多年的精彩。程子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自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态度,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许家居然也是一样的。 表情是看不出,不过从聚会开始就一直沉默的时候较多,大抵……是在硬撑罢。所以很多人难免有这般想法。但无论是不是,随后都是会知道的。 等到曹家展示完自己的产品,众人做了点评,看那墨的质量,也只是很往年持平罢了,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 关于这个,很多人有不同的看法。有认为曹家避程、方两家锋芒,韬光养晦的。也有认为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家因为远近、亲疏的不同,都有各自的判断,这时候并不存在谁说服谁。但是,既然曹家的墨未曾达到预期,那么今次的看点自然就少掉一个,更多的人其实是在计较这些。 许安绮在圆桌边坐着,因为是女孩子,又是首次与会,另外还代表许家,总之诸般原因之下,愿意和她说话的人不多。但毕竟是漂亮的女子,有几个年轻一点的掌柜,见她形单影只,好奇地过来说两句,问问她的看法、意见之类的。她看得懂对方神情背后的某些东西,除了保持礼节性的微笑之外,并没有多做交谈。 时间流逝,她又开始紧张起来,倒不是害怕,而是想着许宣曾与她说过的要霸气一点的问题。 谈起这个,许宣给她出过主意。比如千万要迟到,越迟越好,等到大家等到脖子都歪了,才掐住时间,泰山压顶云云。关于这些,许安绮当然认为他只是说笑而已。不过某一刻,她想想这样的情景,觉得确实有些……霸气。当然,也只是想想。 秦老、胡莒南原先的老相识,除了开场前打过招呼,后面就一直保持若有若无的距离,客气客气。不过二人也不在意,这个时候只是坐着看茶,偶尔互相交流一下,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在外人眼中自然还是疑惑。 终于某一刻,程子善敲打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身边的某个程家掌柜正了正身子,朝周围环顾了一周,整理下袍服,笑着站了起来朝众人抱拳。随后唤了人,捧着一只木盒上前,开始说起程家之前这一年中的事情。 二楼大厅之中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在注意着程家将要拿出来的东西,以及方家、许家这边的态度。当程家终于将一款紫色、贵气的墨品展示出来时,几乎整个空间里的气息都凝滞十数息。人们安安静静地等待着旁人的反应,多数朝方家望过去,就连程家众人的目光也不例外。方家的掌柜在看了一会儿之后,也在互相交换着一些目光。 “此墨名为‘紫光玉’……” 程家的掌柜迎着众人的目光将一些信息娓娓道来。 “紫光玉乃是由我程家君房先生新近所得的配方精炼而成,摒弃了原先以‘青玉案’等墨奇巧而流于浮华的某些缺憾,更加适于实用……制作过程君房先生亲自把关,因此……” 在座都是内行,他的这些讲解很大程度上也是向着上首的卢行素。另外,也是朝着方家而去。 一秒、两秒……程子善对众人的态度心中有数,扬扬眉毛笑了笑,手指再度落下。随后,才听见周围在轰然声中私语声混成了一片,众人都陆续起来走上前去。 窃窃私语的各种议论当中,众人笑着走上前,作为徽州墨业的行首,众人此时虽然被紫光玉所展现的某些品质惊讶,但仍然不会不给它面子,场面顿时间热闹起来。当然这样的热闹中,也各有各的心情。热闹归热闹,程家掌柜说完,将那紫光玉放上前方之后,便走回了坐席,随后与程子善小声说话。 方家众人轮流上前观摩一番,眼神复杂。从品质上说,“紫光玉”比之“九玄三极”好上一些,但也有限。只是,关键之处在于这是一种不同的思路所获得的成功。这其间的差别就有些大了。 “光泽可鉴,点漆而黟。”卢行素放下茶盏之后,点头说了一句,声音不响,但是恰恰能让所有人都听到。 聚会进行到如今,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某一家的墨做出点评。到底准不准确另当别论了,关键他背后话语中流露的态度,让人心中都有数了——这一次墨贡的事情,恐怕还是程家拔了头筹。 这样的墨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制作出来的,但之前居然不曾得到消息,程家的保密工作委实做得好。方家虽然不错,但是到底还是在底蕴有些差距。 “程家这还真是……咬人的狗不叫……”秦老和胡莒南窃窃私语,交换一下意见,许安绮在旁听见了,低下头抿嘴笑一笑,当然,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 …………………………………………………………………… 茶楼上之上,有人卖茶叶蛋的中年妇人在桌椅人群间来往穿梭,小声地吆喝。也是茶楼这般场合,如果打点好了,过来寄卖一些东西是不会被干涉的,在其他的一些场所,大约是不行的。许宣伸手朝那边招了招,中年妇人手中挎着篮子,上面蒙着一块用作保温的蓝色布料。快步过来,笑脸像许宣热情夸耀一番。许宣耐心听她说完,问了问价钱,五文钱一只,并不贵。于是点点头:“来五只。” 茶叶蛋还有些烫手,小心的擦去红褐色的蛋壳上沾着的些许细碎茶叶,沿着裂纹慢慢剥开,便露出蛋白来。许宣看了对面的书生一眼:“喂,来一只?” 那书生看了他一眼,脸颊偏偏,似乎是要拒绝的意思。但随后目光朝窗外游离一番,似乎回忆起一些东西,眼脸睫毛闪烁一下,伸手从许宣身前的碗碟里取过一只。 “喂,你叫什么?” “姓许……” 二人一面剥着茶叶蛋,随意地开始一些简单的对话。 “倒是巧了,我也姓许。许宣。”他说着看了一眼剥开的蛋白,随后朝口中送过去。 白净书生小心翼翼地剥着蛋壳,听到这话后停下动作,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许宣刚将茶叶蛋塞入口中,见到书生的眼神,又将蛋吐出来在手上,有些摸不着头脑:“嗯?” 书生又低下头继续对付手中的蛋壳。许宣随手在脸上微微摸了摸,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啊?有些想不通那眼神的含义。 随后轻尝了一小口,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倒不是真有多好吃,而是某种熟悉的味道,可以勾起回忆。如果说几百年以后有什么是不曾进步的,茶叶蛋大概算是其中之一罢。 二人默契的保持沉默,蛋壳碎落的声音掩盖在嘈杂的氛围里。某一刻,书生抬头朝窗外看一眼,轻轻吐出几个字:“对面是墨商大会,只是……不知如何了。” 自言自语的声音倒是让许宣心中微微一动。姓许……随后似乎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对方会有令自己熟悉的感觉了。他方下手中的茶叶蛋,拿过茶壶将自己与那书生的茶盏一齐满上。那边书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放心,不会有问题的。” 第75章压轴(上) 竹月轩中,由程家“紫光玉”所来的某种高潮气氛的余韵还在延续。 “啧……压轴,程家……” “方家可惜了。” “厚积薄发、真正的厚积薄发就是这样了……” “紫光玉”眼下获得的一边倒的赞扬,这些自然都算到程家那里。方家事先替“九玄三极”进行的造势,积累的名气,这时候全为“紫光玉”做了铺垫,所以心情难免复杂。但终归知道,这一次挑战行首算是失败了。不过横竖也没有亏,所以心态沉郁不多时便又缓和起来。这次聚会,比方家惨的可不是没有。 下一家出来之时,这纷纷议论还未停止,随后这些讨论稍稍平息下来,众人进入到其余商户的时间,“紫光玉”的余韵一直未消,到的几家现身完后,众人也不似先前专心。直到卢行素说出许家的名号时,宴会场中的气息,才陡然被一刀切断。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在预估的一个时刻,终于到来。 “程家既已压轴,这时候点了许家,故意给难堪呐……” “说起来也是许家流年不利,早几年老许在的时候,也是风光过的。如今尸骨未寒,家业倒是保不住了……” “我倒是觉得许家有后招,他们很镇定啊。” “啧,后招……” 程家和方家的比拼,在轻描淡写中告一段落。众人的心思,便放在了这次墨商大会背后最大的意义上。提前了这么久的墨商大会,本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按照流程,卢行素点名之后,许家应该有人站出来对这一年的情况做必要陈述,这个需要保证一定真实性。但许家如今没米下锅的窘境,几乎传遍了。 真实?呵。程子善敲打桌面的手指微微停了停,旋即又接续起来。 胡莒南迎着众人的目光站起来,随后歉意说道:“横竖还有几家,我们便在最后好了。”秦老在旁边捋了捋胡须,也是这个意思。 不过最后的挣扎,众人对他这样的说法并不意外。 “胡掌柜,在下瞧你们手中锦盒,怕是有些好东西罢?嘿……莫等了,让我等开开眼界。”有人说道。 “是什么好东西啊?我等倒是有些迫不及待。” 说这样话的人都是和程家有生意往来,或是倚仗程家的。先前对许墨原料狙击战中,他们充当先锋,如今也是当仁不让打头阵。 胡莒南闻言,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倒让说话人说更加议论纷纷、议论纷纷。 程子善换了一个坐姿,众人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便止住声音。 “安绮妹子,今日带来了不少东西,是要做压轴用的么?先前我就说过,许家经营遇到些麻烦,若是处理不了可以来找我的。在下等候多日,安绮妹子你倒是一直未曾来,想是事情都解决了。先前有人说我程家图谋你家产业,说我轻薄与你,这些事情……谣言止于智者。在场众人都是不信的,你不要有顾忌。今日卢大人在此,大家就事论事,不会有人欺负你。我等对许墨都颇为关切,大家毕竟同是徽墨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这般遮遮掩掩可说不过去~~” 他这般说完,又有人过来帮腔,叽叽呱呱、叽叽呱呱,偶尔又将卢行素抬出来。总之都很没有耐心的样子,等不及要看结果。当然,偶尔也有人想出来帮许家说两句话,但是这样的人不多,行动的就更少了。往往是才开了头,便被众人气势汹汹的淹没掉,随后也沉默起来。 胡莒南朝许安绮征求地看两眼。少女抬起头轻轻地抚了抚鬓角的秀发。 “也好。” …………………………………………………………………… “就如这颗蛋,你可以见到、摸到,但是不到最后剥开,你永远不知道它好不好。即便剥开了,味道怎么样,也要尝过才能知道。” 茶楼上,许宣将第二颗蛋轻轻剥开,这般说道。书生在那边蹙着眉头,不太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些来。 “我若是和你说,许墨从今天之后,不仅不会消失掉,反而会很好。前所未有的好,你甚至……会被吓到。你信不信我?”茶叶蛋的咸味和茶香入口,他已经笃定了对方的身份。 “我不信。”书生这般说着。 二人剥茶叶蛋的时候,外面的雨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雨后清新的空气,在茶楼里大约是闻不到的,但许宣依旧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随后朝对面指了指。 “你看看便知道了。” 竹月轩的窗子又被人重新推开,里面隐隐绰绰坐满了人,老者和中年人比较多,年轻人也能看到几个。少女正站在人前,似乎在说着什么,偶尔比划一下手指。她的姿态比较从容,但是旁听的人脸上偶尔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许宣对面,书生剥着蛋壳的手微微抖了抖。 ………………………………………………………… “如众位所知的,许家的境况并不好。” 少女将许家的困难一一罗列出来。比如原料不足,今年的墨份难以完成啦;家中掌柜反水,人手不够啦;家父去世,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啦……等等等。随后表示希望卢大人谅解、宽限时日云云。 这些场面话都在众人的预料中,但令众人惊奇的是许安绮说话的神情、态度。她就那般温和地站着,因为大病初愈,所以看起来也有几分楚楚的感觉。说话的声音也从容,丝毫没有大难临头的慌张。她将许家一年的情况做了说明,很多地方并没有掩饰,随后做出总结。一些老者听了心下点头,单从这份心性看,此女便已经很出众了,可惜……。 他们自然不知许安绮的镇定来源于她的信心。 “这个……啧。”卢行素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随后礼节性地劝慰一番,才正容道:“按照规矩,没有完成墨份,这事情有些大了。本官做不了主。” “倒是有个法子。”程子善这时候插话进来:“可以将许家的墨份摊到其他墨商那里,墨贡事大,拖延不得。” “这不失一个办法。”卢行素点点头,在场的和程家亲近的墨商脸上纷纷露出喜色。卢行素接着说道:“但是,既然如此……许墨往后也没有做的必要了吧?” 卢行素和程子善一唱一和,将事情朝某个方向推过去。 嘿,来了。众人心中想到。 少女却将素手挥了挥:“当然,妾身也知道要在墨贡上取巧不现实……所以,就不让卢大人为难了。至于摊份的事情,就算了罢。今年的墨贡头筹,许家已经决定拿下来了。” 她的话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很多人先是没反应过来,脸色还平静。但是随后有些人想明白了,就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 这个话……这是什么意思? ……………………………………………… 从茶楼的视角看过去,宴会陡然间处于巨大的疑惑与议论当中,即便卢行素起来挥了挥手也没能抑制太多。很多人惊愕的表情来不及收拾,挂在脸上。 许宣对面,书生有些疑惑,习惯性地朝鬓角的地方捋了捋,动作到了一半,意识到什么,才连忙停下来,有些小心地看了许宣一眼,见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才放下心来。 “呐,要开始了!”许宣小声说道。 “嗯?什么?”白净的书生抬起头来,见对面竹月轩的窗户里,许安绮带了一只锦盒上前,人群中微微有些错愕,随后她笑着说起话来。 第76章压轴(中) 猝不及防的转折总让人错愕,但是失神不久,也都纷纷回味过来。这时候几乎所有人对眼下的情况都有些无法理解,但是看着少女脸庞上某种坚毅的神色,心中对一些事情难免开始怀疑起来。 “我在想,许家妮子今天……可能真的有后招啊。” “方才秦骞和胡莒南的脸色都不曾变一下,怕是心中有底。” “是啊……无论如何,许家经营多年,积累是有的,不可小瞧。许家妮子虽然才接下家业,但说不定真有准备。” 窃窃私语嗡嗡地拥挤在一起,大抵都在做着猜测。某一刻,有人说道:“程家有紫光玉。” 议论的声音陡然间歇下去了。 紫光玉的出现,算得上程家长久积累之后的一次突破,表面上看没有什么,但是程家在背后所做的努力,肯定是以年、月的计算的。就在座众人本身的经验来讲,这一次开拓很成功。只此一点,便可以笃定此次聚会的头筹。 “许墨也是一百多年的老字号,虽说真正好的光景是近些年才有,但是……”许安绮声音从容的讲解一番许墨的来源、发展以及起落。这些事情,知道的人不少,不过大部分人还是听一下。心中疑惑未减。 程家有人着紧地说着话,几个许家的掌柜碰碰头、窃窃私语:“呵,许家莫不是新近也有好墨问世……”“倒是不曾听过,佘掌柜他们若是清楚,不可能不说的。”“再好,又能好去哪里?” 佘文义站在程子善身边不远处,程子善望了望他,四目相对,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程子善收回目光,和左右掌柜笑笑,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下。 “安绮妹子说这么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今日一切皆摆在台面上,延误了墨贡是大事,许家有错,那便按照规矩,该罚就罚,该惩处便惩处。至于到底如何,一切皆由卢大人定夺。你犯不着这般遮掩,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了。今日你给诸位带了什么过来?好墨么?” 许安绮的话被打断,她轻咬了嘴唇,看了程子善,又看了佘文义。心中难免气愤,许家局面,便是这些人一手造成,如今这些人倒是做出秉公办事的态度,讲起规矩来。但是她心中即便再气愤,面上还是不好表露。随后朝胡莒南和秦老看了望过去,那边朝她鼓励地点头。 收回目光,少女展颜露出个笑容:“蒙程公子关照,许家如今正是原料短缺的局面。墨份的数额又多,所以未能完成。这个……确实是许家的不是。” 程子善不以为意地笑笑。程家近来确实对许家“关照”得很过分,但是商场上的东西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成功或者失败摆在那里。少女那边显然还有后话,他便和众人一起,等待她接着说下去。 “妾身其实奇怪,许家同程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许安绮费解地摇摇脑袋:“至于先前的传言,那个自然委屈程公子了。” 有人听到这里,不禁笑起来。前些日子关于程子善和人争夺许家二小姐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程子善乃至程家面子上都很不好看。随后匆匆和城东沈家订了亲,敲定下良辰吉日,才算把事情平息下去。许安绮这时候提起来,倒是又一次揭了程子善心中的痛处。 “程家事情做的绝,我许家也不能就坐以待毙。有些时候,看谁笑的好,还要看谁笑到最后,程公子,你说是也不是?”少女说着将手中的锦盒放在桌上,微微开一条缝。有人好奇地朝里面瞅瞅,不过天色黯淡,倒也但不清楚。但是应该是墨无疑。 “不坐以待毙?呵。”程子善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今天是难得的聚会,卢大人也在。安绮妹子说话还是注意些影响,妇人行径就不要为之了。话又说回来,你许家的事情,在座都知晓。”听语气,大抵觉得,许安绮是在说气话。他顿了顿接着道:“事已至此,安绮妹子你便认了吧。横竖人没事,女子家,这样子太辛苦。你的墨,或许不错。你若真有信心,也不会等到这一步才将其放出来。所以,不看也罢。” 程子善这番说话,连敲带打的,很多人点头认可。 “不看,怕你会后悔。”许安绮轻声说了一句,下一刻,锦盒的盖子被一把掀开。 …………………………………………………………………………………… “鸡蛋,一天最多吃两颗,不然对身体不好。” 许宣二人一个吃了两颗蛋之后,对面书生将手伸向最后一颗,听许宣这般说了,迟疑了片刻,又缩回去。许宣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茶叶蛋拿起来,随后一面剥着,一面迎着对方恼怒的目光笑道:“不过,偶尔为之还是可以的。”语气得意。 书生目光不善的盯了许宣半晌,不过许宣脸皮厚,浑然不在意的感觉,书生没有办法,将目光转到窗外。于是,看到对面竹月轩精致的窗内,某些轰然乱作一团的场景。有些愕然。 …………………………………………………… 许安绮将锦盒打开,身边有人随意的看一眼,目光呆滞。隔得远有些的,因为锦盒的边缘遮挡了视线,倒看不真切。佘文义走过来,他对许家知根知底,所以对所谓的好墨并没有抱期望,只是随意过来准备看两眼,给老东家一个面子。但这时候,其实只是一眼他便皱起了眉头。随后看了许安绮一眼,又看了看胡莒南和秦骞。 许安绮没有理会她的目光,只是笑吟吟地退了半步,施过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怡然坐下。胡莒南朝他客气地拱了拱手,秦骞只是自顾自喝着茶。他将目光收回来,再继续看下去,那神情越来越严肃。 佘文义的神情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程子善敲打桌面的手迟疑了一下,他左边的程家掌柜便也走上前去。 “这是……” 随后程家掌柜和佘文义类似的反应,终于让人惊讶起来。居然能让程家人都是这般反应,出什么事了? 又有几人起身朝桌角那边走过去。 接着,是更多的人。 第77章压轴(下) 很多的人起身去那边看了墨,表情随后都变得很奇怪。更多的人于是被吸引过去。这样的情景持续了一段时间,程子善觉得有些不好的感觉。等到佘文义在那边,将目光强行从墨上收回来,与他对视的时候,他看清对方眼中某种掩盖不住的的惊骇情绪。不好的预感才到达顶点。 对佘文义来说,接下来的时刻,整个厅堂里似乎被某些东西割成两块,一块苍白,一块喧嚣。他迟疑地退回座位上,慢慢坐着,脑中很多事情交杂在一起,有些混乱不堪。随后,他只是望向场地中央,目光复杂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其实那般的类似的目光很多的生意人或多或少都有见过,那是某些人一腔热血投入商场随后被商场黑暗陡然吞噬时的眼神,复杂难言,难以置信,确说不出话来。 许多人都已经猜到了一些什么,就算不能确定自己猜想的,多少也已经感受到了气氛。 许家真的有后手! “看谁笑得好,还要看谁笑到最后。”许安绮的话语犹在程子善耳畔回荡。开玩笑么?他皱了皱眉头,“呵”地轻笑出来,随后也站起身子。无论如何,自己过去看了便知道了。他心中想着,自己大概不像这些掌柜,没什么见识,随随便便就被一些东西轻易唬住。 他走过去,锦盒前的众人这个时候还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他伸手将程家的某个掌柜拉开,挤进身子去。有些东西,就正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 “那个便是程子善,你看,他站起来了……” “他过去了。” “然后……” 茶楼临窗的地方,许宣又叫了一壶茶,一边小口饮着,一边做着某种类似实况解说的事情。 “他被吓到了。” 许宣将茶杯放下来,有些轻松的拍拍手。书生惊讶地看着他,随后隔着窗子朝对面看过去。如此几次下来,对眼下的事情还是有些无法理解。那程子善的表情确实如许宣所言的,被吓到了。但是为什么会这样?书生原先以为,这样的表情大概不会出现在一个笃定了胜利的人身上的。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叫许安锦。”书生咬咬牙,小声说道。 “啊?” “许安锦。” “哦~~~是你啊。” 许宣声音中听不出意外的情绪,倒是又让书生打扮的许安锦微微愣了愣。随后,许宣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口中啧啧称奇,说些“我还以为女扮男装是骗人的”“没想到真的可以这么像啊”“你好像很专业”之类的话。 果然如同妹妹所言的,这人很古怪。许安锦心中想着。随后又记起自己原先的问题,于是开头口问道:“那边到底怎么了?” “没有什么啊。许家最近做了几款好墨,嗯,很好的那种。超过他几百年,他不被吓到才奇怪呢。” “好墨?‘黛云’、‘非烟’?不会啊,这是以前就有的……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谁做的?” “你妹啊。” “我妹?呃……你的眼神很怪。” “哦~~~” 竹月轩气氛沉闷,安安静静的感觉,一些东西陡然如雪球一般的席卷起来,然而一时间仿佛只是某种气氛的改变,没有人议论,只是彼此眼神间变得复杂,渐渐的更加复杂。气氛变得躁动起来。 锦盒中躺着一金、一紫的两块套墨,鲜艳的布匹衬托下,眼望上去居然有些挪不开。程子善呆呆地站在墨前,皱着眉头未曾说出来什么,他有时望望身边程家的掌柜,似是要那里确认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有时又望望那墨,似是要将事实看得更清楚一些。有时目光不知道望向哪里。只有一刻他似乎一咬牙想要朝后退去。拥挤地众人将他挡住。 胡莒南在这样的气氛里,走上前,开始对眼前的墨做讲解。他身子不高,话语亦不响,但此时此刻却在第一时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没有人再像之前那般轻视他。他边说脑海中边浮现出一个年轻的身影,随后有些感慨:“非人磨墨墨磨人,这是许家近来所制新墨。机缘巧合,如今想来还觉梦幻。” 讲解也是简明扼要的,说完便又回到位子上坐下来。见到佘文义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于是笑着点点头。秦公心情不错,又拉着他说了一番。许安绮在一旁偶尔插句话。三个人仿佛从眼前的气氛里抽离出来,将场面交给其余众人做缓冲。 某种积聚很久的气氛,到得此时才轰然爆炸开来。 “不对、不对、不对了……” “许家……”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程家……” 围绕的“人磨墨墨磨人”墨展开的讨论,嘤嘤嗡嗡,众人征询了意见之后,又取了墨在眼前做了进一步观看。精巧到极致的雕工,一笔一划浑然天成,眼前与其说是墨,倒不如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当然,若只是这些,那也没有什么。更让人在意的,是墨的品质。幽香沉凝,但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香味聚而不散。入手更是如玉般温泽细腻。虽说墨最终还是要用来书写,但是在座众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仅凭这些,也能够做出应有的判断了。 嗡嗡嗡、嗡嗡嗡……众人有的回到席位上,想了想,又走上前去,仿佛看不够一般。明代制墨工艺,走得是精巧路线。但是,眼前的墨,还是在这一方面打破了众人的思路。令人恍惚。 而对佘文义来说,先前那样分裂的感觉没有离开,无论苍白、喧嚣的画面,快进或定格的感觉都在持续着。他不禁伸手要去拿茶,借此平复一下紊乱的心绪。连续试了几次,拿起来,手还是有些颤抖。 随后,众人摇头晃脑地回到各自的席位上。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某些事情最后的结论,他们看看仍旧微笑的许家,看看沉默的程子善。 交头接耳。 原来以为的压轴,这个时候才到来。而且,居然是被忽略很久的…… 许家。 第78章余骇 即便再难以理解,但是一段不短的时间之后,众人还接受了许墨好过程墨的现实。无论是雕工的精巧、还是墨本身的品质,只要懂墨的人,要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卢行素对墨道或许未必了解,但是众人的反应落在他眼中,他只是低头奉一盏茶,以暂时不回应的姿态,应对场面上的状况。 程子善敲打桌面的动作没有再继续,这时候改为右手抓扶椅臂,身子后贴在椅背上。眼下出乎意料的状况显然给他带了来了一些麻烦,不过惊骇过去之后,回味过来,想了想,也只是稍稍棘手一点而已。在程家的多方布置之下,事情并不是轻易说翻盘就可以的。墨商大会之前,程家是已经走过卢行素的路子的,两边通过气。这样的做法虽说有些多余,但是已经可以很大程度上做到将事情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剔除掉。 时间还有很多,他也并不急着立刻见到结果。有时候,几个在掌控之内的小波澜,甚至能让事情变得更有意义一些。他也明白。对他来说,所意外也不过是许家的墨本身罢了。 所有人都察觉出事情正朝着有趣的方向发展。原本注定失败的许家,在不被看好的极端情形下,正上演一场逆袭的戏码。至于这出戏能最终走到哪一步,横竖才刚刚开始。勉强从墨上收回心思的众人,这个时候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候结果。以弱胜强、绝地逆转这种多存在于话本小说里的戏码,眼下他们其实蛮期待的。 程子善用眼神止住一个准备开口的程家掌柜,随后“呵”的笑出声来。 “出人意料,难怪安绮妹子你这般镇定。”程子善轻轻拍着手赞叹一声:“原来如此。”随后他将手放下来,好奇地问了一句:“只是,又如何呢?” “许家没有原料啊,这样的墨,可以拿出多少来?” 许家拿出的墨,同眼下传统墨的格局迥然不同,在众人的想法里,这自然不会是预先就有配方的。按理说,这般出色的墨工,应该不会无名的。有些人皱眉思索良久,还是把握不住。另外,不论是谁来做,能将墨实验到这一步,其间的投入定然巨大。而许家,本就是原料短缺的局面。 程子善话里的意思就好明白了。从墨的质量来看,许家的新墨确实要好,但是奈何数量上的差距无法弥补。程家已经为这次大会做足了准备,许家规定的墨份是原先的“非烟”和“黛云”,既然没有完成,如今的墨再好,若不被官方认可,那突围还是失败的。 程子善并没有多说,简简单单一句话,其实也是朝着卢行素去的,算是给对方一个比较明显的提示。 果然,卢行素将茶杯放下来,正了正坐姿。似乎已经做下了决定。 啧……结束了。很多人心中想着。程子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笑容清晰,从开端就能看到某种得意的轨迹。 “等等……” ………………………………………………………… “很多时候,结果既然是注定的,就没有急躁的必要。过程太顺利,给人的教训反而不那么深刻。你来我往,事情才会有意思。” 茶喝到开始涨肚子的时候,茶楼临窗的地方,就只是单纯的闲聊。当然,说是闲聊,许安锦脸上还是紧张,因为某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她对于许宣话并不是特别信任。许宣知她心中所想,也只是笑笑:“今天一定会让很多人记住的。” 竹月轩中。 对于许安绮又一次站起来,很多人也只是觉得她心中不甘,试图在卢行素做出最后决断之前,再做一次挽回。有人于是摇摇头,不过最后的挣扎罢了。随后又想着,那墨真好。 佘文义这时候勉强平复下心绪,和左右随意说两句话。某句话尚未说完,他望着前方的目光陡然愣了愣。众人就算一边聊天,也一边在注意许安绮的举动。这时候一只精致的锦盒,陡然摆开在了众人的面前。 少女简单得有些过分的举动又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她只是从胡莒南那里又接过一只锦盒,信手打开来摆在众人面前。就又退回去了。她这时候是随意的举动,只是那锦盒展开片刻之后,陡然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先前某些相似的情景,才过去不多时,众人心有余悸,这时候互相望望,眼中都有些惊疑。 不是吧? 气氛陡然间沉下去,随后稀稀落落声音打破短暂的安静。 “这是什么味道?” 墨香传来,熟悉中带着几许陌生,有人奇怪地问了一句。 “似乎是某种药草。” “八宝五胆药墨。以熊胆、蛇胆、青鱼胆、牛胆、猪胆,和入水牛角、羚羊角、蟾酥、珍珠、牛黄、麝香、朱砂、冰片等八味珍贵药材入墨,加入木材精制而成。清热解毒,治疗诸如痈疽疮疡、无名肿毒、症瘕积聚、关节疼痛等阳症尤有奇效。”许安绮轻描淡写地声音想起来:“这是一次前无古人的尝试,索幸成功了……我们将之称为……药墨!” “药墨?” 又一种全新的思路,让很多人瞠目当场。程子善完成了一半的笑容,写真似的定格。 时间流逝。 某一刻,沉寂而又躁动的气氛里,佘文义轻轻摩挲着玉扳指,动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快,心情也更复杂。喧哗的人群在他的视线里拥挤涌动,哗啦啦的声音渲染着某种夸张的紧张气氛。但这些仿佛离他很远,朦胧如隔了层纱窗。脑海中只是不断浮现着许家门前的老槐树。 许家……许家…… 他才将眼睛狠狠闭起开来。 …… 时间已经到正午,茶楼人来人往一番,到得这时候,出去的人陆续多起来。喝茶毕竟是闲情的某种体现,而相较于三餐来说,分量显然不够的。 许宣站起身来,那边许安锦叫住他。他回头看一眼,虽然明知对方的女子身份,但是乔装得太过逼真,他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那边……还没结束,你怎么走了?” “没什好看的了。你看看那些人见鬼的表情……走了啦,回家吃饭。” 第79章佳节(上) 时候临近中秋,因为连续下了几场雨,天气还是不可避免地凉了下去。到得中秋前一日,太阳又出来了,明朗日光下,秋空一碧,万里无云。很多人先前对中秋下雨的担忧成了多余,心头舒了口气,于坊间闹市走动的时候,心情轻快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茶楼、酒肆之类的地方生意便更好了一些。 许宣打午后的阳光下走过,常常能听见有人议论起竹月轩的事情,语气惊讶。因为事件本身的某些离奇色彩,墨商大会上的一幕并没有沉淀太久,就已经传开了。节前无事的时候,这样的议论在很多场合被人提起来。至于背后有没有人推动,这个就难说了。但无论如何,经历昨日之后,徽州许墨的名气不减反增,倒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铁板钉钉的。关于新出来的药墨,虽然对于实际效果持怀疑态度的人不少,但是,毕竟这是实打实的新创意,吸引力还是够的。 昨日最后他还是没有走成,在许安锦的挽留之下,看完了事情的整个发展。到得后来,程家伙同盟友又做了一次反扑,众人气嘴八舌,吵架也似的。不过五胆八宝药墨的颠覆性太大,已经不是卢行素可以做主的。程家失掉了这一层保障之后,许家又开出可以转让“人磨墨墨磨人”墨的工艺,很多人就站到许家这边。此消彼长,最后把事情推向了对许家有利的方向。许宣隔着窗框,看着众人不断变脸,轰轰乱作一团的场面,感觉像看一场无声的电影。先是程子善拂袖而去,几个盟友随后走了。后来众人簇拥着许家出来,少女偶尔瞥见茶楼上的二人,先是意外,随后将鬓角捋了捋,展颜笑出来。 至于许家的后续发展,他也已经给对方制定了比较完善的规划。市场重心啦,包装宣传啦,产品推出的节奏啦,官商结合啦……等等等等。虽然时代不同,有些事情的操作和他既已形成习惯的方式有些差异,但横竖是一个思维转换的问题,只是在传统的家族产业的基础上,稍微带入一点后世的经营理念。类似的东西,对他来说也并不算困难。许安绮对这些比较重视,条条框框地在一个小本子上抄下来,揣得紧紧的。而在他这里,他其实只是将其当做正式开始某些事情前的练手罢了,至于另外的原因,大概是他也蛮期待能在这个时代用到墨汁的。 他抽空回了一趟家,杀人事件之后显然有不少人来过,家里被翻得很乱。不过所幸的是,有些东西藏得隐秘。他将米缸移开,从露出的洞口取出包裹之后,放在手中掂了掂之后,才真正放下心来。出门的时候遇到吴婶,对方对他数日不见人影显得很有意见,倒也不是生气,稍稍数落了几句之后,告诉他自己的儿子已经回来的事。许宣便表示抽空会见见。随后对方将几只自制的月饼交与他,邀请他一同过中秋。芝麻馅儿的月饼,加了白糖,他咬了一口,诚恳地称赞了几句。随后吴婶又告诉他,媳妇的事情她还在物色当中,让他耐心一点。对于这些,他也就只好沉默了。 早晨的时候,方元夫过来问他关于中秋的准备,他并没有什么准备,对方便高兴地说起一同过中秋的事情。想着能坐在屋顶上赏月的某种可能性,他也就答应了。 许家今日来了很多客人,他才从那边回来,情形同往日的门可罗雀相比较,反差很大。家里都在忙,连带着家丁、丫鬟之类的都团团转起来。黛儿一面拿着账册颠颠跑着,一面开心的喊他许公子哥哥,脚下绊了一下,随后羞恼地看了她一眼,可爱地吐吐小舌,朝坐满人的厅堂过去。 才回来不久的许安锦,也在忙碌的人群当中。许宣在院中桂树的石凳下坐着的时候,二人又照了一面。她已经换回了女子装束,身形高挑,优雅素洁,眉眼间的哀愁似乎少了几分。见到他,对方停住脚步,做了番努力,才过来和他说两句话。他才知道昨夜卢行素回去之后,用了五胆八宝墨之后,长期罹患背疮顽疾,居然用了缓解……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怎样传出来的,但对许墨来说,总是好事。许安锦很忙,说了几句,离开的时候邀请他来过中秋,急急地说了一句一定要来,就走掉了。他连拒绝的的话也不曾说出来,稍稍觉得有些麻烦。不过,这般被人挂记邀请的感觉,还是蛮不错的。 许安绮抽了空当出来和他见了一面,兴致勃勃地同他说起官府派人过来商量五胆八宝药墨的事情,还有谁谁谁对“人磨墨墨磨人”墨的工艺有兴趣,正在商榷合作事宜,谁谁谁过来表示歉意,还有某些离开许家的掌柜后悔了……看来这场许墨风波的余韵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另外的,少女对许宣的置身事外稍稍有些抱怨,不过考虑到他的书生身份,也觉得可以理解。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的喜悦还是蛮明显的。接着胡莒南过来找许安绮,见到许宣,又以半个许家长辈的身份,告知他等忙过这一阵,许家一定会有正式的感谢。对于他这样正式的态度,许宣倒是有些不习惯。少女见到他为难的样子,在一旁掩嘴笑了笑。 至于许宣自己,今日倒是做了两件事。其一便是早晨将暂住的小院花盆里的辣椒采下来一些做了处理,而这些辣椒原本是被当做盆栽,供观赏用的。这个时代,后世概念中的辣椒才刚刚传入,想着自己有可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心情愉快地哼起小曲。方元夫过来的时候,隔远听见,追问他口中的“辣妹子”。为此,他对习武之人听力太好有些无奈。 至于另一件,便是眼下才做成的——他在岩镇北面谈了一笔交易。严格说起来,这算是他在大明朝认真做的第一件事情了。和一座酿酒作坊的老板谈了近一个时辰,以一百五十两的价格把这座临近倒闭的小作坊盘了下来。也是那老板看他懂行,不然价格可能会抬得更高。当然,暂时也只是谈妥价格,钱还没有付——这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两件事情,在他这里,其实意义差不多。酿酒这件事情,并不是特别吸引眼球,虽说后世小说里有很多这样的戏码,但他才不会去考虑会不会被人鄙视的问题。作为一个穿越者,有这份优势,不好好利用,倒有些说不过去。 现在,就是钱的问题了。 出了酒坊,身上沾着劣质酒水的味道,他在河边走了一会儿,等气味被河风吹散,他抬眼看了对岸的灯火。江中渔舟上传来鱼鹰的叫声。 总之,万历二年的中秋前日,也就这样了。他轻松地想着。 第80章佳节(中) 中秋这天,许宣起了个大早,和往常一样做了些晨锻,洗漱一番。简简单单地用完早膳,在街头走动的时候,发现很多人也比往常要早起了很多。不知道在大明朝其他的城市比如苏州、南京以及京城,这一天的情形是怎样的,但在岩镇,万历二年的中秋,喜悦的气氛确是从很早就开始了。 有些大户人家,晚间是要聚餐的,所以一早就差了下人在街市上采买——虽然一些东西也提前做了准备,但蔬菜、瓜果之类的,毕竟还是新鲜的好。这一天,下人们也从主人那里讨了好处,喜气洋洋地走来走去,比较卖力。 小户人家也一样,平日里日子或许不富裕,但是到得中秋这一天,花钱也就没那么省俭。不过,精打细算还是有的,往往在菜集的一个个摊子面前走来走去,苦恼权衡着在前面那家买菜会节省几文钱的问题。当然,也还是喜悦的。 酒楼的开张比往日要迟了一些,毕竟大多数聚会都集中在中秋之前,这一天白日的时候,顾客会少一些。另外的,便是酒家自己也要过节的。当然,晚间还会很热闹,文人才子会有以文会友,欢度佳节的诗会、文会很多,但那是迟些时候的事情了。茶楼原本就是供闲人光顾歇脚的,今日到没受到太大影响,早早的有茶香飘出来。 许宣从菜集剁回来一些牛羊肉,提在手上走着。其实很勉强,若再迟去半步,估计已经不会剩下什么了。那屠户将肉给他的时候,嘴上说着这是他留着原本准备自家过节用的云云,当然,话是这么说啦。许宣便也笑着应承几句。 总之,你好、我好的过节气氛。 从郑家大院旁边走过,许宣在路边站了站身子,和一辆马车擦着过去,轱辘轻滚着,节奏轻快。随后眼角映入一个身影有些熟悉。 “柳儿?” 背着竹篓的长腿少女闻声茫然地回过头,视线没有焦点地瞟了一眼,随后转回去继续走了几步,才仿佛恍然回过神,于是站住身子,又朝后看啊看,终于看到许宣。想了想,大概记起了什么,才露出一个笑容。 “许公子,是你啊。” 她浅笑的时候,淡淡的酒窝淳朴可爱,高挑得惊人的身子,在秋日阳光下亭亭玉立的。一袭渔家女的打扮,衣装虽然不会有补丁之类的,但也是经年的旧衣服了,不过,整洁还是够的。大概她平素也是个爱美的女孩子,干干净净的,在许宣这里,倒是感受到一股率真。和阳光一样明媚。 柳儿是给郑家送鱼过来,站在那里掰着手指头给许宣一一细数了鱼的品种,当然,也强调了有臭鲑鱼的事情。她说了一阵,背着竹篓的肩膀可爱地抖动一下,里面有蹦蹦跳跳的金属,大概是铜钱碰撞的声音。 “郑老爷给了很多赏钱,柳儿要去菜集买肉了……” “呃……好像卖完了。” 许宣将自己才从菜集上回来的事情同柳儿说了,长腿少女听了之后脸上呆呆的,显然对这样的情形有些不曾料到。她身形修长,许宣已经不矮了,但她直直站着的时候,还是要比他高出半个脑袋来。少女的草鞋上还沾着露水的痕迹,因为天气转凉,又是赶早过来城里,珍珠似的脚丫子有些红红的,像极了秋天的水晶晶的石榴粒。 随后她心不在焉又和许宣聊了片刻,脸上有些着急。从闲谈中,许宣便知道她爹爹摔折了腿,如今在家中静养的事情。今日送来的鱼是柳儿和她的兄长一道打来的,原本是准备得了钱去菜集买些肉去熬汤,给父亲滋补一下,顺便一家也过得殷实一些的团圆月。 许宣看着少女脸颊上些许不知所措的神情,因为身高的差距,他需要将头微微仰起来。随后想到了什么,笑着道:“我这里的肉有余,分你一些吧。” “真的么?”柳儿愣了愣,见许宣点点头,才有些欣喜地道:“那柳儿拿钱买。”说着解下肩头的背篓,叮叮咚咚地去数了一些铜钱。 少女身子微微弯下,垂髫的青丝从耳畔落下来,她身上的衣服不仅旧,而且也有些小了,将她修长的身躯包得更紧致了些。许宣眼神落在上面,当然,也纯粹是欣赏了,只是觉得这样的身形,已经很有后世超模的风采。当然,柳儿的脸蛋要更好看些,而且,没有化妆品的年代,她大概也用不起昂贵的胭脂水粉,所以纯天然的……他在心中做了一番对比。 少女抬起头来,见许宣目光盯着她,看样子有一段时间了,于是连忙又将头下去不再看他。 “柳儿……是要给许公子多少文钱呀?”声音轻轻地传过来。 许宣看着他红透的脖颈,有些失笑,随后摇摇头:“不收你钱,本公子赏你的!” 少女连忙表示使不得,渔家少女的手因为做了体力事情,稍稍显得粗糙,但手型精致。两只巧手蝴蝶似地摆动着。 “我们是朋友吧?” “朋友?” “相逢就是缘分,这肉你无论如何要拿着。”许宣随意说着,随后将手中提着的一挂肉朝眼前抬了抬:“朋友!” 柳儿还是有些犹豫,许宣于是又道:“你这样子,本公子会觉得很没有面子的。” 少女听他这么说,想了想,才将肉接过来,不过还是执意要给钱。 “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是这是肉啊……” “朋友之交如肥肉!” “噗嗤……” 单纯可爱的农家少女,本身没有什么心计,在这方面也不会是许宣的对手,所以连哄带骗一番,便乖乖地接了肉。走出去很远,才回过头来施了一礼:“多些许公子!”许宣朝她挥挥手,做个再见的手势。她觉得动作有些奇怪,但大致的意思还是能看懂的,于是也学着许宣的样子挥挥手。许宣看她走过转角,收回目光,低低呢喃了一句:“啧,就是高了点……”声音有些惋惜。 随后他又去了许家。风波刚刚过去,如今的许家算是成功地破了局了,但事情并没有因此就告一段落。这两天进出许家的人有很多,一些是墨商,来谈合作的事情,另外一些是其他商贾,纯粹是来买墨的。当然,也有文人听说了事情之后过来看看——中秋节,用这些做礼品,算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总之,许家一时就很忙了,这个中秋大约是过不安生的。当然,因为墨上大会的事情,如今过不好中秋的自然也不止一家。 这些眼下和许宣没有关系,他只是过来借些木炭。 许家的下人认识许宣,所以对他兴致冲冲地过来讨要些木炭,觉得有些不解。但是,也还是给了他,甚至比他原本要的还多上不少。许安绮大概还在忙着,他便不曾打扰,随后从侧门出去了。 方元夫今夜似乎不在家中过节,倒是不知道原因。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许宣便表示会准备一些东西,到时候大家可以一起。面对对方疑惑的眼神,他笑笑说要报救命之恩。 随后又采买了一些东西,瓶瓶罐罐地的在石阶上摆了一排。秋日的阳光下,他觉得心情很不错。 第81章佳节(下) 关于中秋夜的准备,当然不止这些,七七八八的,一直持续到午后时分。总之花了许宣不少的气力。由此也能得见,他对这个时代的月圆之夜,其实是期待的。将最后一些东西准备完成之后,城里已经到处飘着食物的香味,或是人的笑语声。茶楼早早的关门了,小贩的身影也不见。只有小院落里的柏树,在偏西的日光里,依旧苍绿欲滴。再到后来,东方的天空中,隐隐有了一轮圆月的轮廓。天比较蓝,所以乳白色的月轮看得清晰。 酉时过半,他和方元夫约定的时间,小院的门被推开。 “汉文……” 许宣正坐在台阶上,右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在燃着炭火的火盆里拨弄。听到声音,他将头抬起来,方元夫正提着四个酒坛过来,到底是武林高手,健步如飞的。身后不远,叫郑婉仪的女子也在,女子手里几个鼓鼓的纸包。见她将一颗花生扔在嘴里嚼了嚼,便也知道大概那些纸包里也是类似的东西。 “你这么冷么?”郑婉仪看这眼前的炭火盆,有些奇怪地问道。 “是啊,准备冬眠了。”许宣站起来,伸手从方元夫那里接过一只坛子,才注意到坛壁上用红纸上贴着的“状元红”字样。 “汉文,你这是在做何事?” 许宣笑着道:“准备搞个烧烤啊。” “烧烤?”方元夫才注意到,石阶上摆着案板上摆处理好的肉。猪、牛、羊…… 这么多?一身书卷气息的男子有些愕然。 “木炭用来烤羊肉串,我已经用竹签处理好了,还有辣椒沫……就那边院里用来做盆景的,觉得有点暴殄天物,所以也处理了一下。柴房的薪柴我一并搬过来,等会儿点个火堆,呃,要是有打火机就更好了……从井里提了几桶水,应该可以避免着火的问题,当然,还是要小心些。哎,那边那个女同学,蔬菜已经洗了,你小心点。不要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啊,烤茄子,烤辣椒,烤香蕉……呃,刷上一层酱,味道不错的。” 许宣絮絮地说着这些话,那边二人一时间也把握不住。但是,看他认真的眼神,便还是按照他的说法去做了。当然,说是做,也只是方元夫而已,至于他师妹,手中捏着一只辣椒,好奇地盯着看。 天色黯淡下去,星星在不知不觉间出现在天穹中,没有污染的年代,觉得漫天都是璀璨的星斗,不停闪烁。 燃火堆的时候,郑婉仪显得格外兴奋。过程中出了些意外,火堆并没有顺利地燃起来。方元夫过去吹了吹,随后被浓烟呛得泪流满面。二人这些事情做的都不多,又是认真或者说是执拗的性子,等许宣将其他的准备工作就绪,看着依旧在努力的二人,有些无语地耸耸肩。 …… 火堆最后还是顺利地燃起来,一些薪柴被烧得噼里啪啦响着。 “这样子,记得要不停翻动,撒些盐巴,辣椒沫……”许宣手中提着用竹签串起的羊肉,对于这些他本身也不是很专业,处理的有些粗糙,但是量很足,这个时候做起来只是觉得挺有情趣的。羊肉被火烧撩得不断有油水滴下,捧着炭火的时候,发出“呲呲”的声音。他将这几日捣碎并晒干的辣子沫洒抹在羊肉上,香味里随后带上了几许刺鼻的气息,撩拨着人的食欲。 香味刺激下,方元夫和郑婉仪来了兴趣,也学着许宣的样子,做些烧烤。看样子,他们已经完全接受下来。 “师兄,快糊了!笨……” “这个……辣椒再给我一些。” “喂,不要放那么多。” “你个辣妹……” 三人你来我往地说着,郑婉仪突然用手掩面,模样像是要哭了,许宣和方元夫对望一眼,表情有些呐呐的。那边过得片刻,才气急败坏地道:“辣椒弄到眼睛里了啦!”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小院里的热闹属于三个人,但这个时候,大抵的氛围都是如此。热闹总不只是属于某一个院落和某一个人…… 灯火蔓延在古城的每个角落,圆月悬在东方的天空,野鸟偶尔啼两句,这一刻,整座城仿佛稍稍安歇下来。这当然是错觉了,因为团圆夜的缘故,眼下一些场合的人就少了,大抵都在家中一同吃着团圆饭,这样的团聚的时刻,大多数人还是不愿错过的。随后的热闹,还在沉淀、酝酿和积蓄之中…… …… 吃完羊肉串,竹签七零八落地丢弃。许宣想着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三人倒是有些特别。方元夫是有家不回,郑婉仪是因为师父没有过节的概念,而他自己……确实形单影只。这暂时的相伴别有温馨,他笑笑,将竹签上一只鸡轻轻翻过来。 …… 不知谁家打碎了一只盘盏,清脆的声音传过来,有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简单的呵骂,但随后就归于平静了。或许是从这里开始罢,短暂的平静似乎被打破。结束聚餐的人家,有人推门出去,脚步响起在青石街道上。月挂枝头,热闹似乎已经有了端倪了…… …… 狼藉的小院中篝火已经熄下去,炭火还剩些许余烟,风一阵阵吹来,微红的火光不断明灭,起起落落。院内没有点灯,有声音自屋顶响起来。 “好圆!”郑婉仪用手撑着尖尖的下巴说着。 “好圆,嗝……”许宣在旁边微微呻吟道。 郑婉仪瞥了一眼他揉小腹的动作,转过头:“我说的是月亮!” “呃……其实我也是这个意思啊。” 小院的屋顶,视野稍稍开阔一些,黛瓦在夜色中如墨迹般铺开,灯火掩映下,如鱼鳞般起落。三人自屋顶上,朝远处眺望。 “啧……武林高手有你们这样的么?还要我自己去拿梯子爬上来……”许宣叹口气,眼神很复杂。 “谁让你抢了烤辣椒?那是我的!” 许宣将目光投向方元夫,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师妹说的有理!” “……” “嘻嘻。” “算了,喝酒……” 夜风吹动树影,月光皎洁,珊然可爱。三人在屋顶上随意坐着,聊些闲天,说点家常。许宣便知道方元夫因为一些事情和家里闹了矛盾。啧……包办婚姻的旧社会,总有一些痴男怨女……哦,这里好像是怨男。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酒楼上传来了喝彩的声音,文人才子们的诗会已经开始了。中秋之夜,所做的诗词也无非是和月有关的。很多人已经事先准备了很多,就等着时机放出去。到处气氛热烈。 红袖招的灯火也出现在视线中,青楼女子的弹唱已经可以听到了。不过,中秋之夜,青楼妓馆之类的地方不会强迫女子接待客人,所以有得了闲暇的妙龄女子,也会推开窗子看看月亮。这时代的欢场女子,表面风光或许有,但是命大抵上都不太好。团圆之夜,除了几个要好的姐妹稍稍庆祝一下,或是看才子们比斗诗文……某些余闲的片刻,她们还是会望着团圆的月亮稍稍感伤一番。 话题随后扯到武功上,方元夫和郑婉仪谈着关于某个招式的问题。在高手这里,有些术语比较专业,许宣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不明白。倒是听他们言语间偶尔将眼下的讨论和过往的一些事情联系起来,比如某年某有某日在杀了几个山贼的事情,轻描淡写的,倒是让许宣有些错愕。郑婉仪说着偶尔会朝他投来一个炫耀的眼神,那意思大抵是说:看吧,你不懂了吧? 对于这些,许宣当然也不会在意,撇撇嘴说了句:“太极,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那边议论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二人随后目光直直地朝许宣望过来。 “动之则分,静之则合……”许宣迎着二人的目光又说了一句,随后颇为苦恼的想了想,才摊摊手:“后面的忘记了……不过,这拳法很有名的。” 二人依旧愣愣的看着许宣,过得片刻,方元夫犹豫着问了一句:“你这话……你莫非认识王岳崎?” 许宣闻言有些疑惑:“王岳崎?不认识。这话是王宗岳说的。” “你真的认识王岳崎啊?”郑婉仪惊奇地问了一句。 王岳崎?王宗岳?许宣怔了怔,随后想着,自己记忆里的那个一代宗师王宗岳,确实是万历前后的人……莫非便是王岳崎吗? 方元夫似乎想说什么,但有些顾忌的样子,随后还是不曾说出来。和郑婉仪望了望,眼神疑惑。也难怪他们奇怪了,这在后世有些烂大街的太极拳论,很多老少爷们都能胡邹上两句。但太极在这时代,毕竟才开始。很多东西都被人当宝贝似的捂着,陡然听到许宣这书生说了一句,便被吓了一跳。 “家师和王岳崎是好友。”方元夫解释了一句。许宣便知道他们想到别处去了,不过他也不多说,神秘一笑,随后略略觉得自己有些装了。 “轰!” 冲天巨响里,一篷花火在自东方的天空中陡然绽放出来,有大户人家点燃了烟火,烟花漫天,半个城池浸染在绚烂之中,惹得人们纷纷呼叫。三个人止住说话,抬头朝远处望过去。和后世的焰火晚会相比较,这个时代的烟花确实也没有可比性。但是,也已经很难得了。 “好漂亮。”郑婉仪轻快地拍着手掌。 一篷烟火自三人头顶散开,很大很大的花瓣,和月光相应和,当然,还有人间的灯火……少女偶尔伸手指着天空,脸庞被照得很绚烂。 大篷的烟花自头顶绽放,屋顶很小,更小的是人的身影…… 一切都徜徉在欢愉、温馨、宁静的氛围里。 第82章月色之下 中秋燃放烟花的严格说起来其实算不得习俗,不过是大户人家表达热闹的一种方式罢了。烟花在夜空中一篷篷地绽放出来,吸引了从屋内走出户外,人们欣喜地观赏,不时赞叹,中秋的气氛会更浓一些,而大户人家也会觉得有面子。 当然,习俗也是有的。这样的夜里,文人才子们在各大酒楼聚会,是一种任何节日时候都有的热闹场面,不独有中秋才能得见。而另外的一些,便是独属于这一天的。 郑婉仪带了一些月饼过来,甜豆沙,黑芝麻,各种口味都有一些。这个当然是中秋这一天必须要有的,若非如此,似乎也算不得过节。因此,即便肚子已经很饱了,许宣还是拿只月饼啃着,颇为努力。随后惹来郑婉仪一阵冷嘲热讽,他也不在意。 在徽州这里,关于中秋吃月饼,有个传说。那是元朝末年时候的事情了。汉人不甘忍受当政者的残酷统治,打算联合起来反抗****,但是苦于消息无法传递。后来,朱元璋的谋士刘伯温想出一条计策,他命王昭光制造月饼,将写有“八月十五夜起义”的纸条藏入月饼里面,接着四处散播流言,说冬季将有大规模的瘟疫,除非家家户户都在八月十五中秋这天吃月饼才能避免。中秋吃月饼的习俗便是这么来的。至于后羿和嫦娥……嗯,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除了月饼之外,还有一些菱藕、瓜子之类的,因为实在吃不下的缘故,许宣只是拿起来看看,意淫一番。方元夫下了屋顶一趟,端来一碗清水。在徽州这边的习俗里,中秋拜月之后,蘸水涂目之后,能清凉眼目。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仪式,几个人嘻嘻哈哈一番,倒也有趣。 隔壁的屋顶上传来细碎的响声,许宣抬眼望过去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屋顶上站着。是个女子,一袭青衣,五官看不太真切,脸型轮廓的线条很分明,风吹起她的衣摆,看着似有遗世独立的感觉。女子望望天际花火,烟火余晖偶尔将她的侧脸照亮。她看了片刻,也在屋顶上坐下来,至于这边屋顶上的三人,她倒是根本不曾在意。 又是一个…… 武林高手,都快成岩镇特产了。许宣心中腹诽的时候,方元夫在旁边低声说了句:“是她,居然就居住在隔壁啊。”这话迎来郑婉仪的好奇:“喂,师兄,你认识她?” “啊……认识的啊。”方元夫点点头,小声解释起来:“汉文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在回春坊见过的女子么?便是她了。” 许宣捏着月饼的手微微抖了抖,这轻微的动作在烟火余晖的掩映下,倒也不曾被人注意到。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哦~~”” 回过神来,他摸一把鼻子,又看一眼对面屋顶——女子正静静地坐在无暇的月色里,像是在睹月思怀——他皱了皱眉头,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那日在水边上杀死的凶手。他将心头的某些情绪压下去,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心情有些不宁静。当然,事情在他这里,也只是心头的不稳定多一些,至于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习惯在这样的情形下面不改色了。 对面的屋顶上又上来一个男子,他朝这边许宣三人看了一眼,随后将手中的月饼朝女子递过去。女子只是看了一眼,不曾伸手去接,随后依旧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月亮,也不搭理。男子手在空中顿了顿,收回来,将月饼叼在自己嘴里嘟囔了一句。因为距离的缘故,倒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许宣觉得,应该有些讪讪的。 而这时候,在许宣心中,有些事情已经七八分确信了。 这么冷的女子呢,真的很像。 丰乐河水自西而东,因为是中秋夜,倒是少了渔家船只的身影,自屋顶朝那边眺望,几只画舫逡巡过去,倒映在水中的灯火,被风裁碎,粼粼荡漾,歌声时时飘过来。有的凄美,如泣如诉;有的欢乐,载歌载舞;更多的是兼而有之的。 城里嬉香龙的队伍出现在离河面不远的地方,岸边开始热闹起来了,这是中秋夜这一天,岩镇普通居民们最期待的节目之一。所谓的香龙,其实是稻草扎成的,龙身和龙尾因为简单些的关系,倒是可以辨认地出来。至于龙头,因为困扎的难度大一些,所以颇费了一番心思,但即便是这样,龙头看起来也只是可爱的感觉更多一些。横竖让人知道那是龙头,便可以了。 第一只嬉香龙的队伍出现不久之后,另外几只队伍也从不同的地方汇聚过来。有的短一些,约莫十丈长,至于长一些的,就有些厉害了,达到了数十丈。连带着嬉香龙的队伍也很庞大。入夜时候,龙身遍插棒香,嬉舞于城中,伴随而来的是锣鼓声、爆竹声,欢声笑语也有,利市彩纸漫天。 烟火在天际闪耀,一篷篷的花絮陡然绽开。人间嬉龙的队伍如龙,从许宣的角度看过去,喧哗自各处汇聚而来,繁华自有。许宣的那个时代,传统的很多东西都已经被破坏了,中秋节,全家能吃个团圆饭的,已经是难得的事情。至于他自己,后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亲人一起吃过,这里面当然有他并没有多少亲人的缘故……但更多的,其实,他也觉得没有意义。因此,眼下某种浓郁的佳节氛围,实在将他震撼了一把。 几只嬉龙的队伍,相互配合,很多人家在大门口设香案迎接一番,随后将点燃的棒香纷纷插在龙身上。路过青楼妓馆的时候,有女子推窗好奇地看着,互相指点着笑闹两句。才子们则顺口迎吟两首诗赞扬一番。队伍随后过去,在丰乐河边停止前行。沿河两岸聚满观看的人,哗啦啦的喧哗声音,同流水照应,场面壮观、热烈。随后条条长龙带着香火气息,被投入水中,紧接着被河水带着朝河中心飘荡过去。画舫连忙避开。 “神龙归大海!”方元夫在屋顶上说了一句。许宣知道,这是期望着来年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节目。 在另外的街道上,也有一些其他的活动。大户人家请了戏班子,搭了高台,引了很多观看的人。锵、锵、锵、锵的声音传过来,弦乐器丝丝入耳。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方元夫喝酒是海量,端着坛子牛饮的举动和他书卷气的外表,形成比较大的反差。他放下坛子,感慨一番,随后看了看许宣身前已经空去的坛子,吟哦的声音止住,表情惊讶。 许宣朝他笑了笑,他已经发现自己蛮能喝的,至于原因,到不清楚……想了想,还是归功于这具身体本身的天赋吧,另外的,便是这时代的酒,度数实在不高。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红袖招里有卖艺的歌妓开始唱起歌曲。这首词自从问世之后,已经被唱烂了,许宣觉得,此时此刻,大明朝广阔的疆域上,同样唱这首“水调歌头”的一定不会少。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金风楼里也响起了弹唱的歌声,依旧是“明月几时有”,随后是水中的画舫上,大户人家的戏台上……总之,各种唱腔华丽丽的交融,仿佛要将中秋夜的高潮朝最高的浪头推过去。 许宣听了一阵,脑海中的某个记忆的细线被触动,他微微张开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嗯?” 方元夫正准备将另一坛酒水送到嘴边,听到许宣的声音,又放下来。郑婉仪一边嗑瓜子,一边将瓜子壳朝着院落里弹出去,听闻他的歌声,也止住了动作。 许宣笑着看他们二人一眼,接着唱着:“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奇怪而婉转的调子,仿佛时代彼端的声音在这片月色下响起。平心而论,许宣的嗓子其实算不得多么出众,但是情绪酝酿之下,又是不一样的唱法,于是此时此刻还是吸引了听众。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远处红袖招的女子甜柔的嗓音隐隐传过来,屋顶上,年轻书生随意的唱腔,二者相互交杂在一起。陡然间,时光仿佛蒙上一层面纱,恍恍惚惚。 “转朱阁,第倚户,照无眠……” 隔壁屋顶上,冷然的女子收回目光,朝许宣这边望过来。男子在屋顶蹲下,也有些出神地听着。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月色洒下来,铺开在屋舍的间,庭院间,树梢间……世界变得无暇起来。一场非正式的小演唱会结束,听者还呐呐地沉浸在某种意外、新奇或者怪异的情绪里。那青衣女子似乎多留意了许宣一眼。 “这是另外一种唱法。”心头的某些情绪得到舒缓,许宣地摊了摊手,不负责任地解释道。 沉默过得片刻,郑婉仪啄了粒瓜子,将壳继续朝院落中弹射出去。 “很怪,不过……可以听。”她这样点评一句。 横竖不过是热闹的氛围里小小的插曲,众人意外一阵,便过去了。那边隔壁屋顶上的男女也收回了目光。 “师兄,我们去摸秋罢!” “呃……师妹,这不太好吧?” “去啦!” 方元夫二人的对话传入耳中,许宣微微愣了愣。所谓“摸秋”也是岩镇这边中秋习俗的一种。具体说起来,便是在中秋夜间潜入别人的园地摘瓜摸果,瓜田李下的。但因为是中秋,在这一天这种行为是被允许的,即便被主人抓住,也不会被认为是偷窃。甚至有些人家,大人们还会鼓励孩童去邻家“摸秋”,大家偷来偷去的,算是让热闹更足一些。更有过分的,还会将新偷来的瓜果塞入城里新婚夫妇的被子里,用这种几近恶作剧的方式,表达类似“早生贵子”的祝福。 “走了啦,摸秋去又!”郑婉仪拉了拉许宣。 “我……还是不去了。”许宣笑着摇摇头。先前他唱了记忆里的歌曲,只是大氛围感染之下,心之所致,随口就唱出来了,并没有特定的目的,自然也不是要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与众不同。但是唱完之后,望着月亮,心头居然也淡淡忧愁起来。被时光隔离的那个世界,恍恍惚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于是这时候的他,实在没有兴致去做一些近似恶作剧的行为。 “走啦,走啦!”郑婉仪不依不挠地,又拉了拉他的衣服:“师兄都去,你怎么可以不去?一起……”少女是习过武艺的,手劲不小,许宣几乎被他从坐着的屋脊上拉起来。这个时候书生的衣服本身很宽松,少女动作又大了些,许宣怀中有些东西被她带出来。随后又在鱼鳞状的黛瓦间蹦蹦跳跳几下,朝院子里落下去。 几乎是在同时,许宣的脸色也不正常起来,下意识地朝那边望过去。邻家屋顶上,大概是受了许宣歌曲的影响,青衣女子偶尔朝这边惊鸿一瞥,这时候也注意到月色照在落下的物事上。 画面仿佛变得缓慢了,落下的东西在月色照耀下的轨迹牵动着许宣的心绪……要糟糕了!他心中紧张。 “是你!” 冷冽的声音带着数九寒天的气息扑过来,青衣女子身形在许宣眼中迅速放大。几个起落,那女子便过来了这边。方元夫疑惑地偏了偏脑袋。 女子来到许宣这边的屋顶,随后安静地朝院落地面上的东西看了看,对一些东西做了确定。随后转过身。 “是你!” 女子居高临下,看着许宣又说了一句,如刀锋一般寒冷的声音里,有些东西被笃定了。 “喂,你又发什么疯……呃!” 对面的男子也过来了,事发突然,他对身边女子陡然间的举止也有些弄不清楚,但这时候过来了,便也看到院中的事物。 一方黑漆漆的令牌,穆云槐三个字在月色中尤为醒目。 “原来是你!”男子怔了怔,随后也望着许宣。 第83章直面 繁华依旧上演,佳人绕梁不绝的歌声、才子们锦绣风流的诗文、或是月下老人的故事、孩童的欢语……都在各自不同的角落和圈子里掀起高潮。有人点亮天灯,火光在天幕上盈盈浮动着。 小巧的院落屋顶上,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方元夫放下酒坛子,不动声色地和郑婉仪对视了一眼。 很多时候事情的发生常常没有征兆,便如眼下,随便的赏月都能将自己牵扯进某些东西里,许宣是不曾想过的。哦,当然,其实也不算才被牵扯进去了……事情的开端其实在很多天以前,就已经在那里,而眼下,不过是再一次将他拉得更近一些。 “是我。”许宣耸耸间,简单单的话语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个时候一切都是摊开来的,再做辩解就会很被动,另外的,便是那女子的性格,估计许宣单纯的说些“我什么都没看见”“与我无关”之类的话,用处也不会太大。那么,就直接承认,之后的事情要朝什么方向发展,再做打算就是了。有时候便是这样,当发现对事情失去计划性之后,就要第一时间做出一种选择来。 “那你可以去死了!” 几乎是许宣的话音才落下,那边青衣女子的话便擦着他的声音响起来,也是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冰冷的玉手上出现了一把短匕,在月下的短匕仿佛起了寒霜,看得人有几分森然。 “等等!”方元夫早已站起身,女子说话的时候,他的动作也没有慢去哪里,朝许宣身边靠了靠,说道:“这位姑娘,有话好说……”无论事情清不清楚,这青衣女子对许宣是抱着某种恶念,他总是知道的。他见过她,对她有艺业在身的可能也做过猜测。另外的,便是从她先前过来这边屋顶的姿态以及速度,大致判断出是个高手。 女子偏头看了方元夫一眼:“我记得你……既然这样,你也可以去死了。”完全没有逻辑的话语,陈述事实的语气。 郑婉仪在一旁,对眼下的事情,她心中并无害怕的情绪,更多的心思是在许宣身上的。认真打量他几眼,觉得除了做些古怪的烧烤,唱首古怪的歌之外,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总和这些危险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随后,她来了兴趣。 “你们是什么人?”郑婉仪在方元夫身后站起来,想了想,双手交叉环抱着,摆了自认为比较蛮横的姿势——平素在市井见到泼皮斗殴的时候,他们的老大就是这个样子。她觉得自己应该挺威风的。 青衣女子虽然说出了去死的话,但并没有立刻就去做。方元夫只是随意地站在许宣身旁,便给了她不小的压迫感,原本准备出手的动作,也止住了。女子将匕首反握,面色如霜,冷冷地看了郑婉仪一眼:“你也一起去死罢。” 听到这句话,郑婉仪认真摆着的姿势顿时就保持不住了,她把手放下来,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话啊?有本事你再说一句别的!” 青衣女子没有再理会她,目光偏转,看向一旁的黑衣男子:“你上不上?” “呃……你的伤……”男子有些为难地说道。 “你上不上?” “今天晚上……” “我说,你上不上?” 下一刻,女子手中的匕首已经点在男子的喉间,只要他有何举止表达出否定的意义,大概下一刻便会从喉间最若乱的地方刺入进去。 男子将手举起来,头是不敢扭动的,随后说着:“上、上……我上还不成么?你把匕首放下来。” 青衣女子冷酷的举止,但是,当她手中的匕首对准自己人之后,场面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随后,郑婉仪“噗”地笑出来。 黑衣男子有些恼火地将手放下来,指了指郑婉仪:“喂,小妞,你死定了!” “你也只会这样放狠话么?”郑婉仪好奇地问了一句。 “呃……不然呢?”男子认真地想了她的问题,随后问道。 “很多啊。”郑婉仪掰着手指数了数,随后费力的回忆一番,看表情,似乎带入某种场景之中:“比如……你想死啊?我弄死你!这句怎么样?”随后她在屋顶上走动两步,又有些不满意地摇摇头:“不行,有点不好……” 她走过方元夫身边的时候,方元夫伸手试图将她拉过来。只是没有成功,对面女子的的短匕又换了姿势,他之后又止住动作,在许宣的身边小心地戒备着。 这时候,一切的焦点摆在许宣身上。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不过,他经历过很多事情,原本就有一颗比较强大的心脏。另外的,便是这些事情以来,危险的事情也遇到几回,眼下方元夫也在的,因此他倒不至于太过害怕。情况不在他的预料之内,那日晨雾事件之后,他原以为短时间内再也不会遇到眼前二人的。所以,原先的准备便是趁着中秋之后随黄于升去钱府的时机,做一番必要的探查。不过,眼下既然如此,时机其实也比较适合,他便试图同青衣女子做些交谈。只是……这不良少女,武力值又 高,要怎么开口才好呢? 他心中盘算着。 郑婉仪一边沉思,一边踱着小步,屋顶上黛瓦参差,若是换做许宣来自然是小心翼翼的,但她却不受影响,体态轻盈。走来离那男子一丈之外的地方,郑婉仪抬起头:“杀你全家?这句不错……” 男子微微一怔,下一刻,声音呼啸过来。男子收回神,所能做的只是将手在胸前稍稍做了格挡,随后劲风夹着力道准确地命中他的手臂。 “呔!” 少女的低喝脆生生地响起屋顶上,随后回荡在月色下的小院里:“居然说我死定了?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师父都不能说,我到要看看你如何让我死定了?有种你别躲,看看到底是谁死定了!喂,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骂骂咧咧的声音。 第84章情景剧目 大户人家的戏台上,戏这时候唱到中场,一些人离开了,但随后有更多的人从四下里赶过来。人群哄闹,留下看戏的叽叽喳喳的说着各自的看法,离开的,也不是即刻就回家,事实上,搭了戏台唱戏的大户也有很多,如果戏是高潮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走,但既然眼下暂时歇场,于是就贪心地想到别处看看,尽可能多的想要抓住眼下这些比较难得的热闹。当然,即便如此,离开戏台的时候,也是一脸不舍的表情。 他们最喜欢的,自然呢是武打的剧目了,叫好声一阵阵的。 锵、锵、锵、锵…… 嗒~~嗒~~嗒~~ 哐! 在离喧嚣的中心稍稍远些的地方,一处小院里上演着如戏台上一般的剧目,不过武旦不曾化妆,戏台换成了屋顶,另外的,便是似乎更真实一些。 本来就是真的。 严格说起来,许宣在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武功之类的东西。他和方元夫偶尔的闲谈间,会听对方提起一些,但也只是一带而过,并不会多做解释。至于他自己的体验,除了上过一次屋顶,便没有什么了。管中窥豹,他心中有过好奇,也做过一些推想,直到这时候才真正见到。他眼见的武功和前世的武侠小说不同,没有那么好看,甚至有些平常。只不过速度更快,跳得也更高。 但,这也已经很厉害了…… 郑婉仪大开大合的拳脚之下,对面的男子忙着闪躲,只是很偶尔地格挡一下。郑婉仪秀气的外表,和她野蛮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反差。许宣有些失神,随后下意识地看了看方元夫,那边脸上露出一个苦笑。郑婉仪如同暴走的招式,甚至让青衣女子也微微斜了一眼。啧……简直不敢直视。 同郑婉仪相比较,那男子的出手间声势要小上很多,但腾挪移动起来,要比郑婉仪迅捷不少。相较于郑婉仪,他的风格其实要类似女子一些,但未必就真的就不厉害。也是风格和走的路线不同了,孰强孰弱应该不是这样区分的。 院落屋顶上,有些地方已经不见先前齐整的瓦片,光秃秃地露出一些木梁的轮廓,黛瓦从屋顶一片片剥落下来,一些是自由落体,另外还有一些,大概是受了外力的作用,飞射出很远才在院中的地方落下来。 二人的追逐打斗,应该是有一定套路的,这个从二人极为不同的风格便能看出来,许宣不懂武功,所以也不知道到底会是南拳北腿中的哪一路,只是按照常识下意识地做了判断。这个时候,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上面。 “裴青衣,你还不出手么?” 黑衣的男子有些气急败坏,疯了一般地躲避着他对面少女犀利的攻击,起先他还会偶尔抬手招架一下,不过手上传来的力道,让他脸色瞬时发青,这样几次之后,就一直只是躲避,绝不肯再和对面的少女有半点接触。好在他比较敏捷,所以也只是模样看起来有些狼狈。至于如同狂风肆虐过的屋顶,这般情形的始作俑者,居然是他对面看起来有些秀气的少女。 “裴青衣~~~” “轰隆!” 屋顶的木梁断了一根,一些还残存的瓦片从四周朝中间陡然陷进去。男子身形一个趔趄,但是好在反应也很快,身子微微晃了晃,便站住了,随后急切地朝青衣女子唤道。 这女子叫裴青衣的,面色全部皎白,如月下寒霜。这时候她的注意力都在许宣身旁的方元夫身上,对男子的呼救丝毫不在意。 男子无奈,心中悲愤得很。 “不打了,你力气太大,我承认,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想不到一个女子居然有如此巨力。但是你打不着我……哎呦。” 他是想着同郑婉仪言和的,但是谈判这种东西向来得是你情我愿才可以进行。郑婉仪追逐着对方打斗了很久,但是很多实质性的攻击都落在空处,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消耗蛮大的,另外的,便是觉得很没有面子。这时候哪里会有谈判言和的心情? 又一根房梁因为承受不住力道,从中断裂开。“啪”的一声木料折断的声音,开始的时候情况并不严重,支撑男子站立勉强也是够的,但随后郑婉仪一脚踩在上面,立马就扯着四周的瓦砾朝屋顶之下的房屋内慢慢陷成一个漏斗……这下子,他便再没有立足的地方了,身子失去平衡,很快就要向下坠落进屋子里。 “裴青衣,裴青衣,裴青衣~~~~”这三声呼叫在男子口中发出来,短促、急切,几乎同时的。恢复平衡需要一些时间,而此时郑婉仪随后的攻击也到了。 “聒噪!” 裴青衣终于将目光从许宣二人身上移开,皱着眉头,足下轻轻一点。她的动作比那男子先前闪避时候还要快上几分,掠过去,抓住男子的衣领稍稍一提,男子下坠的身形因此得到缓冲,虽然只是一个瞬间,但也足够他重新矫正好自己的平衡。 男子朝屋内落下去,随后传来响声。裴青衣动作不停,身形一个旋动,一袭青衣在她还在空中的时候,绽开成一多青花,月色下,衣裙猎猎。她平平推出一掌,动作看在人眼中,觉得有些柔和,但随后却是接住郑婉仪粗暴的拳头。二人都止住了身形。倒没有各自退多少步的情况出现,只是简简单单的感觉。 但是许宣知道,这大概并不简单。他做出这样的判断的理由,便是先前一直暴走状态的郑婉仪突然不再动作了,而且,少女白皙的脸庞上,泛起一阵潮红色,月色正浓的时候,能看得比较清楚。而裴青衣,脸旁依旧很白,几乎和月色是一样的色彩了。 黑衣男子从屋内推门出来,浑身沾满了瓦砾的碎屑和尘埃,月色下,倒是有些凄惨。他走到院子里,抖了抖身子,粉尘簌簌的落在小院的地面上,一些炭火还在凉风吹拂下,偶尔泛起些余光。男子浑身脏兮兮的,抖弄了一阵,也只是看起来稍稍好上一些,随后大概是很生气,他抬头指着裴青衣骂起来。 “才买的衣服,过节的……你们两个女人太过分了!裴青衣,爷爷陪你报杀夫之仇,拖欠工钱就不提了,你居然见死不救,你的良心狗吃掉了……”叽里呱啦,语气中满是幽怨的感觉。他这般骂了一阵,待到心中的某些情绪稍稍过去了,才似是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间停住,顿了顿,接着响起来的时候…… “那个……青衣,青衣姐,好青衣,衣,我不是故意的……”他神情紧张地说着,身子稍稍向后退了两步,下一刻,月色下闪过一抹寒芒,他将头低下来,一柄短匕正斜斜地插在他身前的土里。 男子止住继续后退动作,吞咽口嗓子道:“我知道错了啊……”随后脑袋被一片飞射而来的瓦砾砸重,他用手抱着,口中哀嚎一句,随后指着屋顶上有些得意的郑婉仪:“你偷袭!” “哼。” 这些发生的时候,裴青衣已经重新将目光投向许宣。她先前就一直没有出手,而这时候,人离得更远了一些,手中的短匕也已扔了出去,就更不好再出手了。 她深深地看了方元夫一眼:“你很厉害。”说到这里,目光转向许宣:“不是任何时候都有人保护你的……” 这话只说了一半,但只要不是真的笨到飞天遁地的,后面的半句话也就能明白了。对于做杀手的人来说,耐心是不缺的,所以,只要方元夫离开许宣哪怕稍稍远上一些,她很可能就有机可乘。 “你的脑袋先寄在你头上!”裴青衣转身去到对面的屋顶,撂下的声音才冷冰冰地传过来。 一袭青衣,森然寒冷。 “喂,有些事情……为什么不谈一谈呢?”许宣揉了揉额头,虽然有些思路还没有完全理清楚,但是这时候还是不得不开口说道。 第85章转关 “你应该遇到麻烦事了,没关系嘛,可以说出来。大家都是邻居,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当然,你也可以杀了我,这个事情对你来说肯定不难的……但是,然后呢?” 许宣在裴青衣身后的屋顶上讲出这些话的时候,那边女子站住了身子,不过也只是没有立刻就下屋顶罢了,倒不是真的因为他的话。裴青衣又望了望月光,驻足片刻才走到屋檐的边角上,看来确实不曾将许宣的话放在心上。她最后就准备从屋顶下去到隔壁的院落里了。 对于眼下的这些事情,许宣并没有过处理的经验。前世虽然也有过危险的时候,但是一般来说,到危及性命这一步的也不多见。后来他事业有了成就之后,一系列措施落实下去,就基本做到了杜绝。但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只是尽可能地把握住自己的态度,谈判嘛,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真诚。另外的,对方不买账的可能性也在他的意料中。 许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苦恼地说了句:“我准备去钱家,有什么需要给你带的吗?” 女子于是转过身来,一袭青衣,在月下绽开又收紧,随后突兀地在屋檐的边角立着。如霜的脸颊,某些无暇的色泽是有的,但是更多的其实是让人心寒的冷漠,这时候站的位置又很危险,让人看了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在下一刻便掉下去。 她的目光也是危险的,但这时候看着许宣,显然是想听听他接下来的说法。 “钱家?你怎么知道的?” “穆云槐说的。”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杀我者,乃……乃……” “嗯?” “嗯!” …… “如果换做是你,在那般情况下要如何应对?这些事情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当然不愿撞破的,但既然已经撞破了,也并不想束手待毙……所以,做些必要的努力是应该的。说实在的,当时能活下来,事后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侥幸……” “呃……等等,汉文,你这个……到底什么情况啊?” 眼下的一切,化作一个大大的问号,在片刻之前就已经压在方元夫的心里,这个时候,抽了空挡,他终于有机会问出来了。 郑婉仪在一旁,绯红的脸色这个时候已经恢复过来,看面色,脸上有些许不忿,她想冲上去,再和那女子较量一番,但是想着片刻之前二人一触即散的交锋,心中没有底气。随后听到对方说方元夫“很厉害”的事情,对方断然不会开玩笑的,可是……可是师兄明明不如自己的,怎么会?她看了看一声书卷气息的方元夫,勉强咬了咬嘴唇,眼神更复杂了几分。 黑衣男子在院落里犹豫一番,弯下腰将短匕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一抔翻卷的泥土。他将短匕迎着月光随意看看,望着裴青衣的目光进而有些复杂。对于青衣女子行事的风格,他其实已经了解了一些,就表面而言,裴青衣的举动总带着很强的侵犯性,常常在一开始便站在任何人的对立面。但事实上,如果就据此对她下判断,还是有些表面化了——无论如何,她是个女子这一点,总还是不会变的。 她如果真的如她自己表现出来的果决,自己早就被他干掉了。男子将手中的匕首向上抛出一个弧度,随后接住,心中暗自想着。另外的,如果她真的下决心要杀那个书生,以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这把短匕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扔出来…… 呵。他摇头轻轻笑笑,又在身上随手拍了一拍,灰尘飞扬间,撇了撇嘴,身子稍稍后退,做了一番简短的助跑,很快也上到对面的屋顶。随后他将短匕朝裴青衣丢过去,那边衣袖轻拂便接住了,他看着许宣问道:“那天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很简单啊……” 月光缠绵,时间推移之下,雾气也起来了,不过因为并不浓的缘故,反倒让这喜庆的夜晚更多了异样的朦胧美感。喧闹的声音从雾气里传过来。屋顶上,年轻的书生将事情简短的叙说,语气冷静。本来就不是多复杂的事情,不久之后,众人也就都明白了。 “唔,居然忘了再沿河看看了……”男子手指拂过灰不溜秋的下巴,无须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指痕,月色下,看得分明。随后他大概想到了什么:“不对啊……这样说来,难道你也不曾发现么?”他指着裴青衣,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 “哼!” 回应也简单,只一句不屑的冷哼而已。 “不会吧?你发现了居然也不提醒我?”男子有些不满地朝裴青衣抱怨道:“亏得我近来一再担心……”他说到这里,眼见裴青衣握着匕首的五指紧了紧,在下意识地闭了口,不再说话了。 许宣耸了耸肩:“所以啊……杀人又不是杀鸡,我也觉得你大概不像你说的那样会杀人。” “你想试试?” “呃……好吧。不过……既然之前我没有想着报官,那么之后也是一样的。还有他们二人,也都不会说出去,这个你可以放心。” “我为什么要信你?只有死人人才能保守秘密。” “但我可以去钱家……” “你知道那件事?” “哪件事?” 裴青衣于是微微转过身去,迎着当头的月色,静静沉默了半晌,声音才传过来:“你不知道那件事。” 简短的对话里,信息量不少,但眼下显然不是深入分析的时候。许宣摊了摊手:“好吧,就当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能去钱家的,有什么要给你带的么?” “把你先前唱的曲子再唱一遍。” “如果你需要……呃,什么?” 陡然间的落差让人一时间难以适应,许宣张了张嘴,脑海中出现短暂的空白。裴青衣依旧背对着众人,让人疑惑,之前那句话到底是不是她所说的。他吸了两口气,随后有些恼火地说道:“这么严肃的话题,你如果是想看我难堪,这个玩笑就开过了……” “你唱不唱?” “呃……好吧。” 雾气也只是薄薄的一层,在这中秋时节来说,算是很正常的。朦胧的月色很好看,但是,这般时间长久之后,还是会觉得寒凉。天灯在雾气里时隐时现,朦胧的橘色火光。有的大户人家的戏台上,唱着“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段子来。对于戏班来说,先前将为佳节准备的节目表演完了,这时候剩下的,都是各自最拿手的活计。人们在渐渐寒凉的气氛中,热情倒是不减。 小院落中发生的事情,唱起的奇怪歌谣……仿佛热闹的海洋里,一朵轻巧的浪花,就如同插曲一般,未曾引起特别的注意。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歌都唱了,你可不能再杀我了!”声音落下来之后,大概对于靠唱歌苟且偷生的行为本身有些羞愧。 女子孤单的身影在歌声结束之后,沉默了很久。随后才冷冷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可以去钱家的。” 许宣愣了愣,随后有些恼羞成怒:“岂有此理,你莫非还想杀我……” “不……” “那便好……” “再让你多活一个月罢。” “……” 中秋夜的氛围到了某个顶点,随后有的酒楼里开始散场了,微醺的才子们尽兴而出。青楼妓馆内,丝竹声停顿片刻,也有人出来了……戏台上,某些桥段已经临近末尾,有些人开始散去…… 雾中一切朦胧,连带着声音也是的。 “那一个月之后呢?” “自然……还是要死的。” 第86章雨宴(一) 裴青衣说完这些,身形起落,很快就消失了身影。黑衣男子朝众人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很快跟了过去。剩下三人,在屋顶朦胧的雾气中站立。 “可耻!”沉默了片刻,郑婉仪朝许宣撇了撇嘴:“以声色娱人……” 这样的评价,倒是令许宣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时候他的心情也算不得好,心中想的是先前裴青衣说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方元夫走过来许宣身边,在他肩头鼓励地拍了拍。繁华散了场,四围络绎不绝有路人归家的脚步。三个人随后下了屋顶,这间房子屋顶被拆了一半,算是被毁掉了。但好在许宣本身居住的是另一间。下来之后,方元夫说了一句“她并无杀意”,随后有些可惜被毁掉的屋顶,但是却也没有要去找对方赔偿的意思。这些事情因许宣而起,他连忙表示了自己的歉意。方元夫只是摆摆手,不甚在意的模样。随后安慰了许宣几句,就被郑婉仪拉着走了——看来那边少女有事情要和他说。 “师兄,为什么那个女人说你厉害?……你难道比我厉害么?……你骗我……明明是那个女人说的……可恶……”隐隐约约的声音传过来。 二人走后,许宣点了蜡烛在窗前临时的书桌上坐了片刻,很多东西如今仿佛都堆积在十字路口处。穆云槐以及裴青衣,都为了一件事情而来,而这件事……和钱家有关系。因为信息不足的缘故,暂时来说也只有这样简略的判断。 中秋之后……也就是明天了吧?看来很有去钱府一趟的必要。他做了决定下来,随后伸袖子将蜡烛的火光拂灭,这个动作他原先觉得有些拉风的,但这时候已经没有体味的兴致了。 …… 第二日天阴沉沉的。许宣去了黄家一趟,在黄府门口撞见了有些日子不曾见过的黄于升,那边见了他倒是很高兴。随后许宣将写着《笑傲江湖》后面几章内容的纸页递过去,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黄于升接过来,用手指弹了弹,模样显得很兴奋。许宣将自己盘下来一个酒坊准备做生意的事情同对方说了,随后见黄于升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他便笑笑,话题转到钱府的宴会上。等到将见面时间和地点敲定下来之后,许宣便告辞离开。 …… 傍晚的时候,天突然阴下来,随后没有给人多少反应的时间,陡然就又是一阵迷蒙的秋雨洒落。许宣撑着伞站在钱府门前的檐下,这个时候时间还早,晚宴还没到开始的时候。有陆续过来的宾客,递上请柬后,那边“久仰,久仰”“里边请,里边请”之类的客气就可以听到。他手中没有请柬,横竖还进不去,不过来这个时代虽然有一段日子了,新奇的感受却也还没有消去,这个时候一把油纸伞,眼前又是被雨丝洗得油亮的青石街道,倒不乏几分盎然的兴致。 因为下了雨,过来的宾客大抵也是富裕商贾,所以乘坐的轿子就在钱府门前齐齐地摆开。从轿子摆放的方位大抵也能看出一些涉及身份、地位、家资之类的信息——比如前方不远处就有空位,方才过来的宾客却将轿子停在更偏些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面子,都是要斟酌的,生意上的来往如此,其他的事情大抵也都是这般。 不过眼下这些和许宣没什么关系,这时候偶尔看一下也只是几分好奇的心态在里面。心里面其实也有些别的事情。比如裴青衣说的她也能来钱府的事情,不知道是以什么身份,另外,如果二人见面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又有几顶从轿子过来,从停放的位子看,身份大概都不低。帘子被掀开后,就有下人撑着伞早早地旁边候着,出来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者,对于身份就更能确定了。一个华服老者有些突兀,身形颇为魁梧,一根根如同钢针般络腮胡子,下了轿后四下看看,同来的有人便和他打招呼。 “汪老爷,多日不见,恭喜啊……” “是啊,这几场雨下得及时,老兄好运道……” 那边老者拱拱手客气道:“托诸位的福!”声音中气很足,如洪钟一般。只是一时之间却也听不出来他们说的是什么。 随后又有轿子过来,稳稳地停在面前。那汪姓老者略略看一眼,鼻腔里轻蔑地冷哼一身,随后就进了雨里,脚步走得快,撑伞的下人在后面连忙去赶,随后递上请柬就进去了。 那轿子掀开了,走出来一位瘦削的老者,一袭青袍,显得有些单薄,不过看起来还算矍铄。 “邓老爷来了!”周围打招呼的声音这时候也响起来。 “哦。”那边邓姓老者扬扬眉毛:“诸位到的早!”顿了顿随头偏了偏:“方才那是汝才?”随后也不等人回话,摇头呵呵笑了声也进去了。 等他身影不见之后,身后才有议论的声音响起。 “还是不对路啊……不是说问题已经解决了么?” “谁知道呢?这两人……” “唉,说不清楚……” 这时候大概快到宴会开场的时候了,不同的轿子,各色装饰。因为下了雨,青石街道油光光的,轿夫们没有打伞,走路就都些小心翼翼了。一顶顶轿子从街头的转角汇聚,随后后向这边过来。不过,情况有些奇妙。当中的一顶轿子出现之后,其他的就纷纷让开道路,退后了一些。看上去就被率领着朝这边过来。看来轿中之人应该也多半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家。等到轿子停下来之后,掀开帘子,这样的判断就得到了确定。 出来的老者须发皆白,但是衣着相对来说有些朴素,如果不是知道情况,在路边遇到了说是邻家老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这时候还没进去的众人纷纷停下脚步。 “没想到张老今日也过来了。” “是啊,老钱好手段啊,居然连张老也请来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听在许宣耳中,倒是知道这老者果然是有些威望的。老人家没有下人撑伞,这时候自己撑开油纸伞,独自站在雨中。众人纷纷过去问候,那老者也只一脸腼腆的笑容。一一回了礼,随后环顾四周,待见到石阶旁正望着他想许宣便也笑着点点头。 见老人家蛮,许宣这时候也执了晚辈的礼节。 那边随后就有人问道:“张老,听说今夜刘大人也要来么?不知道这消息……” 张老笑着看了那人一眼,略略点头:“应该是这样的,不过刘大人也是临时起意,具体为了何事老夫倒也不甚清楚。” “莫非是为了文会馆的事情么?” “这个可能性倒是比较大啊” 众人议论纷纷,张老便笑着望着周围,也不说话。等众人议论地差不多的时候才点点头:“有些事情,随后就可以知道,怎么……众位如果还不进去,莫非要老夫陪着润润身子?”说着伸手指了指天。 “嗨,瞧您说的,您老先走,我们随后过去……” 这老者人缘果然不凡,短短几句话,周围便是一团和气,众人簇拥着老人家一路进去。路过许宣这里时,那老者也笑着看他一眼,许宣便略略点点头。 刘大人,大概就是知县了。这时候的徽州府虽然商业繁荣,但是毕竟士、农、工、商,商乃贱业,钱虽然不少,但是地位也低。一般来说,知识分子,尤其还在为官的知识分子,大抵不愿在公众场合与商人们太过热络。不知道这刘知县到底有什么目的,也难怪众人奇怪了。不过许宣这时候心里有些别的猜想,但是暂时也还得不到证实。 这场还没有开场的晚宴,居然在这时候就能嗅出种种味道。正这样想着,又有声音传过来。 “三哥,你说的还有人,莫非就是他?” 许宣闻言抬头,那边黄于升这时候终于来了,居然没坐轿子,迈着四方步,踩着青石板上的积水浅浅地溅起来。身边跟着的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这时候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咳……”许宣摸摸鼻子:“这位……嗯,兄台,久仰久仰!” 那书生闻言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喂,这样套近乎,难道我们很熟么?” “呃……”略略有些无言。 “应该说幸会幸会!”那书生摇摇手中的折扇,慢条斯理道。 黄于升在那边略微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下,指着那书生说道:“呵呵,许兄……舍妹!” “三哥……”那书生顿时有些不满意,嘟着嘴巴嚷道:“人家现在是男人啊……” 黄于升用手顶了顶她:“都知道是男人,还不注意形象?” “哦……” 第87章雨宴(二) 黄于升道声“久等”,随后便给二人相互做了介绍。这个时候,许宣也便认识了眼前叫黄樱的少女。少女一如当日所见的书生装扮。 那边黄樱撇撇嘴,神秘兮兮地问道:“喂,你也是才子么?” “才子?”许宣扬了扬眉毛:“很有才的那种么?” “对啊!” “哦,那倒算不上。” 随后黄于樱看着许宣便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读书人都喜欢做才子的,即便不是,但总还是要保持必要的矜持,如许宣这般随意便承认的倒不多见。黄于升在一旁挠挠头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朝许宣抱歉地笑笑。 “念卿兄!” 一顶轿子刚落地,便有声音传过来,因为帘子没掀开,一时间倒也看不清来人,不过听声音有些熟悉。 很快程子善从轿子里出来,朝着黄于升拱拱手。那边便回礼道“容之兄,你好”之类的话。程子善的目光落在一旁许宣身上,眉头不由地就皱了皱,许宣笑着朝他拱拱手。程子善狐疑地看了黄于升一眼,不过这时候大家都是满脸客气的神色,也看不出别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片刻间的情绪流露罢了,随后程子善也和气地向许宣回了礼,互相寒暄几句,保持着表面的客套。只是在随后走入钱府的大门,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才又回头看了一眼。 黄樱上下打量一番许宣,一脸八卦地凑上来,随后朝大门的方向努努嘴:“情敌?” 许宣偏头看了她一眼:“黄兄真是幽默。”随后和程子善再稍稍聊了几句,便也踩着石阶也进了钱府的大门。 “幽默?”黄樱包着四方巾的脑袋偏了偏,有些费解:“什么意思啊?”随后回过神来:“喂!你们两个……” “等等我啊……” …… 钱家的排场的确不凡,进了钱府没走几步,很多东西就能看得清楚了。自然得体的建筑布局,合理的空间利用,造型丰富,颇有韵致。马头墙、小青瓦,融石雕、木雕、砖雕为一体装饰随处可见,富丽并且堂皇。 一路走过去,就更觉得有些意外了,钱家果真不愧为旺族。大概因为子孙繁茂,房子一进一进地套建,许宣略略数一数,居然有三十六个天井,七十二个槛窗!倒有些“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了。之前去过的郑家和许家,便觉得已经很富贵,没有料到这钱家居然还要富。 “啧啧,果然是有钱人。”黄于升走在前面,摇头晃脑地咂咂嘴。接着走两步,四下看看,又摇摇头:“啧……”模样诚恳,不过许宣觉得大概也不是发自真心,钱家富庶是不假,可你黄家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因为许宣二人走得快,黄樱被拦在外面,这时候颇费了些口舌才被放进来,气鼓鼓地在后面赶着。 许宣和黄于升对视一眼,随后步入宴客厅堂。灯火通明的厅堂里装饰得精致而考究,几十张八仙桌这时候已经坐满了商贾。有人在独自奉着茶,表情悠闲,这类人大概是最近生意比较顺利了。也有的神情紧张,和周围的商贾说话的时候偶尔也露出征询的神色,估计是在讨教经验之类的。许宣因为之前在钱府门口站了一段时间,互相之间的招呼也听了不少,这时候对某个孙老爷,吴老爷之类倒也有着几分印象。 上首的几个无人的位子大概是留给一些极有身份的人了,这时候也不是全空着,先前在门口遇见过的张老已经坐在那里。鹤发童颜的模样,偶尔拿起茶杯,有人过来说些什么话,他便将茶杯不留痕迹地放下去,如此几次,估计茶都已凉了他还未喝入口,不过,老人家也只是笑笑,对这些并不在意的样子。 西向处,那名叫汪汝才的魁梧老者周围围了不少人,这时候后正站着,说得吐沫横飞,神情颇为得意。偶尔也会用眼角地余光朝东向处瞥瞥,那边,瘦削矍铄的青衣老人正在独自欣赏着楹联字画,仿佛周围的一切和他并无干系。 在坐的宾客们还是中年人居多,大抵这部分人才是如今徽商的中流砥柱,上了年纪的老者也不少,很有威仪,是前辈高人了。至于和许宣一般的年轻人,倒也有一些,想来大抵是些家里经商,有颇有才学的书生。有些可能有志于经商,今夜随着家中长辈过来认些关系,有些大概纯粹是冲着刘知县来的。 徽州府近三分之一的财富力量便集中在眼前的厅堂里,要是这时过来些劫匪,威胁人质什么的,估计可以大发一笔了。若是这些人都很硬气,不交赎金,被杀掉了,那本该闻名后世的徽商群体,不知道会不会一蹶不振呐。望着正在言笑晏晏的众位宾客,许宣心中不无恶意地揣度一番。随后感觉到身边黄于升神态有些异样。 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不远处那边有老者正眉飞色舞地和人说着话,四周众人偶尔露出赞叹的神情,那老人家才趁机拿起茶杯喝两口,随后放下来又要接着说什么。这时候看见黄于升,才略略肃神,坐直了身子,食指和中指并起来,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留下两个湿漉漉的指头印。黄于升望了许宣一眼,苦着脸过去过去恭恭敬敬地行礼道:“爹!” 许宣这时候也明白过来,那老者便是黄于升的父亲,似乎叫黄德元。 黄樱这时候也来到厅堂,看见那边的黄德元,连忙躲在许宣身后。黄德元大概也看到她了,因为老人家的脸上明显有些滞住的感觉,不过随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等放下的时候便又是一脸云淡风轻。 黄于升这时候正在朝四周的宾客们“世伯、世叔”地招呼着,那边便也有“贤侄”之类的回应,偶尔隐隐夹杂一句“写的好诗”之类的话,也大抵能猜出他们方才对话的内容了。 横竖被夸的是自己儿子,黄德元面子上当然也高兴,但随后还是肃了肃神道:“那边刘大人已经到了,钱兄方才出去迎接。”顿了顿:“好好表现!”挥挥手将黄于升打发回来。 这边黄樱微微从许宣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又缩回去:“喂,知不知道,我哥是才子呢!” 许宣闻言撇撇嘴,似乎有些叹息:“黄兄,又幽默了啊。” 这时候黄樱在许宣身后,也看不清许宣的表情。 “幽默?” “到底什么意思啊?” …… 大抵商贾之家的聚会就是这样。与文人间的雅集相比也许少了些风雅气息,但是热热闹闹的场面,摇摇曳曳的灯火,气氛还是够的。 雨依旧在下,刘守义撑着伞从街角那边转出来,因为是参加商贾的集会,所以也没有穿官袍,一袭青衫走在雨中,恍惚间又记起了多年以前灯火寒窗的时代——那时候自己还是个普通书生,在这样的雨夜也是一把伞,一身青衣。 当年的穷书生虽然清贫,但是生活也平静,后来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半夜惊醒过来,多少也会回忆起那时的从容和安逸。走到今天这一步,表面上看确实是很不错了,但其间的艰辛,大概也只有身处其间才会清楚。 斜风夹着雨丝偶尔拂过脸面,有些凉,刘守义凝了凝神,他在街角站住身子,回忆随后被斩断。钱府今夜一定是热闹非凡了——从门口的轿子数目可以看出来。刘守义如今不到四十岁,进士及第之后直接补了实缺,他本身也有能力,做了一些政绩之后逐渐得到一些人的关注。 本来以他的能力,到如今的年纪,一个京官或者知府的位置是跑不掉的,但是官途就是这样,没那么单纯,要做事情就会得罪人。不过还好,为官这些年,虽然拆台的有,但也不是没有人支持自己,走得虽然算不上一帆风顺,不过磕磕绊绊也都过来了。虽然慢了一点,但在徽州府这边做一任知县,也就三年的时间,随后大概就会进京——原本是这样子的。 这一次来到徽州府这边做知县,是背后有人安排,内里的原因他暂时还不清楚,但凭着为官多年的嗅觉,总觉得事情复杂。因此上任之后他一直比较小心,交际方面也比较谨慎,这些在下属眼中,有时候会觉得奇怪。私下的议论也被他听到两次。 只是即便这样,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个锦衣卫百户,凶手手段狠辣,没有留下多少线索。上面随后有些消息过来,让自己打探。 安宁平静的表面之下,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成形,这是他已经知道的。 当然,对于他自己来说,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妥当处理,找出真凶,弄清事情原委,然后在风暴来临之前做好应对的准备,虽说即便这样也还是要被人借题发挥。 若是处理不好…… 摇摇头,也没有感慨晦气的必要,他的心志比较坚定,事已至此,便也决定走下去。 钱家,呵。 第88章雨宴(三) 钱家的聚会格局算是高的,之前许家掌柜们的聚会与之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当然,如今这时代,各行业间的壁垒还没有打通,所以即便再隆重几分,横竖也就那么回事儿。因此,许宣也只是稍稍感慨一下,他今天来此,毕竟是有其他目的的。 穆云槐死前让他来钱家,至于为什么倒是不知道。但也无非两种可能,一种便是钱家同穆云槐是亲近的,让许宣过来寻求帮助。另外的,正好相反,钱家同裴青衣是一伙……当然,他到不认为是钱家出钱雇得裴青衣杀人。要做出这样的判断并不难——一钱家本身一届商贾,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刺杀锦衣卫百户,这样的举动若是败露,被压个谋反的罪名都是没有问题的。另一方面,便是裴青衣对穆云槐赤裸裸的恨意。 有些事情,到目前为止,一点头绪也没有。他所能够知道的,便是锦衣卫、钱家、以及裴青衣,三方所牵扯在一件事情里。另外的,今日刘知县赴宴的事情,也让他觉得事情极不简单。 前世许宣是读过《徽州府志》,如今还记得一些,努力回忆,有些信息就慢慢浮现出来。不过事先没有针对性地关注过,也只能回忆个大概。但是,历史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关于和钱家接触的事情,裴青衣那边居然没有表示反对,这让他有些奇怪,同时也放下心来。 厅堂里,有侍女来往穿梭,坐着宴会前的一些准备工作。许宣目光习惯性地随意四顾,到得某一处的时候,突然顿住了。那边身形高挑的侍女正将一只只青花酒盏轻巧地摆放在桌子上,模样颇为专业。似是感受到了许宣的目光,那边侍女目光随后朝他望了一眼,又低头搭配碗筷。 许宣将目光收回来,轻出了口气。那边似曾相识的身影,某种精心遮掩的冷然,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利落…… 裴青衣。 果然如她所言,她也来钱家了。许宣之前一直奇怪她用的是何身份,到得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那么钱家和裴青衣走得近……这个可能性或许更大一些。 黄于升拉着许宣、黄樱二人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下来,同坐的都是一些年轻人,年龄大的不到三十岁,小一些的也和许宣一般十八九岁的样子。许宣心里有事,互相客气地打了招呼之后,虽然没有记住几人,但也有印象深刻的。 厅堂之外,有钱府家丁们跑来跑去,手中拿着各种器物,黄樱奇怪地问了一句。身边有知情者便笑着解释,说是钱府晚宴之后,还有戏台节目。虽然是雨天,不过以钱家如今的家资,搭建专门用来看戏的场所,养着专门的戏班,还是没有压力的。这个时代,也只有真正有钱的人家才能这么玩儿。 斜对面处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书生打扮,过来和黄于升打过招呼,随后看了许宣一眼:“在下沈力,‘沈园非复旧时台’的沈,力大无穷的穷,沈穷!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许宣嘴角微微抽搐,想了想道:“在下许宣,‘试问闲愁都几许’的许,宣纸的纸,许纸!失敬失敬!” 旁边黄樱刚喝下一口茶水,还来不及咽下去,这时候一偏头,“噗嗤”一声喷了黄于升半张脸。整个桌上在坐的众人笑作一团,引得人不断拿眼往这里瞟着。有些上了年纪的就微微摇摇头。啧到,底是年轻人啊,不够庄重。 叫沈力的年轻书生愣了愣,半晌之后也摸摸后脑笑起来。 “汉文兄,何事如此开心呐?”邻桌有人注意到许宣,站起身走过来。 许宣转头看去,微微怔了怔,才想起,是曾经在玉屏楼见过的范阳,于是笑道:“原来是范兄!” 范阳先前大概正和同桌的一个年轻人说着话,这时候告罪过来,见许宣旁边还有空位,于是随意扯过椅子坐下来,随后看到黄于升:“念卿也在啊!哦,还有这位兄台……”后面的话是对黄樱说的。 黄于升笑道:“怎么多一个也字?” 黄樱撇撇嘴,随后就给范阳讲起刚才的一幕,看来几人之间应该是熟稔的,于是又是一阵笑。 在座的年轻人大概都认识范阳,这时候见他舍去邻桌上首的位子跑到许宣身边坐下,纷纷露出好奇的神色。待看到许宣一袭朴素的长衫,和宴会的格局明显有些不搭调,又纷纷露出不解,下意识地打听起来。稍远一点的地方,程子善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随后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半晌之后,喧闹的厅堂静了下来,突兀地感觉让许宣有些不适应,随后见到众位商贾纷纷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才明白大概是大人物到场了。 “刘大人!” “老父母!” …… 自忖有些声望的商贾连忙打招呼,其他身份地位不够的人就跟随着呵、呵、呵。 刘守义笑着回礼:“众位快请坐,本官不过来讨杯水酒!”随后朝厅堂上首的地方拱拱手,那边张老笑着点点头。 到底是官场中摸爬滚打的人,这种场景见得多,云淡风轻地几下子,原本有些拘谨的氛围便被盘活了。 “刘大人哪里话……” “父母大人大驾光临实乃我等福气……” 众人先前听闻刘守义轻易不与人往来的事情,心中原本是有些忐忑的,不过眼下见得他平易近人,似乎不像传闻中那般,于是纷纷安下心来。 …… 钱家如今的家主钱有站起来说了一番话。他先前在南京开了几家大型的典当行,吃通了不少门路,这一次算得是衣锦还乡。另外的,钱家原本积累的家资就已经足够,如今很多人私下里议论起来的时候,都是把钱家排在类似首富的位置上来看待。当然这个还存在一定争议,但是,另一方面,既然有争议,也正是因为钱家的实力让人不好轻易做出判断来。 钱有这时候说的也无非是场面话,先欢迎了刘守义的到来,随后一些商界宿老被一一介绍。虽说这些人在坐都是认识的,但也没有人会表露出不耐烦。至于他心中到底是怎样的,这时候面色上无论如何也不会表现。随后钱有说了宴会之后会有戏目表演的时候,众人便也有些期待。 既然宴会前的致辞,也不会太长,说了一阵,前奏有些长的晚宴便开始了。许宣一边笑着和黄于升等人说着话,吃几口菜,那沈力偶尔来进酒,叫他“纸兄”。眼角的余光偶尔朝上首地地方瞥过去。那边刘守义、钱有、以及以张老为首的商场老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气氛融洽。 酒桌,与其说是吃饭的地方,倒不如说更适合用来议事。往大里说,古代鸿门宴、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皆是如此。小而言之呢,商贾之家更是的。古往今来,酒桌上谈成的生意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今天商贾之间生意上商讨大都摆在的宴会之前,因为是钱有宴请,又有刘守义在,这时候没有摸清楚两人的目的,暂时也还不急着商议什么。等到气氛差不多的时候,有人问道:“刘大人此番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刘守义放下酒杯,沉吟片刻道:“本官今日前来倒是有些事情相求……”许宣注意到刘守义说着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钱有,不过钱有依旧笑呵呵的表情。 “不知是为何事?”又有人问道。 刘守义笑着道:“本县士子多,本官欲建文会馆供诸位高才研习艺业,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以期共同进步。做学问嘛,闭门造车是不行的。今日特地前来请诸位助本官一臂之力。” 这本来就是一个读书人的时代,对官府而言,读书人在治下的人口中占的比例多,便是政绩。对商贾而言,家里面出的读书人多了,便是资源。对普通人来说,成为读书人,便是机遇。 先前问话的人点点头,毕竟是之前有过猜测的事,这时候得到肯定,不过很多人有的话便没有说出来——岩镇并不是没有书院,甚至很多商贾人家本身就有家塾,刘大人这是要做什么呢? 刘守义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笑道:“本官准备请曾在南京国子监讲学的几位大儒来文会馆坐镇,想来经年之后,方圆百里间,文教之风必然更胜一层。诸位以为如何?” 在座的商贾们一听之下纷纷露出喜色。这个教育的普及率低的时代,读书大抵都是精英阶层活动,所以能有一个好的老师做领路人,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虽然就徽州府岩镇来说,科举人才是不缺的,但是奈何很多人现在都在外为官,即使赋闲在家的前三榜进士,因为本身缺乏这方面的兴致,即使对后辈多有指点,但也有限。 在座的人知道刘守义是有些背景的,这事既然在公众场合说出来,应该也有几分把握,当下就有些热切。许宣心中想着,这刘大人为了参加宴会,倒是找了个很不错的借口。 刘守义笑了笑:“今日横竖是钱老爷宴请,本官只是借地,所求之事倒也不急,随后再议便可。” “刘大人说笑了,此等好事我等必然尽心尽力。”钱有站起来表示会全力支持云云,说了一阵,话锋转开:“众位皆是我徽州府商界精英,然而多年以来,我徽州商贾各自为战,不成体系,其弊甚重。我欲在九九重阳之日,召集徽州府众位商贾,举行万商大会,以期摒弃门户之见,互通有无……” 听到这里,许宣略略觉得意外。徽商经营的行业,包罗万象,只要有利可图,几乎“无货不居”。尤以盐、茶、木、典当等行业为大,可谓徽商经营的主要支柱行业。除此之外,粮食、布帛、文房四宝、刻书等众多行业也多有涉及。 这个时代行业与行业见的壁垒还是很分明的,互通有无,抱团作战,大抵也多是同行业之间才有。这钱有居然有将各行各业连成一片的想法,他心下有些惊讶,不过随后想想钱家能在他的带领下走到今天这一步,想来钱有也不是寻常庸人。 在座众人都是精英,这时候自然也想到这一层。钱有说的“万商大会”虽说未必真有一万人,但是各类商人齐聚的场面却还不曾有过,要真能办成,说是盛会也不为过。这时候众人纷纷小声地讨论起来,都有些期待。 外面的秋雨陡然转大,敲打在房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很快又在灯火照耀下化作一道道明晃晃的水线落下来。上首的地方,刘守义面带笑容,手中微微把玩着酒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89章雨宴(四) 秋雨的夜晚,世界仿佛寂静下来,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偶尔会有马车跑过去,车轮压着积水稍稍飞溅。寻常人家经历了昨夜的欢愉,眼下要紧的还是按部就班地跟上之前的节奏——快乐毕竟是短暂的,而生活永远需要费脑筋。 酒楼的生意还是一样好,文人才子们规律地出现在一个个不同的场合。因为昨夜中秋酝酿很久的诗词都被放出去,这时候文会的氛围稍稍歇了些,之所以还有聚会,也是业已形成的习惯了。青楼妓馆里,有女子唱歌的声音传来,但因为下雨,还有昨夜尽兴得有些过头的缘故,有些客人或许不会来了,歌声也断断续续的兴致不高,到得后来也就隐去了,变做叽叽、喳喳女子说笑的声音。总归来说,中秋之后的这一夜,平静的氛围更多一些。 但热闹也不是没有,钱府门前聚集了各色轿子,轿夫们聚在檐下躲雨的时候,话话家常,谈谈闲事,随后主人家派人送吃食出来。高墙大院里的厅堂,气氛走高。刘守义的到来,让气氛稍稍拘谨了一些,但持续并不久,就又回到了商贾之间聚会的老路子上了。 这个圈子里,金银气要多几分,比如谁谁谁赚了多少钱,怎样赚;又谁谁谁吃了个大亏……张三、李四、王麻子的。或者说些轶事,谈些女人,也是有的。比如城东吴老板新近养了扬州瘦马的事情被提起来,众人表情暧昧,有兴趣的人就会多问两句。另外的,如今的徽州商人很多早年都读过书,诗词风雅之类的东西也避不掉,言谈间会传一传昨夜中秋新出的好诗词,品味一番。因为刘守义到来的缘故,这方面的东西大家也都有话谈,于是也吸引了很多人。刘守义只是听着,偶尔点头。 钱有关于的“万商大会”的提议得到不少人第一时间的响应,另外一些人因为本身并没有这类想法,但是想着这事情确实也不会对自己造成损害,所以稍稍考虑一番便也点了头。至于细节敲定之类的,随后会有人牵头去布置,所以暂时也就不去细谈了。 这些时间,也足够许宣将周围的一切看在眼里了。总得说来,除了隆重一些之外,横竖只是一个商贾之间的聚会罢了,眼下看不出来特别的东西。倒是没有在聚会的现场见到许家来人,不过他稍稍想一想,也能明白了。钱家设宴的安排是在墨商大会之前就定下来的,那个时候许家已经不被看好了,后来虽然成功破局,但是有些东西还在酝酿的过程之中,墨业之外的一些视线暂时还没有注意到那里。 程子善和周围的年轻人谈笑晏晏。他这一桌坐着的年轻人有几名是有秀才功名的,这时代大凡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在这般场合,难免会流露出些许自满的情绪。偶尔发表几句感言,有些凌人语气也会让人不喜。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有的还拿着姿态,高高在上的。偶尔有人说起许家的时候,他的脸色才会稍稍沉一沉。程家近来在许家手上的亏吃得有些狠看,前期很多布置到头来全部打了水漂,这事先一点准备也没有。事后程家也花力气做了一番调查,但是得到的信息少得可怜——许家的几款新墨,就仿佛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事先根本不曾有过端倪出现。 那边说话的人大概也觉得失言,随后转了话题,将事情揩过去。那几个秀才有些好奇,他们平素有自己的圈子,对一些商贾间的事情了解的也不多,这时候听人提起来觉得有趣,于是稍稍问几句,旁人也不好不做回答。几人听了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又喝了口酒,随后对程子善指手画脚一番。话说了不少,但大意便是“程兄,这事要换做我等来,如何如何……”之类的。 普通的书生原本就难免清高一些,何况秀才。有些时候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也是正常的事情。对于这些,程子善不会觉得怎么样,文采学问上面该佩服的还是佩服,这个没有什么,但是关于经商,对方既然这般姿态,他面上摆出必要的谦和,但心里免不了也会嗤之以鼻一番。 不过心中已经没有再和对方认真攀谈的兴致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可能就离开了。程子善脸上含笑,目光也在坐中众人那里逡巡一番。他的父亲许文瑞被人拉着劝酒,正在找着挡酒的理由,来来回回推搡着。上首的地方,刘守义在钱有等人的陪同之下正在小酌,他偶尔就一些事情发表看法,旁边钱有等人就做出聆听的姿态来。 这般看了看,周围有喧哗声传了过来。程子善转头看过去,声音的来源处,有人正在拉扯,旁边的人或是带着事不关己的心态看戏,或是上前劝说。程子善稍稍想了想,那个华服老者叫汪汝才的,似乎有些印象,是个木商。说起来,今日连着的几场大雨,倒是让他发了笔不小的横财,如今眼红的人不会少。汪汝才身形比较魁梧,大概是常年在日光下,脸也比较黑,这时候正拉着一个青袍老者,嘴中嚷着什么。 “邓万里,你敢不敢喝?老夫敬你酒,你敢不敢喝?” “呵,汝才老兄,我不能饮酒你是知道的。” “我就问你,敢不敢喝?今天刘大人在,你不给面子?” 汪汝才声音粗犷,说起话来嗡嗡如洪钟,内里不愉快的语气也很明显,简短的对话随后便吸引了厅堂内大部分目光。刘守义放下酒盏,好奇地望过来。几个商界宿老皱了皱眉头,钱有随后起身过去那边,他作为主人家,自然不愿意见到这般场合有不愉快的场面出现,若是真的出现了,他也必须第一时间打个圆场,以免失态扩大。 “那个胖老头叫汪汝才,瘦的叫邓万里……二者皆徽州府比较有名望的木商,这两人不对路,徽州府这边是出了名的……”黄于升在许宣身边小声地做些解释。许宣闻言点点头,他先前在门外等候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两人有矛盾的事情了,这时候听到黄于升的解释,才大概知道了事情的脉络。也无非是多年以前生意场上的竞争,汪汝才被邓万里摆了一道。这老头表面粗犷,内心比较记仇,所以一直没有和解的可能。 “汪汝才那边,近日发财了……”黄于升饮了口酒水,脸上酡红地说道。 木业是徽州府传统商业的大头,一方面是因为徽州府这边山林众多,经年老木不少。另外的,便是水路交通便利,砍伐的木材只要推进河水里顺流而下,进入新安江,最后在汇入钱塘江口的地方派人接应,木料便可以顺利运出去。 如今万历二年,今上登基不久,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近来下了好几场大雨,河水涨了起来,汪汝才在入秋之前在木场屯了一大批木头,最近趁着下雨通通推进河道,一番运作之后,收益颇为可观。叫邓万里的老人不能喝酒,汪汝才最近势头正紧,在今天的场合摆明了是要给对方难堪了。 第90章雨宴(五) 钱有过去劝解一番,横竖他是主人,汪汝才还是给面子的,接着回到自己座位上,又和四周的商贾们高谈阔论起来,神情得意。他倒不是真的要让邓万里喝酒,目的说起来也简单,他和邓万里是有矛盾的,那杯酒是斗气酒,邓万里要喝下去,无形中在气势上就矮了一截。若是不喝,那更好,主人家出面将事情压下去,回头人们说起来,邓万里也很被动。另外的,便是白白欠了钱有一个人情。人情这东西,大小不论,在生意人这里都比较看重。因此,眼下邓万里只是勉强笑笑,情绪并不好。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众人心中免不了暗自摇头,这两人的矛盾,还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小小的插曲自不会影响到大的气氛,雨幕笼罩下的厅堂里觥筹交错。 程子善目光落在许宣身上,那一桌气氛比较融洽,许宣不知道说了什么段子,惹得范阳微微拍手,其中有个书生掩嘴轻笑,神情似女子一般,倒是有些奇怪了。其他人也大抵是一片欢愉的神色。他眼神微微顿了顿才移开,其实心中蛮疑惑的。刘世南雇凶杀人的事情,他知道一些,不过也是事后佘文义过来找他的时候才知道,这事情背后居然有佘文义的影子——凭佘文义的人脉,难怪能使动于家兄弟了。 不过,等到佘文义将事情说明白之后,他才知晓于家兄弟杀人不成,反而因此丧命的事情,当时确实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佘文义为这事情找到他,一方面是表示亲密。眼下的局面,佘文义即便心中后悔,也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许家,因此,便之后将程家这棵大树抱劳。另外的,也未必没有想将他一起拉住的意思。不过程子善并没有反对,后来派人和于贲接触了一次,才知道这中间还有其他人出手。于贲似乎不想谈这些,只是含糊的说了声,要不了多久,此仇必报之类的话。 但这些眼下在他心中已经是有些无关的事情了,对于许宣他心中并没有好感,相反恶感更多一些,他的死活并不被程子善放在眼中。许宣在许家掌柜聚会时候的一通乱拳程子善也知道,但除了坐实他的不学无术、无赖耍横之外,其余的确实也没有什么了。他今天来此,其实有着重要的目的,这时候想起来,心中居然微微有些紧张和忐忑。 许墨风波之后,程家和许家被同时推到风尖浪口上,许家的劣势正通过近来新墨的推出不断弥补,而程家先前的一切准备落空之后,反噬的很厉害。外部的生意往来受影响是铁板钉钉的,但是因为时间关系,眼下还不明显。 更为严重的反噬发生在程家内部。程子善的祖父程君房如今已经算是半退隐的状态,除了钻研墨道之外,对生意并不很留心。之前对许墨的打压行动,一直是程家三房——也便是程子善这一房——在做布置。原本大房、二房并没有异议。但是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很多人都喜欢做的,事情失败之后,大房、二房抓住了机会,程家这几日表面上倒看不出什么,但是内里已是硝烟弥漫得厉害。 想着这些,程子善轻轻出了口气,还好那个人终于出手了,要不然事情就真的被动了。想到那个人,他眼神微微有了波动。 去年的时候,程家来了位张姓的西席先生,名字却不清楚。如同程家这般的家族,养一些出谋划策的类似后世智囊团之类的群体,并不算困难。这位张先生来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为人比较低调,轻易也不为程家事务提建议、说想法,这引起了程家一部分人的不满,但是家主程君房对他倒是颇为器重的,平日里礼遇有加。 后来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出手过几次,也就在在他的几次出手中,程家每每都获得了巨大的利益。一些不满以及偏激的言论便消止下去,而张西席在程家众人眼中的也由一无是处、性格乖僻变得莫测高深起来。但无论如何,都是知道他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便是因此,程子善抓住机会想要拜他为师——在程家第三代中,或是出于自己的意图、或是背后有长辈怂恿、鼓动,有着这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但是张先生平日里只是深入浅出,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过收徒的想法,时日一久,一些人也就退却了。程子善因为一直坚持,终于在某一天被张先生见了一面,当然,对方并没有收徒的意思,只不过偶尔会有一些指点。 说来大概很难有人相信,在徽州墨业闹出这般巨大风声的“许墨风波”,居然是西席张先生给程子善做练手的一次手笔。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程子善也已经找到了商战布局的节奏,但最后还是败了。程子善记得自己将这消息告知张先生的时候,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说了句:“对方身后有高人。”随后张先生给程家的几路生意做了重新布局,眼下效果还看不出来,但是程子善知道,他既然出手了,那么三房解决面临的压力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对于许家背后到底有没有高人的事情,程子善并不知道,但这一次来钱家,却是西席张先生给他的一次补偿。 具体说起来,其实很难以置信。张先生只是随手交了一些诗稿给他,让他尽量做些记诵,随后说钱府宴会时候兴许用的到。诗稿是对方平素陶冶性情的作品,张先生诗才很高,给他作品的又是专门挑选过的,所以要更加不凡一些。程子善记得当时看了这些诗稿的时候,满脑海都是张先生一袭浅灰色长袍,负手而立的样子。 这些诗稿是极好的,但是同如今眼下的情形却毫无瓜葛,为什么张先生会说诗稿今次有派上大用场?程子善心中疑惑、忐忑着这些的时候,厅堂上首的地方,也在讨论着一些事情。 说话最多的当然还是刘守义,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一般人都会很识趣地做起配角来。这样的场合刘守义自然不会说官场的事情,只是偶尔说说诗词,或是说些自己治下的一些情况,偶尔互相吹捧。这些话题众人都能插进去说两句,所以气氛比较好。 “元公高风亮节,本官一直是佩服的。当年淮河决堤,水淹三千里,元公独立捐助百里防堤……” “刘大人言重了,当年鲍家可是凭一家之力捐了八百里防堤,老朽做这些与之相比,实在不足道哉。” 老者名叫张元,正是刘守义口中的元公了。 刘守义便笑着点点头:“徽州鲍家,当初那是有圣眷在身的,做这些倒可以理解。元公……你就不必自谦了。” 刘守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的敬佩之情也是由衷的。张元年轻时,家境贫寒,当初只身闯荡两淮,业盐大半辈子,打拼出了庞大的家业。他为人仗义疏财,这些年来散财捐资,岩镇修路造桥的背后都有这位老人的身影。他平素喜欢读书,对于没有走上科举之路,引为他生平憾事。为了弥补遗憾,这些年来他不断出资捐助了很多家境贫寒,又很有前途的贫苦书生。这些人里的很多不负所望,走上科考之道,做出了成绩,如今士林中有他们中的一些,另外有些如今甚至已经开始主政一方了。 这些东西在张元自身这里即便不是很在意,但在他人眼中都是踏踏实实的筹码。上首的主桌上,商界宿老德高望重的有不少,但比起张元来还是有不足。不提别的,刘守义初来咋到,对其起码的重视还是必须的。 话又说了一阵,其间干了几次酒杯,刘守义突然说道:“元公先前一句话说的好,发了家也不能忘本,家业再大也不可恃财傲物,更不可为祸乡里。所谓鱼水情深,该多为乡里做些事实才是。生意人,还是纯粹一点好。若不是如此,元公哪里能似如今这般得人敬仰?” 张元笑着点点头,只当刘守义这话如先前一般的夸赞。钱有举杯子是手微微颤了颤,微微稳住之后,才勉强牵了牵嘴角,和众人一同附和起来。 第91章雨宴(六) 钱有片刻间的情绪波动,并没有逃过刘守义的眼睛,但有些事情眼下还不到摊开了的时候,刘守义便继续着先前关于治下一些情况的讨论,比如今年秋天的丰收因为这几场雨会导致可能出现的损失,入冬之前要做好的一些准备之类。总之都还是任意闲谈的气氛,先前的感慨,似乎只是单纯的感慨罢了。 许宣已经陆续讲了几个段子,大抵都是后世专门整理出来的一些同酒桌氛围比较契合的趣闻轶事或是笑话之类。去掉一些不正三观的,就挑几个应景的说了说。偶尔恶趣味上来,也会说一个“绿豆走在路上摔伤了变成红豆”的冷笑话,但居然也会有人笑。他随后心中感叹如今这时代众人笑点之低。 黄樱笑得最为夸张了,伸着玉手不断在黄于升的肩膀上锤着,倒是让不少人看出了她乔装打扮的事实来。当然,也不会有人点破。白衣公子范阳比较矜持,大抵是在强忍,只有偶尔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会借着喝酒的动作做些遮掩。至于黄于升,大概是酒量不行的缘故,眼下已经有些微醺,许宣的笑话说出来引得众人齐笑的时候,他脸上是一片茫然之色,等到众人笑劲过去,接续劝酒或吃菜的时候,才听到他陡然笑出来的声音:“哇哈哈哈……刚才那个真是笑死人。”这样连续几次,倒是让酒桌上诙谐的气氛又多了几分。偶尔也有人说起可以将唐伯虎这些或有或无的轶事编成册云云。 许宣趁着众人欢笑的当口,又在厅堂里环视了一番。这时候侍女下人们来来往往,为今夜的聚会忙碌着,或是添菜,或是上酒,又或是为喝多了酒水,席间出去小解的宾客指路。许宣来回看了几次,裴青衣的身影倒是不曾见到,也不知去了哪里。 许宣今次来到钱家,要说真的计划其实也没有的。至于为何还要前来,大抵也是因为这是一个接近钱家的好机会罢了。他如今的书生身份,连功名也未有,实在是做不了什么事,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心情已经开始焦急起来。当然,心中所想自然不会表露出来,面上依旧笑着说些段子,这时候已经说起一些关于唐伯虎的轶事。黄樱偶尔会问一句“唐寅真的做过这事么?”范阳等人也有些好奇。许宣说的关于唐伯虎的故事,很多也是后人杜撰和附会过的,如今这时代,江南四大才子的说法其实还未曾出现呢。 其余的商贾,有不少在讨论着钱有所谓的万商大会能做到什么程度的事情。虽然并没有反对,但众人中有还有疑虑的也不少。比如就盐业和木材业来说,二者也相差太远了,即便结成同盟,行业本身的互补性也是不够的。不过,做生意,人脉也很关键,如果全体徽商们联合起来,互相之间的人脉勾连,很明显就会是一张巨大的交际网络。这一层不难想到,在座很多的人便纷纷思考起来——其间的利害得失,商贾之间的个人关系等等,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一切在热闹的气氛里平静推进的时候,厅堂之外有争吵声传过来。 “你是何人?请柬拿出来!” “滚!” 短促的问答传过来的时候后,很多人都还未曾反应过来,手中有酒的还是将酒杯伸出去,说话的人惯性似的又说了几句声音才渐渐脚下来。 紧接着是一声剧烈的惨嚎,似乎有人已经打斗起来。厅堂内的商贾们这时候才意识到有些事情发生,但是即便如此本身能做出的反响有有限。大抵都是有些惊疑,纷纷朝厅堂外望去。也的人甚至被惊得站起来。 重重雨幕中突然飞出个人影,重重地摔在厅堂内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哗啦”一声将坚固的红木椅砸得粉碎。血随后渗出来,夹杂着雨水,很快将地面染得一片绯红。众人看过去,才发现是钱府的下人。这时候因为剧烈的痛楚,已经蜷缩起来,呻吟声刺激着听觉,众人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血腥气漫过来,随后又被酒气盖过去,一股奇怪的味道渐渐地弥漫。 “踏踏踏踏”的脚步声随之从雨中传过来,显然有人正向这边靠近着,速度不快,这时候若是仔细听,居然还能听出些悠闲的意味。 刘守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钱有,钱有只是表情凝重了片刻,随后便恢复过来。不过都是见过风浪的人,这时候倒也没有太过失态。众人的目光都纷纷盯着厅堂外重重的雨幕,那“踏踏”脚步声似乎踏在人们的心坎上,一步步的将人心揪起来。黄樱不由自主地向黄于升靠了靠,黄于升酡红着脸,眼神微醺,这时候还对突然发生的事情还未曾反应过来。许宣朝黄樱笑了笑,心中也有些紧张,不过暂时还没有害怕的情绪。他有种感觉,自己这一次,似乎不曾白来。 随后外边又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大概是钱府临时纠集起来的下人们正从四处汇聚,领头的护院声音也传过来。 “快!抓住歹人!” 一声怒吼之后是“乒乒乓乓”的棍棒碰撞的声音,偶尔也有拳头敲打在肉体上,隔着衣服发出沉闷的响声。“嘭!嘭!嘭!”随后一切又安静下来,风雨之中能听见断断续续响起的呻吟。脚步声倒是没有断,依旧从容不迫的。厅堂内服侍的侍女们这时候已经在角落靠墙壁的地方挤成一团,面色都有些惊骇,瑟瑟地不住颤抖着。钱府护院是钱家重金聘请过来的,虎背熊腰的汉子,据说等闲三五人不能近身。但居然只是这般片刻的时间便被人放倒了,这有些超出她们想象。 “唉,何必呢?搞成这样子……你们做生意的不是常说和气生财嘛!” 懒散的声音在厅堂口响起来的时候,众人才看见了来人。一袭黑衣,一口造型极为夸张的大刀扛在右肩上,左手打着伞,一副我是好汉子的模样。在厅堂外把伞收了,顺手甩了甩,然后走进来。摇曳的灯火映照着来人,年龄应当不到三十岁,年轻的脸上胡子拉碴,很久不曾打理过了,灯火掩映,众人纷纷有些恍惚起来。 “喂,别哼哼了。”年轻的黑衣男子朝厅堂里正在呻吟的钱府下人撇撇嘴:“赶快找个大夫,晚了这手和脚就废了!” 轻描淡写的口吻和他所说的内容一时间形成的发差极为明显,气氛也因此稍稍窒了窒。厅堂外面,有更多钱府下人们闻讯赶过来,为首的管事身形也很魁梧,这时候见厅堂中坐满了人,一时间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抓人。那还在呻吟的小厮根本无法动弹,只是压低了声音,依旧呻吟着,反倒更让人感觉到他的痛楚。 面面相觑的众人,拿着棍棒犹豫不决的钱府家丁,慵懒的黑衣男子胡子拉碴,风声、雨声、呻吟声,血腥气、酒气、秋雨冰冷的气息,一切都被交杂的一起,片刻之前还热闹非凡的宴饮厅堂这时候只有一片死寂。 “你是何人?!” 钱有站起身来,指着黑衣男子吼道,伸出去的食指有些颤抖,明显是在压抑着惊骇。许宣注意到,刘守义的眼神有些明亮起来。 年轻男子无所谓地耸耸肩,抬起一脚将那还在呻吟的小厮踹给厅堂之外的下人们,随后转过身来,认真地打量了厅堂以及厅堂里在座的众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纷纷将头低下来。这男子不知道来路,先前的凶悍还历历在目,心中毕竟是有些惊惧的。 程子善的身形抖了抖,他一直期待这这场聚会有一些事情发生,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会见到眼前的局面。难道这些张先生都有预料么?但,似乎和诗词也扯不是关系……他咽了咽嗓子,随后沉默的观望起来。 许宣的作为有些靠外,那黑衣男子走过来的时候,许宣正在走神地想着事情,一时间没什么反应。黑衣男子大概觉得有些意外,于是随手将肩上的大刀卸下来,“锵”的一声砸在厅堂的地面上。 “吃饭着呢?”黑衣男子朝许宣点点头,声音很随意,仿佛在街上遇见熟人时候随和而友善的招呼。 许宣回过神来,这时候情绪之间有些短暂的空白,居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嗯,吃着呢!” 气氛继续沉默着,但是又变得有些怪异。黄于升这时候有些反应过来了,嘴张了张,随后咽了咽嗓子,悄悄拉了拉许宣。许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这时候面色微微有些尴尬。 黑衣男子显然并没有料到许宣会接话,脸上的表情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于是点点头。两个平素根本不相识的人,这时候却如同熟悉的朋友,看在众人眼里颇有些惊疑不定。 随后年轻的男子一面伸手去怀里掏着东西,一面朝厅堂内走了两步。被他路过的众人身体便有些僵直。男子的怀里有东西掉出来,在地面上轻轻撞了撞,咕噜噜地朝一边翻滚过去。 厅堂虽然坐满了人,但是因为本身极为宽敞,所以并不显得拥挤。那滚出去的物事正停在灯火通明的地方,众人下意识地便将目光投上去。 年轻男子过去捡起来之后,满脸尴尬的笑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手上力气小,拿不住……” 这时候众人的感觉大概便是很无奈了,方才片刻之前将人打得飞出几丈的难道不是你么?不过很多人看清楚男子手中之物,表情变得很难看。 锦衣卫百户?! 众人纷纷对视,眼中的神色都惊骇莫名。没有看到令牌的人有些疑惑,看到的人便压着声音解释一下,过得片刻,厅堂的气氛又被往低谷里拉了拉。众人这时候搞不清楚情况,不曾想到来随便吃个饭,锦衣卫都跑出来了,要早知道这样,那是肯定不会来的…… 整个厅堂里静得连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厅堂之外是哗哗的秋雨。 锦衣卫,全称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是这个时代专有军政特务机构。锦衣卫主要职能为“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南直隶设有锦衣卫千户所,但是这时候岩镇突然跑来个锦衣卫百户,确实也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人心中大概都有了一些想法,这百户应当是来这边公干或是奉了命令来调查某些事情……莫非于钱府有关系么? 想到这里,很多人的背后便有些发凉,顿时就有告辞离去的冲动了。 那年轻男子站在堂下望着钱有,大概是有话要说。众人纷纷凝神,等了片刻,突然响起的抽泣声叫众人又是一阵愕然。 那个年轻的锦衣卫百户…… 居然哭了?! 这到底是哪出啊? “我叫令狐楚,我兄弟死了……” “穆兄弟啊,你死得好~~惨~~呐!”叫令狐楚的锦衣卫百户嚎啕大哭道:“哪个挨千刀的混蛋杀了你啊?手指头都被砍掉了!” “好惨啊,心都被掏出来了~~那个混蛋,居然还要在你的心口踩两脚啊。最……最可恨的是,居然连你的钱都抢走了,这点太不能原谅了。” “兄弟我知道你风里来,雨里去,攒点钱不容易啊……都没了啊。” 荡气回肠的哭声在厅堂里回荡,等众人听清楚了内容,面色都有些发白。许宣心中也有些发苦,心道那个踹你兄弟,还有抢钱的其实不是凶手啊…… 刘守义揉揉额头道,手指在桌角重重点了点:“够了!” 那边令狐楚于是停下来,面色依旧清朗,倒是看不出丝毫泪痕,随后眼睛眯了眯:“哦,你莫非是岩镇知县么……” 刘守义皱了皱眉头,心中自然不会真的以为对方不知道自己。 钱有脸色阴沉,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令狐大人,岩镇何曾有人死去?刘大人今夜在此,你可以问问。另外,即便此事当真,在座的都是徽州府有名望的商贾,莫非你认为是我等加害你的穆兄弟?” 许宣有些意外,遇见锦衣卫,这钱有似乎不是很害怕的样子,话语间条理语气都很足。随后他想着这些被牵扯在一起的事情,看来对方怕是背后也有人的。 “你们?”令狐楚扬扬眉毛,随后摇摇头:“借你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哼!”钱有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但是……”令狐楚轻声说道,仿佛呢喃。随后一刀拍在许宣等人坐的桌子上,盘碗碟盏被拍得飞起来,摔在地上,旋即四分五裂。 “但是我兄弟死了!我兄弟死了!”这样吼了两声之后,声音又轻下来:“你们要给个交代的。” 众人被他抑扬顿挫的搞法弄得心中七上八下,这时候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你要何交代?”刘守义似笑非笑地问道。 令狐楚没有理会他,继续摇摇头,随意的找个人对视:“兄弟,你知道什么是兄弟么?”那个商贾这时候脸色煞白,哪里敢回话。随后又用眼睛盯了几人,被他盯住的人都纷纷撇开眼睛。等到目光盯着许宣的时候,许宣想了想,原本准备也低头糊弄过去,但随后心中一动,最后还是耸耸肩:“兄弟么,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说到这里大概觉得不太适合,于是声音小下来。 那边令狐楚又是一阵意外,他只是随意找个人发问,没想到居然真有人回答,于是又问道:“还有么?” 许宣愣了愣,随后点点头:“有的。一起嫖过娼……” “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令狐楚琢磨片刻喃喃道:“妙啊!比我想的要好!”随后拍拍许宣的肩膀:“你不错!” 在座的众人中认识许宣的程子善,黄于升等人满脸复杂的神色。不认识许宣的,脸上都有些惊骇,不知道这书生什么来路。但是无论熟不熟识,这时候大概都在想这书生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那边黄樱看着许宣的眼神也是呆呆的,下意识地在黄于升手臂上捏了一把,黄于升吃痛之下,一时也不敢叫出声来,憋得辛苦。 令狐楚随后将刀扛起来,看了一眼许宣:“喂,你是才子么?” “呃……这个不好自己说的。” 令狐楚点点头:“嗯,也是……”顿了顿道:“这样吧,在座的会写诗的,都写首诗,或者词也可以啦,嗯,给穆兄弟的。”想了想又道:“至于题目么,穆兄弟死了,家里养的一只鹰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以鹰为题吧……写的好,我也有交代了,到时候将那扁毛畜生烤了,连诗词一起给穆兄弟烧过去。” 这到底是什么和什么? 写诗?! 张先生…… 程子善瞳孔骤缩,随后似乎放出光来,双目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不过这时候都有些明白过来——雷声大雨点小,这个叫令狐楚的年轻锦衣卫明显是高拿轻放。悬着的心于是有些落下来了。 令狐楚撇撇嘴:“如果写的不好,我还是要杀他全家……” 稍稍放松的情绪又陡然紧张起来。 第92章雨宴(七) 气氛沉默,除了烛火偶尔摇曳之外,厅堂之外有雨水洒落的声音。檐间的水流汇聚成浅浅的小溪,顺着瓦缝淌下来,落在屋檐下因为水滴经年落下而形成的小小浅坑中,发出噼啪的响声。 厅堂外汇集了很多的人,大抵都是有些勇气的家丁下人们,其间偶尔夹杂几个出去小解到得此时才回来的商贾,等弄清楚大致的情形之后,便犹犹豫豫不敢再进来了。当然也不好就这么走掉,于是便混在人群里伸着脖子朝厅堂里面瞅着,等看到地面上鲜血流淌的痕迹,随后又见手上的小厮被送出去,脸上都有几分苍白。 厅堂里面的气氛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在座的都是普通商贾,平素和银钱打交道比较多,虽然然人际往来、商场斗争之类的也不会少,但是无论如何,眼下这些暴戾的场面还是见得不多的。有些人已经开始惊慌起来,四下看看,发现周围很多人与自己一样惊惶的脸色,才略略感到安慰了些。 也有一些心理素质好上一些的,又或者场面经历得多了,眼下还能勉强保持了大致的平静。但那边叫令狐楚一番作为之后,就都有些风中凌乱的感觉,直到最后一句“杀他全家”说出来的时候,心态还是有了很大的波动。 搞不清楚情况的事情最恼人,但值得安慰的是如今刘守义也在,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暂时的人身安全还是有保证的,被令狐楚口中的“杀他全家”吓了一跳众人在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随后便勉强将心放宽了一些。 很多人并不傻,活到这个岁数,自然也都知道令狐楚“杀人全家”的说法应当是不太可能的。眼下锦衣卫的景况早已不似大明朝开国之初那些年了,一个百户在普通人眼中,已是很了不起的官了,但是在真正刘守义这些走科举出生的官员这里,其实还很不够看。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一首诗杀人全家,那真是活腻歪了。 程子善已经将头低下来,左右手在双膝之上轻轻的摩挲着,仿佛他那一身尚好布料的书生服很扎手似的。其实这时候他习惯性的做起这番动作,除了掩饰心中某种紧张的情绪之外,更多的事实是在纠结背后的某些事情。到得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经一阵强似一阵地翻起骇浪惊涛来了。 他一直觉得张先生有些神秘,也是有本事的。平日里,自然也会常常好奇对方的生平经历,至于调查对方因为不太好,所以不曾做过,但是旁敲侧击的也打听过几次。总得说来,除了对方的一些性情喜好,其他方面的东西就一无所获了。但也是因为如此,对方的身份在他眼中便更神秘了几分。 但是无论如何,到得眼下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将那个灰色长衫的儒雅身影,同眼前一些暂时还只是稍稍显露出一些端倪的事情拉扯在一起之后,心绪便很不稳定了。除非张先生是神仙,这些事情他掐掐指头便能算出来,否则的话……他情绪复杂地摇了摇头。 张先生一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这是唯一的可能,不可能不是的。 心中某些事情显现出一丝轮廓的时候,那些已经反复记诵过几遍的诗词,被他抛在一边。此时此刻,程子善只是觉得背后有些凉嗖嗖的。 这些事情,他居然要卷入这些事情里了!锦衣卫、钱家、张西席……等等的东西在脑海中转圈出现。 不过还好,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是有选择余地的。只要他低调到底,就当脑海中的那些诗词不曾出现过。任凭场面如何发展,自己随波逐流就是了,这火烧不到自己身上。但是随后又想着,张先生既然把自己拉扯进这些事情里,看来是笃定了他最后的选择,这样依仗是为什么,他却不知道……莫非对方一点都不怕自己将事情揭出来么?程子善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过了片刻,摩挲的双手陡然止住。 他自然也明白为什么对方为何有魄力冒这般大的风险,将事情在他面前摊开了。 对他来说,眼下的一切无疑是天大的机缘。看看在座的都是什么人罢,徽州府各行业有名望的商贾大都聚集在这里,其中有些人,即便以程家如今的身份和地位想要去深入结交也是很有困难的。但他们今天都在这里,若是自己放出去的好诗词能够将事情应付过去,那么这些人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必须承他的情。这一方面就虽然已经很振奋人心了,但另外的,若是刘守义也承了他的情…… 呵,这些人情,他只是想一想,便抑制不住心中某些将要跳将出来的狂喜。他抬起头来,将身前余下的半盏酒水一饮而尽。 有些决定,就这般做出来了。 勉强控制着情绪,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疑惑也是有的。为什么张先生能够遇见到眼下的一切,甚至事先就预备好诗稿了?他被要求记诵的那些诗词里头,恰恰就有写鹰的一首,并且写得极好,至于好到什么程度,一时还难以有精确的度量,但是拿来应付眼下的一切还是足够的。张先生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什么样的角色?钱家和令狐楚二者中他又站在哪一方?还有钱家,钱家为什么又和这些扯在一起? 思绪纷乱,但此时他已经做出选择来了,所以再想起这些的时候,心态就不似先前一般紧张和惊骇。他再看看在座的众人,上首的地方一众商界宿老神情严肃,刘守义眯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钱有阴沉着脸,面色上是遮掩不住的义愤神色。 程子善随意拿起筷子,夹了口红烧肉放在口中咀嚼,肉质肥嫩入味,他满意地点点头。对眼下情况心中有数的人,自然是不会多的,张先生或许是的,但他毕竟不在此处。刘守义应该知道一些,这时候对他临时来钱家的举动程子善也有些明白了,什么文会馆的都是借口罢了,真正的目的还是在这里。至于钱有,装的倒是挺像,但是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的。程子善将红烧肉咽下去,肥而不腻的,觉得很可口。这时候,他心中因为有着对某些事情的把握,大抵觉得自己应该是不一样的,心态居然有些高高在上起来。 事态还在向前推进,即使再无可奈何,钱有还是将事情吩咐下去了,笔墨纸砚随后呈上来。 “快写!快写!” 令狐楚从一旁的桌上抓起一只烧鸡,旁若无人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事情到这一步,出乎所有人意料。许宣对他这种精神病患者一样的搞法,其实也有些腹诽,真真是看不出一点做密探的潜质。随后他注意要有青衣侍女在上首的地方斟酒,这时候压抑地气氛下,还有胆子这般活动的人几乎没有,于是无可避免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女子将上首地方众人的酒斟满之后,低头退了半步,在旁边站住。 许宣看着那边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消失了片刻的裴青衣。 第93章雨宴(八) 令狐楚的举动背后含义莫名,这时候也没有人能把握住,不过即便有把握的可能,眼下来说,这也都不是众商贾们首要考虑的问题。大部分人眼下所想的,无非是有人能写首好诗出来压住场面,减去不必要的枝节,让众人平安离去。 在座商贾中的很多人,早年时候都接触过诗书,即便没有多深入,但是后来投身商道,接触文人雅会的机会也是有的,因此,要说只是写首和律的诗作,问题不会太大。只是作诗这种事情,出口成篇的人或许有,但那属于有天赋的一类,大部分人总还是需要前期的情感酝酿,作诗过程中的反复推敲和斟酌,以及之后的润色等等,大抵说来,一首过得去的诗作到这一步也就可以了。 当然,即使如此,诗作的质量也无法做到保证。这时候也不具备这般按部就班的创作流程。若是无病呻吟,强邹出来一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意义并不大。眼下众人一方面希冀着令狐楚于诗词之道并不在行——当然,他既然叫人写诗,这个可能性或许不大。另外的,便是希望在座众人中真能出来一首压住场面的诗词。 这些情绪零零总总的,堆积到后来,最感压力的其实还是在座的年轻人。尤其是一些书生那里,他们中很多人平素热衷诗会、文会,但这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多在那些类似的场合露脸,即便没有写出什么好作品,但对自己的名声之类的也有帮助。这时候,他们面对长辈们不时投过来的目光和眼神时,心情便复杂了。 比如黄于升,他只是酒量不够,其实本身喝的并不多,这时候歇片刻,便已经清醒过来。随后的举动就是一直低头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即便是这样,那边他父亲黄德元灼热的目光还是让他有些如芒在背的感觉。 除了黄德元之外,一些熟识的长辈们,也是目光殷切的模样。在他们看来,黄于升之前写过的人生江湖是有些水准的。虽然事后很多人议论起来,对这首诗不和律的地方也颇有扁损,但要在往深里,终究还是文人相轻的因素多一些。无论如何,这首诗里某种气魄,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一听之下也能感受到,因此给予肯定的也大有人在。有争议本身就代表着不一般,黄于升因为这些还曾颇为自得过一段时间,只是到得此时也只好在心中苦笑一番,随后才更直观地意识到那首诗并不是他自己所写。 黄于升想着这些,目光瞥了一旁的许宣,见他只是皱着眉头,费力地做出思考的模样,觉得他也被难住了,心中的苦涩于是就更多一些了。 程子善对在座的年轻人都有些了解,有几位是有诗才的,比自己平素的水准要高一些,但也有限,眼下即便他们超水平发挥,所能写出的诗作品质也能够预料得到。至于黄于升曾经写出那首“人生江湖”的事情,程子善一直比较疑惑,但此时来说即便黄于升再写出一首“人生江湖”水准的诗作,他也不会觉得有压力。 他已经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前期保持低调,等到最后关头再把自己手中的诗放出去……这样,能够保证手里的诗作利益最大化。想想看,到得众人一片沮丧的时候,自己一首诗放出去…… 呵,只是想想就觉得期待。 程子善目光随意地在同桌的几个秀才身上掠过,随后微微撇撇嘴,露出一个意味难明的笑容。几个秀才们这时候已经静若寒蝉,只顾低着头,先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气魄早已经不见踪影了。作诗的天赋和读书考功名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对等的,很多诗词写得好的,在科举上终其一生不见成效的人并不少见,反之也是成立的。当然,如果二者能兼顾,这样的人往往就容易出名。 眼前的几个秀才书是读了不少,平素聊天旁征博引也许勉强可以,但是横竖也还是掉书袋,没有达到博闻广识的境界,作诗在他们那里其实并不怎么擅长。于是这时候便将脑袋埋下去,心中满满的悔意,觉得本不应该参加这次聚会的。 当然,在座的年轻人有不少,有信心的人不是没有。一些人大概先前对这个题材的作品有过心得,这时候虽然心情紧张,但另一方面其实有些跃跃欲试。还有一些人,大概平素不惧写诗的,这个时候露出思索的表情,显然正在着紧酝酿东西。 这些情况也不仅仅只在年轻人那里,一些上了年纪的商贾,或许平素都是拿诗词陶冶性情的,这时候也免不了想试一试。反正死是死不了的,万一写出的诗词让那叫令狐楚的满意,收获必定不会小——做生意人的心思,往往表现在很多方面。 刘守义在上首地方坐着,面上看不出表情来,但他既然不曾发话,便也代表着一种默许的态度。这个没有办法,他现在对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定位还只是试探,暂时不准备插手进去。令狐楚那边和钱家闹得越大,或许有些事情能够看得更清楚些。但另外的,他也必须把握好度,自己毕竟是地方父母官,不可能真的让事情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另外的,他本身对于诗词之道颇有心得,当年游学京城的时候,与人诗酒文章也是有过些名声的,所以这时候心中也不由得琢磨一番。 啧,写鹰啊…… 宣纸已经被铺开了,用镇纸压住,侍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磨了墨,随后急急地退下去。令狐楚在一旁,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随意对着身边一个人说到:“试试吧,不要害怕。” 对方是个中年商贾,这时候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他脸上微微变了变。片刻之前,他其实已经在考虑写诗的事情,原本有几句残句已经浮现出来了,这时候被令狐楚陡然点出来写诗,紧张之下,脑海中又变得一片空白。但令狐楚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去吧。”令狐楚在他肩头拍了拍。 中年商贾拿起毛笔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令狐楚只是在他身边嚼着烧鸡,也不催促。他强自平复了片刻,深深吸口气,哆哆嗦嗦半天,勉强在纸上写下一句话。 “秋来鹰隼落……” 令狐楚将句子念出,过得片刻,不见那边动作,于是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中年商贾写完一句之后,手在半空中顿住,努力地回忆着先前所想的诗句,但是越是刻意之下,有些散乱的记忆碎片越发难以抓住,到得后来额上微微渗出些许汗水。一滴浓墨从笔尖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渗成一个丑陋的圆饼状墨迹。 “啧……你下去吧。”令狐楚撇撇嘴说道:“下一个,谁来?” 第94章雨宴(九) 等了片刻,众人持续保持着沉默,期待着下一个能站出来的人。过得片刻,终于有人站起身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书生打扮,大概也是跟随家中长辈来赴宴的。他既然站起来之后,在眼下压抑的气氛里有些突兀的感觉,众人一齐将目光朝他投过去。那边站起的书生只是愣了愣,脸上一瞬间憋红了,随后居然又坐了回去。众人原本期待的目光窒了窒,随之一黯。 嗨…… 令狐楚皱了皱眉头:“既然站起来了,就来试试。” “回、回大人,在下、在下尿急。” “憋着。” “是、是。” 那书升弱弱地应了一声之后,脸颊上羞愧的红色已经开始蔓延到了脖子根处,他家长辈在邻桌不远的地方双目紧闭,脸上满满的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注意到这些之后,脸上又露出一些惊惶来——大概回头会有一通不轻的家法在等着了。当然,这样的情绪都是他们自己的,眼下其实根本不被关注。 令狐楚撇撇嘴:“写诗、写诗……你们读书人平日不是就知道写诗么?”他说着顿了顿,目光在众人中环视一番,随后道:“你来!”他说着又随手指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此人一身浅蓝色长衫,看起来蛮文雅的,秋日的天气已经凉下去了,他随身带着的折扇,这个时候正摆在一旁。听到令狐楚点了名字,他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才惊醒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摸过折扇来,“刷”的一声打开摇两下。这书生先前大概是认真在考虑诗词的事情的,想得有些深入,显然自己把自己带入进去平素的诗会现场了。这般过得片刻,他才有些反应过来,手中的折扇还是惯性似的又摇了两摇,才渐渐放缓下来,随后便是一脸讪讪的表情。但他也只是尴尬的神色多上一些,紧张之类的情绪倒并不明显。众人一看之下,心中有数了,这书生大概是有些底气的。 等了不多时,那书生调整好情绪,站起身朝令狐楚拱拱手,脸上某些傲然的神色还是看的清楚的:“大人,在下……” “没兴趣知道你是谁,写吧。” 那书生话也只是起了个头,便被令狐楚随声给打断了,于是又是一脸不尴不尬的表情,不过倒也不敢表露出愤然,只是随后咬咬牙,赌气似的走到铺开宣纸的桌前。 “余沛……”黄于升在许宣身旁小声的说着,这些事情方面,他知道的毕竟比较多,眼下随口给许宣做些解释,顺便也舒缓一下被压抑得有些不舒服的情绪:“这人是有诗才的,只是性子比较倨傲,平素不大看得起人。先前那首人生江湖,被他在公开场合批驳的体无完肤,呵,当然,说那首诗好的也很多,汉文不用介意……” 许宣点点头,人生江湖那首诗在他人那里到底会作何评价,是捧到天顶上或是贬到泥地里,他其实没有放在心上。眼下的写诗,他已经决定参与进去了,当然,倒也不是单纯为了扬名或者获得好处之类的,而是他需要和这叫令狐楚的锦衣卫做进一步的接触。当然,顺带的话,让自己在公众场合露露脸,也是可以的。 时间过去这么久,他也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将后世的一些诗词做些比较,随后又将一些稍次一些的做了排除,这般几次下来,剩下的也还有几首。这几首诗词都好到一定程度了,并且各有千秋,要再做出取舍还需要新一番的权衡。他先前因为这些颇为苦恼了一番,在黄于上那里却当做担忧的意思来理解了。眼下来说,他终究是见到有些底气的人开始作诗了,心中比较好奇。 先前写了“秋来鹰隼落”句子的宣纸已经被撤下去,桌面上新铺的纸页在火光掩映下泛着光泽。叫余沛的年轻人将笔提起来,微微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平素经常参加诗会,对他有些熟悉的人心中便有了数——余沛这次怕是又有好作品要出来。他之前在几次诗会上都有这般状态,也确实是写出好诗的。或许是为了让人宽心的缘故,有人将这事情说出来,厅堂里窃窃私语的声音,到得后来,就都对余沛接下来的表现充满期待起来。 嘈嘈切切的杂谈声音虽然小,但是依旧落在余沛的耳中。在很多次诗会的场合,他都以这样的做派和接下来不错的诗作赢得了不少的喝彩声,这次当然也是的,他心中点点头。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如今所受的瞩目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多,多得多……他眯着眼睛,过得片刻才有些满意地重新睁开。 笔走龙蛇,笔锋带着墨迹在雪白的纸面上游走,一行字迹在灯火的掩映下出现在纸面上。“秋水芦花……嗯,一片明”他写完一句,眼尖的人有看见的,就小声地跟着念起来。随后传开。 按照一般人的经验,诗歌的开头是比较重要的,无论后面的高潮和气魄有多大,这第一句无论如何不能写糟掉,眼下来说,诗歌的第一句明丽的意象已经出来了,余沛的首句不算失败。众人一听之下,心中的期待又被堆高了一些。 随后第二句诗也紧跟着出来了,不曾停顿。 “难同鹰隼……呃。”念诗的人念到这里,突然迟疑地顿住了,随后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诗便没有被念下去。“余兄……”有人小小地唤了余沛一句。不过,那边没有理会。 “这人写诗的时候,常常旁若无人,只顾着自己的思绪,不到将诗写完是不会理会他人的。呵,倒也专注。”黄于升对许宣说道,随后也有些又好奇:“那边……怎么不念了?” 余沛的诗只被念了一句,随后就没有下文了,这让很多人觉得奇怪,都有些如鲠在喉的感觉。随后纷纷开始寻思——莫非写砸了么?先前的期待于是开始转为疑惑、好奇,总之将人的心绪搅得很复杂。 诗不长,余沛写的是行草,速度很快,并没有花多久的时间一首诗便做完了。 令狐楚盯着他写诗的一整个过程,手里吃了一半的烧鸡在他写完第二句的时候便被扔在一边了。这时候,余沛满意的将笔随手放下,准备好好地再欣赏一番的时候,耳边传来令狐楚的意味难明的声音:“这首,你确定?呵,还真是好诗。” 是了,这种感觉……余沛似乎找到如同在往常的诗会中受人瞩目的感觉了,心头有些飘飘然起来,这一次,是自己写出好诗的,随后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反正,会很好吧。他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令狐楚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活腻了么?” 声音轻飘飘的,顿时将余沛在云端飘摇的心情拉扯到泥地上,“啪”的一记重摔。他惘然地低去看看自己的诗作。 怎么了呢?明明写得很好啊……自己应该是发挥出高水平的。 呃…… 他眼神愣了愣,随后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一张脸刹那间便全白了,额头紧接着是细密的汗水渗出来。而在众人眼中所见到的,便是余沛在令狐楚说完话之后看了自己的诗,随后便开始浑身颤栗,仿佛被自己的诗吓到一般。 这是……怎么了呢? 第95章雨宴(十) “秋水芦花一片明,难同鹰隼共功名。樯边饭饱枝头睡,也似英雄髀肉生。”令狐楚将写了诗的宣纸拿起来,在手上抖一抖,这个时候墨香的味道很浓,他以一种玩笑的口吻将诗念出来,随后微微感叹:“真是写的好啊。” 而厅堂里,众人都是一脸见鬼的神情,到得这时候,已是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平心而论,这首诗本身其实是不错的,律和就不说了,难得的是背后还有一些别的意思。但是等众人品味进去之后,就都有些被吓到了。即便是刘守义,愣了片刻之后,也是苦笑着摇摇头。 在很多人的认识里,锦衣卫的鹰犬这个事实已经不用争辩了。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更何况,这首诗居然还带着明显的讽刺色彩…… 许宣也呆了片刻,随后认真的看了不远处仍然兀自站立的余沛,确定他是真的被吓到,而不是书生骨气的故意写这首诗之后,其实也有些无语。先前黄于升介绍的时候说余沛写诗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没想到居然能够深入到连诗本身的感情色彩都不注意这种程度…… 啧,还真是……许宣摇摇头,到不知道那边到底要如何收场了。 余沛的失误,连带着一众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都惊惶起来。这么明显骂人的诗歌,在众人的想法里,这叫令狐楚的锦衣卫必定不会接受的。 余沛要怕是惨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对接下里的事情做着自己的猜测。 但是,随后印象中的雷霆场面并没有发生,令狐楚似乎不想太计较这些,只是不耐烦地朝余沛挥挥手,将他打发回去了。余沛浑浑噩噩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来,身边的人下意识地和他拉开点距离。 先不管那边,眼下写诗的场面还在继续。令狐楚似乎有些不耐烦起来,随后又点了一些人,也不再是一一写诗,而是一股脑儿上去的。一些是年轻的书生,还有一些商贾,都写了一些。令狐楚每首都看看,但是似乎并没有得他满意的作品。黄于升一直处在惶恐之中,不过还好,比较幸运的暂时还没被点到。倒是范阳过去写了一首,令狐楚多看了两眼,随后也没有什么了。后来,就没有人再去写诗了。 刘守义在上首的地方皱了几次眉头。徽州府这边文气昌盛,他是知道的,文会、诗会常常有好作品出现,有些他还品读过。但是今夜的场合,那些最顶端的才子们都没有到场,而且又完全不是写诗的氛围,到得此刻一首诗也没有出现。局面仿佛有些僵住了,一直保持在某种节奏无法被打破。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出手。反正令狐楚那边也没有规定自己不能写诗的。只是说起来,不到最后关头,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做。因为评判诗作的好坏并无固定标准,要是自己明明写出不错的诗作来,那边令狐楚不认的话,反倒让自己的名声平白蒙了污点,也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但是眼下的情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即使很有些无奈的,他还是决定亲自出手。这般权衡了片刻,他开口说道:“呵呵,说起写鹰的诗作,本官倒也有些心得。” 众人听刘守义这般说了之后,自然是觉得有些意外。实在是没有想到,老父母会亲自出手,心中略略升起几分感动的神色,但随后也有不少人想到了刘守义所顾虑的问题,面色变得复杂。 事情持续到现在,程子善已经等了很久了。那几个水准在他之上的书生都已写了诗,当然也都没有得到认可,即便连范阳也是一样。他心中估摸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在心中将已经记诵过的诗作又默念了几遍。此时听到刘守义的话之后,他便知道最完美的时机到来了。程子善强自平复了情绪,站起身来。 “刘大人,且慢!” 突兀的声音响起来,众人闻声望过去,只见灯火的外围年轻的身影。程子善微微有些愕然,他看着和自己一同站起来的许宣——那边先他一步说出话来。 厅堂之上的两个方向,两个年轻人,一个朴素衣着,一个华丽打扮。 许宣疑惑地看了程子善一眼。 程子善也看了看许宣,随后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眼神,摇摇头又坐了回去了。许宣突然站出来,他自然是不曾想到的,不过眼下觉得对方既然要写诗,便由得他先好了。他能做什么诗?白狗身上肿么?程子善想着这些,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既然都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他也不在意再稍微等一等。 对于程子善的举动,许宣也有些奇怪,不过眼下也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他收回眼神,朝上首的刘守义拱手施礼:“刘大人,可否让晚生先试试?” 刘守义看了看许宣,虽然觉得陌生,但对许宣先前同令狐楚随意对话的场景还有几分印象,这时候其实他自己也想着将事情再往后推一推。他想了想,朝许宣点点头:“你叫什么?” “晚生许宣。” “许宣?” “嗯。” 在座很多人听到这个名字,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仿佛是想到了什么。“那首‘白狗身上肿’的作者?”“是吧?”“不是吧?”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起来。程子善看着许宣脸上认真的神情,随后轻笑出声来:“呵。” 刘守义大概也对许宣写的诗也有过耳闻,于是笑着摇摇头:“你想写,便去试试罢。” 众人原先见又有书生站起来,还关注了一下,这时候听说他是许宣的事情之后,就都有些不以为然了。不过刘守义既然发话了,众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不过,心中不会有期待就是了。 “喂,你行不行啊?”黄樱在一旁扯了扯许宣的袖子,有些担心的说道。许宣只是朝她笑了笑,也没有解释。那边随后大概是要劝阻,不过黄于升将她拉住了。 许宣径直来到铺了宣纸的桌前,朝一旁的令狐楚笑了笑,随后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提起笔来刷刷地几下子。 程子善有些兴致缺缺地看着他的举动,因为即将到来的事情,他心中有些不平静,这时候对许宣的反感又多了几分。这无赖书生还真是适合搅局,程子善心里这般想着,看来是自己通过这次事情造起声势来,一定要想办法让他身败名裂才好。而眼下,就只先等他写完吧,等他写完,便直接出手好了。 许宣简单的动作,写完就将毛笔随意一掷,朝令狐楚抱抱拳,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那边令狐楚拿过纸页打量起来。 许宣这样的举动,看在众人眼里,原本就没有多少的期待便降到最低点了。有的人露出不屑的表情,有的虽然面色没有表露,大内心深处的想法也大致是这样的了。有人甚至窃窃私语的议论起来,自然也都不是什么好话了。黄樱偶尔听到几句,随后朝许宣投去个同情的眼神。只有黄于升,眼下有些呆呆地看了令狐楚那边,然后看了看许宣,他大概是最先发现某些事情的端倪的——令狐楚从之前看那了纸页开始,目光便不曾离开过。他手中捏着纸张,眉头偶尔皱起,随后松开,口中不时还小声叨念几句。 他这样的举动,在之前就根本不曾有过。 总说一件事情毕竟没有意思,更何况众人对许宣本就没有期待的,于是不久之后,嘈嘈切切的私语开始降下来,有人才开始注意到令狐楚异常的举动。程子善原本有些随意的目光,等到掠过那边的时候,微微一凝——那叫令狐楚的,怎么这样的做派?莫非……他这般想着,随后在心里摇摇头。 呵,怎么可能! 令狐楚这时候伸出手指在纸页上点了点,才终于将纸张放下来,用手压住,随后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令狐楚念到这里略略顿了顿,他的声音并不响,但是,这时候的厅堂却实在安静,所以众人都听清楚了…… 呃…… 程子善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和他有同样反应的人,其实也不少——他下意识地四处看看,随后强压住某种情绪的端倪,强耐着性子听着后面的内容,这时候心中已经有些不妙的感觉。 “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 刘守义有些意外眨眨眼,朝那边许宣看了眼,灯火摇曳下,年轻的脸庞上,某种淡然的色彩看得很清楚。 这应该是一首词。虽然诗词、诗词,常常摆在一起说,但是宋代之后,词的巅峰时代便过去了。诗庄词媚,在如今的大明朝,词的市场是远远比不上诗的。当然,这自然也有明朝没有好词出现的原因,后世有人甚至作出大明朝只有“滚滚长江东逝水”这一首好词的评价。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这首词苍凉、古朴、豪迈的风格,还是在瞬间击中人心。这时候被读出来的应当只是上片,虽然没有全部直接写鹰,但是却写寒山、大地、秋空,以壁立的寒山、空旷的大地、澄碧的秋空衬托鹰勇猛无畏、志存高远的形象。在座众人心中不禁有些叫好,随后下意识地转而又对下片期待起来。 令狐楚停了片刻,大概也是在琢磨,接着道:“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顿了顿,他有些疑惑地道:“这么好啊……抄来的吧?” 第96章余音 “醉落魄、咏鹰。”令狐楚看了看词题,随后有些感慨地念了一句。厅堂上的气氛陡然一转,这时候又安静下来。若是能够细细体会,这安静的背后又有些不同的含义。 “这是一首词啊……”有人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声音低低的,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另外的,也有人喃喃地呼应:“是啊。” 这个时候,很多人有些忘记眼下的处境,沉入到词所营造出来的某种大气之中。 厅堂之外,雨下了很久了,这时候开始接近尾声,零落的雨点洒下,有些寥落或者清闲的气息。偶有风吹拂进来,熄灭几盏灯火,有下人随后过去重新点燃,又拿了灯罩笼起来。厅堂的光线只是暗了片刻又重新亮起来,蒙上纱罩的灯火,让整个厅堂多了几分朦胧气息。其实说来,这也和眼下众人的情绪有些类似了。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真切。而这一切在程子善那里又化为更复杂的情绪在心头压住,隐隐得令呼吸有些不顺畅起来。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令狐楚的声音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但他耳畔依旧有声音在回荡。一遍遍的。 怎么会这么好?怎能会……伴随着的有他的疑惑、惊咳、惘然以及不可思议的情绪。到得最后,又全都化作一声莫名的笑声 “呵!” 这个时候,要寻找表达情绪的词语实在有些不容易。他看着许宣在灯火中的侧脸,那边从容淡然地神色,也许是光线的缘故,落在程子善眼中有些扭曲。程子善在心头默念起准备好的诗句,潜意识里大概是想做些比较的,只是记忆每到中点的时候就记起那句此“人间多少闲狐兔”。如此重复几次。 岂有此理,这是一首词,一首词啊,怎么可能会这么好?他心口有些闷闷的,有些难以抑制地举起拳头敲打了一下桌面。原本他是期望借着这样的动作缓解心中的某种气闷,但这时候他心神不宁得厉害,拳头敲在桌角的地方,钻心的痛楚从中指开始,很快蔓延到全身,令他的头皮都微微发麻起来。 程子善的举动引得他附近的人投去奇怪的目光,许宣朝他看看,迎着那边充满仇视的眼神,露出些许不解。 程子善这时候心中已经开始后悔了。自己不该让那书生先一步的,不该的……自己的诗作是很好的,比自己在很多诗会上所见到的都要好很多,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局面,自己会是那个拯救者的角色。一切的目光都会落在他身上,这他的机会,无论张先生在里面扮演怎样的角色,也无论他将承担怎样的后果,他都决定插手进去。 他会有空前庞大的收益,而程家三房也能通过这样的机会,在彻底掌控住程家的局势的。顺带的,他甚至已经做出决定,等到自己的声望起来之后,再对许家进行一次反击。只要自己放出那首诗,他近来所承担的一切不利局面都将化解,他所承受的压力都都将减到最低的程度。原本是这样的。 但是许宣这首词出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出否定的理由。如果许宣的词只是大体相当或者的好得有限,他或许还有站起来比一比的勇气。但这首词好的实在有些离谱了,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具有某种大家气象。这个时候具体的评价虽然还不曾做出来,但是,他确实也没有将准备好的诗作拿出来的必要了。 随后他很有站起来指责对方抄袭的冲动,明明是写“白狗身上肿”的人,怎么能写出“人间多少闲狐兔”来?抄袭,一定是的。只是,随后还残存着的理智让他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克制住。 程子善的情绪融入众人此刻的情绪里,如同融入浪潮的水滴,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将许宣的词反复叨念,这首醉落魄带来的冲击力不断扩大。唐后主李煜所创造的词牌,在大明朝这个词已经走在末路上的时代里,又一次放射出光彩来,在样奇怪的氛围里,陡然间砸晕了很多的人。 刘守义沉默了很久,随后才晃过神来。他在诗词之道上也有过浸淫,虽说很大一部分是当做修身养性的风雅事情来对待,但是造诣还是有的。他也写过词,但是大都是很多非正式场合的娱乐之作,带上很多脂粉气息。眼下的一首醉落魄让他感受到词道在沉寂多年之后的某种新气象来,即使放在很多高端的诗会现场,这手词也是能够压住场面的。 当然,眼下横竖也只是一首孤词,也不可能作为词道振兴的标志。但是,那叫许宣的书生只是随意地挥毫,便能做出这样一首大气的作品……若是他能够顺利成长起来的话,啧……刘守义在心中暗自点点头,他归根到底也还是一个文人,对眼下的情况开始有些期待起来。 看来,今后要对这叫许宣的年轻人多投入关注。他这般想着。 令狐楚终于将目光从纸页上移开,随后目光往许宣的方向看了看。众人的情绪也随之被提起来。词是好词,但最终要做判断的终究还是令狐楚,不少人于是带着紧张的情绪开始期待。 令狐楚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将诗稿胡乱一团,从胸口的衣服塞进去。大刀被重新扛在肩头,他最后环顾众人一圈,慢慢朝厅堂之外退出去。在屋檐下的时候,人群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道来,不过这时候因为人聚了很多,众人拥在一起活动不开,到得最后只是让出窄窄的一条。令狐楚过去时,离得近的人都纷纷朝后死命缩着身子,有些担惊受怕的模样。 令狐楚走在檐下,抬头看看天色,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点点头,朝夜色里扎身进去。声音随后传过来。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哈哈哈……” 令狐楚离开之后,厅堂里的气氛沉默了一番,先前的压抑情绪得到了释放的机会,随后轰然炸开来。嘈杂的议论声随处都可以听到,有的在猜测着钱家因为何事引了锦衣卫到场,有的在盘算着是不是告辞离去的事情。更多的,这时候稍稍松懈下来,进一步地对先前的一首词做些谈论。总之场面比较混乱。 裴青衣在上首的地方整理着酒盏杯盘之类的东西,许宣注意到,她右手的食指在桌角的地方有轻微的滑动。随后,钱有也有意无意的用右手的食指在桌面上勾勾画画的。这样的细节若不是留心的人,实在是容易忽略过去的。 看来,那边二人正在私密地做着交流。许宣皱着眉头,这时候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具体是什么。 “许公子,老夫杨守伦。”有人来到许宣身边,朝他拱拱手:“今日之事,多谢了!不曾想到,许公子于诗词之道居然如此精通。想来,先前‘白狗身上肿’的句子,当时游戏之做了。” “是啊,许公子,今夜幸亏有你啊!” “醉落魄,这词不得了!” 一时间,许宣所在的靠外的坐席,成了全场的焦点。从杨守伦开始,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开始向他表示着感谢。 第97章匕现 黄樱在许宣对面的地方,大眼睛里不可置信的神色从之前许宣起身过去写诗开始就一直不曾消失。不过起初的惊讶和疑惑,更多的是针对他写诗的勇气,随后等令狐楚将那首叫醉落魄的词念出来之后,这种惊讶和疑惑又被推到另外一个极端。 先前写诗,许宣最初的目的不过是要吸引令狐楚的注意。在他记忆里,后世的一些诗词作品如今拿出来,也只是一个回忆和选择的过程,说是举手之劳也不为过的。而到的这时候,面对不断过来道谢的众人,他才觉得有些麻烦。 人群过来,面上都是和善的笑容,朝他拱拱手说句感谢的话。有上了年纪的老商贾,辈分在那里,就摆出长辈的姿态关切的询问一番他的情况,随后在他的肩头鼓励地拍上一拍。无论这些人眼下是什么目的,许宣也不好拒绝,于是站起身子,一一做了回礼,口中说着“哪里哪里”之类的话。另外的,便是他自己也知道,有了今天的事情,众人摆出这种态度来也算是承了他的情,今后若他要做什么事情,至少在寻常层面上,会吃得开了。他想着这些,面色便也有几分认真。 程子善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一切的发生,心中滋味复杂到某个最高点。嘈杂的话语声,带着某种轻松的气氛,人群隐隐绰绰,在他的视线里化作某种缓慢或是快进的画面,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也混在表达感谢的人群里。良久,他将双目紧紧闭起来,某种使人沮丧到极点的画面才与他隔离开来。随后睁开的时候,他看着许宣,双目中露出凶戾的目光,这目光持续了片刻,才慢慢散去。 上首的地方,一些徽州商界真正的大人物们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的身份比较高,这时候也不置于要和众人抢着去表达感谢。但是,无论如何,许宣今日的出手也被他们记下了,心中也在思量怎样表示的事情。 之前事件的进程之中,钱有表现的比较低调,横竖看不出一个主人家的气场来。当然,这些在众人眼中也是正常的,寻常人遇见锦衣卫大抵都会是这般姿态。这时候,钱有似乎也恢复过来。不管怎么样,这么多人在场呢。他收拾了情绪,等众人去往许宣那边随后又归了位之后,他以主人的身份发表了一番感激的言辞。随后刘守义从词作的角度,给了这首醉落魄一番比较高的评价,当然也引得众人一致的赞同。 黄于升摇摇头,“啧啧”地感叹了一下。他先前对许宣能不能写诗有过不看好的猜测的,但结果和他想的太不一样了。这一首词出来,怕是今晚开始就要传出去了罢。到得明天的时候,应该就会传开,很多诗会文会大概会拿这首诗来说事。他这般想着,又觉得有些好笑。先前的一首“白狗身上肿”的诗作恐怕又会被人拿来对比一番,不过,这样或许也让闲人们有了更有趣的议论题材了。他抬起头的时候,和范阳的目光微微接触,随后知道那边也是在想着这些。他和许宣是有交情的,这时候自然也替许宣高兴起来。 宴会的气氛在最高潮的时候被搅乱,这个时候事情虽告一段落,但先前破坏掉的某种觥筹交错的氛围,也没有再接续的可能了。众人在坐落在各自的座位上,其实都有些心照不宣地在等着某个散去的信号。这个时候,其实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许宣依旧和左右笑谈一番,不过眼下能听进去笑话的人其实已经不多,大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他说了一阵,觉得有些无趣,便也不再多说。周围众人不时会朝他投来一些关注的目光,除了让他稍稍觉得有些拘束之外,便也没有其他的了。倒是其间侍女打扮的裴青衣过来替他斟了酒,这倒让他紧张了一番。对方靠近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点冷。随后冷冽的身影没有多停留,又去往另外一边。这杯酒,他终究还是没有喝,倒不是害怕对方下毒之类的,而是,他的腹中已经有些装不下了。刘守义关于文会馆的事情没有再拿出来讨论,当然,钱有万商大会的提议也没有再说,看情形,应该被搅黄掉了。 雨终于停了下来,先前在厅堂前聚集的人群散去,下人们带着复杂的心情战战兢兢的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很多地方有家丁们不断来回走动巡视着,看来今夜的钱府要加强戒备了。不过偶尔有被雨淋湿的夜鸟扑棱翅膀飞过去的时候,也会引得他们紧张一番,倒也有些草木皆兵的感觉。 早就失去宴会气氛的厅堂里,商贾们终于开始散场。刘守义和张元等老者走在后面,商贾们和他们告辞之后,虽然还是顾忌着主人家的脸面,不好真的做出一哄而散的事情来,但是朝厅堂外走动的时候,也免不了加快一下步伐,将原本三步的距离,并做两步来走。 许宣走在人群中,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会同走几步说两句话,然后超过去。也有什么也不说的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而钱府的门前,早已得到命令的轿夫们已经将轿子准备好,等着各自的老爷们坐上去之后,随后一顶顶五颜六色地沿着城市作为脉络的街道,朝四面八方散过去。 钱有将刘守义等人送到正门的屋檐下,石阶被水湿润,隐隐照出屋檐下大红灯笼的影子,润泽的光芒。 “钱老板,好自为之吧。”刘守义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便走下石阶,油纸伞被他合起来,在手里拿着。随后他拒绝掉张元等人邀他一同乘轿的请求,漫步朝街角转过去。 钱有在屋檐下,表情复杂地望着刘守义隐没在黑暗里的背影。灯笼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表情古怪。看来,刘守义已经知道些事情了……钱有在屋檐下站了站,随后转身朝门内走去,背影在灯火夜色里恍恍惚惚,有些寥落的模样。 秋夜雨后,温度降得很厉害。钱家的某处院子里。 “不是只有穆云槐么?为什么又出来一个锦衣卫百户?叫令狐楚的……什么来头?” “不清楚他的资料,不过随后会查的,钱老板,你放心便是了。”说话的声音带着冷漠的味道,是女子的。 “失误啊,绝对是失误!还好先前在厅堂之上你没有乱来。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的,哼!什么写诗,屁……才一露面便把自己摆在最显眼之处,老夫看他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叫我等投鼠忌器啊。” “……” “裴青衣,刘守义肯定也知道什么了。你就承认了罢,老夫是叫你们给拉下水了。你们保证过的,事成之后,保我不死的。” “……” “你们……你们到底行不行啊?这事情,老夫越来越觉得有些玄虚,你们到底哪里来的情报?汪公宝藏……呃……” 钱有说到这里,声音戛然止住。他觉得脖子有些冰凉,于是稍稍将头低下来,随后便见到了灯火中的一丝寒芒——一柄短匕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静的停在那里,而短匕的一端,已经没入血肉了。 怎么……感觉不到痛? 钱有有些疑惑,眼睛眨了眨,才将事情想明白了些。 “你……你们啊……”他费力伸手朝前探了探,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是那边侍女打扮的女子面孔变得有些陌生。他有些感叹地说了一句。 随后利刃从血肉中抽出来,钱有终于感觉痛楚了,不过黑暗也随之而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桂树指头风吹着水滴落下来。 …… 亥时末的时候,钱家有出恭的侍女看见桂树下躺着的身影,身影的脸颊上某种悔憾和错愕的神情依稀可辨。 “啊!!!” 尖叫声响起来,夜鸟惊飞。凄厉地呼救声吸引了钱家的家丁过来看了看,随后惊骇声响成一片。越来越多的人过来了。有家丁的灯笼不小心掉在地上,被匆忙而慌乱的脚步踏得粉碎。 第98章闲事(上) 中秋过后的几日,节日的气氛很快就淡下去了。没有节日作为由头,人们便也没有理由在沉浸在其中,生活于是很快又回复了往常的庸碌之中。官府的小吏来来去去,秋天过去之后就很快要入冬,新来的刘知县定下的岁末考评也要开始了,这时候早早地开始走起门路。在外经商的商贾们回来一次不太容易,倒是多聚了几天,但是等到时间过去,终究还是要离开的。书生们也开始收心,为科考做起准备,因此酒楼欢场的活动中也少了一些身影。至于寻常人家,柴、米、油、盐、酱、醋、茶,总有很多的事情要操心忙碌。 许家的情况一天天好起来了,许安绮进来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虽然先前也是一样的——但无论如何,眼下的操心她还是比较乐意的。经商的压力是很大的,即便到得此时,很多商贾那里也还没有真的从心里接受她一个女子掌管许墨的事实。但是这些也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需要时间,当然更重要的是她自己需要做出成绩来。 每天都有人来家里拜访,她倒是见了不少的人。虽然那些人中有些人难免还摆出一副前辈高人的姿态,居高临下的,不过她也不介意。信心之类的东西,已经通过这段时间的待人接物开始慢慢膨胀起来。有时候忙里偷闲,她也会想想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但是只是想想而已,这自然也是一个没有定数的问题。另一方面,就是累。每天总有忙不完的事情,虽然有胡莒南等人帮着分担,但她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对的事情多了,有时难免会吃力。不过还好,一切都在慢慢适应之中。她现在心中期盼着这个冬天快点过去,等到春天的时候,一切都会真正地好起来。 这个中秋到底还是没有过清闲,家中一群人只是草草地吃了个晚饭,她想着原本准备请许宣过来过节最后有没有实现,心头微微有些遗憾。 这些事情忙到今天,才终于稍稍清闲下来。她打屋檐下经过,昨夜下了雨,今天天气还没有晴起来,天阴阴的有些压抑,另外,风吹起来的时候有些凉。她特地添了衣物,从檐下走过的时候,姐姐许安锦从在转角的地方路过,远远望见她,便站住身子,似乎是专门在等她。她笑着过去打了招呼,便被对方拉着走了一段路。 “那个叫许宣的……你有多了解?”许安锦迟疑地问了一句。 “啊?”许安绮有些反应不及,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怎么了呢?莫非许公子出什么事了么?” “哦,倒也没有……”许安锦看了她一眼,朝前走过去。 “到底怎么了?”许安绮落在后面,随后赶了几步:“姐姐啊……” 二人走过桂树下,墨绿的枝叶探出来,擦着许安锦的额头,许安锦伸手拨弄一下,才转过头来:“那个许宣,是个读书人罢?” 许安绮闻言,有些狐疑,不过还是回答道:“对啊,是读了些书的。早些年听说他还参加过科考。” “考上了么?” “倒是没有……之前以为他是书呆子,其实不是的,怕有别的原因,科考这事情,有时候也需讲些运道的。呵。” “书呆子?”许安锦看了她一眼,随后笑着摇摇头:“还真不是书呆子,不,岂止不是书呆子啊……” 许安绮听着,觉得她的话里有些别的意思,扬了扬眉头,等着那边接着说下去。 “从杭州回来之后,妹妹你口中常常提到他,我当时觉得你是被他迷了心窍了。一个书生而已,夸夸其谈的我在杭州见的多。那些人,都是这样的。让你觉得他们很厉害,什么都懂。但是真的事到临头,没有几个真的如他们说的那样。当然,厉害的也有,但也不会很多。所以,当时你说起他的时候,我便是这么觉得。” 许安锦在杭州的时候,虽然是嫁了人的,但是因为丈夫方如海对她很冷淡,她忧愁郁结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一日,在家中实在憋闷,她偷偷乔装出门,在杭州很多热闹的地方游玩一番。西湖边也去了,也去寺庙里烧过香,回来之后也没有被发现。这次之后,她的心绪得到了释放,后来这样乔装出行的事情就成为她的奇特爱好。当然,她大部分时候还是一个过客一般,对很多事情只是听,只是看,没有参与进去。但是看的多了,听的多了,加上和方如海往来的很多也是书生才子们,所以时日渐久,她对一些事情就有了自己的看法。 “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日墨商大会的时候,我乔装去了竹月轩对面的茶楼,第一次见到他。其实对他的印象并不好。”许安锦说到这里,想着那日同许宣在茶楼里就着西湖龙井吃着茶叶蛋的情景,因为被许宣使诈多骗去了一只蛋,想起来,有些耿耿于怀:“不过,是个有趣的人。和我平素在杭州遇到的那些才子们不太一样。后来听说许家的事情是他在背后推动,我心里是吃了一惊的,才觉得他确实有些本事。” “对啊,许公子很厉害呢,不过,姐姐你说这些做什么?” 许安锦看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沉默了片刻:“他是厉害的,在许家的事情上,多亏了他。只是,作为一个读书人,擅长这些并不是好事。读书人应该有读书人该做的事情……读书人会做生意,这个算什么呢?” “姐姐……” “不过他真的厉害,他不仅仅是做生意厉害,我现在知道了。” 许安绮听着许安锦的语气里有着感慨,随后才注意到她手中捏着的一页薄薄的纸笺,上面依稀有些字迹。 “你看看罢……你的许公子很厉害呢。” 许安绮被姐姐一句“你的许公子”弄得俏脸登时通红了些,她的大眼睛转啊转的,像找些能吸引注意力的事物,缓解一下羞赧以及尴尬的情绪,目光随后落到许安锦的纸笺上面。 “醉落魄……什么啊?呃……” 秋日阴沉的午后,桂树的叶子随风轻摇,天空中除了云层之外,偶尔会有飞鸟的痕迹。商贾家的院落里,少女在桂树下轻盈站立,目光在手中的纸笺上久久停留。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低低的呢喃声音,吐露苍茫渺远的字句,气氛变得有些奇妙了。 …… 方元夫的小庭院里,这时候已经收拾干净了,当初碎落的瓦片被许宣小心的处理掉,随后方元夫找匠人过来修缮好。窗户微微敞开,因为阴天的缘故,光线显得有些黯淡。许宣在窗前写了些东西,大抵都是随后就要付诸实践的某些计划。满满地写了几张纸,随后将一些不太合适的用一道杠划掉,或者做一些修改。 有敲门的声音传过来,许宣将笔放下,走过去开门的时候,脑海中依旧想着计划的事情。他才走到门边,门已经开了,显然敲门的人似乎等不及主人来开门,便从外面推门进来。 许宣微微愣了愣,站住身子,那边胡子拉碴的年轻面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面。 “钱有死了。”来人走进来,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你住的地方真难找。” 第99章闲事(中) “钱有死了?” 许宣微微愣了愣,这个消息显然有些突然了,他沉默地消化了片刻,想着多少个时辰之前才见过的人,突然传出死亡的消息,一时间还是有些凌乱。不过考虑到说话人的身份,消息的准确性大概是不用怀疑的。不过,心中对对方突然来访的目的有些把握不住。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桌上散乱地摆着的纸页被带到地上,“哗啦啦”地发出一些轻微声响。有一张纸页朝门口的方向飞过来,来人一把抓住之后,略略看了两眼,才有些好奇地问道:“二锅头?” “嗯,是一种酒,当然,只是借了一个名字而已。”许宣还在想着钱有死亡的消息,随口应付式地解释道,这些纸张上写着的有一部分是他随后准备作为产品推出去的东西,他比较懒,也懒得再去名字了。反正这些东西如今也只有他会,对方即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的。随后许宣侧了身子做出请的手势:“随便坐罢。” 来人于是正式进来,在格局偏小的房间里打量了一番。房间不大,但整理的比较洁净,因为这个院落并没有侍女丫鬟之类的下人用来使唤,所以可以看出主人在生活起居方面有着比较好的个人习惯。 “那么……自我介绍一下罢。”来人转过身子朝许宣说道:“令狐楚!” “许宣。”许宣便也正式地将自己的名号报出去。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这般同外人比较正式的互通姓名的情况并不多,他说着的时候顺道也将右手伸出去。前世的某些习惯,总是在各种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了。 令狐楚狐疑地看了许宣一眼,许宣的右手有些尴尬地凌空摆了摆,他想了想,才将伸出自己的右手。随后,也就明白了这个简单动作的含义了。倒是有些意思。他心中想着,手中下意识地便稍稍用力一捏,等那边书生吃痛的呼声传来时,他有些反应过来,随后将手松开。 “要喝点什么么?”许宣一边甩着被捏痛的右手,表情幽怨地问了一句。 有些僻静的院落里,推门的声音响起来,有人走出来,随后有瓷盏碰撞声,夹杂着一些“西湖龙井”“铁观音”之类的解释,过得片刻被一阵清零的流水声冲泡成淡淡的茶香。一些对话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 “实在是不知道这些苦兮兮的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令狐楚拿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这般评价道:“不过,你昨晚那首词写得真好,我回去问了一下,好像不是抄的。” 许宣将一些凌乱的稿纸按照编码一张张码齐,听见令狐楚的话之后手里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摇头笑笑。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告诉对方这首词确实是抄的这个事实,当然,便是真的说了,大概也不会有人相信。另外的,他心中又计较着对方作为锦衣卫的身份,眼下他还摸令狐楚来此的目的。一时间,心情很复杂。 不过,气氛到目前为止还比较轻松。昨夜在钱家的宴会上,许宣和令狐楚打过照面,彼此间的感官还算不错。对于这个有些不讲套路的年轻锦衣卫百户,他有些好奇。而在令狐楚那里,显然对于许宣昨天的表现也印象深刻。 许宣来到这个时代,所识不多的人里头,不按常理的人真的不少。比如某个不想安分做的大小姐,偏偏要学人做生意的女孩子。某个不学无术,没有一点书生自觉的阔少爷。喜欢女扮男装的少女。明明是个秀才,却喜欢习武的书生,等等等等……眼下又认识了一个年轻的锦衣卫百户。不过,这时候对方表现出来的姿态也不似昨夜那般具有侵犯性,许宣便也放松心情同他交谈起来。 关于茶的谈话并没有进行下去,话题随后转到了一些比较严肃的事情上。 “钱有死了,昨夜宴会之后被人杀死在自家的庭院里。从现场判断,应当是比较熟悉的人所为,官府那边已经在查了,刘守义最近怕是要焦头烂额。哈。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是凶手。刚来徽州府这边,来交个朋友嘛。不过,你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呢?” 谈话的场面略显单调,大部分时候都是令狐楚在说着,许宣只是坐在他对面的地方喝茶,偶尔说句话。钱有的死对许宣有些触动,这时候他想着凶手的问题,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待到令狐楚问起这句话的时候,他才微微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的锦衣卫对他已经有些疑心了。不过这种怀疑暂时还不是恶意的那种,应该是对方作为一个锦衣卫,对事情不对劲地方的某种本能的洞察。 疑点其实很明显。许宣作为一个比较落魄的书生,在昨夜那般高端的场合出现本来就有些不正常。他写的词引起令狐楚注意之后,那边大概查了一番,不过,也只是到他和黄于升的关系这一步,随后,又发现他有家不回的事情。大概他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对方才会过来的吧?许宣心中想着,锦衣卫想要查一些事情,总还是能够查出些东西来的,更何况他的行踪本身也没有隐瞒,所以令狐楚找上门来,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然,对于许宣来说,本来的目的也是要引起对方的注意。钱家的晚宴结束之后,他还为怎样和对方进一步接触苦恼了一番,眼下见到对方直接便寻找过来,心中反倒觉得是些意外的惊喜。 从那日晨雾中杀戮的事件开始,到后来裴青衣的事情,在到钱家的晚宴。他所知道的并不多,但是,这毕竟是一条可以利用的线索。这些事情困扰他不短的时间了,若是能通过这个机会把自己所掌握的东西放出去,解决一桩麻烦,那最好不过。当然,这些事还是要注意说法,他想着要通过怎样的方式将事情说出去,于是在心中做了番权衡。 许宣的表情落在令狐楚眼中,倒是引得对方好奇起来,随后他见那书生表情严肃地站起。 “令狐大人,我有些东西给你看。” …… 许家的庭院里,下人们忙碌的身影来来去去。胡莒南从远处走过,见到树下站着的姐妹二人。许安绮手中捏着一张纸笺,正读得很认真。他在远处朝二人打了招呼,但是那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并没有回应。他有些奇怪,不过想着随后还有要处理的事务,于是表情疑惑地走开了。 “这、这个……”时间过去很久,小小的纸笺上并没有写太多的内容,许安绮反反复复已经叨念了好几遍,那上面记载的东西其实已经能背下来了,不过抬起头说话的时候,她语气还是有些不能确定:“真的是许公子写的么?” “反正外面都在传哩。”许安锦说道,她也是今日才听来的消息,这个时候没有见到当事人,当然也不能就做出绝对的判断来。但是传言不可能空穴来风,看来这词和那书生应当是有些干系的。 “这是一首词啊。”许安绮微微拨了拨鬓角的青丝,目光又落在手中的纸笺上,随后摇头笑笑:“还以为他只会写‘白狗身上肿’呢……呵呵。”她说道后来,有些轻笑出声。 许安锦看了许安绮一眼,在杭州的时候,她见过一些文人才子写的词,字里行间都是媚俗脂粉气息,读了之后简直让人要起一层鸡皮疙瘩来。而这首叫醉落魄的词,气象古朴苍凉,有种动人心魄的力度。想来在苏、辛的词作那里,也不过是这样罢?没想到有人能写出类似苏、辛的词作来,她初听时候是受了很大震动的。只是,眼前许安绮只是稍稍惊讶之后,便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倒让她有些无言。 随后二人又就着词作讨论了几句,黛儿从外面跑过来,模样急急的,隔得很远就朝二人用力挥手。 “大小姐、小姐……” 自从许安锦回来之后,黛儿便管她叫大小姐,而对于自幼陪伴的许安绮,依旧还是叫小姐。这个时候她气喘吁吁的,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叫二人,还是一句话接不上来的断断续续。 黛儿过来之后,扶着桂树弯下身子喘了一番气:“昨天钱家、钱家……” 许安绮伸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钱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啊。” “啊?知、知道了?”黛儿这时候终于稍稍将呼吸平复下来,有些呆呆的模样。 “对啊,许公子在钱家写的词作我已经读了,写得真好。” “许、许公子?词作?”黛儿闻言愣了愣,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后才连连摆动双手,大概为了强调,可爱的脑袋摇成拨浪鼓了。 “不是,不是啊。小姐!是钱家老爷死了!” 第100章闲事(下) 秋日肃杀气氛浓厚的午后,又是阴沉的天气,人的心情很容易就被影响到。黛儿小手摆啊摆,将她听来的关于钱家的事情指手画脚地说了一番,可爱的脑袋点、点、点,只是到了后来也没能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不过,大致的情况许安绮二人还是知道一些了——昨夜许宣写了好词的晚宴之后,钱有在家中被人杀死。 钱有是徽州商界的大人物。钱家的生意做的很大,虽然早些年的时候经营比较杂,后来钱有接掌钱家之后,慢慢收拢了经营渠道,将一些不重要的零碎产业劈去,专心的经营起典当行和钱庄。钱家的当铺和钱庄在很多城市都有的,家资极为雄厚。从钱府的设宴邀请邀请的宾客身份、地位之类的也能看出钱家的厉害。以钱有如今的地位,他打个喷嚏,在徽州商界这一层面都能够引起局部气候的变化。 这样一个人,居然就这么死了?他片刻之前还在家里大宴宾客的…… 这个事情太过惊人了些,许安绮素手掩着嘴巴,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惊骇。许安锦因为年长的缘故,稍稍沉稳,这时候拉着黛儿在一旁询问些关于消息来源、准确性之类的话。不过黛儿也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对于细节也不甚清楚,只是点着头表示消息的真实和可靠。 “徽州府这边……很久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情了罢?”过了片刻,许安绮才回过神来,低声说了一句。 钱有的死,随后便会带来徽州府商界的一场地震和洗牌。许家虽说是经营墨业,但是毕竟也是徽州商人,这些事情肯定避不过去的。许安绮多日来锻炼出的机敏,让她比姐姐许安锦更先一步意识到这一点。二人小声地商量片刻,随后急急地离开了。这些事情,她们都没什么可以依照的经验,当务之急还是要和胡莒南等人做些商量,对预先制定好的计划做些必要的修改,规避有可能的风险。 哎,多事之秋呢。 …… “这是……你是何处得来的?” 许宣所在小院落里,响起质疑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拍了木桌一掌,力道比较大,震得桌上的茶盏落在地上,瓷器摔碎的声音滚落满地,在安静地庭院里响起的时候,很有些刺耳的味道。 格局不大的房间内,许宣脖子已经被捏住了,他感受着自己脖子处传来的力道,眼角的余光望着地上被摔得粉碎的茶盏,对面令狐楚的神色已经没有了片刻之前的从容,甚至和昨夜在钱家晚宴上见到的也不一样。胡渣根根可见,也不知道他中午吃了什么东西,口中异味传过来,许宣的鼻翼不由地抽动一下。 就知道是这样。 许宣心头有些无奈,他只是将自己当初得到的金叶子拿出来一片而已…… 说起来,令狐楚和许宣的身高几乎差不多,放在如今的时代,在男子当中都不算矮。不过,除了身高之外的其他方面,两人就没有可比性了。令狐楚作为锦衣卫,又是百户,武力方面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这些昨夜在钱家宴会的时候已经得到过证明。而许宣,虽然近来已经有意识地加强了锻炼,但是强身健体这种东西,常常都是要靠日积月累的,短时间内根本出不来效果。到得如今,许宣的素质也只是比一般书生好一些,但横竖还不曾脱离宅男的范畴。 但是他这时候也知道对方既然给了他说下去的机会,暂时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冷静,冷静。”喉咙还能发声,许宣将双手轻轻举起来,尽量稳定着声线,试探地说道:“你若是想知道,我说便是。放心,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令狐大人……可不可以先坐下来,有话好说嘛。” 窗外云层翻涌,似乎又有秋雨在酝酿,人流稀少的院外小径上,偶尔有未带雨具的人急急地跑过去,声音传过来的时候,零零碎碎的。令狐楚冷冷地看了许宣一眼,房间不大,这时候因为他的动作,气氛显得极为压抑。许宣说完之后,他没有立刻回答,气氛于是和窗外的天气一般,慢慢沉下去。 “你只有一次机会!” 最终,令狐楚还是将手放开,大抵是觉得眼前的文弱书生,横竖翻不起波浪来的,没有担心的必要。 许宣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把,心里其实是有些憋屈的,近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般威胁了。这样的情况必须要改变,他心中想着。当然,就眼下来说,这个暂时不是急需要做的事情。 令狐楚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窗外风吹着落叶,漫天飞舞,偶尔有几片透过窗子飞进来。许宣想了想,走过去想要将窗户合上,不过起了大风的天气,风大得厉害,推窗的时候阻力有些大,他关窗的举动一时未能实现。正准备加些力道的时候,令狐楚在旁边看得有些不耐烦,一掌拍在窗户上,“啪”的一声,窗户被关上。 “文弱书生。” 声音低低地传过来。 “呵。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那天早上雾很大……” 窸窸窣窣的声音开始讲述起事情的经过,因为被讲述的事情不那么令人愉快的缘故,声音的语调也比较平缓。但总体说起来,除却被令狐楚威胁的那一段,许宣眼下的心情还是有些轻快的——这样可以将心里的事情讲出来的机会,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从事情开始的那一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卷进去之后,便如同身处迷雾之中,一个人左奔右突,偶尔会有事情已经过去的错觉,但是随后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又一次踏进去。而他从始至终,其实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去钱家所寻求的某种机会,原先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但此时此刻,他便知道自己潜意识里以为的机会到了——如果要对人说起这些事情,他实在找不出比令狐楚更好的对象了。 事情背后的真相虽然曲折迷离,让人看不清楚,但就许宣自身的经历而言,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并不复杂。许宣只是在说到裴青衣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将对方交代出来。这个其实挺没有道理的,他事后回忆,也只是觉得自己大抵是对中秋那日对方没有杀了自己的某种回馈罢了。不过此时在锦衣卫面前,说谎话还是有一定的风险,好在他前世经常在很多场合发言,这时候还能维持表面的镇定。 “所以我便找了机会去到钱家,看看能不能寻到合适的机会……随后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话说道这里,事情也说完了,许宣停下来观察令狐楚的反应。令狐楚没有立刻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大概是在对许宣所说话的真实性做一些权衡。屋里光线太暗,许宣将烛台移过来,用火折子点燃。灯火摇曳,照在令狐楚胡子拉碴的脸颊上,随后他才回神过来。 “穆云槐……他的身份牌在你那里?”令狐楚问了一句,见许宣点头之后,才又说道:“拿来。” 紧接着,令狐楚从许宣那里接过穆云槐的身份牌,在灯火下仔细辨认一番,又点了点头,才将其收起来。 “那么……我说一个故事,要听么?” 令狐楚的声音让许宣怔了怔,随后明白过来,这些日子以来,迷雾般的事情,大概要被揭开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呢,但是,一瞬间的,他只觉得心中有一种感觉,大概……是某种被叫作期待的情绪罢? 第101章始末(上) “啧,从什么地方说起呢?”令狐楚咂摸着下巴,稍稍理了理思路:“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你听明白就听,听不明白就算了。” “近来锦衣卫在徽州府这边折了不少的人手,当然,最大的损失还是穆云槐。至于何人所为,暂时还不甚清楚,大抵也是钱家背后的人。其实说起来,穆云槐应该是查到什么关键的东西,被人发现后才被灭的口罢。”令狐楚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争功、争功,就只知道争功。这边的情况还没摸清楚大概,就急着出手,简直是找死。” 令狐楚语气中的某种不屑还是很明显,这里面涉及到的是锦衣卫内部的争斗,因此许宣并没有插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这也是常情了。只是考虑到令狐楚跳脱的性格,他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不喜欢也是正常的。 “不过他的死也不是没有价值,至少这段时间我隐在后面,才能将一些事情打探得更清楚一些。” “半年以前,苏州府那边出了些事情,问题不大,一些小****而已,官府很轻松将事情压下去。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从歹人手里剿上来一封信函。随后我们追查过去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被剿灭了,于是信的源头也就断了。” “和徽州府这边有干系?”许宣疑惑地问了一句,不过这也算是多余的问题了,令狐楚等人如今既然出现在徽州府这边,便已经对他的问题做出了回答。 他心中其实也有些另外的疑惑,虽然迫切的想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但是,待到令狐楚真的想将这些事情告诉他,甚至对方连带对事情的态度情绪也没有避讳,还是让许宣觉得诧异。令狐楚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把事情摊开的,许宣心中想着这些,打起精神听令狐楚说的同时,心中也有些警惕起来。 “徽州府这边……莫非还有秘密不成?” 他又问了一句,这自然又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但是这时候却也避不开。许宣对徽州的历史比较熟知,官方的史料以及野史传闻之类的了解的也不少了。虽然也有些记载模糊的地方,不过凭借史料也能做一些大体合理的推测。他之前反复在脑海里回忆推衍了很多次,所储备的知识并不能证明这边发生过特别的事情。不过也不难理解,隐秘的事情没有在历史中留下痕迹的,实在不少。 “你可曾听说过汪直?”令狐楚说到这里,端起来桌上仅剩的一只茶杯,喝了一口,随后大概依旧不是很满意,他皱了皱眉头又将茶水吐回茶杯中,顺手放回桌子上。 “汪直?五峰船主?”许宣愣了愣,大明朝有两个叫汪直的名人,除了成化年间做太监的那个之外,令狐楚如今说的显然是徽州府这边的汪直了。这算是一个比较出名的人物,徽州府这便街头巷尾,老幼妇孺,对他耳熟能详的人有很多。即便许宣自己,前世今生听得也不算少。他在脑海中将一些零碎的记忆串了串,随后才有些迟疑道:“他……不是嘉靖年间便死了么?又如何同眼下的事情扯上关系?” 令狐楚伸手将桌上的残存的一些茶渍抹掉,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嘉靖三十八年被斩首的,到如今也有些年头了。” 汪直。号五峰船主,是活跃在明代弘治至嘉靖年间的海上贸易商人,依照后世的观点来看,其实也可以说是海盗。汪直是徽州歙县人,老家离岩镇不远,他因为公然挑战大明朝的闭关锁国政策,以及在火枪传入日本的事件中起了比较关键的作用,因此在后世的历史上留下了印迹。 汪直在嘉靖十九年趁明朝海禁政策松缓之时,与同乡徐惟学、叶宗满等人一同赴广东进行海外贸易。明朝在建国之初就有“片板不准下海”的禁海令,汪直等人的行为其实说是杀头大罪也不为过的。不过即便如此,海上贸易的巨大利益还是吸引了他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汪直的走私经历最早在东南亚开始,起初他加入徽州府歙县同乡许栋的走私集团,召“诱佛郎机夷,往来浙海,泊双屿港,私通贸易。” 东南亚经济发展太过落后,汪直的商品都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因此,走私很快就带来巨大的利润。后来许栋被明军剿灭之后,汪直便开始扯起自己的旗号,另起炉灶,自立为船主。在东南亚尝到甜头的汪直并不满意现有的成就,他发现远在离大陆千里之外的日本才是他真正的舞台。于是,汪直放弃了苦心经营的东南亚市场,转而进军日本市场。历史中的记载是“遂起邪谋,招聚亡命,勾引倭奴多郎、次郎、四助四郎等,造巨舰,联舫一百二十步,可容二千人,上可驰马。” 汪直通过自己的渠道,建造了大型海船,装载了硫磺、丝棉等禁止出口的货物,赴日本、暹罗等海外诸国从事贸易。这样铤而走险的举动,回报也是惊人的。仅仅数年间,他便积蓄了巨额财富,并且在和外国人接触的过程中深受外国人的信赖。这一切都为汪直成为当时很大的一个武装海商集团首领打下了基础。随后他以日本萨摩国的松浦津为基地,甚至自立为徽王,实力之强已经到了能够影响日本诸国政局的程度。后来朱纨任浙江巡抚后,推行严厉的海禁,这对汪直是一个比较大的打击。在无法充分进行贸易活动的情况下,汪直迫于日本外商的压力,以宁波双屿为大本营,进行武装走私,号称“五峰船主”。明朝朝廷多次派兵围剿,都是败多胜少,收效甚微。 从汪直发迹之初,到后来在日本平户定居的过程中,他从西班牙人手中倒卖枪支,促使正处在战国时期的日本,由冷兵器时代向着热武器过渡,当时日本各个家族兵力大概也就3000左右,而汪直则有多达5000多人的装备精良的武装,对于一个外来者,这是堪属奇迹情景。 不过,即便在海外有了很大的基业,但是汪直对故土依旧是留恋的。后来他响应徽州同乡胡宗宪的假意招安,随后被杀了头,这些经历都让人唏嘘不已。 只是,这样一个已经成为历史,被带上某些负面色彩而记载在纸页上的人,又如何同眼下的局面发生关系呢? 许宣皱了皱眉头,疑惑地看了令狐楚一眼。 第102章始末(中) 汪直的生平履历当然不可能如同历史资料记载那般简约,在他的风云几十年的历程里有多少事是为人熟知的,有多少是随着他的死而永远湮没无闻的,没有谁能说清楚。因此,仅仅凭令狐楚简单的一句话,许宣也确实找不到将汪直同眼下事情联系起来的理由。 他的疑惑明显地写在脸上,令狐楚自然也知道,随后只是摇摇头:“要解释起开确实麻烦。汪直当年在倭夷那边呼风唤雨,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至于财富的积累更是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后来他响应朝廷招安,回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表现的比较低调。但是若说他对朝廷一点没有防备,这个可能性其实不大。用脚想想也知道,这样的一个枭雄,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当初胡大人表面以同乡的身份向他表现出友善,却在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拿下。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情,打乱了汪直的布局。”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汪直被斩首于杭州省城宫港口,临刑前见儿子最后一面,相拥而泣,汪直拿一根髻金簪给他儿子,说了句:‘不意典刑兹土!’,至死不挠,他妻妾被赏给功臣之家为奴。呵。若是不论其他对错方面的问题,如今想来,其实让人颇为感慨。” “莫非徽州府眼下发生的事情,同汪直当初的布局有关系么?”许宣皱了皱眉头,从令狐楚的一番话里面,他所能抓住的重点便在这里,这时候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这样的。”令狐楚点点头。 “应该?” “应该!” “那么……和钱家有什么关系?还有,钱家背后的人……是谁?” 这一次对于许宣的问题,令狐楚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许宣认为他并不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声音有些不确定地响起来:“白莲教。” “白莲教?” 许宣闻言,表情呆了呆,片刻之前谈论的还是汪直的问题,转眼又扯到白莲教上面,巨大的跳跃性让他有些反应不及。 脑海中有些零碎的记忆浮现出来。在前世的时候,白莲教这个组织的信息他也是多从影视作品中才有过接触,那些信息本身也是细说、笑谈的成分更多一些,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深入地了解过。 总得说来,这算是纵横古代中国很多朝代的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白莲教也叫白莲社,是佛教、明教、弥勒教等相融合的一个宗教组织。要追及起源的话,应该是宋高宗年间的事情了,当时是一个叫茅子元的人创立的佛教净土宗的分支。因其教徒禁食葱乳,不杀生不饮酒,故又名白莲菜,其派神职人员不出家,多娶妻生子,常被视为附佛外道和邪教而遭朝廷查禁和封杀。白莲教作为一个秘密民间宗教组织,在历史上发动多次民变,作为类似恐怖组织的存在屡次受到镇压。 元末红巾军领袖韩山童父子,便是以家传白莲教聚众起义,宣传口号为“弥勒降生”、“明王出世”。后朱元璋亦以“明”为国号。明太祖朱元璋登上皇位之后,知道白莲教会对大明朝构成威胁,纳李善长之议,多次取缔白莲教,《明律》规定“为首者绞,从者各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但是即便如此,白莲教也并没有因此就销声匿迹,并且在后来的历史中,很多次留下了印记。大明朝明成祖永乐年间的时候,顺天府昌平县刘化聚众起义,自称是“弥勒下世,当住天下”,事情发展到明成祖永乐十八年的时候,山东白莲教女教首唐赛儿又一次发动起义,随后被镇压下去。后来大明朝景泰、成化年间,因为年景不好,政治腐败的原因,白莲教的活动更加频繁起来。甚至在成化十二年的时候,发生了保定易州李子龙结交内监出入宫禁的重大事件。 原本的历史上,万历年间白莲教的起义时间也发生了好几次,不过就眼下来说,这些还是没有发生的历史。徽州府这边因为地理原因,从来就不是白莲教活动的中心范围,倒是不曾想到,眼下居然也能和白莲教扯在一起。 汪直、白莲教、锦衣卫……思绪不断交杂在一起,在脑海中一波波地做着冲击。许宣原本就觉得事情应该很不简单,但是,没想到居然还是低估了事情的复杂性。当然这些许宣只是在脑海中想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如今的大明朝虽然大的气氛比较宽松,因言获罪的事情所见并不多,但是在一个锦衣卫面前讨论白莲教的事情,他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到得后来,纷乱的情绪抑制不住,也只是用疑惑的语气轻轻地吐出个词:“白莲教?” “嗯,可能是的。” “可能?”令狐楚的回答又让许宣怔了怔,随后回过神来:“喂,我说……你们是锦衣卫哎,能不能严谨一点,专业一点?不要用那么多类似推测的词语好不好?很没有安全感的。” “这些事情……”令狐楚皱了皱每天,伸手在桌角点了点,随后加重了语气:“你以为白莲教那群人是吃干饭的么?和朝廷斗了这么多年,每每剿了一波,过不得多久又死灰复燃。锦衣卫这边时间仓促,人手又不够……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锦衣卫的能力还是有的,但是这个时代的信息手段、刑侦技术都相对落后,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查清楚一件事情,难度是比较大的,人力、物力方面都要随时保障。若是被调查的一方本身进行的很隐秘,这种难度往往又要翻上几翻。许宣耸耸肩,他倒不是真的鄙视令狐楚。虽然这时候觉得令狐楚没有去忙着追查事情而在这里同他闲谈,确实很没有道理,但除却先前许宣亮出穆云槐遗物时候的一些不友好场面,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气氛一直都不错。 “那么……好罢,你的‘可能’、‘应该’之类的判断又是来自何处?” 令狐楚伸出双手,交叉在一起,微微朝外翻动,指间的关节发出“嘎啦啦”的响声。 “这些,还要从当时在苏州那边事情说起,确切的说,从那封缴获的信函说起。呵,为了那封信上,倒是死了一些人的。” 第103章始末(下) “官府那边做事情,总是不到位的,各方面都是这样的。”令狐楚撇撇嘴,虽然不喜欢喝茶,但是这时候他还是拿起已经凉下去的茶水又饮了一口,紧接着吐回去,也不在乎许宣古怪的表情:“当时将小范围的聚众闹事镇压下去之后,官府也淡去了关注,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情。参与镇压的一些官府要员被接连发现死在家中,并且死法都很难看,离奇得很。” “离奇?” “是的,离奇。有的是夜间醉酒回家摔死在自家门前的阶梯上,第二日清晨才被家人发现。有的是洗脚的时候,栽倒在洗脚盆里被洗脚水淹死的。有的是被庭院里的马蜂蜇死的。还有的被屋顶落下的瓦片砸中脑袋死去的……值得一提的事情,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参与过镇压的。” “是巧合?还是人为?”许宣皱了皱眉头,这般问了一句。一般来说,偶尔离奇死亡的事情是有的,世界毕竟很大,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时常发生。就比如大明朝早期明成祖朱棣靖难之时,好几次都已经面临失败关头,按照常理来说横竖已经难有翻盘的可能了,但是偏偏莫名其妙的刮起大风,而且还是两次。其中一次甚至还将朱允炆一方的帅气吹地折断了——这些历史上都是有过记载的,虽说这和北方的沙尘天气有关系,但是无论如何也太巧合的一些。只是这样的事情并不会随时能见到,令狐楚所说的巧合在短时间内的很多人的身上出现,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总之各种各样的死法,丝毫看不出人为的痕迹。死的人虽说官职不值一提,但毕竟是苏州那边官府和军中之人,这事情起初是引起了一阵恐慌的。事情发生后的一段时间里,谣言四起,各种各样的说法,大抵都是说是镇压的过程中得罪了哪路神魔之类的。”令狐楚摇摇头,似乎是回忆起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随后点点头:“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些人死得确实蛮可怜的。呵。” “因为事情闹到后来有些大了,锦衣卫这边派了人去查过。当时负责这些事情的是我和穆云槐。当时接到命令之后,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所做的也是隐秘查访,甚至连官府也不知道。但是奇怪的是,我们到了苏州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那些离奇死亡的事情就终止了。” 令狐楚的语气似乎真的像在讲故事。这个时候,酝酿了不少时间的雨也落下来了。屋内灯火摇曳如豆点,窗外淅淅沥沥地传来雨落在地上的声音。虽然是紧闭着窗户,但是空气中某些带着凉意的雨水气息还是弥漫开来,屋里的温度稍稍降了一些。 “这个……这么巧?还是,你们被发现了?” “怪力乱神这种东西,只要有些常识的人自然都不会相信的。因此,最初的时候,我们怀疑自己人里面出了问题。不然没法解释我们一到,事情就陡然息止。”令狐楚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手将灯罩取下来,风随即从窗缝里渗进来一些,缭绕得灯火微微晃动一下,他才将灯罩又一次罩上去。 “但是既然决定查了,就没有半途放弃的道理。随后我们依旧是在暗中做一些探查,另一方面,也布了几个局想揪出自己人里面可能存在的内鬼。不过这般几次下来,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后来……”令狐楚说道这里,声音止住了。 “怎么了?”许宣的思路被令狐楚所说的事情带着,这时候对方陡然间停下来,他疑惑地问了一句。 “啧……你以为是茶楼说书啊?有没有酒?”令狐楚这般说了一句。 随后房门又被推开,许宣走出去,面带怨念。那日中秋之夜因为裴青衣的关系,剩下一坛酒还不曾喝掉。许宣先前整理的时候,将其搁在厨房那边,后来方元夫找人过来修葺房屋的时候,又动过。这时候他倒是颇为寻找了一番,花了一些时间,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他抱着酒坛又回到先前屋内,这一番活动,淋了些雨水,一路走过,走廊的檐下底面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许宣才进屋,令狐楚看见他怀中所抱着的东西,眼神登时亮起来,随后便起身了。他的动作比较迅捷,许宣觉得怀里突然一轻,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边令狐楚已经拍去了封泥,仰着脖子长饮起来,酒水顺着流到他的脖子上。比之方元夫当初小口小口的喝法,令狐楚如今的举动显然要豪迈的多,便有些类似一些话本小说,或是说书人的段子里侠客们的喝法了。许宣看着有趣,便在一边坐下来,也不去打断他。 “二十年的状元红,好酒啊!”令狐楚将酒坛放下来,抹了抹嘴角残留的酒渍,这般评价了一句。 随后便是言归正传,片刻之前断掉的话题被接续起来。 “在苏州留了一段时间,一直都很平静。锦衣卫这边对一些参与过当时镇压事件的很多人都做了重点观察,并没有特别的发现。”先前的牛饮过后,令狐楚小口又喝着酒:“不过,这般过了十几天,又出事情了。这次死的是一个苏州府一个千户,他被发现吊死在家中的房梁上面。” “自尽?” 令狐楚摇摇头:“后来经过打听,并没有发现他有寻死的理由,所以便可以排除自尽的可能。”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一次之后,有些事情的端倪也被发现了。说起来,锦衣卫毕竟不是吃素的,穆云槐那厮有些事情我看不上眼,但是他确实心细,这点我还是佩服的。” “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一一去纠结众人的死因,肯定没有头绪。穆云槐提出的思路便是可否找出这些人的某些共同之处。这样的思路开始也没有走通,直到那个死去的千户出现,有些事情开始明朗起来了。” 令狐楚说了这么多,关键点终于要到来了,许宣微微提了提精神。 令狐楚将手中的酒坛子摇了摇,酒水撞着坛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要不要喝?”令狐楚朝许宣问道,将他摇摇头,才又喝了一口,随后说道:“说到这里,还记不记得先前和你说过的,这个事件过程中,有一封被人忽略的信函?” 第104章五峰遗宝 一段时间过去之后,话题依旧回转到先前有关的信函的事情上。窗外是淅沥的秋雨,这样天气世界显得比较安静。屋内弥漫着酒香,夹杂有人砸吧着赞叹几句的声音。与此同时,通过令狐楚的讲述,一些事情被慢慢剥开一角,就仿佛清池水面上偶尔露出的一个浅淡的小荷尖尖,惹得人思绪泛起涟漪来。 “那些死掉的人,若是能找出他们的共同之处,事情或许会简单一点,当时我们便是这样的想法。具体的过程,说起来比较枯燥,无外乎将很多东西做了罗列,一一排除……都是穆云槐在做,他比较心细,也耐得住这些。但其实那时候什么也不能确定,因为共同之处并不少,比如那些人都喜欢出入青楼欢场,有的甚至就是在青楼回来的路上死掉的。另外的,这些人比较明显的共同特征是……”令狐楚说道这里,停下来喝了一口酒,又“咕噜”咽下。放下酒坛子之后迎着许宣一脸好奇疑惑的表情,他才点点头接着说道。 “他们都是男人啊。” 这样的解释和许宣原本的期待有些不一样,他好奇的神情顿时窒了窒,随后面色开始微微无语和恼怒起来:“你这算不算骗人感情,以及骗人表情?” 令狐楚在对面只是一阵轻笑,一些酒水沫子飞射起来,过得片刻他才正了正神色:“当时那个千户死的时候,家中书房之类的地方有很明显的被人翻动过的痕迹,最后检点的时候,根据家里人的回忆,也只是发现少了一封书信而已,这个很没有道理的。这封丢失的书信引起了注意,后来我们朝这个方向深入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也别的发现。” “事情到了这一步,若是依旧在暗中打探其实意义已经不大了,于是在发现了书信的事情之后,锦衣卫便走到明面上来。通过官府,我们随后找到当初镇压骚乱之时记载缴获之物的清单,并且发现了关于一封信函的记录。” “但是,随后比照缴获实物的时候,却并没有发现这封信函。当然,这个也是正常的事情,朝廷用兵,缴获的物资被人侵吞的事情不算少见,这封信显然是被人私下里扣下了。随后联系起那些死掉的人,我们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有接触过这封信函的可能。” “那么,所有死去之人的共同之处,很可能就和这封消失的信函有关系了。后来通过调查,穆云槐罗列出更多的有可能接触这封信函的人,并且对接下来要死的人做了大胆的预测。结果证明,大抵是对的,所不同的只是死亡顺序的问题,”令狐楚说道这里,摇了摇头:“后来又接着死了三个人,都在穆云槐估计的人里面。” 许宣这时候只是表情平静的听着令狐楚的讲述,也不去插话,只是在听到令狐楚等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放任三个人去死的时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锦衣卫身份。对方现在同他有说有笑的,但其对待事情的态度,更多的是只关注目的,很多时候是不择手段的。 还有在事情开端的时候就死去的穆云槐——那个将自己拖进这些事情当中的锦衣卫百户——还真是有些手段和能力。不过可惜他已经死了。许宣想着这些,心下对自己的即将面对的东西有些顾虑起来。但就眼下而言,其实也没有往后退的可能了。因此,他便还是听了下去,只是,眉眼间偶尔会有些思考的神情流露出来。 “那封信函到底写了什么?”许宣皱了皱眉头问道。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见到那封信,在这之后的几天,也没有人再死去,一切又恢复风平浪静了。但是当时我们已经认定事情不会就这样结束的,肯定还有后续。而事实上,在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确实又有人死掉了。死的是一个百户,这一次倒没有什么离奇,在家中被人一刀砍了头,这人同样也在穆云槐的名单之中。事情到得这一步,锦衣卫有些事情就可以做了。然而,就在第二日当我们决定对名单中还存活的人进行审查的时候,有人找到了锦衣卫。” 令狐楚说到这里,酒坛已经见了底,他微微晃了晃坛子,随后在桌角放下来。这时候大概说的有些久了,也没有了卖关子的兴致,便一鼓作气说了下去:“找到我们的是另一个千户,他紧张兮兮地找过来,起先有些支支吾吾的,后来……呵,后来就老实了。” 至于对方怎么老实的,令狐楚没有仔细说,但是许宣也能想到。做锦衣卫这一行的,一些刑讯手法总是不缺的,而这些东西在常人那里也很少有人能受得住。而令狐楚口中的千户,是明朝武官。按照字面理解,便是掌管约一千户军户的武官。这个职位有些类似后世的营长,甚至稍稍还要大上一点。与其相关的还有百户。而锦衣卫因为也属于武装力量的缘故,所以也设有千户、百户等职位。只是比起权力来,锦衣卫千户、百户的职位却要比一般的军中千户和百户高的多。 “先前死掉的很多人都因为看过信,被人灭了口。这个千户应该也是知道了这一点,担心成为下一个死亡的人,所以选择了找锦衣卫寻求庇护。”最后一滴酒水被令狐楚仰头滴落在口中,他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才接着说道。 “据他所说当时在镇压骚乱的时候,这封信因为被一些人看到的缘故,算得是有些公开的,所以便和缴获之物一起上交了。只是在中途被一个军中将领私下里截留下来。后来,看过信的人被找去做了封口。而那个将领已经在之前离奇死掉,信也不知所踪。另外,聚众闹事的人已经被诛干净了,所以来源也不可考。看过信的人因为私心,也都没有宣扬出去。这其中有一些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比如那个千户,便将他所见的信的内容交代出来。呵,还真是好大一个秘密。” “看来,那个秘密和徽州府这边有关了。”许宣点点头,从令狐楚的一番话里,他大略能梳理出一些脉络:“而先前你说汪直的事情,看了也和他有关系。” 令狐楚点点头,手指在酒坛的壁上随意敲打,坛壁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沉默了片刻,才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五峰遗宝。” 第105章选择(上) 汪直号“五峰船主”,就字面理解而言,这“五峰遗宝”应该和他有些关系,加上先前令狐楚特意提起过汪直,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实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许宣左右手掌合在一起,轻轻的摩挲着。从穆云槐的死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在心中一直所勾勒的,其实是一个关于暴力的故事,有些血腥。但是,等到有些东西揭开的时候,陡然间发现,居然是个寻宝故事么? “这么狗血!”到得后来,他撇撇嘴低低的吐了几个字。 “什么?” 令狐楚在那边问了一句,许宣摇摇头:“对了,你的意思是,那封信函涉及汪直留下来的一些财富么?”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倒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不过想来汪直在海外经营这么些年,遗留金银之类的可能性确实很大。既然是遗宝,想来数量不会少。那封信函我们并没有见到,根据那个千户提供的消息,应该是藏在徽州府这边的某一处。具体的位置,便是我们这次过来的目的。” “那……查到了?” “呃,暂时还没有……不仅没有,我们还折了不少人手,包括穆云槐。损失很大。这事背后还有其他势力插手,联系当初得苏州发生的事情……” “白莲教?” “白莲教!当初苏州的骚乱背后就是白莲教捣鬼,后来很多起连续死亡事件,也和那边脱不了干系。这些人到处装神弄鬼糊弄人,如今也暗中到了徽州府了。穆云槐野心比较大,虽然他做事情比较谨慎,但是这一次敌暗我明,可惜了……” 令狐楚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复杂。其实从谈话开始到现在,似乎每次提及穆云槐,令狐楚的情绪都有些异样。从他之前的讲述中也可以看出,穆云槐确实是有些能力的,但是现在却出师未捷,早早死去,确实让人有些叹息。 “当初来到徽州府,穆云槐同我一明一暗,也是既定策略。穆云槐是我收的尸,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查出来……” 令狐楚说着这些的时候,声音低低的,有些沉重。许宣下意识地便朝窗外看了看,只是这时候窗户紧闭着,除了能听到外间寥落的风雨声,感受到一些凉冷气息之外,倒是看不见丝毫外间的景象。不过随后想着杀害穆云槐的凶手便住在隔壁的事情,许宣的心情难免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了。 若是将这事告诉令狐楚,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他心中想了想,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他心中稍稍出现了片刻,随后便淡去了。既然最开始的时候不曾选择明说,那么这时候自然也没有再提起的必要。且不说这些事情若说出来,对他自己并没有实际的好处,另外的,便是还会给令狐楚留下一个不真诚的印象,连带着负面的影响反倒有不少。 “白莲教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参与到这事里的?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还有,汪直遗宝的消息连你们都不曾得知,白莲教又是怎么知道的?”到得后来,许宣一口气连续问了几个问题,虽然有着掩饰心中情绪的目的在里头,但这些问题也是同眼下事情密切相关,无法回避的。 “不清楚……当初苏州那边骚乱背后有白莲教的影子,但想来这件事同徽州府这边并无干系。应该只是白莲余孽隔三差五地捣乱罢了,而在这个事件中被缴获的信函应该只是一个意外。随后,那边发现了之后,才将开始找会信函,并且杀人灭口。” 许宣点点头,这样的解释虽然未必是真相,但是大致是合理的。想了想,许宣随后说道:“那么你在徽州府这边,到底查出些什么来了?” “钱家!”令狐楚看了看他,随后说道:“钱家和白莲教一定有干系。” “可是穆云槐很久以前就查到了。” 许宣的话让令狐楚脸色一窒,随后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我们一明一暗,着眼点不同,那家伙精明得和鬼一样,这一次事情比较大,为了争功也没有互通有无。喂,你那是什么眼神?至少我现在还活着好不好,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话说道后来,令狐楚声音中的不满很明显。许宣摇头笑了笑,没有继续刺激他。另外的,便是他依稀想起来令狐楚出现在钱家的时候,钱有以及裴青衣惊骇的眼神。显然那边也不曾料到,这一次来到徽州府的锦衣卫百户居然有两位。不论对方的计划是什么,但是这样的误判一定会对计划造成影响。令狐楚隐在背后的实际意义也是有的。 “其实,有另一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许宣想了想,将心中一直在考虑的事情说出来:“先前你提起汪直的时候,我便有了想法。”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等确定了引起令狐楚注意之后,才又继续说道:“汪直在嘉靖三十八年被斩首,随后义子毛海峰被朝廷剿灭,但他既然在日本经营出了巨大的势力,眼下的事情……你有没有将倭夷那边考虑进去?” 令狐楚食指在酒坛坛壁上不住地敲着一些节奏,坛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宣的这番话说完,他敲击的动作陡然止住,过得片刻清脆的响声才又一次响起来。 “这些……自然也有考虑过的。锦衣卫如今人手不足,遗漏的地方在所难免,但还在最大限度上做了打探,依照目前的情况看,暂时还未发现倭夷活动的痕迹。” 许宣点点头,他提这些也是给对方一个必要的预警,既然令狐楚已经有过考虑了,他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先前并不认识,你为何找我?还有这些事情,让我知道,真的适合么?” 许宣这个问题问出来之后,令狐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随后沉默了不短的时间,他停下敲击的动作。 “锦衣卫现在人手折损的很厉害,白莲教那边应该有高人在谋划。我需要人手。而这件事情你参与过的,不算外人,当然这些在来这里之前我并不知道……我来找你的原因,除了你写的词之外,便是……” “你杀过人。” 许宣原本有些平静的眼神,因为这句话,骤然收缩起来。 第106章选择(下) 本就是天气渐凉的秋日,中秋也已经过去了,这时候天下着雨,因为令狐楚的某句话,许宣觉得身子凉得厉害。下意识的,他便微微紧了紧身上的衣物。这些日子以来,许宣在潜意识里对自己杀了人的事情做了屏蔽,刻意不让自己去回忆起那些无论对于前世还是今生来说,都算不得愉快的事情。这样的日子久了,平静地时光流转而过,身边每日琐碎的生活,往来的人群,鲜活的事件,还有关于未来的计划等等,点点滴滴地占住了思维,他似乎也能真的当那些事情不曾发生。 但是,自欺欺人,严格说起来也算是谎言的一种,既然是谎言,就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因此,令狐楚说出那句话后,他内心深处也不算没有准备,只是无论如何,他杀了人的事情从一个锦衣卫口中被说出来,总还是让他心情有些复杂的。随后而来的,便是关于狐楚从何处得到消息的疑惑。 刘世南当日雇凶对付许宣的事情知道的人应该有一些,至少于贲是知情的,毕竟他死掉两个兄弟。其他的,于氏兄弟的事情搞砸掉之后,刘世南应该也有察觉。以他的魄力和担当,独自一人扛不住于贲那边的迁怒。所以,他身后的佘文义乃至程家也都应该是知情者。而许宣自己这一方面,他,方元夫,郑婉仪,以及二人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师父都是知道的。 他这般想了想,既然有这么多人知道,蛛丝马迹之类的东西就很难抹掉,令狐楚真的想要查的话,有些东西其实并不难。另一方面,对方应该是没有特别的恶意,不然,也不至于在先前同他说了那么长的话。既然心中有了猜测,也就不至于慌乱,他只是在最初的时候稍稍露出些许错愕,随后望向令狐楚的眼神依旧是平静。 许宣的表现倒是让令狐楚有些惊讶,对于他而言,杀人的事情实在算不得什么,从他从十七岁做锦衣卫到得如今,手上的人命也有不少了,这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大部分都有死的理由。开始可能会有害怕,但多少年下来,他也已经习惯了。让他比较意外的是,许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居然也杀过人。以弱胜强。 “呵,你不用担心。”令狐楚望着许宣的眼睛说道:“事情的经过长生公已经和我说了,这些事情错不在你,即便追究起来也不用怕。” “长生公?”陌生的称呼让许宣有些意外,随后在记忆里搜寻一番,确定没有印象,于是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 “罗长生,你不认识么?这人很厉害了,他同家师有些情谊,我来徽州府这边曾经私下拜访过他。对了,当初你的事情若不是他替你挡过去,免不得有些麻烦。” 通过令狐楚简短的解释之后,许宣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有些事情也就明白了。想来令狐楚口中的“长生公”便是方元夫口中的师父。对于“长生公”其人许宣并不了解,先前方元夫便是请了他出手,才免去了自己在杀人之后的可能面对的危险。许宣知道方元夫的师父是个厉害人物,此刻听到他的名号,以及令狐楚说起来的时候语气里的倾慕之意。 看来自己对对方的估计还是有些偏低了。许宣这般想着。 “长生公有任侠之气,早年经历过不少事情,当然这些离你们读书人有些远了。做我们这一行的多少知道一些,他现在隐居在徽州府中这边,虽然之情的人不多。但是他若是亮出身份,还是能震住一些人的。不过……你的事情也只是暂时压下去,危险的根子其实还在。”令狐楚说到这里,注意到许宣微凛的眼神,顿了顿,才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其实,若想彻底解决其实也不难。长生公毕竟不是朝廷之人,即便再厉害,也只能让对方忌惮一时。而这些事情对锦衣卫来说,若要做起来的话,并不费多少力气。” 许宣皱了皱眉头,令狐楚话里的含义很明显,便是告诉许宣可以帮他彻底摆平杀人之事的余患。对方话说得很直白,但这世上并没有免费的午餐,令狐楚和许宣也是初识不久,没有道理为他做到这一步。许宣想了想,倒是把握不住对方动机:“可是,我并不能帮你什么。” “呵,话莫要说早了。”许宣的话音才刚落下,令狐楚便紧紧地说道,声音里有些迫切的味道:“长生公有个徒弟,你好像认识……” “你的意思是?” “呵。就是这个意思。” 窗外的雨声陡然间转大,风吹叶子,发出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有水滴被斜风吹到窗纸上,随后留下点点斑驳。气氛沉默下去,没有谁说话。令狐楚依旧伸着指头在酒坛壁上轻轻弹着,一些不成节奏的声音,随后他换了一个坐姿。而在许宣那边,只是保持着沉默。两个人之间于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间隔。 从开始到现在,话已经说了很多了,许宣一直在试图把握对方找到自己的用意,而这样的努力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回复。令狐楚在徽州府这边折损了不少人,这个时候急需要一些帮手。想来他拜访罗长生的目的,除了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礼节之外,便是想要寻求帮助,但是这般举动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于是他转而找到许宣,大概也是了解到方元夫曾经为许宣出手的事情,眼下是希望通过他这边搭上线。既然请不动罗长生,那么请来一个徒弟也算达到目的了。许宣在脑海中将这些念头理清楚,他先前想了很多关于令狐楚找到自己的可能,到头居然是这个。 “这些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得了主?” “但是,总得试试吧?” 简短的对话之后,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被打破。许宣双手搁在桌上搁着下巴,朝令狐楚问道:“那么……说说你吧?” “我?” “是啊,你做这些……有没有私心在里面?” “私心?” 令狐楚愣了愣,随后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许宣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二人这般对视片刻,才听到令狐楚带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来:“老子死了十几号兄弟……私心?呵,你他妈的……” 第107章难题 “哐当”一声清脆的声音,令狐楚随手一挥,酒坛子被他拍到地上,旋即摔成碎裂的残片,有残片朝许宣飞射而来,他伸手挡了挡,碎片打在手背上,觉得有些痛。 令狐楚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屋内的气氛稍稍沉重了一些。显然许宣带着猜疑性质的问话,将他惹恼了。但他脸上并没有特别愤怒的表情,只是冷冷地骂了几句。 “你他妈的……” 带着酒气的鼻息居高临下地传过来,许宣揉了揉鼻子,这个时候当然也不会真的就反骂回去,对方可是锦衣卫百户,昨夜在钱家是见过他的武力值的,这个时候就只好微微低着头。 “老子不在乎钱,没钱去抢便是,那些贪官,老子只要去一趟总会有收获的。你这读书人,若不是罗长生提起过你,老子又敬你有些文才,给你几分面子。不然就凭你个刚才的话,你就死了。谁没杀过人啊?锦衣卫要杀人,不怕找不出借口。”令狐楚口中骂骂咧咧,一些威胁或是确有其事的话语就这般说出来,到得最后才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的。” 许宣只是简单地提出疑问,其实本身也没有就一定要他回答。汪直遗宝的事情,若是真的,那么金银之类的肯定不会少,若令狐楚真有些想法也没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倒是不曾想到令狐楚这边反应居然如此剧烈。 “老子恨的是白莲教,老子的爹就死在他们手里头,若汪直真有东西留下来,绝对不能让白莲余孽得到。这是家仇!”令狐楚说到这里,倾了倾身子将窗户打开,冷风吹了进来。许宣连忙伸手压住桌上的纸张,使它们不至于被刮走。随后,身上一阵紧似一阵阵的寒凉感觉。令狐楚似乎察觉不到这些,窗外天色黯淡,云层厚密,黑压压地压下来,偶尔也夹杂着隔壁房间没关紧的门窗被风吹动的“嘎吱”声音。 “汪直的财富来自倭夷那边,但也有很多是大明的。如果徽州府这边真的有他的遗宝,对朝廷来说也是好事。国库这些年不充盈,边境军饷也短缺得厉害,这些年冬天又特别冷,冻死的人越来越多。另外新皇登基不久,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若真有一大笔金银入库,想来也可以解解燃眉之急了。我是锦衣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 这番话说下来,令狐楚也大致调整好了语气,冷风吹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后关上窗户看了许宣一眼:“老子在这边死了十几个弟兄,我暂时当你的话不曾说过。给你三天时间,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需要方元夫加入进来。不然的话,锦衣卫要杀一个人,不需要太多理由。”他说到这里,目光落在许宣身前的纸页上,顿了顿接着说道:“你想做生意,只要你做到了我说的,就当锦衣卫欠你一个情,日后总有用得上的地方。你考虑一下吧。”他说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许宣将窗子微微开了一条缝,目光顺延,可以看到令狐楚的身影走过院落,没有打伞,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身上,走过一株柏树的时候,他伸手在树干上敲了一记,柏树叶尖聚集的水珠簌簌地落在他的身上。随后,才推开院落的门,走出去了,那边依稀有等候的车马。 屋内,许宣收回目光,望着灯罩内的火光出神了片刻,随后收回来,将窗户合上,露出一个以为难明的笑容。 …… 因为令狐楚到来的原因,这天晚膳许宣吃得也不是很愉快。草草地吃完,房间里的酒气被风吹散了一些,他合了衣躺在床上想想事情。令狐楚想通过他将方元夫拉进来,这样罗长生那边即便不想表态也是不行的了。但是,许宣同方元夫的关系,其实许宣自己也说不清楚。对方在初识的时候就为他杀人,甚至为他善后,这些都是很大的情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才认识不久。令狐楚不会不知道,但却依旧来找他,也在另一方面证明他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了。 方元夫对许宣是有恩的,许宣自然不会真的就这样将他拉进来。令狐楚话中的威胁语气,至于先前他故意说话将对方惹恼的事情,其实也未必是真的。对方大概是想借着这样的机会表个态,向他施加压力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还是让人觉得麻烦。不过,如果事情能做成的话,对自己来说未免不是机会。要不回头……还是找方元夫商量看看罢。许宣心中这般想着。 …… 都说春天的天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的。但是有时候,秋天天气变化也时常让人摸不着头脑。昨夜还下着雨,早晨晨光熹微的时候,东方天际就有了太阳的影子。不过,雨后的温度很凉就是了。 许宣今日添了些衣物,又做了些强度有些高的运动,身子才觉得舒服起来。快到午间的时候,有许家的下人过来找他,将许安绮请他去许家的事情同他说了,至于目的么……似乎是有事情要商议。 对于来自许家的邀请,自从许宣昨日知道钱有被杀的事情之后,他心中就有了准备。墨商大会之后,他虽然置身事外,并不再去管许家的事情。但是,在许家那边,其实是将他看得很重要的。眼下钱有被杀之后,连带着事先的很多决策都要改变,所以也想看看他的想法。 许宣先将许家的下人打发回去,随后将自己这些天写的一些类似计划书之类的东西看了看,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锁起来。盒子原先是用来存放金叶子的,厚厚的一沓,如今这些事情令狐楚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金叶子也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用。想到这些,他有些开心。 许家离许宣如今住的小院落并不算很远,沿街走过去,拐了几道。雨后空气很清新,连带这城市里的气氛也更为喧嚣热闹起来。他走走看看,脑海中想着钱有的死对许家可能的影响,以及怎样尽量争取利益,规避风险的问题。 道路两旁人来人往的,他这般走着的时候,身边偶尔有马车行驶,他便侧身在一边让马车闲过去。如果有轿子过去的时候,就不需要侧身。在某个转角,有一顶轿子在他身边停下来。轿子不是很花哨的那种,但是制作考究,许宣微微愣了愣,回过神来。那边有人掀开轿帘子朝他问了一句:“许宣,许汉文?” 说话的是之前在钱家晚宴上见过的刘守义。 第108章刘守义 刘守义算得上是许宣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正式见到的第一个官员,属于大明朝体制内比较上层的那一类人物了。这些人根子上也是读书人,不过他们走通了科举,鱼跃龙门般地进入到另一个层次,同许宣这般还在底层挣扎的书生已经不一样。 他蓄着漂亮的须,国字脸,这时候只是和许宣随意打声招呼,也有着某种遮挡不住的威仪在里面。虽然眼下对方的身份还只是一个县官,但是这样的风度气魄,其实早就超出了一个县官所能拥有的格局了。 刘守义今日乘轿子出行,大概也是偶然瞥见许宣一眼,因为对他在钱家晚宴上的表现有几分不错的印象,于是便和他打了招呼。 许宣反应过来之后,恭敬地上前见了礼。对方毕竟是父母官,又是读书人,另外许宣对他的感官也不差,便给与最起码的尊敬。刘守义让轿夫放慢脚步,和跟在一旁走着的许宣闲谈起来。 “你那首词写的很不错,不知道是偶得还是平素就有这方面喜好?本地的一些才子本官都有过了解,之前确实不曾听说过你,怎么?有这般才华,却藏掖着么?” 刘守义话语中夸赞的意思很明显,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时候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比较随意的姿态。显然,因为那首“醉落魄”,刘守义对许宣比较看重。 但才华是一个比较大而泛之的概念,如果说在其他方面,比如经商之类的,许宣敢说自己还多少有些心得,但是若说道诗词之道,确实一点也不在行的。也许花些时间,费些心里他也能憋出两首合律押韵的诗歌,但是质量什么的肯定无法保证。因此刘守义话说出来之后,许宣一时间也不好接话。不过对方也是善意,总不好真的不回答。随着轿子又走出一段路,许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诗词这些东西,确实是不太在行的。有些东西,都是前人的经验。” 许宣说的是大实话,但是在刘守义听来,却觉得大概是在谦虚了。那首醉落魄所表现出来的才情不是三言两语能掩盖的,而眼前的书生说话里也没有平素一些才子们恃才傲物的倨傲心态,于是心中对许宣的观感又好了几分。 “年轻人,韬光养晦是好的,但是关键时刻也需要展示。宝玉名器,纳于大麓,藏之名山的做法已经过时了。”刘守义这般说着,话里提点的意思很明显。大概说了一些话之后,对方也察觉到许宣对某些事情比较淡泊态度,于是拿话点他一下。这些对方既然是好心,许宣便也就认真的听进去了。 长街两端店铺开张,经过中秋的稍歇之后,忙碌的情景又渐渐展露。店家伙计里外忙活,顾客络绎不绝,新货上架,旧货要处理,还有账目之类都需要忙。刘守义的轿子刻意压慢了速度朝前行进,年轻的书生在旁边跟着,和轿中之人说着话。 刘守义随后问了一些科考的事情,对于这些,许宣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得照的记忆里面的做了些回答。刘守义听了之后点点头,也没有露出遗憾惋惜之类的神情。大概他见多了事情,也知道才华和科考之间并不能划等号。随后又和许宣聊了些经义之类的问题,这些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比较基础的。 这般说了一些之后,话题又说到《论语》上。四书五经,即便在许宣那个时代,也都是作为传统文化的精华被传承下来,颇具影响力,而这其中又以《论语》的影响力最广。许宣前世读《论语》,结合了很多后世的观点,加上有些自身阅历,也算有一些自己的体会了。这时候谈的随意了,免不了就多说几句。 刘守义和许宣说起这些,起初也是作为一个过来人对后辈的指教。说的东西也不算深奥,但是听到许宣偶尔的一些说法,先是觉得有些好笑,随后稍稍思索一下,眼神便有些凝重起来了。 这个时代对《论语》理解大体上沿袭的还是宋代朱熹的讲解,朱熹是理学大家,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注《论语》,有些地方免不了有偏颇,甚至有误。这些在后世都是被人接受了的事情,但是就眼下说来,朱夫子是圣人,他的东西是不能轻易质疑的。越是读过书的人,对这些越是有这某些偏执。许宣说出来之后,看到刘守义微变的脸色,才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失言了。随后心中有些哀叹,到底还是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没有转换过来。 刘守义让轿夫将轿子在路边停下来,皱着眉头陷在思索的情绪里面,许宣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了,但是随后想象中被斥责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样的解释怎么可以,这样的解释……”刘守义喃喃地重复了几句,声音有些迟疑:“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在这句话纠结一番之后,他有念起另外一句:“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这句话也不对……” 佾祭典时的一种舞蹈。八佾是天子的专用礼乐,八人一排,共有八排。诸侯六人一排叫六佾。大夫——诸侯之下的大臣,用四人一排,共四排,叫四佾。这是周礼规定的。季氏是鲁国的权臣,有天在家里居然摆出了八人一排的舞蹈来。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孔子,孔子就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这个时代对这段的理解大都是说孔子知道这件事后,大发脾气,大声斥责,这样的事都能忍耐,那还有什么事不能忍耐!而在后世看来,这其实是一种误读。孔子一贯讲究温良恭俭让的,他是上等人,修养之类的都到了一定的境界,有学问没脾气,怎么会轻易这般大动肝火?说不通。后人对这里的“忍”有另外的解释,是指忍心,不是忍耐。许宣和刘守义说的随意,就把这些说出来:孔子早就对季氏有所察觉,所以当有人告诉他季氏的行为时,就说,要注意,他连八佾这样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做呢? 刘守义大概不是迂腐的学究,做官这么些年,变通的道理多少都懂有些。许宣的说法里,若是没有道理那也罢了,可是稍稍深入思考进去,居然觉得更加契合孔圣人的道。他在学问上是有造诣的,这些年自己在读圣贤书的时候,也有很多的疑问。但眼下的大环境不允许特立独行的思想,他很多时候也只是稍稍思考便放过去了。 刘守义沉默的思索了一段时间,随后让轿子重新起行。又和许宣攀谈起来,不过,这一次,态度上也少了几分随意。 许宣见他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做计较,才稍稍放下心来,随后便也知道,刘守义的思想属于不保守的那一类,要不然就凭他今天所说的话,一顶诽谤圣贤的帽子扣下来,他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随后的闲谈里,许宣比较警醒,对刘守义的问话也都在心里斟酌一下才做了回答,中规中矩的样子。 街道很长,轿子行得慢,但是再慢也总有走完的时候。许宣要去的许家同刘守义的方向不一致,到得街口,二人便分道扬镳了。许宣朝刘守义行了礼,转身走过转角的时候,听到身后刘守义又将他唤住。 “本官邀了几位南京那边的大儒来,几位老人家对本地的贤才多有提点之心,过几天见个面,你也来罢。” 许宣微微愣了愣,刘守义这样的邀请比较正式,他当然也不好拒绝,随后问明了地点,便表示自己会到场。刘守义点点头,轿帘放下来,许宣便转身朝远去而去。 在他不知道的身后,刘守义又一次将轿帘掀开,目光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背影不见。 “许汉文……之前倒是根本不曾注意过。”轿子里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说话的人随后大概又摇了摇头:“呵,不过是有些新意罢了。有些事情,随后还要再好好考较才行……” “起轿罢!” 人流川行,忙碌和喧嚣一阵阵地过去。很多人从很多地方过来,在长街这里稍稍聚集,随后又散往各处…… 忙碌充实而又庸常的一天。 第109章设想 至于刘守义因为一番谈话而对产生许宣的看法,他自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觉得怎么样。被大人物高看一眼,便心中感恩戴德——他已经过了这样的年纪了。 许家的繁忙也告一段落,院前的老槐树叶子依旧苍翠,一些老去的叶子被这几日的秋风吹落,又被雨水细润过一遍,看起来反倒有些生机勃勃的。他走进门的时候,黛儿正在前院来来回回地走动,看样子是在等他,见他从门外进来,有些喜出望外。少女随后颠颠跑着过来,对没有亲自去请他表示某些发自内心的遗憾。 “家里事情虽然少了一些,不过还是很忙啊,黛儿这些天都在帮小姐,学到了很多东西哦。不过,这些东西对许公子哥哥来说,肯定不算什么了……”黛儿和许宣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时日不见了许宣,她憋了很多的话,眼下一股脑儿就要说完似的。 少女看起来心情确实很好,又是天真浪漫的性子,话语间跳跃性便很大,上一句还在说着最近学到的关于管账的事情,随后:“耶,对了,听说许公子哥哥在钱家写了一首好词。是不是啊?”这些话许宣还来不及回答,大概是因为词的事情,少女产生了一些联想,声音又紧张起来:“那个钱老爷死掉了……”随后觉得许宣能平平安安的真不容易,露出一些后怕的神情,拍着小胸脯说着:“还好,还好,许公子哥哥没事呢。” 啧,这丫头…… 少女已经过了豆蔻年纪,如今正朝着成熟的方向成长,侍女装扮虽然朴素一些,但有些东西还是掩盖不了,许宣目光下意识地在她胸脯的地方稍稍停留,随后移开。 二人走到用膳的地方,少女停住脚步,看起来还有许多话不曾对许宣说,欲言又止了一番,最后朝里头瞅了瞅,还是转身离开了。 如今的时代,大户人家主人用膳,下人是不能一起的,即便再得主家宠爱,必要的规矩还是要遵守。这一方面黛儿也比较懂事,虽然许安绮待她如亲生妹妹,不过,做下人的也要有自觉。 “许公子哥哥,吃好饭黛儿再来找你哦!”少女朝许宣比划了一个手势,大致是加油的意思,也是前些时候许宣闲来无事的时候教她的。随后可爱的包包头摇摇摆摆的朝远处去了,许宣在背后看着她欢乐的样子,觉得心情真的不错。 许家的厅堂里,许安绮已经等在那里,同在的还有胡莒南以及之前见过的秦老,许宣进去的时候,许安锦也从外面进来了,于是满满地挤了一桌。菜肴之类的东西随后呈了上来。许宣和胡莒南随口聊着近来的境况,秦老笑眯眯地在一旁听着,许安绮姐妹坐在一起,众人的兴致看来都不错。 “许公子,先前的事情,还不曾谢你,给你银钱你也不接受,今日略备薄酒,我先进你一杯。”菜还没有吃几口,许安绮站起身来,将斟满酒水的酒杯朝许宣凌空微微一推,随后也不等他说话,便一饮而尽。这些日子以来,许安绮正式开始掌管家中的生意,进步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女强人的气场已经显露出端倪了。不过,她喝酒的时候急了,有些呛到,随后捂着嘴巴轻轻咳嗽,半晌平复下来,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才让人觉得她作为妙龄少女的一面。 对方既然这般姿态了,许宣自然不会拒绝,笑着也将酒饮下。胡莒南和秦老在一旁相视而笑。 众人喝酒吃菜,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也没有必要将许宣请过来。没有多久,胡莒南和秦老也开始说些关于生意上的事情,话题很多都和钱家有关系,比如回忆一下钱家早年的起家的情景,钱有所做的一些大事情,以及接下来钱家所要面临的局面等等,当然更多的还是对钱有被杀的事情表现出痛斥和叹息。二人旁敲侧击地也想引许宣说些话,他们的目的许宣自然也看得出来,但是却也没有立刻说什么。到后来,对面坐着的许安绮觉朝胡莒南娇嗔一句:“胡叔……许公子知道的呢。” 胡莒南正和秦老说的起劲,闻言微微一怔,随后摇头笑了笑:“也是,也是……这些事情,不知道汉文有什么指教?” “这些事……呵,倒是没有什么说的。”许宣放下酒杯,想了想说道:“先前定好的经营策略不需要太大的改动,还是在一些重点城市花大力气经营,对于一些不太重要的城市,先期可以稍稍投入地少一些。随后等再出几款好墨,在几个不同的地方投入市场,每一块市场都由一款墨领衔,便可以连成一片……对了,还有墨水,这个是个大杀器。”许宣说道这里,微微顿了顿,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对墨水做了一番解释。 “墨水?这种东西……真的可以么?若是能做出来,那可是极大的方便啊。”听了许宣的解释,秦老在一旁惊呼出来。如今的人们每次书写之前都要花费不少研磨的气力,这样费事不说,到得数九寒天,还真是一件麻烦事。若是真有一种,唔,墨水,省去了研磨的气力,随写随倒,那还真是具有颠覆意义的。 但眼下的疑问是……真的可以做出来了? 秦老和胡莒南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能见到对方眼中的疑惑。许宣的能力他们是见到过的,制墨方面就不用说了,在墨道之外,他做生意也很厉害。制定的一些计划,虽说并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但是很多方面都朝极为细致的方向做了深挖。比如每一步都会预先估计出尽量多的发展可能,又针对每一种可能专门设计出应对方式,这般下来虽然工作了变得很大,但是却让一切都有了一种尽在掌控中的感觉。在此之前,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生意计划之类的东西,居然可以细划到这般程度的。 只是,墨水这种东西,真的有可能么?即便已经很信任许宣了,但是这时候众人还是抱着这样的疑惑。 对于众人的不相信,许宣也只是笑笑,没有再去解释什么。他是知道历史,知道墨水重要性的。在清代后期,墨水的问世以方便、易于使用、书写流畅等优点,对传承了千百年的墨做了一次颠覆性的狙击。在此前,墨对文人墨客以及普通人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而此后,重要性开始大大降低。在许宣的那个时代,墨大部分时候都被人仅仅当做艺术品供观赏使用。 “是啊,很方便的。名字也想好了,就叫‘一得阁’。”许宣笑着说道:“至于钱有死的事情,其实不用太担心。龙争虎斗是肯定的,但是暂时还波及不到许家,照既定的方向一步步去做就可以了。” 钱家的事情毕竟比较敏感,许宣自己也牵扯进去了,这时候其实不想说得太多。他说了一番话,除了还不能确定能不能成事的墨水,其余的其实也没有实质性的内容。众人便有些觉得有些不是味道。 “哦,对了,有件事情和你们说一下。”许宣又小啜了一口酒,随后放下来:“其实,我有做些生意的想法,想看看你们的意见。” 做生意? 许宣的话让众人又是一阵失神。许安绮和许安锦互相看看,这个书生,又要开始出人意料了么? 第110章征途之始 眼下因为只是平日普通的午膳,所以并没有选择在正式的厅堂里进行,而是在许家一个格局并不大的小偏厅。商贾之家也不缺钱,偏厅装饰得比较得体。一些字画,或是比较考究的雕工,大抵说来,一个家族多少代以来的积淀就能在点点滴滴中体现出来了。 八仙桌上,八碗八盘的传统徽州菜肴的格局,一些菜肴只吃了一半,一些还没有动多少筷子。这时候,因为许宣的话,众人纷纷蹙着眉头,一时间也没有谁再去管那些精致可口的菜肴。 “做……做生意?”胡莒南放下手中的酒盏,原本是准备喝酒的,酒盏犹犹豫豫地放在桌沿上,他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是啊,感觉已经闲了很久了,也该自己做点事情了。”许宣笑着说道。 “只是……”胡莒南似乎是准备说些什么,虽说在生意的事情上他是承了许宣情的,但是这个时候,在涉及一个年轻人前途的事情上,他还是将自己摆在了长辈的地位,有些提醒意味地说道:“不太合适。” “不合适!”也就是在胡莒南话音刚落的同时,又有清脆的声音响起来,说话的是许安绮。 “许公子,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若是缺银钱的话,便只管开口好了。许家别的没有,一些银两还是拿得出来的,而且……而且本也就是许公子你应得的。许公子,你是有才华的,应该用在正道上。院试在即,在这个关头上,怎么还在想这些?读书人做生意,会让人说闲话呢……”许安绮皱着眉头将话说完,又看着许宣用力地摇了摇头。 她的话说的有些尖锐,但也都是出于真心,是真心替许宣考虑才说的。对于这些,许宣既然能明白,也就不会介意什么。 “就知道是这样……”他有些苦恼地摸了摸鼻子,随后环视了众人一眼:“你们呢?也这般觉得么?” “嗯,不合适!”许安锦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妾身在杭州那边的时候,方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家中一些如许公子你这般年纪的,那些人的才华还不如你,但从来不理会生意上的事情。平日里都只是读书或者更多的是参加一些文会诗会。这些妾身确实不懂……但是,读书人,做生意的话确实不太好,怕是对许公子今后的前程有影响。” 秦公和胡莒南相视一眼,随后只是笑笑:“呵呵。”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但是观点态度也已经摆在那里了。 许宣便也沉默下来,在心里想着怎样将自己的考虑说出来。许安绮见他没有说话,以为是生了气了,想着自己之前说的话确实有些重了,心中有些慌乱,随后咬了咬牙说道:“许公子若是真的想做生意,妾身可以让你来打理手头的生意。这些上面,大方向你来把握,其他细节琐碎的操劳就让妾身来做。好不好?不能因为这些误了你。” 众人的态度其实也在许宣的意料之中,毕竟眼下的大环境就是如此,很多商贾富裕是不假,但是做生意在主流意识里还是被视作贱业,低人一等的。 眼下情况还要好一些,在以前的时候,商贾之家的后代甚至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后来宽松一些了,这些生意人所想的,也无非是让家中子弟读书走仕途,凭借这个改变自己的身份地位。当然,弃文从商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总得说来,有这般举动的人往往读书都不行,而这样的行为举也常常是为人所惋惜遗憾的。 但要真说起来,众人的态度对许宣其实并没有影响。他从来都是打定主意便很少改变的,只是在这个时代,眼前这些人都和他比较亲近,说出这些来也是让大家知道这件事情而已。至于其他的,该怎么办还是会怎么办的。 许安绮大概有些了解许宣的性子,知道他大多时候表现出来淡然,但在一些事情上既然做了决定了,还是很果断的。以前许宣参加科考却没有考上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原本以为他对读书不在行,但是后来熟悉了之后,又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想来是其他的原因。 她内心深处已经认定许宣有才华的事实,因此觉得若许宣不走科考仕途,其实很可惜。她一方面这般认为,但另一方面又不想让许宣觉得被孤立了,因此提出让许宣来帮忙打理许家的生意,也是片刻之间所能想到的折中办法。 胡莒南和秦老的反应便是微微有些意外,其实说真的,他们心中未必就没有让许宣来帮忙打理的生意的想法。之前许宣说要做生意,他们表示了反对是出于真心。但他们二人到底是生意人,当这些事情和许家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心思便有些活络了。 若是许宣真的能来帮许家做事,那再好不过了。虽然现在他也在帮忙,但那还是作为局外人的时候多一些,随时就有抽身离去的可能。许宣的性子他们了解,若他诚心来帮许家,不至于会出现夺权之类的事情。至于其他的心思,也是有一些的。比如自家二小姐年纪也大了,该嫁人了。若许宣过来帮忙打理生意,那读书人的身份就离他远了,这样的话两个人其实也蛮般配。当然,也不会委屈他入赘的就是了。巴拉巴拉,巴拉巴拉,这样类似的想法其实有不少。 对于胡莒南二人的想法,许宣自然不会知道。眼下他在心中体会到了许安绮的好意,想明白了之后,对少女体贴的做法有些感动。 当然,最后他还是做了委婉的拒绝。他准备做生意,是有着长远考虑的,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的意气行为。前世他缔造了自己的商业帝国,而眼下,要想做到那一步还是得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 但是,对于许安绮的好意,以及众人带着关心意味的反对,他也没有表示反驳。只是笑着表示自己再考虑考虑。 终断了片刻的午膳便继续进行下去。 席间大概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许安锦特地提了许宣在钱府晚宴上所做的词。那一晚的一些诗已经流传出来了,许安锦在舞文弄墨上的兴致比许安绮还要多上一些,说起来的时候,加些自己的看法观点之类的,说的像模像样。许宣觉得,反正比自己要强。 说起钱家,总免不了提起钱有死的事情。这个时候,众人说的随意,便多了一些猜测的姿态。许安绮平素很多时候是个淑女,另外成长中女强人的一面许宣也见过,而眼下在私人场合讨论关于钱有死的事情时候,倒是让人看到了少女在八卦方面也是有天分。她居然接连说了几个曲折复杂,百转千回的猜测,说得还头头是道,跟真的一样。比如多少钱有在多少年前得罪的人,事隔多少年之后过来寻仇。或是钱有在外面背负了情债,被人讨上门来了……当然,这个观点说出来之后,许安锦在一旁打了打她的手背,她才反应过来,脸蛋霎时就有些红了。倒是引得众人一阵笑。 总之,这顿午饭的后半段便在一些笑声以及众人各怀心事的氛围中度过去。另外的,便是许宣的有些事情,也决定正式铺开了。 第111章写意时光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最困难的部分其实都是在决定去做之前。大部分的时间,其实都在反复权衡中消耗掉的。而一旦决定去做了,其实本身不至于特别困难,另外的,便是既已决定上路,那么最困难的那一部分便已经完成了。 从许家出来后,许宣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说起来,真正复杂的东西其实在后面,而眼下,他需要做的便是找一处不算很贵的酒楼,将之盘下来。岩镇虽然不算那种顶大的城市,但是阡陌交通,也比较繁华,走街串巷倒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一些人流量大的地方,他就只是看看,并没有特别的想法。这些地方的酒楼生意向来比较好,很少有人会愿意将其盘出去。另外的,便是即便他有想要买的想法,对方也卖,但是这样一来,资金上的压力就很大了。他的钱并不算很多,又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要精打细算。所以,目标就放在一些人流量不多,但也不至于太过偏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其实并不少,所以一两天的时间都耗在这些地方了。 因为生意并不好的缘故,很多酒楼,小二们懒洋洋地守在里头,许宣过去的时候,他们正秋困的厉害,迷离着双目,用手撑着脸,扒拉着脑袋不住地点着。有些大概还在做美梦,口水顺着脸颊慢慢滴在桌沿上,将他们的袖口打湿了一大片,不过也不曾觉察。见有人来,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警醒过来,左右看看,待发现不曾被掌柜的发现之后,才会放下心来。 许宣就会和小二们闲谈几句,对方起初当他是顾客,表现的还会稍稍热情些,待到弄明他的来意之后,兴致就不太高了。有些时候他就和一些小酒楼的掌柜们商谈,排除掉其间一些因为是祖上传承的关系,宁可死撑着面临歇业关门也不愿盘给他人的酒楼之外,剩下一些有转让意向的,他便会在心中留心一番。 雨后的这几天,温度虽然下降了一些,但是阳光却很好,特别是到了午后时光。流转的日光斑斑驳驳的,树木房屋的影子在街道的上被拉长,往来行人的影子就不断在其间穿插。许宣走过屋舍的一片阴影之下,待到了某一处转角,日光便会从偏西的地方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这个时候,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眨一眨,但其实并不是因为刺眼的缘故,更多的或许是身体对这种随处可见又常常为人所忽略的恬淡趣味的一种本能的反应罢。 慵懒的秋日午后,连带着很多东西都被染上了惬意的色彩。白头的鸟儿在屋檐上梳理羽毛,有脚步声路过的时候,就振翅飞起来。有些时候,也会落在行人的肩头落下一抔白花花的物事,惹得行人一阵喝骂。当然,这些也不会起作用,待脚步悻悻过去之后,它们还是会回来的。 一家叫李记的布行里面,有人在吵架。大概是同时看上了一款布匹,双方客人不依不挠地针锋相对着,互相自报着家门身份,这个时候布匹其实早就扔在一边了,之所以还在争执,大概都是为了面子。李记的小二比较年轻,许宣路过的时候看他的面容,竟还是一个孩子,怕是穷苦人家过来做学徒的。在这样的场合,那孩子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 偶尔也有小孩子追逐着狗儿跑过去,那狗夹着尾巴在街上乱窜,小孩子不依不挠,不时扔一块石子。许宣在路边看了,笑了一阵。往前走不多时,那孩子回来了,后面竟追了一群狗儿。为首的大概是附近的狗王,块头比那孩子要大,也够凶悍的。那孩子“哇哇”哭着喊着他娘,手里的石子早就不见了。过得片刻,有妇人急匆匆地从买着胭脂水粉的店铺里出来,急急地提着他衣服后颈的地方将他提进去,顺势还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拍打几下。 不时也能见到一些飞驰过去的马车,在一些商铺门口,马车放慢速度,随后帘子微微掀开一些,日光透进去,许宣便能一袭看见一些女子的容颜。大抵是大户人家一些耐不住小姐们,出来逛街。 街上偶尔有衙差走过,钱有被杀的事情,官府在明面上还是做出重视的样子。挨家挨户地搜了一番,不过大概因为刘守义有过命令,这些衙差也是岩镇本地的人,倒是没有鸡飞狗跳的事情出现。 一些乡里人早晨进了城,将东西在集市上卖掉,有换了一些生计所需的用品之后,到得这时,就心满意足地朝城门方向过去。茶楼上,说书人的惊堂木“啪、啪、啪”的声音也不时能听见。还有人交头接耳地交换着一些消息,说道重要的地方,就刻意压低声音,惹得一旁的人不住地探头去听。 在东巷那边,许宣先前已经商量好的酿酒作坊里,用金叶子付了钱之后,一笔生意也已经正式谈成了。这是前些天就定下来的,先前商量的转让费有些偏高,其实还没有完全确定下来,原本是要等到今日进一步商量的。但酒坊的老板等了几日不见许宣到来,心中其实有些焦急,今日见到许宣,便有些喜出望外,许宣稍稍压了压价,对方也就欣然同意。 随后双方签了类似协议的东西,又在巷口那边找附近一带比较有名望的老者做个公证。这些也是原本就定好的,在法律不完善的明朝,这些事情做得细致一些总不会有坏处。当然,许宣免不了也要付些酬劳,请对方吃顿酒什么的,这些也都是应该的,没有什么好计较。 几方人按了手印,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这间格局不大的酒坊,便正式归许宣所有了。当然,因为酒坊本就已经亏得不剩什么,所有他暂时也没有因为身份改变而觉察到什么自豪。一切,都只是按照原本的步骤平稳向前罢了。 …… 日头偏西的时候,许宣将酒坊的门锁好,古旧的门板上也都是劣质酒水的气息。这时候,距离令狐楚的三日之约,只剩下最后一日了。 他朝着西天酡红色的日头深了个懒腰,随后脚步随意地出了巷子,身影在身后被夕阳朦胧的日光拉长。今夜肯定又是一个晴朗的夜,会有月亮的。他这般想着。 呵,终于……要开始做生意了呢。 第112章意外 夜幕很快拉开,星星点点的灯火铺开在城市的角角落落,晚膳之后无事可干的人们行走在路上。这个时候,是最悠闲的。晴朗的天上是群星,在深黑的夜幕衬托下,尤其明亮。更明亮的是东方天际的圆月,中秋过后月已经开始缺起来了,像被咬了一口的糕饼。 许宣在沿街的地方吃了半条街的小吃,遇到卖桂花糕的就停下来买上一些,边走边吃着。路过馄饨摊点的时候,也会坐下来,要一碗慢慢品尝。虽然要开始做事情了,但是还没有到真正忙碌的时候,因此,一些闲情还是有的。随后在茶楼喝茶的时候,听到窸窸窣窣地关于钱有死亡的猜测,他笑着喝口茶,便也开始佩服这时代人们的想象力。 “凶手定是钱府中人,依我看,现下依旧藏身在钱府某处。今天路过的时候,见那门房神色慌张,定是有问题了,若是我来查,就将他抓来审讯,十有八九会有些收获。” “啧,这个倒也说不准,眼下钱家出了事情,谁还能真正淡定啊。我倒是觉得,那些表面丝毫看不出慌张神色的,有可能是凶手……” 大家随口说着猜测,或是商榷的语气,说是笃定的神情,都有几分煞有介事。这样的场合说这些话并不用负责任,众人七嘴八舌的,将茶楼变成了临时办案的场所。 因为死了人的缘故,所死的又是在徽州这边有影响力的人物。所以,这几日的气氛也有些不同。晚间衙差们会在一些热闹的场合出没。茶楼之类的地方人流汇聚,所以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地方。众人见衙差上来的时候,就放低声音,或是做些别的事情。等对方走离了,便又纷纷接续起先前的议论来。 衙差们这几日比较辛苦,但是好在父母大人仁慈,给了不少贴钱,要不然可是不干的。他们眼下的举动,若说目的其实也没有,大抵官府为了稳住人心,向民众们传递一个官府已经在重视这事,大家放心之类的讯号。另外,这些没有章法的巡逻,若真能遇见一些可疑人物,那也是好的。 每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钱有的事情引起的关注比较大,众人集中说了一阵,随后便也有些倦怠。话题就转开了。也有人提起钱家晚宴上的诗词,许宣倒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对于那首醉落魄,有些人对作者的身份表示怀疑,有些人是相信的,还有谨慎一点的,就只是就词论词。但无论如何对作者持怎样的态度,对词的质量都是认可的。 他们自然不会知道,眼下当事人其实就在他们中间,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议论自己。 等新奇感或是自己的闲适心情得到了满足,许宣便起身离开。路上行走的时候,遇到两个衙差迎面过来,双方照了个面。那边到不至于把许宣当做恶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可以听到其中一人在抱怨,另一人安慰他说早点做完,走个过场就回家抱婆娘。 他走走停停,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离自己家已经不远了。这么多天来,一直没有回去,便也起了去看看的想法。 门一直都没有锁过,他信步过去推开。这时候,院里的草儿已经全黄了,星光月色下能感受到几分寥落的气息。另外,破门发出些让人有些牙酸的难听声音,倒是将这种寥落的氛围又朝深处推了推。 仅凭感觉,这个自己原先的家其实有不少人有来过的。他记得一些东西原先摆放的位置,而眼下都不一样了。 既然来了,就住一晚罢。他这般想着,随后走进屋里,依照记忆摸索到了火折子,将古旧的油灯点燃。叫《金瓶梅》的书摆在桌角的地方,两个角翻成的狗耳朵,残破的厉害。他拿过来翻了一阵,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油灯将他的身影映在地上,因为房间不大的缘故,影子在墙根处折了一道,上半身在墙壁上立起来。 无事可干,他准备洗洗睡的时候,发现水缸里也是空的。随后苦笑着,合衣在老床边靠着坐下来。这般过了不久,等困意稍稍上来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 “汉文,你果然在这里。” 说话的声音很熟悉,许宣惊醒过来之后,后脑在床边的稍稍磕碰了一下,并不是很重,不过也彻底清醒过来了。 来人是方元夫,依旧是一身书卷气十足的打扮,见到他之后,面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随后絮絮地说道:“你今天没有回去那边,倒是让我好找了一番。许家也去问过了,平素你低调,实在不知道你去了哪里。随后便想着过来看看,见着有灯亮着,便猜你是在的。” 方元夫轻松地说着这些,但是话语里的一些担忧以及关切还是遮掩不住。眼下徽州府这边表面波澜不惊,但其实并不算太平。许宣也是卷进去一些事情里的,今日不见了他的踪影,怕他出了意外,方元夫倒是颇为担忧了一番。 对于方元夫找过来,许宣也有些意外。有些事情,他原本是准备明日找方元夫商量的,眼下见着对方忽然出现,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方元夫似是知道他的犹豫,朝他摆摆手,随手在屋内扯了一张凳子坐下来:“那个叫令狐楚的一定找过你罢,他原先是想要家师出手帮忙的,但是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师父已经很多年不碰了。所以……”他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笑起来:“呵,这些事情,令狐楚那边大概以为师父是拒绝的,但是却不知道师父其实想要我接触一下。所以,我来帮你。” 方元夫开门见山的说出来意,许宣先是有些愕然。随后稍稍思索了一番,便也有些明白过来了。他的师父罗长生,便是令狐楚口中的长生公,因为退隐多年的缘故,对这些血雨腥风的事情已经不热衷了。但是方元夫是他的弟子,这家伙对仕途不热衷,但是老人家大概也不想他这辈子陪着他耗着,横竖方元夫还年轻,做师父的替徒弟考虑一下前程也是应该的。帮锦衣卫做点事情,那边记着情分,以后也总有用的上的地方。而且,方元夫是罗长生的弟子,是代表他出面的,令狐楚那边大概也不至于太过怠慢。 “这个……呵。”想明白这些之后,许宣有些失笑起来。令狐楚煞有介事地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东西,甚至连敲带打的连威胁都用上了,无非是希望能通过他接上罗长生的线。但是不曾想到,那边其实原本就存了些心思的。 许宣原本其实不愿将方元夫拉进来,他现在甚至不能判断对方愿意过来,到底是因为罗长生的原因多一些,还是因为把自己当朋友,才愿意出手。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自然也是皆大欢喜的结果了。许宣心中琢磨着,眼下要做的,便是如何在这件事情里面将利益做到最大化。 “看来有些事情,我们要合计一下了。”困意已经全无了踪迹,许宣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那边方元夫似是想到什么了:“对了,汉文,偏院隔壁的青衣女子,已经搬走了……” 第113章烦恼事 “裴青衣?”许宣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方元夫所说的是谁。关于青衣女子的记忆随之浮现出来。钱家晚宴上,令狐楚的突然出现大概打乱了裴青衣原先的计划。 或许在她原先的想法里,穆云槐死了之后,锦衣卫在徽州府这边没有了主持之人,很多事情就没有章法了。但是这样的想法随着令狐楚的出现而宣告破灭,令狐楚和穆云槐一暗一明,私下里到底查到了多少东西,裴青衣也不会很清楚,不过,总得说来,已经有暴露的风险了。选择离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屋里因为一些日子不曾住人的缘故,空气得不到流通,变得有些浑浊。许宣将窗子推开,一轮圆月映在视线里,夜风吹进来,油灯上的灯火几乎要熄灭了。方元夫在一旁眼疾手快地伸手将火光笼住。光和影跳跃了片刻,才又恢复了宁静。 “真是不知道,她当初怎么放过我了。”许宣揉着额头,有些苦恼地说道。依照裴青衣行事的风格,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许宣杀掉,实在没有道理。许宣思来想去,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莫非是自己当时唱的那首歌的缘故?还是说……这个表面看起来冷酷而不近人情的女子,内心深处其实是个文艺女青年么?想不通啊。 “这些事情,原先是不愿把你拉扯进来的,但眼下既然如此了,还是把我所知道的和你说一下,你心里有个数。” 秋夜的露水在这样的天气里慢慢降下来,从窗口望过去,摇曳的灯火下,两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小声说着什么。偶尔能听到“五峰”“遗宝”之类的词语,因为说话的人刻意压低声音,所以等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支离破碎地厉害了,只言片语间,即便有人在旁听了也难以串出连贯的意思来。 事情并不复杂,许宣将自己知道的同方元夫说清楚了,随后道:“也不要急着去找令狐楚,他给了我三天时间,现在时间还够,你还是到得关键时刻再出场罢。趁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在他身上捞一笔。” 从令狐楚为了方元夫的事情找上许宣便能看出来,那边对这些事是急切的。许宣骨子里到底是个生意人,先前令狐楚来的快、走的急,他也未曾提出要求来。现下既然掌握了主动权,那自然得做点待价而沽的事情。这样虽说可能有些危险,但问题不会太大。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方元夫有些迟疑,他过书,也是个秀才,另外武功应该也不错。他虽然也杀人,但是也多是因为那些人有杀的理由。而在为人处世上,还是比较实诚,当即就有些犹豫了。 “不会不会,现在是他求咱们,谈判之类的事情我比较擅长,就交给我好了。” 等到将这些东西定下来之后,二人又随意地谈了些近况。许宣生活比较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倒是方元夫那边,应该是有些事情,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许宣才听出个大概来。 “沈家啊……”方元夫苦恼地说了一句,随后摇摇头。 方元夫家里替他寻了一门亲事,算得上是逼婚了,这个事情许宣是知道的。方元夫找不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先前就一直拖着。但是近来女方似乎有些急了,他家里的态度也坚决起来,有些事情就不好再拖下去。 “那你娶了便是了。”许宣耸耸肩,觉得这应该算不上太麻烦的问题。 “不能啊,汉文,那沈家小姐、咳咳……”方元夫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 “到底怎么回事?”许宣有些疑惑地问道。婚姻不自由的年代里,在这事情上苦恼的不仅仅是女子,对男子来说有时候其实也一样。毕竟娶妻生子这些事情,都是一辈子的。但无论如何,男子总还是占些主动。若是对妻子不满意,那么纳妾也可以,若是还不满意,只要养得起,就再纳一个……看方元夫家里也是做生意的,多养几个人总不成为题。 “汉文,你有所不知。那沈家小姐……喜欢女人。” “呃……”许宣倚着床沿而坐,听到方元夫的话之后,有些惊呆,后脑又在床栏上磕了一下,这一下有些重了,他皱着眉头伸手轻轻揉了揉,有些迟疑道:“百合?” “什么?” “哦,没什么,这个倒难办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许宣有些奇怪,沈家既然敢嫁女,方家也有娶之过门的意思,那想来沈家小姐喜欢女人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算得上是秘辛了,方元夫怎么会知道? “咳……还不是师妹,硬拉着我去瞧了几次,无意中撞见这些事情。”方元夫话语中透着幽怨以及无奈,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对了,和令狐楚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师妹知晓。依她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保不准会出事。” “人间有真爱,人间有真情啊……有首歌怎么唱来着?”沈家小姐的癖好,以及方元夫的苦恼,眼下说起来许宣是爱莫能助了,只能出言安慰几句,叫他相信爱情云云。 方元夫眼下确实不太好过,这些事情躲地过初一,却躲不过十五的。他现在还能做些微弱的反抗,但是无论如何,他是方家子孙,这些事情家中既然做了主,最后终究还是要按照家里的意思办。不过好在方元夫已经有些习惯了,说起这些来也只是觉得有些尴尬,倒不至于太过失态:“眼下还是以科考的名义搪塞一番,不过这并非长远之计。到时候若是科场失利,就再无回旋余地了。” 许宣闻言笑了笑:“接下来的院试我是准备去的,若是元夫兄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一道读读书。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到时候金榜题名不敢保证,但是一个举人的功名我可以帮你拿下来。” 屋外院落中的杂草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声响,老旧的破门“吱呀呀”的叫唤。屋内沉默了片刻,随后方元夫惊讶的声音才响起来。 “呃、这个……此话怎讲?” 第114章酒楼故事(一) “怎么用这种眼神?”油灯的火光有些黯淡下来,许宣朝里头添了些灯油,随后迎着方元夫仿佛看人被驴踢了脑袋的眼神说道:“我又没有真的被驴踢。回头送你一套真题,三年科考、五年模拟之类的,没事多做做,也就可以了。” 许宣随意地说着这些话,方元夫是不能理解的。但是他生来是宽厚的性子,倒也不会因此就去指责许宣乱语胡言之类的,想了想,皱着眉头看了许宣一眼,心中考虑会不会是近来的事情给了他影响。可是,不太像啊。他“呵呵”笑了两声将话题引开了:“压力不要太大。” “呃、好吧。”许宣耸了耸肩,这些事情,暂时就这样罢。 方元夫在亥时离开了,许宣送他出去的时候,他走了几步,转过来在许宣的肩头拍了拍,又说了句“压力不要太大”。由此可以看出来,对于许宣说的能帮他拿到举人功名的事情,对方是并没有当真。 也难怪了,科考这种东西,考的是八股制艺,虽然很大一部分讲究的是套路,但是无论如何,一定的功底也是需要的。还有,就是运气也很重要。即便再厉害的大儒,也不敢保证教出的学生就一定能够考到某种程度。 但许宣是有底气的,他来到这时代,就眼下而言对整个历史的发展来说暂时还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徽州府这边科考的试题资料,他也还记得,这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战略资源。若是他地位高一些,这些事情真的能够操作起来的话,依照如今大明朝官场衣带关系横行的情况看,他甚至可以培养出自己的势力。 当然,眼下他还只是个连功名也不曾有的书生,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快融进这个时代的精英阶层里,然后再做下一步打算。而在这个过程中,若是关系亲近的人,他不介意帮上一把。这些事情自然不能和方元夫说明白,他想的是,到了合适的时机,将题目漏给对方,也算是稍稍偿还对方的救命之恩了。只是,这些事情,暂未到时候,方元夫不相信也属正常了。 许宣关上门,双手覆盖住脸,上面颊微微抹了一把,随后低喃了一句。 “啧,压力太大。” 方元夫离开了,但是许宣并没有立刻睡下。关于“五峰遗宝”的事情,他还要再计较一番。这件事情里,他有些佩服那个叫罗长生的老人了。在令狐楚以为对方不愿意插手的情况下,对方却已经料定了他准备拉方元夫下水的事情。而关于令狐楚会找许宣也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应该也是知道许宣在钱家写了好词的事情。 但凭借着这些信息,对方能算到这一步,实在是有些厉害了。更让许宣惊讶的是,罗长生只是和令狐楚打了个时间差,便在潜移默化中,将主动权掌握在许宣和方元夫这边了。 真是厉害啊。他搓了搓手,在床上躺下来。不过想来罗长生并没有将自己当回事,他所做的更多的还是替方元夫考虑的。而对令狐楚那边来说,自己只是一个书生,至多能写两手好诗词,除此之外大概也不会受重视。自己的意义和作用在方元夫同意帮令狐楚做事的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这样也好,倒可以做点自己的事情。 老屋中豆点般的灯火在他视线里恍恍惚惚,豆点摇曳间由一变二,由二变多……最后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他睡着了。 明天……还有很多事情呢。 第二日的事情果然很多。关于酒楼的最后的选址,其实也没有可以特别挑剔的。愿意转让的酒楼,也就一手之数,若是再算上价格和地理位置的话,又有两家需要被排除掉。但即便最后剩下的三家也不是尽如人意的,其中一家实在是破败不堪,自然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说到底,到得最后剩下能够选择的,也只有两家而已。 “紫霞楼?唔,名字倒不错。”两家酒楼里,叫紫霞楼的名字比较好听一些,另一家叫罗氏还是刘氏酒楼的,就太没有存在感了,他连名字也未曾记清楚。两家的地理位置都差不多,离热闹的中心区比较远,但是也没有特别偏僻,还是有消费人群的。 虽然对两家都不太满意,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也没有其他的选择,许宣所准备做的就是再将两家所提出的价钱压一压。 紫霞楼是个小二层的酒楼,今日生意不是很好,七八张桌子在店里摆着,桌上筷筒里一些竹筷子根根直立,中午的时候楼下只有三四个顾客在吃着东西。楼上大约连这个数字也不会有的。这个大概是常态,不过店主人说起来的时候,倒是往最好的状况介绍。比如每天的客流多少多少,收入多少多少之类的,大概在岩镇顶端的一些酒楼那里也不过如此。 这些听听也就是了,到不至于真的相信。最后商定价格的时候,店主人露出为难的神情:“这店是极好的啊,有赚头。只要开门,就有生意,你盘下来肯定是亏不了的……若不是准备去杭州那边做生意,这店无路如何不会让给别人。” 店主是个中年人,个子不高,身子比较胖,和他酒店老板的身份比较相符合,又是圆脸,说起话来的时候脸上堆着腻死人笑容,小眼睛挤几乎要挤没了。 “多少钱?”许宣笑着问道。 “这个不是钱的问题……” “哦~~这样啊……那到底是多少钱呢?” “呃,六百两。这个是底线,不可能在少了。” “六百两?”许宣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点点头:“嗯,知道了。”说完之后,就抬脚朝酒楼外过去。身后矮胖的店主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你不要了啊?” 许宣闻言转过身来朝他拱拱手:“三百两。” 矮胖的店老板脸色便黑了下,这个砍价太狠了,简直是腰斩。他矮胖的脸上还想努力挤出个笑容,但是努力了一番后,也只是说道:“三百两,开什么玩笑?”随后有顾客过来,他才脸色稍稍好看一点地过去招待,过得片刻再看许宣时,那书生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三百两啊,开什么玩笑。”那店主人又悻悻地嘟囔了一句:“至少也要三百五十两吧……”不过许宣既然已经走远了,他也无法可想,苦恼地在楼前站了片刻,转身进去了。 第115章酒楼故事(二) 许宣朝东巷的方向过去了,紫霞楼的生意没有谈成,但是严格说起来其实也是许宣根本未曾用心去谈的缘故。他说“三百两”虽是带着些玩笑的,但是无论如何,那紫霞楼也确实不值六百两。紫霞楼连小二也没有,想来也是因为本身盈利太少,或是客源不足的缘故,掌柜的一人便可以应付,并不需要打杂的人。 反正还有选择,他也并不急,准备等去另一个酒楼看了再做计较。另外还有一些事情,趁这个当儿便可以一道做了。 在东巷的地方,离许宣买下的酒坊不远,记得是有一个做木匠伙计的,是个年过古稀的老者。姓赵,附近的人叫他赵四,据说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活,手上功夫比较过硬。酿酒的事情要提上日程了,眼下需要去做一些设备出来。虽然他准备准备依照后世的酿酒方法来做,但是因为不需要那么高的要求,因此,用木器也就可以了。 许宣过去的时候,走过自己的酒坊,原先的主人已经离去了,他自己换了一把锁,路过的时候,心中忍不住又开了门进去看一看。 以前的主人走时,将一些酿酒的器具也一并留下来了。许宣在格局不大的小作坊里来回看了看,这些东西大抵都是这个时代酿酒所需要的必须品了,但是对他似乎用处不大。回头可以找人处理掉,换点钱来,蚊子腿虽然小,但毕竟也是肉。 嗯,以艰苦奋斗为荣,以骄奢淫逸为耻,他这般想着。 在不大的酒坊里逗留了一会儿,脑海中勾勒着未来的日子里这个名义上属于自己的酒坊该有怎样的格局。比如这里比较宽敞,以后可以摆上一只蒸馏锅;那里比较挤,就只能摆些冷凝设备了。他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很快回过神来,锁好门后又推了推,崭新的锁撞在古旧的木板上,发出声音来。 叫赵四的老木匠家比较好找,问了路人,都说往前走看到有片菜园子,再走几步就可以找到。这边因为比较偏僻的缘故,附近居民将一些空地利用起来,开垦了一些土地,又运来猪粪之类肥土,种上些瓜果蔬菜。毕竟是没有城管和拆迁队的年代,这些事情很少有人会来管的。一园子的蔬菜瓜果被篱笆圈起来,大概是为防止被鸡犬之类的破坏。眼下是丰收时节,许宣走过的时候,见到满园都是收获的气息。 开门的是一个老妪,大概是赵四的妻子,许宣同她说明了来意,那边依旧懵懵懂懂的样子,似是不曾听清楚。许宣于是又说了一遍,这次她听清了,许宣才知道赵四不在家,据老妪说是替城东的刘老爷修缮东西去了。老妪将他请进门去,院落里,有年轻人叮叮咚咚在敲打东西,见了许宣进去,那人便站起身来招呼。 “宗子,这位公子寻你爹做些木匠活。”老妪朝那年轻人说了句,随后转身过来问许宣:“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呵呵,许宣。” “原来是许公子。”那边年轻人约莫三十左右,手里敲敲打打的,似乎也再做这些木匠活。许宣稍稍留意了一下,地上横七竖八地摆了很多散乱的零件。对木匠许宣不在行,因此反复看了看,也没有研究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天气并不热,但因为劳动量比较大的缘故,又是在自己家,那年轻人赤裸着上身,汗津津的样子。大概是注意到许宣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呵,小孩子的玩物……许公子见笑了。”说着手在裤子上左右拍了拍:“不知许公子需要做什么,家父最近比较忙,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到可以试试。哦,我叫赵大宗。” 老妪进了门,随后“叮叮咚咚”的有茶盏碰撞的瓷器音传出来,大概是在准备接待客人了。许宣连忙朝里面喊了一句“不用麻烦”,但是并没有回应。 “家母耳背。”赵大宗朝许宣笑着解释道:“进门即使客,公子无须客气。家里无甚好东西,但是一杯茶水还是有的。来,公子这边请罢。”赵大宗引许宣进了门,又朝门外唤道:“阿囡,取我的外衫取过来。” 许宣随着年轻男子进了里屋坐下来,很快外面颠颠的跑过来一个小女童。手中抱着一件衣衫,小女童太小了,才四五岁大,宽大的衣服将她的半个身子包裹住,袖子的地方还在地上拖着。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一堆衣物自己过来了。衣服遮住了她的脸,走得急了,在门槛的地方稍稍绊了一下,许宣离得近,顺手将她扶住:“小心啊。” 女童扎着可爱的鞭子,闻声将头从衣衫底下探出来,等看清了许宣之后,瓷娃娃一般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咦,你是谁啊?” “囡囡,不可无礼,这是许公子。”赵大宗在旁边说道。 “哦~~许公子啊。”小女童重复了一遍,随后捧着衣服踮起脚尖朝年轻男子一递:“爹爹,衣服。” 赵大宗接过衣服,夸奖了小女童两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朝许宣介绍:“许公子,这是小女。” 许宣朝小女童笑了笑:“阿囡?今年几岁啦?” 对于许宣的问题,小女童先是愣了愣,随后低下可爱的脑袋,将小手伸出来:“一、二、三、四……”这样掰着手指数了数,期间数错了一次,等到第二次的时候才确定来:“唔,四岁了。” “呵呵。”许宣笑着夸了她几句,赵大宗让她到一边玩耍,随后和许宣说着话。 “是这样的,我有些东西,图纸已经有了,想要做出来。你看看……”许宣说着从怀里掏出来几张折叠好的纸页,在桌上摊开:“这些,关键的地方我都标出来了,你看看能不能做。不要求一模一样,但是尽量做得像一些。”许宣一边摊开图纸,一边对赵大宗做些解释。 赵大宗穿好衣服,随意地朝许宣的图纸撇了撇。来家中找做器物的人不是只有许宣一个,有一些人也会提供一些图画做参考,这样的事情他见的多了,倒也没有觉得奇怪。 赵大宗看了一眼之后,又低下头将衣服的扣子系上。从下往上动作,第一颗扣子很快系上,紧接着系第二颗的时候,动作便有些放慢起来,待到系第三颗的时候,他的动作便止住了。大概是有些东西经过这短暂的间隔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猛然抬头朝桌面上摊着地图纸望过去。 气氛似乎沉了沉,赵大宗目光死死地锁在纸页上,双手依旧保持系纽扣的姿态一动不动。这般沉默了半晌,才抬头看了看许宣,声音有些迟疑。 “许公子,这图……” 第116章酒楼故事(三) “这图……”迟疑了一阵之后,赵大宗将图纸拿起来,举在眼前左右看了又看半晌才说道:“这图是立体的。”带着某种肯定的语气,与其说是同许宣说的,倒不如说是他对自己想法的某种肯定。 图纸上的东西并不复杂,都是许宣根据前世的经验画出来的关于酿酒设备的一些设计图。有些东西其实已经忘记了,但是毕竟还有些基础,反反复复推衍几次,也能够画出来。虽说不会特别精确,但对眼下来说,够用也就可以了。这些东西在许宣曾经的那个时代,很多人都是会的。只是此时,即便是最顶尖的木匠也难以理解其用处。 赵大宗大概得到了父亲的真传,在木工活上有一定的经验,也不缺眼力,但图纸上奇奇怪怪的东西确实不曾见过。那个漏斗形的东西那么大,用来做什么呢?还有那根管子,双层的……想不通啊。 但这些也只是奇怪些而已,比这还奇怪的他不是没有见过。真正让他惊讶的,其实是另外一些东西。那图的画法……很特别。那些器物给人的感觉都是立体的,活生生的。比如那个圆管罢,就好似真的侧摆在眼前的一般。而旁边标注的东西就更让人惊讶了,从器物的体积,长度,宽厚等等都做了极为详尽的说明,连最细微的地方都没有放过。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标注,但是在赵大宗这里,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握住所要制作器物的大概了,接下来也只是机械地照着理解做出来便可以了。只是一个简单的数据说明,便足够做到这一点,但是他从前居然从未想过。 赵大宗看着手中的图纸,表情不断变换着,越到后来,看得就越仔细了,简直要将眼珠子贴在图画上一般。这些举动落在许宣眼中,虽然不会很了解对方的心思,但是大概的猜测还是可以的。 按照后世的观点来看,许宣的设计图并不是很专业,甚至粗糙得有些可笑,但是在这个木匠做东西很多时候都只是靠描述的年代,还是有些超前。即便《天工开物》之类比较专业的书籍,关于器物的制作很多所记载的也只是一个长宽的大概,并不会精确到每一个部件的每一个细节。另外的,他对赵大宗的水平也放心起来,能因为一张设计图便陷进去的木匠,实力绝对是有的。因此,他并没有去打断对方,甚至在心中,一些新的想法也开始冒起来。 如果做家具生意的话,不知道可不可以……徽州府这边富庶,想来愿意花钱的人不在少数,若是赵大宗有经验,自己能够提供思路,两者结合,事情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心中念头一阵阵的闪过去,但也只是一个大概的想法,暂时也没有可供操作的流程。 赵母送茶进来,才将赵大宗从某种思绪里拉扯回现实。他看了看许宣,又看了看手中的图纸,才想起来自己居然将客人忽略很久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许宣自然没觉得怎样,于是两人将事情商量下来。按照规矩,接下来就是付定金了,不过赵大宗却将他拦住。 “许公子今日的图、图纸罢,很有意思。定金就不收了,我信得过许公子。那么三日之后,你来取东西。” “呵呵,既然如此,那在下便等着赵兄的手艺了。” “嗯。” 事情谈完之后,便是喝茶了。闲谈间知道赵大宗家世代木匠,祖上曾经还为当年成祖修建北京城出过力,到算得上是有一段光辉历史的。 对赵大宗来说,其实心情也比较好。他是一个做木匠的粗人,但早年也读了些书,心中对读书人是有些仰慕的。眼前的书生比较随和,言谈间并没有平素一些读书人对匠人的轻视,甚至也不介意同他讨论一些木工方面的东西。有些东西,这书生不懂,但是也不介意听听自己的看法,若是听得有兴致了,也不吝啬赞同。另外一方面,这书生偶尔说出来的东西,居然是自己都不曾考虑过的……后来依稀记得许宣的名字在哪里听过,等小心地向对方确认之后,才知道他正是那首“醉落魄”的作者,外间这首词已经传开了,他也有过耳闻。 赵大宗知道他是“醉落魄”的作者之后,便更兴奋起来,甚至要将那些酿酒器具的功夫费给免掉。许宣当然不会贪这些小便宜,笑着拒绝了对方的心意。其实心中对于这些也觉得有些无言,一个匠人也附庸风雅了么,这年代,徽州府这边的风气会不会太好了一点? 二人正说着话,先前出现的叫阿囡的小女童在门口冒出一颗小脑袋,古灵精怪地朝门内瞅了瞅,随后缩回去。过得片刻,又伸出头来瞅瞅,然后又缩回去。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赵大宗奇怪地唤道:“阿囡?” 叫阿囡小女童哧溜一下把头缩回去,过得许久都不曾再露出来。赵大宗朝许宣笑了笑:“这丫头……”正准备接续先前话题的时候,小女童的脑袋又露出来了。 “呵呵。”这样的场景,让许宣不由得笑出声来。 “爹爹,弟弟问……木马什么时候能做好?”小女童在门口扶着门边沿的地方,奶声奶气地问道:“弟弟说,要是爹爹不给做好,就哭。”小女孩说完之后,脑袋又缩了回去。随后脚步声一溜烟自远处去了,轻巧可爱。 许宣这才想起来,先前进门的时候,赵大宗是在忙活一些事情的。想来是在给两个孩子制作玩具……随后想着此番过来的目的已经实现,他便起身告辞了。赵大宗和许宣相谈甚欢,得书生尊重的感觉比较不错,他有留许宣用午膳的想法,但是许宣实在有事,连连推脱了两次,他便也没有再勉强。 随后赵大宗将许宣送出去,不大的庭院里,摆了不少制作完成或者做了一般的木制器具。有些是桌椅,有些是农具,零零落落的摆放着。许宣随意扫了两眼,从做工看品质都很不错,是很花了些心思的。 有孩童从不远处跑过来,是个眉眼间同赵大宗有些相似的男童,比先前见过的叫阿囡的女童要小上一些。这孩子怀里正揣着一只木盒,虎头虎脑地只顾跑路,也没有见着前面的人。 “阿淇!”赵大宗朝他喊了一句,那边小孩童反应过来,不过已经到了许宣跟前,也刹不住脚步,随后便撞了上去。撞的不算重,但他手中的盒子却没有拿稳,跌落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便哗啦啦地滚落出来。 许宣看着滚落的东西,微微有些意外,居然是一些金银珠宝。 “弟弟!”阿囡从也跟着跑过来了,哼哧哼哧地用力将小男孩拉起来。随后赵母也过来了。 “死孩子,死孩子!”老人家喘着气过来,等看到被摔在地上的木盒,以及散落一地的东西之后,面色就变了。她有些惊恐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又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有些呆然的赵大宗。 这么多啊。心中对地上的做出了估计,许宣心中的惊讶就更甚了。 气氛在这个时候,稍稍有些定格。正午的阳光下,一地的金银闪耀着珠光宝气的光泽,但是这时候却将众人的心绪搅乱了。 “死孩子啊~~~”赵母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带着些许惶恐,又是老妪特有的尖音,听在人耳中便觉得有些凄然。 “你这死孩子!要死了!要死了!” “啪!啪!”两声脆响。 “呜~~哇~~” 小孩子的哭声陡然间响起来,其间夹杂着一些惶然的喝骂。叫阿囡的小女童蹲下小身子将一定金银捡回小盒子里,不远处赵大宗望着许宣,不知所措的吞了吞嗓子。 一头雾水…… 第117章酒楼故事(四) 秋日的天空是比较干净的那种,阳光也清爽,空气因为渐凉的缘故,尘土气息少了很多。在岩镇东面比较偏僻的处所,菜园里是蔬菜瓜果味道隐约可闻。有人家新施了粪肥,一阵阵的刺激着人的嗅觉,因为充满了生活气息,倒也不觉得难闻。 蝴蝶、蜜蜂不见了踪影,苍蝇倒还是时时能见到,不过也不似夏日那般惹人厌烦。候鸟朝南飞去,一阵阵的仿佛天空的翅膀。一些土生土长的本地鸟儿,比如杜鹃之流,依旧贪恋着午后的暖阳。 赵大宗家的院落里,一些木制器物随意地摆放着,占了小半个院落,风吹过来的时候,一阵阵木料清香。因为无人照看,厨房里有饭烧糊的味道传过来,和木料味夹杂的一起,气氛就变得很奇怪了。但是眼下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只古拙的木盒,这时候,散落的金银已经被叫阿囡的小丫头捡回去了。 “奶奶……”小女童怯生生地将装满的木盒朝赵母递过去,因为身子比较小,她费力的踮起脚尖,想让那边感受到自己的努力。 “不要打弟弟啊……” 不明白为什么以往都很慈祥的奶奶会突然发怒,还打了人。但是,这个时候,她所想到的还是做些努力让对方开心一些。这些东西,其实是小孩子发自内心的某种本能——奶奶生气了,还打了弟弟,这样做会让她开心——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大概是偶然,但是后来次数多了,这便是取悦老人的惯常经验了,以往这么做也都会有效果的。 但这次的情况好像不一样…… 老妇人脸色煞白,大概是年轻时候吃了苦的,因此老得比较厉害。原本笑起来如菊花的满脸皱纹,这时候都不见了。或许是有些烦躁,老人伸手将那盒子又一次拍在地上。因此先前被阿囡捡回去的东西,再一次掉落出来了。 阿囡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奶奶将盒子打翻,先是有些弄不清情况,被吓到了,随后低头看了看,也“呜哇”一声哭了起来。而先前就已经在哭的小男童,就捧着自己被打痛的屁股,哭的更欢了。 许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先前的某些莫名其妙,这时候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来了。 许宣将一定的金银略略做了估计,比较醒目的是几锭黄金,还有一些银元宝,成色都比较好,看模样,应该都是同一批铸造的。另外还有一些珠宝翡翠之类的,这个的价值就不好估计了。但总得说来,应该价值不会低于百两纹银。当然,一百两,在有钱人那里算不得多大的数目,但是依赵家的情况却是未必拿得出来的。而且,即便能拿出来,大概也不会是这样的形式。 这盒金银的来路,恐怕有问题啊。 赵母以及赵大宗的反应其实已经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赵家只是普通人家,平素的生活比较简单,每天所要面对的也只是劳作生息。在大户人家里所常见的勾心斗角,这里是没有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往往都会比较朴实一些。虽然未必没有一些小心思,但大抵说起来,弯弯绕不会那么多。 若这金银没什么问题,那么也只会是稍稍尴尬一下,赵母的反应不会这么激烈。另外的,赵大宗也不至于呆立当场,半天没有动静。 在小孩子的哭声里,许宣将一些事情想明白。不过他今天过来赵家,是来办事的。既然事情已经办成了,那么其他的事情他并没有计较的心思。这金银来路正常与否,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干系。 “你叫阿囡对不对?”许宣弯腰捡了颗石子,顺势在小女童身边蹲下来:“今年五岁了对不对?” “不、不对,阿、阿囡四岁,呜~~~”小女童小手可爱地抹着眼泪,她这时候哭得正伤心,气息有些接不上来,不过还是认真的纠正了许宣的错误。 “好罢,好罢,阿囡最厉害了!”许宣朝她露出一个笑容,随后说道:“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他说着朝旁边叫阿淇的小男童招招手:“你也来!” “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你们平日可能都见过它。看,我把它摆在右手心里面。然后握起拳头,就是这样……”许宣利落地做了几完动作,将握起的拳头直直地伸向两个孩子:“你们猜猜,这块石头,它在那只手里面?” 两个小孩子依旧很伤心地哭着,他们的奶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眼下这书生奇怪的举动,倒是让人费解。但是因为有些事情被发现的缘故,她的神色很有些慌张。厨房里饭煮糊了,一阵阵的焦味传过来,一时间也未能注意到。 “这、这个……” 还是阿囡先伸出手在许宣握拳的右手指了指,许宣笑着点点头,随后偏向一边:“那么,阿淇也是么?” “呜呜……嗯。”虽然还在哭,但是也做出选择了。 许宣扬了扬眉毛,压低声音,声音有些神秘:“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开!”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握拳的右手陡然松开。 “呐,它不见了!”许宣右手五指张开,在两个孩子面前有些得意地晃了晃。 “吓!”阿囡和阿淇两个孩童呆呆地看了看他的手掌,空空如也,先前的石子明明是放在手心的,怎么不见了? “咦?真的没有了!” 阿囡揣着许宣的手,反反复复地检查了一遍,随后对着身边的弟弟笃定地说道。而这个时候,也忘记再去哭了。 小孩子的情绪便是这样,哭得再凶也只是表象,若是有什么可以使他们稍稍分心,很快也就不哭了。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子,两个孩子被这种新奇的戏法所吸引,蹦蹦跳跳显得兴奋起来。 “你们看……”许宣伸出左手:“它在这里。” 简单的魔术带来了好奇,两个孩子嚷嚷着让许宣又变了一次,虽然依然搞不懂,但是看样子大概是不会再哭了。许宣在二人的脑袋上揉了揉:“好孩子是不哭的,记住了么?” “嗯!”所得到的也是异口同声肯定的回答。 “既然这样……”许宣站起身来,朝赵母以及赵大宗拱拱手:“在下便先行告辞了。” 许宣说完这些,便转身朝门外而去。而眼前散落的一些金银,竟像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这时候,院落里木料的清香以及彻底被厨房糊饭的气味盖住。许宣揉了揉鼻子,准备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赵大宗的声音。 “许公子,留步!” 第118章第一百一十七酒楼故事(五) 许宣转过身,那边赵大宗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因为常年做木工的缘故,手指间厚厚的一层茧子。他不是很会说话的人,但是这时候大概也觉得许宣发现了一些事情,于是想要做些解释:“那个……许公子,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嗯?”许宣疑惑地扬了扬眉毛,他其实并没有怎样的想法。人都是有秘密的,无论眼前赵家的这些金银到底是什么来路,肯定都和他没有关系。他原本已经准备离开了,但是这时候大概也猜到赵大宗的顾忌,于是笑着摇摇头:“知道了,放心,我什么都不曾见到。” 赵大宗对许宣并不了解,因此,许宣的话也没有让他安下心来。他目光定定地望着散落一地的金银,沉默了一会儿,才走到打翻的木盒前,蹲下身子将一地的金银珠宝笼进去,随后站起身。 盒子并不是很大,也只是堪堪能将这些金银珠宝之类的装进去而已,有条翡翠链子从盒子的一侧垂下来,他又伸手将其朝盒内笼了笼,才将这些递到许宣面前:“这些,给你!” “呃……”许宣微微愣了愣,随后皱了皱看了赵大宗一眼,从对方的眼神里面读出了些许诚恳甚至是乞求的意味来。 他摇了摇头,其实不用太过思考,便能把握住对方这般举动的含义。对于他的保证,赵大宗大概还是不太放心的,于是这些便是与他的好处了。换一种说法,叫封口费也可以。 “这个、不太好。”许宣摇了摇头,转过身朝门外而去。从先前的交谈中其实也能看出来,赵大宗为人应该不算坏,至于这些金银,或许和他获得的金叶子一样,可能只是某种意外所得。既然自己并没有存着害人的心思,对于这些好处,他自然觉得没有接受的必要。 才走了没几步,赵大宗追过来将他的手抓住,要将盒子塞在他的手上。许宣试着挣扎了几次,对方是木匠,力气比较大,他试了几次也不曾挣脱出来,苦恼地揉揉额头,觉得有些无奈了。 送上门的钱,到底要不要呢? 啧…… 正午的日光在朴素而有些凌乱的小院里铺开,两个小小的孩童可爱地站在不远处,对眼前的一切有些无法理解。赵大宗要将盒子里的东西给许宣,叫阿淇的孩子似乎有些意见,奶声奶气地嘟囔了一句“那个、我的”,但是想着许宣先前变魔术的事情,便觉得如果是给他的话,那就不计较了。 赵母在一旁,这个时候也已经注意到厨房里烧糊的饭,神色有些焦急。她想了想,眼下的情况自己大概是无能为力的,虽然心里责备阿淇太不小心,但是小孩子毕竟不懂事,也无法真的怪他。最后,颇为纠结了一番,才叹了一口气,朝厨房方向急急地过去了——饭的焦味越来越浓,再烧下去,可能会破锅。 最后,关于这些金银珠宝,许宣自然还是没有要。不过,他被赵大宗留下来用了午膳。重新在屋里坐着的时候,厨房那边赵母大概将煮糊的饭做了处理,焦味明显小了很多。两个小孩子在院落里一根放倒的木头上坐着,捧着小腮帮。大概是自己也知道可能做错了事情,这时候就表现的很乖巧起来,一点儿也不闹。 屋里,赵大宗替许宣斟了茶,心中盘旋了很久的话才说出来:“不是我信不过许公子,但是这些东西……”他说着,目光朝摆在桌角的木盒子看了一眼:“这些东西自从出现之后,我简直没有安生过。” 许宣喝着茶,也没有插话,这时候便只是静静等候对方的下文。 “半年前接了南溪南那边的活计,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道路不好走通。因为误了时辰的缘故,我从花山选了条小径准备翻过去。”赵大宗一边回忆,一边同许宣诉说当日的情形:“雨太大了,山上很多泥石被冲下来,那段路走得极为艰难。后来我在一棵树下停逗留一段时间,当时全身都已湿透。随后……”他说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随后这东西就被加在泥石里冲到了我面前。” “捡起来看了之后,当时简直被惊呆了。这么多的金银珠宝,简直做梦也似的。好在耳畔一个炸雷,我回过神来,随后发现这样的盒子居然还不止一个……” 赵大宗诉说这段带着传奇色彩的经历,许宣先是津津有味地听着,随后也察觉到,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赵大宗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劲,并没有那种天降横财的某种喜悦感。 “这样的盒子……有很多么?”许宣疑惑地问道:“都如这般装满珠宝金银?” 赵大宗点点头,他是抱着开诚布公地心思同许宣谈的,所以没有做什么隐瞒:“一共十三只,只只如此。” “你就这样发财致富了……”赵大宗的话惊得许宣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说道:“那你还作甚木匠?” “发财致富?”赵大宗只是苦笑着摇头:“别说发财致富了,自从捡回来这些东西之后,我就未能睡过好觉……”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许公子,你可知道,和这些木盒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什么?” 许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还没等他说话,赵大宗压低了声音,探过身子在许宣身旁有些神秘地说道:“尸体!” “尸体?”这个答案有些意外,许宣脑海中的第一反应便是那附近莫不是有一处古墓,山洪暴发的时候陪葬的东西被冲出来。这样的例子在前世的时候,是有过的。 “是的,同盒子的数量一致,整整十三具尸体……那些尸体已经腐朽得不成样子了,有些还断了脑袋或是肢体,在大雨冲击下,又混上污泥,看着极为可怖。还有,尸气简直臭不可闻,即使雨水不断冲洗,也散不掉。我吐到双腿发软,即使后来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是觉得身上有股难闻的臭味。” 十三具尸体,十三只装着金银珠宝的木盒……尸体莫非这些木盒的主人么?许宣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样的感觉很明显,下意识里,他便觉得似乎心中有些东西可以联系起来。赵大宗看着许宣思索的神色,以为他也被带入当时的情境里了,担心吓坏他了,便闭口不再多说。 “等一下,你说的是半年前?”安静了片刻的屋内,许宣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问道。 “是啊。”赵大宗想了想:“严格说起来,已近七个月了。” 第119章酒楼故事(六) 赵大宗有些奇怪,眼前的书生在短短的时间里面,情绪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化——从最初的随意到后来惊讶,再到眼下严肃的表情。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下意识的还是回答了许宣的问题。 十三只木盒、十三具尸体、金银财宝、半年时间……类似的东西反反复复地在许宣脑海中盘旋,待到某一刻,当他将这些东西同他眼下所面临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东西才开始朝这既定的方向直指而去。 花山,前世是有些印象的。在他的那个时代,已经作为比较有名的旅游景区被很多人知道了,但就眼下而言,横竖还是一座并无甚特色的小山陵。一些山上打柴的人会去的多一些,还有就是在山脚下的水边放牛人偶尔会路过,因为山本身的特色不显,文人墨客们吟诗作赋的时候,也很少考虑到。 花山的风水也很一般,清明的时候上坟的人们往往也是绕过它而朝后方的青峰山而去。虽然叫花山,但是花就更没有,所有的也只是一些比较年轻的树木,即便是砍伐木材,也好少考虑到这里。 花山在很多方面都不行,但就这样一座无甚特色,说是小山丘也不为过的地方,在后世却颇具名气。原因便在于偶然间,发现的山间石窟。当时石窟中的水抽干净之后,人们在骇然地发现,这一整座山,几乎都已经被掏空了。整座山体被迷宫般的洞穴连成一片,人走进去稍稍不注意是很难走出来的。 另外的,石窟规模恢宏,气势壮观,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很难想象,是人力所造成的。但问题随之而来,这些洞窟源于何时?又如何形成?数以百万方石料去了何处?以及如何开采和运输的?这些都是在许宣来到这里之前依旧悬而未决的问题。花山便是以其迷窟闻名遐迩的。 那么,有没有这样的可能,那些石窟在眼下就已经存在了?许宣朝这个方向想了想,随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这座山上,有人发现了为数不少的金银珠宝,那么石窟里面……这样想法起初只是纷乱思绪中小小的一部分,一闪而过的时候被他抓住。 许宣饮下一口茶水,这个时候,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五峰遗宝?有没有这种可能,令狐楚以及裴青衣等人多方探查而不知所踪的东西……在这里?因为一些先知先觉的信息优势,加上偶然间撞见的某个事实,二者相结合之下带来的猜测实在是给了许宣巨大的震撼。 许宣皱着的眉头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随便松开来又和赵大宗调笑了两句,这个时候当然还是努力抑制着自己突兀的情绪。所说的也无非是恭喜发财之类,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语。 对于这些,赵大宗似乎有不同看法。那次回来之后,他便生了一场重病,后来虽然好了,但是眼下想起来还是有些余悸的。十三只木盒也因此被视为不祥之物——毕竟是古代,封建迷信么。但是金银财宝,若要真的丢弃掉自然也舍不得。于是乎,平日里就小心地藏起来,这些东西和死掉的人,都是麻烦,轻易也不好叫人瞧见。 “中秋之前,家里大扫除,家母将房间翻了一遍,这些东西大概是不曾留心,今日被犬子寻出来了,咳……” 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之后,许宣说了些让赵大宗得以放心的话。他见惯了人心的,所以一些话说到对方心坎上,赵大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气氛就真正开始轻松起来了。许宣便也明白,对方愿意将这些事情坦白,是信任了自己。至于这种信任的来由,其实是从他在两个孩子面前表演魔术戏法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在赵大宗眼里,一个读书人在小孩子面前放下身段做出这些事情,大概是值得信赖的了。 随意地和赵大宗说着话,厨房里糊饭的焦味已经闻不见了,这时候赵母大概重又将饭煮了。家常菜的味道,锅里油溅了水发出的“呲呲”声,隐隐约约传过来。许宣便在这样的氛围里,偶尔抽动鼻子和赵大宗继续一些关于木工方面的话题。 这个时候,他对赵大宗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是个比较实诚的人,因此对于先前图纸上的东西用途也稍稍透露了一些,说起来这些的时候,难免就会说到他准备经商的事情上面,倒是惹得赵大宗用古古怪怪地眼神瞧他,不过他并不在意。另外的,便也会对绘制图纸的一些理念说上一二,对于这些许宣并不专业,但他所做的也是提一个思路,剩下的东西,赵大宗若是有经验,自己去想也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在心中不留痕迹的思考起一些事情。他表面平平静静,有说有笑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经开始掀起巨大的惊涛。这些当然是赵大宗所无法知道的。 一顿饭吃得并不轻松,一方面是因为赵母的手艺实在一般,另外的,便是许宣心中揣了一个巨大的猜测,带着某种兴奋的悸动压在心口处,偏偏这些情绪还不能表露出来。 匆匆地用完午膳,席间也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关于花山的一些信息。眼下毕竟是明朝,有些具体的东西和后世还是有些不同的。当然,他问地不留痕迹,赵大宗也不至于有被套话的感觉。 一顿饭用下来,感觉竟像是经历了一场战斗。不过,收获巨大。 从赵大宗家出来,路过一片园子,有人在采摘蔬果,竹篮子里装得要溢出来。许宣路过的时候,冲那人“呵呵”一笑,那人伸出情去采摘的手顿了顿,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的脚步很快,转角的地方有个槐树,秋日午后,日光正在叶间嬉戏。他在树下站定身子,尝试着将情绪平复下来,这般努力了片刻,他忽然伸手朝树干重重地垂了一下。 “哦~~” “呼~呼~呼~痛!” 吃痛的声音响起来,声音里的某些奇怪情绪,有些遮掩不住。 第120章酒楼故事(七) 手上的痛感倒没觉得怎样,此时此刻,许宣轻轻揉动着指节,一些痛楚随后便淡下去了,关节处火辣辣的,居然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快意。经过这一番发泄,他心中所想的事情,以及所带来的某些情绪,才稍稍得以宣泄掉一些。 其实事情还没有定准,现在就欢欣鼓舞,倒是太早了些。后世的那个花山迷窟在如今是什么情形,因为没有实地考证过,他也不会知道。还有即便已经有了石窟了,会不会和汪直有关系,也难说得紧。但是无论如何,眼下的事情的端倪多少露出来一丝可能。相对于可能还没有头绪的令狐楚而言,他至少有一个方向。 阳光从枝叶间流泻而下,带着秋日午后的温润之余,也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他朝树叶间隙瞅了一眼,阳光照在脸上,随后他轻笑了起来。 “呵。” …… 许宣的下一站是刘记酒楼,——这个时候,已经回忆起名字了——在岩镇的南面,他过去的时候在桥上站了站。风从水面上吹起来,皱皱的丰乐河水。水边柳树枯黄,但是枝叶还不曾全落掉,丝绦一般在临水的地方垂下来,风吹起来的时候,柳尖在水面轻点,一圈圈的螺纹水晕就此化开。 岩镇的人们日复一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其间的心酸、快乐、忧愁、幸福都同这片土地息息相关着。三三两两的小贩从桥彼端过来,有的和他擦身而过的时候会热情推销一下自己的东西,但也无非是一些土产,比如茶,酥饼之类的。对于这些,许宣只是笑着,那边吐沫横飞地说了半天,见他没有反应,便自动离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书生士子们从河堤上走过去,风华正茂的感觉。渔舟在河中心的地方逡巡而过,舟头有渔家正从几只吃饱的鱼鹰喉间将一条条鱼取出来,有些鱼鹰性子不大温顺的,便会遭来一顿喝骂声。 许宣这般看了看,河水边一些阁楼,大抵都是烟花场所。眼下午后时光是不适合做生意的,浓妆艳抹的女子推开窗子慵懒地靠在窗前朝外眺望。看风景的人,彼此成为了彼此的风景。 随后下了桥,左转、右转、直行……好在已经是认识路的,倒也不至于走丢掉。在离刘记酒楼还有一大段距离的时候,他被一阵争吵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这个时候他的心态比较好,因此便萌生出些许看热闹的冲动,随后又看了看日头,天光也比较早。 “砸呀,砸呀,砸~~~呀~~~!!本少爷倒要看你敢不敢砸……你若下得了手,少爷我服你!你若不砸,嘿,我帮你砸就是了,莫要让少爷小瞧……你不敢砸的,我知你不敢砸的~~~” 因为还没有到转角,粉墙遮挡了视线,有些东西看不清楚。但听声音,便可以知道是男子的。声音比较尖,比较轻浮的那种,这时候带着某种****的感觉甚至微微有些走样了,听着有明显的无赖感。 回答的声音倒是很干脆,“乒呤哐啷”的一通乱响,似乎有人将一些易碎品扔在地上。周围大概有不少围观者,于是纷纷惊呼起来,一阵阵的哗然声。 哗然声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得片刻,先前说话的男音才从中响起来,大概是对于有人真的砸了东西,有些意外。 “疯了……” 而这些时间,许宣也已经走过转角。阳光从一侧照过来,宽敞的街道被分割成阴阳两片。在街中的地方,一家叫临仙楼的酒家门前,有些事情正在上演。 街道左半边被房屋的阴影占满,而在右侧的日光里,一身湖绿色裙装的女子站在酒楼前,正面色冷漠地同阴影里的华服公子对峙。在这样的对峙氛围里,她不时将身边的一些看起来颇有价值的瓷器摔在地上。而临仙楼里面,小二们还陆续地将一些华美而精致的东西搬出来。 远远地围了一圈人,都是旁观的姿态。众人冲这地上被摔碎的瓷器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也有人更在意两方对峙的人。在人群的中间,女子的身影就那样站着,显得有些孤单。 华服的公子将身子隐在房屋的阴影里,身边有小厮剥了橘子递给他,他接过来嚼了嚼,随后将子粒吐出来。皱了皱眉头,又将剩下的橘瓣又递了回去:“酸!”小厮接过橘子仔细尝了尝,随后有些意外,明明是甜的。不过这个时候肯定是不好反驳的。讪讪地退在一边。 从街角处望过去,这些便是许宣对事情最初的印象。 是个仗势欺人的老桥段,许宣心中评价。要做出来这样的判断其实也不难,从远处的围观人群的站位就可以知道。虽然这时候围观众人没有人真的表态,但是站在女子那一侧的要多上很多。很多时候,人们对弱者所表现出来的同情,都是下意识的。 不过,那个女子的表现却比较出彩,眼下虽然还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女子分明是在以自己实际行动,做着比较另类的反抗。 身边有人在议论,许宣走过去稍稍听了听。 “鲍家少爷这事情有些过了……李掌柜现在中风在床,儿子才十岁,这些事情如今要妻女来应付,倒是令人唏嘘。” “鲍大少爷对临仙楼有想法已经很久了,路人皆知的事,如若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给李掌柜布局。如今李家几世积累,全完了。” “谁说不是呢,李掌柜多年以来的收藏,如今全要砸在这里……这李家娘子倒是好魄力。” “鱼死网破嘛!” 听着众人议论了一阵,有些事情许宣也明白了。那个阴影中耀武扬威的华服公子,居然还是他认识的。 鲍明道。 呵。 事情大致上的轮廓已经清楚,大概是鲍明道使了手段,要夺临仙楼,连带着李家珍藏的一些东西也都在对方的算计里面。那李家娘子也就是李掌柜的女儿大概是不愿这些便宜了鲍明道,眼下正当着众人的面要将这些东西一件件销毁掉。 若是在平时,鲍明道暗地里操纵,或许还能挽回来一些。而如今他过来接收地盘,一切都在明面里,众人都在看着,他也不好做什么腌臜的事情。 “疯女人……”鲍明道嘟囔了一句,随后愣了愣:“哎……那个、你放下。” 女子这时候已经扔完手中的东西,又将一只硕大的瓷瓶抱起来。瓷瓶的质地比较精美,带着浓郁的古韵,许宣在远一些的地方看得虽不真切,但也能猜到是很值钱的收藏品。 “放下、放下……”华服公子鲍明道对那只花瓶大概比较紧张,声音循循善诱的:“知道你敢砸了,你胆子大,好不好?你赢了……那个,放下来罢。”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女子手中的瓷瓶。 女子将瓷瓶抱在身前的地方,她的身子不是很高的那种,瓷瓶又比较大,这般抱着,她的整个身子都隐在后面,显得有些吃力。在听了鲍明到的话后,她努力地将脑袋从瓶身后面探出来,朝对面阴影里的敌人看了一眼。随后冷冷地笑了笑,双手陡然一松。 这突兀的举动,即便是远处许宣看了,心中也不由得一提。 那么好的瓷器呢…… “噫!”围观的众人齐声惊呼起来。接着是瓷器落地的“哐当”的声音,这声音比较清脆,精美的瓷器摔在地上的时候,几乎要将人的心撕碎了。 “唉……又一个,啧啧!”有人苦恼地摇摇头,有些看不下去了。许宣眼睁睁的见那瓷瓶在地上摔成满地碎片,心头也无可避免地纠了纠。那大致是对于一直美好东西在眼前破碎的惋惜心情。 最大的反应来自那鲍明道。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不过在瓷瓶落下的过程中,他甚至冲去了一步,当然这已经无济于事了。瓷瓶还是在他眼前化作了一地碎片。他愕然地望了望对面的女子:“你他妈的神经病!” “这个也摔?宋代的……你妈的、李笑颜!!” 鲍明道气急败坏地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酒楼里的小二们又将新的瓷器般出来,除此之外还有牌匾、字画之类的东西。也有的小儿扛了锅出来在门口摆开,里面是烧得正旺的炭火。 李笑颜将这些东西看了一遍,随后也不犹豫,抓了一只古卷展开,朝对面鲍明道扬了扬。 “‘风雪运粮图’!刘松年的画……这是我的!”鲍明道惊怒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快!快去给我拦住她,呸,这个疯婆娘!败家、简直败家!” 他身边的小厮们闻声行动起来,不过对面临仙楼的小二们动作也不慢,因为占了主场的优势,手中还拿了棍棒之类的东西做武器。没有武器的小二就更干脆了,操起身旁的瓷器举起来。 李笑颜就在这样的针锋相对的过程中,从容不迫地看将古卷扔在炭火里,古卷被火舌****着微微卷曲起来,随后化作烟灰。 鲍明道随之在对面发出一声哀嚎。 “我靠!”许宣在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忍不住就出口成脏了。 刘松年是南宋画家,擅长山水,笔墨精严,着色妍丽,多写茂林修竹、山明水秀之景,人称“小景山水”,他所作屋宇,界画工整。兼精人物,神情生动,衣褶清劲。这些都是后世刘松年比较客观的评价。 甚至有“明四家”之称的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以及历朝宫廷画师,都不同程度学习和汲取了他的绘画风格。而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在许宣的那个时代刘松年的作品已经存世稀少,眼下这幅画‘风雪运粮图’许宣虽然不曾见过,但是若真是刘松年真迹的话,后世那简直价值连城。即便这时代,也已经是绝对顶尖的收藏品。 一副国宝级别的作品在眼前灰飞烟灭,许宣神情有些复杂地看了李笑颜一眼。 这个女人……到底要不要同情她啊? 第121章酒楼故事(八) 位于岩镇城南的临仙楼,是一处有着几十年经营历史的老酒楼。酒楼所处的地段虽然不是顶繁华的那种,附近的富户也不多,但是因为这边是出城的必经之路,所以人流量还是颇为可观的。就眼下来说,在徽州府这边,临仙楼已经属于第二梯队里靠前的那种。比之玉屏楼、金风楼这些顶端的场所自然还很有不足,但是同许宣先前才到过的紫霞楼相较起来,已经好上太多了。 酒楼如今的主人叫李本正,因为前些日子突然中风,眼下正卧床不起。至于他中风的原因,大概是受了刺激。许宣从人们的议论中可以猜得到,是鲍明道设了局,李本正在这方面又没有警惕,一脚踩进去,便陷在对方的陷阱里了。家中的财产遭到窥视,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他也未能出来主持局面。如今正面承担这些风险的是他的女儿李笑颜。 这场李家所面临的风险,如今正在以一种极为可笑的方式上演着。烧着炭火的锅在日光下腾起一些纸屑的烟尘,李笑颜烧了几幅画之后,动作也有些犹豫。这些画价值不菲,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自然还是想保留下来的。但是眼下自家的酒楼都已经被鲍明道套过去,另外还欠了对方不少银钱,自然是要用家中一些器物来抵偿,这些精致的收藏品包括在其中。 这些东西,都是她父亲半辈子的心血,自然不能便宜了鲍明道那厮。她心中是这样想的,但是接连着砸了一些瓷器、烧了几幅画之后,动作还是有些犹豫。 这些……都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呢。看着微微火光里的水墨渐渐化作炭灰,她想起这些来,神情有些忧伤。 “鲍明道,你满意了罢?” 许宣听到李笑颜这般说了一句,从开始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李笑颜,李笑颜……你过分了!”鲍明道将目光从火中收回来,随后在对面指着她,有些阴阴地说道:“别想着我会通融,原本我是有这样的想法的。这些东西,原本是要让给我,我不介意放你们一条活路。生意上的事情,都是互有输赢,只要你们能有活路,说不得哪一日这些东西都可以拿回去。但我告诉你,现在,不可能了……你们不会有机会!”他说道这里“呵”地笑了一声,随后有些轻描淡写地挥挥手:“都是好东西啊,你真是舍得……你他妈犯得着吗?鱼死网破?!” “过分?到底是谁过分?我爹爹会谋反?真是笑话……凭你一面之词,一首所谓反诗,就把我爹爹定下罪来,官府站在你那边,到头来,我李家还需散尽家财。明月初升,明月初升怎么了?这话千百年来,多少人说过?都谋反么?!你说这话……你说这话……”她的声音说到后来,有些抑制不住的疲惫:“厚颜无耻。” 她的话叫鲍明道沉默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嘿。就是这样,你看,你也说错话了。” “我就说了,明月初升,怎么了?你是王法,你来杀我头啊!”李笑颜陡然将一直琉璃盏拍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同他冷冽的声音一起传过来,倒是将现场的气氛朝下压了压。 “啧……”鲍明道在对面摇了摇头。 明月初升?许宣在远处咂摸了一下嘴巴,倒是有些明白过来。这句大概是描写景物的,估计是题在某幅画作上的题字,本来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但是大明朝开国皇帝当年做过和尚的事情众所周知,后来洪武皇帝对此比较忌讳,他在位的时候,人们是不敢提的。 明月初升,明月初僧么……呵。朝这个方向附会一下,虽然牵强,但是这些事情比较敏感,谁敢就正面站起来澄清呢?而且,即便是说了,也未必就有用。同帝王家有涉的事情,常常都是往大里闹的。因言获罪的事情,在明朝不多,但是后世那是不胜枚举的,即便是冤枉,也无法可想。 但是大明朝大的气氛到得眼下还是比较宽松的,文字狱的事情不算多见,鲍元夫拿住这个把柄沟通官府治了李本正的罪,想来也是在背后做了很多的操纵。许宣在心中想道。 “你杀了我罢。”李笑颜平平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又将一些卷轴扔在火海里。卷轴没有打开,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画作,但想来一定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虽说这样的举动,除了换来鲍明道更加的愤怒之外,并没有其他的价值。但她这样做,也是替李家的态度做了说明。李家是清白的,宁死不屈。 “好的很啊……”鲍明道有些叹息,心中比较郁闷。对于他这类人来说,平日里横行惯了,除却有些自己不能碰的东西之外,大凡在他能力范围内的,都大抵遵循着“看到的就是我的”“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之类的想法。 “李笑颜,虽然是光天化日,但是不要以为我奈何不得你。你刚才说错了话了,我弄得死你!”鲍明道心中郁闷已到得极点了,随后一句狠话被撂下来。 “好啊,那你弄死我罢。”李笑颜根本不理会这样的威胁,手中依旧不紧不慢地继续着自己的动作。但是看她微微有些发抖的素手,便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也只是在强撑。 鲍明道带来的人正朝这临仙楼的方向推搡着过去,临仙楼的小二拿了棍棒抵在前面,四围越来越多的人拥挤过来。有两个衙差在人群外走过,这段时间比较敏感,因为钱有的死,他们身上压力很大。因此,遇见这类纠集斗殴的事情,原本是准备过来呵斥两句的。但是待看清了对峙一方的身份之后,其中一人就犹犹豫豫地止住了脚步,随后还将不明就里准备冲上去的同伴拉在一边小声地解释起来。他的同伴一面听着他的话,一面狐疑地朝人群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动作。 “这可是你说的。”鲍明道阴阴地说了一句:“我最近准备娶妾,要不要算你一个?” 第122章酒楼故事(九) “娶妾?”李笑颜看着眼前和鲍家众人推搡成一团的小二们,皱了皱眉头。 许宣身前有些人也议论起来了,关于鲍明道取妾的事情,看来知道的人有不少。 “不是才娶过么?怎得又要娶?若是再娶的话,应该是第五房了罢?鲍大少爷似乎还不曾娶妻,妾倒是要娶五房了。”有的这般说着,随后看着李笑颜的目光里同情就更多一些了。 “每次娶妾都大张旗鼓,接下去第五回了,到底是有钱人家啊,到时候大概又会有流水席……”一些可能家境不太好,还不曾娶妻的人就这般议论,声音里有些艳羡的意味。 李笑颜只是愣了愣,随后目光有冷冷地望着鲍明道。那边鲍明道正为自己所要采取的报复手段有些得意,双手抱在胸前,众人的议论他都听在耳中,以他平素的心态,倒是丝毫不觉得尴尬,甚至还有些得意起来。只是这种得意并没有持续多久,随后便被李笑颜一语打破。 “可以啊……”李笑颜不带情绪地说道,鲍明道愣了愣,这个似乎和他想到不太一样。 “如果你不怕横死在床上的话。”声音响起来,又有一些瓷器和琉璃制品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众人这个时候已经习惯了,但是,李笑颜的话还是给众人带来的一丝笑意。 是了,眼下李家对鲍家算是恨之入骨,若是鲍明道将李笑颜娶回家去,说不定春宵一刻的时候,就一命呜呼了。有人想着这样的场景,红床帷帐,灯火阑珊,某些事情正在朝顶端发展的时候,当事人被杀死掉了,随后都不自觉地笑出来。只是,这样的事情也只是想想而已,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鲍明道对在公共场合欺压女子的事情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他平素就是这样的风格,给人的也是这样的印象。但是眼下,众人因为李笑颜的话,居然对他有些嘲笑起来,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忍受了。 “好!等我的人进去酒楼之后,所有东西都砸掉,你不是喜欢砸、喜欢烧么?那便一件不留。桌椅全部砍了当柴烧,还有这些门窗都砸掉。锅碗瓢盆,通通不要了。我只要酒楼的地盘,其他的,鲍家不缺钱,我推倒重来便是了。你们给本少爷卖力点!谁最先冲进去,赏银十两!还有,今晚红袖招找处子****,价钱本少爷出了!你妈的……”最后面的话自然是对在朝酒楼里冲的鲍家下人们说的。 先前放过李本正的条件便是李家的酒楼,鲍明道今日过来接收也预料到会有抵抗,所以选的随从都是家中健仆,有些是比较能打的。临仙楼的小二虽然人数要多一些,但是并不能很好的抵抗住。另外的,便是眼下东家出了情况,他们心中对于今后何去何从也没有底气,心虚之下即便还有些气力,也无法完全使出来。 小二们同敌人僵持了一番,就有些后继乏力,那边鲍明道的话更是一记重击。听到他的话的鲍家下人们,纷纷低吼,重赏之下,即便豁出去了也是值得的。这一下,临仙楼的小二们被齐齐压地朝后退了一大步。有些地方露出破绽来,被鲍家的人冲了过去。 “嘿,好得很。”鲍明道在一旁笑道。 事情到得这一步,就已经可以预料到结果了。其实严格说起来,这是早先就可以知道的事情——鲍明道既然已经带人来了,最后总是要得到酒楼的。而李笑颜的举动,只是给这样的一个过程里添加了一些看点而已。 “打!狠狠打!不要怕出事,少爷我在,出不了事。”鲍明道朝着已经开始斗殴的人群狠狠地喊道。 在不远处的地方,先前准备过来的衙役见到情况尖锐起来,稍稍上前一步。但是他的同伴一把将他抓住,又冲他摇了摇头,压着声音又说了些什么,因此最后没有过来。 临仙楼前乱作一团,先前的推搡还只是偶尔的肢体接触,这个时候到了冲突的紧要关头,肢体接触便化作最直接的拳脚冲突。有些小二脸上已经挂了彩,大概平日受了东家厚待的,这个时候也不考虑退缩的问题,依旧在临仙楼的门前守着。 “敢踹爷爷,你死定了!” “瘦不拉几,不禁打,几拳就放倒你。” “来啊,打人啊,谁没打过人啊?” “不要脸!” “你妈的。” “替东家把这些狗娘养的的赶出去!东家待我等不薄,命不要了!” “给老子冲进去,少爷说的赏钱弟兄们平摊。” “就是!” …… 嘈杂而混乱的声音,伴着一场规模不算小的械斗在临仙楼前的街道上上演着。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有挂彩的人,鲜血之类的星星点点地染在地面上。不过,没有人退缩。临仙楼那边,小二人是背水一战,没有别的选择。而鲍明道这边,下人们大概是想着冲进去可以到红袖招招妓的事情,也亢奋的很,至于挂彩么,也没什么,到时候还有对姑娘吹嘘的本钱。 场面混乱极了,斗殴的双方虽然口中都喊着要对方死之类的话,但是下手的时候也并没有真的就是死手。打架斗殴是可以的——平日里众人也不是没有接触——但要真正杀人,他们还是不敢。 许宣看着李笑颜将一只瓷瓶重重地砸在一个正要冲进酒楼的鲍家小人头上,瓷瓶碎裂,那人便直直地倒下去,随后被同伴和小二们踩了几脚,才被人注意到,抬了出去。有的小二身子比较弱,几下子被打在地上,但是依旧抱着敌人的脚高吼着“不要管我,打死他”之类的话,像是要英勇就义一般。 围观的众人这个时候看到****了,有的人想要去劝劝架,但是很快被暴走的双方打了回来。有些对这些事情对错不关心的,就津津有味地看着。偶尔也有人会在滚到自己身边的鲍家下人身上狠狠踩几脚,随后退到人群中不见了。被踩的鲍家下人爬起来,恶狠狠地朝众人看了看,但是找不到凶手,随后因为这个当儿,被临仙楼的小二找到空挡,一阵好打。 总之,大抵便是这般情形。 许宣将这些事情看在眼中,这些事情他是不准备插手的,而且即便想要插手,也有心无力。他并不方元夫或是令狐楚,即便先前有过同于氏兄弟放对的经历,但那也是因为自身性命受到了严重的威胁所做的绝地反击。这个时候要上去,那简直就是找死。 还有事情要办,刘记酒楼那边还要去看看,如果价格合适,就盘下来。许宣在心中想着这些,就准备退出人群,绕道从别处离开了。 鲍明道的注意力主要是在斗殴的人群上,李笑颜已经被小二们护着先行躲进酒楼里,从窗子里扔一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做反击。他看了一阵之后,那边小二们的抵抗越来越弱,便也知道要冲进临仙楼只是时间问题。目光随后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掠过,和很多次一样,他虽然在做着一些不被道德认可的事情,但是,却是焦点。这样的感觉很不错。目光左看看,右看看,随后觉得那边有个书生似乎有些眼熟。他起先没注意,等随后又仔细辨认了一方之后,眼神突然定住了。 “喂!站住!你站住!” 鲍明道的声音陡然响起来的时候,许宣已经转身要离开了,因此对于他的喝声也没有注意。这个时候毕竟混乱,鲍明道的身影被嘈杂轰乱的现场气氛盖住,也不是很明显。 鲍明道见书生转身过去,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喝声,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不许走!你妈的,给本少爷回来!”他说着从阴影中走出来,巴拉开人群冲过去。 现场虽然混乱,但是因为是事情的当事人,鲍明道的一举一动还是牵动不少人的关注的。这时候中众人见他舍弃掉现场的斗殴,居然朝人群外围冲过去,都觉得有些意外。 “哈,太好了!找到你了!”鲍明道一路小跑过去,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他跑地急了,在一个围观路人身前绊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个趔趄便回复了平衡。随后依旧拍着手,有些快意地冲出去。 因为自家少爷突然丢下自己等人突然跑出去,鲍家的下人有些疑惑,手上的动作不由得缓了缓,被临仙楼的小二们抓住机会,一通猛攻,先前取得的一些优势便又失去了。双方重新回到了起初的平衡点上。 既已经决定离开了,许宣对于身后的事情便也失去了关注之心。听到身后的嘈杂声在某一时刻稍稍歇了歇的时候,他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正在考虑着从何处借道去刘记酒楼的事情。 直到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他才微微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右肩上突兀出现的手,随后转过身来。 鲍明道有些病态的苍白脸孔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离得很近。 “嘿,找到你了,真不容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么不回家呢?嘿嘿嘿,我知道是你,你不要不承认,你才是当日那首人生江湖的作者。我记得你!不要说不是!黄于升写不出那样的诗来的,你在钱家也写了的……是不是你?” “是不是你?许宣!” 第123章酒楼故事(十) 鲍明道的右手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许宣的肩膀上,脸上是很兴奋的神色。甚至对身后的那些斗殴,似乎都有些不关注了。只一个劲地在笑着,偶尔还伸手在许宣的肩膀上拍一拍,看起来就像是多年好友间的亲密举动。 “你啊、你啊……嘿嘿。”鲍明道摇了摇头,伸出手指朝许宣点了点:“许汉文,我认识你的!” 许宣静静地看着鲍明道有些神经质的举动,起初有些不解,随后才明白过来——看来有些事情,对方已经知道了。 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这些日子以来,许宣遇到比较多的事情,相对于这些事情而言,当日在醉仙居打了鲍明道脸的事情,其实便如一朵小小的浪花,在还不曾翻腾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去在意了。 但是很多时候,看似微不足道的某件小事,以为是不重要的,在后来的日子里,很可能陡然间便化作一道阴影,横亘在人的身前。 许宣望着鲍明道堆起笑容的脸,皱了皱眉头。即便先前对鲍明道的为人还不了解,但是眼下的事情许宣已经看了好一阵,便能把握住这笑容背后所隐藏的一些有些危险的东西。 他朝四周看了看,人群里很多人已经将注意力投过来,对于鲍明道突然将一个要离去的书生拉住,都有些不解。那边斗殴的声势相较先前小了一些,更远一些的地方,两个衙役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着。 他这般看了看,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随后朝鲍明道拱拱手:“哦?鲍兄,是你么?” 鲍明道眯着眼睛看着许宣,见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比较平淡,丝毫看不出害怕、紧张或是其他类似的情绪。 “呵呵、呵呵、呵……”鲍明道又笑着在许宣的肩膀上拍了拍,随后偏过头去朝临仙楼的地方吼道:“都别打了,都过来,本少爷带你们认认人!”他说着又朝许宣指了指:“这个、许宣,许汉文公子。你们都来认识一下!” 鲍家的小厮们和临仙楼的小二厮打在一起,这个时候有些分不开,但是鲍明道在那边发了话,他们也不好不收手。眼看着就要到手的胜利,于是就又远去了。当然,更多人想的还是赏银和红袖招里的姑娘泡汤的事情。有些人嘴角边留着血水,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骂骂咧咧的。还有伤到筋骨,就相互扶持着,总之都往许宣这边过来了。人群为之让了条道出来。 …… 李笑颜坐在酒楼里,一柄明晃晃的剔骨刀已经被她拿在手中,因为拿刀的手不稳,在桌沿的一方留下道道的划痕。 待鲍明道进来之后,就瞅准机会暴起杀人。她心中想这着,这是有可能的,可以试一试。这样想了之后,心情开始有些复杂起来。随后……随后就只有自杀一条道了罢。这是最坏的打算,李家已经不剩什么了,为了将爹爹的命保住,已经散尽家财,自己如今连死都不怕。 她的决心在犹犹豫豫中不断坚定起来,门缝的地方,鲍家健仆的脸上偶尔在打斗中掠过去,一脸的狰狞,似乎下一刻就要冲进来了。每当这个是,她握刀的手就会紧一紧,但是那边随后又被打回去,时间过去之后临仙楼里就仍只有她一人。孤孤单单的人影,在空落落的大堂里。门外是嘈杂、凶戾的打斗声音。 一切都朝着没有希望的方向发展,而她也已经决定要做最后的反抗。一个小二被打倒在地上,有鲍家的下人已经伸手,门缝里能看到对方满脸的血渍。 她咬了咬嘴唇。 下一刻,声音响起来。 “许汉文,我认识你的……过来,我给你们介绍……别打了!” 外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安静了,鲍明道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过来,门被推开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李笑颜怔了怔,楼前响起凌乱的脚步声,人的呻吟声,鲍家下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临仙楼被打倒的小二得以爬起来,随后又将门守住了。 这个不对。李笑颜心中疑惑地想着,对方明明就要冲进来了,为何偏又在这个时候退下去?很没有道理。但无论如何,眼下她去赴死的计划便不急了,这倒令她稍稍松了口气。她的背后湿漉漉的,便在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出了一身的冷汗,才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不怕死。 她走到门边,透着门缝看着鲍家的人朝人群外围拥过去。那边似乎有事情发生。 “来来来,都来看看。这位便是许宣,许汉文,有没有认识的?有没有人认识?”鲍明道轻拍了下手掌,随着众人说道:“不认识的,都来认识认识罢。汉文兄才华横溢,汉文兄文采风流。听说过钱家传出来的那首叫醉落魄的词么?嘿,他写的。” 人群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后开始议论起来。嗡嗡嗡、嗡嗡嗡。 钱府晚宴上的诗传出来之后,引起了关注。因为钱有的死,人们对这些诗词关注的程度就比平素还要大。许宣的名字如今已经有一些人知道了。那首叫醉落魄的词,虽然围观的众人中不是人人都懂,但毕竟还有一些人了解情况的,眼下稍稍解说一下,众人就都明白了。 “原来他便是许宣啊。很有才华么?看着不像……” “废话,才华又不会写在脸上。” “关于他的事情倒是听了一些的,似乎和程家公子有过节?今日才见到人……” “嘿,他似乎和许家小姐关系密切的紧呢!” “哦~~许家。” 众人纷纷议论着,将许宣和他所写的诗词摆在一起——就连“白狗身上肿”那首都被人提起来——随后在心中勾勒了一个书生才子的轮廓的同时,也有些疑惑。 鲍明道,这是什么态度?虽然他是在像人介绍许宣,但是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看看,看看,大家都来看看啊!” 许宣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他已经从鲍明道的举动懂读出了某种危险的端倪。那边鲍家的一众下人挤过人群,也已经快过来了。 “啪!啪!啪!厉害啊,厉害!写的好诗词!不过,我告诉大家,那首‘人生江湖’的作者就是他哦~~~嘿嘿,是不是很意外?”鲍明道朝着众人笑着说道,随后才转过身,望着许宣,脸上的笑容陡然间隐去。 “是不是……很意外?” 第124章酒楼故事(十一) “是不是……很意外?” 鲍明道转而问了许宣这句话后,脸上已经看不见丝毫的笑意。那目光狠狠地盯着许宣,似乎有巨大的仇恨包容其间。迎着这样的目光,许宣也难免会有怀疑。但仔细想了想,他和鲍明道之间确实没有明显的过节,即便那次打脸,最后也是算到黄于升头上的。 “呵。”鲍明道这般笑了一声,随后盯着许宣的眼睛:“那日在醉仙居的事情,不要告诉我你忘记了。那首‘人生江湖’,你才是作者……黄于升,呵,黄于升能写出那样的诗么?可笑!我居然会上当,我居然以为自己输在黄于升手上了!都是你做的!” 而眼下众人也已经议论开了。 鲍明道曾经输在黄于升手上的事情,他后来对消息的传播做了些抑制,但是奈何黄家那边的实力并不比鲍家逊色,这样的事情搞得大张旗鼓。他又是失败者,家里面不好出面帮忙。因此,算是吃了个大亏的。 这在他这样的性子来说,是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他喜欢玩阴的,在背后捅人的手段使过不少,眼下临仙楼的事情就是这样。而在和黄于升的事情上,如果真的是黄于升给了他难堪,那也就算了,但是……他居然被人阴了。 一个一文不名的书生。呵。他在知道事情始末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应对,当时是找了人在路上,准备栽赃许宣的,但是许宣反应比较灵敏,他的目的便也不曾达到。后来想的是报仇不急一时,因此暂时放过去了,再后来派人打听了许宣的住址,几次寻过去的时候,居然都没有找到人。岩镇虽然不是特别大,但是也有数万人口,要找一个人也不是特别简单的事情。 “嘿,我一直在找你!你看,有时候就是这样,原以为找不到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鲍明道看了看身边的众人,又朝过来的自家下人们挥挥手:“都过来罢!”他经常做类似的事情,次数多了,身边下人们察言观色的能力也都不差,这个时候都看出了鲍明道真实含义,于是慢慢地在许宣周围围了一圈。 “插!翅!难!逃!”鲍明道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插翅难逃了!很好!” “你是书生,原本不该这样对你的。但是没办法,谁叫我生你气了?生气了,就要出气,是不是这个道理?好在你没有功名在身,不然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你们读书人,想要科举入仕,升官发财。今天,我就断了你的念想!”鲍明道淡淡地说道:“你们下手轻点,不要太为难汉文了,就……打断一条腿罢。嗯,一条腿,够用了。”他说着又朝许宣笑笑:“别担心,断了腿开始一段时间可能会痛,但是医药费我替你出就是了。虽然断了腿会很不习惯,但是不要紧的,人总是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你习惯就好了。那么……就这样吧,你还有什么说的?” 许宣面无表情的看着鲍明道近在咫尺的脸,对方正望着他森然笑着,见他望过去的时候,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 这些时间不够围观的众人将事情搞清楚,但无论是谁,也都知道鲍明道和叫许宣的有些不对路。并且这种不对路,还不是普通的那种。这个叫许宣的,是有才华的,但是才华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实力作保证,其实便如同浮萍一般不够牢靠。即便能写出再好的诗词,但于眼下的事情,却是没有丝毫帮助。 他的腿,大概保不住了! “是啊,总是要负责的。”许宣点点头,说出了这句话。随后,猛地将脑袋朝前顶撞过去。 鲍明道先前想在众人面前给许宣难堪,为了让这个目的能够实现得更好一些,也更给许宣压迫感,他就一直在许宣身边不远处站着。这个时候,许宣陡然间朝他撞过来的时候,他脸上甚至还保持着笑容。 视线里,书生将脑袋朝他撞过来,鲍明道微微有些愕然,下一刻,便和许宣撞在了一起。要说的具体详尽一些,便是许宣先将脑袋狠狠撞在他的鼻子上,随后又用膝盖狠狠地在他的小腹顶撞一下。 鲍明道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塌陷下去一般,随后酸楚夹杂剧烈的痛感,从鼻子处开始蔓延。下意识的,他想伸手去捂住。但也就是与此同时,小腹处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鼻子……啊……”鲍明道只来得及发出这样凄厉的声音,随后剧痛将整个视线扭曲了,他勉强睁开眼睛,但是鼻子受了撞击,眼泪和鼻涕正抑制不住地流出来,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小腹处的疼痛,更是让他弯下腰来。 众人看着平静默然的年轻书生陡然间暴起,这两种情绪之间根本不曾有转换的时间,因此让人无法及时反映过来。这个时候都呆呆地看着,有些人惊讶的将嘴巴张得圆圆的,足以塞一个鸡蛋下去。 没有反应过来的,还包括鲍家的下人们。书生一击得手之后,并没有停止动作,随后朝着鲍明道一系列拳打脚踢。 许宣并没有留手,似乎要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痛殴鲍明道身上。虽然严格说起来,他如今还是文弱书生,但是因为坚持锻炼过一段时间,已经告别曾经羸弱的状态。而鲍明道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又在最开始的时候,被伤了鼻子,这个时候口中发出凄厉地哀嚎,根本无法做出有效的应对。 其实许宣本不想这么做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出手伤了人,就再也无法挽回。但是,另一方面,眼下除了这么做之外,似乎也无法可想,难道真的要让鲍明道打断一条腿么?先出手为强的道理他是知道的,也怪鲍明道自己倒霉,站得那么近,又没有警惕心。 活该! 鲍家的下人们终于反应过来,在他们的印象里,自家少爷似乎还是第一次被打,而且出手的人居然是先前怎么看都人畜无害的文弱书生。这些书生平素不是都胆小的很么?怎么如此狠辣?那一下下的,即便是自己被那样打,也吃不住罢? 但是,无论心中如何想的,总是先救人要紧。那个书生,叫许宣的,完蛋了。今天已经要把他往死里揍,不然自己少爷怪罪下来,自己等人就倒大霉了。 许宣虽然在打人,但是对周围的一切也还保持着警惕,在鲍家下人们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一把扯住鲍明道已经被打得披散下来的头发,朝青石地面按了下去。 “你们再过来,我不能保证他的脑袋比青石更硬!”许宣冷冷地说道。 这样的话语配上他的动作,起初真的有些将人唬住了,鲍家的下人犹豫了一下,随后有人嚷道:“他不敢的,他在吓人。这样子会出人命的,他不敢!冲上去,打死他!” “嘭!”回答的声音很干脆。知道鲍明道的脑袋被许宣狠狠撞在青石板上的时候,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啊!!!!”原本已经痛得有些昏迷过去的鲍明道,在这样的撞击之下,清醒过来,但这样的清醒也只是片刻时间,随后就更加昏沉了。 “你!你!你!你不要乱来!” “他真敢!他居然真敢!”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死定了、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我说了,如果你们再过来,我不能保证他的脑袋比石板更硬。我告诉过你们的,是你们自己不信。”鲍明道的脑袋紧紧贴着青石板的地面,这个是鼻血、泪水、鼻涕之类的东西在青石地面上混成一滩,小腹处的疼痛还没有消退,他微微将身子躬起来。 “是你说要负责的,你不要怪我。”许宣见鲍家下人止住了动作,于是小心地在鲍明道身边蹲下来,也不去管他脸上的血污,伸手在他的脸上拍拍:“原本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你看,多伤感情啊!” “最烦你们这些富二代了,莫名其妙的神经病。你要打断我的腿是不是?你信不信我敢杀你?啊?!”许宣冲着地上躺着的鲍明道吼道。 “你、你妈的,有种你、你打死本少爷……”鲍明道虽然受了伤,眼下正狼狈不堪地趴在地上,但是一贯以来养成的优等人心态还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些硬气,倒是让许宣有些意外。 “好啊。” “嘭!嘭!嘭!” 干脆利落的回答,以及脑袋同青石路面撞击发出三声沉闷的响声。 “哎!哎!哎!住手!停、停……不要再打了!”鲍家的下人们在不远的地方,惊得有些魂飞天外:“要打死人的!” “我问你,信不信?”许宣没有理会正在告饶的鲍家下人们,只是皱着眉头朝鲍明道问道。 “有种你……” “嘭!” “信不信?” “你妈……” “嘭!嘭!” “信不信?” “……” “嘭!嘭!嘭!” “信、信了……” 第125章明月初升 “信了?啧,这么容易就信了啊……”许宣蹲在地上伸手将鲍明道嘴角的血迹擦去一些,最开始的撞到鼻子的一记,已经有了明显反应,他鼻子附近紫黑了一大片,面颊也开始浮肿起来,想来鼻梁大概已经断掉了罢。 想了想,许宣微微撇撇嘴:“我知你不信的,你是谁?鲍家大少爷,我怎敢杀你呢?是不是?你心里面是不是在恨我?是不是想着眼下的事情过去之后,要找人对付我?呵,说实话,我也不信我敢杀你。”他说着,又将鲍明道的脑袋在青石路面上磕了一记。 “嘭!” 鲍明道的脸紧紧贴着路面,生理的疼痛到得某个极点,他甚至连呼喊也做不到,只是“哼哼”地不断****着。而这个时候,最大的打击其实来自心理层面。如许宣说的,他是鲍明道,谁曾这样对他?谁敢这样对他?眼下还是在众人围观之下,等到事情过去,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为什么会这样?那个书生,原本是要被自己狠狠修理的。但是,只是顷刻之间,在他自己还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陡然间将他高高在上的心态贬落在泥地里,并且狠狠地践踏。想着这些,鲍明道的心都在滴血。随后剧烈疼痛一阵阵地刺激着他的身体,他便连这样的想法也顾不上了。 临仙楼里,李笑颜已经走出来了,她被小二们簇拥着朝这边不断望着。眼见片刻之前还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的鲍明道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人按在地上胖揍,鲍家的下人们面色狰狞地在远处犹犹豫豫地想要靠近,口中不断有喝骂声时时响起来。她朝周围的小二看了看,众人对视之下,对眼下的场面都有些无法理解。那个打人的,看起来似是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怎得这般狠辣?还有,到底发生了什么? “喂,你准备怎么办?”许宣按着鲍明道脑袋的手在他的脸上拍了拍,用商榷的语气问道。 “呃、呃……” 随后许宣才反应过来,摇摇头,目光转向鲍家的下人们。 “他好像说不出话了,你怎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要看别人,说的就是你!”许宣朝那边鲍家的某个下人指了指:“你们都很衷心的是不是?怎么不救他?” 鲍家下人们先是有些犹豫,有些人原先是打着冲许宣不备冲上去救人的决定的,但是眼见这许宣几次狠辣的出手之后,都有些骇住了。他们平日里仗着鲍家的势力,到处耍横也很少有人敢管,血腥的场面也并没有少见。但是,当这一切都被人用在他们先前所倚仗的人也即鲍明道身上时,心头免不了都升起某些寒意来。而造成这一切的当事人,文文弱弱的书生,胆小怕事的书生,只知道吟诗作对的书生,反正是原本他们怎么都不会看重的,因此心中的寒意就又盛了几分。 老实人发飙最可怕了。 众人在不远处围一圈,这个时候即便已经反应过来,但是望着鲍明道有些凄惨的状况,还蹲着一旁的许宣,都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叫许宣的,胆子真大! 这般过得片刻,鲍家下人里走出一个人来,块头比较高大,身子也很健硕,应该是很能打的,先前同临仙楼的小二厮打了半天,有不少小二就是被他一人打倒。这个人大概在众下人中比较有威望,眼下自己的主人被人拿住,他站了出来。 “你叫许宣是不是?”鲍家的下人看了鲍明道一眼,随后目光转向许宣,眯了眯眼睛:“今天的事情你赢了,我们认栽。你放过少爷,我们便会离开,绝不为难你,我们的债以后再算。我叫卢四。” 叫卢四的下人说完这些,又朝鲍明道唤道:“少爷,少爷……你可好?” “卢、卢四……救、救我。”鲍明道大概还有一些意识,在听到卢四的声音之后,手指头动了动,挣扎着说道。 见到鲍明道还有知觉,卢四松了口气:“你也看到了,少爷伤成这样了,今天拿你没有办法。船就在河里停着,你有时间,回去收拾行李,等到家里面反应过来,你已经可以跑出去很远。去杭州、苏州、扬州,很多地方都可以去……你先放过少爷罢。” 同鲍家只是顾着骂骂咧咧放狠话的其他下人不同,叫卢四的显然不似他表面看起来那般粗犷。一番言行都有着明确的条理,先是确定鲍明道伤情,随后和许宣说的话里面又有明显的示弱意味,甚至还暗示他可以逃走跑路的某种可能。 这个人不简单,许宣在心理作出判断来。 眼下换做是其他人,卢四的话是可以起作用的。毕竟做出这些事情来,对于一个平素只知读圣贤书的人来说,心中难免会有慌乱,说不定就会答应放人了。 只是类似害怕的情绪,许宣心中其实并没有。先前暴起将鲍明道拿下,确实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但是随后的举动,味道就不同了。 这些日子以来,许宣遇到很多的事情,他在这些事情面前,可以说如浮萍般飘摇,丝毫没有掌握自身命运的可能。无论是最初河边上的杀戮,还是后来面对于氏兄弟,或是中秋之夜以及令狐楚对他的要求,都是这样的。事情表面上云淡风轻地过去了,但总还是在他心底滞留下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慢慢发酵,到得后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化作了巨大的戾气压在心底。 在最开始对鲍明道出手的时候,多日以来的积留的烦躁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可能,随后的举动,便是将这种可能做到了最大。可怜的鲍明道,在不知不觉间,便是充当了类似沙包之类的供人发泄的角色。眼下发泄也过去了,许宣的心态稍稍平复了一些,对自己暴力的举动也有些无言。 “算了吧,跑路的想法我是没有的。徽州府这边,鲍家总不可能一手遮天。我并不怕你们。”许宣说的是实话,令狐楚还有事情求着他,面对鲍家可能的反应,他还真的不是很担心。商贾之家,即便再强势,但是在锦衣卫面前也不可能掀起风浪。 “你确定么?”卢四有些不甘心地说道,随后朝身边一个下人微微使了使眼色,那下人会了意,稍稍退后一些,混在人群里便要出去通风报信。 “喂,站住。” 这些事情当然瞒不过许宣,他这般叫出来之后,人群里的下人顿了顿,随后悻悻地又走回来,有些无奈地看了卢四一眼。 “其实也很简单了,我这个人比较好说话,不就是放人么?”许宣朝不远处临仙楼的方向看了看:“你们不是搞了个什么‘明月什么的’吗?齐声给我吼几嗓子,就放过你们了。” “明月初升?”卢四愣了愣,随后有些迟疑道。 “这个、可不是我说的,你们自己看着办罢。”许宣笑了笑,扯着鲍明道的头发,又将他的头顺势朝青石板上撞了一下。 “可恶!” “直娘贼!” 明白了许宣意思的鲍家下人们,怒不可遏地骂起来。 临仙楼的主人李本正平素有搜集雅号,一些精美的古珍瓷器,或是名人字画之类的,多年下来有了很可观的积累。“明月初升”是其中一幅画的题目,鲍明道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在后面煽风点火,说是李家人暗讽太祖,心怀不轨。这些话其实要说起来,并没有人会当真。但是,如果真的有人要拿这些做文章的话,也不是真的就没有用。 李家便是在这事情上被摆了一道,鲍家在官府那边关系比较硬,因此上纲上线地操作了一番,居然要判李本正入狱。李本正今年五十又四,平素身体就不好,若是真的入了狱待上个三五年的,说不得就一命呜呼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李家所能做的选择也不多,无非是花钱上下打点,走各方门路关系。但是,因为鲍明道事先便有了防备,所以这样一番周折下来,效果并不大,只是将刑期稍稍减了一些而已。李家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便只好答应了鲍明道的要求,将酒楼做了抵押,换回不做追究的保证。 事情并不复杂,而眼下许宣要求鲍家下人在众人面前高喊“明月初升”,便是极重的打脸了。若是真的喊了,那么鲍明道之前在做的事情又算什么?李家的“明月初升”是心怀不轨,那么鲍家的呢? 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事情就太被动了,但是不做的话,那边鲍明道不知道是否能撑得住。 “来,你也来说一句罢。”许宣将鲍明道的头抱起来在,放在膝盖上,随后捋了捋对方散落的头发,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是不是很痛啊?没关系的,马上就可以看大夫了。来,跟我念,明月……说啊,明月……说了就放你走,别担心了,大夫已经找好了。”说着他伸手在鲍明道的脸上“啪啪”地拍了两下。 鲍明道这个时候意识有些模糊,但是许宣在他耳边将话重复了几遍,他也能听见。下意识地,便跟着念起来。 “明月……明月……” “少爷!不能说!”卢四意识到事情不对了,在不远处要冲上来阻止,但是许宣立马抓住鲍明道的头发,那边随即不甘地退下去,急切的声音响起来:“少爷,万万不可说!” 许宣看了卢四一眼,低下头来并没有理会他:“嗯,很好,马上就放你走了。不过……‘明月’后面是什么啊?你能不能告诉我?” “明月、初升啊……”鲍明道恍恍惚惚地说着,因为是他一直在操作的事情,潜意识里就说出来了:“明月初升。” “嗯,你真棒!” ……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对眼下的一切发表意见。因为,事实太出人意料了。人们所能做的,便是睁着眼睛看着这一幕朝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着。 起先在许宣打人的时候,有的人便在心里猜测着这些事情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局。打了人的许宣自然是出气了,但是鲍家随后的报复,该怎么样去承受?虽然他是有诗才的,但是这些才华之类的东西,毕竟没有什么实际用处的。 李笑颜在临仙楼前张大了嘴巴,四周气氛奇怪地安静,许宣的话音不高,但是她也听清楚了。那书生,居然在帮自己?虽然可能并不是专门为之,但是他确实是在让鲍明道喊出那句该死的“明月初升”了。 “你!”卢四伸手指了指许宣,随后朝着鲍明道唤道:“少爷啊!” “明月初升,明月初升……”鲍明道趴在地上,呢呢喃喃地说道。 “啪!啪!啪!”鼓掌的声音响起来,零零落落地拍了几下,这个时候当然不会有人附和的,许宣将手放下来,朝众人看了一眼:“众位都听到鲍公子的话么?哦~~你们听,他还在说,没听清楚的都来听一听……真好听啊。呵!” “你过分了!你就不怕么?”卢四冷声说了一句,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任凭他再怎么指责许宣,也已经无法挽回。 “还有你们,你们也要喊啊,不然我怎么放人?”许宣朝他淡然笑道。 “你!” “喊了我便放人!” “我等凭什么信你?” “这个……你赌一下罢。” “呃……岂有此理!” 人群围绕的日光下,怪异的气氛占领了大半条街道,很多准备去往其他地方的人路过,见着眼前的事情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稍稍打听一下。知情地人就做些解释,到得后来,就里里外外围满了人。 许宣二人对话的时候,人群外围两个衙差正在紧张地拉扯着。先前准备上前阻止鲍明道对临仙楼动手的衙差这个正将身边的人紧紧拉住,被拉的人则一脸焦急。 “你放开我,鲍公子遭歹人袭击,这事情不能再拖了!” “拖一拖吧,没事的。” “岂有此理,再不过去就要出人命了。事情闹大,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县尊的命令你不是不知道,钱老爷出的事情,县尊那里顶了很大的压力,这节骨眼上不能再出事情了。” “先前我也是这么说的,你说没事啊。” “这怎能一样?” “一样的啊。” “呃……” …… 有轿子自转角处过来,轿子不大,但是制作比较精良,想来坐中之人也是有些身份的。因为人群拥堵,轿夫们走不通了,犹犹豫豫地彷徨起来。大概是个感受到什么,轿帘被掀开,随后有老者探头出来问了一句:“出了何事?”前方眼尖的轿夫看到了情况,便小声汇报道:“似是有人斗殴,流了一地血。”老者听了摇摇头:“岩镇这边近来真是有些乱,时辰不早了,绕道行罢。”他说完,将轿帘子放下来。 “老爷,被打的似乎是鲍家少爷。”有轿夫将事情看清楚,认清了地上被打的人之后,出声提醒。 “嗯?”才放下的轿帘又被掀开,老者皱了皱眉头问道:“鲍明道?还是鲍明理?”听他的话,大概是和鲍家有些关系的。 “是鲍明道少爷。” “这个兔崽子!居然被打?鲍瑞德那老匹夫,怎么教的孙子?”老者又皱了皱眉头:“算了,既然遇到,还是要管一管,去看看罢!” 轿夫于是将轿子小心地放下来:“老爷小心。” 老者朝人群中过去,这个时候围了很多的人,能看到鲍明道躺在地上,头发被人扯住,一脸血肉模糊的样子要多凄惨都是有的。 眼下老者只是看了个大概情况,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是难以把握。鲍明道身边蹲着的书生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看了看许宣朴素的衣着,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是随后想了想,又有些记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便是始作俑者罢?真是斯文扫地! 正待走到人群外围的时候,一阵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来。 “明月……明月初升!可恶!” “明月初升啊!我说了!” “明月初升,明月初升!我也说了……” “快放人,快放人。” “明月初升!” 老者原本平缓的脚步,微微一窒。呃……这个,什么情况?明月初升? “我等已说了,你快放人!再拖下去,少爷就撑不住了,你这混账!”卢四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响起来。 “放人是肯定的,不过,有些事情,还需要诸位做个见证!今日这些事情,对错先不论,但是无论如何,鲍少爷是说出那句明月什么的,这个大家都听到了。是不是?” 众人听了许宣的话之后,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有些人微微点起头了。 “那好,多谢大家见证了!” 李笑颜在远处的石阶上望着一切,这时候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一角,身边的小二有些兴奋起来了,那边鲍明道都说了“明月初升”,那有些事情…… 正想着这些的时候,李笑颜这样到街口转角处的轿子,以及随后走出来的老者。 那个好像是汪汝才罢?做木料生意的那个。李笑颜辨清来人的面容,心中微微愣了愣,那人好像和鲍家关系甚笃,怎么在这时候过来了? …… “见证?是何见证?老夫倒想知道。” 人群外围响起来一丝威严的声音,许宣循声望过去,有轿夫模样的人正在人群中开一条路。 “让让,都让让……” 第126章恶念(一) 许宣望着迎面而来的老者,脑海里浮现起前几日钱府晚宴时候的情景,这个人叫汪汝才,他是见过的。 汪汝才走进人群里,一些事情就得以看得更清楚了。鲍明道微微蜷缩着身子,斜斜地侧躺在青石路面上,疼痛大概有些难以忍受,以至于他的身体会不时地抽搐。脸上比较凄惨,污血流了一脸,随着他不时的轻微颤抖,在地上染了斑斑驳驳的一大片。如果不是平日里熟悉对方,眼下仅凭面相,大概已经认不出对方的身份了。 汪汝才眼角抽搐,血腥的气息弥漫过来,他伸手在眼前挥了挥,眉头皱了皱。这样的举动其实未必有效果,所以也只是下意识的行为。代表着他对眼前某些情况的不喜。 “通知家中没有?”汪汝才朝着地上的鲍明道指了指,他的大商贾身份,让他在这样的场合说起话来的时候,能够保证必要的威严。 “呃,还不曾……”卢四在一边看了许宣一眼,躬身回答道。对于王汝才同鲍家的关系,他心中是清楚的,因此在见到对方的第一时间,便知道事情有转机了。 “混账!还不快去?”汪汝才朝他喝骂一声,他唯唯诺诺地样子,随后朝身边的下人使了个颜色,那下人便飞奔着出了人群。 人群因为鲍家下人的离开微微骚动了一下,这个时候,对于后面事情的发展,很多人便更家好奇了。这个、简直比说书还要精彩。 “把人扶过来罢!”鲍家的下人眼中露出一丝窃喜,都在想着,汪老爷既已发话,那么事情大概可以结束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卢四,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许宣跟前,而对于这一切,许宣也确实没有阻止,任由对方将鲍明道从地上扶起来,抱着回到人群中去了。另外,他在卢四离开之前的眼神里面,把握到憎恨、愤怒以及某种……类似于怜悯的情绪。而后一种情绪,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汪、汪世叔……那个混蛋,他偷袭……我、明道啊,替我做主、做主!不能放过他,要他活不过今天,我要他死……呜,痛死我了……明月、明月初升啊……呜呜”鲍明道正处于半梦半醒的当口,卢四将他抱起来的时候,因为身子晃动,大概又恢复了部分意识。 日光下安静得有些奇怪的长街,人群围堵的一方小小空间里,于是响起一些类似呓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并不连贯,但是也足够让人听出大致的意思,感受到某种憎恶的情绪。下一刻,这种情绪随着一声凄厉的嗓音喊出来,才被推向了最高的顶点。 “他不死,我便死!他不死……呃……” 鲍明道全身的力气在这句简短的话语上用光了,全部的痛楚、羞辱、憎恨都压在上面,伴着口中的鲜血飞射而出。说到第二遍的时候,一口气息未能接续上去,很干脆地晕掉了。鲍家的下人们便随之手忙脚乱了一阵。 “有没有事啊?” “不会死了罢?” “混账,你说何蠢话!” “救人,赶紧救人……” 汪汝才对于这样的场面只是稍稍看了两眼,待确定鲍明道只是昏迷之后,便收回了目光。他经历的事情多了,倒不至于在眼前失态。随后朝着许宣看了两眼,越发觉得这个书生是认识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汪汝才扬了扬眉毛,朝依旧蹲坐着的许宣问了一句。 “呵。”许宣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一些血迹沾染在衣袍上,他伸手拍了拍。随后转身便要朝人群外走去。 “这边算了么?” 身后传来汪汝才有些怒意的声音,许宣转过身来,见到他圆睁的怒目,皱了皱眉头:“哦~~你说这个么?没什么要说的啊。” 汪汝才微微眯了眯眼,身边的轿夫下意识地同他拉开了些许距离。这个、老爷好像要生气了,躲远一点。随后汪汝才朝许宣点了点,虽然他只是商贾出身,但是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和各行各业的人打过交道,真正厉害的人物以及大场面也见过不少,因此随手点了点,便也能让人感到几分不怒自威。 “年轻人做事冲动,这个可以理解。老夫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明道做事情有时候确实缺乏考虑,惹到一些人也属正常。今日发生了何事,以及事情对错,老夫不去关心,毕竟这些事情自有他家中长辈定论与教训,无论如何,也不该轮到你来。” 许宣沉默地望着汪汝才,眼神平淡。对于这个老人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觉得有些好笑。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不曾去关注,便来教育人,又有什么说服力可言? 汪汝才把握住许宣眼神中某种戏谑的意味,便觉得有种被人轻视的感觉。虽然这样的感觉其实要说起来也算不得大事,若是放在平时,他也未必会和一个后辈去计较这些。 但是他心中清楚十分清楚鲍明道的为人,岩镇就这般大,平日里虽不曾亲眼见过,但是鲍明道干的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也是时时会有耳闻的。眼下事情大概也很类似,他做出立挺对的举动,心中确实没有底气的很。但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了,若是真的不能将许宣压住,事情便不好收场了。 “看模样,你也是读书人,读书人老夫见过很多,没有真本事却如你这般自命不凡的也不少。自己都不知自己是何东西,长辈面前便是这般姿态么?家人如何教的你?有爹生,没爹养的混账。”汪汝才原本便是急躁的性子,年轻的时候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情况有过很多次。眼下因为上了年纪有经历了人情世故,所以稍稍收敛一些了,但是许宣的态度却成功地点燃了他的愤怒。 “你哪里有读书人的样子了?当街与人斗殴,将人打得生死不知……莫非书读到狗身上了?哼,简直糟蹋圣贤之书!想来你在读书上也不会多大出息,不然,我大明朝若是让你这等人入仕,简直是耻辱之事。” 汪汝才骂骂咧咧地说着,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附近众人脸上古怪的神色,但是并没有止住话头。 “今日之事,你必须给老夫一个交代,给鲍家一个交代!如若不然,老夫和一些本地士绅都有往来。另外,城北东篱先生是我三子之师,平日最恨品行不端的读书人。他在徽州府这边的影响力,你应该知道的。若是让他知晓,仅凭你今日所为,此生怕是可以绝了科考的念想了!” 许宣静静地将他的话听完,似乎并不在意对方语气中的威胁之意,随后“呵”地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汪汝才说完这些,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这个书生身败名裂。对方没有功名的,他做起这些事情来,也不会有心理负担。但是随后察觉到身边众人望过来的眼神那种莫名的意味,心头才微微泛起些疑惑。怎得?莫非老夫的话没有力度么?他这般想了想,才意识到还不知道这书生的姓名,于是随口问道:“对了,你叫什么?” “许宣!” 轻飘飘的回答声起来,秋日的城市沐浴在日光之下,书生有礼地朝老者拱拱手,某种蔓延了很久的奇怪的情绪才陡然间露出端倪来。人群中有人掩嘴轻笑,有人无奈地摇头,更远的地方,临仙楼的小二们拱卫着李笑颜,正在台阶上不住地朝这边瞧着。日光将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涂上秋日的黄晕,人、树、街道、房屋…… 仿佛陡然间被一种怪异的情绪袭中,汪汝才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临仙楼前的长街上,里里外外的人群,此时都鸦雀无声。在离得远的茶楼里,说书先生已经将手中的木块拍了下去,唱戏的一曲已罢也在休息。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里,所有物事都遵循的既定的节奏朝前发展过去。 一顶墨绿色轿子,从桥上过来,河风偶尔将轿帘掀起来。轿子下桥之后,朝左折了一段,复又朝右的时候,轿夫们被眼前的人群难住了,于是止住脚步颇为苦恼地向轿中之人请示一番。轿中人大概询问了几句,随后依旧让轿子朝人群处驶去。 黄于升今日心情不错,在茶楼饮茶的时候,楼下急急的有脚步声,他伸出头朝外看了看,见一群人正急急地自远处过去。 “好像是鲍家的人,你去打听一下。”黄于升撇撇嘴,生活已经无聊透了,这个时候遇到和鲍家有关的事情,就好奇一下,也算打发一下时间。下人们领命下去,不多时就回来了,脸上古古怪怪地神色,随后在黄于升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话。 “嘭!”桌子被猛地拍了一下。 “我草你娘的,鲍明道!”暴怒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说书的先生以及唱曲的姑娘,以及歇了一阵,正准备重新下一段表演。都齐齐被这声音惊了一跳。随后望着华服公子领着一种下人“蹬蹬蹬蹬”地下楼,脚步急得踩得茶楼的阶梯似乎要断掉也似。 人不见了声音还远远传过来。 “你、速去喊人,鲍家去了一群狗腿子,我们人太少……” “妈的,诗、老子写的!” “去死罢你……鲍明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127章恶念(二) 人群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关于眼下的一切。很多后来的人,便从前人的话语中把握住已经发生的事情,然后告知更多的人知晓。随着日光偏西,街道上的阴影更多一些了,有阳光的地方渐渐地只剩下小小的一道。那书生也已经在房屋的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见他伸手在唇边挡了挡,总觉得他想笑的。 而原本作为漩涡中心的临仙楼,眼下也已经不再是事件的焦点。李笑颜在石阶上站着,脸色有些复杂。 事情真是出人意料,临仙楼暂时的危机算是解除了,但那边书生的处境似乎不太妙。鲍家已经有人去通风报信,大概很快会有人赶过来报复。这些事情……她看着身边的小二摇了摇头,大家都伤了,已经不能打了,到时候……怎么办呢?很苦恼。 而自知道对面的年轻人叫许宣开始,汪汝才便有些后悔。难怪、难怪会有些熟悉呢,原来是他……那天晚上见过的,怎么就不曾想起来? 他心中确实有些后悔,毕竟对于眼下事情的始末,他还未曾搞清楚,就一口咬定对方不学无术、品行不端的事实。当然,这个原本也没什么,但是之后如果想要再把他搞臭,便会很有阻力了。那天钱府晚宴的时候,便是眼前的书生写了首词,才将众人从尴尬的局面里拉出来,虽然那个叫令狐楚的锦衣卫未必真的会对人动手,但是无论如何,众人在明面上都承了他的人情。这些事情,刘守义都已经知道,如果要搞臭他…… 汪汝才回过神来,随后想着,又有何不可?这个叫许宣的,也只是突然间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之前根本不曾听说过他,想必也不会有多少背景。自己只要咬定对他才华的质疑,便有占在他对立面的理由了,到时候即便搞错了,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而另外的,这书生看着这么年轻,若是诚心找他的问题,考较一番,总是能考倒的。 不愧是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的,汪汝才只是稍稍犹疑之后,便把握住思路。 “原来是你!呵。”汪汝才冲他笑道:“好得很!不要以为写了首好词便目中无人了,那首词是不是你所写,也有待商榷……你这般品行,老夫是质疑的。今日,便要将你嘴脸扯开让众人瞧瞧。” “诗品及人品,没有人品的人,如何写得出那般词作。当日众人被你蒙蔽,老夫也在其中,但见你今日行事,此事应该是有蹊跷的。” 人群外围,两个衙差经过一段时间的拉扯,等到鲍明道被救出去之后,意见达成一致,开始动手将人群驱散。毕竟聚集的人太多,容易出事。 汪汝才见着二人,想了想随后走上去拉过二人小声地说这话。两个衙差皱着眉头将他的话听完,其中一人笑着点点头,他的同伴却皱着眉头朝许宣看了一眼,没有表态。汪汝才也朝许宣的方向看过来,随后又和二人说了什么。说着话的时候,他身子稍稍朝二人靠了靠,手伸在袖子里,随后掏出一些物事。他的动作虽然比较隐蔽,但是也有眼尖的人看见了,但这个时候也不好叫破,只是“啧”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好了,两位官爷已经同意,待老夫揭穿你面目之后,便将你送官!”汪汝才说着,鼻腔中冷哼一声。 许宣朝那边两个衙役看了一眼,其中一人有些羞愧地将头低下来,不敢与他对视,而另外一人望着他森然一笑,眼神露出一些危险的光芒。 拆穿我的真面目?许宣想了想,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这个如果真的要拆穿的话,估计会把你们吓死罢。 汪汝才这个时候并没有真的立即动作,他是做生意的,读书不多,仅仅是到了能断句的水准。要真让他来拆穿许宣可能的真面目,这个其实很难做到。想了想,他对左右说道:“去请东篱先生过来,用老夫的轿子,要快!”轿夫领命而去,汪如才转过身来,望着许宣道:“你等着!” 人群散开一些,待汪汝才的轿子出去了,随后又合拢。汪汝才朝许宣看了一眼:“那么我们还是先说说眼下的事情,明道那小子也算得老夫的子侄之辈,却被你伤成那样,这个事情你狡辩不了,大家都见到,你是不是该给老夫一个交代?如若你还沉默不语,两位官爷都在这里,到时上了公堂,可就由不得你了!” “交代?”许宣朝汪汝才扬了扬眉毛:“好吧。” 从汪汝才见到眼前的场景到现在,许宣算是第一次正式开口说话。于是众人都打起了精神,想看看他有什么话说。当然,有些好事的人,难免会在心中恶意揣测一番,这个叫许宣的书生,会不会冲上去将汪汝才也揍上一顿,若是那样的话,就好看了。 倒也挺坏的。 墨绿色的轿子在人群外围停下来,轿夫小心翼翼地将轿子放下来,随后过来人群这边拉了围观地人问了几句话,随后回到轿边隔着帘子小声地回报着,这般过了片刻,轿中走出一个身形矍铄的青衣老者。老人家走到人群边,看了看里面的情况。 “先前鲍大少爷号称要将在下的腿打断,这些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在下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手为之……算是正当防卫。”人群围绕的中央,许宣怡然地将话说出来才看着汪汝才笑了笑:“现在你又要号称揭穿我的面目。” “岂有此理,现如今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呃……你是在威胁老夫么?” “哪里话,晚辈是最尊老爱幼的。” 汪汝才望这许宣,他虽然上了年纪,身形依旧粗犷,说话的嗓门也很大,但是居然被许宣这一句话噎住了。 “你!竖子!”他的指着许宣的手抖了抖:“等东篱先生到了,且看你的嘴脸!竖子!” …… “汝才兄,好大的火气啊!” 汪汝才暴跳如雷的时候,人群中有声音响起来。 “方才远远见着你的轿子,过来看看你,倒是不曾想到,汝才兄如此怒火。是遇到什么事了?” 汪汝才声音的来源望过去,等人群让开一道,他看见来人的身影,脸色顿时一沉。 “邓万里!” 他几乎一字一顿地喊出对方的名字。 第128章恶念(三) 时候已经过了中秋,再往后,白昼的时间便会越来越短。夏日的时候,眼下应该还是当头的日光,但到得此时,已经有了很明显的暮色。远远近近,一些房屋开始飘起炊烟,随后被风吹带着过来,使人嗅到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 离岩镇远一些的丘陵轮廓,在这种氛围里起起落落,柔和的线条给秋日黄昏平添了几许美感。有些树叶已经黄了,还有的依旧清脆,竹叶偶尔点缀在丛林里,更是绿得仿佛要滴出来。 近些的地方,瓦片间流泻着入暮时分的秋光,炊烟袅袅。秋日的晚风吹起来,拂过人的面庞,或者吹动树叶沙沙作响,人在这样的氛围里,大抵都会觉得有些惬意。 也便是在这样带着惬意的氛围里,发生的事情让众人久聚不散,这些事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到得此时,不仅尾声远未到来,甚至****似乎还只是刚刚开始。更多的好事者,因为忙完了一天的事情之后,都过来看热闹了。 汪汝才看着一袭青衫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除了一口喊出对方的名字之外,便没有别的话说。这个人他太熟悉了,简直是化成灰都能认得出来的。邓万里。 他们二人都是徽州木业的大商贾,生意上的磕磕碰碰也不是一天两天。至于近些年,因为彼此积蓄了很久的实力都有再进一步扩张的需要,因此摩擦升温得很快,已经从暗里的磕碰转到了明面上交锋,在很多场合都进行着比较激烈的碰撞。也因为这样的碰撞,他们二人的见面从来就不曾愉快过。这个,是岩镇这边众人周知的事情。 “汝才兄,你好!” 邓万里笑着朝汪汝才拱拱手,不论生意场上怎样你死我活,但是对于比较注重个人修养的邓万里来说,明面上客气也都是一种习惯。 “好个屁,你不在家中吃药,来这里做何事?”汪汝才只是在最初的时候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扭过头去,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知道看向何处。 邓万里笑容可掬的面色因为这话,也不由得窒了窒。他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虽然已经很注意保养了,但是同身形魁梧健硕的汪汝才还是不能比的。汪汝才私下里说起他的时候,都是“那个病鬼”之类的称呼。这个起初听闻的时候,邓万里自然被气的不轻,但好在他一贯注重修养,加上生意上同汪汝才的博弈中,很多时候都处在赢面,所以就将对方的话当成失败者的发泄,也不会太过在意。他知道,若真的与这些话较真,便落了下乘了。邓万里的面色缓了缓,随后笑着摇摇头:“这位不是许宣公子么?怎么,可还记得老夫?” 因为邓万里的到来,之前凝聚在许宣同汪汝才之间的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得以缓解,许宣见他朝自己打招呼,便也笑着回应:“倒是不想邓老爷还记得在下。” “哈,哪里话,那日钱府目睹了你的风采之后,老夫是时常想起啊。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啧,写的真好!”邓万里吟出诗句,随口赞叹两句。 “呵,不过游戏之作。” 邓万里看了许宣一眼,随后笑道:“即便是游戏之作,也已经相当了得了。以老夫看来,我大明朝到得如今也只有杨升庵一首‘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可与之比肩!” 邓万里拿杨慎的《临江仙》来同许宣所写的词作做比较,委实是极高的夸赞了。许宣自然“哪里、哪里”地推脱一番,但在众人眼中的谦虚,在许宣自己心里,大概心虚更多一些罢。 他们二人随意说着话,有些将汪汝才不放在眼中。而对于诗词之道,汪汝才读书很少,所能知道的也只是妇孺皆知的那几首而已,这个时候即便想要插进来说些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不是他写的,还是两说!”汪汝才在旁边冷哼一声,随后一拂衣袖朝邓万里说道:“你有事说事,没事的话,该去哪里,便滚去哪里罢。休在此唧唧歪歪,老夫今日是定要将这竖子的腌臜面目揭穿的,你若是有闲心,看看也无妨,只是,休得碍事!” “这个……是在说汉文么?”邓万里装作疑惑地打量了许宣一眼,随后冲汪汝才皱了皱眉头:“汝才兄会不会搞错了?汉文的文采,当日我等是亲眼见过的,这种事情,可不能儿戏。”他这般说着话,虽然语气是疑惑的,但是对许宣的称呼却不动声色地换做了“汉文”,便也能看出他的某些立场来。 “眼见便是真的么?这竖子还写过‘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歪诗……”如果说开始汪汝才对许宣的质疑还只是刻意为之,但这些时间过去之后,他也回忆起来一些事情,心中对于自己的判断有些开始认真起来。 “这个……”邓万里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眼许宣,随后摇摇头:“老夫还是不信!汝才兄,定是你搞错了罢。” “怎得,你是要拆台么?” 对话到得现在,已经带上了很明显的烟火气息,汪汝才本就是冲动火爆的性子,登时带着不愉喝问出来。 “呵呵。”邓万里笑了笑,随后脸色一沉:“便是,又如何?” 围观的人群稍稍骚动一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起来。今日的一场乱局,争锋的焦点一再转换。起初的鲍明道带人同临仙楼群殴,是占了上风的。随后不知道哪里跑来了许宣,将鲍明道一通乱拳打得不省人事,便成了胜利者。之后汪汝才的到来,指斥对方文才,将许宣拉入到不利的局面里。再到邓万里出现,交锋的中心又开始偏折,朝着二位平素就矛盾重重的大商贾而去。 这个,简直精彩。 临仙楼的石阶上,小儿们将店里的桌椅板凳搬出来,一众站累的人便坐下来,仿佛真的看戏一般。两个衙差见得这样的情形,神情变得很难看,但是在先前他们收了汪汝才的好处,也不好立刻就翻脸,于是紧张地关注着事态地发展。 “如何?呵、老夫拿人头担保,这家伙是个草包,那词也非他所做。”汪汝才说着话的时候,唾沫横飞,脸上憋得通红。 邓万里却是轻飘飘地说了句:“既然如此,那老夫就用人头担保,那词确是汉文所做!” “你的人头值几个鸟钱?” “想来不会比你的更不值钱便是了。” 二人你来我往地骂战,看得众人直呼过瘾。有些肚子已经饿了的人,忍受着腹中“咕咕”的叫唤声,也舍不得离去。有小贩推了烧饼摊子,恰好打这边经过,今天的生意大概并不好,还有许多的烧饼剩余下来。眼尖的人瞧见了,兴奋地将其喊住。一些人离得近的人围过去,掏了零散的铜钱买上两只,弄得小贩一阵手忙脚乱。烤炉中的炉火,似乎都被众人的热情压得微微暗了暗。小贩原本还愁着烧饼不曾卖出去的事情,眼下简直是意外的惊喜,甚至有些懊恼为何不曾多准备一些。 烧饼数量毕竟有限,眼下人又聚了很多,自然是不够的,一些隔得远一些的人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烧饼摊子便已经被人抢空了。 临仙楼前,李笑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随后朝跑出来看热闹的厨子吩咐几句,厨子似乎有些不情愿,但是看了看聚集的人群,还是唤了人朝临仙楼里去了。临走时,看着争吵的邓万里几人,目光依依不舍。 “邓匹夫,你可敢打赌?” “赌便赌,金陵那批木料……” “就知道你个老匹夫盯着那批货,老夫赌了,若是这竖子真有才学,那批货便让与你!只是,若是没有,你又如何?” “东山木场那边,邓家新近屯下来的木料也不少,若是老夫输了,你拿去便是。” 嘴仗打到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古往今来,但凡赌局总是很吸引人的。很多人啃着烧饼,又从临仙楼要了碗水就着吃下,心头这般奇怪的赌局都来了兴致。一些头脑活络,平日里对赌局也不陌生的人,便开始私底下串联起来,到得后来参与可很多人进去。 众人对许宣原本就没有直观的看法,对他的文才之类的既然不了解,报以怀疑的也有很多。因此,一个个小小的赌局开设起来,众人少者三五文,多则二三两,一时间有些不亦乐乎。 而对于眼下发生的一切,许宣的心情是很有些复杂的。他有着后世的一些资源做基础,写诗之类的事情自然不惧,但是,若要真的涉及到学问,却是没有多少。那边汪汝才要请来的东篱先生大概是个厉害人物,若是要诚心考较的话,并不需要花费特别多的气力便可以将他的斤两摸清了。 邓万里同汪汝才定下赌局,随后目光朝许宣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意味很明显:老夫都已经将身家压上去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许宣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街道已经全部被屋舍的阴影占据,西边铺开一些绚烂的云霞,黄昏已经开始降临下来。 今天刘记酒楼那边大概是去不成了罢。许宣拍拍额头,有些苦恼,如此一来倒是要耽误许多事情了。而眼下的一切,他确实已经失去参与的兴致,想了想,反正已经够不要脸的了,干脆……便离开罢。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众人见那书生歉意地摇摇头,居然转身要离开了,都微微愣了愣。 “你看、你看,他走了,他走了,定是心虚!心虚!”汪汝才朝着邓万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呃……” 第129章恶念(四) “汉文,你……”邓万里望着许宣,皱了皱眉头。他表面上力挺许宣,甚至押下了东山木场那边这一季所囤积的所有物资,其实内里的目的还是要和汪汝才做一番较量的,这个没有办法,既是对手,很多时候的对决都不分场合。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书生那般干脆地就要离开了。 许宣转过头来,朝他露出个歉然的笑容,正准备要说些什么。陡然间一声怒吼响起来。 “许宣,来受死!” 呼啦啦的脚步声由远而进,棍棒在地上拖动发出一些嘈杂的声音,其间夹杂着的一些痛斥、狠语、暴力的气息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得到。 先前邓万里二人的争斗虽然也热闹,但是毕竟都是有身份的人,烟火气息虽然也有,但总的来说,还比较温和。到得此时,“咚、咚、咚”的声音从街角处传过来,还不曾见到人,便有呐喊声、呼号声、斥骂声。引得众人纷纷转身过去…… “噫,好了!人来你了,你完了!”卢四在一旁观望了很久了,这个时候听到声音,便知道心中一直在等待着一些事情终于到来,他朝那边高声喊了一句:“二少爷,这边!” 脚步声轰隆隆地碾压而过,日暮的时候,混合着西天血色的残阳,街角那边露出一些汉子的身影,皆是一身短打,手中拿着棍棒之类的武器。有的横架在肩上,双手扒拉在上面。有的扛在肩头,夕阳下,直直地朝天空竖起来。还有的,就直接在地上脱着,先前的声音便是自这里而来。 一群人,自夕阳里走出来,起先只有一个轮廓,随后才清晰起来了。为首的是一个黑衣劲装打扮的青年人,孔武有力的样子,走得近了,才能看出眉眼间同鲍明道依稀的几分相似。 “滚开!” “别挡道,老子告诉你!” “嘿,女人家也来看戏么?” 一群人粗暴地将人推开,众人这个时候本就挤在一起,这一番动作之下,一些围观的妇人被推倒在地上,但是也没有人去管,随后爬起来,有些战战兢兢的。这个时候,大概都被那群人有些凶戾的气势骇住了。 黑衣劲装的年轻人手中捏了张纸页,走进人群里,见到汪汝才的时候,有些不情愿地撇撇嘴,随后道了声“世叔”。汪汝才朝他挥挥手,随后他看着邓万里,冷哼了一声没有理会。邓万里负手站立,即便以他的修养,也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黑衣青年在场间略略扫了两眼,看清楚了一些事情。 “你是许宣?”他朝许宣指了指,随后将手中的纸页一抖:“虽然时间比较紧,但是这里有一些你的情况,你看看对不对……许宣,字汉文,男,年十九,未曾婚配。徽州岩镇城北人氏。出生于……父许存东,母季氏……嘉靖二十四年、以及嘉靖二十六年参加过院试,皆无所获。随后辗转一家书行抄写度日。其人性情惫懒,不学无术。曾与玉屏楼写歪诗两首,其一……其二……同徽州府黄家三子黄于升关系密切……同徽州府程家三子程子善有隙……另,疑与徽州墨商许氏二女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曾于钱家晚宴时写作‘醉落魄’词一首……” 劲装青年叽里呱啦地念了一通,因为他身形魁梧,念起这些来的时候,中气也比较足,周围的众人都听清楚了。纸页上所记载的东西并不多,都是关于许宣的一些生平事迹。这些东西查起来虽然不是特别困难,但是若非有心,要做到如此细致地步大概也不容易。 那边念了一阵,有些不耐烦了,随后拿纸的手微微一抖,纸页翩然地在青石路面上落下来,随后他一脚踩在上面,摇了摇头:“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早就同大哥说过,要对付谁,直接碾压过去便可以了,搜集这些东西,顶什么事?乱七八糟的……今日,呵,今日倒是让他长教训了。”他说着走到许宣身边,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李笑颜在临仙楼前站着,有些紧张地朝这边张望。那个叫魁梧青年,李笑颜自然也是认识的,叫鲍明理,是鲍明道的胞弟,平素喜欢舞枪弄棒。和岩镇街上游荡的泼皮无赖们关系比较好,用后世的话说,都是道上混的。今天他带过来的人,仅仅是看他们凶悍的表面,便知道,都是些刀口舔血的人物。 鲍明道的事情,虽然经过一些波折,但是这个时候还是再一次摊开在众人的面前,并且相较于之前,要更加犀利并且难以阻挡。而抵在这一切之前,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个先前出手的书生。身边的小二提心吊胆地看着李笑颜,生怕她一时兴起,跑过去打架。只是过得片刻,这样的事情也并没有发生,李笑颜素手在临仙楼前的柱子上拍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小小地响起来:“许宣啊……” “你死了!”鲍明理朝许宣伸出手去,许宣先是想要躲避一下,但是这样的举动到得一半的时候,那边伸手的速度陡然间加快,他便没有躲过去。 鲍明理扯过许宣的衣领,将头朝自己身前拉了拉,随后笑着又说了声:“你死了!大哥说了,你不死他便死,而他肯定不会死……所以,你死了。”完全没有逻辑的话语,但是却透露出某种深入骨髓的威胁意味。 对方话语鼓震着耳膜,微微有些颤动的感觉。口齿之间泛着一丝酒肉气息令许宣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舒展开来,他朝地上的纸页指了指:“这些事情……有些我都不知道,谢谢你告诉我了!” 对于许宣的回答,鲍明理应该是有些意外的,不过也并没有对他的镇定表露出惊讶之类的情绪,他先是静静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咧嘴朝他森然地笑了笑:“来之前,碰巧有个朋友来访,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想见见你。”他说着,五指张开,将许宣往前一推。 “他在那里。” 匆忙间,许宣只来得及将凌乱的衣领稍稍整了整,随后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来。来人个子不高,皮肤是黑黝黝的那种,显得很精干。日落时分,黝黑的皮肤似乎能反射出余晖的光泽。许宣朝他望过去,见他满脸都是阴翳的神色,便也知道,对方是那种常年行走在黑暗世界中的人物。 “你可能不认识我。”那人朝许宣咧嘴笑笑,因为他的皮肤黑地有些过分了,衬得牙齿似乎要更洁白一些:“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于贲。如果你真是那个许宣的话,你应该知道我的。” 陡然间,话语落下,一些记忆里的东西被联想起来,他的心间,慢慢地升腾起一丝真实不虚的寒意。下意识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 岩镇北岸,一些人群正呼啦啦地奔跑,很快自桥上蜂拥而过。桥上的闲散的行人,被撞到东倒西歪,随即见着人群的姿态,才勉强抑制住喝骂的冲动……一些轻盈地流水自桥下而过,似乎都被染上了一些紧张的情绪。 “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去的到底是不是鲍明理啊?” “呼哧、呼哧……” “要死了……” 第130章恶念(五) 无数人拥堵的街道,因为陡然出现的手持棍棒的人群,以及自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某些类似凶悍、无赖、蛮横的气势,显得比之前更加安静。但是场面毕竟精彩,暂时,作为围观者也还未曾被波及,倒是没有人离开。即便一些被推倒在地上的妇人,这个时候爬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随后也只是稍稍隐在人群深处的一些地方,待到确保安全之后,忐忑的心思过去了,便依旧期待地看着。 临仙楼后面厨房的方向,升起炊烟,眼前聚集的围观众人一时不会离去,也该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李笑颜先前吩咐厨子去做准备,而眼下看着鲍明理的出现,她心中自是复杂难言的。事情若是过不去,眼下大概便是临仙楼最后的生意了。 先前鲍明道被赶走,也喊出了“明月初升”的话,这样暂时的解围,令得她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原本准备鱼死网破的举动便也打消了。但是到得此时,鲍明理的到来,又让她的心情纠结起来。这一次,更多的其实还是因为那个书生。 于贲这个名字,对许宣来说,自然是很熟悉的。多日以来,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对方便如同阴影中的毒蛇,隐在暗地里。他也知道,总会有同对方相见的时候,但是,未曾料到的是,这个黄昏的时候,对方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坦然地介绍自己。竟是这般的……不期而遇。 “原来……你便是于贲了。”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来。 所能有的反应其实不多,最初的惊骇过后,许宣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先前的纷争中,无论是鲍明道的挑衅,或是汪汝才的质疑,并没有对他的心理造成太大的影响。虽然也会觉得麻烦,但是,也并非没有解决的法子。比如鲍明道,他直接就出手揍了人,看似简单的动作,先出手为强,其实也包含了方寸之间所能做出算计的极致。 对于鲍家可能会有的报复,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令狐楚还欠他一个人情,若是局面无法收拾,他不介意将这个可能在以后给自己带来巨大帮助的机会提前用掉。至于汪汝才的质疑,刘守义已经邀请他去参加某次高端的文会,这个理由已经是足够响亮的一巴掌了。 鲍明理初来的时候,他心中虽然有些紧张,但是毕竟是公共场合,这些事情都在考虑之中,也不至于乱了方寸。直到于贲的出现,那一丝在心中埋藏了很多个日子的忌惮才被彻底撕开,随后喷涌而出的,便是他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于贲慢慢走到许宣的身边,偏头看了眼人群,伸手将许宣肩头的一些尘埃拍去,随后脑袋靠近许宣耳边,小声地说:“我很高兴,真的!有些事情,原本我也没想着会这么快的……世事难料……我今天我是替鲍家出头,即便罗长生有话要说,也算不到我头上。这样的场合,大概不好弄死你,倒是有些可惜……所以先让你付点利息好了……”他说完这些,上身朝后仰了仰,眯着眼睛又打量了许宣一眼,笑着摇摇头:“啧,真是标志,有点下不了手了,怎么办?嘿嘿嘿……”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很阴翳的那种,话语平静,但是有些深层的寒意从字里行间透出来,让人听了心头冷冷的。 鲍明理在一旁抠着指尖,轻轻吹着口哨,待到某个时候,他停下动作…… …… 在离长街远一些的一间阁楼上,也有人远远地朝这边望着。因为是三层的阁楼,视线比较开阔,左左右右,城里的很多东西都能看清楚。暮色时分,闲暇的人们无事可干了,在街上走动,来来往往的穿行在一条条阡陌的街道上,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那个好像是于贲吧?那个老大……”黑衣男子正在啃一根甘蔗,说着话的同时,“噗”地一声,渣滓从三楼屋顶上飘落下来。而地面上,已经铺满了类似的东西。因此也可以知道,他在这里已经待了不短的时间了。 “怎么又惹到于贲了?这个家伙挺行的嘛……”疑惑的声音落下之后,没有得到回答,他又嚼了几口甘蔗随后偏偏头朝身边的人道:“我就比较奇怪,你当初怎么不杀他呢?他耍了你,你却不杀他,啧啧……”黑衣男子要了摇头,仿佛遇见了不可思议的事情。随后又是一阵“吭哧、吭哧”的咀嚼声。过得片刻,咀嚼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把握住什么。 “呵,难不成是因为他唱的那首‘明月几时有’啊……这个……”摇摇头,他先是想做否定,随后动作定格:“居然真是这个?不会吧?” “那曲子古怪,也算不得好听罢?你居然因为一首曲子饶了他性命……这个太没有道理了,太令人伤心了。裴青衣,你在我心中高大的形象瞬间倒塌了……” 暮色里,黑衣男子抱怨着说些话,看了看手中的甘蔗,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信手自楼下扔去,砸着一直路过的流浪狗,“呜呜”叫着跑开了,声音凄惨。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厉害!”黑衣男子说着这些的时候,身边青衣女子偏头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对方的面色,连忙慌张摆摆手。随后递过去一个甘蔗:“喂,要不要吃甘蔗?”“不吃就不吃嘛……吭哧、吭哧。”男子一番琐碎的举动之后,又朝临仙楼的方向看了看:“他被打了。啧……” 风吹过去,带着一些暮时的寒凉,将人青衣女子的衣角轻轻撩动起来。她站起身来,随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因为站得比较高的缘故,有些事发之处众人见不到的场面,在这里也能看到。 “咦?那边……”他伸手指了指,视线落在临仙楼以北的地方,看清楚了一些事情的发生,有些意外,随后声音小小地响起来:“真他娘的……精彩啊。” …… 许宣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受了对方一记重拳,虽然他尽力做了格挡,但是效果并好。于贲平素做惯了这些事情,只是一个照面,便被对方被打翻在地上。他将口中因为剧烈撞击而被牙齿嚼烂的血肉吐出来……至于唇角还在不断溢出来的鲜血,也不去管了。 月亮在西天的地方露出一个轮廓,时间推移,这个时候已经缺了一大块。夕阳还在,一些归巢的鸟儿自天际飞过。鱼鳞般的云霞铺满天空,在视线的西方被染成红色。 为了防止许宣逃走,鲍家来人在他周围紧致地围了一圈。邓万里在一旁见着眼下的一切,起初是想说些什么,但随后见着于贲的眼神,又看了看在不远处只是张望却不曾过来的两个衙差。眼下的一切,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于贲是这边流氓头子,平素腌臜勾当干得多不胜数,邓万里虽然不至于怕了他,但许宣还没有到让他真的愿意撕下脸,不顾一切去保的一步。因此,到得最后,他只是眉头皱了皱,将一些话咽下去。 “于兄,你先稍歇,让兄弟过把瘾。”鲍明理将指甲中的异物朝外弹了弹,另一只手中的木棍朝旁边一递,交予一个蓝衫短打的汉子手中。 于贲看了鲍明理一眼,今日他原是要同鲍明理商议些其他事情的,都是之前定好的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碰到鲍明道被打的事情,在鲍家掀起了巨大的风声,鲍老太公已经发了怒了。他从中依稀听闻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才跟着过来,眼下的身份其实是鲍家的帮手。想了想,他朝鲍明理点点头,退在一旁的时候,眯了眯眼打量着年轻的书生。 便是这个人,让自己的两个兄弟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事情,除了他和许宣之外,眼下并没有人知道。想着这些,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狰狞。毕竟在黑暗世界里混迹半辈子的人,眼下勉强能控制情绪,只是那微微颤动的手指,以及黝黑手臂上暴突的青筋,也让人知道,他忍耐得艰难。 疼痛的左脸微微麻木,许宣伸手轻轻揉了揉,眼神冷峻地望着对面的二人。这个时候,无法可想的处境里,他试图找出一丝可能的破绽出来。但是,没有…… 应该在最初的时候就跑掉的。 失误了…… “嘿嘿,关门打狗,呼呼……哈哈……”鲍明理右手将左拳抱在掌心里,微微用力,骨节间发出炒豆般的声响:“你!要!死!了!”他盯着许宣的眼睛,有些开心地说道。说完这些之后,找准许宣的面门挥出一拳。拳风凛凛。 李笑颜将头偏过去,眉眼间,都是不忍的神色。 便在这时…… “鲍明理,你偷人的事情,老子已经告知郑员外了!” 陡然间,声音自人群外传过来,匪夷所思的内容,随后是轰轰烈烈的一阵脚步声。 鲍明理原本平稳的拳头,因为这句话,猛地一颤。 第131章恶念(六) 鲍明理的拳头最后并没有落在许宣身上,这其中除了因为许宣在最后关头做了小范围的闪躲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那句陡然想起的话语,让他的动作有了一些慌乱。 人群又一次分开,事情上演到如今,每每到了关键之处,便会有新的力量介入进来,到得如今,众人虽然已经习惯了,但是不可避免地对事件的后续期待又朝更高处推过去。 鲍明理愤然地转过身,朝着人群散开处望过去,便见着一身华服,摇着折扇走进来的黄于升。因为很长一段路他是火急火燎地跑着过来的,此时还在努力平复着呼吸。剧烈的一番运动下来,他的衣袍也有些散乱,发髻也歪了,但并没有影响他过来时候带起的某些气势。 因为他的后面跟随了一大群人。 人群轰轰烈烈地过来,脚步虽然不够齐整,但是才在青石街道上,散乱的声音到处都是,反倒更显出几分气势,而这些,全部都算作他出场的陪衬。随着时间推移,还有更多的人朝这边过来。 黄于升便在这样的气氛里,被人簇拥着走到人群里面。先是看着许宣有些浮肿的脸颊皱着眉头点了点头,随后又同邓万里、汪汝才拱手打了招呼,这些做完之后,他才转而直面满脸怒容的鲍明道。 “你是如何知道的?” 打架这种东西,虽然很多时候看实力,但是人数多到一定程度了,便也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黄于升带过来的人数比鲍明道这边多了一倍,并且,远处还有人不断过来。他看了看身边的于贲,随后问出这句话。他已经能确定,方才那句话,便是出自黄于升之口了。 “知道什么?”黄于升轻轻摇了摇折扇,有些疑惑地说道:“哦,你是说你偷人的事情么?我猜的啊。” “你……”他轻飘飘地出这句话,鲍明道的脸上瞬间变得很难看起来。 “呵,你既然这般问了,我也就知道了,看来你果然同郑员外家的小妾有染哦~~~”黄于升“啪”地合起折扇,将折扇竖在嘴边,挤眉弄眼地说了句。 这模样真贱。许宣在旁见他的面容,心中不免这般想到,随后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并没有料到黄于升会带了人过来,但是眼下看着那边不断过来的人群,虽说就个体而言,抵不上鲍明道这边蓝衫短打的汉子们体魄强健,但胜在人数众人。眼下呼啦啦地聚在一起,只是稍稍看看,便让人觉得心头很有压力。他表面依旧保持着平静,但是悬着的心情已经稍稍放了下来,暮风吹过来,才发觉后背上的某些丝丝入扣的凉意。 鲍明道脸色由红转黑,鼻腔中响起粗重的气息。虽然自以为没有什么,也不惧对方,但是在见着黄于升的出场之后,他还是有些乱了。不然,也不至于问出“你如何知道”这般的话……这简直,就是承认了某些事情了。 这些事情,他是做过的,黄于升同鲍家兄弟不对路,因此应该是下了功夫调查过,但因为鲍明理做的隐秘,因此大概并没有收获,而眼下他仅仅是凭着一丝端倪,随口说出来。没想到,还真中了……呵,瞎猫碰到死老鼠的事情,大概便是这般了。 “没关系啦,大家都是男人嘛!”黄于升将折扇“唰”地展开,摇了两下之后,这般说了一句:“不过郑员外的家的小妾呢,啧啧……”说道这里,意味难明地咂摸一番,随后点点头:“嗯,反正我是佩服你的。” 这话不是贱到一定境界大概是难以说出来,简直如同在人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巴也似。人群中有人发出一阵阵地轻笑,鲍明理恶狠狠地瞧过去,但因为人很多,这个时候也找不出人来。倒是因为这阵笑声牵动了某种气氛,很多先前想笑又不敢笑的人,颤抖着身子压抑地很辛苦,到得这时候,都一齐笑了出来。先前的那阵笑声仿佛溅入火药桶的星星之火,瞬间将某些东西点燃了。 “轰”的一声,四下里,各种声音的笑伴随着众人种种不同的姿态,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文雅一点的,就只是低着头,身子一耸一耸的;有些放的开的,就“呵、呵、呵”捧腹笑着;更放肆一些的人,笑的同时也在同伴的肩头狠狠拍两下。 这样的气氛里,鲍明理连声高吼,试图对眼下的一切做出某些阻止。只是若是一个、两个的局面,或许还能制止得住,但眼下既然是群体的行为,他的举动湮没在笑声里,便也有些无可奈何。最后还是于贲朝前走了两步,众人眼见之下,神情微微凝了凝,笑声才一阵阵地歇止下去。 众人多少都知道于贲的身份,对他所做的一些见不得光的阴暗事情也都有过耳闻。所以他既然站出来,便带着气氛稍稍窒了窒。笑声虽然息止下去,但是,所发生的事情并不会这般轻易过去的。众人笑过之后,心头便又活动开了。郑员外的小妾……居然和人私通,这个消息太震撼了。 黄于升口中的郑员外叫郑文瑞,祖上世代地主,本就是颇有积累的家族,到了他这里,大概因为运势或是本身造化,读了些书之后,参加科考,居然得了个举人功名。随后的几次应试皆无所斩获,但是对他来说,便也够了。凭借着举人身份混入到特权阶层,家里的势力便水涨床高。如今徽州府这边,如论是官面还是民面,都卖他几分面子。他本身也是一个强势的人,眼下爆出小妾与人私通的事情。 鲍家……怕是要遭殃了。众人心中想着这些,对今日发生的事情,以及连环的****都有些满意。 真是……太精彩了。 某些属于秘辛隐私层面的事情,以一种极为滑稽的方式被稀里糊涂的戳破,在鲍明理还不曾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便扩散开去。他浑身颤抖了片刻,脑袋里浑浑噩噩地有些反应不及,到得后来,几乎是带着凄厉的喊出一句话。 “黄于升,我杀了你!” “杀了你……” “杀了你……” 声音撕破入暮的天空,一群归鸦被惊得飞了起来。暮色渐深,而临仙楼前的某些持续很久的局面,依旧没有到结束的时候。并且,随后黄于升的介入,又一次朝着更为哄闹纷乱地局面发展而去。 第132章恶念(七) 轻淌的丰乐河水边,一些渔舟或是画舫的影子,在暮色的时光,将倒影散落在粼粼的水面上。岸边有人家的地方,皆已飘荡着炊烟或是饭菜的味道。人群在河边来往,大抵都是从容不迫的。 大明朝的很多地方,如今或许还有着轻重不一的困顿或者贫瘠,但眼下的徽州府、在岩镇,人们的生活还算比较平静。经商的在外,多年打拼下来,给身后故里的亲人挣下一份安逸的生活。市民们平素里所从事的,也能够勉强让生活过下去。这边风调雨顺,农民们有地或是山头,靠山吃山,也能够满足平日的所需。地主土豪在这边霸人田产的情况虽不是没有,但不是常态,徽州府这边的风气,一定程度限制了类似事情的发生。 玉屏楼在河水边伫立,到得暮时,已经点起了灯火。这算是岩镇屈指可数的繁华之地,主人家因为有背景,经营有道,有着众所周知的良好口碑,因此对于富商大户来说,平素一些重要的宴席,如过不是在家中举行的话,大抵都会选择在这里,或是对面比之玉屏楼也不显逊色的金风阁里举行。 某个雅间里,因为紧闭着窗户的缘故,外间什么也看不见。暮色才刚刚开始,灯火的便将其间的一些物事投射在了暗黄的窗纸上。 “这种隐秘的事情,摆在这里说……”从话里的语气判断,说话人应该有些皱眉,随后声音叹了叹:“呵。” “这里怎么了?你是父母官,谁还敢偷听你不成?”说话的人似乎在喝着酒,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有些囫囵的个感觉。 “既然如此,那你便说罢!” “那我可说了……” 时间推移,玉屏楼迎来了越来越多的顾客,底层的小二,以及二层侍女们时时出现在人的视野里,显得匆忙。 “凭什么不让上三楼?”某一刻,有顾客对一些事情不甚满意,抱怨地说了一句。这句话随后引起很多的共鸣。 “我等不差钱!” “之前定好的,岂有此理……” 二层通往三层的阶梯前,小二正费力着拦住要向上冲挤的人群,一些衣着华贵的人堵了一团,口中要着说法。这些人都是玉屏楼的主顾,也有身份,轻易不好得罪。那小二急得抓耳挠腮,过得片刻,才有些勉强地说了一个名字。 人群外围,有新来准备讨要说法客人,但见着前面陡然间安静下来,于是面面相觑,都有几分奇怪。前面众人开始无奈转身,摇头说话的时候,他们才捕捉到一些字眼。 “刘守义……” “父母大人啊……” …… 雅间的里,交谈气氛似乎并不愉快,有酒盏瓷盘之类的东西被扔在地上摔坏了,但因为这一层如今已是空无一人,雅间的隔音效果也算不错,因此并无人听到。如若不然,一些小二或是侍女之类的,大概会被吓到。 居然有人敢在父母大人面前摔盘子的。 “令狐楚!”灯火照在刘守义脸上,久居官位的威仪眼下展露无余,因为谈话到得某个关键点,有些僵持不下,他陡然间朝对方喝道。 “你一张臭脸给谁看?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心里怕早已乐开花了。啧,你们这些当官的,一个个都那么虚伪,即便你也不能免俗。”令狐楚随意喝了口酒,声音有些惫懒地响起来。 今日突然收到令狐楚的邀约,刘守义考虑了许久,只带了一个跟随多年的长随,微服过来这边。对于令狐楚的目的,他心中是有个大概的,但是谈话中,对于对方一身的江湖痞气,还是有些不习惯。 刘守义面色有些无奈,随后摇了摇头才恢复过来:“本官不与你计较这些,刚才那些话你收回去。这事还有得谈。” “我说得出,便做得到。若是你真的不肯帮忙,我就在这边杀人。这边奸商一抓便是一大把,总不会都干净……锦衣卫做事情,何时讲过道理了?” 刘守义揉揉额头,有些无奈,最后还是点点头,同令狐楚,实在也没有弯弯绕的必要。 “具体的东西,你和本官说一下,本官这边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互通有无罢。” “呵,早该如此!” …… 时间过去,玉屏楼二楼传来一些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显得很有气氛。先前因为一些原因,无法去得三层的顾客们被妥善地安置在二层。因为事出有因,而酒楼方面也表示了足够的诚意,因此,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不予计较。 随后有人“噌”站起身来,将周围众人下了一跳,待随后听那边传来“刘大人”的称呼时,才回过神来,于是连忙跟随着行礼。 刘守义从三层下来,身边跟了两个随从模样的人,他朝众人摆摆手,便径直下楼去了。刘守义是父母官,看样子也有要事在身,众人虽觉得有些被冷落的感觉,但很快调整过来,也就不再计较了。随后言谈间,偶尔猜测一下刘守义来此的目的之类的,但也只是一阵,随后便又回复到原先的言谈的主流上来。 热热闹闹的场面。 刘守义下了楼,底下的人们并不知晓上面的事情,一时间也没有人认出他来。出门的时候,一些才子做了诗词,被挂在楼前的柱子上供人瞻仰。刘守义习惯性地扫了两眼,随后走过去。 “徽州府这边其他的不说,文风确实繁盛。比之苏杭、金陵等地怕也不差多少了。”令狐楚一身下人装扮,跟在他身后,这般感叹地说了一句。 “令狐大人原来也懂诗词,倒是让本官颇为惊讶。” “刘大人有所不知了……其实我是个读书人。” “呵。” 刘守义的老长随稍稍缀在二人身后,听了这话二人的对话,才抬起头来看了令狐楚一眼,借着灯火余晖,能见着他脸上深深的十字形刀疤。 二人这般说了这话,远远地有衙差跑过去,满脸带血,边跑口中边嚷嚷着什么。 刘守义皱了皱眉头,冲身后的长随说了句:“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他的长随约莫五十岁,行走间虽然弓着身子,但是其实更多是摆出下人的姿态,并没有老态显出来,他步履矫健的过去,将那衙差拦住说话。 “是他么?”令狐楚上前一步,同刘守义肩并肩地问了一句。 刘守义偏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令狐楚的目光朝那长随望过去,随后明白过来:“便是他。” “听说当年你为了救他,颇费了一番功夫。依这人的性子,能在你身边跟随这么久,也是奇了。” “是啊,转眼都快十年过去了……” 二人说些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的话,不多时,那长随回来了,朝刘守义拱了拱手:“老爷,出事了!” …… 灯火在岩镇的很多地方亮起来,临水的桥上有人过往,也打着灯笼,明晃晃的一个不夜的城市。 桥南岸的地方,有人急急地跑过来,路遇熟人,偶尔摇摇头说几句话,也会引起人的好奇,随后望着那边的街道,神情有些犹豫。 “怕是要死人了。” “是啊,鲍家少爷发疯了呢。” “连衙差都打了,官府的人……” 众人在桥头议论纷纷,显然对于南边发生的一些事情颇有些感慨,随后有人感叹一句:“唉,岩镇真是愈来愈乱了。” 临仙楼前,眼下正是一片狼藉。自鲍明理喊出要杀了某人的话,又有蓝衫短打的汉子将棍棒往黄家人身上砸过去之后,场面便有些失控了。 一边是地痞****,平日里打架斗殴惯了的,另一面人多势众,来势汹汹,只是稍稍一碰撞,便如干柴烈火般,使得某些局面被引爆了。鲍明理带来的人都统一拿了棍棒,而黄于升这边因为准备匆忙,先来的人都是两手空空的。但是后来的人里面因为有黄家的护院,因此带了些随身的刀剑之类的防身武器。 街道虽然宽敞,但是毕竟聚了很多人,一时间打斗所能有的接触面其实也比较狭窄。鲍明理带着人冲在前头,找准黄于升的方向一顿冲杀。黄于升起初有过片刻的慌乱,但他带来的人委实有些多,被人护在中间,对鲍明理那边的二十几号人便也不放在心上。 黄家打头阵的一些人因为手无寸铁,起初很吃了些亏,有的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有的伤了骨头,但是随着后来的护院上前支援,这样的情况很快扭转过来。棍棒击中肉体,“咚、咚、咚”地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样的节奏中偶尔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大概是有人被打中了脑袋,或是折断了骨头。 “叫人!叫人!人手还是不够!”黄于升扯着嗓子朝身边的下人喊了一句,那人大概对眼下的情况有些惊惧,因此只是听到黄于升吩咐的瞬间,便跑了出去。 跑得倒挺快了。对于这样的情况,黄于升一脸复杂,但是眼下的局面,使他无法太过分神。 “速去鲍家,请马护院请过来!”鲍明理将一个黄家下人放倒,随后被一个黄家护院手中的钝器击中,他吃痛之下,嘶吼了一句之后,凶性狂发,将那护院打得连连退了几步。 “黄于升!黄于升!我要杀了你!” “少爷在此,在此!你打不着!打不着!” 第133章恶念(八) 双方的打斗,并不是战场上的冲杀对抗,并没有既定的套路可言。但也便是因为没有规矩和章法,所以一切显得十分的混乱。嘶吼声、吃痛声、喝骂声随处可以听到,鲍明理的人一棒落空,打在自己人身上,造成了不小的混乱。黄家的人有的因为手无寸铁,抱着头胡乱冲阵,又让混乱变得更乱了。 有些人因为心中胆怯,稍稍后退了一些,黄于升在人后看见了,便高声吼着赏银——打了谁谁谁赏多少,打成什么样又赏多少。当然,最贵的还是鲍明理。只要能打中的,都赏一两银子。若是能打伤,就在这个数目上翻上十倍。正是为此,一些人咬着牙,还是挺了下来。鲍明理也因此吸引了不少火力,不到片刻,浑身上下不少地方都受了些伤。这反倒让他更凶戾起来,隔着人群看着黄于升,仿佛要将他咬死吃下去似的。 于贲没有出手,有人自他身边过去,他也不管对方身份,随手便将人推开,眼神直直地锁定人群中的许宣。因为黄于升事先的吩咐,他也被黄家的人保护起来,于贲即便要冲过去,也需费一番不小的气力。而这些时间,足够许宣做出必要的应对,或是逃走、或是其他。因此,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一头正在捕食的猛兽——猎物既已经出现,剩下的便是耐心了。 有的人打断了手中的棍棒,随手将尖锐的断口朝着对手的腹中捅过去,唤来一声惨烈的呼号,短暂的胜利还来不及庆祝,紧接着腰际便挨了一刀,惨嚎着躲在一边。 这样的情况下,一些围观的人群被波及,或是被推在地上踩了几脚,或是挨了些棍棒。有的不幸被卷入到打斗的中心,接受来自四面八方围殴,很快就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知了。 先前的争斗,并没有到得眼下的血腥地步,很多人看得津津有味,都忘记离开。等到事情发生之后,再想要有所反应,都已经迟了。妇人的尖叫声,让气氛变得更家紧张,小孩子哭起来,随后被撞倒,一些老者颤巍巍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满脸焦急。 邓万里和汪汝才已经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躲进了临仙楼里,眼下的临仙楼已经成为暂时的避难所,容纳了不少围观的人。有打斗的双方不小心撞进去,便会被慌乱的人们一阵拳脚打出来。 总之,眼下的情况,已经很少有人能保持淡定并冷静了。 对打斗的双方来说,原先的目的早就抛在脑后,眼下就是只是想着将对方打倒,打残。说起来,黄家和鲍家的关系也不密切,因为都是盐商,而盐业在徽州商业里又有着当之无愧的霸主地位。作为旗鼓相当的两家,怎样打败对手,怎样做行业龙头,便都是彼此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样的情况在年轻一辈中,要更加显著一些。因为家里的事情无法做主,两边的年轻人平素又无正事可干,但是家中的事情又不可能真的对他们没有一点影响。因此平素遇见,争锋相对是极为寻常的事情。许宣也便是因为在偶然间介入进去,才遭到了鲍明道的嫉恨。 血腥气开始铺开在街道上,入暮时分,起了风,一阵阵地将味道送入人的鼻中,有人干呕几声,但随后铺面而来的,是更多的血腥气。岩镇平素因为风气缘故,这般粗暴的场面,是极少出现的。人群散走了一些,一些走不及地,便一边躲避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棍棒袭击,一边忍耐这异味的侵袭。心情在这样的情况下,都变得无比急躁、惶恐以及不安起来。 许宣在人群众里,脸色有些凝重。眼下的这一切,任凭他原先如何想象,也无法预料得到。若要严格说起来,他是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的。原先以为黄于升地到来,会让一些情况得以好转,但是,就如今的形势看来,这样的期望已经落空了。并且,形势还在朝着更家恶劣的情况发展…… 只要等到一些事情出现,情况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那么许宣本就不多的一些底牌,即使尽出,也无能为力。而照着目前的情形看,他最担心的一些事情很可能就要出现了…… 这便是死人…… 只要有人死在这里,那么任凭黄家还是鲍家有着手眼通天的能力也无可奈何。有钱有的死在前,眼下岩镇的混乱局面造成的恶劣影响,已经被空前放大。 黄于升大概已经意识这一点,在那边已经停止了喊赏银的举动,皱起眉头来。先前的冲动过去,这个时候想着事情可能出现的某种后果,他望着许宣,咽了咽嗓子,有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 鲍明理已经杀红了眼睛,他受了不轻的伤,但是好在腿脚还能动,这一段时间下来已经有五六个黄家的人被他放倒,并且看起来还有余力的样子。黄于升随口道破的某些事情压在他的心上,郑员外那边知道自己与他小妾私通之后的某些后果,家里所可能面临的压力,以及眼下所受到阻碍,全在他的心头化作巨大的压力。他平素横行霸道惯了,遇到事情,都是用蛮力平推过去,眼下的局面几乎没有遇到过。重重压力之下,他所做的举动便有些癫狂起来。 杀了他!黄于升!杀了他,就没事了! 随着心中的狂吼,他的手中仿佛又平添了几许气力,这时候周围到处都是人,几乎不需要刻意寻找,便有目标。他闭着眼睛重重的一棒下去,棍棒从一个黄家下人头顶断裂,那人直直地倒下去。脑袋被开了个洞,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将青石路面染得极为惨然…… “死人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这句话仿若滴入油锅的水珠。气氛稍稍一沉,随后爆发出巨大的轰动。 “死人了!” “死人了!” 声音不断响起来。 许宣有些惘然,眼睛一眨也不眨的,过得片刻,脑海中的空白过去之后,才有些明白发生了什么。 担心的事情……果然…… 鲍明理望着眼前的一切,断成两截的棍棒被丢在一边,他稍稍愣了愣,随后将胸口破裂的衣服撕开,仰头发出一声长吼。 “啊!!!” 第134章恶念(九) 人群从长街中心朝两端散去,这样的过程已经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但因为人群拥堵得委实厉害,也有的人因为占得远的缘故,一时还没有离去,等到人群挤过来的时候,就轰轰乱作一团。 这条街上除了临仙楼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店铺。一家叫老川的布行,被拥堵而过的人群挤破了门槛,一些寄卖在门口的布匹滚落在地面,随即被纷乱的脚步踏破。那老板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脸上有些无奈的神情。片刻之前,面对围观的人群,他还在心中打着能多卖出些布匹的心思。有些店里卖着碗碟等日用品的,情况就更糟糕一些,乒呤哐啷的破碎声不断响起来。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因为关门较早,倒是得以幸免了。但是即便这样,人群被挤撞在门板上,还是造成了一些破裂的痕迹。 鲍明理有些癫狂放肆的吼声自人群后传来,本就已经混乱的人群却并没有因此更乱。这个时候,大抵心中所想的,都是死了人的事情。原本的打架倒没有什么,不少人是喜欢看的,但是到了死人的地步,心中就有些难以接受。 混乱之中,黄于升手中的折扇也不知道被扔去了哪里,他的发髻更乱了一些。那声“死人了”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心中就有些不好的感觉。这时候回忆起先前的目的,其实他原本只是想来救人,顺带着打压一下鲍家的气势而已……毕竟,鲍明道在众人眼前宣扬那首“人生江湖”不是他所写,确实落了他的面子。 麻烦了啊……黄于升在心中哀叹一声,伸手摸了摸鼻子。这次事情之后,黄家同鲍家本就有隙的关系,大概就会降到冰点。不过随后想着,杀人的毕竟是鲍明理,而且对方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也被自己碰巧抖出来,怕是承受的压力更大一些。这般想着,心中多少也觉得有些安慰。 黄家的人躺在地上,眼下到底是生是死其实也难以确定,血从他的脑际喷涌出来,许宣觉得自己大概依稀听到了血流的声音。咕噜噜的。但眼下嘈杂得环境里,这样的情况委实不可思议。 心理作用罢。他在心中叹了叹,眼神复杂。 鲍明理嘶吼之后,其实也已经冷静下来。他平素只是行事莽撞,但并不是真的就没有头脑。有些事情摆在眼前,其实是不需要太过分析就可以知道的。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的,他只是过来想将书生修理一顿,虽然口中放了狠话,但是其实最后所能做的至多不过打断对方的手脚而已。大庭广众之下,事情不可能真的太过。但是眼下的情况是,他真的杀了人了。虽然对方的是生是死也还是暂不能确定的事情,但潜意识里,他已经相信了。 他杀了人了。 一些关于后果的猜测在脑海掠过,一样样的都朝着于他最不利的直指而去。这样想清楚之后,他的心情也变得更加烦躁起来。 那个书生!一切的事情因他而起……鲍明理平素性子就急,他赤红着双目朝许宣望过去,随后又捡起一根棍棒。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杀一个人,还是杀两个人其实已经区别不大。关键的是,一定要有一个垫背的。在他心中的罪魁祸首便是许宣和黄于升。黄于升一下子恐是杀不掉了,那么,许宣…… 呵。 他的意图很明显,许宣也只是在他捡起棍棒望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感受到那种赤裸裸的杀机。 他要杀掉自己。 下意识的,许宣稍稍后退了一步。鲍明理从那边冲过来,口中一声怒吼,因为厮打了不短的时间,他身上混满了自己或他人的血迹。也是因为如此,他冲过来时候,气势显得有些骇人。两个黄家下人试图做出阻止,但是只是稍稍阻挡了一番,便被他冲开。 “救人、救人!十两、十两!”黄于升在另外一面高声喊着,语句并不连贯,但多少还能让人听明白。 因为可能死了人的缘故,眼下黄家众人心中都有些愤怒,有些事情,即便黄于升不喊,也是有人去做的。当然他们也会怕死,只是眼下的情况,鲍明理也未必能支撑多久,他们人又多,因此口中喊着“替黄九报仇”之类的呼号,手中的棍棒、刀剑之类的纷纷朝鲍明理身上招呼而去,打断了他的意图。 “原来他叫黄九……”许宣听到人群里的呼号声,知道那个可能因他而死的黄家下人的名字。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想做点什么,比如冲上去,喊一声冲我来,不要伤及无辜之类的。但是这些只是存于脑海中的想象罢了,他不是圣人,舍己为人的事情,是不会去做的,他也怕死。若是他有能力,或许还能同鲍明理过几招。但眼下的事实,的确是无法可想了。 临仙楼里有人探出脑袋来张望情况,随后缩回去,大概是在同里面的人进行交谈。过得片刻,李笑颜走了出来,在石阶顶端站了站。人群已经散去很多了,临仙楼前除了打斗的双方之外,剩下的只是一片狼藉。男子的头巾、妇人的绣鞋、老人的拄杖,因为走得混乱,这些东西失落了也无法捡回去,眼下便混合着一滩一滩的血迹,在临仙楼前到处都是。 夜色依旧铺开了,但因为这边还在持续上演的混乱,很多原本应该点起来的灯火,只有零星的一些。光线暗淡,除了吼声、棍棒交接声之外,只剩下一些压抑。李笑颜望着不远处被人保住的书生,贝口轻药。随后,似乎是有所发现,眼神有些奇怪。 那个人…… …… 在离临仙楼有一段距离的三层阁楼上,有人正在笑着。 “呵呵、呵呵、呵……”笑声不响,在夜风里断断续续的。 随后有女子冷漠的声音响起来:“很可笑?” “呵呵……”笑声持续,某一刻戛然而止:“咳,笑也不能么……你把刀放下。”声音顿了顿:“难道不好笑么?一群人,莫名其妙地胡乱打了一阵,还有人死掉……笑死我了,这些人,要是让我来……呃,当然,让你来可能更容易一些。我是在想,这事,根本没法结束啊。难道最后要死光么?”男子的声音有些惫懒,仿佛看戏时候,对台上表演随意的几句点评。 “刘守义最近大概会很头痛啊,好机会,我们要不要再去多制造点风雨出来?” 这样的说话没有得到响应,男子觉得有些无趣,随后偏偏头,朝头顶的星空望了望,底下鼎沸的呼号声时时传过来。某一刻,冷漠的声音又说了句话,声音太小了,若不是男子耳力不错,大概也不会听见。 “你说什么?于贲?” “呃……于贲!” …… 在一切来临的之前,于贲已经等了很久了。他一直忍耐的不曾出手,即便鲍明理几次恼火的暗示,他也没有去在意。全部的心思,都花在等待之上——一个行走在黑暗里的人,平素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对于于贲这种活过今日,明日便可能死去的人来说,所在意的东西其实并不多。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他的手足兄弟。自从知道兄弟死的消息之后,仇恨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燃起滔天怒火。但是罗长生的警告,让他选择了暂时的隐忍。虽然他不怕死,但是手底下毕竟还有几百号人,他不得不为了大局而暂时妥协。他原本以为会等很久的,但是没想到,机会就在不经意间到来了。为此,他不介意再多等等。 要确保,所有的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要确保那个书生…… 必死! 鲍明理带起了黄家众人的怒火,因此对于许宣的保护便稍稍露出了空挡。于贲的身子隐在阴影里,某一刻,拳头握紧,又松开。 鲍明理已经疯狂了,黄家的众人虽然愤怒,但是因为忌惮,却并没有下死手,他拼着硬挨了几下,已经到得了离许宣不远的地方。 “你死了!” 他朝许宣怒吼一声,其实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手中棍棒挥出的时候,被一个黄家的护院格挡了一下,原本是要击向许宣头顶的棍棒稍稍偏了一个不大的角度。加上许宣自己也有意识地进行了小范围的躲避,因此这一棍只是击在许宣的肩上。当然,即便是这样,痛楚传过来的时候,许宣还是不自觉的一个趔趄…… “你妹的!”心中不由得暗骂了一句。 下一刻…… “小心!” “当心……” “许公子!” 陡然间响起来的声音,让许宣微微有些愕然。黑暗中,似乎有东西掠过来,身形动作矫健得仿若扑食的猛兽。下意识的,他的头皮微微一麻,肩头的阵痛还很清晰,但是这个时候心底的寒意在瞬间占据了他的思绪、他的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糟糕了……于贲! 隐约的火光从远处传过来,隐隐照着来人因为愤怒、仇怨、欣喜等情绪交杂而有些扭曲的脸上,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息。而离他,不过咫尺。 一时间,无法可想的局面发展到现在,才露出真正的某种叫绝望情绪。但这一刻,许宣却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想象地那般害怕。下意识的,他也“呔”地低吼了一声。 有人影从侧方冲过来…… 第135章恶念(终) 许宣低低地吼了一声,勇气之类的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也算不得有用,但是至少可以让人心中对于一些东西,更坦然一些,哪怕这种坦然只是一瞬间的自欺欺人。当然,也许于贲未必能在一个照面之下杀死他,但无论如何,结果总不会太好的。 “嘿!”鲍明理在众人的围攻之下,森然地笑起来。 “嘭!” 下一刻,拳头击打在身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声音本身其实并不响,但是因为这时候吸引了众人注意的缘故,因此听起来很清晰。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于贲所要做的,便是自一开始就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众人从开始便陷入乱局之中,这种混乱在持续一段之后,变得更加混乱。即便一些开始还对于贲有些忌惮的,在杀红了眼的情况下,都有些忘记了。即便连鲍明理自己,在暗示对方出手几次之后,也有些顾不上。 当这种存在感在众人心中削弱到最低,有些机会又出现了的时候,他便出手了。蓄力很久的一击,像是雷霆,原本打的注意,便是让那类似猎物的书生为其所做的事情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时候两个手上功夫硬的黄家护院离得远,其他人已经没有可能阻止得了他了,一切都是顺利的。 他的拳头,便如他所愿地撞击在人身体上的某处。 只是,随后的感觉,有些不对劲…… 黄于升在不远处看着一切的发生,嘴巴张了张。鲍明理持棍的双手微微一颤,这算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误,但是黄家众人的棍棒随后招呼到他身上的时候,并没有了先前的力道。 一切仿佛笼罩上一层古怪地气氛。微暗的火光中,众人将一些事情看清楚之后,神情开始变得复杂,一时间都未能有所反映。 远处三层阁楼纸上,男子怔了很久,随后张了张嘴巴:“居然可以这样……” 清风在高处变得有些凛冽,哗啦啦地吹得人衣袂翻飞。过得片刻,女子冷漠的声音响起来:“看够了罢?看够了就走……” “呃?还没结束……” “如果你不怕被发现的话,就留在这里。” “被发现?”男子微微愣了愣,目光望过去,在临仙楼以北的地方,有人正朝这边过来。他还在张望的时候,女子已经起身了,风很大,吹着她的青衣朝身子的一侧贴紧,她随意活动了一番身体,很快越过屋顶顶端,朝那边看不见的地方过去了。男子在身后骂骂咧咧地说了两句,但是目光望向临仙楼的方向,有些忌惮。随后也消失在夜色的屋顶上。 临仙楼前,于贲收回手,望着不远处的许宣,皱了皱眉头。 眼下的情况,即便许宣也是才反应过来——先前于贲的一击,并没有落到他的身上。 在最后关头,有一个飞来的身影替他挡下来了。 许宣左手费力的扳住右肩,稍稍缓解痛楚,随后目光急切地朝地上躺着地人影望过去。微弱的灯火中,娇弱的身影,一身衣裙衣襟铺开,青丝映照着火光,泛出些许令人难以言说的柔弱感觉。 许宣张了张嘴巴,居然是她…… 片刻之前的情形在脑海中翩然掠过,倔强的女子一言不发地将一只只名贵的瓷器在临仙楼前砸得粉碎,一张张字画被投入火盆里。在同鲍明道不卑不亢的对抗里,丝毫不见身为女子的娇柔。家族所面临的压力,全部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而此时,娇柔的身影横在眼前,竟然替下挡下来了来自于贲的雷霆一击。李笑颜。 应该很痛吧……许宣心中惘然地想着,青丝遮住了李笑颜的面容,关于她所受的痛苦,此刻只存留在许宣的想象之中,但却是毋庸置疑的真实。 有人反映过来,嗓音干涩地喊了一声:“李家娘子。” “李家娘子!” “李家……娘子……” 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一阵阵地在耳畔回荡,仿佛是梦里的呓语而非众人的疾呼,许宣恍恍惚惚地,过了片刻才猛得一眨眼,醒过神来。 众人的呼声大概起了作用,李笑颜伏在地上的娇美身姿微微动了动,随后她微微偏了偏头,朝许宣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 “许、公子啊……妾身叫……”身子受的伤大概让她说话变得困难,又或许是女子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自我介绍时固有的羞涩,总之后面的内容并没有顺利地说出来。到得后来,她嚅嗫着有些苍白的嘴唇又低声说了些什么,许宣才听到她的声音。 “许公子啊……”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许宣常常会回忆那样凄美的笑容,那样一个昏暗长街微弱的火光里的,凄美的笑容。每当想起时,他都还清晰的记得当时自己某些惘然的情绪。也还记得,那个笑容里所包含的,对某些美好事物的留恋。而每当他想起来,都会唏嘘不已。她甚至还不曾亲口告诉他,她的名字。对于许宣来说,有些属于年轻时代的伤疼,即便岁月过去,也不会平复。只是,只是不再想起来而已。即便那个时候的他,其实已经不再年轻。 临仙楼门前,跑过来几个小二,见着眼前的情形,想要去将李笑颜扶起来。 时间并没有过多久,但一切都仿佛随着那个女子突然撞入的娇弱身影,在瞬间定格了。于贲捏了捏拳头,眼神平静地望着许宣。 “就是这样,人做了事情,总是要为之付出代价的。这代价,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也许是他人……后者大概更让人心里不好受。” 许宣并不知道于贲有没有读过书,当时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觉得对方说出了有些哲理的话,代表了他的某些心情。 “那么,你付出代价的时候到了……” 于贲的话响起来的时候,许宣没有做准备,黄于升没有做准备,任何人都没有做出准备…… “于贲,如果你不停手的话,我不能保证你的女儿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当然,你可以继续下手,不要理会我说的……如果那女子……” “她不是你女儿的话……” 惫懒地声音自长街的入口处传来的时候,于贲的双手离许宣的咽喉,仅仅一寸…… 第136章獠牙 有人的脚步声自街角处传来,于贲的手在距离许宣咽喉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昏暗的火光映照着他指尖的一许亮色,一片薄薄的刀刃。大概是为了把握陡然出现的话语意思,他迟疑了片刻,随后手臂调转了方向。 “你是何人?”星星点点的黯淡火光在街道上铺开,恰在街角的地方形成了一个死角,这个时候月色被云暂时遮蔽,一切都显得不清晰,于贲朝着街角的黑暗说着。 于贲的身份,很多人是知道的,他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他素来比多数人都狠,而他之所以比大多数人够狠,是因为他没有。人有了羁绊,很多时候就放不开手脚。而对大多数人来说的羁绊,也无非家庭、妻儿、朋友之类的东西。 对于于贲这样的人来说,想要女人是简单的事情,因此一直都不曾娶妻生子的打算。在黑暗里行走,时刻已经准备好了在黑暗中死去。他做过很多亏心的事情,手上有很多人的命,他的仇家也很多。但因为他没有羁绊,狠起来,自然要厉害一些。而眼下居然有人说出他有女儿的事情…… 鲍明理虽然有些疑惑地望了于贲一眼,但心中其实也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声叹息,不过因为暂时还不曾走出来的缘故,倒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于贲皱了眉头想了想,决定不再理会。 混乱的气氛原本是很难轻易止住的,但在这个过程的某个关键点,一个娇弱的身影撞进众人视线里,居然硬生生地将局势拉住。片刻间的开始和结束,抓住了众人的视线,随后带来的便是先前暴躁、骚乱的气氛微微窒了窒,众人渐渐冷静下来,场面随之沉寂了。 很多人手中都还拿着武器,一些棍棒兵器碰撞在一起,稀稀拉拉的声音传过来,不似先前那般的有种你死我活的煞气在其间。临仙楼的石阶上,有人小声哭泣起来,是几个年纪不大的小二。邓万里和汪汝才已经从酒楼中走出来,同一群人一起,神情比较严肃。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许宣只是望着地上的娇躯,眼神定定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里李笑颜仿佛睡着了一般,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火光中,像是蝴蝶的翅膀。小腹处有殷红的血色,在她素色的长裙上染出一大朵红花,并且随着时间推移,那花瓣还在不断渲染着。 许宣静静地望着她的身子,也不曾去在意于贲接下来的动作。这个时候,仿佛除了眼前的人,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他只是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到得后来,他试图蹲下身子,去探一探对方的鼻息。 这样的动作并没有实现,因为于贲已经将短刃抵在许宣咽喉最柔软的地方,一些皮肉割开,渗出丝丝鲜血。痛感很清晰地自喉间传来,许宣目光依旧朝李笑颜的身子看了一眼,轻轻地扯了扯嘴角,居然是想露出笑容来。 “你好像很难过。”于贲望着许宣的眼睛,有些开心道:“我送你去陪她罢!” 这时候,有东西自黑暗里破空飞来。虽然已经决心不再理会其他而致许宣于死地了,但于贲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将东西接住。 东西从黑暗里被掷过来,那人好大的手劲……于贲心中有些凛然,但并没有太过在意,正要将东西随手扔在一边时,眼睛的余光撇到那东西,便再也淡然不出来了。他眼神眯了眯,借着微弱的火光将东西看清楚,才确定来人先前说的话……或许是真的。 “呵,这倒有意思了,我说的话,你居然都不相信么?” 黑暗中来人走出来,一身下人打扮。有蓝衫短打的汉子试图冲上去阻止一下,被他随手一掌拍在地上,然后拾起对方掉落的棍棒一下下地砸着。脑袋、关节、肋骨…… “公然袭击朝廷命官,你完了,我保证。”来人冲着被打到的汉子砸了两棍,随后望着准备过来救他的同伴严肃道:“我没有开玩笑。你要打我,你死定了,你全家都死定了。” 他说完,不再理会众人,又自顾自地砸了两棒,等那蓝衫短打的汉子吃不住痛晕了过去,他才有些无趣地将棒子丢掉,随后朝身边几个被他的手段惊到的笑了笑:“还好,你们没有打我。” 其实不是他们不打,而是有些不敢而已。地上躺着昏死的汉子,是他们当中比较能打的人之一,居然在一个照面之下就被那个古怪的家伙放倒了。随后的一棍棍砸下去,虽然都不至于致命,但是恰到好处地击中了一些要害,都是致残的。 这个人……好狠。 一些人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哪里还有出手的胆量。 临仙楼前,邓万里偏了偏头,朝汪汝才问了一句:“是他么?” 汪汝才朝那边看了好几遍,接着微弱昏黄的火光,等到确定了一些事情之后,才有些艰难地点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真的是。” “你确定没看错?” “我说、你烦不烦……消遣老夫么?” 因为后来事态的发展超过了二人预期的极限,又到了死了人的地步,他们二人作为事情的参与者之一,心中有些忐忑。而随后那突然间到来的男子的身份被确定之后,这种忐忑便朝着更高的方向推过去。 “令狐……”邓万里这般喃喃地说了一句,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来人便是令狐楚了。 令狐楚将手中的棍子扔掉,随后走过来,于贲眼神盯在手中抓住的东西上,微微有些失神。那个“锦衣卫百户”的字样,似乎给了他不小的震撼。随后的反应便是即将刺入许宣咽喉的刀刃稍稍收回来一些。这个时候,他先考虑还是自己。 “现在信了?”令狐楚走过来,看了一眼李笑颜身子,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来对于贲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只是在查一些事情的时候顺带关注了一下。你有个私生女,名字叫……呵,大庭广众的,她的身份现在大概只有你、我知晓,看在你信了我的份上,暂时就不说出来。只是,这个书生你杀不得。” 令狐楚说着这些,随手接过于贲还回来的令牌,对方的手有些颤抖,应该不是害怕,倒像是在努力抑制着愤怒。令狐楚撇撇嘴,看于贲一眼,“呵”地笑出来。 周围的众人这时候已经停止了打斗,令狐楚随后将自己的身份做了介绍,剩下的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在这样的沉默里,有些人因为凉冷的夜风吹拂,已经从先前某些癫狂的状态里抽了出来,接下来的举动便是哀求。而有的人,还有些未曾反应过来,兀自呆立。 对寻常人来说,锦衣卫都是很可怕的。 黄于升有些心虚地朝人群身后缩了缩身子,那边叫令狐楚的锦衣卫百户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在对方说话的整个过程中,黄于升总觉得是在盯着自己。而鲍明理则神情复杂地猛地捏了捏手中的棍子。 令狐楚简短地说了一番话,大致意思的这些事情自己只是先过来看看,随后刘大人会亲自派人处理云云,似乎不准备直接插手眼下的事情。 于贲望着许宣,有些闹不明白,为何这书生的运气居然如此之好。居然又一次让他躲过去么……他心中在权衡着,是否要做出最后一击,将许宣杀死。但随后想到令狐楚的话。 女儿…… 呵,多年以来自己都不曾刻意去见过对方,在很多时间里,他自己甚至都有些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的事情,只是……不曾想到还是被查出来了。到得此时,他心中其实已经选择相信令狐楚不是在骗人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即便再狠,但心中的某些弱点被触及的时候,依然同常人是一样的反应。这个时候,即便心中很想立刻便杀了许宣,但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没有出手。 远处吵吵闹闹的,齐整的脚步声传来。等近些的时候,众人都看清了,是县衙的差役,由几个捕头带着朝这边过来。衙役们来了不少,最前面有两人满脸血污,正是在事件开始之前准备插手阻拦而被打伤的。 衙差们手里都拿了兵器,手中提了灯笼,过来之后,将人群围住。临仙楼前的顿时变得有些明亮起来。火光在灯笼罩子里跳跃着往上窜,照在众人各自不同的表情上。有茫然、有惶恐、有胆怯、有狠戾…… 有捕头随后出来,想要将事情的经过了解清楚。众人这时候都有些慌乱,先前的打斗狠辣不怕死是真,但是那毕竟是一个层面的战斗。这时候眼前站着的是官府,便再也无法硬气起来,虽然也有些面色露出些狠戾的,但在捕头们将目光望过去时,都低下头不予对视,还是有些心虚的。 两方众人七嘴八舌的诉说着事情的经过,都是将责任朝对方身上推过去。鲍明理带来的人五大三粗的,平素打架是没问题,但是要真的说斗嘴,比起黄于升带来的下人们就要差一些了。没过多少时候,就落在了下风。但是随着两个满脸是血的衙差中的一个和捕头们说了几句话之后,捕头们的态度又有些不对起来。旁边另一个衙差,隐在血污之后的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到得最后,还是什么都不曾说。 黄家掐住鲍明理杀人的事实,一个劲的将事情的责任推到对方身上,有衙差过去检查了尸身,半晌之后摇摇头说了句“这人没死”之后,情况又颠倒过来,鲍家人开始占了主动。 居然没死? 对于这样的结果,鲍明理有些不可置信,他呆呆地朝满脸血污的黄家下人看了一眼,有人过去将其扶起来,那边还有简短的对话传过来。 “能撑住么?” “还行,就是头好晕……” 呃、果然还没死。 鲍明理心中侥幸的同时,心态也难免有些复杂起来,自己那般残暴一击,居然没死…… 许宣这时候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将李笑颜有些散乱的青丝拨开,灯火明亮,照在她苍白并无血色的脸颊上。许宣在她的鼻下探了探,手顿住了,随后迟疑了片刻,又伸手在她的颈部按了按……过得片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不知是受了伤的缘故,还是其他,总之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仿佛身上扛了一座山岳似的。 “很明显,挑事的是黄家,我们是受害者啊,牛捕头……” “虽然打得有点重,不过不是没死么……医药钱我们出了。” …… “放屁!” “生孩子没****啊,居然倒打一耙。” 鲍明理的人七嘴八舌地为自己做着辩护,相应的是黄家人不忿的反击。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眼下这些结果,若是论及对错的话,终究没有任何一方可以逃离干系。所以,说到底只是哪方负责任更多一些的问题。而这样的判断,最终还是要几个捕头根据自己的观察以及众人的说话得出判断来。 这个时候,众人忙着辩驳,似乎都忘记了那个素色衣裙的女子。令狐楚抱着双手站在一旁,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并没有表态的意思。 “这个……情况不太好啊,那个姓牛的和鲍家关系比较好,有些偏心。不过,事情闹到这般大,他大概也不好明确的表示出来,但……总之对我们不太有利。”黄于升不知何时来到许宣身边,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李笑颜的身子,随后朝许宣说道:“……确定了么?” 他先前看见许宣的动作,知道对李笑颜的生死,他心中有数了,于是小心地问了句。 夜风吹撩过来,灯笼微微摇动一下,连带着火光也朝一个方向偏转过去,随后等风歇下去时,才又回复过来,明亮得有些可怕。 沉默了数十息,许宣慢慢地偏头看了黄于升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呃……黄于升愣了愣,也沉默起来。 几个小二带着临仙楼的厨娘过来,那厨娘带着哭腔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这话,一边伸手将李笑颜的身子扶正,待确定了某些事情之后,陡然见一阵哀嚎,倒是将正议论纷纷的众人吓了一跳。 “对!对!对!还有李家娘子,先前都忘记了,这个是鲍家人的错……” 这个时候终于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应该是真的死了。动手的是于贲,他虽然不是鲍家的人,但是确实是鲍明理带过来的。 “这个是失手!失手知道么?李家娘子自己闯过来,当时的情况……”鲍家那边便叽叽喳喳地坐着反驳。 有一方提出指责,另一方总能有反驳的理由。总之,辩论就一直不曾停下。 岩镇这边,很多年不曾出现过如此规模的群架斗殴,牵扯进去的,还是徽州府的两个大家族,即便刘守义,也觉得有些麻烦。因此,派来的几个捕头身上担着比较重的担子。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刘守义已经放了权,但最后为处理结果负责任的还是他们几人。 判断不能轻易做,但是为首的牛捕头,还是很隐晦地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这个事情,不能凭尔等一面之词,还需细细查审。我等奉命前来,今日时辰不早了,且将尔等押回县衙,明日再审罢。” 他这话表面上看倒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其实说起来,也便是眼下暂时停一停的意思。这样到得明天,不论鲍家、黄家,都可以凭借着各自的人脉关系,进行活动。最后的结果,便会牵扯出更多的人,到时候,他们身上的压力也可以小一些了。 其实要说起来,这也是黄于升和鲍明理的想法。 衙役们得了命令,上前将还能站着的人缚起来,一些伤得重的,就先行就医。岩镇不少郎中已经得到了消息,今天晚上大概要忙上一阵了。 衙役们忙碌了半天,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有人反抗,都乖乖束手就擒起来,他们为主人家打生打死,已经尽到自己的事情了,剩下的,便是主人家用什么方式来捞他们。而这些,也用不得他们来考虑。 在这些事情中一些占主要关系的人,他们的命运其实也可以想见,因为本身的身份的问题,大概不至于有太糟糕的结果。黑锅肯定会由其他人背的。 先前轰轰烈烈的乱局,到得一众官府衙役出现之后,便以一种虎头蛇尾的方式告一段落。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暂时定下来了。 邓万里在远处看着这些,稍稍松了口气,他的身子骨不太好,眼下又受了一番惊扰,虽然心态老练,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还是觉得有些疲惫的感觉。特别是夜风又凉,此时正担心着会不会又要小病一场。 该走的走,该散的散,该抓的抓,一切……似乎也应该这样了。 “你们好像搞错了啊。” 书生声音响起来,将眼下的一些节奏打破。众人回头去看他,只见他神色专注地看着灯火中的一滩已经有些微凝的血渍。那里,原先是一个女子。 书生的声音,听不出喜悲,所说的,也仿佛是自我叹息和感慨。 “做了事情,是一定要付代价的。不该死的人死了,因为一些原因……也总要有人来负责任。不要以为回去找了关系,便可以逃过去。” 许宣说道这里,转身目光直直地望着鲍明理。鲍明理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随后轻蔑地笑了笑。 “嗤……” 但随后书生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了愣。 “令狐楚,你要我做的事情,大概没有问题了。另外的,对于你想知道的事情,我有更多的情报,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你帮我一个小忙,我便告诉你!” 第137章后事 南国的秋日与北方相较起来,肃杀的气氛要少一些。但是节序的变换自有其道理,待到快到重阳的时候,虽然日光依旧晴好,但是人们出行的时候,身上的衣物明显厚了许多。这样的日子里,人来人往的街道依旧热闹。但街头巷尾多谈论的,多还是关于某个夜晚岩镇所发生的事情。有些事情,无论是第几次说起来,总会让人唏嘘不已。 关于仇怨,关于斗殴,关于一些莫名其妙的纠葛,故事本身已经足够曲折了。但茶楼酒肆之类的地方,说起这些的时候,最大的感慨,还在于那个谁都不曾想到的结局。而这样的事情,在人们平素的认知里,大概是极不可能发生的。 这个故事里,死了一个人,众人眼下说起来的时候,对那个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女子,以及她逝去的生命多少都持着惋惜或者遗憾的态度,在这样态度的背后,便也是对于她所做的事情的一些褒扬。正是这般遗憾或者惋惜的情绪,同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在最后的举动联系在一起,才在故事的结尾,画上了点睛一笔。 那晚临仙楼前的斗殴,闹得比较大。很多的人受了极重的伤,以至于后面几日,岩镇的郎中那里很多人连看病都需要排队。但斗殴打架之类的事情,在人们平素的生活中是不会少见的。特别是在一些富贵家中子弟平素的日常中,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令人意外的是,在这次事情里,那本应该是主角的肇事者,首次从原本注定的赢家沦为了失败者,不仅如此,甚至连带着整个家族都受到了殃及。很多的代价付出去之后,不仅不曾将人换回来,甚至还被拉进了更深的坑里。 “鲍家……啧,真是惨。” 众人在很多场合议论起来的时候,对鲍家的结局,都有些复杂的情绪。从弘治年间开始经营盐业的鲍家,经过多年的浮沉,到得如今万历朝的时候,在徽州府已经有了巨大的势力。官面民面,很少有人愿意去招惹。平素鲍家的子孙仗势欺人的事情,众人听得多了,也只是在暗地里骂上几句。这是寻常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真正的积善之家,毕竟是少数。 叫许宣的书生,因为某种义愤——眼下众人的观点便是这样——悍然出手,拉住了当时在场的锦衣卫,对鲍家进行了最猛烈的报复。当时据说县衙的牛捕头已经发话,将人带回去了。这原本就是一个放人的暗示。按照惯常的经验,将人带回县衙,随后家里面派人打点,到得天明的时候,或者不到天明便可以放出来。 但是那次鲍家的二少爷鲍明理进去之后,却不曾被立刻放出来。据县衙的胥吏消息,鲍明理似乎还吃了很大的苦头,过得几日放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连带这精神都有些疯疯癫癫的。 这事并没有完,随后县衙对鲍家又有了一番严格的盘查,很多关于鲍家生意上的见不得光的勾当被抖出来,很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被一本正经地拿到台面上。这些事情,众人也知道,若说未曾经过县尊刘守义刘大人点头,那自然也不可能。 官府列出了鲍家的几条罪状,定下了罪名。这些日子,鲍家上上下下,都有些灰头土脸的。罪名虽然不是很严重的那种,但是,分量也不轻。特别是如今执掌鲍家的一些关键人物,都被找出了罪状。在最后上报府衙的关头,鲍家多年不问世事的老太公亲自出面,府衙里也有人替鲍家出了头,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定下的罪名不仅没有少,甚至还加了几条。鲍家为了消灾,赔了不少钱进去。另外,便是与鲍家齐名的黄家陡然间发力,在商场上对鲍家进行了强力的狙击。还有就是郑员外似乎因为小妾与鲍家二少爷有染的事情大发雷霆,也进行了报复。 都说多事之秋,但是,如今岩镇的秋光里,应该没有哪一家所面临的事情比鲍家更多了。且不提前述的这些,单就鲍家第三代的两个男丁而言,一个残一个疯结局,这对世代相承的商贾世家来说,简直说是灭顶之灾也不为过。而这些事情,归根到底,居然和一个普普通通,甚至连功名都未曾有过的书生有关系。 “据说当日鲍二少爷对那许宣放狠话说‘你等着,老子出来宰了你’之类的话,结果没想到出来之后居然这个样子……” “按理说,那许宣至多只是文采了得,勉强算个才子罢,怎得有这般能奈?居然能将鲍家逼到这一步?” “这个……却是不甚清楚,只是听闻当日他同那锦衣卫百户有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嘘,小声点,锦衣卫的事情……” “哦~~是、是、是……” 街头巷尾,这般类似的议论时时可以听到。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岩镇发生的事情还有一些。这些天,官府开始对一些帮派势力进行了打击。最直接的成效便是街上的****地痞一下子少了很多,倒是让岩镇的风气为之一清。而在消息灵通的人那里,便知道这其实也是那日临仙楼事件的影响。 被接连铲除掉的包括青竹帮在内的几个帮派,都是于贲的势力。而那日临仙楼的李家小姐便是横死于他手。于贲本人因为这些事情,也没有落得好下场。据一些人说,当时许宣同叫令狐楚的锦衣卫百户达成交易之时,于贲已经逃掉了。衙差们追过去,原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了。像他这样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狡兔三窟,只要跑掉,一时间就无法可想。 只是,原本只是纯粹为了应付差事的追击,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便发现了于贲的踪迹。在一个断桥边上,据说已经被人打折了双腿。至于是何人所为倒是不知道,总之,岩镇这一代最黑的势力头子,就这样落网了。 在这样的事情里,最后等人群散去之后,慢慢吞吞过来了一只轿子,里面的东篱先生便也没有人再去在意。那日邓万里同汪汝才的赌局,最后也做了废。但私底下有人说汪汝才还是将木料份额让出来了一笔,消息不知真假,但是同鲍家的事情比起来,也就不那么起眼了。 如果说,人们在议论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所持的态度还是快慰或是兴致勃勃。那么对于处于事件中受害者一方的临仙楼,大抵都是同情居多。 因为这一次事件,临仙楼丢掉两条人命。李家小姐李笑颜在临仙楼前横死于贲之手,随后消息传到李笑颜之父李本正耳中,中风在床的老掌柜老泪纵横,伤心过度之下,第二日便撒手西去了。这样的惨事,在岩镇这边,也不常见。 日光清冷,一些鸟儿的叫声显得疲惫而乏力。 许安绮在一家偏僻的院落门口徘徊了不短的时间,叫黛儿的小丫头则在石阶坐着,双手搁在膝盖上撑着脑袋,口中叼一根枯黄的狗一把草,表情有些苦恼。 “小姐,已经是第七日了,许公子真的就不见人么?”黛儿抬头看了眼不并刺目的日光,小声抱怨着。许安绮闻言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想了想,也有些不顾形象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小姐啊……”声音响起来,少女的嗓音显得清脆。 许安绮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随后转过头来,也不去在意偶尔路过的行人们脸上古怪的神色,轻咬着嘴唇,叹了口气。 自从第二日听说了临仙楼的事情之后,她先是去了许宣家,但是破败的院落连门都没关,似乎已经许久不曾住人了,她费力不少力气打听到这里,第一时间就赶过来。随后遭遇的便是闭门羹。 说起来其实也委屈,自己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过来看望他,他居然连见也不见一面,只是家自己锁在房子里。到是有个郑家少爷过来探望,也是直接爬墙进去,不多时摇着头出来。 随后考虑到对方所遭遇的事情,便也能理解对方眼下的举动。这样的事情,若是自己遇到,怕是心情也不好受的。倒是想着事件里的那个女子,许安绮神情有些复杂起来。若是……若是自己的话,会不会帮他挡下来那致命的一击呢? 清清冷冷的日光下,有粪车在路边停了停,臭气传过来,她似是不曾闻到一般,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几颗老竹从对面的院墙里探出来,一些麻雀叽叽喳喳。到得后来,她咬了咬嘴唇,对所想的事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自己,大概也是能做到罢。 赌气似的想法里面,虽然对于李笑颜所做事情的一些复杂情绪,但更多的其实还是同情。 鲍家这些日子真的被整得生不如死,岩镇都传遍了。另外,当事人之一的黄家三少爷黄于升对当日的某些评价,也被人提起来。 “那时候的他,有些可怕,简直像一匹狼,露出獠牙……” 不知道他当日到底有多可怕,但是,他果然很厉害,很多人之前都不知道他呢……许安绮想着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对方厉害的人,心中微微有些开心起来。 “小姐,还等不等了……”黛儿在阶梯上蹦跳了一番,说话的语气虽然有些抱怨成分在其间,但这几日来等许宣,她甚至比许安绮还要积极上几分。只是,许家如今很多事情要许安绮主持,时间被耗在这里,每一刻都是可惜的。她这般问了一句,伸手在小腹上揉了揉,声音小小地响起:“肚子饿了呢……” “咕噜噜”的声音。 许安绮看了她一眼,朝她笑了笑,口中说着:“今日他应该会出来见人罢,李家的事情,也到时候了……” 正说着,门被打开了,“吱呀”一声轻响。 许安绮连忙从阶梯上站起来,有些慌乱地望过去。书生一身简单的白色衣袍在屋檐下站着,看着主仆二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将门锁好,便走下石阶,微微辨了辨方向,朝左边过去了。路过粪车的时候,他也只是看了看,而对于那些很明显的异味,也似乎不曾嗅到一般。 “喂,许公子哥哥,你怎么……”黛儿在连忙从石阶上蹦下来,幅度有些大了,身子趔趄之下将要摔倒,还是许安绮在一旁将她扶住。 那边书生似乎不曾听到一般,径自朝前方过去。 “喂!”黛儿在身后急急地嚷道,声音里有些委屈:“人家、人家都等你很久了。知道你伤心啊,每天都来看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道后来,声音小下去:“不理人……” 书生听到她的话,在那边站住身子,随后转过来。许安绮稍稍拉了身边的黛儿,冲她摇摇头,随后将鬓发捋了捋,心中边想着怎样开口说话,边朝书生走过去。这些天的等待,按理说,应该有不少要同对方说的话才对。二人的距离并不远,但直到她都到书生的身边,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有些事情,还真不知道如何开口,难道便同对方说:“这么多天,担心死你了”么? 微微愣了愣,和许宣四目相对了半晌,她觉得,眼前的书生似乎陌生了好多。脑海里想起听人议论过的,黄于升当日的评价。 “呃、许公子……”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她是率先开了口。 “叫许宣,或者汉文罢。” 她才刚开口说话,那边书生便将她打断了。她微微愣了愣,随后望过去,日光照耀下,那边书生真和煦地朝她笑着。因为身体还有伤在,他的脸上起色并不好,脸上明显有些憔悴。只是,看神情,似乎也未曾像自己担心的那般阴郁。 “呃、汉……汉文。”许安绮小声地喊了一句,将头低下来,这个时候,她觉得脸有些热。 “嗯,有事么?” “没、没事。” “这样啊,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今日是第七日,李家那边,我也该去看一看了。”书生将话说完,朝她拱拱手,随后又朝跟过来的黛儿摆了摆手。 “回头见。” 他简单地将话说完,又转过身去。许安绮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日光照在他颀长的背影上,似乎与往日所见的从容的他有些不一样了。 并没有迟疑多久,她开口说了句:“妾身与你同去罢……”随后便小步赶了上去。她的步子比较小,但是书生听到这句话后,速度明显放慢下来。她跟过去的时候注意到这些,心情变得好起来。 黛儿在后面愣了愣,这两人将居然将她丢了下来。她朝左右看看,远处一只狗儿正朝这粪车张望着,偶尔有几个行人掩面过去。 好臭。 她心中想着,随后那边二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才反应过来,便也小跑着追过去。 “小姐、许公子,你们等等黛儿啊……” …… 李家在岩镇算不得很富有的那类,但因为世代经营酒楼,主人又持家有方,因此还算是富庶的,平素不用操劳生计问题。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一些事情,李家第一次被人推到风尖浪口上。茶余饭后,到处都有关于李家的议论。如今在岩镇,若说不知道岩镇李家的,已经很少了。但这并不是多么值得称道的事情,毕竟,如果说成为焦点需要用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去堆的话,大概没有人会真的愿意。 死了一个当家的,死了一个待嫁的女儿,这样的事情,无论对哪家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也因为如此,这些日子对已李家的人来说,无论外间如何评说,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按照惯例,家里死了人,灵柩需要在堂上摆上七天。这七天时间,白日里,一些同死者有故的亲朋好友,会过来祭奠。晚间还需要人守灵。这些事情,已经让李家人操劳得有些心力交瘁了。 李家如今余下来的人里面,除了一些家里的下人之外,便只有当家李本正的遗孀鲁氏,以及他年刚满十岁的儿子李既安。孤儿寡母,每日都在堂前,有人过来凭悼,就跪拜在一旁回礼。家里忙得团团转,虽然也有一些亲朋过来帮衬,但是也只是稍稍分担了些许压力而已。这一切盖因为这些日子,过来凭悼的人太多的缘故。 临仙楼事情发展到后来,除了死人之外,并没有再遭到其他的损失。不仅酒楼保存了下来,甚至县尊大人对此事也关切地询问过很多次,后来岩镇的一些大族派了人过来凭悼,说了一些有分量的话。这些人过来的原因,虽然也不纯粹,但是也确实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因此,随后原本一些同李家并无干系的人,也都找了理由过来祭拜。口中喊着“本正”兄,“笑颜侄女”的很多人,李家人甚至都不认识,但对于这些人的好意,李家人还是心领的。 到得重阳之前的这一日,已经是第七天了,一前来祭拜的人也已经比前几日少了很多。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今日将最后几波过来的人应付好之后,只等明日下葬。想着这些,无论是李家的下人还是过来帮衬的邻里亲朋,都稍稍松了口气。 “你走,我们李家不欢迎你!你走!”有些带着稚气的声音响起在李家的灵堂前,声音充满了委屈、愤怒的情绪。 “安哥儿……”有人在旁边小声地劝着。 “他是许宣,他是许宣……” “叫他走!叫他走!” 第138章启程 许宣今日特地穿上了素色的衣袍,灵堂肃然的气氛里,棺材前面香火余烟袅袅,一些花圈被整齐地摆放着。他叹了口气,沉默中望着对面的少年,在他原本的那个时代,这个年龄的本该是个孩子。而如今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他身上。他浮肿的眼脸,泪水簌簌而下,想来这些天已经哭过很多次了。这个时候,李既安只是狠狠地望着他,努力地抑制住泪水,口中喊出那句让他的离开的话之后,便再也抑制不住。低下头,泪水无声地洒落在地上。 毕竟疼爱自己的父亲,和同样爱自己的姐姐先后离自己而去,这样的打击即便对于成年人来说,也是极其难以承受的。但眼下,他还没有长成的身子,需要承担这些压力。每日在灵堂前的叩拜,让他的双膝都肿胀了一圈,但没有办法,眼下他是这个家中唯一的男人了,虽然他还只有十岁。 李既安。 许宣微微叹了口气,眼下对方的不幸,李家的不幸,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是他带来的。虽然原先李家也面临了很窘迫的局面,但是,横竖人都还没有事。而自己,却给这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带来了近乎灭顶的灾难。虽然事后他做了弥补,但是,对于对方已经既成事实的悲剧,其实即便做再多的事情,都已无能为力了。 李本正的妻子鲁氏过来小声地向许宣道歉,说着儿子不懂事,希望还海涵之类的话。只是话还不曾说两句,便有些泣不成声了。 “笑颜那孩子,这些事情,原本就不该让她来主持的……若不是家里遭的变故,妾身又太过软弱,需要她来操持这个家,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妾身不怪许公子,这事要怪……要怪便怪笑颜那孩子命不好罢……” 鲁氏并不是蛮不讲理的妇人,对一些事情还是分得清楚的。也正因为她讲道理,眼下说起这些,语气中某些逆来顺受的哀伤,简直到了闻者落泪的地步了。一些本来是碍于情面或是出于别的目的过来祭拜的人,也不由得被感染。或是低下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或是默默无言地在灵堂前有多上了柱香,灵堂里本就有些肃穆的氛围,这个时候就更家沉默下去。 “你走啊,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李既安抹了抹泪水,冲许宣嚷着:“你这个凶手!凶手!” 灵堂中央摆着排位,大大的“奠”字,周围摆满了人送的花圈,花圈上一些祭奠的话语。有黄家送来的,最大的就是。另外,居然也看到鲍家的花圈,显然那边或是理亏,又或为了保全自己,在这些事情上,还是做出一些姿态来的。许宣沉默着看了一些,但没有看的更多一些。今日还有不少过来祭拜的人,对眼下的情况,都有些无言。 这些事情的对错,没人能真的做出公允的判断来。一些闻声过来的亲朋,在一边站着,眼下又不好真的将那个叫许宣的书生赶走,不说事情其实不怨他,更重要的是,在这些事情背后,众人都已经知晓了他的厉害。好端端的一个鲍家,几天的时间里,被生生整得不成样子了,虽然他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书生。 “喂,你到底讲不讲道理啊?又不少许公子哥哥的错,要怪都怪鲍家啊,还有……”跟随着进来的黛儿,对于眼下的情况有些看不过去,替许宣辩解两句。 许安绮连忙在旁便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止住了说话。眼下毕竟是在人家的灵堂上,过分的放肆也说不过去。 “你是谁?”李既安怔了怔,这般问了一句。 “既安,还不快见过许家姐姐!”鲁氏稍稍拭去眼角的泪水,小儿子心中的痛苦她也理解,这个时候自然不好去责备他的莽撞无礼。她冲许安绮勉强露出个抱歉的笑容,随后拉着李既安解释一番。 “哼,你们同那许宣一道来的,你们也走罢!李家不需要可怜!”李既安低低地说了一声,脸上露出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的一些坚决。 许安绮冲鲁氏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随后拉着黛儿过去上香。她过来的仓促,虽然这些事情,原本应该是让胡莒南他们来更妥帖一些,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如今许家已经没有主持局面的男丁,她便是话事人,因此做起这些,身份上也说得过去。 香火被点燃,许安绮祭拜了一番,说了一番告慰的话语,黛儿在旁边认认真真地有样学样。拜了拜后,二人将香在已经插满的香炉插好,随后转过身来。鲁氏作为主人家,在一旁回了礼。许安绮走到李既安身边,想了想,拿出自己的锦帕递给他。 “擦擦罢。”她轻巧地说了句。 李既安愣了愣,下意识地接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并没有立刻去擦。这一刻,许安绮的举动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姐姐,她的棺材就在堂前摆放着。她与眼前叫许安绮的女子年纪仿佛,但一个站正在自己眼前,目光柔和的望着自己,另一个已经永远地躺在了棺材里,随后便要入土,此生都无有再见的可能了。 他这般想着,眼泪又抑制不住地滚落,大滴大滴的滚烫泪水,打湿了手中的锦帕。 许安绮看着李既安的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她微微叹了口气,稍稍弯下身子,有些怜惜地抚了抚李既安的额头。 “几个月前吧,我的爹爹也去世了。当时一点准备都没有,前一刻还同我说话,但是下一刻,便撒手人寰了……这样痛苦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即使过去了几个月,每当想起来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哭出来。很多次夜里我会梦到他还在,还在带着我,给我讲小时候的故事,在生病的时候照顾我……每次都从梦里惊醒过来,彻夜、彻夜睡不着觉。那时候就总是哭,一直从天黑到天明,被子都是湿的……我也难过啊。” 李既安呆呆地看了许安绮一眼,这个时候,并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听着她说起一个有些陌生,但也有些熟悉的故事。 “你看外面的天多蓝,这么多人来来去去的……日子总还是要过的。这个道理你现在也许还不懂。我也是在某一天才明白过来,如果爹爹还知道这些,他总还是希望我快乐一些。你呀,也是呢,现在你爹和姐姐都不在了,家里的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你要像个男子汉,往后的日子还长着,难过总不能一直下去……” 许安绮说着,伸手指了指眼前的灵堂:“他们、他们若是泉下有知的话,大概也是希望你能够开心的。” 李既安默默地听着这些,也许是因为许安绮本身遭际,说出这些的话的时候,内里的一些真实情绪被他把握住。小孩子么,有时候总是最敏锐的。他直觉地知道,眼前的女子,和他已经离世的姐姐一般漂亮的女子,有着同自己一样的遭际以及同样的痛苦情绪。她是理解自己的。 黛儿在一旁听着这些,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有些晶莹的东西洒落下来。随后她努力地伸手拭去,但是随后是更多的晶莹……想着老爷的去世,小姐这些日子以来的笑脸,原来……原来她心中这么苦啊。那些欢乐,原来都是做出来给外人看的。这般想着,便有些想哭了。 灵堂寂静无声,在场的人,都有着各自复杂难言的情绪。许宣在旁边静静地许安绮的话,某一刻,眼神闪过一丝柔软。 “来,我帮你擦了眼泪,以后,男儿的泪不能再轻易流了……”许安绮从李既安手中接过锦帕,将他的眼泪拭去,随后说道:“你看,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的话,我便做你姐姐。怎么样呢?” 李既安怔怔地望着许安绮,对方身上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温暖,似乎自己的姐姐便在眼前而不曾离去一般。这样过的片刻,他的泪水又要下来了,但是想着对方所说的“男儿的泪不能轻流”的话,于是转过头朝四下看看,努力的将泪水抑制回去。 “这样便好。” 许安绮朝他温润地笑了笑,又抚了他的头,站起身来。 许宣这时候,走到灵堂前,经过李既安的时候,看了看一眼,随后接过下人递过来的香点燃,拜了三拜。 “我欠你一条命,而你我素昧平生,此生大概是还不完了的。但是,我许宣在此发誓,今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今后李家所有的事情,便是我的事。你的临仙楼,不仅不会倒掉,一定会成为整个大明朝最大的酒楼,被所有人知道。当然,实现这些,也许需要一些不短的时间,但是,我会穷尽毕生去做到。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你便可以看到。你我只是初识,你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到如今为止,我们还不曾彼此认识。其实我的真实身份要更复杂一些,呵,当然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那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宣、字汉文,徽州岩镇人士……” 书生在灵堂前小声地说着这些,但因为灵堂很安静,他的声音还是能听得清楚。对于他话里的有些意思,很多人不能理解。但无论如何,诚恳的语气还是能够感受到的。书生在李笑颜的灵前说了一番话,将香插好。随后又在李本正的灵前另说了一番话。 这一切做完之后,他转过身来,望着李既安,那边少年的眼神已经不似先前那么充满怨恨,虽然也并没有就接受了许宣,但已经好了很多。 “以后的事情,你们有什么打算?”许宣朝李既安问了道。 李既安有些红肿的眼睛望着他,许宣也不回避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对方,在这样的目光下,最后还是李既安先底下了头。 “我想,我们可以进行一场男子汉之间的对话。” 李既安闻言,又将头抬起来,看着许宣的眼神有些疑惑。 “是这样的,对于临仙楼的经营,我有一些想法。这些是我原先准备开酒楼用的,但是眼下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想对临仙楼的帮助可能更大一些。你现在是临仙楼的掌柜,我来帮你,你看怎么样?” “帮我……”李既安下意识地重复了许宣的话,随后目光望向一旁的鲁氏。他说到底,还只是一个孩子,平素根本不曾接触过这些有关经营的事情,另外便是他对许宣还是心存了些芥蒂,对许宣的目的也不清楚,这个时候,便只是找鲁氏寻求帮助。 鲁氏也皱了皱眉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一个妇道人家对酒楼经营之类的事情是不懂的,李既安又年幼,为了维持度日,她甚至都有将临仙楼盘出去的想法。 许安绮在一旁听了许宣的话之后,想了想,随后拉过鲁氏小声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众人虽然竖起耳朵,但也只是听到偶尔几个零碎的词语,并不能把握住她到底在说什么。 许安绮说了几句话之后,鲁氏的面色微微放松下来,接着又听了几句,眼神开始露出一些惊讶。到得后来,便用手掩住嘴,有些不可置信。 许安绮将话说完,微笑地望着鲁氏,鲁氏朝许宣望了望,神色还是有些踌躇,随后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来:“你家里的事情,真的是他解决的?” “真的。”许安绮笑着点了点头。 鲁氏看了看灵堂前的排位,那边书生依旧有些严肃的站立着,李既安弄不清楚事情,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抓了抓。清冷的日光从天井直泻而下,形成了一道明显的光柱。到得后来,她咬咬牙,朝许宣点了点头。 …… 重阳这一天,李家出殡的日子,到了不少人,规模大的超过了李家原本的预期,黄家、邓家、许家、汪家等一些大族都派了人过来。但因为帮衬的人也不少,因此还算得顺利。送葬的队伍穿过城市,一路朝山上过去,路过的人家就远远地听到动静,出来观望。不论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说了些安慰的话。 冗长的队伍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阵阵响起来。李本正的妻子鲁氏哭晕厥过去几次,但是随行的人将她扶住,勉强撑到了预先选定的坟地。这一天李既安一身孝服,脸色冷漠地走在人群之前,直到最后所有的仪式完成,新坟的土被填上,坟前竖起墓碑,他也不曾再哭。这一刻,他似乎真的长大了。 很多登高的人,遇到送葬的队伍,有些不明就里的,先是露出晦气的表情,但是随后知情的人在旁边将事情说了一番之后,这些人便也沉默着没有再说什么。有些人甚至还过去,对李家的亲属表达一番遗憾之类的情绪。 …… 之后一切就又恢复到某种平静之中,生活依旧照常行进着。只是,其间也有些不同。比如,原先很多人认为临仙楼大概支持不下去了,只是重阳才过,他们才意识到有些想法,似乎不那么准确。临仙楼不仅照常开业,甚至忙忙碌碌的,似乎在准备着什么。请了一些工匠进行了大规模的翻修,附近的一些店铺也被买下来做了扩建。工程才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就察觉出了一些古怪。比如建筑的一些格局,之前都不曾见过的。对于这些,有些看不懂的人过去询问一番,才知道那些工匠对这些事情也不大清楚。而负责着一些的,是一个叫赵大宗的木匠,对于这些,他都闭口不谈。人们关注了一番之后,并无所获,便只好暂时压制住心头的疑惑——横竖都有完工的时候,到时候便可以知道了。 而对于临仙楼内部的一些人来说,古怪就更多一些了。小二们被召集起来,进行一些所谓的“培训”,他们读书不多,很多甚至连字也不识,但是,东家似乎也没有介意什么,都分门别类各自给了的任务,各种奇奇怪怪的项目。而负责这些的正是先前那个叫许宣的书生。 对于外人而言,临仙楼的一切,似乎都在古怪中酝酿着什么东西。 而另外的,便是关于许墨的一些事情又一次被人提起来。先前许墨危机,不少人都知道情况,后来危机关头的犀利翻盘和华丽转身也让人津津乐道了一阵。只是时间过去,人们对这些事情都有些淡忘了的时候,那个叫许宣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据说,许墨之所以摆脱危机,以一种难以抑制的气势崛起,背后便正是同这个叫许宣的读书人有关系。 于是,许宣、许家、程家的一些事情又被人翻出来,当众人带着猎奇的心理去剖析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些被无意识的掩藏在事实背后的真相,随后,就都有些震惊了。 第139章日光阴影 在徽州府如今已经开始兴起的行业里,墨业虽说不是其中的大头,但是毕竟是同平素生活息息相关的产业,总体说来,也是不可小视的。徽州墨业的格局在嘉靖时候曾有过一次比较剧烈的变动。那次因为严嵩事件,墨业行首罗家倒了台,连带了很多站错队伍的盟友和小弟都跟着倒了血霉。原先风行一时,闻名天下的罗墨也渐渐从市场上淡出去了。当是时,有程墨,方墨,曹墨,许墨等代之而起,霸占了墨徽州业中的大部分。随后,这个局面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许墨的当家许惜福突然去世,程家决定大鱼吃小鱼之后,这样的局面才被打破了。 竞争在生意场上并不少见,竞争的手段也不同,有通过压倒性的优势在明面上碾压对手的,有在某后使阴谋诡计的,但无论如何,都脱不离竞争的范畴。 程、许两家实力对比明显不平等的情况下的对抗,对于许家,很多人简直就是一边倒地不看好。原本的事实也是如此,在许家当时的情况下,外部市场剧烈缩水,内部又有一些骨干力量纷纷反水,许家眼睁睁的就要被打入某种上天无处、入地无门的绝境之中,更家糟糕的便是还在勉力维持许家的许安绮的病倒,把一切都推向了几乎无法逆转的困境里。 正是在这样无法可想的情况下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随后带来的影响,即使已经看清楚全局的人们从后往前逆推的时候,还是感觉到几分似乎是故事里才有的戏剧性。 事情的端倪在墨商大会之前就已经出现了,那时候的许家,一反先前萎靡不振的局面,开始焕发出令人费解的生机,只是在当时,并没有人特别在意过,即便有所发现的,也多以为是许家临死前的回光返照罢了,并不会有更多的想法。 随后墨商大会上的一幕,让很多人大跌了眼镜。面对程家布下来的种种阵势,原本在很多人眼中已经走投无路的许墨选择了最不可能的方式进行破局,几款颇有颠覆意义的墨品第一次出现在面前,随后带来的是众人的惊叹和费解。 这样破局的方式实在是太过暴力了,使得原本程家的一些看起来颇有成效的谋划在顷刻间土崩瓦解。阴谋这种东西,虽然很多时候会有效果,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实也很有限。当然程家先期的一些布局,多少还是给许墨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是因为新墨的推出,这些原先每一步都可能无法应对的谋划已经不再致命了。 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在墨商大会上大出了风头许墨,在随后又有进一步的举动。不断有有后续的新产品问世,随着这些产品的面世以及推向市场,程家所造成的危机开始慢慢减弱到了麻烦这一层次,并且随着许家马不停蹄的动作,这样的麻烦也在不断减少,由大麻烦便成了小麻烦。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小麻烦也会不断消弭掉——这些都是能从既已发生的事情做推断出来的。 甚至在很多人所能遇见的将来,程家若依旧保持如今的实力没有进步的话,那么能不能维持住墨业行首的地位也未可知了。许墨的华丽转身不仅摆脱了自身的危局,甚至开始对程家的地位造成了挑战。这些事情,对于原本胜券在握的程家来说,大抵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 这些事情,产生了轰动效应,众人津津乐道的一段时间之后,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便渐渐有些淡忘。随着眼下临仙楼事件的出现,叫许宣的书生以一种奇怪的形式正式走入人们的视线里。比如才华横溢,比如背景过硬,等等……但这些东西都是人们能够接受的,虽然也有惊讶,但终究还是保持在一定的限度上。直到那个他和许墨有关的消息传来,人们在心中对消息的可信度做了估计之后,才真正意识到许宣本身的手段,这样几方面堆积之后,心中的惊讶才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推去。 许家的事情背后,居然和那个叫许宣的书生有关系呢。那些让人惊叹的新墨,居然是他做出来的,这样的事情委实令人难以置信。因为,不论是从制墨的理念还是墨的制法,甚至雕工等等,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若说它们的制作者不是在墨道方面浸淫多年的墨道宗师,简直不可能。但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年不过二十,年轻得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当然,也有人说他大概是从别处偶然获得了失传已久的古方——这样观点的人不在少数——毕竟,这样的理由多少可以让震惊的人们心中稍微可以接受一些。另外,也让事情多了几分传奇色彩,人们议论起来的时候也更有兴致。 但是在内行人眼中,自然不会是这般看法。那些墨,无论是“人磨墨墨磨人”、“八宝五胆”,还是随后的一些产品,给人的感觉其实并没有古老的意味。因此不仅不会是古墨,甚至很多地方都是在现有基础上稍稍朝前推进了一步或几步,带着很明显的创新意味。懂行的人因为对事情的了解,心中的惊骇自然就更多一些。当然,无论懂行或是不懂行的,对事情的感慨总还是一致的。 那个许宣,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重阳之后的一天,许家有不少人来拜访,有的是以前就有生意往来的墨商,大家平素关系就比较好,特别是许墨风波之后,为了补偿先前对许墨的疏离,这些人或是在销售中给予一定优惠,或是在市场上进行一些互惠,都表现出了维护关系的诚意。另外一些人是新近才同许墨建立了合作关系,有些人甚至还在考察和磨合之中。但无怎样的身份,这些人不约而同地在今日来到许家。 “那个叫许宣的……到底是不是啊?” “八宝五胆墨,也是他做的么?” “若是真的,还望老胡引荐一下啊,老夫想过去拜访……” 嘈杂的议论里,总能归纳出大致的意思来。 负责接待的胡莒南,将众人在待客的厅堂里进行了妥当的安置,大家都是墨商,相互之间有共同话题,眼下又是利益与共的关系,因此喝着茶说话的时候,议论纷纷,气氛比较热烈。也正是从这般议论之中,才能知道他们来此的目的——都是为了对某些事情,确切的说应该是某些消息做进一步的确定。 秦老最近因为节气变换的缘故,身子抱了恙,老人家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这般场合便不曾出席。胡莒南客气地陪着众人坐着说话,对于有人问话,他只是偶尔摇摇头,笑而不语的样子,对方大概对他的反应有些不太满意,故意露出生气的样子指责一下,他脸上便露出为难的神色。 黛儿偶尔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厅堂外面张望了一番,见到一些人说了话,认真地记在心里,随后小跑几步,转出院落,走过几道的回廊,见到那边正在桂花树地等她的许安绮。 “小姐,还没走呢,是不是要准备午膳?这些老爷,今天要是得不到确定,怕是不会走的了。” 许安绮闻言,有些苦恼的拍了拍额头,说了句:“罢了,还是我亲自去解释罢。” 最近关于许墨的消息又一次被人提起来的事情,其实与她脱不开干系。几日之前,正是她在李家的灵堂上,将有关许宣的一些事情抖了出来。当时她只是觉察到许宣的某些坚定——他确实是想为李家做点什么的。大概对于许宣来说,仅仅是对鲍家进行报复,还远远不够。从这一点上说,许安绮大概比很多人都了解许宣。因此,为了让李家能信服,她选择将许宣在许墨风波里的所作所为说了出来。另一方面,这其实这些原本就是许宣做的事情,她也只是说出事实,并无夸张之处。虽然许宣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干干净净地抽身离开,并没有居功的意思,但是若真的就因此心安理得了,许安绮也会不自在的。 原先她不曾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是因为许家还在危机当中,需要一些时间对事情做出必要的应对。另外也是许宣低调或者说懒惰,本身不想去应付这些事情可能带来的麻烦。但眼下出了临仙楼的事情,许宣即便想继续低调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倒不如将这些事情都摊开来,让众人对他有一个更加全面认识的同时,也给他的名气再加上去一些比较有力度的砝码。 当时说出这些事情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些事情怕是会给许宣带来麻烦,毕竟程家在许墨的事情上是吃了个大亏的,虽然这些是程家自找的,但那边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这些日子,程家虽然老老实实的,但是背后在酝酿着什么东西,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随后,许安绮同许宣二人一道从李家走出来的时候,她小心地许宣道了歉。许宣也只是笑笑说了声“无妨”。 “也该是时候了,以前很多事情都没想好,初来咋到,不太适应。若是之前就做一些事情,这次李家的悲剧大概也不会有。我算是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了,这些事情,即便你不说,我自己也会去做的。只不过换种场合和方式罢了。” 当时书生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告辞离开了。因为受伤的关系,他的脸色不大好看,身子也有些虚浮,但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坚毅。 二人分开之后,许安绮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又想了想书生的话。什么初来乍到的,倒是听不懂,不过书生平素说了太多常人无法理解的古怪话语,她已经能习惯性地忽略掉。随后把握住他话中的具体含义,他……大概是想做事情了。也确实,他那么厉害,如今连鲍家都不怕的。少女在当日清冷的日光下,望望有些肃穆的李家,又望着远处素衣远去的身影,心情有些微微的兴奋。 只是莫名奇妙的兴奋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对一些事情的估计还是有些不足。原本所想的许宣会面临的麻烦还不能确定会不会有,但眼下她自己的麻烦事却先一步到来了。厅堂里满满地聚了一群过来八卦的人,老老少少的都有,虽然许安绮大概不明白“八卦”这个词的含义,但不妨碍她有类似的想法。 虽然她把许宣的事情说出去,但是她同时也知道对方的性子,这些人若是真找上门去,若只是让他不喜还好了,怕的就是会让这些人吃闭门羹。如果被冷遇了,有鲍家的例子在前,这些人对于许宣自然不敢有什么想法,但是随后不论是抱怨或是愤怒,这些情绪肯定会发到许家身上来。 她想着这些事情,觉得有些头痛,但是眼下若真的放任徽州墨业说得上话的人的在家里赖着不走也不是个事。倒是有些搬了石头将上自己的脚了……她苦笑着这般想着。 主仆二人说着话,往厅堂方向过去。比起重阳那几日,今日的温度有些回暖,但比之前还是凉了很多。日光下,黛儿倒着身子走在许安绮身前,双手比划着碎碎地说话,不时转头过去看看路,随后头转回来接着说着,叽叽呱呱的。这般走过一进院落的时候,说的兴起了,一时不查,脚后跟踢在槛上,她“哎呀”一声,身子朝一旁跌倒过去。许安绮在一旁没好气地看着她,见黛儿爬起来,于是伸出玉指在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小丫头对这样的她的举止,只是吐吐舌头,装做知错的样子。 院落里有石桌和石凳,许安锦正坐在石凳上,左手捏着一张信纸,右手撑着腮,不过看她的神色,目光虽然盯着眼前的纸页,但是心思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许安绮二人过去时,她也似不曾发现一般。 许安绮走过去,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两晃,她涣散的眼神才重新凝聚起来。 “哦?”她疑惑地看了一眼,待看清了许安绮之后,稍稍怔了怔,思绪大概有一个短暂的空白,随后的举动便是慌乱地将手中的信纸收在袖子里,急急忙忙地收拾了一番情绪之后,低下头,声音低低地响起来:“哦……” “在想什么呢?” 许安绮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有情况哦”的表情。许家二姐妹平素关系比较好,眼下许安锦从杭州过来有一段时间了,一些先前的伤痛也已经缓解了一些,有些玩笑般的举动也可以进行。 “没、没啊……我、我要走了。”许安锦说着站起来冲妹妹露出一个笑容,转身走出去了。 “嗯?”许安绮狐疑地看了一眼许安锦离去地背影,转过头朝黛儿问了一句:“你觉得她刚才在笑么?” “是在笑。”黛儿偏头回忆了一番,肯定地说道。 “有点古怪……” “嗯,怪怪的啊。” 许安绮收回目光,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落在许安锦现在坐着的地方,那里有一只信封落在地上。许安绮好奇地过去捡起来看了看,黛儿凑过去也看了一眼。随后互相对视的时候,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杭州寄来的啊……” 黛儿的声音小小地响起来。 许安绮望着信封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结果,随后二人离开,走入厅堂里,商贾们见到她,纷纷围了上来。口中唤着“贤侄女”或是“安绮妹子”之类的,这些人有的许安绮认识,也有的只是初见,不过她还是面带笑容地回了礼。随后便是将一些事情添油加醋一般地说了一番,起承转合,生动有趣。大概是和许宣接触久了,或是她本身在这些方面就有些天赋,一个并不复杂的事情,居然被她说的有些惊心动魄。心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偶尔表情纠结,偶尔舒了口气,问几句“后来呢”之类的话。 直到许安绮将事情说完,他们还有意犹未尽。些这些事情既然是从许安绮口中说出来的,可靠性有保障,但是听起来依旧像是故事。随后议论纷纷地表示将要去拜访许宣。 许安绮想了想,说道:“诸位稍安勿躁,汉文最近比较忙,嗯,在忙着临仙楼那边的事情。想来临仙楼事情大家也是知道的。”许安绮说着这些,在场有些人不由地点点头,她顿了顿接着道:“临仙楼那边,随后有大动作哦。当然,这些自然都和汉文有些关系。至于具体是什么……呵呵,妾身其实也不清楚啦。但是,想必很快就能知道了。眼下还是莫要去打扰汉文,拜访的事情,诸位何不趁着临仙楼到时候重新开业之时同去贺喜?” 众人是知道许宣同临仙楼的关系的,眼下听说他居然要在临仙楼有动作,因此都有些好奇。 “莫非他还懂酒楼的经营?”有人问了一句。 许安绮笑着道:“这些妾身其实真的也想知道……汉文做事,总是出人意料的,所以……妾身同你们一样,很期待。 …… 也就是同一日,清冷的日光照耀的正午时分,与许家这一幕发生的几乎同一时间,在程家的某处偏院里,有些对话也正在进行着。 第140章漩涡(一) 程家在岩镇西南,这一带有不少的富庶人家,鳞次栉比的砖瓦粉墙,无论是晴天还是雨日,总是最为引人注目的。这边人来人往的,多是一些价值不菲的大商贾,或是有身份地位的读书人,甚至一些官吏。寻常人偶尔打这边过去,望着那些象征着地位以及身份的门当和户对,常常都是艳羡的眼神。院落里偶尔露出来的枯枝,似乎都比便的地方要显得粗大一些。一些贫苦人家,平素没事,就连到这边的机会也没有了。 程府便在这样的环境里坐落,即便在邻里左右都是富户的情况下,程家也是很出众的那类。片片黛瓦,门前平整的新铺的青石路径,下雨天的时候,雨水浇洒在上面,泛出润泽的色彩。晴天时候因为有专人打扫,也比其他地方要显得洁净。占地颇广的房屋建筑,典型地体现了这个时代徽派建筑的风致。如果从高出俯瞰,便也能发现这些格局不一的院落组成的家庭,建筑物之间新旧不一。有的明显经历岁月洗礼,露出沧桑的色彩,有的大概是新修不久的,木料间的衔接痕迹很明显。但无论如何,这些建筑都不约而同地体现了某种精致典雅,以及久富之家在历史中积淀出来的某种贵气。 许家厅堂里众人齐聚,议论纷纷的同一时间,在程家某个古旧的院落里,有一些对话正发生着。这里是程家起家时候最早修建的院落之一,能住在这里的人,身份在程家也是不低的。 “啧,许宣~~”一袭灰袍的中年人正在院中的石桌前,身边一盏清茶泛出优雅的淡淡香气,日光清冷地流泻下来,庭院里一些花木草石的影子被留在地上。他微微饮了一口茶,放下来,随手在一旁的纸页上点了点,目光在纸页上的文字上停留一番,随后似是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先前没有在意他,倒是让人有些惊讶……”一些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到这里稍稍停了停,随后他又饮了口茶:“不过也无妨,世上的事情,不可能都能料得到,总有遗漏的……也正是因为生活中时时有意外,才显得有趣。子善,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这些,朝身边的年轻人笑着问道。 程子善在恭敬地立在一旁,直到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才躬了躬身子,附和着点点头,说了句“张先生说的是”。 “倒是学生无能,辜负了先生的好诗词……那许宣藏得深,先前确实不曾料到,他居然是真有些才华的。”程子善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微微有些古怪,大概钱府那一夜的某些不愉,这个时候又被回忆起来。 叫张先生的中年人似是不曾听到他的说话一般,抬头看了眼日光,因为并不刺目,所以他也不曾眯起眼睛。随后他收回目光,目光直直地望着程子善:“才华?呵,我依旧是那个观点,这世上,哪里有才华这种事情。”他摇了摇头:“只是快一步和慢一步的问题罢了。人都是有天赋的,不过体现不同而已。比如李厨娘杀鱼利索,你父亲制墨厉害,这其实都是天赋的体现。如果抛开其他东西不论,这些天赋对于人本身来说,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对于世人的需要而言,制墨的天赋比杀鱼要有用。因此,就有用了……”他说道这里,摇了摇头:“写诗、经商之类的,虽然各不相同,其实道理也就是这个道理。” 程子善听罢,稍稍咀嚼着中年人的话,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过得片刻才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总还是有用的,更有用一点罢……” 这话说起来拗口,但放在二人的语境之中,不论是说话的人,还是听话的人,也都能明白。 “好了,不说这些。你似乎有很多的疑惑,比如钱家的事情……”张先生看着程子善的面容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闭门谢客,想来你的疑惑在心头都快发霉了。” “关于这些,学生有些想法,只是说出来,怕先生怪罪。” “呵……”张先生只是朝他鼓励地笑了笑。 “钱家的事情,似乎与先生有些关系……当然,学生或许只是妄加揣测,只是毕竟先生事先准备了那些诗作,虽然并没有派上用场……”程子善斟酌着语气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 张先生听完之后,剑眉稍稍扬了扬,随后说道:“不只是有些关系那般简单,这些事情,在我的想法里,原本都是该发生的。当然,更确切的说,应该是除了许宣之外的所有事情……他是个变数。”说道后来,中年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后松开了。 “那钱有……”程子善有些欲言又止。 张先生从容的拿起茶盏,这些时间过去,茶已经渐渐温凉下来,但他还是习惯性地吹了吹,送到嘴边的时候,陡然说出一句:“你是想说,钱有的死是不是我做的?” 程子善听着他的语气,微微低了低头。眼前一袭灰袍的中年人,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从来不曾发怒过,但是不知何故,他对其总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感觉,眼下对方只是稍稍在语气上加重一下,他心中便有些忐忑起来。 “虽然他的死,我是料到的,但是……确实不是我做的。”中年人将这些说完,才将茶喝下去。 “有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了啊……我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去做一些事情。你的能力是有的,只是心性还是需要锻炼一下,但总体说来,有些事情交给你,我还是比较放心。”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小院的树梢间,草叶间,鸟儿在墙头鸣啭,飞去又飞回。 “我眼下的身份是你程家的西席,但是,这只是暂时的。至于原本的名号,呵,说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所以不提也罢。我在徽州府这边呆了块一年了,自从发现了一些事情之后,就过来这边等着。很多人在我后面过来,我都看在眼里。有锦衣卫……还有……” 虽然是在解释某些事情,但是中年人说话的口吻仿佛在诉说一个故事,抑扬顿挫,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使人听了有种沉迷进去的感觉。 “那个令狐楚的性格便是这样,他和那叫穆云槐的锦衣卫一暗一明,以为做的事情有多隐秘,却不知道我一直都注视着。以他的耐不住寂寞,总喜欢在一些场合搞风搞雨的习性,我便知道在穆云槐死后,他肯定会选择一个比较适合的时机出现。自从你说钱有邀请了程家赴宴的消息之后,我便知道他定然会去的。” “那……先生又是如何知道,他令人写诗的事情?” “这个很简单,他以前……很喜欢读书人自居。”张先生撇撇嘴,说起这些的时候,表情很古怪。 “呃……”程子善微微愣了愣,听张先生的语气,他对令狐楚似乎不是一般地了解。当然,即便他心中再好奇对方的身份,也不好直接问出来了。因此按捺着心情,继续听着。 “所以我将诗词交予你。这些日子在程家,毕竟承了你程家的情,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你在人前露露脸,顺手将人情还掉,除此之外,并无别的目的。你无须担心坏了我的事。我要做的事情,暂时来说,该做的都已经做好了,只等着发酵便可以了。至于钱有的死,是另有人所为了……”中年男子说完这些,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笑了笑,目光又朝头顶的日头看了看,随后收回目光,伸手在眼角揉老人揉:“小时候,我能够张目对日,你大概想象不到,无论日光多强,都可以不眨眼睛的。呵,眼下已经不行了,老了啊……” 程子善听到他有些开玩笑似的感叹,连忙说道:“先生讲哪里话,你还年轻。” 男子听了他的话,有些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过,虽然不能张目对日,但是,有些事情,明察秋毫也便可以了。杀死钱有的人,眼下其实也在城中……而我来此的目的……”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有仆人的脚步声自庭院外过去,张先生将声音降下来,口中说出一个词。只见的程子善的背影陡然间颤了颤,随后恢复正常。正午的时候,家里比较忙碌,自最初的仆人经过之后,脚步声就开始不断响起来。谈话便在这样的气氛里铺开了。 程子善面带震惊地听着中年男子的讲述,才知道眼下表面上看似平静的徽州府,内里其实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那些围绕“五峰遗宝”发生的事情,在常人不曾察觉的情况下,已经搅动起巨大的漩涡来。眼下这股漩涡,各方力量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压制,但是随着事态发展,总还是有爆发的一天。也因为压制的力度,待到爆发的那一天,应该会很可怕吧? 程子善这般想着,喉咙间微微有些涩意。锦衣卫、刘守义、张先生,以及……这些事情,只是商贾之家的程家,真的要卷进去么?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张先生笑了笑,说道:“眼下还不用太急,你可以再考虑一下。考虑好了告诉我便是了……”张先生话里隐隐得已经笃定他最后的选择。其实想想也是,程子善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能量,除了介入进去,横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眼下要做的事情也有一件,那个叫许宣的,让他消停一下罢。”张先生将最后一口茶饮下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同眼下的日光一般清冷,掷地有声。 第141章漩涡(二) “关于许宣的一些东西都在这里……”程子善朝石桌上的纸页望了一眼,薄薄宣纸上密集地写了一些东西,他看了两眼:“虽说算不得全面,但是也尽量做到详细了。说起来,在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便让我吃了个小亏。” “呵呵,因爱成恨。”张先生在一旁笑着补充一句。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如今再一次提起来,程子善脸上神色依旧有些郁闷,不过他也不是庸人,虽然情绪上多少有些不顺畅,但并没有就被其影响到心绪。 “嗯,当时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忿的,觉得这书生太过无赖了些……随后邀请他去玉屏楼,在诗会上对他做了些必要的试探。现在想来,他的城府真是有些深了。平素哪里有读书人可以像他那般,在那样的场合居然能够把持住,做出来的那些歪诗……呵。”说到后来,程子善自嘲地笑了声,声音有些感慨。 “其实有些事情的端倪,在很早前就有,只不过当时并没有朝那个方向去想。黄于升平日里的行径众人都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出那首‘人生江湖’来。之前在临仙楼,鲍明道当场道出这首诗的作者是许宣,现在看来,八成是真的。我们都被蒙在鼓里……随后学生对他也做更具体的调查,才通过一个黄家下人的口中得知,这首诗居然是许宣在一本话本小说里用过的诗句。黄于升便是从中得知了这首诗……后来许宣又通过这首诗同黄家攀上了关系。这家伙……处心积虑,做起这些事情来,简直有些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意味,若不是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反推过去,一时间根本无法察觉。当真是……心机深沉得可怕。”虽然对于许宣程子善包有极大的敌意,但他还是对一些事情给出了比较客观的评价来。 “还有便是眼下关于许墨的消息了,说起来,我知道他也同许家的事情有干系。许墨先前的一番动作,简直有些让人猝不及防,而这些事情居然都是他在背后操刀……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让人如何信?”程子善说到后来,语调微微有些高起来。在开始的时候,他大抵还能保持平静的姿态,但是事情说到这里,不可置信的因素堆积在一起,还是让他情绪有些激动。 张先生在一旁听罢,只是冲着眼前的纸页,随意地点点头:“这些事情,你做的不错。吃过亏果然是有长进了。”他说着又拿起眼前的纸页看了两眼,脸上露出些疑惑的表情。 程子善在一旁见到中年人脸上的疑惑,心中有些惊讶,从他平素的认知里,眼前这个人大多数时候都有些莫测高深的模样,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为一些事情露出这样的表情。随后便静静在一旁站着,想听听对方的说法。 “总觉得看不懂啊……”张先生随后的话让程子上微微愣了愣:“关于这个书生的资料,若只是眼前这些话,有些东西说不通。按理说,凭他如今所表现出来的心机、城府以及手段,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至于那么平庸。从你和他的第一次接触开始,虽然他看起来仍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但是很多事情上如果仔细推敲,都能有一些奇怪的感受。做事不露痕迹,宠辱不惊,甚至还有些云淡风轻……特别是在许墨的事情上,若情况属实,那简直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意味。这般姿态,若说他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倒也罢了,只是这个年纪……啧……” 张先生咂摸了一下嘴巴,接着说道:“而在临仙楼的事情上,他所表现出来的是狠辣一面,也不应该是个普通的书生能做到的。当时的情况下,鲍明道还未曾出手,便被他先一步打倒……随后发生的事情虽然也算机缘巧合,但无论如何,这些事都围绕他而转。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原先根本都不会被人注意到,但在那样的情况下被堆到一起,如今看来,才知道这书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牵动了很多的东西。” “而在这些事情里面,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张先生的右手食指在纸页上无意识地敲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陡然间止住动作。 “谁?” “于贲!”张先生说到这里,又抬头看了一眼清冷的日光,又下人送了午膳恭恭敬敬地走进来,放下之后,福身退出去。张先生没有去在意那精致可口的膳食,等那边人走远了他才开口说道:“于贲当时是要置许宣于死地的,临仙楼那可怜的姑娘便是因此被牵扯进去……而许宣到底做了什么,让对方如此愤怒?你可知道?” “呃……知、知道一些。”程子善脸上微微露出一些尴尬的神色,随后低下头。日光流泻,从他的身后照过来,眼下背着光,倒是看不清他的表情。随后声音小小地响起来:“他、他杀掉了于贲的两个兄弟。”这般说完之后,他又有些急切的想要解释:“这些事情,倒不是想要瞒先生……只是……” “呵,无妨。眼下徽州府我想要知道的事情,要花一些功夫,还是能查出来的。”张先生对程子善的隐瞒似乎丝毫不在意的样子:“那个叫佘文义地过来找你之前,我便已经知晓了。其实要说起来,杀人的事情,并不是许宣一人所为……”他说着站起身来,伸手在有些愣然的程子善的肩头鼓励地拍了拍:“有保留不是坏事情,想要做大事人,总有些无法对人言的秘密要自己来承担。”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中有很明显的沧桑味道。 程子善听着这些,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张先生,随后再次低下来。 连这些事情……对方都知道,这个也太厉害了一些罢。还好、还好对方不曾责备自己。程子善想着这些,对对方的敬畏又多了一分。 下次,可不能再隐瞒什么了。 “只是,我有些想不通的事……这个叫许宣的,在你遇到他之前,为什么那般默默无闻?”张先生在石桌前走动两步,院落外,大概有丫鬟做错了事情,管事的呵斥的声音传过来。张先生沉吟了片刻,说出了他想说的话:“从许宣的资料看,在你遇到他的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从前的他虽然丢到人群里,也不会引人注意,但那更多的是平庸……具体的东西我说不上,只是莫名的一种感觉。”随后他转过身子,望着程子善,疑惑地问了一句:“你说,到底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人前后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呢?” “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略带沙哑的男音声音响起在庭院里,院落外丫鬟被骂得哭了,声音委屈地传来。程子善微微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也抬头去看了一眼那清冷的日光,觉得有些刺目。 第142章漩涡(三) 其实这也是程子善所疑惑的问题。从他后来所做的一些调查来看,在大部分时候,许宣都没有什么存在感。但是这其间又有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分界,若是留心便能发现,正是这条界线让许宣给人两种不同的感觉。这种感觉比较细微,需要真正留心才能注意到这条界线前后的不同之处。 在这之前许宣仅仅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读书人,科举失意、学无所成、家道中落只能混迹书行,靠抄写度日,这样的读书人,在大明朝随便什么地方,都是一抓一大把的。但在之后他的一些变现虽然很多时候也不会引起多大的注意,但给人的更多感觉却是低调,仿佛他在可以压抑、内敛着自身的某些东西。若不是和他有接触的人,是很难发现这一点的。 院落之外,犯错的丫鬟嘤嘤哭泣的声音持续了片刻,之后那管事的大概有些头痛了,随口呵斥了一句便叫打发她离开。声音渐渐远去,院落里便又安静下来。 觉得清冷的日光有些刺目之后,程子善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又注视了一阵才收回来。视线随之变得有些模糊,花草木石的影子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事儿拉长,时明时暗的,这般过得一些时间,才恢复过来。倒是比不上张先生,他可以长时间注目太阳,面不改色,看来也是某种属于他的天赋了。 “想不通啊……”张先生摇头这般说了一句,听他的语气倒也只是平平淡淡的,这些时间里,男子已经把持住自己的心态,又开始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这个许宣问题不小,在临仙楼的事情上,居然可以令得锦衣卫和刘守义一同帮他撑腰,这个真叫人意外。莫不是……”张先生又一次坐下来,低声自语了几句,随后似乎是把握住一些东西了。他脸上的表情先是变得古怪,随后放松下来,“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种事情,居然也同他许宣有关系么……这种事,实在出人意料啊。”他兀自感叹的说完这些,倒是让人有些不解其意,随后他朝程子善点了点头:“墨商大会到如今也有些日子了,京里的事情可有消息了?” “已经有了。”听张先生说这话,程子善终于露出些笑容:“三贵已经回来了。” “哦?” “这几个月在京里打点,事情已经办妥了。” “呵呵,也该如此。”张先生点点头:“也该到出手的时候了,只是原先准备的手段是为了令程家在墨业上走得远一些而做的,眼下却要用来应付麻烦……”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虽然有些可惜,但也无妨了,只要有用便好。” “先生说的极是。这一次,我倒想要看许家,还有那许宣如何应对。” 声音自院落里响起来,新旧陈杂的院落与院落之间,一些程家的下人正忙忙碌碌。在离程子善远一些的院落里,程家的几房之间的女人们正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讨论岩镇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偶尔说起叫许宣的书生,都是指责或者呵斥的声音。说得狠了,有女人拿着帕子的手在空气中狠狠挥动一下,有丫鬟恰巧端着花生瓜子之类的吃食过来,女人的手挥在上面,盘盏被碰到地上,乒呤哐啷地发出一些琐碎的声音来。瓜子、花生、蔬果之类的东西随之散落一地。丫鬟急急急忙忙的蹲下身子清理,随后被生气的主人推在地上。 在庭院与庭院之间的小道上,几个下人走动,院落之内女主人的喝骂以及丫鬟哭丧着语气的小声道歉并没有引起他们特别的关注,在这样的家里,眼下的事情每天都有发生,他们早已习惯。 靠外间的院落里,一口老井旁边聚了几个正浣洗东西妇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主人家的一些私密事情,家长里短的。 再往外,轿夫们正将轿子的表面擦洗干净,乘着午间的日光准备晾晒一番,以供主人家下午出行使用。 门口的地方,几个门房用过饭,正在聊天,所说的大抵不是正经之事,从他们脸上露出坏坏的笑容便可以知道了。 如此总总,都是富贵之家日常的琐碎生活,便是在这些琐碎之中,有些事情正在悄然酝酿起来。 …… 自从李家死了人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临仙楼在歇业前一天的时候,其实也有过一段时间的营业。不过这次营业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只是在上午开了张,招待了几个时辰的客人,因为李家发生的惨事,很多人抱着不同的心态,或是同情、或是凑个热闹,都纷纷过来。当然,单纯来消费的也有一些。 临仙楼的营业仅仅到得午间的时候,将最后一批客人送走,便宣布重新停止营业。这个过程中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比如每个顾客用餐完毕之后,都会收到一个木制的牌子,巴掌大小的木牌模样有些奇怪,但是制作精巧,可以作为配饰来用。木牌上是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小二们将牌子分给每位顾客的同时,叮嘱他们在一个月之后过来光顾,凭借此牌介时候会有惊喜云云。听得众人倒是一头雾水。 “老六,这牌子上写得什么啊?不认识……你识过字的,帮忙给瞧瞧。” “我也不知道啊,莫说我了,刚才曹秀才看过,也说不知……” “奇了怪了……” 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的街道,临仙楼外的地方,时时有这样的对话响起来。 一些小二们的身前也聚了询问的人,众人手中拿着木牌,表情疑惑。小二向他们解释着,平素大概很少有这般露脸的时候,因此说起来表情都微微有些得意。过得片刻,等到人群散去之时,留在小二们脸面上的还有表情意犹未尽的神情。 “这些东西,歪歪扭扭的,据说是西洋文字呢。西洋人不写咱们的字么?虽然也不丑,但写咱们的字多好啊……” “据说那是蛮夷之地,临仙楼这是要做什么呢?还有,这个像钩子的东西居然是个五字……” “你这是五么?我这像鸭子的,是个二啊…… “你二? “嗯,我二!” 第143章漩涡(四) 那日临仙楼突然的开业和歇业,让人们有些反应不及,但其实对于临仙楼来说,所要做的事情便是将那些木牌子分发下去。这些古怪的木牌,以及随后几日临仙楼的动静,让人们关注了一番。突然间变得古怪的临仙楼让人们议论了一阵,但所收获的依旧是毫无头绪,因此便暂时熄了热情。 又是一日,街头维持着如同往昔的热闹。来来去去的人们,脸上或喜、或悲、或平淡的表情,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各自眼下所做事情最终的目的,但并不妨碍他们进行着彼此的生活。 在临仙楼的后方,有连着的院落人家。这里是两进的院落,同临仙楼的格局极为一致,种植了一些花木在其间。此处其实也是属于李家的产业,为了照应生意的方便,原先李本正无事的时候更多便会在这边,因此,也算得是李家的一处偏院了。除此之外,这里也是小二们和厨子们的居住场所。 院落里有一方小巧的菜园,所植之物并不多,大抵都是一些普通寻常的瓜果和蔬菜。在旁边的地方,也养着一些鸡、鸭。大概是平素管理的勤快,这些鸡、鸭的存在并没有对菜园造成太大的影响。至多是当有小鸡跑进去的时候,被时刻关注的下人们驱赶出来。 “哦~~~嘘~~~”“哦~~~嘘~~~”的驱赶声,也算得是一场小小的战斗号角了。 “这片菜园子,是前年爹爹领着姐姐开辟出来的。当时我年纪还小,只是依稀记得也在一旁帮忙过。那块石头、那块石头是我搬来的,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但当时是累坏了的。这个印象比较深刻。搬来之后,我坐在石头上,姐姐拿出帕子替我擦汗,弄脏了帕子,她也不恼……大家都是很开心样子。” 院落里的菜园边上,李既安一边将一只乱入的小鸭子赶出去,一边同身边的人说着话。他的脸上有着同他的年纪稍不相符的神情,说话的声音或喜或悲的,总让人觉得不那么真切。但是不论怎样,也能知道,他大概还未能从父亲与姐姐的事情中走出来。眼下熟悉的院子里,熟悉的物事,却再也不见熟悉人的身影,更多的,其实是伤感。 这种感觉,正站在一边的许宣,自然能觉察出来。但他只是默默地听着眼前孩子的说话,并没有插嘴进去安慰之类的举动。李既安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有些多余。 有老母鸡护着小鸡从眼前过去,那边有只猫,虎视眈眈地盯了许久了,母鸡显得比较警惕。“咯咯咯咯嘎”、“咯咯咯咯嘎”,声音里有着某种警告的意思以及护犊的深情。看着这一幕的时候,李既安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太阳,过得片刻才低下头——类似抑制流泪的举动。 “你让人做的东西我不懂……”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想转移一下情绪,李既安朝许宣问了句:“那些木牌拿来做什么,还有我听老郑说的,上面都是鬼话胡……像道观里天师们做法时候的福禄,但是又不太像……你却说是西洋文字,你去过西洋么?”李既安狐疑地看着许宣:“还有你所要进行的,嗯,培训……”他偏过脑袋,有些强调似的问道:“有什么用啊?” “你不懂?”许宣朝他扬眉笑了笑。 “嗯。” “不懂就对了!”许宣捡起一粒石子,随着不远处望着鸡群有些蠢蠢欲动的老猫扔过去,石头并没有找住准头,自然也没有砸中那猫。但是依旧把那畜生吓了一跳,“喵呜”一声,朝一旁跑开了。 做完这些之后,许宣拍了拍手,随后在李既安的头顶上摸了摸。要真的说起来,眼下这孩子其实并没有太多地改变对他的印象,但也已经能比较平静的对待一些事情,不至于像最开始那样嚷嚷着要他离开。这一方面是因为持续到现在还不曾结束的,鲍家所发生的事情。这孩子虽小,但是也已经懂事了,身边又有很多人在评说这些事情,他本能的觉察到许宣是有些厉害的。 另外的,便是在临仙楼新近的一些事情上,许宣主动投了一大笔钱进去。虽然吃惊于这样一个普通的书生能够虽说拿出这样一笔钱,但是也是因为如此,鲁氏才打消了最后的顾虑,反正妇道人家对这些也不懂,虽然不明白,但这个叫许宣的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于是暂时将临仙楼委托给他,随他去折腾了,他总不至于拿自己的钱来开玩笑的。 “这些木牌算是一个伏笔,本身的意义其实并不大。一切都要眼下的事情能够做得足够好,才有用处的。”许宣说着伸手朝不远的临仙楼指了指。 酒楼里眼下正是某种热火朝天的样子,赵大宗的身影时不时得会从那边半掩的窗子露出来,他手里拿了纸张,随时翻看。偶尔脸上露出费解的表情,挠挠头同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木匠交谈一番。其他的木工,也不时会过来向那老人请教一番。 木头被锯断,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发出声音。铁锤按照一定地节奏,将钉子敲进木头里“咚咚咚”。刨子“滋滋”地从木料上带起一层层的木衣。 “一二、一二、一二三!”工匠们合力将木梁放下来的声音,显得跟有干劲。也难怪,这一次做的事情,主家不仅在事先就已经预付了全部的工钱,甚至还给每个人委派的任务做了记录,如果做得足够好,还会有另外赏钱。 原先临仙楼所要做的事情很多,所给的时间有短的惊人。要在一个月之内完成这样的工期,他们起初还有些犹豫,但是事情随后被人做到了极端的细化,每个人所要做的事情按照一、二、三、四点……分得清清楚楚。于是让所有人吃惊的事情出现了,没有人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完成的任务了。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事情还是原本的事情,但是大家做起来的时候,却比平素要有基情的多。每一个进度的完成,会取得对应的奖励,都说得清清楚楚,这些日子,这些工匠们浑身上下似是有使不完的气力。 赵大宗从窗口望出来,见着许宣,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随后那个老者也过来,冲许宣拱拱手。这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偶尔露出来的手笔上根根青筋,便能知道他的硬朗。 那老者正是先前许宣寻上门却不曾遇到的赵大宗的父亲赵四,这次为了临仙楼的事情,许宣又特地去将对方请来。老人在木工商浸淫多年,技艺方面已经有了宗师的火候,对许宣所提出一些超前的思路颇感兴趣。另外便是因为在涉及那些来路不能为外人道哉的金银之上,许宣替对方保守了秘密,以及本身对李家事情的同情。如此总总,他几乎没有多加思索便决定过来帮忙了。 “许公子,这个环节家父与我商量出思路来了,真是妙,不曾想到屋内照这般建造居然还不会塌掉……读书人就是厉害啊!” 那边说了一阵,又兴致勃勃地过去忙活了。 许宣朝那边点点头,转而对身边的李既安说道:“这些,以及一些其他的计划,只要做成了,拿到木牌的人大概就会有惊喜。这样的惊喜之后,他们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期待。而对于没有木牌的人,到时候可能就会羡慕……如此这般,这样,目的就达到了……” 许宣随口说着这些,很多地方并没有特意解释,因此内里的意思大概也只有自己才懂,李既安苦恼地想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不明不白的。 “那、那些鬼话胡,会让人羡慕么?” “呃,鬼话胡?”许宣愣了愣,随后撇撇嘴:“小孩子家不懂事,就不要乱说话,不然你妈要喊你回家场吃饭了。那个明明是鸟语还不好,以前学得很痛苦的……”随后声音小小的自言自语:“逼急了我,办个新东方或者新西方去……”随后很多关于曾经的记忆就要浮现起来,他闭上眼睛,将这些即将泛起来的情绪强行压下去,随后轻轻地笑了笑。 到得这个时代的全部时间里,他从最初的随波逐流,到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开始做决定正式融入这个时代,他原本以为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但是到得李家的惨剧发生之时,特别是李笑颜因为他的缘故,在他面前香消玉殒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太慢了些。 他太弱小了,弱小到遇到事情几乎也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对于那个叫李笑颜的刚毅、果敢的性直女子,他有着无以名状的愧疚。虽然他不曾流过泪,但是,整整七天的时间里,他将自己锁在屋内,拷问着自己的内心。其间方元夫、黄于升以及许安绮来过很多次,甚至那个叫范阳的书生也过来慰问他,但是他都不曾见。 七个昼夜,他躺在床上,目光只是盯着天花板,有极端恶俗的话来表达的话,便是:若目光犹如实质,那天花板大概早已被洞穿不下百次了。 当他再度打开门的时候,便开始带起了很多事情的变化,但眼下即便他自己也没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和往昔不同。 若是视线从后往前看的时候,人们才会恍然地发现,历史原来是在某一个秋日的清冷日光下,开始轰隆隆地朝前碾压而去的。 …… “许公子,有人找你,来人说是姓令狐……” 有小二的声音响起来,许宣收回神思,随后淡淡了露出一个笑容。 第144章漩涡(五) 母鸡带着小鸡们在院落里来去,先前跑开的猫又在墙根处探出头。也便是在午间的日光之下,许宣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叫令狐楚的锦衣卫百户。同以往的几次见面一样,对方就那样有些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口中衔着一根不知何处拔来的野草,一身的江湖气息,或说痞气也许更为妥当一些。当然,不同的地方也是有的,至少这一次同他的见面,许宣早已在心中有了准备。院里的小二,连同李既安在内这时候都被支开,众人知道令狐楚的身份,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 片刻之后,只剩二人的院落里面,令狐楚朝院落你四下打量一番,右手拿住口中的野草,随口说着:“真要做生意了?” 许宣朝他耸耸肩,他又摇摇头说道:“真是可惜啊~~” “嗯?” “你大概有所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读书人。”令狐楚说着,又将手中的野草往口中塞回去,胡乱地嚼起来。 “看出来了。” 日光之下,令狐楚愣了愣,显然对于这样的说法有些不曾料到,连带着原本被他嚼得一颤一颤的野草叶子,也停止了动作。临仙楼里传来轰乱的施工声音,母鸡下了个蛋,“咯咯咯咯”叫得很欢。这般过得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呃、这个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猜的啊!”许宣有些光棍地说着:“读了什么书?” “什么《三国志演义》《西游记》《西厢记》之类的……” “嗯,果然都是经典必读的好书啊。”许宣干巴巴地评价一番,语气里是一点真诚的感觉都没有的。心中其实还有些腹诽:《西厢记》?啧啧…… 这般类似插科打诨的场景只是插曲,二人随后在院落里的石凳上坐下来,说些话。令狐楚的态度明显比之前好了很多,大概是许宣在临仙楼那一晚所表现出来的某种凶悍很合他的胃口,又因为方元夫顺利地加入他这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同许宣眼下的某种协议,使得二人已经有些类似生意场上的伙伴关系了。 日光将二人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按照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许宣的身形依旧算是高的那类,但是同令狐楚比起来,差距还很明显。他因为常年习武的关系,显得有些魁梧。日光忠实地将这些东西,通过地面的阴影表现出来。 “文弱书生啊~~~”某一刻,令狐楚这般感慨一句,随后话题转开:“事情差不多也够了吧,近来鲍家的人天天往我那边送东西,烦都快烦死。” 许宣闻言,倒是微微疑惑了一下:“有这种事?他们居然能找得到你么?” “还不是先走了刘守义的路子……鲍家被定下来的罪名都不大,留下了很多的活动空间,这些天刘守义想是也被烦怕了,想让我帮着分担一下,倒是打得好算盘。” “那你怎么做的?” “当然是打折了腿丢出去了,开玩笑,我莫非会缺那点钱么。”令狐楚撇撇嘴,对某些事情显得很有些不屑。 “呃……”令狐楚的回答自然也在许宣的意料之外,他摸了摸鼻子,想着鲍家送礼的人被抬回去的凄惨模样,觉得有些可怜。 “咳,其实是骗你的。钱我自然是收下来,但是事情没办就是了。”令狐楚见到许宣的神情,显得有些满意:“按照你的意思,怎么样也得扒鲍家一层皮才好。” 令狐楚很多时候的表现比较随性,但是若严格说起来,只要对上他的胃口,相处起来其实也没有那般困难。另外,许宣因为时代差异的关系,对这个时代人人视为虎狼的锦衣卫也没有过多的畏惧,二人说起话来,甚至还有些相谈甚欢的感觉。 一些古怪的开场白随后被终止,之后二人说起其他事情的时候,气氛才有些严肃起来了。 “花山那边我亲自过去查了一番,你所说的十三具尸首也已经找到,尸身腐烂得不成样子,身份之类的已经无法确定。不过,从你提供的那盒财物来看,我觉得是个突破口。”令狐楚皱着眉头将自己的对一些事情的发现说出来。 “既然如此,那你来找我做什么?”许宣朝他笑了笑。 “因为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发现。虽然你对我说了这些,但我总觉得你还有保留。”令狐楚说道这里,微微压低身子,眯着眼睛自下而上凝视着许宣的眼睛:“那些地方的地势那般比较险峻复杂,若不是亲自考察过很多次,不可能说的那般具体的。你不要用赵大宗去过那里的理由唐塞我。那些地方,偶尔一次路过,根本不可能如你说的那般详尽。”令狐楚说道这里,声音冷下来:“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许宣有些无辜地朝他摊了摊手:“这个真没有。” 令狐楚盯着许宣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这般过得片刻,许宣也依旧是笑语盈盈,一副我横竖不知道的样子。气氛稍稍显得有些安静。 “据说人说谎的时候,瞳孔会放大。”许宣笑着说道:“你仔细看看,有没有。” “呵呵。”令狐楚收回目光,有些意味难明地笑了笑,随后说道:“若说你没有有隐瞒,我是不信的。不过你做事聪明,这些事情不仅告诉了我,也告诉了刘守义……我暂时也拿你没有办法。至于我今天来的目的,便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有些事情,我做起来,比刘守义更方便,比如你做生意什么的遇到麻烦……因此,若你改变主意想要说了,先告诉我怎么样?” 许宣望着令狐楚的眼神微凝了凝,令狐楚的表情虽然是在笑,但是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笑的意味。与其说他是在商量一些事情,不如说是某种命令更恰当一些。 “这个……”想了想,许宣开口说话了,令狐楚坐正身子,有些期待的听着。 “真没有了啊。”许宣的后半句话终于响起来:“全都告诉你们了。” 令狐楚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也“呵”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那我掘地三尺,把山铲平了也许会有发现。” 许宣移开眼神,目光投向那边准备扑下小鸡的猫,那猫注意到他,犹犹豫豫地又退了回去。 第145章漩涡(六) “若要愚公移山的话,动静会很大啊。”许宣咂摸这嘴巴,仿佛是提建议似的说了一句:“真的不要紧么?” 令狐楚望着他笑了笑,随后将身子压低,头靠过来,声音也低沉下去:“如果不被逼到那一步,我大概也不会选择这么做的。从盒内的财物来看,五峰遗宝的事情大概是真的。这么一大笔财物,说不心动是假的,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很清楚,无非是想着将自己知道的东西藏掖着,好从中渔利。恐怕若不是临仙楼的事情,你连这点消息恐怕都不会抖出来。”他说着直起身子,朝临仙楼的窗子望过去。 那边赵大宗偶尔从窗前经过,见到令狐楚正望着他笑着,微微有些疑惑,随后便又走开去忙活了。 令狐楚收回目光,望着许宣笑道:“那盒子,是他的吧?” 许宣皱了皱眉头,小声地说了一句:“这些事情,我希望不要牵连更多的人进来。” “那便要看你怎么选择了。” 许宣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其实自令狐楚初来之时,对方的目的他便在心中有了一些估计。当日临仙楼,因为鲍家以及于贲的关系,导致李笑颜意外身死。许宣通过短暂的思考,便将一些赵大宗家所见的事情,以及关于“五峰遗宝”的猜测告知了令狐楚和刘守义,从而换取了他们对自己在鲍家事情上的支持立场。后来刘守义和令狐楚分别派人对事情做了暗地里的调查,这样的调查虽然并没有特别的收获,但也证明了许宣所说的事情确实存在,另外,给五峰遗宝的调查也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我暂时拿你没办法。啧,也不知你是何处来的运气,眼下徽州府这边官面上有刘守义关照,私底和一些商贾关系密切,暗地里还有罗长生照拂……你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大事情吧,唔,这么说也不对,临仙楼的事情大概算一件……” 许宣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同临仙楼连着的一道门被推开。有年轻小二的身影进来,手中拿着一壶茶水,推了门走入后院之后过了一段,才突然见到院中的二人,微微愣了愣,随后连忙躬下身子,连连道歉:“小的打扰二位公子了,小的告退。” 令狐楚朝他看了一眼,并没有理会。许宣将原先想说的话收了回去。晴朗的天空之中,一派碧蓝,日光缓缓,那小二连声告饶的声音响了一阵,见眼前二人并不是很愿意搭理自己。他目光在令狐楚和许宣的脸上停留了一些时间,随后退出去了。 后门重新被关上,隔着窗户的镂空花纹,还可以看见小二提着手中的茶会进了临仙楼的身影。他边走边同身边的一些同行打着招呼,偶尔也给做工的工匠们添些茶水。一番动作中,目光会朝后院的方向远远的眺一下。隔着镂空的窗格子,他发现许宣的目光似乎扔盯在他的身上。于是又微微伏下来施礼,随后朝着临仙楼的正堂方向过去。 临仙楼里吵吵闹闹的场面,众人的吆喝声时时传来,到得院落二人耳中的时候,其实已经不甚强烈了。令狐楚将口中叼着的野草叶子吐出来,伸出脚尖在上面碾动片刻,随后朝许宣道:“刚才你想要说什……嗯?” 令狐楚看着许宣的表情怔了怔,那小二已经离去一些时间了,身影也已经不见。只是许宣的目光依旧死死盯在那个方向…… 这仿佛要看穿一些东西的眼神。令狐楚皱了皱眉头,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朝临仙楼的方向看了看,随后猛然转头。 “不对劲。”便是在同一时刻,许宣同令狐楚不约而同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声音都有些惊疑不定。 …… 临仙楼里忙忙碌碌的众人来来往往,有工匠吆喝着同伴将工具递过来。或是一道工序之后,进行相互之间的交接。赵四在一旁进行着一些指导,偶尔也亲自上阵做些示范。便在这时候,门陡然间被推开了,众人睁眼看着身形魁梧的汉子冲进来,而声音比他的身形更快一些。 “你妈的,刚才那个王八蛋,去了何处?!”令狐楚吼叫着拎起近旁一个工匠的衣领子,将他提起来,冲他吼了几嗓子。那工匠被这陡然的变故惊得有些呆然,一时间木木的,不知如何是好。 令狐楚的吼声令众人微微愕然了片刻,一时都有些不明其意。随后进来的许宣,揉着眉头解释了一句:“就是刚才给诸位送水的小二……” “哦~~”人群中有人反映过来:“他啊,朝那边过去了。”一个工匠冲临仙楼的正门指了指,日光这是很正斜斜地照下来,络绎不绝的人群自街上过去。令狐楚将被他捏住衣领的工匠一把推在地上,随后大步过去。许宣紧跟其后走过去的时候,只见到石阶上的一只空空的铜壶。正是先前那小二手中的那只,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奶奶的!”令狐楚又低声喝骂了一句,冲到临仙楼前的街道上,前前后后都看了看,甚至为了更加仔细地确定某些事情,他还跑了一段路。眼下正是繁忙的时候,街上行人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令狐楚在人群中,飞速跑至街道口的地方,搜寻了一番,还是未曾见到人。有个人背影大概有些相似,他冲过去拽过对方的时候,才发现找错了人。随后便气恼地一脚将身前一个小贩的摊位踹翻。随后一些被他在跑动中撞着的人准备过来责问他,也被他踹在地上。 “你妈的!”令狐楚朝地上狠狠啜了口唾沫,表情变得很难看。 而在临仙楼里,有些问话也在发生着。许宣将附近的一些小二和工匠叫到跟前,问着一些问题。 “方才那倒水的小二,你们有谁认识?” “呃、他么?没有见过啊,先前见他过来倒水,还以为是新来的。”一个小二疑惑的说道。 “我也以为是啊,我还对他道了声谢,怎么了?许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么?”近旁的工匠也插嘴。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一番,赵四和赵大宗在一旁站着,脸上也都是疑惑的神情。 这般问了片刻,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许宣朝他们挥挥手,打发他们干各自的事情去了。随后见到阴沉着脸走过来的令狐楚,想了想,便走过去。 “他妈的,是个练家子!”身旁有新立起来的木柱,令狐楚狠狠地在上面砸了一圈,顶端一些刚装修上,还来不及加固的木料纷纷落下来,有块木料砸在一个工匠头上,那边随后捂着脑袋顿下去,周围众人连忙围过去查看情况。 “我见人几乎是过目不忘的,因为先前准备进行一些上岗培训,临仙楼的小二们全都聚集起来,让我见了一面。但是这个人,却从未见过。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许宣走过去,将阻挡在脚前的木料稍稍踢在一边,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先前我们驱赶人出院子的时候,他并不在,按常理说应该不至于一见之下便想着打扰到我们,要告退。另外他的眼神也很不对劲,我看他进来之后同其他小二们打招呼,众人都有些意外的神情,刚才又确定了一下,这个人小二们的确平素从未见过。” 令狐楚深吸了口气,随后呼吸平复下来,他看了一眼许宣,说道:“我是注意到其他的地方,那小二行走之间底盘极稳,同其他小二们虚浮的脚步明显不同。当然,这些都是事后回忆才发现的,当时不曾注意。其他的东西能掩饰,但是这个行走之间的习惯,一时间是很难改的。另外,那水壶并不轻,一般人都会选择用两手来提,但他只用一只手,居然毫不费力的样子,破绽便在这里,临仙楼的一个小二,如何能有这般本事?是我大意了……” “那是何人?”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带头大哥么,那么多小弟遍布徽州府,赶紧查啊!” “你妈的!人海茫茫,你倒是说说怎么查……” “到底谁是锦衣卫啊?” “你妈的!” 众人见着许宣同令狐楚的一些对话,有些担心许宣的身子下一刻会被令狐楚拍碎。但是二人说了片刻,除了令狐楚越来越急躁之外,众人所担心的血腥场景并没有发生。 随后许宣和令狐楚沉默着不再说话,都各自想着心事。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来人极有可能是过来对许宣同令狐楚的接触做一些确定的。 那么,他是谁? 是刘守义派来的么?因为临仙楼的事情,刘守义已经知道许宣同令狐楚的关系,这个大概没有必要。另外,刘守义身边的高手只有那位老长随,刚才的小二十分年轻。 “我觉得,咳,说了你不要生气。你在徽州府这边做的事情,很可能都被人看在眼里了。”过得片刻,因为想到了某种可能,许宣突然的开口打破了沉默。 令狐楚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46章暗流(一) 长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深秋的日光下川流不息的车马,路过时有人偶尔朝临仙楼里瞅上一眼的时候,便能明显感受到那年轻的书生和魁梧青年脸上的凝重色彩。也是因为二人脸上比较明显的凝重,连带着整个临仙楼的气氛都有些凝滞起来了。小二们瞻前顾后,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工匠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去继续先前的木工活计。他们中的有些人听到了二人的对话的一些片段,但是也无法明白。只是这个时候都已经知道,大概是出了些事情了。 而眼下令狐楚和许宣二人的心情有些复杂,不论刚才那小二打扮的年轻人到底什么身份,但是总不会有好的居心,这是眼下不需要多想便能做出来的判断——若是来意是善的,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藏头露尾,扮作临仙楼的小二模样?过的片刻,有小二过来报,他们中有个同伴被打晕在隔间里,身上的衣服也被人扒去了。因此,许宣二人便更能感受到对方举动中的某些不善。 “还、还有一封信……”小二说着递过一只信封。 令狐楚同许宣对视一眼,伸手接过来打开。信封并不厚,抽出来的,也的纸张也只是薄薄的一页。令狐楚将纸张展开看了看,目光微凝,随后手中下意识地一用力,纸张便被他捏成了一团。随后纸团被他有些气急败坏地丢砸在木柱上,滚落在许宣的脚边。 许宣蹲下身子捡起来,重新展开,满是褶子的纸页间,所写不过两个字。 “花山。” 自己苍劲有力,两字之间铁画银钩的感觉,力透纸背。大概是为了强调,写字之人写完之后,又随后在字迹底下画了两道线。 “这是……”许宣皱了皱眉头,那边令狐楚又往木柱上愤愤地砸了一拳。 “这个是谁的?对方怎么会知道的?你还告诉谁了?”因为四周都是人的缘故,有些事情又不能声张,他走到许宣身边,眼中含着戾气,低沉地喝问一声。 眼下的情况确实微妙,许宣倒不至于真的去计较令狐楚恶劣的态度问题。他松开眉头,望着令狐楚的眼睛:“这种事情,除了同你和刘大人说过,并无告诉他人的必要。”许宣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但是内里给人的感觉也比较坚决笃定。 令狐楚感受到他的情绪,眯起眼睛又朝临仙楼里正在忙碌的赵大宗父子看了一眼,随后声音压得更低一些:“他们呢?”因为抑制着惊怒,这话几乎从齿缝间挤出来一般的。 许宣摇摇头:“绝无可能。” 赵大宗这时候偶尔抬头,见到令狐楚望着他凶戾的眼神,微微惊了惊,有些搞不清楚情况,他慌忙中眼神带着些许征询地朝许宣看了看。许宣只是冲他点头笑笑,示意他安心。他才安心了些,随后看了令狐楚一眼,才又低下头去。但是作为锦衣卫的令狐楚,虽是随意的一眼,还是给了他不小的压力,接下来的忙碌里,因为受了影响,连续出了好几个错误。 阳光斜斜地从窗格间照射进来,在地上铺满了一地黄灿灿菱形格影子。有临仙楼的小二端了茶水上来,眼下李家已经将临仙楼暂时委托给了许宣,因此,他在这般场合算得上是自己人中地位最高的。许宣和令狐楚找了空处坐下,微微沉吟了一番,待到将一些事情想清楚了,才朝对方点了点头。 “情况比较复杂,看来你做的很多事情都被人看在眼里了,你回忆一下,看看有没何发现?” 沉默中令狐楚的眼神不断变化,但他也不算庸人,起初的一些惊怒过后,很快便平复下来,将情绪控制住了。眼下的事情让他很有些情绪上的波动也属正常,平素他是锦衣卫,都是他在背后窥视别人,还从未遇到被人窥视的情况,更何况这样的窥视他还一直未曾觉察到。作为猎人隐藏在暗中的他,在某一刻发现自己也可能被人当做猎物了,心情便可想而知。 许宣见他不语,于是接着说道:“能够发现那小二的不对劲,也是极其偶然的。这种事情,原先怎么看大概也不会发现问题来。或许是我比较警惕罢,我们所谈也是比较私密的事情,因此留了个心眼。这样的事情……嗯,看来徽州府这边如今的情况复杂之下,蠢蠢欲动的人有不少,只是……不知道他来自哪边?” 令狐楚闻言看了一眼许宣,沉默中依旧不曾说话。 许宣喝了一口茶水,如今的心情下,倒也不会有品尝的兴致,随口咽下:“虽说你我见面在如今来说并不算私密的事情,若有心人想知道,大概是瞒不住的。只是,那人扮作小二模样过来,又有什么目的呢?只是来见我们一面么?这个有何意义?”许宣说着,随后眉头也渐渐锁紧:“还有,这写着‘花山’的信,看来你做的探查也被对方知道了……啧,把握不住啊。” 二人静坐着想着心事,临仙楼里工匠们犹豫了不短的时间,随后也开始继续动工了。毕竟每日的任务量若是完成的好,都是有额外的赏钱的,他们自然不愿意这般浪费掉机会。嘈杂的忙碌声重又响起来,其间得了空的时候,赵大宗偶尔会朝那两人疑惑的看一眼,难以明白二人古古怪怪的表情。 “我倒觉得,这该是对方给出来的一个讯号……”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令狐楚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要多难看都是有的。 许宣想了想便点点头:“只有这个解释了。” 那小二在退出去之后,很快便消失了踪影,看起来就如同他原本就是要过来看看,然后离开一般。随后留下一封写有“花山”字样的信函,这一件没头没脑的事情背后,令狐楚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对方是过来示威的。对方想让他知道,他的举动其实已经暴露在对方的眼中。而这一次,是过来提醒。 “看来你有个很不错的对手了,这是要向你下战书么?能够有如此傲气……”许宣咂摸着嘴巴,心中对所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做着估计。这样的估计其实也并没有多少,到得后来,他往裴青衣身上做了一番考虑,但随后摇摇头。裴青衣的傲气是有的,但是从她所做的事情来看,都比较藏掖,若是真有同令狐楚对抗的能力,也不至于一再选择避让。 “不管怎么说,眼下岩镇这边的事情,横竖也到了某个临界点了。我估计对方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事情,准备要开始最后的动作了。有点意思,看样子你被对方知道了不少事情,却连对方的身份都未曾搞明白……” 令狐楚看了许宣一眼,过的片刻他才说了句:“总会清楚的!”这个时候,清楚已经完全平复下来。 许宣点点头:“这个是肯定的,但对方既然敢在你面前下战书,自然就并不畏惧你。而且,虽然今日你来找我,并未隐瞒行迹,但是那边反应也太迅速了一些。看来这些事情,在事先就已经有人在关注。你自己想想,会不会是你内部出了问题?说起来,你带了不少人来这边,到得如今,我除你之外,还不曾见过其他人。这些人,会不会有问题?”许宣说道这里,声音顿了顿:“这些事情,你最好还是同刘大人商议一下,花山那边多派些人盯紧……” “这个自然不用你说。”虽然心情平复,因为自以为做的隐秘事情,很可能被人看在眼里,自己所有的举动,对方很可能都知晓,令狐楚的心情根本无法好起来。这般说着的时候,抓起一旁的茶杯,狠狠地往地上掷去。清脆而带着怒意的声音响起来,临仙楼的厅堂为之一静,随后面面相觑的工匠们互相看了两眼,又接着忙活起来。 有马车自街上驶过,因为多日不曾下雨,人流量比较大的街道上,轱辘身滚过之后,微微带起一阵烟尘。大概是因为有要紧的事情在身,即便是在人多之处,那车夫也并未将速度放慢下来。只是努力牵动着缰绳,使之不至于撞到行人。口中一边高声呼喊着,路人、小贩见状纷纷向两边跑动过去。随后等马车离开,才在后面或是低声喝骂几句,或是很干脆地啜上一口唾沫。 马车飞驶,在临仙楼前停下来。马车还没停稳,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有人只是稍稍稳了稳身子,便从车上跳了下来。一袭湖绿长裙,外间添了件小袄,粉色绣鞋的小脚,可爱的包包头。正是许家叫黛儿的小丫鬟。 黛儿下了马车,朝不远处被惊到的路人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一边吩咐车夫将车在路旁停好。随后稍稍提了提裙摆,火急火燎地上了临仙楼的石阶。午后的阳光照在她可爱的背影上,背影显得有些急切,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便是这般惹人爱怜的样子。 “许公子哥哥,小姐、小姐让黛儿来寻你去议事。许公子哥哥,你在吗?” 临仙楼外突然响起的清脆的嗓音,以及嗓音中某种焦急的意味。 许宣偏头朝外面望过去。 第147章暗流(二) 多事之秋,大抵是指的秋天的时候会有横七竖八的事情,这事情是不确定的。总之遇到便会令人觉得麻烦。 黛儿站在自外间照射进来的斜斜的日光里,面色焦急地将一些事情比划着说出来。 “是程家啊,程家又开始使坏了。几个月前派人去了京里面,先前老爷还不曾去世的时候说起过这个事情,家里都没有放在心上,时间过去,便有些忘记了。后来注意力都放在许家的事情上。今日传来消息说程家老爷程君房当了鸿胪寺序班,这个怎么办啊?” 少女伸手比划着说了一番,她先前跑得急了,这个时候一面平息着呼吸,一面将事情说出来,内里的意思表达得很混乱。 “很多人都在说呢,程家老爷一直都只是制墨很厉害,没想到突然就当官了。”小丫头说完这些话后,伸手拿过小二递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咽下去之后,眼巴巴地望着许宣说道:“怎么办啊?” “嗤,鸿胪寺序班。”令狐楚在旁边听过之后,撇撇嘴,轻蔑地笑了一句。 “呃,你是哪个啊?”黛儿蹙了蹙漂亮的眉头,大大眼睛望着令狐楚眨了眨,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凶巴巴的样子:“鸿胪寺序班,很厉害了。据说,程老爷不日就要进京,家里面高兴得不得了,正再筹谋请客的事情,另外,便是墨商中出了个当官的,很多有些人就会开始有想法了……哦~~后面这个是小姐说的。” 令狐楚听了黛儿的话之后,有些无语地撇撇嘴:“啧,真是好大的官。” 鸿胪寺是大明朝常设的机构之一,是一个专司朝贺、庆典、礼宾的机构,本身并没有特别的实权。而“序班”则是掌管百官班次的官员,负责侍班、齐班、纠仪与传赞等仪节,是一个从九品的官职。用后世的观点来看,程君房眼下的身份属于中央机关事务管理局负责接待礼仪的办事员。程君房做过鸿胪寺序班的是事情,在后世的徽州府志中是有过记载的,许宣依稀有些印象,倒是不知道,具体的时间便是在这个时候。 听黛儿所言,程家似乎在很久之前便在谋划这个职位,在京城活动、打点,又压上程君房本身在文人墨客里的一些名气,花了不小的气力,才将事情办妥,想来也是颇费了一番代价的。从时间来看,原本这举动大概是为了给程家的发展添一股助力的,只是眼下因为许家,这原本的助力或许大大削减,但如果利用的好,也不能小视。 许宣微微冲令狐楚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很多东西要看情况,在你眼中,或许一个县官都不会被放在眼里。只是,对于这些平素只是商贾的人而言,凭借白身做到一个鸿胪寺序班的位置,也算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程君房本身在墨业里就有很大的影响力,眼下凭借这身份,倒是可以做不少的事情。”他说着又朝黛儿笑了笑:“你家小姐怎么说的?” “小姐说,程家可以借着这股气势做很多的事情呢。另外,便是程老爷近来也有好墨推出来。当然,肯定还是没有许公子哥哥你做的好,但是,也很厉害了。这样的话,很多墨商又要开始摇摆不定。”黛儿一面露出回忆的神色一面说着这些话:“小姐还说了一些话,但是、但是黛儿忘记了。”少女说道这里,俏脸上微微露出一些苦恼的神色。 “好了,这样吧。我随后同你一起去许家。”见黛儿将事情说的不清不楚的,许宣伸手在她的脑袋上弹了弹,少女捂着脑袋,脸上顿时流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似乎如今在她的眼中,只要许宣愿意做事情,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令狐楚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去,许宣也没有挽留,他的事情,还是让他自己去解决吧。这般年轻就凭借自身努力做到锦衣卫百户这一步的,横竖都有些手段。 “他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啊?”黛儿令狐楚的声音不见了,黛儿朝许宣问了一句,声音小小的。 “哦~~他啊,可能是心情不好。” “难怪他看起来这么凶,真可怜……”黛儿想了想,似乎觉得明白了一些事,于是心情又轻快起来。 许家的院落里一些树叶已经掉光了叶子,剩下的耐寒的树木如松柏之类的还依旧青翠。许安锦自屋檐下走过,脸上神情看起来有些开心的样子。她从杭州回来之后,大多数时候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很多家里看着她长大的老仆人,想起孩提时代她天真活泼的样子,都有些唏嘘。但是这些天来,她似乎遇到什么高兴的事情了,每日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屋檐下的长廊上、窗台前,总是不自觉地就要笑起来。有些时候丫鬟替她梳头到一半,她望着自己映照在铜镜里依旧姣好的面容,也会突然吃吃发笑。这样的情况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家都有些奇怪,只是既然她自己未曾说明,众人也只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许安锦开心的模样持续了并不久,待过得厅堂之前的时候,听到里面一些对话的声音。她微微听了一阵,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随后又露出一些担忧的神色。这两种情绪在交融在心头,使她的表情看起来显得极为古怪。 随后,她见到黛儿伴着那个叫许宣的书生自门口进来。这些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对这个读书人——嗯,如果他还勉强能算读书人的话——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家里人说起鲍家事情的时候,因为参与进去的许宣同许家关系亲近,众人说起来都是与有荣焉的感觉,仿佛事情是他们自己做的一般——对于鲍家一些人平素恶劣的行径遭到报应,很多人都并没有太多的同情。 许宣过来,见到许安锦,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许安锦便从容回里,随后见到书生进去了厅堂之内,厅堂里传来一阵招呼的声音。 “汉文来了啊。” “快坐吧……” “用过午膳否?” 第148章绸缪(一) 许家的厅堂许宣已经不是第一次到了,依旧是熟悉的器物陈设,古色古香的桌椅茶具带着历史的气息,连空气里似乎都带着明显的时光感。当然,这仅仅是许宣从一个现代人的角度来说的,而在眼下,所有的也不过是寻常大户家普通的家居。 厅堂里不少的人,许宣都曾见过,偶尔会有一两张生面孔,大抵也都是同许家比较亲近的墨商了。 关于程家的事情,众人吵吵闹闹地说了一番。其实就眼下而言,很多事情都是没有定准的。程家只是拿到了一个鸿胪寺序班这样一个并无实权的从九品官职,但要说着这个官职身份本身有什么分量,倒也未必。只是,许家在程家手上吃过大亏,眼下对于对方沉默许久之后陡然间爆出来的消息,大抵也是出于某种忌惮,倒不是真的认为程家会凭借这个官职对许家怎么样。 许安绮坐在属于主人的位置,今日描了眉,做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和修饰,脱去了往昔所见的少女气息,有种女强人的风采,倒让许宣多看了她两眼。 她同身边的一些墨商说话,言笑晏晏的。或是点头、或是微笑、偶尔也沉默,既不表现得十分热络,也不至于给人疏离感。 “程家能够拿到鸿胪寺的官职,也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实力和手段,底蕴果然是深厚啊。另外,如今墨业这一行当竞争激烈的情况下,程家似乎有意拉拢一些墨商,建立一个商帮。对外的说的自然有钱一起赚,但内里……呵,眼下有了鸿胪寺序班的噱头,在舆论上又造起声势,程家怕是真的能拉拢一大批人了。” 等众人说了片刻之后,声音稍歇的时候,许安绮在一旁开了口。这些日子通过对许家的经营,对生意事物的管理,她的能力得到进一步锻炼,早先的一些稚嫩也已经慢慢淡去了。说起话的时候,语气姿态拿捏得也很到位,大抵上是从容不迫的态度——既让众人感觉她说的事情可能带来的的某种威胁,但也不至于让人过分感到紧张。偶尔对一些事情,她带着怒意指责一下,对另外一些事情给一些赞美,让人感受到她的喜怒也已经是很形式化的那种。 她不动声色地说起一些事情,提出一些看法,同众人交换一下意见,也让众人看到身为如今许家掌舵人的她身上的某些素质。当然,当这一切展露在许宣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好笑。对于许安绮,许宣比较喜欢的还是初见时候她的那种淡雅、温润的样子,善解人意的同时包涵的一些属于女孩子特有的机敏心思。 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对方这般女强人的姿态就不好,只是对于他而言,见惯了勾心斗角的事情,形形色色的人群,到头来所喜欢的还是人性中自然无污染的纯洁一面。也是时代的原因,在这个时代而言,这些人性中的美好一面,都是在女子那里保存得更多一些。就许宣在这个时代所见过为数不多的女子而言,包括许安绮、黛儿还有一段时间不曾见过的叫柳儿的渔家少女,甚至那个因他而死,却还未曾说过话的李笑颜,都还保存着比较美好的一面。而他所见的一些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同性相斥的缘故,所表现出来的东西,总没有女子那么美好。 呵,倒有些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意味。 当然,不论他心中如何想法,眼下许安绮的态度他也是能够理解的。作为一个女子要在这个时代做一些事情,本身的阻力是极大的。特别又是做生意,抛头露面就已经让人很说闲话了,若是不用这样的方式对自己做一些伪装,在人前还保留着一些少女习性,那么很多时候,被人轻视了,事情就做不成。 许宣想着这些,看着许安绮的眼神柔和一些。许安绮正和众人说着话,偶尔见到许宣的眼神,心头“突突”地跳动了一下,突如其来的让她仓促地低了低头,随后抬起来再说话的时候,就有些不敢看他了。这也让人知道,无论表现成什么样之,她的内里都还存留着小女人的一面,这点大概一时不会变的。 “这里有一份请柬,是程家派人送来的。”许安绮和众人说了一些话,觉得气氛差不多的时候,让胡莒南将她说的东西拿出来。一封制作精美的请柬,封面画着一些山水人物,打开之后上面能见到用墨写着一些客套的话,而对于所要邀请的人,就用烫金写得齐齐整整。 众人围着看了几眼,都有些惊讶。这份请柬用字不多,所要表达的意思,便是邀请许家派人过去参加程家宴会。而这个宴会,很可能便是许安绮先前所说的,是程家准备借此建立商帮的由头。这个众人事先已经有过一些想法,有的墨商甚至也已经收到这样的请柬了,倒没觉得怎样。所有人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所要邀请的人上。在请柬所邀请的人的名单上面,除了如今许家主事的人之外,还有一个名字让人比较意外。 “汉文,这个上面,也邀请你了。”许安绮有些问难地说道。 因为许宣为许墨所做的事情传出来,现在在常人眼中,都将他摆在许家的阵营了。而程家眼下将他也一并邀请进去,虽说表面上算是对他的一种尊重,但是内里的含义也要推敲。谁都知道眼下程、许而家算是对头,这个时候,许宣的名字被加进去,也是在另一个侧面说明,程家已经将许宣当做敌人来看待了。 当然,对于许宣来说,这样明面上的对抗,反倒是不惧的。他拿起请柬看了一眼,随后笑了笑:“这个程家,看样子又要摆鸿门宴了。”随后他看了看日期,是一个月之后的某个日子,于是点点头:“到时候随诸位一同去吧。” 许安绮见他神色之间并没有勉强,才稍稍放下心来。虽说这个时候对一些生意场面她已经能够做到游刃有余,但是在涉及和许宣有关的事情上,她很多时候还常常会照顾到对方的情绪,甚至因此影响到自己情绪的情况也是有的。 随后,请柬的出现,带来了讨论的****。关于程家的举措,背后的动机,可能的影响……等等等等,随着众人的评说,都慢慢被揭开来。当然,这些东西,即便许宣自己,只要花些心思,要弄明白也并不困难。 第149章绸缪(二) “若是要建立商帮,必定要有一个帮主。这个帮主的人选……啧,许家近些日子虽说形势不错,但是同作为徽州这边墨业行首的程家相较而言,底蕴上的差距还很明显。这个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方家、曹家原先也可算作有力的竞争者,但是程家现在有了官身,又做足了准备,估计对于帮主的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众人议论了一阵,胡莒南皱着眉头说着心中的顾虑。 其实这一点即便他不说,在场的只要是明眼人,都已经能看得出来。程家这一次打得不错的算盘。趁着自身实力受损还不算严重,许家又没有真正崛起的时候,若是顺利坐到帮主的位置,在生意场上就会很占据主动。随后许家即便再崛起,在名义上也只能屈居其后。 虽说这个帮主的位置程家大概也无法一直做下去,但是只要能稳稳当当地坐上几年,拉住大势,阻碍一下许家的步伐,给许家造一些麻烦,这个横竖是不难办到的。而有程家凭借商贾身份拿下一个从九品官职的事情在前,眼下众人对程家的是否还有保留手段,心中都没底。 “是否可以这样……”有人思索着提出自己的看法:“我等对程家所要建立商帮的举措做一些抵制……” 他的话才刚说了一半,便有人出声打断了。 “不可!程家此举,在大义上是站得住脚的。先前钱老板大宴宾客之时,曾提出将整个徽州各大行业连成一体的想法,只是,他随后遇难,这般举措便未能付诸实践。程家或许是从这里得到启示也未必,我等墨商若能连成一体,是极有好处的。” “是啊,纯就这一举措本身来,若是我等能够互通有无,将各自的关系网铺开,无论是从哪个方面而言,都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 “但现在是程家占了主动,许家要再想超过去,就很难了啊……” 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各自提着看法。有些颇有见地,有些是纯粹的牢骚。 过得片刻,有人说了声:“许公子啊……”议论的声音随后小了下来。 许宣一直端坐着听着众人的议论,偶尔喝喝茶,这个时候心里盘算许家事情的同时,想得更多的其实还是临仙楼随后的安排。到得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才将茶盏随手放下,朝说话地人望过去。 “许公子有什么想要说的?” “想要说的?”许宣扬扬眉头:“关于这个?”待到那边点点头,他才笑了笑说声:“没有什么说的。” 众人听了之后,相互之间看看,脸上都有些失望的神色。 许家近来为了解决危机,连续推出了几款好墨,借此拉拢了一批商贾,而在原料上的窘境算是得到基本的解决。但也因为脚步迈得太快,所能有的手段在最初时候就一股脑儿地砸了下去,虽说当时算得上惊艳,但到得眼下,所能用的手段以及底牌都已经打出去,再要往前,其实就有些开始后继乏力。 而眼下程家似乎又在酝酿新一轮的商战,对许家来说,除了在市场上正面的对抗之外,所能给予的希望,便全部压在许宣身上。因此今日将他请过来,是想看看他能否在商帮成立之前的这些时间里,制作出一批新的墨,不要求比先前的“八宝五胆”墨之类的强,但至少要保持在大体一致的水准上。这样,许家的筹码就会多上一些。 但见许宣这般说了之后,众人心中所想,口中就不好直接再强求出来。许宣如今的身份是自由的,并没有给许家提供好墨的义务。另外,他似乎也不缺钱,临仙楼那边砸下去的资金,据说已经快到千两了,甚至随着工期地拉长,这样的投入还在逐步增加。虽然不知道他何处来的银子,但是用钱砸他的想法想来也不大可靠。另外的,威胁对方之类的,有了鲍家的例子在前,这个时候是不敢去想的。因此,最后所能做的,也只好利用许安绮的身份,向对方打感情牌了。这大抵是眼下一众墨商比较一致的想法。有些人心中或许也暗自腹诽,许安绮要是嫁给许宣,眼下的事情或许就容易的多了。 但想法是这样的想法,到底能不能行,并没有人知道。即便众人中对许宣了解最多的许安绮心里特没有底。制一块墨不难,但是难在制一块好墨,更难的在于不断的制出好墨。这个又不少吃饭夹菜,哪里能说有就有的?许宣之前给出的几款好墨,其实无论放在哪个墨商那里,都有支撑一块招牌百年不倒的分量了。因此,这个时候,许安绮也有些为难,难道真的要问一句:“喂,你那里还有没有更好的墨,拿一块来用用”这样的话么? 众人议论了不短的时间,有人偶尔说了一句:“那就要有更多的好墨……”这样的话说出来之后,众人下意识地朝许宣看过去,见到许宣皱眉头的样子,心中纷纷叹了口气。 那样的表情……看来不行啊!众商贾心中这般想着。许安绮准备说出来的话,也咽下去了。 其实这倒是错怪许宣了。自开始,他便已经知道自己这次被请过来的目的,这个时候随着众人的议论,他皱紧了眉头,看起来似乎是对一些事情有些为难的样子。但是他的为难,其实并不似众人所想的是对于创制新墨的为难。而是…… 好墨太多了,用哪一款好呢。 许宣心中估摸着这些,其实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后世胡开文墨名扬天下,而他之前所选择的,横竖只是其中有限的几款。因为这几款墨对于应付许家的危机已经足够了,他便没有将更多的东西推出来。另外的,便是一些太超前的东西,如果真的放倒现在,人们接受起来会不会有问题,这个其实也说不准。 许宣在心中不断做着权衡,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哪些用起来效果好,哪些效果一般,如此总总。到得后来,他的眉头几乎就锁在一起了。看在众人眼中,心中的失落就更多一些了。 其实要说起来,在他的想法里,还有一个堪称杀器的产品,那便是墨水。在后世,便是因为墨水的出现,传统墨业开始衰落。 特别是到了晚清,化工原料的墨水,制作简单,成本低廉,几乎拥有了传统书写用墨所有优点。更因为是工业时代的产物,批量化生产的墨水,几乎就是导致墨业旦夕之间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说起墨水,后世有名的便是“一得阁”。清朝同治年间,湖南一个姓谢名松岱的文人进京赶考,名落孙山,深感研墨太费时间,耽误答卷。他当时想,如果能制出一种墨汁直接用于书写,既省时又省力,不就可以“一艺足供天下用”吗?于是经过多次试验,他在传统墨道的基础上,选用油烟,再加上其他辅料,制成了同墨块效果相同墨汁。一经上市,便受到文人墨客的欢迎。这里的墨水,便是后来的“一得阁”了。 当然,这个想法虽然有,但是眼下来说实施起来毕竟还是有难度的。无论对哪个朝代而言,变革传统,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若要对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东西做出变革,常常步履艰难。而同其他朝代相较,明代对传统的重视更是到了某种****的地步。墨水这种新的形式,先不说能不能被人接受,便是接受了之后,在墨商群体里,许家便要被推向所有人的对立面。每样东西的存在都有其合理性,墨水之所以产生也是因为时代的需要。若是在明朝催生墨水,在战略层面上说,其实未必是坏事。关键还是要看怎样来推广…… 将一些事情在脑海中想清楚之后,许宣回过神来,见众人一脸沮丧的表情,微微怔了怔,随后也明白过来。他笑了笑:“大家开心点嘛,程家的举动是程家的,我们也有事情要做了。” 许安绮闻言,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因为临仙楼的事情,许宣变得同往昔有些不大一样。但是她还是比较了解许宣,看他这样的笑,便知道一定有话要说了。随后心中期待的同时,也以少女的心思微微抱怨一番。 他总是这样吊人的胃口,明明是有办法的,却这般卖关子。她这般想着,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娇嗔。 许宣朝众人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大家都在等他说话。 “程家大概还会有底牌,不过这样事情也可以理解,毕竟是老牌墨商。但这一次事情之后,如果能够做成,程家的行首的地位便该让出来。”许宣喝下一口茶水,笑着朝众人说道。随后在众人微微惊诧的表情,他认真地看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事情很多,希望大家能做好准备,辛苦一下。”过的片刻,许宣这般说了一句。轻松的语气里,某种抑制不住的坚决感。 “这一回,我们玩次大的!” 第150章绸缪(三) “不要在乎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大可无所不用其极。做生意的人,不要把自己定义在善的一边,不然你就输了。当然,这个也不是叫人泯灭良知,只是有时候输赢比较重要的情况下,赢了就能活下来,输了就无路可走,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想要赢而已。是不是这样,没有人想要输的……” …… “我所说的大家一时间可能接受不了,但这个同道德没有直接关系,因为我们的目标不是没有蛀牙那么简单,我们要赢。而真正的赢家便是做完这次之后,让对方再也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一劳永逸!一劳永逸!” 书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伸手在桌子上“咚咚”地锤了一番,声音响起来,倒是让他的说话多了几分力道。 “一劳永逸!这个要怎么办到啊?不是吃个饭、喝口水,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就可以的。我们要狠啊……” …… “看看程家,多狠多犀利,直接叫许家差点走投无路。今天我也不怕把话说开了,我就是想要程家无路可走……生意场上的事情……呵呵” …… 中秋前后下了几场雨,晴好的天气持续了一阵子,到得眼下的时候,天气已经比较干燥了。午后的时光里,风拂过脸面也是微微泛干的感觉。许安锦在厅堂之外,站着听着厅堂之内的议论传来,除去其中个别不太理解的语句,其余的她都能把握住。因为这些,她偶尔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偶尔会露出思索,更多时候却是紧紧蹙起眉头,显得对一些话语有些不愉快。 因为身份问题,她虽然是许家大小姐,但是因为眼下是被人休回来的,这个怎么说都不好听,因此,大部分时候,她所表现出来的还是比较低调的一面。家里的事情很多很杂,她会在后面学着帮忙,因为本身读过书的,加上这些事情也不陌生,因此上手很快。她并没有想着要同许安绮一样,出面来撑住这个家。有时候便是很这样子,心一旦累了,做什么事都会觉得没有兴致。也便是如此,厅堂里的场面,她并没有参与进去。 这些日子除了帮家里做些事情之外,她还保存着在杭州的某些古怪的爱好,比如扮作书生的样子去一些茶楼这类的场合逛上一逛,听上一些消息回来同妹妹说说。当然,也并没有被发现。而如今,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 至于家中之事,墨行的经营……只要能帮上忙便可以了,她常常都是这般想着的。但即便如此心态,眼下听着厅堂里书生从容不迫的声音诉说起某种咄咄逼人的事情,以及围绕事情而来的种种手段,她还是觉得有些心神起伏。 怎么、怎么可以这个样子?这样太、太不好了些吧? 仿佛是为了解答她的疑惑,声音几乎擦着她的想法传过来。 “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好,手段激烈一点,没什么的,但是可以省很多事情。而且我们这边也算报仇,又不要他们流血、又不要他们死人,破财可以消灾嘛,是不是?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最简单的就是直接过去,告诉对方,我生气了,接下来狠狠打他的脸,如果打了脸还不解气,还可以踢肚子……总是就是这样。” …… “只要跟着我干的,大家以后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只是个比喻,我知道你们不缺肉吃,但是真正的好酒你们肯定没有喝到过。呵,这是题外话,总之,若是大家愿意干的,就留下来,我们合计一下细节。如果不愿意的,现在可以走……” 书生地声音到这里停了一下,随后大概是在等众人做出自己的决定。厅堂内也确实稍稍传来一阵响动,有人似乎开始迟疑了。 “但是,我还有一句话,今天的事情如果传出去,虽然我不介意,但是你们想想鲍家……我想你们肯定会保密的对不对?” 书生幽幽地又说了一句,厅堂里顿时就静了下来,先前的些许轻微响动,似是根本不曾发生一般。 风吹过来,偶尔撩起许安锦额前的发丝,她才微微缓过神来。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的心绪随着那书生所说的,被带入一种强烈的紧张之中。她微微喘了口气,心头涌上一些复杂的情绪。 这个书生,虽然她也知道应该是厉害的,但是因为到现在为止还看不透的缘故,心中真实的感觉其实还有些模糊。一直以来,她都还弄不清他到底该算读书人还是算生意人。说才华,他是有的,说做生意,他甚至更厉害一些。到得此刻,听了他说的一些话,感受到话中某些坚决或者说狠辣的意味,她才觉得自己有些被吓到了。 “好了,大家都没有走,看来是愿意留下来。这个共识我们便算达成了,好不好?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做了,事成之后,我保证每家都能得到一款量身打造的好墨,或者要两款也是可以商量的。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事情能做成的基础上。” 书生说到中途,话稍稍停一下,喝口水,众人便也安安静静的,在这般不短的时间里,除了安静之外,只有偶尔几声粗重的呼吸。 她被那书生所说的话带着神思了片刻,但随后觉得有些像是在天方夜谭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成呢? 于是,摇了摇头…… 过得片刻,黛儿过来站在檐下,稍稍听了几句,也怔怔地站在那里。许安锦转头看了她一眼,少女脸上明显露出一些憧憬的表情来。 其实真的很想告诉她,这样的事情,都是说说的……许安锦这般想着,伸手捋了捋耳际的鬓发。 风吹叶动,暖阳和煦,在秋天的末尾里,许家厅堂里发生的一些对话场面,这个时候除了一些当事之人外,并没有人知晓。而即便在这些人里,对事情在接下来可能会有的进展,其实都还看不清楚。 等到书生将话说完,落下最后一个字音的时候,人们一时间似乎还不曾回过神来,场面静悄悄地持续了一阵。随后有人轻轻“咳嗽”一声,仿若落入池水的石子,才激起众人反应,仿若涟漪。 第151章绸缪(终) “做这些事情……真的有用么?”有人这般问了一句,声音有些迟疑。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墨商,也是同许家一向亲近的,即便先前许墨遇到危机,对方也并没有撕下脸做出落井下石的事情,因此凭着这一点,许墨从危机中解脱出来之后,二者关系比先前还要近一些。许宣朝说话的人看了看,随后笑道:“当然……如果只是这些事情,并无大用。” “呃。”这让的回答显然出人意料,那边愣了愣,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只是前期的铺垫,一个月时间,如果做的好了,后面的手段才是关键。这些事情……到时候再说吧。” 许安绮神色在专属于主人的座位上,双手放在身子一侧,坐姿优雅,但是低着头,倒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胡莒南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了许宣一眼。 在这样的氛围里,许宣笑了笑,随后坐直了身子。他自然能感受自己先前的一番话,令众人都有些惊到了。 许安绮低头想着一些事情,随后抬头看着许宣,眼神有些古怪。 许宣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原先墨商大会之后,许宣也给过一些建议,自己等人随后只是在具体的细节之类上花了些心思。他在事前看似随口说的一些方向,等这些时间过去,很多东西都被证明是对的。虽然有些地方也有偏差,那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并没有时刻去关注的原因。 另外,一些生意上的小手段,比如怎样打折,怎样出新,怎样造势,用他说的一些方法,效果出奇得好。虽然这些小手段对大的形势并不能起到关键的作用,但无论如何,若不是对经商真的很了解的,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细碎却都可行的想法。她原本将许宣请过来,是看重他对一些事情大局上的把握,想看看他对如今的形势有什么看法。 但是却不曾想到,他却说出这样一番话。语气里的狠辣意味,对所要做的事情及其手段,在某些方面看来,甚至都有些不道德。这哪里是单纯生意上的竞争?若是真的这么做,那么许家同之前的程家还有何区别? 他原先不是这样子的呢。许安绮望着许宣提拔的身子,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她原先刻意营造的女强人的形象,便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而有些岌岌可危。但眼下,并无人注意到。 许安绮眼神怔怔的,回忆起和许宣一起的很多场景。比如土黄色的日光下,那个时候还是初秋,他当街作画;晨雾里,他俯下身子,吹着炉火;自己在病痛中的他说起的关于那个叫白雪的女子奇奇怪怪的故事……组成这些回忆的,是那个宽厚的书生,温和的书生,云淡风轻的书生。原本以为这已经能把握住的印象,但是到得此时,书生露出的另外一面,让她觉得陌生起来。 他所说的那么多带着明显侵犯性的举动,充斥着暴力的气息,若是真的去做了,结果先不说,怕是会被人说很多闲话吧。虽说成王败寇的道理大家都是知道的,若是能扳倒程家,其实也就没什么了。但是若真的去做这些,总还是会觉得不太好。许安绮这般想着的时候,同她有一样观点的,也大有人在。 “会被人骂的啊……”有人小声的自语一句,但厅堂里如今安静,众人就都听到了。 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者,脸上已经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了。但是想着许宣先前说话时候的狠辣姿态,以及他如今在外的一些名声,也没有立刻就指责他。 “这些事情,其他的就不说了,不过……揭人的家丑,真的好么?”最终还是有人这般问了一句。 “程家子弟,虽然有些人做的事情有些腌臜,但是平素大家看在眼中,私底下骂两句也就是了,没必要做得太过吧?” “闹大了,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这些事情,似乎同眼下生意场上的事情并无干系……” 许宣静静的听着众人的说话,面上只是笑了笑。他今日说的一些东西,在众人那里接受起来有困难也是自然。且不说这些事情看起来似乎无用,像是白费力气。另外,众人心中所顾虑的其实还是自身。谁家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事情,若要是对手都针对这些事情搞风搞雨的,没人会乐意。推己及人,推人及己,都大致是这般。 许安锦在厅堂外的屋檐下,看着晴朗的秋日天空,听着厅堂内众人的窃窃私语。她心中对于许宣要做的事情,有些抵触,已经认定是行不通的。但是到得某一刻,书生的一句话传来之后,情况居然在陡然间逆转…… “我最近对制墨有不少新想法,这些东西在我这里也没有大用,倒是可以拿出来份给诸位。若是想来一起做的,每人都能保证一款好墨。至于好的程度……嗯,不会比‘八宝五胆’墨差便是了。” …… 岩镇的秋日,城外的农田里收获的气息已经淡下去,一些庄稼被收割之后,农人们重新翻了土,随后歇些日子,就要重新开始种上耐寒的作物。河水边一些钓叟从水中拉出一尾尾肥鱼,秋日的光景里,鱼鳞反射的阳光,令得路过的人们纷纷叫好。 从许家出来之后,许宣去了一趟临仙楼,对一些地方的部署又做了安排,同赵四父子讨论了一番。李既安过来,他便也同对方说了几句话,不过对方虽然已经懂事,但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因此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随意说了几句,出来之后,走过几条长街,脑海中依旧想着许家厅堂上的事情。 离开之前,许安绮叫住他,皱着眉头问了句:“是不是临仙楼的缘故?”语气里隐隐有些担忧。她问的话没头没脑,但也是因为感受到许宣在对事情上有了同往昔截然不同的态度,知道事情的根源所在。 对于这些,他当时有些沉默。 “许公子,你若还是清醒着,这样的事情就做一次,无论最后结果怎样,仅此一次好么……”少女说着的时候,语气里隐隐有些哀求的意味。 他当时体味到对方的语气,微微有些愣神。随后少女鼓起极大的勇气走上来,右手轻轻地在他的小臂上拉了一把,低下头,声音小小地唤了一句。 “汉文……” 他当时看着她的眼睛许久,最后还是笑了。 对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他其实是早就想好了的。计划分几步,眼下要做的便是先通过舆论,全方位地将程家搞臭,这是他要做的第一步。和之前用在程子善身上的小手段有些类似,但是这一次,是玩真的。这些事情属于商战的附属,虽然同生意上的竞争本身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如果做好了,后面的事情压上去,就有用处。因此,他并不准备孤军奋战。他在许家恶狠狠地说了一番话,内里有部分或许是真实的想法,但更多的其实只是表演,让众人看到他某种心思。 当然,这些事情涉及道德,即便做了,反噬也会很大。但是,短时间来说,他所能做的便只有不择手段了。临仙楼的事情给了他极大的教训,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偏激,但是好在还清醒,这种偏激还在他的理智所能把持的范围之内。 而且自从他说出送给每人一款好墨之后,反对的声音也小下去。生意人,有时候其实是比较好打交道的,只要能摆出好处来,那么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许宣想着这些,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十字街口。腹中有些微微的饥饿感,左右看看,到处川流的人群,随后便随意找了一家店铺走进去。 …… 也就是在许宣转身挤过人群,走进一家点心铺的几乎同时,一个十八九岁的明朗少女自人群外围有人跑过来。她大概在寻找什么人,在十字街口的时候,目光四顾,待到目光朝许宣原先所处的地方望过去的时候,许宣正好走进铺子里,人群穿行而过,将她的视线遮挡住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自少女身边过去,偶尔会用讶然的眼神打量她。因为她实在是太高了一些,这个时候又站在街口人群密集之处,午后的阳光照在白皙可爱的肌肤上,又那般漂亮可人,便显得有几分鹤立鸡群。 高个少女用手遮在额前遮挡一下日光,四下望望,这般过的片刻,并无发现。她有些失落地放下手,低下头的时候,表情微微有些懊恼。 都怪自己呢,若不是在胭脂水粉铺前逗留就好了。 那个人,明明是他啊,找不到了呢…… 少女手中握着一盒胭脂水粉,原先大概是很喜欢的,用了纸小心地包好。但这个时候,因为懊恼的心情,她看着原本令自己满心欢喜的东西,也觉得有些无味。 低下头,修长的双腿下还踩着草鞋,深秋的时候,虽然日光晴朗,但气温终究不高,她的脚丫子白皙中泛出红色,显得极为可爱。 “许公子,你到哪里去了啊?” 声音小小的响起来,被人群的脚步声盖住。 第152章心情琐事(一) 失落的神色落在高个女孩白皙秀美的脸颊上,忙碌的人们因为她的身高,会向她多投些关注的目光,她在人群中来来回回走动着,偶尔见着前面有书生的背影,就会快步过去,待见到正面,发现并非自己所要找的人,于是脸上的失落就更深一些了。 其实对于自己的情绪,她也有些搞不清楚。 家里离岩镇很远,平素过来一次其实蛮不容易的。几天以前,知道可以来岩镇,她心中便一直在期盼。今日早早地起床过来,送鱼到郑家的时候,门房还有些睡意朦胧的样子。随后在集市上将一些土产卖掉,拿了钱就在岩镇逛。所得的钱并不多,街市上的东西五花八门,但除了一盒最便宜的胭脂水粉之外,其余她也只是看看而已。为了省钱,中午就吃了个馍馍。 还好自己的食量小。偶尔她不免这般想着,带着几许只有自己才能够理解的骄傲感觉。从早晨逛到午后,她将平素喜欢的几条长街来回走了好几遍,进城的新鲜劲过去之后,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到得最后一波乡下人已经出了城,走上了回家的路途,她依旧没有离开。 今日过来岩镇,除了送鱼之外,其实也有带着些散心的目的。渔家的生活虽然简单,但是偶尔也会有些烦恼。特别是在她这样的年纪,有一些东西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一次偶然间听到爹爹同娘亲的对话之后,她的心情就很复杂。 “那牛二便和他死鬼老爹一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妮子嫁过去,怕是会受苦啊。”当时她娘说起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担忧。 “唉,还能怎么办?妮子身量太高,一般人家都不喜,好不容易有上门来提亲的。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摔了腿,花了太多的钱……” “可是想着妮子以后跟了那牛二过日子,我这心里就揪得紧。” “都是命啊……这丫头,长这么高,就只能认命。她年纪也大了,你看马四他们家丫头,比咱妮子还小一岁……娃都满地跑了。我们穷苦人家,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 “妮子模样是俊俏的,就是身量太高了……” “要怪就怪我,要是争气一点,不摔了腿,说不定……”她爹说着在之间的腿上狠狠拍了几下,吓得她娘赶紧过去安慰。 “他爹,小声点,这些事情还没有定下来,千万别让妮子听见了……” 当时她修长的身子贴在土墙之外,听着这些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但是怕被屋里的爹娘听见,就紧捂着嘴巴偷偷的哭,后来她娘推门出来的时候,就只看到她跑开的背影。其实后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哭,以及哭泣中脑海依稀浮现出来的某个书生的身影,也让她疑惑…… 随后家里的日子又是平平淡淡,这些事情,她表面上虽然当做没有发生过,但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爹娘会在她面前提起来。也因为如此,这一次来岩镇,她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大概是心中却存着对见到某人的期待吧,她其实也很清楚这一点。到得头顶的日头开始偏斜,她知道大概见不到了,于是在胭脂铺里买了盒胭脂。便是在准备付钱的时候,惊鸿一瞥间,心情就微微提起来了。 那个脑海中熟悉的书生的身影从街上走过,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慌乱中,她付钱的时候几个铜板掉在地上,随后捡起来付了钱,拿着东西出来,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想到这里,她又微微有些懊恼,要是自己不买它就好了。看着手里用纸张包好的胭脂水粉盒,虽然气它耽误了自己的时间,但是自然也舍不得扔掉。 纠纠结结的情绪,同往来的人群一般繁芜。少女在这些心思里沉默了片刻,随后认了认城门的方向,就准备过去。才走出不远,身后有疑惑的声音传过来。 “柳儿?” 声音是确认的语气,少女准备迈出去的长腿微微僵了僵。阳光照在她的身子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以为自己大概幻听了。直到后面声音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她才有些回过神来。 “柳儿,真的是你啊。” 许宣提着一盒桂花糕从点心铺里出来,眼神就被人群里高个少女的身影吸引了。毕竟见过几次,这女孩子又确实高,即便想要忽略也不大可能。 少女转过身来,便见到,那个曾经在脑海中想过很多次的书生。 “许、许公子……” “嗯,你在找人么?” “呃,没、没有啊。” 许宣同柳儿稍稍说了几句话,周围便有人将目光投过来。少女的身高吸引了很多的人,连带着同她说话的许宣也得到了关注。对于这些,许宣倒没觉得什么,他看着少女微微泛红的耳根,觉得有些好笑。 “来,边走边说。” “哦~~好……” 走过十字街头,转到一条人流少小的巷子里,有些对话便随着二人的走动响起来。 “有些日子不曾见了啊,是过来送鱼的吗?” “是啊,这些天都是哥哥过来送鱼的。” “对了,你爹的腿好些了没?” “嗯,好了很多,已经能走动了。还要谢谢许公子中秋时候给的肉……爹爹说,可感谢你哩。” “呵,哪里话。呐,桂花糕吃不吃……” “好。” 二人这般碎碎地说着,少女双手交叉在身前,手心微微向外翻动,显得有些局促。她不时偏头看看身边的书生,书生的身量其实也算得高了,但是比她还是矮了一些。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有些烦恼,随后等那边也转过头的时候,她的才有些慌乱的偏过脑袋。长发因为这样的动作,在空中甩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从她记事以来,就记得自己比身边的很多同龄人都要高。六岁之前,哥哥是比她高的,但是过了六岁,她就仿佛被人拔着往上长一般,一天天的窜上去。以前到没觉得什么,甚至隐隐得看着身边的人都比自己矮,还觉得有些自豪的小骄傲。长辈见了,也会夸上两句。但这样夸赞到了十五岁之后,就渐渐少了。很多人看她都是古古怪怪的眼神。当然,那时候她还不曾明白这些眼神的含义。 要是、要是自己比他矮就好了,不要太多,一点点就好了。 少女红着脸朝身边的书生看了一眼,这般想着。 青石街道上落了些灰尘,许宣叼着一只桂花糕,注意到少女精巧可爱的脚丫子。微微愣了愣,随后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穿草鞋?” 这句话令得少女低下头,男女大防比较重的年代里,注意到女孩子的脚,并不是一个令人轻松的事情。柳儿精巧的双脚有些害羞的并了并,显得有些窘迫。 “正好,前面有卖鞋的,你跟我过来。”许宣将桂花糕咽下去,指着前方的鞋行说道。 他朝前走了几步,发现柳儿并未跟随上去,有些疑惑的转过身:“走啊!” …… 鞋行的生意不是很好,这个年代,对于衣着之类的东西,大部分人家里都有能力自制,因此不是特别的需要,大抵不会选择到鞋行来买。鞋行老板是个中年人,见书生带着一个少女走进来,少女高挑的身材让他多看了两眼,随后注意到她脸上的窘迫。 “随便看看吧,都在这里。” 二人的来意很明显,鞋行的老板笑了笑,朝他们点点头,随后也注意到少女脚上踩着的草鞋,有些事情也就明白了。 “天气凉了,可得注意啊。病从足起,买双好鞋是正经事情。”老板冲少女热情地笑道:“来过来试试。” 这时候,大户人家的女子都是有缠足的,许宣随意看了看,鞋行里不少精巧的绣鞋都只有几寸大小,配合着女子三寸金莲,倒是这个年代独特的爱好。对于这些,许宣是欣赏不来的。当然,也有一些鞋子,专为不缠足的女子。因此,适合柳儿的虽然不多,但也有一些。 对于老板要求,柳儿有些扭捏,似乎不大愿意。许宣也知道她心头所想,随后看了看天色,便对老板笑着,将一些合适的鞋子都打了包,一股脑儿塞到少女手中。 紧接着也不理会少女慌乱中的拒绝,付了钱,在老板眉开眼笑中离开。少女跟随在书生身后,阳光照在她修长的背影上,长巷寂静无声。 这个时代,带着女子去买鞋,其实也属于比较轻佻的举动了。好在少女这个时候羞赧之下,也不曾去计较。而对于许宣而言,他更不会在乎这些了。朝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大概是为了活跃一下因为莽撞的举动带来的尴尬,许宣随口同少女说着话。 “这些日子送给郑家的鱼都是谁捕的?你哥哥?” “是、是柳儿啦!” 听着许宣说起这些,少女从羞赧的情绪里稍稍挣脱出来,随后回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自豪:“哥哥的水性不好,柳儿的水性好,鱼都是柳儿捕的。” 许宣随口问道:“你的水性很好?好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倒是不知道……不过,爹爹说柳儿的水性是他见过最好的。比他年轻的时候还要厉害的多。” “呵,天赋异禀啊。”许宣笑着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身,微微顿了顿脚步:“水性很好?”他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柳儿一眼:“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153章心情琐事(二) 午后临近傍晚的一段时间里,路上的行人有些减少。在这个时代,忙碌也许是有的,但是无论如何也还达不到后世的程度。毕竟商品经济还不曾发展起来的时候,事情总共也就那么多,不可能真的有现代意义上的奔波和忙碌。所以从大的氛围上来讲,生活的节奏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平缓的。 许宣在城门处将少女送走,冲她遥遥地挥了挥手,那边少女狐疑地回过头朝他看了几眼,对他的一些请求有些不大理解。随后高挑的身影,抱着几双绣鞋,消融在日光之中。 许宣转过身来,心中开始盘算起一些事情。令狐楚在花山附近搜寻了很久并没有什么发现,因此对他所说的话开始有些怀疑,疑心他保留了一些消息。而他确实有过保留的。 在他的记忆里,花山开发的早期,发现了一些隐藏的石窟,里面因为聚满了积水,成为寒潭。当时用了十几台抽水机没日没夜地抽了十几天,才堪堪将积水清理出去。而眼下,那些石窟应该还没有被发现。对于这些,许宣是存了些心思的。如果汪直的遗物真的藏在花山那边,那么有很大的可能便是在这些积水的石窟里。 他问过方元夫,对方的功夫厉害,但是却是一只十足的旱鸭子,比较惧水。而他自己虽然掉在水里或许淹不死,但是若说水性,也是没有的。 但是,柳儿的水性很好呢…… 这般想着的时候,有流水声传过来。许宣怔了怔,随后拍拍脑袋,不知不觉又走到河边了。并没有准备来这里,眼下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不过横竖是过来了,这个时候也不去介意什么。河堤上的草色枯黄,一片片地接连过去。那边远一些的地方,有几个士子打扮的年轻人在走着。风吹过来的时候,衣袂飘飘,有几分风华正茂的味道。 他心头盘算起某些计划,因为身子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他换了一个稍稍舒适些的姿势。有根带着黄意地草叶不经意地探过来,擦着脸颊有些痒,于是随手扯过来衔在嘴里。没有云的天空偶尔有雁群划过,如同天空的翅膀。 水边上有孩子在逗狗,吐吐舌头,挤眉弄眼。那狗终于被惹恼了,汪汪地叫着在后面赶他,“噗通”一声赶到河里面,扎一个猛子游出很远了才冒出头,还在那笑。他娘就在岸边插着腰直骂。 看着这些的时候,脑海中有些事情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看来要找机会去花山一趟,和柳儿约好的时候大约是十天以后。花山如今大概有不少窥视的眼睛,这些天先做一些布置,将窥视的视线引开。 呵,倒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河边汩汩的流水声不时传来,流水声在安静的夜里和早晨通常会显得嘹亮,但是这个时候毕竟是白昼,喧嚣却是盖不住的。思绪经常被打断,变得零零碎碎。 这个时候打破思绪的其实还有别事情。 水边上有人过来浣洗衣物,哗啦啦的拨水声。那是女子的身影,月白色裙子,因为是背对着,所以面相暂时还看不清楚,但是身体的曲线已经很柔美。长发也并没有像一般姑娘家那样盘起来,这时候只是从容地束起在背后,弯下腰的时候,头发便会从左肩的地方垂在水面上,这时候她的左肩就会略略往后摆一摆,将头发拢回去。 棒槌的声音敲打在衣服上,听在人耳中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感觉,连阳光也变得有些慵懒。 曾几何时,许宣也这样坐在某个阳台或者栏杆上,那时候长腿的姑娘们在夏日里踩着高跟鞋,那个时代已经很遥远了,若不是去刻意回忆的话,都已经开始模糊了。好在眼下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妙不可言。 同样看到这些景致的还有不远处几个泼皮模样的年轻人,都是一身短打模样,这时候吆五喝六地过来。泼皮无赖,要说他们有多坏的心思倒也不至于,不过有时候总会做出些讨人嫌的举动来。这时候就从脚边摸一颗石子,朝着浣衣的女子扔过去。石头当然不是用来砸人,那白衣女子的正低着头,石子激起的水花就溅在她脸上。随后就有笑声响起来。 那白衣女子怔了怔,回头望了一眼,随后用手背将脸上的水渍拭去,又低下头去不再理会。惊鸿一瞥间,看到了侧脸姣好的容颜。 …… 石子还在不断地激起水花。那群泼皮正得意的时候,见有个书生慢慢地走下河堤,随后在离女子不远的下游怡然地又坐了下来,正好将那群泼皮隔开,随后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这个时代,有两种人是比较麻烦。一种是泼皮无赖,另一种就是书生,二者共同点是有时候做起事来不依不挠,甚至没完没了。泼皮们似乎是犹豫了片刻,但是从那书生的眼里又确实看不出丝毫情绪。随后有些猜想就自然地产生了,才子佳人的段子平素听得不算少,眼下莫非又是什么英雄救美么? 最不想惹的就是这种书生了,骂是肯定骂不过的,打又打不得。大明朝,读书人地位超然。要是真将他打了,明天整个城里就会传遍。如今的县尊对文教又特别重视,前些时日郑捕头那边还专门打过招呼,不要去惹这些书生。而且自己等人在外面厮混也就罢了,如果真的要打了读书人,家里父母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而且,最近风声很紧,很多先前的地痞恶霸都被抓进去了,眼下倒不好真的惹事。随后泼皮中有人似乎认出那书生的身份,同身边的同伴耳语几句。泼皮们随后的目光便有些古怪。 小声议论了一阵,一群人骂骂咧咧地离去,随后大概是不甘心,远远又丢了块石头过来。石头撞倒了木盆,里面的衣服翻了出来,那女子连忙去捡,但是还有一件被河水带着往下游去。 许宣顺手捞起来,那边女子就走过来了。一缕被水打湿的头发贴在白皙的脸颊上,微微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敛衽一礼,随后露出一抹歉然的笑意:“公子仗义,多谢了。” 许宣摆摆手,看了看手中的衣物,估计是她家中男子的外衫,样子有些旧,随后就递过去。那女子从容接过,就又回到水边。刚才的事情仿佛插曲,就这样过去了…… 第154章心情琐事(三) 一万年太早,只争朝夕这种事情,很多时候也只是一个信念。虽然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也无需太过急躁,考虑清楚之后,一步步去做便可以了。因此,暂时说来,许宣所要做的,便是放松一下心情,将心头的想法捋顺。他坐在离那女子不远的地方,偶尔看看远山的倒影被水波裁剪成粼粼的碎片,偶尔用手划划水,秋天的河水,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有时他也会被不远处突然跃出水面的鱼儿吓一大跳。那边白衣女子敲打衣物的声音也落在耳朵里,随后倒是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 说实话,那女子手里的衣物不算多,即便换作自己来洗,这段时间过去也该洗干净了。但是在她那里却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与其说是在洗衣服倒更像是在做一些事情打发时间。因为她的神态很认真,先前倒是没有注意。这时候发现她手中的衣物被反反复复地放在浣衣石上敲打,才觉得大概是有些心事。先前也奇怪怎么有人会在午后来洗衣服,如今也明白过来。 “咳……快敲坏了。”鬼使神差地,许宣这般说了一句。 河堤下眼下无人,声音传过去之后,那边浣衣的女子微微怔了怔,表情疑惑地看过来。许宣随后指了指那被敲打成条状的衣服。女子看了看衣物,又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接着敲打手中的,棒槌声重又响起来。 得,看来是自己多管闲事了。许宣微微耸耸肩,日光在水面上铺了一片,许宣玩心上来,将脚小心地泡在水里面,秋水带着明显的冰凉,刺激在脚踝处,让他不由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那边女子偏头看了一眼,漂亮的睫毛轻轻地眨了眨,不过也没有不好意思之类的情绪。随后敲打声又响了几下,然后停下来。 “三七、川芎、苏木、归尾、赤芍、三棱还有艾叶……” 轻灵如流水的声音响起来,想着事情的许宣并没有听清楚,表情微微疑惑:“什么?” 那边女子看了看许许宣道:“我闻到你身上的药草味了,活血化瘀的……”然后又转过头,倒没有再敲打手中的衣物,只是眼神定定地望着水面的波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药么……”许宣挠挠头:“效果其实很一般了。” 先前许宣在临仙楼所受的伤,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已经恢复了一部分,平素只要不是大的活动,都不至于受到影响。药他还是每天都会上,不过这个时代的药草对于一些内伤的作用也有限,因为若要痊愈的话,还需要一些时间。倒是听方元夫说习武之人有一些比较好的药,不过这些都是随着艺业一道被看得很重的,许宣如今的伤势还用不上那些。早上新上的药,这个是因为活动了很久,其实药味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居然能在这么远的距离凭借嗅觉就分辨出来,想来也是在医道上颇有造诣。 女子奇怪地看了许宣一眼,大概对于他口中所说的“中药”有些不理解。随后稍稍思索一番,说道:“其实公子的药已经很好了,若是嫌伤好的慢,倒可以试试延胡索,郁金,姜黄……”随后也不理会那边“其实还是比较怀念云南白药”之类的胡话,这个时候心里大概觉得这书生很奇怪。 气氛有沉默下去,女子一脸心事的样子,对于搭讪之类的,许宣并没有特别的经验,这个时候也只是沉默着看看水面,随后将脚从水中拔出来,穿好鞋袜。过了半晌才听到女子好听的声音:“你说女子为何必须要嫁人呢?” 许宣正将鞋子穿好,闻言微微愣了愣,心头想着莫非这女子是在为要嫁人烦恼么?不过也正常,女孩子出嫁之前心态上多少都会有些变化,纠结、忐忑之类的情绪也不少见。不过这时候听她的话,内里似乎游戏而别的意味。于是偏偏头,随口说道:“要不然呢?” 那边白衣女子大概也没有料到许宣真的会回话,于是探手掬了一捧水,十指微微张开,水又哗啦啦地从指缝间扬下来,在日光下化作跳跳清零的银线。 “两个人,原先都不认识,怎么可以在一起呢?”白衣女子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虽然大家似乎都是这般,可是,总觉得很不对劲……” 许宣嘴角轻轻扯动一下,心中想着是不是要和这女孩子探讨关于爱情的哲学命题……在这个时代,婚姻是不得自由的,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二人在婚前从未谋过面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当然这只是就大范围而言,情况也不会绝对,婚前相知、婚后相守的例子也有。 “早些时候,有媒人过来,说了一段亲事,当时师傅是拒绝的。平素隔三差五总有些人上门说媒,这些事情都有师父挡着,妾身便也不曾在意。到得前几日有媒人过来,师父居然没有反对,时候也有询问妾身的意见。这种事情,即便妾身心中有什么想法,毕竟不好自己说的,显得太……太那个了。” 许宣摇摇头,不知道太那个到底是哪个。不过听她口中说师父,倒是有些好奇。先前看她手里洗的是男子的衣物,还以为是已经成了婚的。这时候又认真看两眼,倒像是长者的衣装。 “两个人,连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容貌长相都不知道,就凭着生辰八字,就结为夫妇么……他大概也不清楚妾身的喜好,若是婚后觉得合不来,又该如何?即使最好的情况,大抵也便是相敬如宾了。可是相敬如宾……真的就好么?” 许宣听着她在那边碎碎地说着这些,这个时候也不好插话进去。儿女情长这种事情处理起来本来就很麻烦,那边也不曾真的要询问自己的看法,毕竟两个人连认识也谈不上。大概是心中积了有些抑郁,这个时候见着人,便随口说说。 “妾身以前在杭州也听人说过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就觉得心中很欢喜。”说着看了许宣一眼,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伸手在水中拨了拨,水面上荡起圈圈波纹:“当然,结局还是不喜欢的。不过,大抵也觉得两个人若要相守一生,应该有共同的生活,至少知道彼此的喜好,最好的情况当然情投意合了……” 女子的话让许宣微微有些意外,这样的爱情观放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是先进的。许宣心中因此也想着,看来后世对古代女性的估计原来也不全面,三从四德之类的东西说了很多年,但是,有不同想法的人自然也不会少,眼前这女子大抵便是了。 这个时候虽然不好安慰她,但是也不能真的什么也不说,想了想,许宣开口说道:“说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倒是想起另外一个故事。” 那边女子这时候又掬了一捧水,闻言将水泼出去,好奇地望过来。 “从前在一座城市里住着两大家族,这两大家族有深刻的世仇,祖上积怨,经常械斗,斗了很多年,双方互有胜负,也常常有人死伤。其中一个家族的族长,有个小儿子叫罗密欧,很得众人喜欢。故事发生在罗密欧十七岁那一年……” 说话的声音不算响亮,说的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内容,姿态也随意,土黄色的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偶尔有鱼跳起来,视线远一些的地方,有渔舟忙碌的影子,风吹过的时候带着深秋特有的味道。 女子坐在水边,轻轻的抱着月白长裙裹着的膝盖,到后来就将脸颊轻轻地压上去,偏着头看着那边,即便这样小女儿般的动作,在她那里也能让人体味到几分庄雅来。年轻的书生自顾自的说着,偶尔也停下来,像脸上露出些回忆的神色……原本的故事大概是很长的,书生曲曲折折说起来的时候,模仿着故事中人的语气,就觉得很引人入胜。 “朱丽叶见到死去的罗密欧,也不想独活人间,她没有找到毒药,就拔出罗密欧的剑刺向自己,倒在罗密欧身上死去。这时候两家的父母都来了,神父向他们讲述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 “失去儿女之后,两家的父母才清醒过来,可是已经晚了。从此,两家消除积怨,并在城中为罗密欧和朱丽叶各铸了一座金像。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许宣嚼着草叶,这时候说完了,因为这个故事,一直压抑在心头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在心头一阵阵的浮现,前尘做梦一般,却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那边女子好看的鼻翼稍稍抽了抽,眼神望着水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气氛很沉默,良久那边才有声音传过来:“公子说的是故事对不对?” 许宣摊摊手笑道:“你所说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也只是故事……” 白衣女子摇摇头:“不喜欢这个故事……”即便是在否定一些东西,但是姿态还是那么让人挑不出瑕疵来。 她说完之后,那书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要把事情想得过于悲观,你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董生和七仙女原先也不认识,后来悄悄偷了人家的衣服……你看,我们现在每年都要过乞巧节。” 白衣女子微微偏偏脑袋,记起先前许宣从水里捞起衣服,不由地又偏了偏脑袋…… 第155章心情琐事(四) 许宣从脚底摸出一块扁平的石头片,微微斜了斜身子,随后贴着水面将石片用力削出去。那石片便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跳一跳地自远方而去了。他完这些,又看了一正,石片跳过的地方,留下十几个荷叶般的涟漪,随后慢慢消融在水面的余波里。随后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庄雅的白衣女子问道:“姑娘……莫非已有了意中人么?” 这问题才出口,就觉得有些孟浪了,横竖是陌生人,说说故事也就可以了,这样的问题问出来,有些……过界了。只是,这个时候情不自禁就问出这句话,倒是让他自己也有些抓不住自己的心态。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有声音幽幽地传过来:“倒也说不上……” 啧,八成是心有所属了。 许宣于是失笑,心头一些类似希冀的东西悄然间散去。 随后他站起身,不知不觉间在河边坐了很久了,这时候陡然站起来,微微有些晕眩。日头收敛了光彩,这时候微微偏西了些。许宣拱拱手,说了句告辞,转身便要离开了。眼下的某些关于爱情观的讨论,横竖也只是这女子自己的事情,旁人并不能帮上什么。 他才走出不远,类似自我介绍的声音传过来:“妾身叫白素贞。” 依旧是轻雅空灵的声音,委婉温润,初秋的风有些凉,偏西的日光也很好。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尾骨出慢慢升上来,紧接着头皮有些微微的麻木。 许宣站住身子,脑海中微微空白的片刻,女子简短的话语唤起了记忆里某些东西,有些是故事,有些是画面。过了很久才转过来,语气中的惊异根本压抑不住:“你说……你是谁?” 白衣女子见着许宣脸上有些意外的表情,有些不解地道:“妾身叫白素贞,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许宣!” 虽然心头的一些异样情绪平息下去,但他还是认真地看了一眼那女子的面容。姣好的肤色,恰到好处的精致五官搭配在一起,先前对爱情问题的思考也在她的眉眼间留下一些思索的痕迹。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同许安绮差不多。只是许安绮在许宣所见的女子中已经算得上是极为俊俏的那种了,但是眼前的女子却还要动人上几分。更多的不同在气质上,女子的气质仿佛脱去了一丝尘世气息,显得有些空灵。一袭月白色衣衫,即使先前的一番忙碌之后也没有丝毫弄乱,青丝垂在眼际,将她的神情衬得更为高洁。 许宣看了一眼之后,便有些被吸引了心神。随后为了不至于让对方觉得自己的孟浪,他将目光偏像远处的渔舟。这样的事情在他这里是很少见到的,前世美艳的女子他见得很多,特别是后来到了那一步,身边就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但他一般都是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心头“突突”地跳了两下,随后被他强行压下去。要说起来,这样的情绪,还是在多少年前的少年时代才有过。 看来被那个名字弄得有些凌乱了,许宣想了想,暂时也只是将这类与众不同的情绪归结到对方的名字上。 白素贞……呵,大概是同名罢。许宣想了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 “哦,原来是许公子。”那女子站起身来,朝他又敛衽了一礼。随后动作从容地将身边的衣物收拾好,捋了捋发丝,朝他笑笑:“天色不早,妾身告辞了。许公子,再会。” “啊,哦……再会。”许宣便也朝对方拱拱手,声音里有些几许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失落感。 那女子转身走了几步,随后转回来,冲他到:“许公子,虽然不太喜欢,但是,你的故事其实很精彩。” “呵,感谢莎翁……”许宣冲对方笑笑。 “谁?” “没什么……” 简短的对话之后,那女子便要正是离开了。鬼使神差的,许宣冲对方的背影说了一句:“白姑娘,在下其实也是要去那边。” 二人在河堤上走动,流水声自脚下过去。许宣同叫白素贞的女子走在河堤之上,女子不动声色地同许宣保持的一些距离,说着一些话的时候,却也不见丝毫疏离感。仿佛一切在她这里,都是那么自然和谐,即使是被人搭讪了,也能被她的处理得不带丝毫烟火气息。 随后说到提亲的事情,这个时候,女子似乎也不介意提起来。 “提亲这些事,在杭州的时候就有很多。但是妾身都不喜欢……妾身,呵呵,妾身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若是许公子之前认识妾身,怕是会被吓到的。” 听了对方的话,许宣笑道:“好巧啊,我也是的。”随后迎着白素贞疑惑地眼神解释道:“我是一个老妖怪,活了几百年了。” “呵,许公子说笑了。” 随后便是言归正传。 “虽然上门提亲,妾身也知对方的善意。心中是感激的,只是对于这些,很多时候不想那么轻率。后来随师父来了徽州府这边,便想着可以稍稍安宁一些。”白素贞说着这些,有野鸭子自河面飞过去,“跐溜”一声扎紧水里,她看了看,随后说道:“这般的安宁也是有过的,但是并未太久,就又有提亲的人来了。” “其中来的最多的是一个老妇人,隔三差五的就来找师父说这些。开始师父不愿意搭理……到得后来,大概是被烦怕了,前几日便也问了妾身的意见。” “呵呵,还真是死皮赖脸。”许宣心中微哂,口中装作随意地问道:“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呢……” “这个妾身就不知晓了,只知对方也是一个书生。前些日子听说在临仙楼同人打了一架,其余地倒也没关注过。书生却打架,嗯,有些令人不喜……嗯?许公子,你怎么不走了?” 许宣的身子顿了顿,神情有些愕然地望着她,过的半晌,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那个上门提亲的,可是叫吴婶的人?” 第156章心情琐事(五) 白素贞……这个名字若说不熟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对于眼前的白衣女子,他也确实不认识。自己如今是在历史中,还是在神话故事里,许宣还是分得清楚。因此便也知道,大概只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罢了。但即便如此,或许是因为名字带来的一些东西,又或是那女子本身的气质,总让人觉得,这个名字就该是属于她的。 “吴婶?”叫白素贞的女子有些疑惑他的问题。 “呵,一个热心的媒人。对了,你好像不喜欢人打架?” “说不上喜不喜欢,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打架之类的有时候毕竟难以避免。只是妾身并不习惯这些事,总觉大家的相处,应该多一些宽容。呵,妾身是一个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对啊,听说那个打架的书生很有才华,写过好诗,得很多人另眼相看。只是,妾身这里,这些东西其实并无什么特别的。” “哦,可是……写诗不好么?” “不是不好啊,诗词本身是好的,只是没有用……” 话说至这里许宣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后语气古怪的说了一句:“你这样说……呵,那个书生真可怜。” 他古怪的语气,令得女子又看了她一眼:“不会可怜吧,听师父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是个好人。总会有人倾慕的,妾身就不搀和了……” “好人卡啊……”许宣心头无奈的叹息一句,随后看了看女子。 “你长发及腰了……” “嗯?” …… 水边晚风吹过,撩动两岸的柳枝轻摇,吹起女子优雅的发丝,同时似乎也吹在许宣的心头。很多时候,生活中巧合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当这样类似巧合的事情在眼下出现时,难免让许宣心情复杂。 自遇见这白衣女子起,许宣心态中的微妙变化不是几句话便能说清楚的。初时她被几个泼皮无赖缠上,其实更严重一些,说是被调戏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些轻浮孟浪的举动针对女子而来的时候,居然让人见不到丝毫烟火气息。女子只是停下动作,朝那几人看了几眼,随后便再也不理会。这样的目光里,似乎并没有包含情绪,仿若那几个登徒子的行径,在她眼中其实就如空气一般。 随后他出手解了围,类似的说法,大概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是这样的事情,在女子那里似乎也算不得多么感激,淡淡的一句:“公子仗义。”一切便从容而过。随后被一个陌生的男子看着浣洗,紧张、害羞、不好意思之类的情绪在她那里也丝毫未有。仿佛一切的事情,本该就是这样的。 直到后来说起关于梁祝、关于婚姻之类的事情时候,才令许宣得以见到她的某些情绪。这些情绪里包涵的一些观念,倒是给了他不小的意外。他随口说起故事的时候,注意到那边女子眼神闪动,但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她就如眼前河水一般,静默空灵,又让人觉得一些生动的气息…… 这一些点滴缠绕在许宣的心头,并没有太久的时间,便推着他的情绪朝自己也不好把握的方向发展过去了。 同这个女子短暂的相处,简单的对话,让他觉得有种说不明的轻松感。这个女子给人的感觉,同这时候绝大多数的女子都不相同。思想挣脱了某些桎梏,但是又不至于走到偏激,与人相处中的和谐是一种本能而非有心计地营造。对一些类似禁忌的话题,她说起来的时候,也是那般自然。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在她那里,就显得平等、和谐而并无差异。这样的感觉,自许宣来到这时代之后,就很少有过。 他认识不多的女子中,许安绮算得很好了。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坚强的女子。敢于放下心中包袱,去做一些连男子也觉得棘手的事情。她出来做事,风言风语就不曾少过,但大多数时候,她都能一个平和的心态从容而过,现在,事情做的越来越好了。但是即便如此,她的一些举止,都还明显得保留了这个时代的烙印,特别是于礼教有涉的一些事情上,就还是典型的明代少女。虽然也有跳出桎梏的地方,但是那也只是为了生意和家族的需要所做的一些逼不得已的改变。而她自己对这些,未必会觉得有多快乐。 二人随后又走了一段,许宣斟酌着语气做了确定,有八成的把握确定,那个上门提亲的人便是吴婶了。这老妇人在很多日子前,便说过要替她寻个良配。而对于这些,他本身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来是因为讲求门当户对的年代,依照自己的家境,所能有的所谓良配,实在是有限的紧。二来是因为他对吴婶的择偶标准并不认同。因此,好意当时自是心领了,随后这些日子过去,各种事情袭来,便有些忘记。倒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般事情,最后居然以这样一种面目露出端倪来…… …… 夕阳下,女子身影渐行渐远,仿佛因为融合了她的身影,夕阳的余晖也变得淡雅庄严,不动声色了。 许宣望着她背影,眼下对于吴婶的好意,他第一次觉得,或许没有那么坏了。 只是,她好像并不喜欢自己,虽然她并不知道是自己…… 想到她话语中的评价,虽然并没有表现出厌恶之类的情绪,但是,在她那里,只是不喜,大概也已经很严重了。这般情况下,许宣自然不会说出“好巧啊,我就是那个在临仙楼打架的书生”“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之类的话……这般想着,简直后悔有临仙楼那么一遭了。 当然,这样的情绪也只是片刻之间,随后凉冷的晚风吹来,他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便对于自己的举止有些失笑。对于儿女情长之类的东西,在他这里,其实已经有些远了。之所以有这样的情绪,更多的原因大概还在于他对自己多年未有的某些情绪觉得有趣罢了。要说他真的见到对方就想要在一起,这样的想法也不竟然。 “被发好人卡了……啧啧” “反正我叫许宣,你叫白素贞……我们注定在一起的。”有些邪恶地想着这些,他也踏上了回家的路途,随后微微有些愣神。 “啧,走反了……要这回去,看来泡妞果然是要付代价的。”声音自夜风里响起来,低低的似是在抱怨,但却有些轻快。 “待你长发及腰,少年我取你可好。待我青丝绾正,姑娘你嫁我可愿……”随后,有拦路的无辜石子被踢人一脚踢进河水之中,“叮咚”的声音传来,悦耳欢畅。 …… 因为白素贞的关系,许宣多走了很长一段路,随后又绕道折回自家,倒是多费了不少时间。自临仙楼的事情之后,因为于贲身死,许宣面临的危机算是解除了之后,他便搬回自家的院落里。 这有些年月的小院落,如今也稍稍进行了修缮,显得不至于像以前那般落魄了。不锁院门的习惯依旧还保存着,路过吴婶家的时候,老妇人见到他,朝他笑了笑。这样的笑容里,总让他觉得有些其他的意味。随后同老人家稍稍闲聊了几句,老人家倒是对他院试的事情颇为上心。 “宣哥儿努力一下,功名一定要拿到,只要拿到功名,有些事情便好办了。” 至于“有些事情”到底是什么事,许宣自然有猜测。但认识白素贞的事情,他并没有说,现在毕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其他的事情,就让它保持原本的节奏,不准备去做些什么了。 随后倒是也见到了吴婶从扬州回来的儿子,他名叫柴大士,随了吴婶过世多年的夫家姓,言谈举止间能看出是一个踏实的小伙子。他虽然比许宣要大,但是在许宣眼中,难免还是有一些长辈看晚辈的眼光。一番闲聊,对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之后,便告诉对方自己想要做一些事情,问他愿不愿意过来帮忙。 许宣这些日子做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相较于他的才华之类的事情,寻常人更为关注的是他对鲍家所做的事情。这些日子,鲍家在夹起尾巴的同时,对许宣可谓恨之入骨了,很多人私底下扬言报复,但这些话也多是说说而已。这种愤恨,在很多平素受了鲍家气的人眼中,反倒有些快意。 许宣对于要做的事情也不曾隐瞒,比如临仙楼接下来的一些事情,都向吴婶的儿子柴大士做了一番介绍。对方丢了在扬州典当行里的差事,回家之后一直不曾找到事情做,他还在扬州欠下来一百两银子的债务,如今算是啃老的状态,因此心中也一直焦虑,听得许宣的邀请,便一口答应下来了。 随后许宣回到自己家中,虽然严格说来这个家并不是自己的,但是眼下习惯了,便还是觉得有些亲切。点上灯之后,在书桌前稍稍发了会儿呆,随后取了纸笔,开始对事情做一番计划。 原本许宣自己开酒楼的想法,因为临仙楼的事情之后,做了些改变。一方面是为了报答李家已逝之女李笑颜救命之恩。另一方面是因为临仙楼原本底子就很好,他借助临仙楼实施自己的计划会更方便一些,倒是无须再去寻别的地方。毕竟做酒楼经营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跳板,并不是长期的打算。当然,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有些原先的计划还要做些调整。 除此之外,便是他现在野心很大。原先是准备从酒楼的经营开始,将事情慢慢铺开的,但是眼下却并不满足了。特别认识了在木工方面造诣颇深的赵家父子之后,原先的一些想法,就被他提上了日程。徽州这边山林众多,木材是不缺的,即便是放眼整个大明,这边出产的一些木材品质也算得出众。临仙楼的之后,鲍家的事情让汪汝才见识到许宣背后的一些力量,虽然心中难免有疑惑,但这个徽州大木商并没有犹豫太久,便过来送礼做了赔礼。表示东篱先生已经认可了许宣的才华,对他写的诗词做了高度评价,自己先前的行为极为孟浪了。并暗示今后有许宣能用得上的地方一定鼎力相帮云云。对于他的道歉,许宣很爽快的便接受了,告诉对方随后可能就要他帮忙。对于这样的事情,虽然汪汝才心中认为许宣只是在客套,但既然他肯原谅自己,汪汝才自是满口答应了。 除了汪汝才之外,因为比较庆幸在临仙楼的事情上站在许宣这边的邓万里,更是在许宣愿意见人之后的第一时间便过来拉关系。而后知道他要改革临仙楼的事情,便也表示了支持的意思,甚至愿意拿出钱来。当然,邓万里所打的旗号是因为李笑颜所做的事情让他感动,原因出手相帮,不能让一个义烈女子白白送命。对于这个,许宣是笑着谢绝了,临仙楼的事情上,穆云槐的遗留下来的钱财已经能够光明正大的使用,暂时还不到位钱财发愁的时候。而临仙楼的事情,他并无让别人插手的心思。 但是无论如何,有两个大木商愿意表示了亲近的意思,赵四父子又有着高超的木工技艺,他自己有一些超前的理念。这般结合之下,能做的事情也很多。关于这些,他有几个想法,于是也着紧计划起来。眼下灯火如豆的环境里,气氛带着丝丝凉意。他奋笔疾书的时候,倒并没有在意那些渗入进来的凉风。 私底下的时候,他所写的很多东西都还保留着前世的习惯和风格,比如从左自右而不是自上而下写,有些地方眼下繁体字比较麻烦,就随意地用了简体。甚至还会加些字母,数字之类的。横竖是给自己看的东西,无须那么认真。只是偶尔也会觉得,用毛笔来些拉丁字母颇有些趣味罢了。 这般写了不多时,方元夫过来拜访。二人最近见面的次数比较多,倒没有觉得多意外。许宣将他请进来,随后斟茶倒水。 方元夫进来跟在令狐楚那边做些事情,但是其实也并没有特别的东西。令狐楚将他找来,内里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最后同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对抗,而眼下其实还未到时候,因此他也算清闲。倒是同一些锦衣卫里的人打交道,学了些锦衣卫的处事方式。对于这些,他并不是很喜欢,同许宣抱怨过几次,但是却还是依旧去做了。 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因为他原本便是守信之人,既然已经答应的事情就会去做。另外的,便是想以此为借口,摆脱令他心烦意乱的某些事情。在和沈家小姐的亲事上,他一直在反抗,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反抗所能起到的效果越来越有限。以他的为人,自然也不可能将沈家小姐同性恋的事情抖出去,因此便想着通过锦衣卫混个身份,到时候在同家里的反抗之中也更有底气些。至于这样做到底会不会有效果,想来问题是不大的,事情若真闹到那一步,大不了便请令狐楚上门。这是最后,也是最不得已的打算。从这个意义上说,方元夫大概也是反对包办婚姻的先行者了。 “汉文,你大概想象不到,你在街上随意遇到的人都可能是锦衣卫扮的。有卖糖葫芦的,有卖包子的,居然连送大粪的都去扮。令狐楚最近似乎被刺激到了,手底下一些人一天要扮好几种身份。” “这些人……啧啧,还真是专业啊,居然不曾精分。”许宣砸摸着嘴巴,偶尔想起了什么,他拉了许宣一把,小声说道:“对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叫白素贞的女子?” “白素贞?”方元夫愣了愣皱着眉头思索道:“白姓在徽州府这边很少见……” 许宣闻言,心头掠过几许失望。方元夫在那边又说了句:“不过,似乎有些耳熟……哪里听到过呢?” 许宣一把捏在他的肩上,有些期待地问道:“哪里?” “呃……忘记了。” “嗨!” 这般过得片刻,大概是察觉到许宣情绪,他迟疑地问了句:“要不要帮你打听一下?我现在做这些事比较方便。” “查!”掷地有声的回应。 …… 这些插曲之后,接下来的话题便比较严肃了。许宣特地将窗户关紧,推上门,油灯的火苗渐将熄灭,他将豆点般的灯火移开,取出蜡烛点燃。如今毕竟不差这点钱,也没有节约的必要。屋内的光线随着蜡烛点燃,顿时变得通明起来,二人的身影被映照在窗纸上。 “你现在在锦衣卫里混到什么地步了?” “呃,时间还短,如今对于决策之类的事情还插不上,令狐楚在这方面比较谨慎。不过他的一些手下对我还算佩服,可能我比较能打……” “这样的话,花山那边如今是哪些人在盯着?” “负责这些的是曾家兄弟,跟在令狐楚身边做事已经有些年头了……” 风吹过庭院里的杂草,簌簌有声,一些谋划被盖过去。 “搞清楚华山的人员布置……” ”要设一个句局……” “时间不多了……抓紧!” 上玄月渐盈,一个寒凉的秋夜,有淡淡的雾气升腾起来。 第157章桃李园中(一) 重阳过去已经很久了,岩镇方圆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上演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日常剧目。无论是田里忙活的农夫,学堂里的孩童,闺房里做着刺绣的小姐,或是书生、商贾、衙差、小吏,庸庸碌碌的,总能让人在其间找到自己应有的位置。时间过去,即便许宣这个原本的局外人,如今也俨然开始带入进这个时代。而岩镇各方暗中酝酿的一些潜流,在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这些天除了在临仙楼花费不少时间之外,许宣也开始走访一些商贾。在钱府当日的晚宴,很多人已经对他有了印象,到得后来临仙楼事件之后,这种印象便开始具体起来。因此,对于他的拜访,众人都保持着比较友善的态度。 当然,他用以拜访的由头也比较简单——以李家的名义对这些人在先前的祭奠表示感谢,也因为如此,他的身边常常都带着一个小跟班。用十岁的李既望做幌子来认识一些人,打点一下关系之类的,许宣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毕竟眼下他的身份似乎有些像这孩子的监护人了。而对于这些,鲁氏也并没有表示反对。大概在这妇人的心里,对许宣还是存了些警惕的,也希望李既望能够多在这些场合走动,多长点见识,不至于将来临仙楼的产业被许宣霸占过去。 对于她的这些心思,许宣自然也明白,但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未介意。说实在话,同他胸中的格局相比,一个小小的临仙楼其实根本不值一提。鲁氏一个妇道人家,出于本能的某些心思,倒也不能说坏,都是人之常情。 而在许宣这里,做这些事情的目的,便是让自己正式走入一些场合,出现在一些人的视野里。以后他要做的事情大概会很多,身份这种东西,也是时候应该开始着手打造了。毕竟要想快速在商场上立足,获得他人的认同是很重要的。 这样的一番走访之后,收获倒是不小。原先他对这个时代徽商的一些情况,除了自己的感受之外,更多了解自一些历史或者商业书籍。这些书籍因为撰写者的立场和目的不同,对很多东西的讲解并不全面,疏漏也很多。一段时间的走访之后,他除了在很多商贾面前混了脸熟之外,更多的是对如今徽州商业的格局有了一个整体上的认识。 随后便觉察出不小的问题来。如今徽商已经开始繁荣起来,虽然真正如同沈万三那般富可敌国的人物暂时还未曾出现,但很多东西也已经铺开,只要保持眼下的节奏发展下去,前景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的商帮,正在慢慢酝酿成型的过程之中。这些事情,不只是他,但凡有些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 徽州的很多大商贾,虽说是生意人,但是因为读了不少书的缘故,价取向都偏向儒家。儒家学说里面礼、义、廉、耻之类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有比较明显的表现。当然,比如鲍家这般恶名在外的例外情况也有,但实际说起来,鲍家原本的名声其实并不坏,甚至说有些美名也是可以的。只是到了鲍明道、鲍明理这些后辈长大之后,才被搞臭了。 在鲍家起家的老一辈中,很多人还是同徽商的整体的格调一致。比如鲍明道的祖父,就曾捐助过一些有家境贫寒却有才名的穷苦书生。从许宣如今的角度看,鲍家的举动内里虽说有一些投资的意味,但更多的其实也是对有前途的晚辈进行一些善意地提携。鲍明道的叔爷在徽州府这边捐资造过不少桥梁,鲍明道的大伯年轻的时候,斥资五千两助当时县尊修路,这些其实都算是功勋,一笔一划都在县志、府志上有过记载。 但表面的繁荣背后,深层的问题也不少。从后世看来,支撑徽商走向巅峰的还是生意人的人生哲学同儒家传统思想的结合。身为生意人,却重视儒家传统,如果站在某个高度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当然会获得不少正面的评价。后世对徽商用以“儒商”的美名便是因此而来。 但是就本身的商业发展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商业的发展中,诚信经营、童叟无欺之类表象化的东西虽然也是必要,但内里很多时候所遵循的其实还是竞争的原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总之比较残酷。而儒家对这些东西是不提倡的,因而遵循这些传统的徽商,虽然达到了辉煌的高度。但是也因为如此,当这些传统的东西根基遭受到动摇之后,徽商便也开始迅速衰败下去。 这是有历史根据的,在明朝末年,清军入关之后,商业领域最大的获利者是晋商,而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徽商曾一度被压制到几近覆灭的程度。随后满足汉化程度加剧之后,儒家传统经过动摇、改造之后慢慢恢复,徽商才又一次振兴起来。一代代的徽商人将这支商帮推向了辉煌的巅峰,甚至在某些时期,徽商的整体财富相当于整个国家的十分之四。无徽不成镇,更是有了“红顶商人”胡雪岩之类出类拔萃的人物,试图以一己之力对抗外来资本的侵袭。 但是,依存于传统的的商帮,在清末儒家传统再一次面临颠覆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又一次陷入低谷。在许宣的那个时代,残存的徽商一直呐喊着崛起和振兴,但是并没有找到可行的出路,因此所谓的振兴一直步履维艰。 另外,商业发展中十分重要的一环,便是资本流通。 富有的徽商对这些并不看重。有明一代,徽州商人因时乘势,际会风云,在商业领域大展身手。杭嘉湖的丝绸棉布,扬州两淮的食盐,景德镇的瓷器,徽州本身的竹、木、茶、漆和文房四宝,华北的大豆,两湖的稻米……种种领域都打上了徽商的烙印。 在外经商,积累了大量家资之后,有了钱财,大多数徽商却都选择荣归故里。这些钱并没有作为流通中的资本进行循环和再生产,而是在美丽的徽州大地上兴建了各种精致的亭、台、楼、榭,用以维持奢侈的生活。“入则击钟,出则连骑,暇则招客高会,侍越女,拥吴姬,四座尽欢,夜以继日,世所谓芳华盛丽非不足也……”这是历载关于万历年间徽商奢靡生活的写照。以许宣如今的亲身的体会来说,此言是不虚的。打量财富被用来消遣,即便修路造桥,出发点也并非出自后世的“要想富,先修路”,更多的是个人心中“造福乡里”的善念,或是为了博取名声。 许宣如今所见的徽商还未曾发展到后世的规模,但是,想想五百年间徽商的际遇,也让他唏嘘不已。这般庞大的资本,原本可以是做得很多事情的…… 如今他既然已经来了,内心深处其实未尝没有存着改变的想法。但是这些事情要做起来,难度不会比撼山容易多少。即便他有着超前数百年的见识和经验,一时间也是无从下手的。 好在他还年轻,还有时间来慢慢做这些。 这些日子,他理出了不少商贾之间的关系,分门归类地做了统计,并且根据前世的一些经验对众人在今后一些可见时期内的发展做了预测,准不准暂时倒是看不出来,关键是多少做到了心中有数。另外显而易见的效果也有,便是李既然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对许宣的一些印象也有了很大的改观。 “汉文哥,先前和刘老爷说话的时候,你右手敲了几下大腿,是什么意思啊?” “嗯?我有么?” “有的啊,敲了三下,我都数过了……” “呃,好吧,可我怎么记得是四下呢?” “不是的……” 每每说到后来,这孩子便忘了自己的原先的问题了。 许宣本身在商道上就有不错的造诣,虽然是不同的时代,但是很多东西都是换汤不换药的。因此,说了一些话之后,很多商贾对他的感观又要更好上几分。站在历史的高度上,他中规中矩地说了一些观点,也获得很多人的赞扬。虽然姿态上还是褒奖后辈的态度,但是也因为如此,李既安同许宣类似眼下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而在临仙楼方面,一系列在外人看来古古怪的措施实行下去,效果好的不得了。原本许宣估计要一个多月的工期,硬生生地被压缩到眼前二十天左右便可以完成,倒算得是意外之喜。并且,一群工匠们在临仙楼得了莫大好处,一阵阵的宣传出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加入进来。每天都有人来临仙楼门前蹲点,询问缺不缺工匠或是小工之类的。进进出出的,本身就在临仙楼做事的工匠得人另眼相看,便也觉得颇为得意。 到得九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清晨,有县衙的小吏过来通知许宣,说是桃李园里众才子聚集,刘知县派他来找许宣过去。当时正在监工,对临仙楼的装修指手画脚的许宣才想起很多日子以前同刘守义的某个约定来。 第158章桃李园中(二) 桃李园,是岩镇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士人们平素集会的场合。原本的名字叫清韵园,是属于徽州吴氏的产业。吴氏祖辈曾于嘉靖初年任监察御史,因为直言敢谏,得罪了不少人。后来因为出了差池被人拉下来,心灰意冷之下,退隐徽州,嬉戏田园。他本身为人正直,学识过人,隐退之后,对同乡后辈多有提携、指点。据说曾经清韵园里每日慕名前来求学的书生士子们摩肩接踵,后来吴公去世之后,为了纪念他,他的子侄、学生们便将“清韵园”改名为“桃李园”。久而久之,此处便成了岩镇一带比较有名的聚会场所,一些大儒过来讲学,也多选在此处。 许宣过来的时已经快到正午,桃李园依南山而建,不远处有丰乐河水流过蜿蜒而成的河湾,可谓是依山傍水,算得岩镇有数的好地方。一路过来路旁的房屋对峙,粉墙黛瓦,鳞次栉比,在繁华熙攘处有店肆恰到好处地点缀。街巷路面,时而全铺石板,光洁平整;时而中铺石板,旁砌卵石。 不仅如此,就变在深秋还显得苍翠的竹林和香樟树时时可见,一路过去,可以见着祠堂的飘摇的香火,精致的楼阁亭台,偶尔也会遇见庄严大气的牌坊装点祖上的荣耀,园林之类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偶尔陈杂。书院里的读书声倒是听不到了,不过原因也很简单,许宣先前问过小吏,几位在南京国子监里任教的大儒一同前来,因此很多书生今日大概也已经去往桃李园了。 许宣如今也知道刘守义来徽州府任上是有目的的,八成是为了汪直遗留下来的东西。只是以刘守义的为人,若只是过来走走过场,大概也不会甘心。因此,总还是想着要做点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算得是大明朝官场里肯干事实的不错官员了。 先前在钱府的晚宴上,他曾提出修建文会馆的事情,原先以为只是为参加钱府晚宴找个借口,说说而已。不曾想到,如今真的开始操弄起来了。“桃李园”虽然是不错的讲学之地,但是实际说来,还是属于吴氏的私人产业,这样子格局就小了。刘守义如今从南京那边请来大儒,自然就要修一尊大庙。如此相得益彰,期年之后,十里八乡都会有很多人慕名前来,人多了,人才就容易出现,到时候,也算的为刘守义的政绩上添上一笔。 而另外的,便是大明朝如今对商人不太看重,刘守义虽然不至于保守到与商贾为敌的程度,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阶层精英中的一员,他所持的态度,自然也受大的环境影响。如今徽州商贾遍地,富甲一方,他借机从这些人身上敲一笔钱来,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也算不得什么。 桃李园外有远远地可以望见一从竹林,竹子形状奇异,不似徽州府这边的品种,应该是从他出移植过来。秋风瑟瑟的时候,竹叶长势喜人,发出一些簌簌的声响,悦耳动听。 许宣信步过去,在园外远远地能看到隐隐绰绰的人群,大抵都是年轻人的身影,间或传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便也叫人知道,里面如今是相谈甚欢的气氛。 在园前正中的地方,铁画银钩地写着“桃李园”三个古朴有力的草书,许宣站着看了看,字写得很不错,随后点了点头。有士子打扮的年轻人结伴打许宣身边经过,见他面生,稍稍留意了一下,双方笑着拱手,随后擦肩过去。 许宣随后也进到园子里。虽然他现在在岩镇商贾中很多人都认识了,只是平素与读书人接触的少,虽然很多人或许知道有个写了醉落魄的人叫许宣,但眼下真正认识他的人并没有。很多年轻人一身书院服,干干净净的样子,想来都是南山书院那边的学生,今日是随了师长过来的。 这样的场合同岩镇一般的文会、诗会是不同的,在那些场合,只要读过书,自诩有些文才的人都可以自由参加,即便写不出好诗至多也只是被人嘲笑一番罢了。而眼下桃李园里聚集的书生、才子们已经是岩镇年轻人里面最精英的了,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许宣随意看了看,在桃李园南侧的高台上,刘守义与一些徽州这边有些身份的人一同,正与几位看起来老者谈笑,几个老人有的面色古板严肃,有的鹤发童颜。说得兴起了,都会捋一捋胡须,想来便是刘守义从南京请来的几位大儒。底下一众年轻人端坐着听,嗷嗷待哺的样子,有些人似是颇有所得,不时点点头,对台上人的议论表示赞同。 倒是有几分座谈会的感觉。 许宣心中想着,随后四顾之下,却不曾见到黄于升的身影。随后想想,便也明白了。临仙楼的事情之后,有传言说一切的矛盾都是因为那首人生江湖而起的。而这首诗的作者并非黄于升,而是另有其人,至于到底是谁,其实很明显了……眼下这样的说法很多人都相信,但是对于这些说法,当事的许宣和黄于升二人都默契的没有表态,因此便也没有最后坐实。这样的情况之下,黄于升若是出现在这般场合,免不了要被一些较真的书生拉着求证。因此,自然就不曾出现了。 不过依照黄于升的性格,即便可以来,他愿不愿意还是另说呢。 倒是也见到了熟人,程子善在南边离台近的地方坐着,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是却还能辨认得出。另外,在西面的地方,白衣公子范阳也在听着台上众人的说话,不过似乎看他明显在走神的样子,听得不算认真。到底是遇到熟人了,许宣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先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去,过的片刻似乎才意识到什么,再次转过头来。 “啊~~汉文,你也来了啊。” 许宣坐落之后,后方一个南山书院的士子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大概因为许宣坐落的时候挡住了他的视线。又来迟了,来迟了在对方眼中便觉得他不是诚心求学的人。而且并没有穿南山书院书生服,因此有些不屑。鼻腔里依稀可辨的一声轻蔑的出气声。 “哼!” 第159章桃李园中(三) 二人互相并不相识,对于对方很明显表露出来的不屑,许宣很干脆地选择了无视。本来么,对你微笑,纯属礼貌。高台上传来老者爽朗的笑声,那书生很他也就顾不上许宣,转而望着那边高台上言笑晏晏的诸人,眼中流露某些类似憧憬的神情。大概心中也想着,有朝一日能到那一步罢…… 今日在场的人都是有身份的,有一些致仕回乡的朝廷官员,至少都是进士出身,以前的官做得很大,另外也有一些本地的大儒。台上靠边的地方还有一些大商贾,对于能在这般场合露脸,都觉得面上好看。 桃李园中的气氛很好,虽然几位大儒以及刘守义诸人在场,但是因为眼下所说并非涉及到具体的学问,因此还以谈天为主,气氛并不严肃。这般气氛里,如同许宣、范阳二人一般的小声交谈的情况也有一些。 大儒们是昨日才到的,今日出现在众人面前也是先同众人见个面。算是为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所要进行的为期不短的一些讲学做个前期铺垫。这样难得的盛况,其实和后世学术研讨会、报告会的性质有些类似。 “那个面色红润的老人家,对,就是那个正笑着的,叫蒋保通,字硕德,人称硕德公。他是嘉靖二十二年的进士。为人方正,学识广博,但是生性淡泊,对名利之类的东西看得比较淡,在南方士林很有些影响力。他在南京国子监任教,说起来其实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倒是清闲散人。朝廷素闻其贤,几次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 “蒋保通左手边正喝茶的那位叫吴可封,看面相他似乎比硕德公年轻,但其实……实际年龄你猜猜看?” “六十五?”随着范阳的介绍,许宣心中有了对这些人最初的印象,这个时候随后说了一句。 “嘿,猜少了!”范阳朝他笑了笑,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少了十岁呢。” 随后又将叫吴可封老者生平履历向许宣简单的说了说,很多东西在他那里仅仅有条,说起来也是如数家珍的感觉。看来事先是做了不少的功课。 “白胡子的那位,看起来颇为豪气,叫汪祉,其人乃是前南京国子监司业。他的学问、人品都是极好的,很有声望。刚从司业的位子上退下来不久,不过有消息说朝廷随后另有重用。倒是不曾料到,刘大人连他也一同请过来了。这文会馆……啧啧。”如此这般都是之类的话语,介绍或者感慨。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许宣一边又一茬没一茬地听着范阳的介绍,一面听着台上大儒们一些闲谈。这般场合,几位老者所言并没有居高临下的姿态,所秉持的还平易近人的态度。举手投足,言谈话语间都可以见到某种随和。 其实说来也不难理解,为人师表,很多时候靠的是言传身教,外表严厉当然是一方面,但若是只知道严厉,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书真的读进去了,便如同几位老人家这般,举手投足间,亲和力的同时也不失一些应有的威严。叫人一看之下,便有些景仰。这样的风范,即便一些学子有些心驰神往,但也知道不是一夕之间可以有的。 刘守义此番从南京请来了四位大儒,范阳已经向他介绍过其中的三位,至于最后一位青衫老者的身份,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但想来也是不会低的。 蒋保通等人眼下正在随意交谈,说一说几人平生的一些遭际。包括早年的科考,仕途上的一些经历。对于这些事情,在场学子们都比较热心,加上也确实是几人的亲身经历,因此说起来的时候,引起众人不小的兴趣,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会偶尔提一提治学的态度,对天下大势的看法之类的……几位大儒到得如今这一步,对很多事情早已形成自己的一套体系,因此说出来之后,还互相点评两句。有些观点,几人持不同看法,会稍稍辩论一下。当然,这般场合,所能做的辩论并不会太过深入,但即便如此,也给了不少人以启发。这些,从一些学子们脸上的神色便能看出来。 这些时间过去,很多远道而来的读书人已经赶到,因为路途遥远耽误了时间,眼下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桃李园中因为坐满了人的关系,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他们便在靠外一些的地方站着聆听,心中或许也会埋怨自己为何不早些赶来,但类似的情绪在面上还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这些站着的人年龄不一。小一些的十多岁,大一点的二、三十岁,即便四五十,须发已经有些白了的人也有一些。在科举的时代,只要没有考上功名,那么就读书人的圈子而言,十五岁同五十岁,身份、地位并没有多少差别。 “老夫等人自金陵而来,徽州的名声以前是听过的,如今初见之下,众位高贤风貌果然叫人眼前一亮。” 蒋通保言谈中,对在场的书生学子们做了一番褒奖。南山书院的山长李汝节眼下也在一旁陪坐,听到这话之后,连忙道:“硕德公谬赞了,这些不成器的小子们,还要倚仗您老教诲才是。”顿了顿,声音接着响起来:“说起来,这还得多谢刘大人,若不是刘大人有心,几位长者的风范我等是无缘得见的。” 对于他的话,蒋通保等人只是笑了笑。倒是一旁的刘守义接话道:“徽州府这边文气昌盛,本官颇有感触。我等为官数十载,能多做一些事情,为朝廷多送一批人才,也算不辜负朝廷对我等的知遇之恩。而且,这些事情若无徽州士人、商贾们对的大力支持,仅凭本官一人也无能为力。” “刘大人哪里话……” 众人客客气气地谦让一番,话题随后转开了。 许宣心中其实也知道,对于建文会馆,徽州的商贾们慷慨解囊,是尽了力的。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商贾之家都有子弟在读书,他们出了钱,最后落得好处的其实还是自己人。而另一方面,刘守义答应许宣对鲍家采取了行动,其实也在另一个侧面让商贾们看到了他的一些手段,因此对于他的要求,眼下不会有人明面上反对。 这个时候一些话题说完之后,放台下诸生稍歇片刻,台上众人也趁此机会做些闲聊。 “汪公此番前来,实出本官意料,原本本官心还担心因为年前的事情,会没了兴致……”刘守义朝一旁的的汪祉拱手说道。按照闻道有先后的观点,刘守义自然是晚辈,但因为他眼下的身份是地方父母官,因此也算得是平起平坐的。不过,这个时候他话里的一些尊重,也确实发自内心。 “刘大人哪里话!”汪祉原本是准备饮茶的,听闻刘守义的话之后,端了一半的茶水被放回去,随后说道:“老夫在你眼中,莫非只有此等气量么?”他朝刘守义说着这些,花白的胡子,微微颤动一下,但依旧能辨出脸上笑盈盈的。 “呵,倒是本官失言了,汪公恕罪。” 叫汪祉的老人捋了捋胡须,随后说道:“若说没有遗憾,自然也不可能。南京国子监里,有几个不错的苗子,老夫很看好。原本准备好生栽培一番,不说别的,那几人里至少有一半能进士及第。” 他说起这话的时候,内里一些遮掩不住的傲气,但是知道他平生经历的众人,并没有觉得奇怪。这老人家在治学上很有一套,但是与他能相提并论的人并不是没有。他更厉害地方在于八股制艺,能将平生所得注入刻板生硬的八股文之中,在断章取义里谋求自身的道理,他的一些学生直接承袭他的教导,在科考上取了不错的成绩。如今有不少人都任职六部,至于地方的官员,直接或间接受了他的教诲的,就更多了。 老人家说完之后,才有些叹息的说道:“国子监的事情……可惜啊,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这个司业,不做也罢。” 众人听到他的感叹,稍稍沉默了一番。 大明朝的统治阶层十分重视国子监教育。建国之初太祖皇帝便加强了对国子监教师的管理,把国子监教师纳入了官制体系当中,确立了它在国家政治体系中的地位。建国后朝廷对国子监教育的重视与之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断扩大国子监的规模。从教师的设置、选任、待遇、职掌、考核诸方面着手,构建了一套严格的国子监教师管理制度。 首要的便是任命德高望重的人士担任教职,国子监教师的选用坚持德才兼备的原则。司教之官必选耆宿,祭酒、司业被视为国子监的表率之职,因而要求很高,选用学明行修望重的人担任此职。在国子监内,祭酒是国子监的核心人物,总理监内一切事务,制定教育法规,整顿校风校纪,并以身作则,为人师表。司业协助祭酒,处理监内事务。同时,祭酒、司业,也和其他教职人员一样,从事教学活动,监丞参领监事,负责监规的执行。为了能让国子监教师安心教学,朝廷所采取的是“礼优师儒”的政策,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教师比较高的待遇。国子监虽然并不是实权部门,但是因为它的重要性,因此如汪祉这般大儒,是有很高地位的。 其他教职者也要求能够表仪诸生,目的是使后学者有所效仿。汪祉既然能任南京国子监的司业,本身的口碑自然很好。 他在南京国子监任职之前,在士林中有已经很有名气,带出了一大批学生。后来朝廷多此下诏,他才决定担任南京国子监司业的职位,算得是二把手。在任上几年,确实做出了斐然的成绩。但是去年的时候,南京国子监祭酒换了人。原先的祭酒因为自身学问差了汪祉很多,因此很多事情上,都是汪祉说了算。但是换上来的黄瀚在学问上并不比汪祉逊色,二人听说因为观念问题,原本似乎就不睦。此番又遭遇在一起,就有些针尖对麦芒。 对这些读书读到骨子里的大儒们来说,其实内里所坚持的东西都比较坚定,轻易是不会改变的。因此,二人争锋相对,大打出手,连带着各自的弟子们为了替恩师出气,也摩擦出了很多的火花。具体的情形众人不大清楚,只知场面闹得有些大,这般到了最后,黄瀚还是力压了汪祉一头。在年前的时候,汪祉一气之下,辞了官,再次归隐。刘守义对汪祉的学问是佩服的,此番请他过来,心中其实也有些忐忑,但是对方既然来了,他便也觉得很庆幸。 “刘大人放心,老夫既然来此,便会尽力而为的,不可让人小视了。”汪祉说到此时,脸上的笑容才渐渐隐去,落下一句比较重的话,让人看出他的某些情绪来。 刘守义口中连到不敢,心中对一些事情却也有些了然,知道对方大概是在同黄瀚的交锋中落了下风,眼下想借着文会馆的事情,来和对方继续较劲。既然知道对方的心理,刘守义便知道事情可为。他教出来的学生,不说别的,八股写的好,因此在科考方面确实是有很强悍的实力。 “汪公学问,我等素来敬仰,眼下既然来此,也算得是我辈之福。”一些陪坐的有举人连忙说道,同他一道的蒋保通、吴可封等人知道他在同黄瀚的事情上伤了心,因此安慰上几句。 时辰已至午时,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了,一众老人家话说了这么久也有些疲惫。今日的事情吴家比较重视,早早地就备好了筵席,因此只要到场的人都是能够入席的。对于这些,有些家境贫寒的书生就有些高兴,今日即便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哪怕只有这一餐饭,也已经不亏了。 当然,这也是许宣的观点了。他早上起得早,又在临仙楼指手画脚地忙碌了一番,这个时候早就有些饥肠辘辘。 筵席设在离桃李园不远的一处叫春风园的偏院里,这里空间开阔,日光盈盈而下,天空一碧千里。春风园里有一座叫春风亭的小亭,吴家人引来流水绕亭,又有假山之类的点缀,环境清雅。筵席的桌子环绕春风亭,食物酒水的香味混合其间。 刘守义等人在亭内上首的地方入座,吴家老一辈里有人出来做陪,这般场合,也是相谈甚欢。大概是为了照顾一众老者的口味,菜肴的味道比较清淡,并没有特别多的大鱼大肉,只是模样还算精致。 因为下午安排了讲学的事情,有些比较出色的学子已经准备好了一些平素积累下来比较满意的八股制艺类的文章等待平点,因此,一顿午膳并没有持续太久,众人酒也没有多喝。在筵席末尾,吴家将一些收藏的东西拿出来,供人传赏。 当然,所谓的传递观赏,也只是限于上首几桌有身份地位人那里。而许宣坐得远了,除了听得众人的一些惊叹或者点评之外,对一些东西也只是看到一个轮廓。 吴家到了如今,钱已经不缺了,因此便转向风雅,倒是搜集到不少的好东西。吴家第二代里,有叫个吴守淮的,曾经挟巨资豪游江淮吴楚之间,斥买重器、书法、名画。甚至曾经在西湖边同徐文长偶遇,在他的介绍下买了经史类的书籍数千卷,装了几艘大船回来。对这件事吴家向来引以为豪,因此,此刻由刘守义代为说起,倒是让蒋保通等人另眼相看。 另外一些古玩瓷器之类的收藏,因为对于几位大儒的吸引力不大的缘故,没有被拿出来。在这些读书人这里,比较喜欢的还是书画,连带着刘守义本人也是这般。好在吴家收藏的书画作品很多,有王羲之、颜真卿、米芾等人的真迹都有不少。眼下众人正传赏着王羲之的《官奴帖》和米芾的《蜀素帖》,到引得众人连连赞叹。从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吴家的底蕴来。 午膳的菜肴虽然精致可口,但眼下的意义其实也只是填饱肚子,很快就接近了尾声。众人稍稍歇息片刻之后,一些正式讲学前的准备便会自午后开始。 许宣吃吃喝喝了一番,最近他的生活好起来,胃口也有些叼了,不过对吴家准备的午膳也没有可挑剔和指摘的地方。倒是范阳拉着认识了同桌的两个南山书院的书生,其中一个叫曹应鸾的年轻书生,有些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句“你便是许宣?”范阳小声对许宣做了解释,许宣便也知道对方是徽州墨商曹家的人。 曹应鸾又看了许宣两眼,随后起身到另一处与一些同窗好友说这话,几人的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目光不时朝许宣望过来。 一切在这时候热烈而平和。 某一刻,有杯盏被摔在地上的清脆声响起来,这般隆重的场合出现这样极为不和谐的声音,让整个气氛陡然变得诡异而安静。上首地方的刘守义以及几位老者的目光也望过来。 随后有暴怒的声音响起。 “许宣,你居然有脸来?!” 有书生自人群中走出来,一脸无比愤恨的表情。他绕过一张八仙桌的时候,抓起一只盘子,朝许宣狠狠地丢过来。 “你怎么……” “不去死啊!!!” 第160章桃李园中(四) 在寒冷的深秋,冬日将到而未到来的日子里,正午偏后的阳光是最暖人的,虽然同春日的和煦无法比,但照在人身上,也多少能令人感受到些温暖。便是在这般情况下,春风园里发生的一幕给一众酒足饭饱的人们带来了片刻的惊愕。 许宣侧身躲过对面丢过来的盘盏,但即便如此,盘盏在地上摔碎成破裂的瓷片,他的衣衫上依旧因此溅上了不少的油污。许宣低头看了看斑斑点点的油渍,觉得有些碍眼,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新衣。在这般并没有洗衣粉出现的年代里,洗却油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他觉得有些麻烦。 对面过来的书生有些面熟,许宣看清楚他的面容,便能确定是在他进桃李园之后坐在自己身侧,对自己表示不屑的那位。一时间倒是难以明白对方的态度自何处来。若说是因为起先他初来桃李园的时候打扰到对方的视线,也没有理由做到这一步。而且,对方显然是在知道他是许宣之后,才有了这样愤怒。随后,通过对方愤怒诉说,许宣才稍稍将事情梳理出一个大概,紧接着便觉得阵阵的无言。 但,也确实不算是无妄之灾。 自骂出那句“你怎得不去死”开始,那书生的喝骂便不曾停止过。眼下安静的氛围里,便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带着奇怪的伤感、愤怒之类的情绪,朝许宣宣泄而去。 “李家娘子因你而死,你居然有脸来桃李园,你莫非真的觉得这世上男儿都如你一般没有半点血性么?你还是个男人么?你连女子都不如!”书生开头的话还让人听不明白,但是随着喝骂的继续,很多人心中也就开始明朗起来了。 “十六岁的女子啊……只有十六岁,因为你而死掉了。你这家伙,你何德何能,居然能让笑颜妹子因你而献身。我们本来都要定亲的……她死了,她却死了。”书生这般说着,语气由伤感转为愤怒,他伸手朝许宣用力地点了点:“都是你的错!她原本会是我的娘子,都是你……你害死了他。你这个禽兽!你这个……女人!” 铺面而来的口水和指谪想起,很多人对事情的起因都有了把握。而这么短的时间内,即便有人已经反映过来,但是比较一致的反应都望向那个衣服上沾满油污的年轻人,心中疑惑地想着:“他便是许宣了么?”这般的念头之后,紧接着才是对那暴怒书生的话进行解读。 怒火中烧的年轻书生,很多人都认识。他是南山书院的学子,叫方纪达,家里面是做茶叶生意的。但他为他人所周知的,并非自家不菲的家资,而在于他本身的一些能力。 在南山书院的学子在徽州府这边的质量算得比较高的,这其中教育环境问题是原因之一,另外的便是很多家里但凡有些出息的孩子都会被送进去。但即便如此,方纪达也是其中的佼佼者。南山书院接连三年的考评里,他都名列前三甲。另外在一些诗词文赋方面,他也有着不错的造诣,颇得师长器重。 先前他用过午膳,正和身边的同窗闲谈着关于下午要提交上去的一些制艺文章,诗词文赋之类的东西,却听得身边有人提起某个熟悉的名字。这名字将他心底压力了很久的情绪勾了出来,当下便做了爆发。 “她原本不该死的啊……”方纪达说道此处,微微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某种怀念已经追忆的情绪之中。他说的话也是凄惨可怜,仿若积累了巨大的怨念一般,倒是感染了不少人。 亭内刘守义见着眼前的情形,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等一旁蒋通保等人询问的时候,才重新松开来。这般场合,很多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在,他并不好对那个正在咆哮的书生做什么举动,最多便是让人制止从礼节方面制止对方的喝骂而已。 叫方纪达的,倒是有些印象。刘守义朝那边又看了一眼,心中想着。随后看了看他对面那个叫许宣的书生。许宣此时双手自然垂落,对于方纪达的咆哮面上并没有露出辩驳或是愤然的神色。如果说有什么情绪之类的话,大抵能算得上是认真的表情——他在认真地听着对方骂自己。 “笑颜妹子啊……”说道这个名字,方纪达的声音降了降,随后陡然将嗓子提起来:“你有什么话说?”目光炯炯地直望而来。 日光流泻下,许宣微微仰头,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蔚蓝的天穹,天际的云霞轻薄如纱,此时此刻,竟然勾勒出少女相似的脸庞。但随后仔细看看,却又觉得不像。关于那个叫李笑颜的女子为数不多的记忆,又一次出现在心头。 “骂地很好啊……”他叹息着这般说了一句,语气显得真诚而有些伤感。 这样的回答,令方纪达微微愣了愣,但随后涌上来的却是更为愤怒的情绪。 “呵,承认了?你居然也有脸……承认了。”方纪达说着,皱了皱眉头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放屁!” 读书人的炮仗功夫都比较厉害,而若是能撕得下脸来,并不会比市井妇人差上多少。 “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你不仅要了笑颜的命,你如今还在谋人家财,是不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笑颜妹子尸骨畏寒,李伯也间接死于你手!两条人命啊!你居然还敢图谋临仙楼……骂得好?呵呵,你简直……” “不要脸!” “呵……”许宣望着方纪达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庞,轻笑了一下。对临仙楼如今的事情存在疑惑的人不在少数,而许宣以及李家因为要先保密的关系,也并没有做刻意地宣扬。众人只能在如今的临仙楼看到许宣的身影,至于他为何在,要做什么,知道的人并不多。 “许宣,若非临仙楼的事情之后,家中百般阻拦,将我禁足,我早该去找你了。今日桃李园会,我得以出行,原本即便你不来,我也会去找你……鲍家怕你,我方纪达并不怕你。今日,既然再次,便要诸位师长评评理,叫你这个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原形毕露!” 许宣望着方纪达,微微挑了挑眉头。在许宣身边的范阳走上前一步。 “方兄,有些事情,是不是搞错了?” 方纪达看了他一眼:“搞错?哼……你不必替他说话,否则我便当你们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方兄……”范阳有些无奈,微微摇了摇头。 方纪达随后又将目光转向许宣,恶狠狠地又有些话便要骂出来了。 “可据小弟所知,方兄当日向李家提亲之时,李世伯似乎并未应允。小弟倒是不知李家娘子差点成为嫂子的事情。” 说话声自人群中传来,很多人寻声将目光投过去,视线里程子善冲众人怡然地笑了笑。 “呃,程老弟,你……”程子善的话语让方纪达微微愕然,连带着原本的气势也少少窒了窒。他向李家提亲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但当时健在的李本正并没有第一时间表态的事情知道的人却只有有限的几个。 对于李本正性子而言,做事情大抵都不会很极端,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的提亲,其实也算得是一种变相的拒绝了。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并没有如自己所愿,方纪达为此颇为恼火。虽然表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但后来在李家和鲍明道的事情上,他并未出手相帮。 原本是想着待李家吃不住了,来恳求他,他再从中斡旋一番,便可以抱的美人归。茶商方家的实力或许比之鲍家有些差距,但只要李笑颜嫁给他,凭借他在文人才子中的一些影响力,以及被一些师长看好这一点,要想替李家解围是不算难的。只是李笑颜是一个颇有坚持的女子,宁可自己生受了全部与压力,也并没有来求他。 到得后来,他听到对方身死的消息传来,惊愕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初时,他的心中确实是有过后悔的,但当知道这事情背后有一个书生的影子之后,这种后悔的情绪便转为一种无名的愤怒。本来你来求我,事情就可以解决了,可你硬是不愿,现在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读书人送掉性命,那我算什么?这般的想法再往前一步,他甚至有了某种耻辱的感觉。当时就有找许宣讨说法的冲动,不过鲍家的遭遇让人知道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并不简单,家里怕他做出蠢事,禁了他一段时间足,直到今天风声有些过去之后,又是桃李园会,方才允许他出门。 方纪达看着程子善,有些弄不明白,作为自己好友的他为何会在这般场合拆台? 其实,要说疑惑的,眼下也不止他一人。即便许宣,对于程子善类似替他解围的话语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善意的,只是…… 有些看不透。 第161章桃李园中(五) 今日许宣到来,程子善一时间也没有发觉。他原本在同一些好友说着话的,虽然平日里自诩文采,在一些文人聚会上也经常有比较不错的表现,但是因为他曾经科考失利的缘故,到得现今也未有功名,而这样的场合有秀才举人身份的,并不在少数他,所以他还保持着必要的低调。眼下发生的事情自然也被他看在眼中。这个许宣……不论在何处,似乎都能搅动事态。除了心中感叹一下,也有一些微微的快意。到得最后,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说了一番话。 许宣如今在程子善的评价里,其实有些类似披着羊皮的狼。虽然比之初见,眼下的许宣要强壮了许多,但无论如何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软弱可欺的样子。只是若被这种假象迷住了,随后去找他麻烦,便会发现,他会在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露出獠牙来。在许宣手上,程子善以及程家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亏了…… 他与方纪达算得上朋友,自然不想让对方在许宣手上吃亏。但是这种想法也不好直接就说出来,毕竟这样的话倒叫人觉得他怕了许宣似的。因此,片刻之间所能想到的便是将某些事情说破。好叫方纪达知难而退,不至于弄到最后不好收场。 方纪达望着程子善,嘴唇嚅嗫一下,随后说道:“程兄,可还当方某是朋友?” “这个、自然是的。”程子善愣了愣,摇摇头不准备再说话了,随后望着方纪达的眼神有些同情。 “方兄啊,在下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从程子善口中喃喃地发出来,接下来的时间,他准备心安理得地做一次看客。 “哼!”方纪达有些不满地冷哼了一声,目光转向许宣,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其实说起了,李笑颜居然会为你这样的人献身,还真是可笑。枉我平素对她的爱慕,全都到狗身上去了。这般不守妇道的女人,真是死了才好!” 许宣原本一脸淡然的神情到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陡然一凝,随后看着方纪达的眼神便有些不一样了。这个时候,有过来调停的人,方纪达的眼神转开,便没有注意到许宣的神色。 这些被远处的程子善看在眼中,许宣如今在他心中已是敌人,因此已经很有些了解了,以前他便在这样情况下吃了许宣的亏。眼下作为局外人的角度,他才将一些事情看轻楚。随后便是对曾经的自己有些无语,那个时候,他便如眼下方纪达一样,浑浑噩噩的一头栽入到某种困境之中而不自知。对于这些,他是相信许宣能力的,方纪达一定讨不了好。 过来调停的人说了几句好话,提醒一下双方眼下所处的环境。这些人里面有的是吴家的人,有的是前来赴会的。随后有小厮过来小声地同二人说了句刘大人有请。 方纪达心中是认定许宣的恶了,他将事情闹到这一步,内里的目的其实也是希望能得到一个机会在刘守义将许宣的面目戳破。眼下机会到来,他压抑着情绪,冲许宣恶狠狠地说了句:“走着瞧!”随后大步朝春风亭的方向过去。 许宣在他身后耸了耸肩,随后在众人注目的眼神中,也过去了春风亭那边。 窃窃私语的声音被他抛在身后,而眼下所想还是先前方纪达所说的某些话。以他的城府原本并不会因为方纪达的挑衅便影响心态,对于他来说,一些小摩擦之类的,并不算什么。直到对方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出了对于李笑颜的评价之后,他心中的某些类似气氛的情绪才被点燃。那是因他而死的女子,眼下也是因他才遭到诋毁,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春风亭前,刘守义面无表情地看着过来的二人。随后像一旁的众人做了介绍,方纪达的名声在几年前就已经有不少人知道,而许宣即便众人不认识,这段时间下来对他的事情也有过耳闻。因此,这些介绍主要还是冲几位初到徽州的大儒。 “汉文,锡南,还不快见过几位师长。”刘守义板着面孔这般说了一句。 方纪达微微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于刘守义将许宣摆在他的名字之前有些不满,当然,这样的情绪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借着躬身行礼的时机,稍稍做了些掩饰了一下。 “晚辈许宣。” “晚辈方纪达” …… “见过几位师长,见过众位长辈。” 等二人见了礼,刘守义微微捋了捋精心蓄绮的胡须,语气有些冷然地问道:“这般场合,你二人先前的行径成何体统?简直在几位师长面前丢了徽州府的脸面……你们可知罪?” 方纪达看了看许宣,见他脸上只是挂着些许以为难明地笑意,随后便也底下头不做言语。 “刘大人言重,年轻人有些血性也是正常。老夫年轻的时候对一些事情看不过眼,也偶尔失态之举,算不得大事。”蒋通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道。 蒋通保这番话说完,刘守义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一些,随后说着:“还不快谢过硕德公?” 随后许宣二人自然又是朝蒋通保行了一番谢礼,蒋通保只是挥挥手,随后笑道:“不过,你二人到底因何事而争执?先前听刘大人稍稍提了几句,不过这些事情他也不十分清楚,老夫有些好奇,你二人谁来说说?” “是他!”蒋通保的话音才落下,方纪达便一手指着许宣,开始数落起来。关于临仙楼,关于墨商事件,关于一些诗词等等,都从反面做了解释。添油加醋地极尽抹黑,说起来倒也有模有样,和真的一样。 当然,蒋通报,吴可封等人也只是听听,他们活到这一大把年纪,又是读书读到骨子里的人,对于事情都有自己的判断,自然也不会听了方纪达的话便信了。至于汪祉,起初对这些一点不在意,只顾喝茶,直到听了方纪达在说起许宣图谋李家家产的一些事情时候,才微微皱了皱眉头。 “你这个书生,叫许宣?莫非枉读圣贤之书了么?经商、经商、经商……你一个读书人,经哪门子商?”汪祉皱了皱眉头,指摘的语气响起来:“老夫倒想知道,除了经商之外,你可知还有学问一事?” 第162章桃李园中(六) 汪祉放下手中的茶杯,这般问了一句之后,随意地望了许宣一眼,等着他的回答。桌上的菜肴残羹还来不及收走,这桌因为上了年纪的人胃口不太好的缘故,很多菜肴也只是稍稍动了动筷子,眼下几只苍蝇无聊地来来回回地飞舞着。很多人望着许宣,心中都有些想法。 春风亭前的对话眼下一直是众人的焦点。自方纪达扔出那杯盏之后,随后的一通斥责与痛骂开始,众人就有些期待事情的后续。许宣在临仙楼做的事情,以及鲍家的遭遇,眼下已经被很多人在很多场合里听到,因此都知晓他并不是一个吃了亏不还手的人。也便是这样,众人都想看看他会对方纪达带着明显侵犯性的态度做何应对。 方家同鲍家是不同的,几代下来本身算得是积善之家,即便是方纪达本人,虽然很多时候有些傲气,不把一般人放在眼中,但那在很多人看来也只是少年得志的傲气成分在里面。其实就南山书院的圈子而言,他与一众同窗的关系并不差。若是许宣如临仙楼事件里一样的态度,将方纪达暴打一顿,这事情就很有意思了。 只是时间过去之后,众人所期待的某些火爆场面并没有出现,面对方纪达越来越凶猛的言辞攻击,叫许宣的书生也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对方的表情,更多的时候都是低头不语。 那个叫许宣的书生似乎不如传闻中那么厉害,方纪达语气犀利地指摘他,他却并没有什么应对的举措。很多人心中想着,随后便觉得传言似乎有些夸大了。即便到了几位大儒跟前,也只方纪达一方继续着某些对他不利的指摘,而他似乎连辩驳心思都不曾有,更不要说反击了。这样的情绪,可以理解成处变不惊,但是,更多人却在心中想着,大概是他本身无法应对这些突发的局面。 只是,在临仙楼的传闻里,他似乎也不是这样的啊。微微的疑惑在很多人心头弥漫着。 对于学问怎么看,这样的问题其实是很大的。并且界定的标准也很模糊,在每个人心中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是可以想见的是,不会有谁的答案一定就标准。即便刘守义来做回答,也不见得就能让所有人满意。而汪祉眼下的问题问出来,也并不是要期待许宣的答案,大概是因为对许宣的一些事情有些不喜,因此随口这般问一句。 一些南山书院的学子望着许宣,眼中都有些不忿。这般场合,无论许宣做出什么样的回答,他既然是今日第一个被提问者,即便是在这般情况之下,但无论如何都算走在众人之前了。 这样的机会……怎么不是自己的呢? 有人心中想着自己的答案,觉得很好的,就恨不得自己替许宣来做回答。而许宣眼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并不曾说话,表情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这样更让有些人看不下去了。 方纪达看了许宣一眼,心中有些满意,先前他将有关许宣的一些事情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其实便是想在几位大儒面前造成对他不好的印象。这般的举动在蒋通保、吴可封等人处并没有特别的效果。但是汪祉的为人方纪达是了解的,他是个生性比较固执的人,在很多场合因为一些观念的不合常常同人辩论。这样的辩论即便最后对他不利,但也不会认输。他在南京国子监里,便因此同祭酒黄闹得不可开交。而经商这种事情,在很多读书人那里不被认可的,在汪祉这里就更不会轻易放过去。 目的达到了。 方纪达看了许宣一眼,心中有些得意地想着,但随后他看见不远处人群中程子善有些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程子善细微的举动落在方纪达眼中,令他有些不喜。这般场合,对方作为自己的好友,无论是外在表现还是内里的情绪,似乎都不认同自己。虽然搞不清楚是出于何种原因,但他心中想着,是不是在此事之后,要将程子善排除出自己的朋友圈子了。不过随后想着程子善背后的程家,觉得若是事情做的太过也不好。 或许,应该稍稍冷落他一下,让他认清一下形势。方纪达心中做出计较,凭借他在年轻一辈书生中的人脉,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这般想着之后,目光收回来,依旧恭恭敬敬地站立在一旁。 “怎么,莫非不曾听清老夫的话么?”汪祉见许宣沉默着,又问了一句,他自然不会因为许宣的沉默而觉得被拂了面子之类,但是既然他问出了问题,对面叫许宣的书生又不作回答,便也觉得在众人面前不好交代。 说实在的,他虽然对许宣的作为有些不喜,又是打架,又是经商,却横竖都没有读书人该有的样子,虽然写了首似乎不错的词,但也是在商贾的聚会上,类似哗众取宠的娱人举动。于是问出问题之后,其实也是有些想听听这个年轻人的一些想法。 他在国子监做司业,很多时候将教书育人当做自己的某种责任,这种心态即便他现在已经离开国子监也没有改过来,而眼下在他眼中有些类似失足少年的许宣,他是想着要试图拯救一下的。 人群微微沉静,眼下都觉得这书生胆子实在是大了,在这般场合居然还用沉默进行反抗。他也不想想这样做的后果么?若是惹怒了汪祉,连带着便是拉低了徽州府读书人整体的形象。 汪祉对许宣的沉默确实也没有特别的不满,但是一旁的蒋通保等人就有些看不过去,当然也不是因为生气。便是夏虫不可以语冰的道理,他们到得如今这一步,对许宣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升不起计较之心的。只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对作为好友的汪祉表示些支持的态度,也是应该。 “啧……”吴可封微微摇了摇头,随后接过一旁吴家下人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 汪祉也摇了摇头,既然许宣不愿意回答,他便也不会再强求了。只是,随后也将对许宣的评价拉到最低。他笑了笑,便准备将事情揩过去…… 便是在这时候…… “对于在下,汪公是不是已经有了看法?” 许宣抬起头,看着汪祉这般回问了一句,语气波澜不惊,不卑不亢。 “先前方兄已经说了在下的很多不是,这些事情……在下也不愿去做反驳。在临仙楼的事情上,在李家的事情上,在下确实是有些亏欠的。这些在下也承认。但是汪公若因此有了想法,在下无论如何回答,又有何意义呢?” 关于对学问的看法,大道理即便讲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完,因此,即便许宣说得再好,只要汪祉心中对他已经有了看法,要挑些问题出来,也是很简单的事情。若是说得不好,那更干脆了,连带着自己就要被很多人指责。而不做回答也不行,眼下虽然汪祉等人心胸豁达不去计较,但随后其他人的一些看法压力随之而来,他便会很被动。若是放在之前,这样倒也没什么,可眼下许宣既然已经决定要出来做事,便不可能允许这样动摇形象的事情发生。 方纪达将事情推到这一步,虽然也是运气使然,但是确实也在不经意间布了一个令人有些尴尬的局面。 “哦?”汪祉闻言,拿起茶盏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顿,随后笑了笑:“你莫非觉得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下不敢,只是……总会有些先入为主的。”许宣也笑着摇摇头。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自称晚辈,说话的语气也只是平和,并未因为对方的资历便表现是诚惶诚恐的感觉。 与蒋通保等人同坐的的青衫老者闻言,抬头看了许宣一眼,而在这之前,他一直不曾参与到事情里来,只是自顾自地自斟自酌。这个时候看了许宣一眼之后,摇了摇头,又仰头将一口久喝下去。 “放肆!许宣,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旁的方纪达朝许宣呵斥了一声,随后小声地帮他向汪祉等人说几句比如“他性子直”“不是故意冒犯”之类的好话,其实心中已经有些乐开花了。说吧,说吧,你越是不知死活,就会死得越难看。 许宣闻言将头低下去,日光从侧面流泻进来,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平和的姿态一点没变。 刘守义盯着许宣半晌,随后摇了摇头,对眼下的局面,心中有些微微的悔意。因为在临仙楼以及鲍家的事情上他选择支持了许宣,内里虽说是有交易的目的在,但另外的其实也有对许宣欣赏的原因。而这样做之后,街头巷尾的一些议论,偶尔对他的某些评价也传入他的耳中。这般明显的支持立场,对他原本准备以公正严明示人的形象多少也有些影响。因此,今日在事情的开端,他选择了观望,想看看许宣自己如何来应对这样的事情。 但这时候,却觉得许宣的惹事能力实在是有些过人。他难道分不清场合么?眼下若是惹怒了这些他费了不少气力请来的大儒们,连带着对方若是对徽州府这边读书人有了不好的印象,他的很多计划便要打水漂了。若不是因为许宣在一些事情上的重要性,他简直就要将其赶出去了。 刘守义身边的一些徽州府的文坛宿老以及商贾们,望着许宣的眼神都有些不满,皱了皱眉头虽然不曾说话,但心中对他的评价怕是已经遭到极处。特别是那些先前被许宣拜访过的商贾,知道许宣在为人处世上已经超过很多同侪的年轻一辈,因此心中更是有些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表现出这样的姿态来。 “先入为主?”汪祉喝了一口茶,随后放下来,眼神变得锐利一些。 “如你这般的读书人,老夫见过不少。一门心思不放在学问上,走些旁门左道,这原本也是你的自由。今日老夫也只是问一问,你若是不好回答,便也罢了。你这样的读书人,哪里都不会少,个例而已。老夫也不会因此对在座的诸位有看法。但既然你如此说了,老夫倒还真想听听你的说法了……”汪祉说着朝身边的吴可封等人看了一眼:“至于老夫会不会被某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左右,呵,你只管说便是了……” “汪公,此子倒是有些性格。”蒋通保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朝汪祉打趣道:“你一把年纪了,还是改不了性子,居然同年轻人较起真了。”随后他朝许宣挥挥手:“你退下吧,我等还有话要说。” 蒋通保的性子比较随后,眼看着形势要遭,便随口打个圆场。虽说对许宣也存下了些意见,但还是帮忙稍稍开解一下。 “且慢。”一旁的吴可封突然开口道:“汪公不过提个问题,以他的身份,即便是徽州知府也不敢这般怠慢。你一个后辈,汪公有提点的心思,你不心领也便算了。但你一介书生,居然还开口质问长辈,你岂敢如此?这些事汪公大度不予你计较,但是老夫倒要听听你的说法,教教你为人之理。” 吴可封的性格与蒋保通正好相反,他易怒,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许宣算是被拉入到最不利的局面里了。随后如论他如何应对,大概都有些被动。方纪达对眼下的局面满意极了,他原本打的主意其实也只是将许宣在众人面前搞臭而已,但哪里料到许宣居然自己让自己陷入到这样被动的局面里。这样的结果比他的预期要好上太多了。 程子善在人群里,身边一些书生的窃窃私语被他听在耳中。 “方兄今日所为倒叫人看不清楚啊,犯不着为了李家娘子将人为难到这一步吧?” “不是方兄的错,这书生简直狂妄……” “我等怕是要被他连累了!” “对学问的看法,这般简单的问题,直说便是了,何至于此……” “这个问题莫非很简单么?”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响成一片,程子善看着不远处正同人解释着的范阳,大概是在为许宣做些辩白。随后他望着春风亭内的许宣,知道事情没有这般简单。这个书生,从来不会让自己轻易进入到这等被动的局面里的,一定会有动作,一定会有! “诸位长辈在此,晚辈也不怕说句得罪人的话,这许宣……啧,其实大多时候都只会哗众取宠,若说真的学问,怕是没有的。我等徽州府这边众多文会,他都不曾出现过。若不是近来临仙楼的事情,根本无人知晓他。”方纪达斟酌着语气说了一番话,随后目光转向许宣:“学问需要的是脚踏实地,勤勤耿耿……并不是偶尔写两首好诗词便可以的。哦~~当然,或许是在下眼拙,许兄怕是深藏不露也有可能的。若是这般,为兄倒是要想许老弟陪个不是了。” “呵呵。”许宣目光直直地望着他,知道将方纪达盯得有些不适应时,才摇头笑了笑:“先前是你说的,李笑颜不守妇道,活该身死……这样的话,你是说过的,对么?” “呃……”方纪达怔了怔,正要开口说话。许宣的目光已经转开,他朝着几位大儒拱了拱手。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书生清朗的声音在春风园里响起,某些窃窃私语的声音被压下去。话语说至此处微微停顿一番,留给众人一丝缓冲的余地。 “呃……”范阳正在同身边的好友介绍一下许宣的为人,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止住,随后也朝春风亭望过去。 “昨夜西风凋碧树……昨夜西风凋碧树……”有人喃喃地重复一句。 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些久远的画面,寒冷冬夜里,树木萧条,凉冷的星光如豆,寒窗前的身影偶尔推窗朝外看一眼,前路茫茫的感叹,上下求索某些决心还不曾失掉。在那样的年月里。 吴可封原本带着些许冷意的面色微微窒了窒,随后同汪祉对望一眼。一旁饮酒的青衫老者手中的酒杯顿了顿,饮酒的动作被打断,他稍稍迟疑了一下,将酒杯放下去。看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许宣的声音停顿不久,随后接着响起来。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 春风园里此刻已经悄然无声,书生的一些简短话语之后,带来某种奇怪的气氛。第一句话就已经很有些苍凉的气氛,到得第二句,又是一次转关。一些读书人联想到自身的经历,多少年不足为外人道的辛劳,以及多少夜昏黄的灯火烛光,都在此时化作排山倒海的画面冲击而来。从发蒙开始,走上科举之路,有些已经是小有所成,有的还在不断追索…… 人群中,有须发泛白的老者,掩面而泣。 声音没有停顿,第三句话紧随着压过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三境也。呵……” 第163章桃李园中(七) 秋末的暖阳之下,筵席的尾声因为一些突发的情况久久未能结束。书生声音平静地将话说出来之后,气氛就变得很微妙。有掩面的白发读书人迟疑间将手放下。 “这是词……”有人喃喃地叨念了一句。 “但是说的似乎很好。”身边的人听到了,下意识地补充道。 许宣将话说完,随后有些奇怪地摇了摇,大概是因为又一次抄袭了别人的话语觉得有些无奈。但他这样的神情落在其他人眼中,横竖都是不理解的。 吴家的下人里面有些是读过书的,这个时候觉得有些奇怪,那书生似乎只是说了几句词话,还是前人用过的,怎么引得众人这般古怪?连话都不说了?有些搞不懂。 许宣的第一句话之后,吴可封脸上的怒容便稍稍缓和了一些,此刻到得话说完,就已经完全隐去了怒意,随后同汪祉对望了一眼。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蒋通保将词句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随后目光望向眼前的书生:“你叫许宣?”这一次的问话,才开始有些正式起来。 “宋代的词……”方纪达朝左右看了看,见到众人的神情,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说法……断章取义,岂能如此解?”他说完,目光转向亭外的众人,大概是期待有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出来说句话。只是这般过得片刻,并无人响应。 “学问这般严肃的话题,如此说法,太儿戏了,简直……可笑啊。”方纪达见自己的话似乎并没有得到众人的认同,又沉声说了一句,只是即便如此,他语气中连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某种不确定也很明显。他眼下这样说出否定的话来,是因为他本身就站在许宣的对立面。 就知道是这样啊。 程子善在人群中,神色有些复杂。在不久之前,他就已经笃定许宣一定会说些什么的。眼下这样的想法得到证之后,还是觉得有些意外。 严格说起来,许宣并不算正面的回答。用了词句来解答关于人生、关于学问的某些道理,其实是有些剑走偏锋的。这些词句,都是在时间的淘洗之下沉淀下来的某些精华所在,代表了很多复杂难言的人之情感,因此,正是因为众人都知道的,才会觉得很有感触。 原本他若是正面回答汪祉的问题,即便答得再好,也能被人找出攻击的漏洞。但是这样剑走偏锋之下,挟持了很多人的情绪,道出一些人的心声,这个时候,即便汪祉和吴可封等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妙就妙在他的回答里蕴含的道理和情绪,都是真实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这些情绪,在这些人生经历到古稀之年的大儒这里,因为历经沧桑,感触比之一般人来,反倒更深沉一些。 许宣话里的三种境界,第一种境界是晏殊、晏同叔的《鹊踏枝》“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第二种境界是柳咏、柳耆卿的《蝶恋花》“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第三种境界是南宋辛弃疾、辛稼轩的《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很多人来说,人生无味,但是诸多阶段概括说来也莫过于此。起初的艰辛和坎坷,随后的坚持和守望,再到后来的功成名就,或是金榜题名,或是扬名青史……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走到第三步。但是无论如何这样的三步,在每个人身上总能够找到些许痕迹的。只不过有的人在第一步,有的人在第二步,剩下历尽艰辛到得第三步的虽然比之前两者或许不多,但也会有一些。 无论在哪个领域,大抵的情况都是这样的。 那几句词话并不生僻,眼下只要是读过一些书的人,都是能够理解的。即便在场的一些商贾,因为这一番话所带来的某种影响,忆起创业早期的艰难,一次次的商海浮沉的风波,侥幸和汗水铺就成如今的成就。在开始的时候,他们身边的很多伙伴或者对手,但很多都倒在的第一步上。剩下的一些筚路蓝缕,渡过第一层境界,侥幸到得第二步,却在第三步还未曾来临的时候失败掉了,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而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真的不算容易。 “众里寻他千百度啊,呵……”刘守义捋了捋胡须,也显得有些感叹。他出生于贫寒农家,从士子开始,通过科举走上仕途,这一路的风雨兼程,官场内外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防备和算计,简直如履薄冰。走到这一步,其间的艰辛和坎坷,实在是不足与外人道哉的。即便来到徽州府这边,身为地方父母官,但某件事情的算计也还是时刻存在,防不胜防。 平素耳熟能详的词句,在这般场合被许宣做了这样新奇的解读,显得那般天衣无缝。一些上了年纪的读书人被前两句话带入了自己毕生的苦楚之中。几十年寒窗苦读的经历,化作无数纷繁的记忆,轰轰烈烈的在心头碾压而过。日光晴好,但在他们那里却显得有些黯淡,平日里一直压抑着的某些愁苦情绪,万般滋味涌在心头。 这样的许多年如一日的辛苦背后,希望到底在何方,是不是还有坚持下去的理由……这是很多人的疑惑和迷茫。 这些情绪的涟漪到得第三句之后,又突然转关。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便是让人知道,希望还是在的,光明或许就在前方,只是,在这之前,还需要更多一点的坚持。苦尽,方能甘来。 简短的几句话之后,有人热泪盈眶,有些沉默静思考,有人双目凝神,或许也有悲伤,但某种叫希望的东西却在心头生根发芽。 …… “说的很好。” 春风亭里,青衫老者沉默一番,对身边服侍的吴家下人吩咐句:“去取一只杯盏。”下人应言退下去。 汪祉原本正要说话,见得青衫老者的神态之后,便打住了话头,众人一齐将目光望过去。这老人是刘守义请来的四人中的一人,在之前的一些谈话里,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听着众人的闲谈,表现地很低调。在筵席的过程里,也只是自斟自饮,连菜肴也未曾吃上几口。当然,因为他身份问题,倒也没有让人忽视。而正是因为他先前的举止,这时候说起话来,反倒引起更多的关注。 “一贯的看法里,词乃小道。虽有苏东坡当年一句‘词,诗之苗裔耶’令得有宋一代词风蔚然。但是近世以来,难有好词。老夫今日听你一席言谈,以词解人生之境界,学问之境界,虽有断章取义之实,却无牵强附会之嫌。甚妙!” “第一种境界所言乃是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起初表现出来的茫无头绪,不知所措。求学无门的疑惑、彷徨和痛苦,想必眼下很多人都曾有体会。”青衫老者类似评点的话语说出来,很多人下意识地点点头。 刘守义怔了怔,随后微微有些惊讶。在他请来的四人里面,刘守义最重视其实便是青衫老者。此时刘守义心中想着,连他老人家都开口了,并且还是认同的姿态,今日许宣的局算是彻底解决了。那么自己也就不用担心麻烦了…… 老者说完微微停顿一下,口中念了两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随后“呵”地感慨般笑了笑。 “第二种境界所言则是我辈读书人孜孜不倦以及坚持不懈,叩打学门时上下求索,攀登书山时以勤为径,泛舟学海时将苦作舟的辛勤、执著与坚韧。老夫年少时,家境贫寒,曾于僧舍中去苦读。每日用米煮一盆稀粥,待等到到第二日早晨十分,粥凝成块,老夫用刀子划为四分,早晚各取两块而食。呵,那时候很少有菜吃,很多日子,菜集歇了市,老夫趁人不注意,便会偷着去捡些烂菜叶子,有时候能切上几根野菜茎,加上点盐巴对付着吃两顿,便觉得是人家美味。” 青衫老者说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仿佛一个旁观者,表情波澜不惊,似乎这些苦难的历程在他那里,是在寻常不过的事情。他的话令在场的很多人都有些震惊。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能同几位大儒同列的,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人物。这般人物,居然有这样心酸和坎坷的经历……很多人想着这些,微微低下头来,觉得自己的艰苦倒算不得什么了。随后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都有些坚定起来。 蒋通保等人用惊疑的眼神望了青衫老者一眼,特别是汪祉,对于青衫老者过去的这些经历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嚅嗫着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修养到了他们这一步,最后还是平复下来,轻叹了口气。 青衫老者又饮下一口酒,声音接着响起来,这个时候,因为他先前的一番话,都更认真了几分。 “而第三种境界所言则是我辈读书人功夫到处,灵犀相通,炉火纯青,畅游学海胜似闲庭信步,漫步书山能悟其中真谛的怡然自乐和欣喜恬适。”他说道这里,目光望向许宣:“你这番话,说起来随意,但怕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罢。谈成就事业,谈做学问真是高屋建瓴,简直鞭辟入里。虽是词话,只是其深刻幽邃岂止仅限于词话?!” “若是世间做事业、做学问者如果都能深深了悟这立业为学的三境界,不要未上高楼就叹息止步,鸣金收兵,败下阵来。只要坚韧不拔,只要敢于傲视苍穹,勇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敢于‘为伊消得人憔悴’,才有可能领略到‘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无限风光在险峰”,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了。” 青衫老者话说道这里,先前退下去的吴家下人已经将他要的杯盏取来,老者亲自斟了一杯酒,随后递给许宣:“旨趣高妙,言谈不俗,老夫敬你一杯。” “山人……”刘守义在一旁低低的呼了一声,对于老者的这般举止,有些惊呆了。但是,眼下老者的举动,他也不可能真的去劝阻。 一旁的汪祉,神色有些复杂,最后也斟上一杯酒,朝许宣平平地推了推。 “虽然有些剑走偏锋,但老夫也觉得,说的不错。”汪祉朝许宣笑了笑:“对于茂秦,老夫素来是佩服的,他很少这般评价一个人。老夫相信他的眼光,先前对于你的一些看法,大概也不全面。素闻徽州府这边人才辈出,老夫今日算是见识了。你那番话,言简意赅,意近旨远,宏论精深,颇有力度。当得诗论词话之精典。来,老夫敬你!” 汪祉先前也只是对许宣在经商上的事情有些不喜,他做事情有原则,但并不是不讲道理。 许宣接过酒杯,阳光斜斜地照在琥珀色的液体上,晶莹好看,此时此刻在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惊讶。眼下他的身份是后辈,这些老者居然向他敬酒,在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的事情。随后便也觉得,这些被人称作大儒的长者们,确实都有着与身份匹配的胸襟气度。 “晚辈孟浪,还请几位尊长海涵。”这时候,他说出这些,已经是真心实意了。 汪祉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用提点的语气说道:“士、农、工、商,商乃小道,你是有想法的年轻人,切莫因为这些荒废了本身的艺业。” 对于这样的话,许宣的内心自然是不赞同的,但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表露出来,于是恭恭敬敬地点点头。 方纪达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闪烁的眼神,也反应了他心中此时此刻的惊疑不定。这个叫许宣的,说的是什么话,居然能博得众位师长的另眼相看,居然连敬酒的举动都有了。 不过,即便不忿和嫉妒之类的情绪已经充斥心间,他还是不敢去质疑青衫老者,以及汪祉的举动。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这词可是你所写?”青衫老者看着许宣,这般问了一句。 “乃是小子浅陋之作……” “浅陋?呵,已经很好了。”青衫老者笑着摇摇头,随后声音有些疑惑:“既然有如此功力,不学无术的说法从何而来?”后半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方纪达。 “呃……”方纪达微微愣了愣,随后皱了皱眉头:“几位师长有所不知,这许宣实在是枉为读书人,他平日里的行径,与表现在众人之前的有些不符,切莫被他的外表所骗……” 人群之中,程子善微微摇了摇头。这个方纪达,在读书上是很有本事的,但是却没有眼力见。这般情况下,居然还看不清形势。若是知难而退,说不定还能够保存自身。他却还在那里死磕…… 看来,要遭了啊。 “哦?是这样么?”青衫老者看了许宣一眼:“你怎么说?” 许宣想了想,随后也就实话实说:“最近比较忙,若说读书的时间……确实并不多。” “呵。倒也坦诚。”方纪达轻笑了一声。 许宣目光望向方纪达:“至于不学无术的指摘,呵呵,在下平日里可有拿学问上的事情去到文会、诗会?你说在下招摇撞骗,在下一个做生意的,最懂诚信经营,这些事情自然是不会做的……你口口声声读书人、读书人,我本来就不是读书人……怎么,我不是读书人,还要我证明给你看么?” 许宣一些随意的话语,换来的是众人微微的惊愕。眼下的场合里,很多人都因为是读书人的缘故才能参与,也因此觉得脸上光荣。但许宣对书生的身份却浑然不在意,反倒是在说起做生意的时候觉得有些自豪。 奇了怪了…… “你、你……”方纪达被他的话堵了堵,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许宣一脸“我是做生意的,你奈我何”的光棍样子,居然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随后他将脸猛然一转:“众位师长都瞧在眼里,看看他的样子,居然说自己不是读书人……这、这简直斯文扫地!” 人群中程子善苦恼地拍了拍脑袋,对方纪达的表现简直有些无奈了。先前他一直强调着许宣有辱读书人身份,巴拉巴拉地说了一通,眼下许宣自己承认自己不是读书人了,他居然又要反对。 你这到底是要闹哪样? 很多人看着方纪达的眼神都开始古怪起来。 方纪达这般说了一阵,大概也察觉到不妥,随后转过头来,眼神狠狠地望了许宣一眼:“我要同你比一比!” “比一比?”许宣挑了挑眉毛:“比什么?比做生意么?” “呃、你……”方纪达的眼神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我辈读书人,当以科考为重,诗词乃是小道,我便要同你比八股制艺,怎得?你不敢么?!” “八股文啊……”许宣有些苦恼的捏了捏鼻梁:“可我擅长的是做生意啊……”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不过你然这么诚心了,那么……” “就比一比吧!” 第164章殿试题、状元卷(一) “既然你都这么诚心了,那么就比一比吧。”春风园里筵席末尾,终于因为这句话而告一段落。许宣朝方纪达摊了摊手,阳光下可以看到他脸上并无紧张的神色。从容淡然如秋光。 眼下文人间的斗争无论激烈到怎样的程度,最后的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大抵便是手底下见真章。谁的学问过硬,谁的才华过人,谁真的能硬气地压过谁一头,这些说不清楚的东西,只要比一比,就能看出来了。虽然有人有文无第一的说法,但眼下既然有几位大儒在场,这些想来问题是不大的。 方纪达望着许宣,先生微微愣了愣,半晌,也露出一个笑容。他原先是怕许宣不肯答应,眼下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他便也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 “呵。”他轻笑一声,声音里某种遮掩不住的自信。 待我胜了你,再来看你的面目便是了,到时候,李笑颜的事情也要你给个交代,她本来会是我的女人呢。他心中想着,一直以来的自傲情绪,在脸上化做一个似乎已经得胜的笑容。他胜券在握的姿态落在很多人眼中,都有些为许宣捏一把汗。 因为许宣“人生三境”的说法,无论是原本知不知道他的人,眼下对他的感官其实都有些不错,虽然方纪达在事情中表现得很强势,但很多人都是中立的姿态并没有受到影响。而另外一些受到激励的人,这个时候甚至有些为许宣担忧起来。 方纪达在南山书院的学子之中,八股制艺方面的水准向来都是高的。这个并不是偶尔一首诗所造成的虚名,而是很多次成功的积累坐实了的名声。而在科举方面,他也已经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了。另外,他为人心性虽然高傲,很多时候不把一般人瞧在眼中,但这种目中无人的背后,是有实力在做支撑的。他治学的态度很严谨并且勤奋,近些日子以来,因为积累到了某种程度,在八股文章上的火候更足了。这般情况下,在随后便要到来的科考中,他很被看好,在很多眼中已经是准举人的身份了。如今,乃是风头正盛的时候。 而反观许宣,平素名不见经传,很多人先前都不曾听说过,只是凭借了一些诗词以及某些同学问无干系的事情才在近些日子进入众人的视野里。八股制艺同诗词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便才华横溢,诗情纵横的人,在八股上折沙的并不少见。 至于他之前所言的“人生三境”,虽然得到了肯定,但其实也只是以一种比较新颖的方式讲述一些人所周知的道理,比较具有冲击力罢了。 “程兄!” 范阳不知道何时走到程子善身边,朝他拱了拱手:“方纪达同程兄你素来友善,眼下这般局面,程兄是不是去劝一劝?不然闹得不好收场,大家面子上过不去啊。” “劝?”程子善闻言扬了扬,随后苦笑着摇摇头:“方纪达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平素认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住,也是因为这股执拗,他在学问上的造诣比你我都要强。眼下,因为临仙楼的事情,李家娘子身死,他心中又有怒火,不发出来肯定是不行的。” “可是,汉文他事先并无准备啊,有心算无心……”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程子善在范阳的肩头拍了拍:“如果你是担心许宣的话,那大可不必了。他这人你应该也知道,若是无把握……岂会这般轻易就答应方纪达比试的要求?”他这般说着,目光望向许宣,微微露出复杂的神情:“现在就要看他想把事情做到哪一步了……” “你是说汉文有依仗?”范阳挑了挑眉,心中有些疑惑,程子善何时对许宣如此了解了,随后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来:“能赢?” 程子善注意到范阳的疑惑,随后笑道:“在他手上吃了几次亏,还是不小的那种,岂能对他没有了解?” “呵……”范阳想着程家同许家的某些事情,也只是笑了笑,倒不好接他的话头,随后目光四处看看:“那边南山书院几个人,似乎有些兴致勃勃的。” 程子善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远的地方,几个南山书院的书生正在小声交谈。其中有人摇摇头,说了几句话,身边的人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随后一齐将头点了点点。 “郑沄,汪百名……都在呢。”程子善笑了笑:“呵,这些人是有水平的,在南山书院里,也是出类拔萃。他们平素同方纪达关系不错,但是内里多少也存了几许攀比的念头。这几年,郑山长对这些暗里的较量虽然装做不知道,其实暗里怎会不知?大抵也是持了支持的态度。今日方纪达同许宣较上劲,这些人心情自然乐得看好戏。当然,若是许宣胜了,他们大概有人会不服,估计轮流上阵也是有可能的。” 程子善出身商贾之家,本身的能力其实也不差,平素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清楚不过,眼下同范阳窸窸窣窣地说了一番。 “程兄似乎笃定了汉文会赢。” “赢是肯定的,只是要看到哪一步了……” 随后有人过来同程子善说话,他便冲范阳拱拱手,笑着和来人打招呼。日光之下,范阳看了许宣一眼,又看了看程子善,微微皱了皱眉头。这程子善,是同许宣结了不笑的梁子的,只是眼下丝毫看不出芥蒂来……倒是有些让人看不懂。 对于后辈之间比试的请求,眼下几位大儒既然没有表示反对,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有异议。随后刘守义招来吴家的管事,稍稍吩咐了一番。五家下人们进进出出,又是一番忙碌景象,对一些原先定好的事情做了调整。 不多时间之后,事情定下来,许宣同方纪达的比试被安排在先前的桃李园中。对于文比之类的东西,大多数人都还是存了支持的态度。这样比较容易激励人,比试的人固然会使出浑身解数取胜,而旁观者也能在这样的过程中有所获益。 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流泻而下,在地面上化作游鱼般的光影。春风园离桃李园有段不短的距离,众人从春风园里出来,三三两两地走在夹道的林荫之下,对随后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情做些猜测。大抵都觉得方纪达已经胜券在握了。 至于比试的题目,既然要比八股,便还是按照既定的模式来的。要有人命题,有人评判,而这些事情,在几位大儒这里都不陌生,稍稍交谈一下,换了换意见,随后汪祉笑着开口说话。 “今日群贤毕至,比试的事情虽说因为你二人的矛盾,但这些事情,老夫不想管。你们自己把握好便是了。年轻人有火气还是正常的,但不要做得太过。至于比试,便有老夫代为拟题。你二人意下如何?” 对于汪祉的话,许宣二人自然不会反对。 汪祉笑着捋了捋胡须,略略沉吟一番,开口说道:“便以‘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为题,你二人可谈一谈各自的感想。笔墨纸砚都在这里,想好了,便写下来。” 汪祉坐在高台的地方,说完这些,他接过茶稍稍饮了一口,随后冲着蒋通保等人投来目光微微一笑。 “汪公,你……”吴可封笑着摇摇头:“呵呵,也罢,便以此为题吧。若是黄瀚在此,怕是又要与你理论一番。” “黄匹夫,老夫自然不惧他。”汪祉微微瞥了瞥嘴,这般说道。 “呵呵。”蒋通保在一旁摇头笑笑,而先前被汪祉称为茂秦的秦山老者,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他喝的是酒,眼下已经不知道多少杯了,却丝毫没有醉意。 “看来还是不曾放下去啊~~”刘守义看着这一幕,心中也微微摇了摇头。汪祉在南京国子监任司业的时候,与国子监祭酒黄瀚不睦,二人的很多观念相左得厉害,而其中关于帝王之政以及帝王之心的辩论更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眼下他将这个题目搬出来看来,便也可以看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某种坚持。这般想着,随后稍稍思索这个题目以及背后的内涵,他的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啧……不好写啊! 一众文坛宿老的脸上也大致是这般。这样大的一个题目,即便让他们来写,怕都要费上不少心力,而且还未必能写好。而眼下只是一个普通的比试,合适么…… “问帝王之道和帝王之心……这、这、这……” “这样的题目……” “太难了吧!” “怎么破题……我想不出来。” “破题倒是不难,难的是后面的承题……” 窃窃私语的声音自桃李园中响起来。很多人脸上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样普通的比试中,居然出现这样的题目…… 也有人脸上犹犹豫豫地,过得片刻,迟疑地说一句:“这样的题目,怕是可以拿做殿试了吧?” “嘘,禁言……” “哦……” 第165章殿试题、状元卷(二) 这个时候,“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的问题引得众人小声的议论一番。这样的题目若由当今皇帝来定,还说的过去,但是现在却由汪祉说出来,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就显得太大了。不过八股取士的时代,原本看重的便是代圣人立言,因此无论众人眼下如何评价,汪祉的题目既然已经出来了,剩下的也只有解答。 面对这样的题目,许宣和方纪达各自有着不同的反应。方纪达怔了怔,随后露出狂喜的神色。而许宣,则是一脸呆然的表情。 方纪达的狂喜其来自有,在几位大儒到来之前,除了那位叫茂秦的老者之外,他对其余众人的生平过往都有过一些了解,其中尤其关注过汪祉,因此对于他在南京国子监的一些事情知道的比较清楚。而其中因为在“帝王之政以及帝王之心”的问题上同黄瀚势成水火的事情也不可能不关注。 他原先对几位大儒的到来是有想法的,因此做足了功课,以期得到几位老人的青睐。今日在这样的场合同许宣较劲,虽然内里有出气的目的,但也是存了在几位老人面前露脸的心思。 “嘿……”他这般笑了笑,连最后一丝担忧也已经消失。他看许宣一眼,随后将宣纸铺开,洒然提笔,心中原本就认真考虑过的东西被写在纸页上。秋风吹落园中的枯叶,飘飘荡荡地落下来,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自信的脸庞上,颇显得有些风采。 众人见到方纪达这样的姿态,顿时知道他一定是有所准备的。其实在很多顶尖的士子那里,也都做过同样的工作。叫郑沄地书生收回目光,同身边叫汪百名的年轻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惋惜——这样难得的机会,若是让自己来写,怕是可以出尽风头,眼下倒是便宜了方纪达。 高台之上的案几上笔墨纸砚摆了两份,其中一份归方纪达,如今他正在奋笔疾书着,偶尔笔锋稍稍顿一顿,略微地思索一番,但也并不会停留太久,便接着写下去,简直有些一气呵成地味道。 汪祉看着方纪达的姿态,微微笑了笑,也知道他事先定是有过准备。但无论如何,自己的观点被这些后辈重视,不管最后写出什么来,他还是觉得有几分满意。随后目光望下一旁的许宣,他的目光微微顿了顿。 许宣眼下的表情十分古怪,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是遇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众人期起初以为他是被题目难住了,但随后见到笑着摇了摇头,又觉得有些不像。 时间过去,许宣从某种初时震撼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见到众人古怪的眼神,才微微觉得有些尴尬。但对于眼下的事情,他依旧觉得很有些意外。 “居然这么巧么……”摇了摇头,他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后便不慌不忙地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题目之后,想了想,又将笔放下来。 方纪达此刻文思如泉涌,写得怡然流畅,连他自己也觉得,文路似乎前所未有的敏捷通畅。这个时候,日光从高台西侧的斜角处照过来,在他身前的宣纸上微微留下一个金色的三角。他写到某句话的时候,正停下来斟酌时,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许宣,却见他大张的宣纸上只是突兀地写着一个题目。 “唔,字倒是不错……”方纪达这般想了想,随后有些轻视地笑了笑:“不过怕是写不出东西了。”这样的想法之后,他便决定再也不去关注许宣的动态了,要多花些心思,把自己的文章雕琢得更丰满一些才是。 很快,宣纸上便被他写满了字迹。 众人在台下远远望过去,方纪达同许宣眼下的举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奋笔疾书,文思泉涌,一个只是目光游离,突兀站立。这情形,简直高下立判了…… 书生才子们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虽然对许宣的处境有些同情,但随后就有些期待方纪达的表现了。在以往的很多次,他都给众人带来过很多惊艳的文章,这一次面对“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这样的题目,不知道他又会写出怎样的东西。 程子善同身边的人说着话,对方是一个布商家的子弟,二人原本借着这样的场合谈论一些生意上的问题。但是受了气氛影响,程子善注意到许宣的姿态之后,虽然心中认为他可能会赢的,但依旧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不写呢?有些想法,开始动摇。 许宣在纸页上自己写下字迹,就静静站立。待到某一刻,风吹过去的时候,将宣纸的角页微微吹动一下,他才又一次回过神来。余光瞥见方纪达已经换了一张纸,他才再一次提笔。 “写了,写了……” “终于写了!” 有书生注意到他的动作,小声地说了一句。 “晚了这么多,先前如何不写……” “就算写,横竖也要输了。” 同方纪达的奋笔疾书,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要舞动起来不同的是,许宣的姿态依旧平和。他身子站的笔直,只是手腕轻摇间,便在宣纸上落下一行行字迹。当然,这样从容的姿态,速度却并不慢。而且,脸上偶尔还露出几许享受的表情来。 这样的神情举止,落入先前笃定他会输的众人的眼中,又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被汪祉称作茂秦的青衫老者放下手中的酒盏,起身踱到许宣二人身边,先前许宣关于“人生三境”的说法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这个时候酒喝完了,觉得无事可做,便过来看看二人写了些什么。 他先生在方纪达身边站了站,拿起身边的纸页自上而下地浏览。前排离得近的书生们中有眼尖的,小声将上面的字句读出来。众人一听之下,便也知道是篇极好的文章了。青衫老者看了片刻,不由得点点头,众人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得到了确定——方纪达又写了一篇好文章出来。 一众才子露出或是羡慕,或是佩服的表情,而至于郑沄等人,就有些不忿地摇了摇头。 青衫老者将纸页放下,随后走开,在他身后方纪达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若有若无地笑容。老人踱步到许宣身边,注意到题目所用的字体,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紧接着目光落在他的正文内容上,意外的神色才微微凝固,目光开始有了变化。 “嗯?” 程子善是最关注许宣的人之一,眼下,那个青衫老人随意的眼神在看了许宣的文章之后,陡然变换,身子也微微站直了一些,一切都落在他的眼中。 “嗯?” 他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也知道许宣的反击终于开始露出端倪了。 第166章殿试题、状元卷(三) 青衫老者在许宣身边站立良久,随着许宣从容落笔写下的字迹,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日光照耀过来,他紧锁的眉头同许宣脸上的从容形成鲜明的对比,落在人眼中便觉得古古怪怪的。 程子善身边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事情,他也没有听进去,这个时候只是皱着眉头看着台上的一幕。许宣脸上的某些淡然,在他眼中已经有了很明显的笃定意味。他又皱了皱眉,朝不远地地方看了看,那边叫郑沄的书生正同他的同伴说着话,似乎对一些东西还未曾察觉。随后感受到他的目光,对方偏头过来冲他点了点天,程子善便也同对方拱拱手。目光收回,轻轻叹了口气,他朝身边的人问一句:“允先兄,你方才说了什么?” “哦~~是这样的,最近新到了一款布料……” 随后的谈话中,思绪总是有些不集中,他会不时地去注意台上许宣的举动,内心期待又担忧着某一幕会真的出现。这般过得片刻,那叫允先的年轻书生大概也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于是说了几句之后便拱拱手走开了。程子善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汪祉有些从容地喝着茶,上了年纪的人,平素除了读书之外,所能有的爱好并不多。饮茶算是其一,徽州府这边盛产名茶,他此番过来,一些茶商特地将一些诸如祁门红、太平猴魁之类的茶中上品贡献了一些。眼下午后日光让人有些困意,他喝茶提神,心态有些悠闲。某一刻,目光落在青衫老者挺拔矍铄的背影上,才觉出一些异样。 横竖是在等待比试的结果,并没有其他的事情。身边蒋通保、吴可封等人在同刘守义聊着些官场以及风俗上的事情,他并不想插嘴。想了想,一手捧着茶盏,站起身走到青衫老者身边。 “茂秦,怎么了,是不是写得很……呃……” 原本觉得应该是许宣写得不错,引得了青衫老者的注意,于是走过去随意便问了一句,话说到一半,目光才正式地落在许宣身前的纸页上。纸页上的内容用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字体书写,颇有章法,看得出来是浸淫过很久的。但是眼下字体的吸引还在其次,他的目光落在书生所写的第一行字迹上的时候还不曾有太多的变化,随后目光顺延,才陡然间凝了凝…… 程子善注意到,汪祉嘴唇稍稍动了动,似乎是将纸上的内容默读了出来,眼神才开始有些不同了。 日头在天穹之中偏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阳光照耀进高台之上,将人物,案几的影子拉得很长。汪祉保持着捧茶的动作,就那般站着,某一刻,茶水因为杯盏偏斜的缘故微微渗漏出来,将他的手打湿,随后一滴滴的落在地面上,只是也不曾注意。这个时候,他就同青衫老者一般,目光随着许宣的笔迹不断顺延,顺延……眉眼间的凝重色彩也愈来愈盛。 “咦?” 某一刻,窸窸窣窣讨论着的书生人群里,有人也开始注意到这些,随后对身边的友人指点着说了几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一些事情。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随后渐渐息止下去。 时间过去,宽大的院落里挤满了人,除了风偶尔吹动树竹的叶子发出一些响动之外,没有人的声音了。很多人起先觉得莫不是那个叫许宣写了什么不堪一读的文章,但是看两位长者的神情又觉得不像。 很多人只是伸长脖子朝高台的地方看着,这样的动作,即便脖子在长一些,其实也看不见什么。也有人比如郑沄,就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当然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是从两位老者的神色来看,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应该写出了很了不得的东西,否则不会是这般情景。只是能让两位大儒露出这样神态,那纸页上的东西,要好到什么程度?这……怎么可能呢? 整个院落便在这样的气氛里,陡然变得安静得古怪起来。刘守义突然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突兀,微微愣了愣,才觉察到几许有些古怪的安静。蒋通保等人也止住声音,随后同吴可封望了望,也起身朝汪祉身边过去。神色都有些好奇。 吴可封离得近一些,最先看清了许宣所写的东西,小声地说了句:“好字。” 但只是这般简单的赞叹一句,随后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许宣行文之段落的结尾,偏头朝身边的几人看了一眼,老人们都只是眼神定定地望着他所写的内容,等到他停住笔头之后,某种连贯的情绪被打断,吴可封微微小声催促了一句:“写啊!” 许宣想了想,换了一行,重新起头,笔落下去,文字行云流水般自笔端从容流泻。老人们见他继续下去,才松了口气,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只是随后看了那些落在纸页上的文字之后,神色又凝重起来。 方纪达觉得自己的思路从未有过的清晰,很多时候他虽然也写过很不错的八股,但没有一次如眼下这般。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原先就思考过的一些问题,眼下在这样的环境里写出来,某种流畅的快感,让他微微有些兴奋起来。 写得真好。他将心底所想的字句默念一番,随后写出来,这个时候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眼下似乎都同他没有干系了。自破题开始,随后的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曾经的很多次,他都只是才其中的某几个部分有不错的表现,但眼下,每一个部分都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他心中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又突破了一次。随后,整个精神因为激动,微微有些颤栗,甚至已经忘记是在进行着比试。 最后一个字写完,他又通读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随后回过神来,才注意到某种古怪的氛围。 台下众人投来眼神,身边的案几上,挤满的一些老者。 “怎么了?” 他微微疑惑一番,有些搞不清楚情况。 第167章殿试题、状元卷(四) 方纪达朝四周看了看,那边许宣依旧在写着。因为不是正式的考场,因此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方纪达下意识地撇撇嘴,但随后注意到在许宣身边聚满的人群,才有些意外起来。 自己已经写完了,原本想着的便是将眼前的文章呈给几位大儒,随后收获一些赞赏。而至于叫许宣的书生,这个时候已经不被他放在眼里了。 原本是这么想的,只是脑海中所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眼下他已经放下笔,文章也被读了两遍,却依旧没有人注意到他。 “咳。”他轻轻地咳嗽一下,以期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但是这般过的片刻,也没有人来管他,高台之上,众人只是围绕在许宣身边。那些人脸上的表情,方纪达有些看不懂,只是觉得古古怪怪的。随后加重声音又干咳了几声。 “咳、咳。” 所得的回应也只有吴家的下人好奇地过来问他是不是嗓子有恙,需不需要喝茶。对于这些,方纪达初时觉得有些尴尬,但是随后心头的某些被忽视的恼怒感泛起来,随手便将对方打发了。 目光转向台下,同叫郑沄的书生对视了一眼,读出对方眼中的一些古怪情绪。紧接着,他也注意到视线里程子善有些意味莫名地摇了摇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 他将目光收回来,眉头锁成一个明显的川字。这个时候,心中似乎有些委屈的感受,明明自己写出了好文章,居然没有人来关心一句。正这般想着的时候,刘守义注意到他,于是问了一句:“礼常,你写罢了?” 呵,终于来了。听到刘守义的声音,方纪达心中松了口气。虽然出了些意外,但是横竖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只是这般的想法之后,刘守义只是稍稍问了一句,便有转过头去看许宣身前的纸页,很久都不曾再搭理他。 呃…… 方纪达深深地沉默了一番,随后想了想,有些愤然地取过手中的纸页,朝许宣身边的众人过去,心中的愤怒被强行压住。 这般文章,你们居然不关注,居然会忽视……他心中愤然地想着。你们不来看,我便送去你们面前,呈给你们看!这般好的文章,这般……呃…… 目光隔着人群的缝隙,落在纸页间,叫许宣的书生依旧从容落笔,方纪达看着纸页上的一些字迹。心头的情绪陡然间形成了一个空档…… 安静的午后时光,他仔细地盯着那张写满字迹的纸,良久才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纸页。某种不可置信的神色,眼下在他的脸上很明显。 许宣写下最后一个字,将笔轻轻地在笔架上搁好,身边的众人一些因为好奇跟过来的商贾最先回过神来,其他的一些人目光依旧定格在纸页上,良久不曾移开。风将纸页稍稍掀起来,几只苍老的手同时按在上面,将其定住,随后众人才微微醒悟过来。 “写好了啊……”汪祉叹息地说了一声,情绪有些复杂。 “呵。”青衫老者笑笑,在汪祉的肩头拍了拍:“这样的文章,倒是应该让黄瀚瞧瞧。”随后他伸手将纸页拿起来:“许宣,许汉文?” “是。” “可惜了啊……” 许宣闻言微微愣了愣,有些不明他话语中的所指。随后青衫老者朝他点点头:“老夫谢榛!” 谢榛?倒是有些熟悉。许宣微微回想了一番,这个名字依稀有些印象,但是眼下却是回忆不出来的。 “徽州府这边要建文会馆,将方圆数百里内的读书人纳入进来研习艺业,这本是盛事。原本刘大人请我等过来,便是想坐镇文会馆。却不曾料到,在这之前,居然能见到这样的文章……”谢榛说着,伸手在纸页的字迹间稍稍抚摸一番,神色显得很认真。墨迹这个时候还未干,在他的指尖留下微微的墨色。 “这样的文章,即便放在考场上,也当得头卷……若是再进一步……”吴可封要了摇头,目光转向许宣,眼神有些复杂:“你可知道,这样的文章,即便放在殿试,前三甲的成绩也是有可能的。甚至……甚至……”他说到这里,声音止住。 一旁的蒋通保将话头接过来:“甚至是状元……”他的声音不响,但也已经足够很多人听到。 “什么?状元?” “他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居然有这样的评价,那、那、那……” “他赢了么?” 郑沄等人的脸色陡然变化,不可置信地互相看了几眼。程子善坐在位子上,目光闪烁了一番,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右手紧紧抓在座椅的扶手上,微微爆出的青筋,也能说明他内心的某些情绪。 “这个……是状元卷啊!”汪祉伸手在纸页上点了,做出最后的评价。他说着将手中纸页拿起来,纸页背着日光,一些字迹透过纸页莹莹露出轮廓。他有看了看,随后用饱经沧桑的声音将一些内容缓缓念出来。 “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雍熙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立纪纲,饬法度,悬诸象魏之表,着乎令甲之中,首于岩廊朝宁,散于诸司百府,暨及于郡国海隅,经之纬之,鸿巨纤悉,莫不备具,充周严密,毫无渗漏者是也……” …… “后世语精明者,首推汉宣,彼其吏称民安,可为效矣!而专意于检察,则检察之所不及者,必遗漏焉,故伪增受赏所从来也;语玄默者,首推汉文,彼其简节疏目,可谓阔矣!而注精于修持,则修持之所默化者,必洋溢焉,故四海平安所由然也……” 随着汪祉的缓慢深沉的语音,现场又一次陷入安静之中…… 弘阔大气的内容,力透纸背的想法,击中在很多人的心头……很多人一听之下,头皮微微泛出一些麻意…… “人君一天也,天有覆育之恩,而不能自理天下,故所寄其责者,付之人君。君有统理之权,而实有所承受。故所经其事者,法之吴天。用是所居之位,则曰天位;所司之职,则曰天职;所治之民,则曰天民;所都之邑,则曰天邑。故兴理致治,要必求端于天。今夫天,幽深玄远,穆然不可测也;渺茫轻清,聩然莫可窥也。而四时五行,各效其官;山岳河海,共宣其职。人人沾浩荡普济之泽,在在蒙含弘广大之休。无欠缺以亏其化;无阻滞以塞其功者,盖不贰之真默,酝酿于大虚,不已之精潜,流衍于无极,故实有是化工耳……” …… “今我皇上,任人图治,日以实政,望臣工矣!而诞谩成习,诚有如睿虑所及者。故张官置吏,各有司存。而越职以逞者,贻代庖之讥。有所越于职之外,必不精于职之内矣!则按职而责之事,随事而稽之功,使春官不得参冬署,兵司不得分刑曹,此今日所当亟图者也……” 方纪达站在离汪祉不远的地方,汪祉的声音传过来,第一时间就对他造成了冲击……手中原本自己所写的文章纸页缓缓飘落在地上,一时间也忘记了捡拾。 …… “一法之置立,曰吾为天守制,而不私议兴革;一钱之出纳,曰吾为天守财,而不私为盈缩。一官之设,曰吾为天命有德;一奸之锄,曰吾为天讨有罪。盖实心先立,实政继举,雍熙之化不难致矣,何言汉宣哉!臣不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 “臣谨对。” 汪祉的声音念完最后一个字,良久,没有人再说话。 许宣望着众人神态,心头也有些感叹。有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一些。汪祉对眼下文章做了“状元卷”的评价,只是谁又能想到,这原本就是状元卷。它的作者叫郑秉忠,乃是万历二十六年殿试状元。而这份“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的殿试考卷,乃是后世唯一存留的明代状元卷。 这份试题卷,说起来同许宣还有些关系。在前世,状元卷由一个叫魏振圣的人在一个叫郑母村的地方发现。当时郑母村有一个叫赵焕彬,正是在他手中,被人发现400年前的状元卷。魏振圣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此事,登门拜访赵焕彬二十四次,最后赵焕彬被魏振圣的真诚所打动,捐出了传家宝——明代万历年间的状元赵秉忠的殿试状元卷,而赵焕彬正是赵秉忠的第十三代孙。 而在这二十四次的拜访之中,有半数的拜访,许宣都是亲眼见证的。 至于作为机要封挡储存的赵秉忠的状元卷为何会流传到民间,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猜测。毕竟可信的一种是因为魏忠贤和赵秉忠的关系势同水火。是年,以杨涟为首的官员上书揭发魏忠贤的二十四大罪状,当时为杨涟起草罪状的尚书就是赵秉忠的学生缪昌期。因为赵秉忠和缪昌期的关系,所以魏忠贤对赵秉忠恨之入骨,屡次在万历皇帝面前说赵秉忠的坏话。后来由于万历庇护,赵秉忠逃过了一劫,但是魏忠贤权倾朝野,赵秉忠不得不有所忌惮。 因此有人认为,状元卷成了赵秉忠的一块心病,因为这份状元卷虽然主要阐述了安邦治国的道理,但同时也有很多抨击当朝时政的内容。赵秉忠很担心魏忠贤利用状元卷作为对方他的手段。于是,他利用礼部尚书的职务之便,将状元卷从大内取出,随后毅然告老还乡。 但是无论真实情况如何,眼下许宣在历史的这一端写出同样的“问帝王之政和地位之心”的文章……心情有些微妙。 那个叫赵秉忠的,眼下应该还穿着开裆裤,在玩泥巴罢? 第168章殿试题、状元卷(五) 这篇原本的历史上不该是由他来完成的“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现在却被他在同样的历史里,提前很多年写了出来。当然,许宣对此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也没有太过担心这样的举动背后,历史是否会改变足迹。因为,历史本来就是复杂的,至多也只是有些可惜,那个叫赵秉忠的未来的状元,会不会因此错失掉成为状元的机会。当然,这样小小的歉疚,在持续了片刻之后也慢慢消散。 嗯,有机会找到这熊孩子,给他多买上几块点糖,补偿他一下好了。 当然无论他自己怎样的想法,这篇文章被汪祉念出来之后,还是在第一时间将整个桃李园内的气氛压住。大家都是读了书的人,应有的判断力都还在。虽然文无第一,但那也是在旗鼓相当的情况之下,很难分清高下。但此时此刻,许宣所写的这篇文章,却以一种排山倒海的姿势轰然压过来。即便郑沄等人,平素里眼高于顶,随时随地都能写就一篇妙手文章的,到得此刻也已经说不出话来。差距明显到这样的程度,心中甚至连不忿,不服以及类似的情绪都已经没有了。 一些原本因为许宣“人生三境”的说法受到鼓励的书生,在先前怀着某种复杂的情绪,是期待他能获胜的。但是当结果真的出现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被吓到了。下意识地互相看了几眼,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汪祉将文章念完,又捏着纸张仔细了看了看,神态认真而慎重,仿佛手中所捧的并非轻巧的纸页,而是某种重愈千斤,却可能失手打破的贵重之物。 “字字珠玑啊……”随后,他咂摸着嘴巴,这般感慨了一句。而这样的感慨也得到了在场很多人的认同,这些情绪都写在众人的脸上。 在这样的时代,又是文风昌盛的徽州府,平素里是不缺好文章的,在一些场合里,有才子写出惊人之作的情况,虽然不会特别频繁,但也不是没有。只是,好到眼下这般程度,仿佛纸页上的每一个文字都轰然撞击在人的心头,这样的情况还真不曾有过。特别是在这之后,又有几位大儒做出“状元卷”的点评,压在上面,就更让人感到震撼。 考状元当然不是容易的事情,即便是几位大儒,也不敢说自己所写的文章就一定能够位列皇榜三甲。但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不吝赞美地做出了“状元卷”的评价,也算是豁出去了。但是,也并没有人质疑。 高台之上,人物的影子被日光投射在地面上,拉长,随后纷乱地交杂在一起。原本准备过来添些茶水的吴家下人,被情绪感染,在石阶上犹犹豫豫了一番,最后还是不曾上去。 台上众人之中,汪祉大概是最兴奋的一个。他同黄瀚在这个问题上的纠葛,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而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在这般短促的时间里,似乎不曾经过多久的构思,便能把洋洋洒洒数千言的政论八股文章书写得从从容容,笔笔不苟,字字匀停……特别是那一首前所未有的字体,简直可以自成一家。其中的内容,简直像是道尽了他多年来的所想、所思、所得,甚至更向前推进了一步。若是给他时间,或许他也能写出不错的文章,但即使那样,也不见得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许宣几乎不假思索便写了出来…… 若是这篇文章让黄瀚看到,啧,真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嘴脸。 汪祉心中想着这些,随后便觉得有些可惜了。这般文章要是真放在科考考场上写出来,才算得真正打了黄瀚的脸。眼下这样非正式的场合,格局太小,倒有些浪费了…… 汪祉看了看许宣年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脸庞,复又看看手中的纸页,随后心头一动,就要开口说话。 便是在这时,刘守义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来:“礼常,你的呢?也拿来看看。” 这个时候,震惊的情绪稍稍过去,刘守义算是最先回过神来,才觉得有些忽略了不远处的方纪达。方纪达如今脸上的神色有些难以形容,尴尬、震惊、羞愧、不可置信、甚至微微觉得有些屈辱的神态混杂在一起……这般的神色落在刘守义眼中,对方到底是自己治下最优秀的人才之一,还是应该给与必要的重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说出方才的那句话。 刘守义的话音落下,才将众人从一些情绪的余绪里拉扯出来。即便汪祉,也觉得将方纪达忽略有些说不过去。先前只顾看许宣的文章,倒是忘记了眼下正在进行比试的事情。 “嗯,你的文章也拿过来,让老夫开开眼界。”因为将对方忽略的事情,汪祉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因此话语中稍稍将方纪达抬了抬,但是,话是这般说法,但内心深处其实也觉得他的文章大概是比不上许宣了。 方纪达闻声回过神来,慌乱地收拾了一番脸上的情绪,蹲下身子将纸张捡拾起来。沉默了一番,但随后并没有朝汪祉伸出的手上递去。 “不、不必了……汉文高才,在下是比不过的。”即便心中的尴尬已经到得极点,但是他仍然是咬着牙,将话说出来,认输的意思很明显了。他的头低垂下去,日光斜照过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肩头隐隐有些颤抖,也能叫人知道,他对于自己的某些情绪,正忍耐得有些辛苦。 “呵。”汪祉伸手过去,并没有接到对方的文章,随后放下,这般笑了一句。其实也不难理解,许宣的这篇“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即便是汪祉自己来,在这般短的时间内,也未必能写出来。因此,对于方纪达的认输,他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这样的语气,落在方纪达,却觉得有些吃味。他咬咬牙,头垂得更低了。先前的一些傲气,此刻已见不到半点痕迹。 比试的结果,其实已经不言而喻。眼下时候,众人也只是等待着刘守义以父母官的身份出来对事情做最后的定断。也有一些人,心中热切地想着一定要将许宣的文章抄写下来的事情,表情也有些急切。 “哦~~认输了啊……”众人所等待的事情还未曾到来,却先想起了一声叹息,日光照在许宣的笔直挺拔的后背,他朝方纪达笑了笑:“就知道写文章、写文章……现在文章也写了,你也输了,有些事情,我们是不是再讨论一下?” 方纪达望着许宣,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下意识地偏过头去。才看到人群中,程子善抬头望着他,四目相对之下那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这个时候,他才有些明白了程子善的意思。从最开始出言将一些事情挑破,随后几次意味莫名地摇头。这个时候,已经全明白了。程子善、程子善自一开始,便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的。 是了,他和许宣是有过节的,对许宣自然比自己看的清楚。方纪达这般想着,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也已经迟了。他的脸上表情变换,时候已经临近冬日,虽然日光晴好,但是温度并不高,但他还是觉得脸上有些汗津津的……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啊!”方纪达朝着程子善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呐喊了一句,随后转过头,许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你……”方纪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微微干涩着嗓子想要说句话,但是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到得最后也只是说了句:“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许宣挑了挑眉头,随后摇头笑笑,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方兄啊,你看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说你这是做什么呢?要找我替李家娘子出头,我可以理解,可是你和她是何关系?哦~~我知道了,你去李家提亲过的,是不是?”许宣说着朝他摊摊手:“可是,李家丧礼上,也不见你去祭拜啊……你说,你是何苦呢?”他说着又伸手拍了拍方纪达的肩膀:“我早就和你说过的,我是个生意人,做生意的嘛……你非要写文章不可。可我是做生意的,不懂写文章。” 方纪达望着许宣从容的脸庞,淡然的语气传入他的耳中,他表情变换,过得片刻,声音有些委屈地出一句:“你、你胡说!你怎会不懂!” “我就是不懂!”许宣的声音紧随着他的话语响起来,方纪达表情微微一窒。对于许宣所言的某种事实,听在他耳中,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侮辱。 “你说,你这是干什么?哦~~你是要证明你比我厉害……你证明了,李家娘子便可以活过来了么?”许宣说到这里,声音沉了沉:“她生前的时候,李家被欺负的很惨,一个女子家,顶住压力出来做了那么多无奈的事情……你现在找我报仇?你那个时候又在做何事?” 第169章殿试题、状元卷(终) “我……”方纪达张了张嘴:“你……”但这个时候连简单的字句也有些说不完整。同先前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他相较,眼下就仿佛变了个样子。 李家遭难的时候,方纪达选择了观望,希望李笑颜放下身段去求他。这个时候许宣将事情挑破,他也根本无从反驳,事实便是如此,他也确实什么都不曾做过。 “我、我是准备帮忙的……” “可你没有。” 许宣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有些严肃:“方兄、礼常兄……啧,你对在下有意见,这个可以理解,想打、想骂、想出气、想报仇……在下站在这里,你出手便是。在场诸位作个见证,许某若是有半点还手,便爬着从桃李园出去。”许宣说着上前一步,这个时候,他同方纪达的距离仅不过一尺。 方纪达身子稍稍向后倾斜,大概是想后退的,但是这般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站住。若是先前,许宣这般姿态,他打了也就打了,虽然这般场合人很多,但是他是师出有名,要替死去的李笑颜讨个公道。只是,许宣自开始表现的很低调,让他有了随意拿捏的错觉。他那个时候心态高高在上,以为吃定了许宣,便想着在将事情做得到位一些,因此提出了比试的要求。 这般原先准备对付许宣的手段,眼下看来倒是有些可笑。谁能料到,许宣低调的背后,随手就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方纪达今日所做之文,已经到得他平素水准的巅峰,甚至还取得了某些突破。 对于这些,他还来不及高兴,随后便被许宣从容地从巅峰打落在地,并且照着他的脸上狠狠肆虐了一番。他甚至连将文章拿出来的勇气都已经失去了。这般情况之下,许宣携了某种大势,硬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连敲带打的一番话,将他原本的一些气焰彻底浇灭,这个时候,他哪里还会有出手的勇气? 桃李园中的比试,说到底还是因为方纪达主动挑起矛盾,许宣被迫应战。因此当比试的事情过去,原本二人的矛盾便又一次被拿到台面上来。只是这一次,攻防双方颠倒过来罢了。 对于他们的矛盾,高台之上的众人并没有选择插手,年轻一辈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而且这时候,许宣因为先前的文章,气势正盛得可怕,很多人即便有干预的意思,但是犹豫了一下,也还是选择了观望。 刘守义冲不远处身形有些佝偻的老长随使了个眼色,那边朝他点点头,随后不动声色地将身子朝许宣二人的方向靠了靠。大概是怕许宣在临仙楼外对鲍明到所做事情心有余悸,眼下刘守义不得不做出一些必要防范,怕他又一次出手。在这般场合,文比和骂仗还说的过去,但若真的动起手来,结果就不好看了。 “你让我生气了,礼常兄……”许宣微微叹了叹,又朝前走了一步,这个时候同方纪达的距离就只是脸对脸:“知道你哪里做错在何处么?” 方纪达感受着许宣近在咫尺的鼻息,以及他嘴角某种意味难明的笑意,一时间脑海中居然想起了鲍明道。才记起来,很多一贯的规矩,在许宣这里是不适用的。他以一个书生的身份去经商,却丝毫不觉得自降身价。他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同鲍明道死磕,更将对方打得生不如死。而眼下,这个书生带着某种笑容,笑容落在他眼中,觉得有些森然而压迫的怒意。 而这种愤怒,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原本不该惹他啊,只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平素名不见经传的书生,居然能写出那样的文章。 这个时候,疑惑、愤怒之类的情绪压在他的心头,令他呼吸微微粗重起来。 “呵。”许宣冲方纪达扯出一个笑容:“你不该骂她的。” 方纪达闻言怔了怔,随后才意识,许宣愤怒的由来——原来是因为他先前在许宣耳边小声地讽刺过李笑颜。 “你说她死有余辜,你说她……不守妇道。”下一刻,许宣伸手扯住方纪达的衣领,将他朝自己身前扯了扯:“你见死不救,你说她死有余辜?你知不知道她死的时候的样子,你说她死有余辜?你知不知道她挺身而出为了撑起李家?你说她不守妇道?” 现场的众人因为许宣的举动,微微骚动起来。 刘守义身边的老长随动了动身子,大概是想过去阻止许宣进一步的动作,但随后便也止住了,因为那边许宣松开了方纪达的衣领。 “若她未曾身死,你就见不到我了啊,礼常兄……”许宣又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在他耳边小声:“你妹的,有种再说一句!” 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声音淡漠,但是却透出刺骨的寒意。这句骂人的话有些超前,但是许宣心中的愤怒压抑到此时此刻,也懒得去管适不适合。横竖只要对方能明白意思便可以了。 汪祉等人在一旁,听清了许宣的话之后,皱着眉头朝刘守义问了几句。他们几人昨日才到徽州府这边,对一些事情并不清楚。刘守义便朝几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的解说了一番。 高台之下,书生们议论纷纷起来。 “怎么回事?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方礼常……啧。” “无论从何角度来说,李家娘子都算得上义烈女子,方兄若真的说了这些话,倒是、倒是过分了……” “方兄平素的学问在下是佩服的,不过人无完人,在这般场合,他的行径有些孟浪。” 程子善听着众人的议论,大抵都是在指责方纪达行事的不妥,随后便知道许宣如今的反击已经落到实处了。若是放在开始,许宣将这些话说出来,大概也不会是眼下一边倒的支持,只是在他“人生三境”的说法之后,又有一篇气势横溢的八股文章,便拉住了众人的好感值。 啧……这时候,他心中对许宣的危险评价又一次提高。 高台之上,汪祉在听完刘守义的讲述之后,感慨了一句:“好个义烈女子!”随后目光望向方纪达,微微露出些不喜的神色。 方纪达呆呆地站立在高台之上,这个时候许宣放开他,朝后退了几步。他将台下的议论声听在耳中,在汪祉的目光下低了低头。 “在下……错了啊……” 声音似乎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第170章久蓄之风(一) 方纪达声低低的说出这句话,倒是让很多人微微觉得有些意外。在很多人的想法里,原本还觉得他多少会辩驳上几句,但是却不曾料到他这般干脆便认了错。这一下子,即便还存着要帮他说两句话的人,也都在心里将某些念头做了最后的打消。 这句认错的话出来之后,他就已经彻底输了,横竖再也没有翻盘地可能。 许宣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知道了。”他耸了耸肩,轻轻的说了一句:“礼常兄,你看,是你自己把事情弄得这般复杂的。不过还好了,你知道错了。以后要改了……”仿佛是提醒的声音,这时候落在方纪达的耳中,觉得十分的可恶,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辩驳的可能。嘴唇稍稍嚅嗫一番,心中其实微微也有落差感,那边许宣似乎一直在等着他的这句话,他说出来之后,许宣似乎也就没有计较的心思了。 似乎对方所做的一切,包括答应他的比试,写出那篇文章,以及随后的一番姿态,都只是在等着他对先前所说的话做出道歉。当他这么做了之后,便仿佛轰然的雷声散去,随后并没有雨落下来,一切又都云淡风轻起来。 就是……这般简简单单的。没有他原本所想的得理不饶人,没有先前所以为的趁他病要他命。而在他心理落差的起伏之中,许宣也已经转过头,同那边叫汪祉以及叫谢榛的老人说起话来。 但是,也就是这般轻松便要揩过去的事情,反倒让方纪达越发不好受起来。他原本所做的道歉,其实算不得多真诚,只是在这样场合里的某种自保举动。许宣若是真的同他死磕到底,将他打落进某种困局之中,他反而容易接受。而正是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做派,让他稍稍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在心中发出微微的疑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情,反倒更加糟糕起来。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的,他人的指责毕竟是外力,而在读了很多书,自身有着某种坚持的读书人这里,远远及不上自责来得更有冲击力一些。 方纪达的道歉,以及许宣豁然大度的姿态,这个时候将场间的气氛又朝古怪的方向拉扯过去。程子善眼神闪烁,在场的人中,也只有他自开始就站在了某种旁观的立场上,这时候,所能感受到的东西就更多一些。 云淡风情的接受方纪达的道歉,这只是表象,如果真的只是如此,那么他的一番作为意义就不大了。这便是关键所在,许宣在比试之后,携着某种锐不可当的气势,却轻易的饶过方纪达,让很多人感受到他的大度,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苛刻的人。而这样的印象在普通人这里,大抵也只是觉得他为人厚道。但落在一群老人眼里,就显得很有分量了。 原本因为许宣的文章,老人们本就对他高看了一眼,而眼下他既已占住了道理,却没有让方纪达落得太难看的境地,这样的做派同方纪达先前咄咄逼人的态度做了对比,就让他们更觉得许宣的不错。此消彼长之下,内心的加分已经到了很高的程度。 另外的,他现在在做的一些事情,在今后的日子里,肯定是会被人指责的。但是他既然能在这时候表现出为人所认同的厚道,那么,今后再做一些事情……阻力大概也会小一些了。 这个……真真是好算计。昏黄的午后时光,程子善心中将这些事情脑补清楚之后,心情其实有些阴暗。这些事情,若是换做他来,大概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不说的别的,单是那篇文章,就已经让他有些高山仰止。 将他作为对手……真的合适么?某一刻,程子善心中难免也会有着这样的疑惑。这种有些沮丧的情绪让他微微有些不喜,随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将其驱赶出去。范阳这个时候正走过来,他同对方小声说了会儿话,才渐渐的平复下来。 “程兄,你猜对了啊,啧啧……汉文不声不响的,原本以为他只是诗才聊得,但眼下才发现,他的文才居然高到这种程度。嘿,回头得了机会,看来得多向他讨教一番了。他真是不错!” 范阳其人比较温和,家境也很好,他平素又与人为善,因此朋友很多,很少有相处不来的。但是,内里来说,他横竖也是商贾世家的子弟,性子里趋利的因子多少都是有的。原本许宣的某些另类气质给了他好感,但是,也只是将许宣引为可能的朋友。到得眼下,许宣在八股制艺方面的才能,让他看到了某种深入结交的可能。当然,这个与其说是心计,倒不如说是大环境之下的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更妥当一些。 “呵呵……”对于他的话,以及透露出来的某些心思,程子善也只笑了笑。 二人正说着话,高台之上某些争吵的声音传过来,程子善打住话头,有些愕然地朝那边望过去。 “硕德兄,你这简直不厚道。”汪祉朝着蒋通保皱着眉头,很是不满地说了一句。 “呵呵,鹤庆啊,人才难得,老夫也是见猎欣喜。你这些年带的弟子也算足够,这汉文,便让给老夫了吧?” “岂有此理,汉文这文章……应该继承老夫的衣钵才是,硕德,这个老夫是不会退让的。你毋需多言,没有商量的余地。” 汪祉和蒋通保在某些事情上所起的争执,令在一旁的刘守义面色有些尴尬。他虽然是个县官,但是在辈分上毕竟矮了很多,眼下二人为了争抢许宣做弟子的事情,他也不好去插嘴。另外,其实就内心来说,他也存了要收许宣做弟子的意图。但是这般场合毕竟不好表露出来,因此就脸上挂着笑意不尴不尬地在一旁站着。 某一刻,吴可封试图插嘴进来。那边汪祉和蒋通保一齐偏过头,齐齐地朝他喝了一句:“你住嘴。” 吴可封微微愣了愣,微微苦笑着摇摇头。 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许宣的脸色有些苦恼。汪祉二人眼下争吵着要收他做徒弟的事情,却根本不曾在意他这个当事人的想法。 啧……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火气比较大啊。 第171章久蓄之风(二) 眼下的某些争吵一时间出不来结果,某一刻,汪祉等人大概也察觉到台下众人的古怪眼光,才微微收了收声。不过他们几人对于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活到这把年纪,本身的生命也快到了尽头,这一辈子,该有的东西也都已经不缺,所能有的一些功利心,便是能多一个传承衣钵的弟子,这样的人才,来多少他们都是要的, 因此一番争夺甚至失态,横竖并没有什么紧要。而年老成精如他们二人这般,也不至于会有老脸一红之类的尴尬。另外的,便是即便收了声,但自他二人的神色看来,显然并不甘心这样,类似的争吵随后私下里大概还会有余蓄——这个也都是横竖可以想见的事情。 也便是在二人争吵的时间里,谢榛过来许宣是身边,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年纪、家境之类的,都是些简单的话题,许宣认真地回答了。他随意地问完许宣之后,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点了点头,倒是有些不解其意。 方纪达被落在一边,如今对于一些事情,虽然许宣不曾再去计较,但是该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完了,无论原先怎样名声在外,但眼下他在高台上众人眼中的印象都不太好。除了一些大商股因为对一些话题插不上话,又同茶叶方家有些交情,过来不咸不淡地同他说两句话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主动搭理他。随后,他抽着空挡,悄悄地下了高台,低着头,也不顾台下众人的眼光,穿过众人的座椅,朝院门处而去,身影和脚步声很快被摇曳风中的竹叶以及声音遮住,消失不见。 怕是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了,至少风头过去之前,徽州府这边一些重要场合,他大概不会出现。 方纪达的离开只引起了少数人的注意,随着时间过去,这般稀少的关注也慢慢散去,众人的注意力重又集中到高台之上。 时间过去,许宣同方纪达的比试以一种类似聚会高潮的形式宣告结束,到得眼下,连余蓄也开始平复下来。当然,这也是就暂时的情况而言,随后桃李园的事情告一段落,这些事情还是会传开的。到时候徽州府的人们对这些事情会有什么样的看法和评价,也都是随后才有的事情了。 而眼下,刘守义作为岩镇的父母官,站出来对今次的一些事情做了总结,所说的大抵也都是官面之语。你好、我好、大家好,类似的节奏。待到评论许宣的文章之时,官样的语气才转变成个人的话语。他本身饱读诗书,又是进士出身,因此在汪祉等人已经给出评价之后,他照着这个方向,又说了些自己的看法,倒是让在场的众人体味更深了一层。 因为比试的事情耽误了时间,桃李园中原本安排在下午的一些事宜也都未曾实现。很多书生准备的文章制艺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机会再交上去。不过对于这些,众人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些大儒暂时便会在徽州府定居下来,提点的机会随后大概是不会缺的。甚至有一些人还微微觉得有些庆幸,毕竟在许宣写出“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的文章之后,他们手中原本颇为得意的东西,相比之下就有些类似萤烛皓月的落差。若是交上去,虽说在这些大儒处,大概也会有比较公允客观的评价,但是影响或多或少也还是会有。 在刘守义之后,汪祉等人也说了些话,无非是鼓励的话语。因为许宣的关系,他们在场的众人观感也更高了一些,因此,说起话的时候,语气中期待的意思很明显。 临近冬日,午后的时光较夏日时候短了很多,在夏日本该还是太阳当空的时辰,而眼下已经开始黯下来。吴家已经安排了人准备晚膳,一些不急着回家的书生便可以用完膳食再走,而路途遥远的,已经开始要启程离开了。 许宣因为心系临仙楼的事,另外先前安排下去的一些酿酒事宜,到得眼下也已经快见成效了,今晚还要抽空过去看一看。总之事情很多,今天在这里耽误了一整天,他觉得有些可惜。当然,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借口家中有事,先行告辞了。 汪祉等人原本还想要挽留,毕竟这样的场合,遇到许宣,觉得是个值得栽培的苗子,因此都有些热切,但随后见他态度比较坚决,也就不好再坚持下去。只是放他离开的时候,叮嘱随后的讲学一定要过来。 对于这些,许宣自然是答应的,他现在急需要将自己的身份提上去,诗会、文会之类的他虽然不在乎,但是这样场合便觉得还是应该参加一下。认识一些人,交上一些朋友,总有好处。 出了桃李园,石径两边竹叶“沙沙”作响,偶尔垂下来的竹枝,擦拂过他的脸颊,微微有些麻痒。几个孩子自竹林间跑过去,嬉笑声可爱地传过来。有孩子跌倒了,趴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同伴已经跑远,他干着嗓子哭了片刻,其实也没有眼泪。随后大概觉得没意思,爬起来追过去。留下许宣在不远处觉得有些好笑。 偶尔有读书人从许宣身边过去,停下来拱拱手,郑重其事地向他自我介绍一番。许宣便客气地回礼。这般下来,倒是记住了不少人的名字。 竹林也只有小小的一片,走了一段便到了尽头。日光正从偏西的地方照过来,将房屋、远山、树林之类的涂上一层初冬黄昏时分特有的光泽。许宣稍稍看了看,随后身影消融入日光之中。 在水边的时候,他在之前同白素贞初遇的河堤上站了站,白衣女子的身影眼下已经不见。对面临水的人家,屋顶上有炊烟袅袅飘起。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哼哼升起……哼哼千万里……”断断续续的声音自流水畔响起,这个时候,仿佛被夕阳下流水的波浪带着朝远方而去。 随后身后有人唤他,歌谣随后被丢在一边。他转过身,那边露出夕阳的余晖里露出范阳的身影。 “汉文……” “呵,范兄。” “方纪达今日有些窘迫啊,不过你那文章……” 叽叽呱呱,叽叽呱呱的议论声顺着流水的方向绵延,星幕爬上天穹,在很短的时间内,整个世界被拉入昏暗的世界里,不过并不黯淡。东方的天空,有一轮初悬的新月。 …… 第二日是大雾天气,直到辰时末,太阳也只是在雾中露出一个轮廓,朦胧的光芒,令人觉得有些温暖。这个年代,在很多人家都是只吃两餐的,即便大户人家也是一样。而许宣自过来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原本一日三餐的习惯还保持着。 炉火舔舐着锅底,锅中的粥顶着盖子,“咕噜噜”地发出一些声响。盛粥的时候,因为没有拿稳的缘故,白米粥在地上铺了白花花的一片,许宣皱了皱眉,微微觉得有些可惜。这些情绪之后,就着一些酸萝卜之类的小菜,“呼啦啦”地吃得很欢畅。寒凉的早晨,因为一碗热腾腾的粥入肚,浑身上下腾起一阵暖意,他舒服得呻吟了一声。随后觉得还只是半饱,因此又添了一碗,正准备吃的时候,方元夫的身影出现在墙头。 许宣在底下,抬头望着他,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爬高上低的,你正常一点好不好?” 方元夫的身影在暖色的雾气里还有些朦胧,听了许宣的话之后,微微想了想,身影又在墙头消失。 不久之后,院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许宣微微愣了愣,随后放下碗筷,有些无奈的过去。 “啧……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正常啊?” 埋怨的声音自雾气里传来。 “吃早饭了没?” “没有啊,这么早……” “那一起吃吧,碗在厨房,自己过去拿……筷子昨晚好像没洗,不过水缸里有水……” 絮絮叨叨的声音之后,二人在屋檐下坐着,“哼哧、哼哧”地对付起手中的粥,随后“呼噜噜……”的一声之后,一阵碗筷碰撞的声音,终于算是吃完了。 这些告一段落之后,许宣回了一趟屋里,随后神秘兮兮地递给方元夫一个黑乎乎坛子。 “酒?” 方元夫接过来之后,鼻头微微抽动一下,语气十分惊讶:“这么香?” 随后揭开封口,又长吸了口气,微微有些满足的闭上眼睛,随后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疑惑地望着许宣:“这是何酒?居然有如此浓郁的香气?” “二锅头啦,或者叫五粮液啊、茅台啊都没问题,眼下没人管这些……随你了……” 方元夫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便直接将酒坛举到嘴边上。 “哎,等一下……”许宣还来不及将话说出来,那边方元夫已经仰头大口的喝起来。 许宣微微怔了怔,随后咽了咽嗓子,微微叹了口气:“兄弟,你的酒量不怎么样,居然敢这么喝……” “咕咚!” 有人摔倒在地的声音响起来,随后是酒坛子碎裂的清脆声。 “就知道是这样。” 许宣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第172章久蓄之风(三) 时间过去,雾气渐开,于是又露出来生机勃勃的世界。邻家的母鸡刚下了蛋,正欢愉地叫着,“咯咯咯咯噶”的声音传过来时,院落外面有忙碌的脚步声。担水的人回来了,一些浣衣的妇人话着家长里短,笑着走过。不远处的某处小私塾里,朗朗的读书声,发蒙的孩子正在念着《千字文》,语调拖得长长的,虽然听着有些古怪,但到底还是能叫人察觉到几分认真。 许宣的院落里,因为最近一直住人的关系,不似先前那般寥落了。一些枯黄地杂草原先在院落里长得满满的,前几日时候也被他扛了锄头锄去,眼下显得比较宽敞。去了杂草的土地有些闲置的地方,他原本是想着待到明年春来的时候,开垦一片菜园,种上些蔬果。当然,就眼下而言,暂时是没有闲情以及时间来打理的。 两颗枣树他一直没有去照料,但是今年秋天的时候倒是有了意外的惊喜。满树的枣子除去露出院墙外被附近的野孩子打掉一些,剩下的就在院落里的指头挂满。一颗颗硕大饱满,看着人心里就觉得舒服,他这些天经常摘一些下来,味道还很不错。 但是眼下,两颗无辜的枣树正面临着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昨日去酒坊将酿成的酒取来一些,原本准备送人,做一下前期的推广。今日方元夫过来,便先让他试试。只是这家伙虽然是习武之人,但是酒量和他手头的功夫不成正比。偏生还喜欢喝酒,原本这个时代的酒,就不能多喝,眼下的半坛子酒下去,立刻就扑了。 酒坊经过一段时间的运作,眼下已经有了成效,这些事情,都是他自己在弄,暂时不准备交给别人打理。因为技术限制,所酿的酒比起他原本记忆里的自然差了不止一筹。至于度数,自然也不可能真有那么高。但即便如此,经过蒸馏之后所产出的酒液,比之眼下的很多酒中名品,横竖也还是高了许多的。 方元夫在地上躺了不多时,拍拍屁股站起来,许宣心中松了口气,正走上去准备同他说话,随后被方元夫一把推出几丈远。 “呔!”那边在院落里摆开架势,许宣揉了揉被他推得有些泛闷的心口,才意识到对方不仅酒量不好,连酒品也有些糟糕。 方元夫在院落里打了一套拳,至于拳法的名字,因为对于武学方面的东西了解有限,许宣叫不出名字。不过从套路看,虎虎生威的感觉,应该是比较厉害的罢。 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方元夫有板有眼地进行武功方面的展示。在以前,他也很多次试图引诱对方展露一下武功艺业,但是都被方元夫笑着婉拒。 日光暖洋洋地照耀下来,没有风,许宣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了坐,表情有些木木的。时间过去不短了,方元夫打拳的举动一直不曾停下来。 原本知道他厉害,但一直不知道怎么厉害法,眼下得了机会看清楚一些端倪,许宣才觉得,原先所想的厉害,同所见到的情形相比,似乎也没那么厉害了。 方元夫迷离着双目,醉得不清,只是这般情况之下,拳脚交加间,陡然的出手和收拳,节奏纹丝不乱。关节偶尔发出爆裂般的声响,炒豆一般,听得许宣一阵阵地愣神。偶尔他双足运力,也会带动泥土稍稍翻飞。 随后遭殃的是两棵枣树。 宽敞的院落里空间很大,足够做出各种动作来,方元夫的拳法套路也是大开大阖的那种,前前后后的绕了院子走了几遍,即使这样迷糊地状态,一些石桌、石凳之类的也并没有对他造成障碍。每每遇到的时候,许宣会担心他绊倒,但是下一刻那边身体随后就做出反应,本能一般地避过去了。 觉得很神奇、很不可思议,许宣瞪着眼睛看了很久,起初还能勉强跟上他的节奏,但到了后来,就开始眼花缭乱起来。 方元夫来到枣树之下,很直接地照着树干轰了一拳。满树的枣子簌簌地落下来,滚落了一地,随后被他踏得稀烂。有些枣子落在他头顶上的时候,被他很干脆地拍飞了,摩擦着空气发出“嗖、嗖”的声音。 有一颗枣子被他拍得朝许宣飞过来,许宣正看得出神,又是坐着,因此根本没有躲避的余地。“咚!”的一声,脑袋上如同被敲了一记暴力,随后微微鼓起来。许宣抱着疼痛的脑袋朝屋里躲了躲,过的片刻脑袋自屋里探出脑袋,居然觉得有些庆幸。 幸好只是枣子,不过……还是很痛啊。他这般想着,随后觉得武林高手果真是可怕的动物,尤其是喝醉之后的武林高手。 不过,这样子下去,会不会直接把自己给玩死?他虽然是武林高手,但是也不可能一直这般打下去,毕竟体力再好也是有个限度的。许宣朝方元夫担忧地看了一眼,不过眼下这也是多余的心思。 所幸的是方元夫在枣树上停留不久便移开身子,继续了拳法的套路。但即便如此,两棵枣树依旧被蹂躏的不轻,枝叶、枣子落了一地,连枝干也被拍断了几根。 “喝!”“哈!”“呔!” “吧唧……” 又有一颗枣子被踩烂了。 一个人的舞台,眼下只有唯一的观众。碎裂的酒坛子还没有清理掉,酒香在院落里飘得到处都是,其间也有成熟枣子的味道,总之古古怪怪的。 许宣在屋里百无聊赖,方元夫的拳法同后世那些表演性质的花哨功夫不太一样,并没有特别的观赏性,而且举手投足间的杀伐气势,看多了多少会让人心中觉得压迫,因此他便回到屋里。一面在纸页上坐着规划,偶尔停下笔留心一番外间的动静。 时间过去,某一刻,院落里安静下来。陡然的安静,让许宣微微有些不适应,他将笔放下正准备去探个究竟的时候,院落里有人身体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夹杂着些许无奈的哀嚎。 “沈佳宜,在下恨你……呃……” 静悄悄的院落里淌满了阳光,许宣在屋檐下插腰站着瞧了瞧,那边方元夫仰面朝天躺在低声,口中声音低低的:“我不要娶她啊……” 第173章久蓄之风(四) 许宣费了一番气力将方元夫扛会自己的屋内,在床上将他做了安顿。一番剧烈的运动下来,方元夫身上连汗也未曾出多少,倒也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随后烧水、煮茶,因为方元夫的缘故,今日上午去临仙楼的安排也被推后了。 虽然是高手,但是在醉酒之后,所表现的的也还是常人的一面。耍酒疯、说胡话,一直折腾到午间的时候才清醒过来,许宣将茶煮好递给他,他接过来时,脸上有些讪讪的表情。 “咳,汉文,我……” “把茶喝了。” “哦~~好。”方元夫依言将茶喝下去,醉酒后口干舌燥的感觉渐渐消散掉,他将茶碗放下,想了想又道:“汉文,我……” “再喝一口。” 于是又饮了一口茶。 许宣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抓过身边的一本书籍翻了翻,随后丢在一旁,抬起头朝方元夫问了一句:“你方才想要说什么?” 方元夫从床上下来,望着许宣迟疑地问了一句:“先前我喝多了之后,有没有说过什么胡话?” “胡话?”许宣扬了扬眉,在对方忐忑的眼神中摇了摇,方元夫才有些放心。不过许宣随后的话语让他才放下的心情又提了起来。 “你说了沈佳宜。” 许宣表情古怪地看着方元夫,随后转过身将窗户朝外推开,冬日的太阳暖暖的,这个时候寒凉的空气吹进房间,让人觉得一阵清爽。 “叫什么名字不好,叫这个……”许宣微微撇了撇嘴,随后好奇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她?”许宣问完这句之后,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低级了。毕竟从方元夫的叙述来看,对方是个拉拉,这个接受起来难度是很大的。特别是眼下的时代,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那个叫沈佳宜的女子,怕只能以死谢罪。 果然,方元夫闻言只是沉默着,并没有出声。 “感化她?打动他她?让她迷途知返……或者……”许宣在一旁出着馊主意,某一刻,他朝方元夫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样的动作初时将方元夫吓了一大跳,但随后看着许宣脸上的坏笑,便也知道他是在开玩笑。 “家里面已经把话说死了,下个月前必须要去沈家提亲。”方元夫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 “啧……事情有些难搞啊,真是怀念以前恋爱自由的时代。你看你,连恋爱都没谈,就要结婚了……”许宣促狭地说了句:“真可怜……” 他虽然是在说着同情对方的话,但语气里却丝毫听不出同情的感觉。对于他的这般姿态,方元夫只是无奈地苦笑一番,随后也对他口中“以前的时代”有些好奇。 “我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心中想着某个可能,许宣随后问了一句。 “呃……”方元夫微言微微怔了怔,随后目光投向窗外,不与他对视。 “真的有啊?”这下换得许宣有些意外了,他也只是随意的一问,没想到在方元夫这里,有些事情居然是真的,随后某种八卦的情绪被勾出来:“哪个啊?” 对于他的问题,方元夫沉默了一番,没有回答。随后迎着许宣八卦的神色,语气微恼地说了句:“你让我查的白素贞……”话说道一半打住。 “你有心上人,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我又不会……呃、你说什么?”保持的惯性的话语说道一半,许宣才意识到方元夫说了什么。 “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呃……”许宣闻言,微微怔了怔,知道先前他的一方挤兑,让老实人方元夫有些生气了,随后摸了摸鼻子,想了想开口说道:“方兄,方才的事情,在下知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不想取沈家小姐……” “知道了,别说沈佳宜了,就算陈研希也不能娶啊……这事包在我身上。”许宣拍着胸脯,做着某种不负责任的保证。虽然是信誓旦旦的样子,但在方元夫这里却并没有说服力。方元夫看了他一眼,先是露出不信的表情,但随后想了想,又有些迟疑地问了句。 “你确定?” “我办事,你放心。” “可是,你做事经常喜欢坏人名声,沈家小姐的事情……” “喂,你就这么看我的?” …… 一番琐碎的话语,方元夫得到许宣要帮他解决同沈家定亲的事情,又亲手替他斟了茶之后,才坐正身子,将所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 “白素贞是杭州人,祖上杭州白氏。这些说了你大概不太清楚,白氏是官宦人家,在杭州一带颇有名声,只是许多年前遭了些变故,白素贞十岁那年父母丧亡,其后一直在祖父家中长大。” 许宣闻言,皱了皱眉头,那个庄雅淡然的女子,倒不曾料到年幼时居然有这样的经历。 “之前听你提起她,我觉得在哪里听到过,回去之后查了一番才想起来。前年冬天我去杭州的之时,正逢大雪天气。雪下了很多天,冻死、冻伤杭州城外不少人,当时由杭州官府牵头,纠集了一些富户开粥施饭,救济一些穷人。另外也组织了一些人手对伤员进行救治。当时白素贞就在其中。那年的大雪,很多人是因为她才活了下来。事情过去之后,对她的事迹,有不少百姓到官府要求褒奖,但是她似乎都回绝了。官府劝了几次,后来她的祖父也出面讲话,事情才作罢。” “呵。”许宣脑海中勾勒大雪天气,白衣女子在周围痛苦呻吟、衣衫褴褛的人群里,带着担忧的面色不断来回的场景,随后笑了笑:“那她眼下为何出现在徽州府?” “似乎是陪她师父过来的这边的,哦,说起她的师父,也是杭州城里有数的妙手名医。其余的原因……就不大清楚了。” “这样子啊……”这时候方元夫所知道的消息也不多,许宣闻言点点头,先前让方元夫帮着打听关于白素贞的事情,原本也不曾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方元夫随后的一句话,让他伸出去取茶碗的手就微微顿了顿。 “汉文,那白素贞在杭州已经定亲了。” 许宣的手因为这句话,在空气里稍稍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随后伸过去将茶碗取过来,送到嘴边上的时候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花山那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他突兀的问话,令方元夫微微有些意外。片刻之前,他还在说着白素贞的事情,转眼间思绪跳转,一时间便有些跟不上。但意外的情绪也只是稍稍持续,随后回过神来做了回答。 “原本是曾家兄弟负责的,最近令狐楚不知道又有什么安排,给二人另派了任务。眼下负责的是一个叫王天赐的。” “你熟不熟?” “若说曾家兄弟,还能说上几句话。这个王天赐,却没有怎么交情。” 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问道:“花山这边,一共安排了多少人手?” “令狐楚带过来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要做的事情也很多,眼下有余力盯着花山的,也就十人左右……” “十个人啊……”许宣咂摸着嘴巴重复了一句,随后点点头:“知道了。” 气氛稍稍沉默。许宣在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方元夫是知道的,虽然并不清楚在花山事情上他准备怎么做,但是眼下,他对许宣还比较信任。因此见得他思索的神情,便安静地没有打断。 过了片刻,许宣思索的神色散去,朝窗外的天空看了一眼,除了晴朗白昼、蔚蓝的天空之外,因为到得冬日,天空中飞鸟的踪影已经不见了。 “其实在花山安排是人手算是多的,但是这些时间过去,并无所得。因此,私下里已经有人在抱怨。先前抱怨得最凶的便是曾家兄弟,大抵认为汪五峰在花山留下宝藏的事情是无稽之谈。大概也是因为抱怨得太凶了,眼下令狐楚才将他二人调开,另行安排了任务。” 趁许宣朝窗外远眺的时候,方元这般补充了一句。 “嗯,知道了。”许宣淡淡地点点头:“最近认识了不少人,到是可以搞一次大动作。” “是要令人将视线从花山移开么?” “呵,自然……不是的。”许宣朝方元夫摇了摇头,随后在方元夫意外的眼神中将话说出来:“恰恰相反,是要想办法将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花山。” “呃……”对于许宣的话,方元夫有些想不通。眼下围绕‘五峰遗宝’的事情,的摩擦都被各方势力死死压制住,但在许宣这里,似乎另有想法。 “只是……”大概是想到了某些问题,许宣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这样的事情,大概会很费钱啊……到底要不要做呢?”他低低地说出这句话,随后不等方元夫有反应,想起先前的某些问题。 “对了,你说白素贞已经与人定亲了?” “呃……”这般跳跃的思绪让方元夫有些风中凌乱,但是对于许宣行事的风格,他大概也有免疫力了,这个时候懒得再去费纠结的心思:“汉文,这个消息来源比较可靠,同他定亲的是……” “是谁?” 第174章久蓄之风(五) “谁啊?” “汉文啊,这个事情……”方元夫似乎有什么顾虑,眼下并没有立刻说出来。 许宣问出来之后,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某些情绪问题,于是笑着摇摇头:“好了,不说这个。” 临仙楼的事情之后,他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开始着手做起一些事情。到得眼下,一切可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当然,因为都还在积累阶段,实质性的成果还不曾出现,不过只要照着眼下的节奏保持下去,他对事情的前景还是有比较乐观的预期。先前方元夫所说白素贞定了亲的事情,稍稍影响了他的心态,不过心情波动一番,他通过另外的对话做了缓冲,随后也就平复下来。 他叫许宣、字汉文,原先所以为的,应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但随后遇到白素贞,他才觉得际遇其实是一种蛮奇妙的东西。当然,这大概是一种巧合罢了,与他一梦前穿数百年的事情相较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但即便如此,水边的偶遇多少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一些东西。 在他如今的心态里,对于一见钟情之类的事情已然不信。只是,那日水边初见对方之后,女子给他留下的一些印象还是保留下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她的名字太具有冲击力,另外的,便是女子言谈举止间所表现出来的同眼下时代有些不同的东西吸引了他。 但是无论如何,一见钟情,所钟的大概不是情,而是脸的道理他一贯认为比较正确。若是叫白素贞的女子不是那么庄雅恬然,他也未必就有多留心。这也是人之常情,若说他是俗人一个,他心底其实也已经这么认为了。 因此,在方元夫说起对方已经定亲的事情之后,探究的心思虽然也有,但是终究淡了下来。眼下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这个世界又这么大,白素贞在徽州府这边大概也待不得多长时间,以后能不能相见,怕也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有些事情,便这样了,他也并未觉得太过遗憾。娶妻生子之类的,自然也是有过考虑的,不过如今这具身体的年纪也才十九岁,因此也不用着急。他身边的好女孩也不是没有,许安绮就很不错……琐碎的思绪持续片刻,便散去了。 深秋或者初冬的日子,二者其实不那么分明。时间流逝,树上的叶子被风带走,河水渐渐深沉起来,穿在身上的衣服一天天在增加,天亮的晚起来,黑得早了很多,于是,猛然回过神的时候,才能真正意识到冬天到来。 许宣朝窗外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之时,眼神中已然是一片平静。随后同方元夫就先前酒的问题进行了一些讨论。 从敞开地窗口望出去,视线恰好可以看见宽敞的院落。泥土上的片片脚印,有些凌乱。枣子滚落一地,有一些已然被踩烂了,眼下有不知名的鸟儿被吸引过来,叽叽喳喳地啄上两口,旋又飞走,倒是给安静的冬日小院里,带来了一丝生气。 院落里的一切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不远处枣树的树枝断口很明显。方元夫稍稍看了几眼,有些事情就被他自己还原出来,随后的反应便是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这般情绪持续了片刻,随后才想起来,一切的起因都在于许宣所给的酒。 “那是何酒啊?这力道简直可怕!”方元夫有些好奇和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往日里他酒量虽然也不算大,偶尔也会喝醉,但是从没有因为喝了几口便醉倒这般地步的情况出现。而且说起来,还是在白日里,简直有些丢脸。 许宣听了他的问话,点点头:“随便酿的,因为时间仓促,做得准备也不足,估计也只是一般。临仙楼开张之后,这些东西都用的上。” “这哪能一般?简直极好了!”方元夫有些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平生还未曾喝过这般好酒,余韵悠长,回味无穷啊……”他这般陶醉地回忆了片刻之后,低低地说了句:“就是会醉。” 想着他先前醉酒之后的举动,许宣也笑起来。 “能卖吗?” “这个自然能的,依我多年经验来看,能大卖……” “啧,你的经验啊……嗯,佩服!” “呃……” 闲谈之间,时光走到正午。随后对于花山的事情,许宣声音小小地说了自己的打算,从窗口望过去,两个书生交头接耳的样子。茶壶中的茶水渐少,某一刻,叫许宣的书生倾壶倒了许久,也只有可怜一滴,茶壶随后被扔在一边。叫方元夫的书生,脸上表情古怪…… 这些天,许宣的午膳都是在临仙楼那边解决,稍稍讨论一番之后,方元夫也准备告辞离开。许宣将酒又装了一坛子,随后锁好门同方元夫一齐出去。 走在街道上的时候,还在小声的说着关于花山方面的事情,提醒方元夫多加留心,对于那边每个负责暗中盯梢的人都要做到心中有数。方元夫对于许宣要做的一些事情看样子还很有些疑惑,但是他的性格也比较简单,又选择相信许宣,因此对于他的要求自然是满口答应的。 到了下一个路口,二人道别。许宣一手提着酒坛子,一边朝临仙楼的方向过去。虽然这个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了,但是,因为每日都会沿着既定地街道去临仙楼,倒有些类似他早年上班时的感觉。 有孩子朝他扔了个鞭炮,“啪”的一声响,将许宣吓了一跳,一些在考虑的事情被打断。他朝那边的熊孩子比划了一个要打的手势,那边孩子大概也知道做错事情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直直贴着墙壁,一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许宣凶恶的神情持续了并不久,随后朝那熊孩子露出一个笑容。 …… 在距离临仙楼不远的一个转角处,他看到了叫柳儿的渔家少女。眼下是冬日了,少女不在做先前的打扮,身上穿了件小袄子,她身量高,袄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小了。大概是她早年的衣服,明显能看出改动过的痕迹。许宣特别注意她的脚被一双很新的绣鞋包裹着,心中微微一笑。 少女在街角处来来回回地走动,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某一刻,抬头朝这边看的时候同许宣四目相对,脸上呆然的表情持续了片刻,慢慢地化作一个开心的笑容,声音轻快地冲他说了句话。 “许公子,你果然来了啊~~~” 第175章久蓄之风(六) 竹月轩对面的茶楼没有名字,或许以前是起过名字的,但是到得后来不知道是招牌旧了卸下之后忘记换上,还是其他原因,总之本该有招牌的地方眼下空空如也。只是这也无伤大雅,岩镇这边每日总有很多人来此闲坐,吃茶或者闲谈。娱乐活动少的年代,茶楼常常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冬日相比其他时候,无所事事的人们更多一些,因此茶楼每日的生意都很好。很多人早早过来霸占着座位,要一壶茶水,往往就会待上一天、半天。互相说些家长里短,或是最近岩镇这边的大事,以显得自己关心生活。偶尔也会就如今朝廷里的一些事情发表些看法,无论观点怎么样,横竖都能引来关注,因此目的也就达到了。 佘文义在茶楼的角落里,要了一壶茶慢慢喝。他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还是那一袭青衫,喝茶的过程中风度之类的东西也还在,只是眉眼间遮掩不住的疲惫色彩,面色看起来比起几个月前要憔悴了很多。 从许家反水出来之后,很多事情并没有按照他原本预期地发展。一些原先的计划,现在看起来其实有些可笑。莫说另起炉灶立足徽州墨业,即便先前所经营的一些生意也有些岌岌可危。在这般情况下,他眼下所能做的还是抱着程家的大腿,虽然这条腿似乎也已经不似曾经那般粗壮了。 很多事情,事先根本没有预料的可能。以他的能力,原本不论放在哪里,都会有一番作为。只是眼下却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困境之中。他费尽心思得到了原先许墨的一些配方,又从其他地方搜罗了一些好墨,但是到现在却发现完全是无用之功。许墨对原本的一些产品都已经放弃,现在所主打的是几款让人惊叹的好墨。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人再来搭理他这个背叛者。一些原本答应只要他反出许家,便建立关系的商贾,如今也并没有兑现诺言,反倒纷纷朝许墨跟前凑过去。南京那边多年打拼出来的市场,眼下正在慢慢缩水。 曾经他离成功那么近过,只是一转眼的时间,原本以为的失败者反倒以前行者的姿态走在了所有人之前。他被遮挡在阴影里,虽然凭借着自己的手段和能力,又借了程家势,暂时还没有到无路可走的境地。只是,时间过去,有些事情,最糟糕的结果迟早回来的。 原先同他一起反水的许家掌柜里,有一部分回到许家哭诉了一番,对所做的事情做了忏悔,倒是因此得以成功回到许家,在一些场合听到他们的议论,对许家大抵都是感恩戴德的态度。这样的事情之后,许家宽大的一面,也为很多人所称道。原本许家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不仅不曾出现,反倒因为一系列后续的组合拳,诸如新墨的推出,改变生意的方式,四处结盟等等手段,变得越来越好。 某一刻,脑海中浮现起一张年轻的脸庞,他握住茶杯的手微微紧了紧。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对许家的一系列动作有过意外,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许家最后存留下来的人里面,并没有谁拥有这般力挽狂澜的能力。秦……不行,胡莒南不行,至于许安绮……呵,一个还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而已。但是不论他如何怀疑,许家一天天好起来的现实都化作巨大的压力在他心头压着。他离开许家,便是在进行一场赌博,原本是笃定能赢的,但随后发现不是。待到后来,他知晓这些事情背后之人时,沉默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个在许家厅堂里公然顶撞他的年轻人,原本他以为是个无赖书生。 呵,许宣…… 他将手中茶杯放下来,抬眼朝茶楼之外看了一眼,鳞次栉比的屋舍起起落落,街道上行人往来。随后收回目光,眼中的一些情绪才被压下去。 刘世南找人对付许宣的事情是他牵的头,最开始也只是想给那个书生一点颜色看看,并没有想过要杀人。最后的结果传来的时候,他震惊之后,第一时间选择了跑路,在南京那边躲了一阵子。佘文义虽然比较有能力,但是也只是生意场上,若说杀人搏命,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 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居然生生杀了两个人。还好他这些年的产业大部分都在南京,于贲即便手再长,也还伸不过去。在南京的日子其实过得也不算好,除了生意上每况愈下之外,心中也比较忐忑,担心事情败露,或是遭人报复之类。其间失去了刘世南的消息,许墨事件之后,无锡那边刘世南似乎不曾再回去,便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只是,这也是原本就能料到的事情。如今刘世南的尸体大概不知道在哪怕荒郊野岭埋着罢。 想着于贲的手段,他心中凛然的同时,其实也有些庆幸。但是这般庆幸没有持续多久,便有于贲身死的消息传来,他起初甚至是根本不信的…… 午间是茶楼里比较热闹的一段时间,这个时候,只要细心一点,就可以听得关于很多消息的议论声音。 “许宣、许公子啊……昨日在桃李园一纸文章技压群雄,啧啧……” “听说几位大儒为了抢他做弟子,差点就打起来了。” “那篇文章叫什么来着?” “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写得好……” “嘁,你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有何资格在这里说!” “怎得?莫非你就知道么?” 众人在这般场合的议论,大抵只是要表达出自己是事情的知情者也就够了,至于细节部分,并不做苛求。当然,如果能说出来,自然会有更多的人佩服,但说不出,横竖也没有什么。 佘文义低着头听着这些,脸上面无表情,左手边有人在议论着另外的事情。 “知道郑员外的那个小妾否?对,就是和鲍明理有染的那个。” “怎会不知,怎么了?” “前些日子被休掉之后,到昨日为止,已经是第五次自尽了……” “啊?听你口气,莫非还没有死成啊?” “可不是么,上吊、割脉、撞墙……昨日跳了井,被人捞起来之后,还没有死透。因此又活过来了……” “啧,命还真大。” 佘文义抬头说话的看了一眼,那人也看了看他,不过因为并不相识,只是朝他点点头,便又同身边的人说开了。 “最近临仙楼热闹啊,隔壁的李老三一家都在那边做工,工钱高得吓人。” “说起来也有一段日子了,到不知道临仙楼在搞什么东西。” “听说是在装修……” “装修?” “嗯,还招了一些人,说是在……培训?” “啧……搞不懂啊。” 许宣、许宣……到处都是他的消息。佘文义心中想着这些,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自从于贲身死的消息被确定之后,他接到程家的消息,便赶了回来。不曾想到,一段时间过去,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居然在岩镇这边弄出了巨大的声势。 不过,眼下这些同他干系已经不大了。现在所要做的,便是期待程家商帮的计划能够做成,倒是若是程家坐上了帮主位子,他也就能得到真正喘息的机会。而这个眼下看来问题应该不大,他也有自己的一些计划。 希望能够翻盘吧,只是经此教训,以后做事要小心一些才是。 佘文义将茶喝完,扔下一些碎银,长身下了茶楼。 许家…… 他在茶楼的檐下站了站,冬日的暖阳照耀过来,这一次回来的目的在心中更明确了些。 …… 与此同时,在临仙楼前的街道上,许宣提着酒坛同叫柳儿的渔家少女说着话。少女是早晨过来的,在郑家打听到了许宣在临仙楼的事情之后,便过找他。在临仙楼里不曾见到人,又知道他今天一定会过来的,因此便在路口的地方守着。 “许公子啊,你先前所说要柳儿帮忙的事情,什么时候啊?” “哦~~这些事啊,眼下还不急啊……”许宣看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没有、没有。”柳儿朝他摆摆手,随后转头看着眼前的路,声音小小地说了句:“原来不急的啊……”话语里似乎有些失落。 许宣听到她的语气,有些意外:“到底怎么了啊?” 柳儿低头想了一阵,随后歉然的看了他一眼:“冬日里鱼难捕了……柳儿是想要找些事情做,呵呵。” “嗨,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太简单,临仙楼最近正要人手,你过来帮忙就可以……” “是做侍女么?” “不行啊,你太高了,会把客人吓到。” “哦~~那做什么?” “杀鱼啊,你就负责杀鱼……呵呵。” “……” 少女有些无言以对,随后小心翼翼地看了许宣一眼,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有些事情他没有注意到。毕竟,这样的事……要怎么和他说呢? 正走着,对面有马车驶来,许宣二人在路边稍稍让了让。马车擦身而过的时候,帘子微微掀开一道缝隙,许宣随意望过去,内里坐着的是陆氏商铺那个叫陆承涛的当家。想起当初同许安绮调笑对方经营小杂货店的事情,他脸上微微露出几许笑意。陆氏近来的生意似乎不如以前好了,当初可是五架马车拉货,而眼下,只有三架了。 …… “肚子饿了没有?”许宣朝身边高个少女问了一句。 “没、没有……”少女这般回答一句之后。 “咕噜噜……”某种令人尴尬声音响起来。 晴朗日光下,许宣迎着少女羞红的脸颊摊了摊手:“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第176章久蓄之风(七) 随后也不顾柳儿的羞红的脸色,将她领到临仙楼里。这个时候,上午的一些活计告一段落,眼下工匠们都已经在休息。柳儿先前来找许宣的时候,众人也都是见过的。这个时候见到许宣二人,于是脸上纷纷露出一些暧昧的笑容,倒也说不上是坏心思。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众人对许宣的性情也多有了解,知道他平素为人随和,并没有寻常书生的架子,偶尔同众人开开玩笑,一些话说的稍微过分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 赵大宗端着茶碗在喝茶,目光落在许宣身后的高个少女身上,随后朝他挤了挤眼。许宣冲他耸耸肩,随手将手中的坛子递到一个过来的小二手里。 这些工匠们在临仙楼这边做工是管饭的,眼下也正是午膳的时候。原本临仙楼的厨子许宣也保留了下来,不没有打发走,只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列了一些菜谱清单之类的东西,让他们去琢磨。 前世他后来生活条件非常优越,因此,对饮食方面非常讲究,说是半个美食家,勉强也能算得上。因此他照着记忆里的一些食谱,将一些眼下没有的食材剔出去,剩下的,就是能在眼下的时代变现出来的。临仙楼的厨子们这些天都在忙着琢磨这些东西,起初自然也是怀疑的态度,但是后来东西做出来之后,发现味道确实特别,热情就渐渐高了起来。 都是随后准备作为特色菜退推出去的东西,因此保密也是必须的。所采取的措施一方面是在厨房,将一道菜划为不同的程序,厨子们每人只负责一部分。也引入了一些后世的理念,交给一些比较比较牢靠的人,提升一下境界之类。还有就是按照后世的管理经验,将厨房划为专门的部门,按照一定的规章制度的进行管理。比如提拔几个老厨子作为团队的领头,制定一套考评制度,奖惩制度等等……这些事情眼下看起来是颇有些奇怪的东西,众人也确实未曾当回事,但是随后一些事正式做起来,就会发现其实很必要。 眼下作为这些美食最初的试吃群体的,便是临仙楼的一众工匠以及临仙楼的小二们。虽然都是带着实验性质的菜肴,但是在这些工匠这里,平日里大抵还是吃不上的。因此一段日子下来,积极性越发高涨,另外也顺道借他们的口,在外面做一些前期的推广。倒是让临仙楼里酝酿的一些事情更为外间所期待。 眼下的午膳众人也习惯了,每日上午拼了气力也是为了这一餐。但是这一次,因为许宣带了的酒,有和往常有些不同。 起先是赵四在斟酒时候惊讶地说了一句:“这酒真好。”场间工匠里最面他的地位最高,这些天每一顿饭,酒都是不缺的,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发出这样的赞叹。 许宣带来的酒不多,每人分了浅浅一碗,也只是想让大家尝尝鲜。这些平日里出卖气力的汉子们,在饮酒方面都比较的豪爽。一口下肚之后,火辣的感觉自舌头开始,在五脏六腑蔓延,随后的反应就热闹了。 “噫~~”有人遗憾地说道:“我的喝快了,已经没有了,你匀我一些可好……” 听到话的人就用手遮挡自己的身前盛酒的碗,头摇得波浪也似:“不行不行,我还不够喝呢……去找二李子,他有、他有……” “胡说,这酒要慢慢喝,你自己喝得快,休要找我……我也没有了。” 许宣在一旁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赵大宗过来想偷偷再要些酒,被人发现了,笑骂着拉开。柳儿也分到一碗,起先是不想喝的,只是众人虽然贪酒,但也不至于去欺负一个小姑娘。有的人和他父亲刘大还是相识,因此以长辈的身份让她喝。柳儿推脱了一番,见众人不依不挠地样子,随后苦着脸看了许宣一眼,小口小口地抿着喝起来,喝完一口伸出舌头呵气,仿佛夏日里被热伤的小狗。 酒不多,很快就喝完了,随后意犹未尽众人喝着临仙楼原本的酒水,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众人感慨唏嘘一番,一面询问着明天还没有先前的好久,一面就着美味的菜肴,比平日多吃了几大碗饭。 临仙楼还在做着装修的准备,因此吃饭的时间不可能太长。许宣填饱肚子,去二楼给一些小二们做一些培训。规矩很多,但概括起来说也无非是怎样更好的接待客人而已。这是这些天都在做的事情,小二们被洗脑到现在,最初的一些抵制情绪过去之后,都还比较专心。而且听说在最后还要进行考评,如果成绩好的会有奖赏,因此都还专心致志的。 作为许老师的感觉还是不错的,这般过的一个时辰之后,许宣结束了讲解,下楼的时候瞥见柳儿在后院的地方在帮忙厨娘捉了只老母鸡在杀着。那鸡在她手中不断挣扎,大概知道性命不保,叫声比较凄凉。少女咬着牙做着一番努力,漂亮的眉眼间微微皱起来,像是在做一场令人苦恼的战斗。这般僵持了一下,最后还是挥刀下去,锋利的刀刃落在鸡脖子上,鸡血飞溅在身前已经放好的小碗里。那鸡挣扎了片刻之后,终于安静下来。 死去地鸡随后被丢在一旁,那边厨娘打来热水,要开始拔毛了。少女撑着修长的大腿站起来,有些随意地捋了捋鬓发,随后走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胳膊在石桌上抵住脑袋。从许宣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她纤细修长的背影,但却感受到几分落寞的感觉。 许宣看了看天色,想了想之后,朝她走过去。 “天色不早了啊,今晚还赶得回去么?” 少女闻言,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许宣等了半晌,也不见她有回答,因此才感觉少女今日古古怪怪的,似乎是有些心事。 “出什么事了么?”想起眼前的渔家少女先前提出要找活干的事情,他才意识到有些问题。 第177章久蓄之风(八) 少女望着他,揉弄着手指,半晌才说了一句:“许公子,柳儿要嫁人了……”声音似是要哭出来一般。 “嫁人?”许宣闻言微微愣了愣,随口说道:“这是好事啊。” 柳儿闻言,只是看着他摇了摇脑袋,重又低下头去,这般过得片刻,也不曾再抬起来。 总觉那眼神里有股幽怨,许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有些搞不清楚情况。随后忆起他在丰乐河水边同白素贞的相遇,便觉得眼下大概又是一个婚前焦虑症的少女吧。在这些事情上,他并没有特别的经验。前世早年他是喜欢过女孩子的,只是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在一起。后来他事业有成,身边各种各样的女人。这些女人,大都年轻美貌,只是在他看来,心机、目的之类的东西早已将她们的纯真磨灭,从她们身上,他也没有再找到当初的那种感觉,很多时候都是逢场作戏。加上商业帝国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他把心思都花在上面,结婚的事情也就一直拖下去了。 但是毕竟是熟识这人,叫柳儿的少女也确实可爱,倒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做。 许宣绕过石桌,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随后冲那边正在给老母鸡拔毛的厨娘笑了笑。那边领会他的意思,带着褪了一半毛的母鸡进了厨房。 “这个……你看啊,你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许宣在石凳上坐下来,斟酌了一番语气,这个时候他其实还不清楚情况,因此也只能从大道理的层面做一些比较宽泛的开解:“你看张婶,哦,就是刚才和你一道杀鸡的那位……她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三岁就嫁人了,今年和你一般大,一年前生了个儿子。”虽然心中对于女子十三岁嫁人,十五岁生子的事情委实有些无法理解,但是在眼下的时代,这个是比较常见的事情。这些日子,他也已经接受了时代造成的不同,顿了顿之后又开口道:“还有先前的工匠里,有个叫海麻子的,他有个女儿,今年才八岁,据说已经许了婆家,啧啧……这种事情。”许宣说道这里摇了摇头,虽然心中是接受了这些事情,但是某种程度的无语也是无法避免的。 对于她的话,柳儿似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低着头,右手微微揉捏着左手的食指。当然,或许也是听到了,但并不想回答。 “你看,你都十六岁了啊……眼下又不是恋爱自由的时代,有些事情,总是要来的,即便抗拒也没有用啊。婚前害怕这是常情,女孩子嘛,这些事情又关系一辈子,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虽然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咳咳,好像本来也没有爱情。”许宣说道这里,大概也觉得说乱了,随后将话题扯回来:“虽然我是觉得十六岁嫁人确实早了点,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嫁了个好人家,今后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过来送鱼。若是嫁得不好,嗯,离婚大概是不可能了,咳,忍一忍,闭着眼睛一辈子很快也就过去了……呃……” 柳儿听到这里,终于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古怪。许宣便也有些尴尬的挠了挠,觉得自己的话确实也不像是在开导。 气氛沉默下来,临仙楼宽敞的后院里,午后的日光洒落下来,一些青菜是绿油油的诱人色彩。风吹过的时候,叶子摇摆,珊然可爱。有老猫“喵呜”叫着跑过去,身后有更细碎的声音传过来,才发现跟着几只小猫崽。 其中一直颠颠地跑到许宣跟前,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爬到一半的时候,小爪子不太稳,咕噜噜地滚下去。许宣见它可爱,伸手将它抱起来,迎着日光微微逗弄一下。小猫崽吓得“咪咪”地叫唤。 柳儿沉默了一下,随后伸手捋了捋耳际的鬓发,朝许宣问道。 “许公子。” “嗯?” “你当真是觉得,柳儿十六岁嫁人早了吗?”先前许宣一番不靠谱的话,便只有这句让她印象最深了。 “呃……是的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 “哦~~~”少女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又沉默一番,脸颊渐渐地爬上些许红晕和紧张地色彩,大概狠狠地做了番努力,小心地朝厨房方向看了一眼,才将一些话小声地说出来。 小猫崽被重新放在地上,被地上爬着的蚂蚁吸引住,呆呆地趴了一会儿,才朝远处颠颠地跑过去。 许宣偏着脑袋听柳儿说了一番话,才知道她所烦心的事情,其实并不似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对方是村里的牛二家,牛二是一个酒鬼……平日里喜欢喝酒,喝了酒就到处闹事、打架,很多人都怕他。他还、还到城里的妓馆找女人呢,晚上都不回去。”少女低着头将一些事情说出来:“说起来都怪柳儿自己不好,太高了,很多好人家看不上。”语气说道这里,带着些许自责,随后顿了顿:“先前爹爹摔断腿的时候,家里面急用钱,牛二主动借了些。当时爹爹是不要的,只是家里确实没有钱,后来娘就偷偷的接下来。后来、后来他就来提亲。” “听说他还喜欢赌,最近比较有钱大概也是赌桌上赢来的。他长得也丑……”少女将心中的事情说出来,这个时候说了一阵,先前紧张的情绪倒是消去了不少,内容比较琐碎,但是只要细心一点,还是能听出个大概的。 “这些事情,先前柳儿就暗里听爹娘提起来,当时还不急。只是前几日,那牛二找上门来,说要、要娶柳儿……若是柳儿不嫁,他就要爹爹将钱还给他。其实那些钱,后来哥哥已经还回去了。但是他硬说没有,哥哥同他理论的时候,被他打伤了。”柳儿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落,只是到底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低落的情绪持续并不久,就抬起头望着许宣,眼眸亮晶晶的:“最近鱼不好捕,已经不可能再还牛二一次钱,柳儿此番过来,便是想在城里做些活计,但是除了许公子外,又不认识其他人……另外,也是想避那牛二一阵子。” 少女去郑家很多次,说不认识人自然也不全面,但是在她这里,居然将许宣当做唯一认识的、能帮上忙的对象,许宣还是觉得欣慰。 “呵。”许宣闻言冲他温和地点点头:“这种事情,你还真是找对人了。我最喜欢助人为乐。”随后迎着柳儿欣喜的目光笑道:“不要太感谢我啦,我许宣做好事从来不留名的,你就叫我红领巾吧!” 红领巾?柳儿欣喜的目光转为疑惑,随后又释然起来。又是听不懂的东西呢,他又开始古古怪怪了。反正……已经习惯了。 “你水性很好,对么?”忽略柳儿的眼神,许宣接着说道:“我确实有一件大事要你帮忙,只是暂时还不急……至于工钱,先给你十两如何?” “啊?”柳儿闻言惊了惊:“居然有这么多钱,许公子,柳儿不能要。”并没有问是什么事,直接便开口做了咀嚼。似乎在眼下这个淳朴可爱的渔家少女身上,习惯性的拒绝他人的给予已经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许宣揉了揉额头,说道:“你先在临仙楼这边,随后给你安排些事情做便是了。至于牛二的事,你不必担心。大不了找人过去揍他一顿,我有个很厉害的朋友,即便十个牛二都打不过他,到时候让他过去将牛二的腿打断……” “许公子,这样不好。”柳儿皱着眉头,对他的意见似乎并不赞同。 “哈,开玩笑的。”许宣朝她笑了笑:“或者我替你介绍个好人家,很有钱的那种,保你衣食无忧,以后也不用送鱼了……” 这话说出来之后,柳儿望着他沉默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随后摇摇头:“柳儿还是送鱼吧,不嫁有钱人……” “好吧,随便你了。” 许宣有些无奈地说了一句。 谈话到得后来,少女心情也轻松起来,就好奇地问他要做的大事,大概是奇怪为何要同自己的水性扯上关系。因为花山的事情还在谋划之中,许宣摇摇头说了“不急”,那边少女便没有再问下去。 晚膳还是在临仙楼里,依旧是可口的菜肴,众人口中惦记着中午的好酒,感慨了一番,不过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柳儿晚上回不去了,临仙楼这边暂时没有多余的地方,许宣先是打算将她安置在自己家中,但是紧接着便觉得这样子似乎不太妥当,毕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他一个光棍,被人看见了难免会有些说不清楚。随后想着许家离这边不算远,应该会有多余地方,因此便打算将她带过去。 夜幕爬上来,许宣提着灯笼,带着柳儿朝许家的方向过去。冬日的夜晚,因为天气寒凉,街道上的行人少了一些,但是也并不冷清。路过的一些店铺茶楼,都有不少人在。 二人边走边说些话,柳儿性格虽然不内向,但是因为比较朴实的关系,因此话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许宣在说,她在一旁听着,偶尔插句话。 便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平平静静的夜晚,一些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而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许宣正同柳儿说着天圆地方的问题,少女脸上表情疑惑…… 彼时,不远处灯火中一个女子的身影,一袭素色的长裙,低着头走过来。擦身而过的时候,许宣微微地让开一下。 便是在下一刻,一柄带着寒意的匕首陡然间朝他刺过来。 天上星斗似乎眨了眨眼。 第178章第一百七十七久蓄之风(九) 街道旁灯火掩映,不多的行人来来往往,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并无人注意到这里。许宣同柳儿说着话,女子迎面过来之时,他也只是处于礼让,下意识地侧身让了对方。便是这般简单的动作之后,随之而来居然是根本不曾料到的杀机。 这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匕首握着那素衣女子手中,趁着擦肩而过的当口,找准许宣的心口,便直直地扎过去。并没有停顿或是迟疑,这样直截了当的简单动作,大概是酝酿过很久的,无需要过多地赘言。而也正是因为动作简单,所以杀机、恶意之类的东西还不曾真正表露出来,事情便已经发生了。 “啊!” 柳儿在旁边惊呼了一句,而短暂的时间过去,随之而来的是脑海中陡然的一片空白。她就那样看着女子将匕首刺在许宣身上,表情上因此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意外,以及惊慌之类的情绪……这些、完全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而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许宣的意识也略微有一些恍惚。他还保持着同柳儿说话的姿势,愕然间,心口被突如其来的匕首刺中,随后身子条件反射般地猛然后撤一下。也许在方元夫那里,这样的事情即便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但兴许也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必要的反应。然而对于许宣来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即便身体因为锻炼的缘故稍稍强壮一些,但那也只是同一般书生想必,其实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所以即便此时脑中已经意识到要怎么做了,但是身子的反应还是有些跟不上。 但是好在那边女子也算不得专业,简单地一刺过来之后,力道也不算很大。冬日里,许宣穿的衣服比较厚实,匕首尖刺破衣物的时候,力道就已经被抵消了一些,随后虽然也刺破的皮肉,但并没有太过深入。看她的模样,握着匕首的素手纤细柔嫩,平素应该不是干这些事情的人。先前看似直直的一刺,简单的动作,其实说不定也已经在心中盘亘许久了。 但是无论如何,终究还是刺中了。 书生捂着心口微微后撤一步,眼神惊骇地望过来。匕首尖的寒芒被一抹殷红的血渍遮盖住,只是并没有因此变得柔和,混合着血液的刃锋,反倒更让人觉得几许寒冷。血从书生捂住心口的五指间缓缓渗出来,他的表情变换不定,只是死死地盯在她的脸上。 不是杀手,不懂武功,是个寻常女子…… 心口的痛楚传过来,但这个时候,许宣心中所想的还是其他的事情。这女子面容太陌生,自己并不曾见过。而且从她的样子来看,应该是个富裕家庭的小姐。但是,她却是要杀自己的,这个已经可以肯定。只是一个不会杀人的人,却朝他干脆利落地刺了一刀,从这样的举动里,大概也能窥见对方的某些决心。若说无仇,大概也不可能。可若是有仇……他甚至根本不认识对方。 鲍家? 程家? 方纪达? 不可能! 短暂的一瞬之间,对这些想法的否定也是下意识地便做出来,毕竟他们不可能那么傻,也不至于有这样的魄力。这些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将事情做死。即使雇凶杀人,也断然不会是眼前的女子。所以,应当是另有原因的。 女子望着书生的眼神,平心而论,她长的不丑,甚至说是美丽的女子也是可以的。只是眼下灯火掩映之下,她关于一些事的决心也在脸色上表露出来,因此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狰狞。这狰狞中,若是留心一些,也能发觉一丝意外的情绪。所意外的自然不是刺杀没有成功,而是意外那书生的反应。 因为事发突然,他被刺中之后,猛然后撤,在起初的惊骇过后,随后眼神中就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情绪。没有她所想的恐惧或者害怕之类,甚至也没有阴狠的凶恶目光,他只是冰冷地望着她。 这种情绪,让人意外。 女子皱了皱眉头,随后又朝许宣刺出了第二刀。 时间到得此时,其实也只是短暂的一刻。街道上虽然行人不多,但是也有人注意到这些情况。先是纷纷呆立了片刻,随后乱哄哄的叫嚷起来。口中叫着“住手!”或是“休要乱来”,也有女子看清灯火中暗红色泽的血迹,陡然发出一声尖叫。 “那后生,小心啊!”有老者被眼下的情况吓到了,拐杖颤颤巍巍在地上敲了两下。 女子的第二刺并没有成功。 时间过去,虽然对于事情依旧弄不明白,但柳儿还是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咬着牙齿,闭上眼睛,从旁边冲过来,口中小声给自己打了气,随后将女子撞向一旁。也因此就更能确定眼前素衣的女子身上并没有多少气力,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人。 许宣心口只是受了些伤,但并不严重。原本那女子第二下即便真的刺过来,横竖也无法拿他怎么样。这个时候,柳儿将素衣女子撞倒,随即挡在许宣身前,修长的双手张开,竟似要将他护住。许宣在她身后,恍然间忆起前世某个名叫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来,随后多少觉得有些感动。 女子跌倒在地的时候,匕首滚落在一边,柳儿下意识地伸出长腿,将匕首踢向她够不着的地方。 “你在做什么?你为何要伤人?许公子……”小脸上鼓足了勇气,这般问了一句之后,才意识到什么,随后转过头:“许公子,你没事吧?” 人群围了上来,虽然在先前面对这样的场面,很多人也被吓到了。但是好在真正吓人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们悬着的心平复下来之后,接下来便对一切有些好奇。即便也搞不清楚情况,但是许宣受害者的身份已经很明显了。众人口中对那女子小声地指责或是询问一下。女子身子斜斜地倚靠在地面上,素色的衣裙铺开,给人软弱无骨的感觉,眼下众人的话头都指向她,她只是将头低下去。 “我是要杀了他的。” 第179章久蓄之风(十) “我是要杀他的。” 女子声音淡漠地说出这句话,四周的声音安静下来。众人惊讶于女子说出这句话时候内里的语气。在众人心中,既然女子已经做出当街杀人的举动,那应该是有某些恩怨纠葛在其间的,若是以某种凄然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倒是可以理解。只是,居然如此平淡。 她是要杀他的,即便她如今已然无法再杀人。除了淡漠之外,并没有多余的情绪。便也是在这样的淡漠里,某种笃定被拉长、放大。 众人安静下来,随后有些狐疑地望着许宣,心中所想着的是这个年轻的书生,莫非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其实这也是许宣自己的疑惑。 他从柳儿身后走出来,书生服的心口处被血染红了一大片,他伸出指头将衣服朝外扯了扯,伤口处因为牵动而导致的痛楚令他皱了皱眉头。 “新买的衣服呢……”许宣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随后目光直直的望着眼前素衣的女子。 “在下与你并不相识,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许宣皱着眉头,这个时候也并没有去呵斥对方,有些事情毕竟还是要搞清楚:“我虽然不是好人,这个我也承认,但是你要杀我,是不是应该找个合适的时间,恰当的地点?而且你似乎也不擅长杀人,拿匕首捅人虽然看起来比较爽快,但是对你来说,难度有些大,为何不换种方式?比如下毒?或者雇凶杀我?这个做起来风险会小很多。” 许宣揉了揉额头,语气颇有些无奈。那女子听闻他的话之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这般说法有些难以理解。 “现在大家都看着,你看看,我都不认识你。你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兴许你说的话打动了我,我可以考虑一下自我了断。” 似乎是开玩笑般地说出这些话,但许宣的语气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许公子!” 似乎觉得许宣的话说得不太对,柳儿在一旁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服。许宣偏头朝她笑了笑。随后目光又转向那女子:“自我介绍一下吧,或许,你认错人了也不一定。” “呵……”那女子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后咬了咬牙:“许宣,我认识你的。” 许宣?在场的众人微微愣了愣神,大概是想起来一些事情。原来他就是许宣啊,临县楼的那个。随后一些小声的议论,窸窸窣窣地响起来。 “这样的话,那就有些奇怪了……我都不曾见过你,你便要杀我?”许宣居高临下,朝她无奈地耸耸肩。 “我认识你的,我要杀的便是你。” 许宣沉默了片刻,随后对身边的柳儿说道:“去将她扶起来……” 对于他的吩咐,柳儿有些不大愿意:“许公子,她要杀你了!是坏人……”作为一个平素里只会杀鱼,偶尔也杀鸡的渔家少女,柳儿所接触的生活里,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先前的事情给她留下的某种余悸,到得此刻还不曾完全消下去,因此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颤颤的。 “去吧,她没了匕首,打不过你……”许宣朝她努努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而且对于坏人,我们要用善念去感化她,要以德报怨!快去吧。” “哦~~好吧。” 少女是单纯质朴,心地善良的那种,先前也是她将女子撞倒在地的。虽然面上多少有些不情愿,只是随后过去将那女子扶起来的时候,也不曾敷衍。 女子的脸上原本的狰狞这个时候稍稍收敛了一些,而且因为摔倒的关系,发髻也有些乱,看起来倒是有些狼狈。她的个头比许宣要低上很多,站起身子之后,却丝毫不退却地同许宣对视起来。 “我要杀你,是要报仇的。”过的片刻,女子低头望了望不远处被柳儿踢远的匕首,开始说话。 “多大的仇?”许宣皱了皱眉头,这时候在心里已经将事情来回想了很多遍,并没有发现端倪。 女子深深地望了许宣一眼:“血海深仇!”声音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一家人,都死在你手上。这个理由,够不够杀你?” 女子的话,让许宣有些愕然。原本他就找不到所谓的结仇可能,但眼下听女子的语气,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将人搞得家破人亡。 这个,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呵、呵呵……”女子望着许宣疑惑的眼神,轻轻地笑出来,知道这个时候,先前以淡漠压抑住的情绪,才有些流露出来:“你不知道,呵,你当然不知道了。我告诉你,你都害死了谁。你害死了我的二叔,还有三叔……” 女子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许宣脸上的神色陡然一凝。 “还有我爹,也是为你所害。”女子低下头:“前几日,因为爹的死,我娘终日以泪洗面。前几日的时候,终究是想不开,投井自尽。我将她从井里拉上来的时候后,她的脸色很白,咯咯,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死人……咯咯咯……”女子说到后来,声音变得有些癫狂,下一刻,她突然朝许宣冲过去,抓着他的衣领:“你说!你说!我该不该杀你?该不该杀你!” 许宣凝重地目光看了她一眼,近在咫尺的距离,女子某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他还是能感受到的。事情到得这一步,他才终于搞清楚了一些事情的端倪。 “你该杀,你该杀……许宣,我就是要来杀你的!要来杀你的啊!!” 众人听得出女子内心的歇斯底里,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是从内里来说,也觉得她有些可怜。 女子使劲摇动着许宣的身子,令得他心口处的血迹沾在女子素白的衣裙上,不过她也并没有去管。许宣低头看了心口处的衣服,因为剧烈的晃动,伤口的血流得更快了一些,不过除了皱了皱眉头,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过的片刻,许宣有些艰难地说了一句:“原来你就是于贲的女儿……” 女子的动作因为他的这句话,陡然止住,随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二人眼下距离极近,落在一旁众人的眼中,几乎就是贴在一起的,样子颇有些****的意味。只是胸口还在流着血的书生,表情凄然的女子,这般场面交杂在一起,并无半点浪漫可言。 “你知道了,呵呵……” 女子松开他的手,有些凄然的说了一句。 “嗯,我知道了。”许宣也点点头。 二人说着一些只有自己才懂的话,听得众人有些吃力,便也觉得费解。一些知道临仙楼事情的人,便小声地朝身边众人解释起于贲的事情。其余的人在一旁好奇地听着。 “虽然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好人,做了很多坏事,害得人家破人亡。他们也是杀过人的……”女子朝后稍稍退开一步,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低沉:“我爹也是,自我懂事以来,他从来就不曾做好事情。娘在很多年前便被他赶出家门,那个时候是冬日,我还在娘的肚子里,才八个月大。但是娘说爹是有苦衷的,说他并不是不要我们,只是我不这么认为……我一直恨他,很恨、很恨他!”女子带着回忆地诉说到得这里,眼泪终于开始簌簌地流下来:“他死了之后,娘听到消息就哭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又是哭。后来虽然平复下来,也只是整日木然着脸,偶尔才会勉强说上一、两句话。原本以为事情会过去的,哪里料到,前日的时候,她还是想不开……娘……”簌簌哭泣的声音到得最后,终于化作一声凄厉的哀嚎。 “其实说起来,你爹并非我所杀,这个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面对女子撕心裂肺的哭泣,许宣叹了口气:“原本对于他的死,我还有些高兴,只是现在见得你……呵。” “你今日没有杀了我,大概也是不想杀掉我,事情你心中也是清楚的。你爹既然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也早就防着这一天。如果你觉得伤心,我所能做的,大概便是帮你将真凶找出来。只是,你也要有准备,在那样情况下能轻而易举便将他杀掉的人,你大概也惹不起。” 许宣的话在女子那里并未引来反应,哀嚎过去之后,她依旧无声地留着泪水。 “不过,有件事情还是要告诉你。”许宣想了想,声音中有些叹息:“你娘或许是对的。他将你们母女赶出去,应该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他对于自己的死,早也已经做好准备了。那日,原本我已经要被他毙于掌下,只是在关键时候,有人喊出你来,他才收了手。”许宣说道这里,声音顿了顿:“因此我觉得……” “他是在意你的罢。” 说完这些,许宣摇了摇头,目光上抬,望着头顶的星空。群星依旧璀璨如同平日的每个晴朗的夜晚。 对于于贲,他自然不会有好感,这个差点置他于死地人被人杀死,他心中甚至是高兴的。但是这样的观感,并不会代表他也会连眼前的女子一并恨上。因此,想了想,在一些事情上,还是给与了客观的评价。毕竟在身为人夫、人父这一点上,于贲即便再坏,也同寻常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感情。 许宣这句话之后,女子狠狠地掩着自己的嘴巴,“呜呜”的呜咽声令得众人都有些不忍。 第180章风乎舞雩(一) 初冬的夜晚有雾气,薄薄的一层,似轻纱一般缭绕的山水之间。凉冷的天气里,灯火渐渐熄灭,除了天上还有星光之外,一切都开始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但也有还亮着灯火的院落,某一刻一阵呼声自其间响起来。 “嗷~~痛,痛,痛……嘶,轻点。” “许公子,就快好了啊……” 灯火透过窗纸,在雾气里并没有照亮太多的地方。一些简单而琐碎的对话。 屋内一盆清水,沾了血渍的帕子被扔在里面,将水染上一道道红晕。烛光摇曳间,可以看到叫柳儿的少女,白皙的脸颊上的羞红,似乎比那水要更甚上几分。 最后她自然还是没有去到许家,一些事情发生之后,虽然许宣口中说了“不打紧”,让她不必管了之类的话,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决定留下来照顾他。其实所谓的照顾也不算复杂——打来清水将他的伤口擦拭干净,随后上一些金疮药之类的东西。只是原本简单的步骤,因为时代或者环境的原因,在少女这里却并没有那么简单。而这些自她彤红着的脸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除了父亲同哥哥之外,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年轻男子的胸膛。按部就班地擦洗,上药,起初的担心过去之后,指尖同肌肤触碰传来的感觉,在心头引起遏制不住的娇羞。 这些事情,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肯定说不过去了。少女努力地平复着心绪,有些苦恼地想着,随后意识到今夜只有她二人的小院落,刚刚将要放下的心,猛得又悬起来。某一刻,记起了不知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便因此,耳廓过上似要滴出来一般的红晕自开始一直没有散去。 …… “我叫元盼盼,原本应该叫于盼盼,只是后来随了我娘姓。我娘是一个随和的人,长得美……将我取了这样的名字,原本也是盼着能与死去那人……我爹,能有重归于好的一天。但是现在她死了……” “你可以将我送官,或是像对鲍明道一样,打一顿……或者,你也可以杀了我。我今日是杀不了你,也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我不可能杀了你,但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恨他,但我也同样恨你,终究有一日,你会遭到报应。如果你害怕那一天到来,我劝你还是杀了我好了。不然,总会有你后悔的一日,总会有的……” 灯火摇曳间,他将衣服重新穿好,伤口并不算重,上了药之后也就没什么了。随后想起那个叫元盼盼,或是于盼盼的女人在呜咽的哭泣之后,望着他所说的平静到极处,又恨到极处的话语。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原本以为该告一段落的事情,终究还是在不久之后再掀波澜。这些波澜虽然不大,但是依旧化作一些压力冲击他的内心。最后,他自然没有拿元盼盼怎么样。对于对方的举动——这样的一个文弱女人,不顾脸面地豁出去做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心中悲哀愤恨到了极处。他体会到对方的情绪,便也在内心叹息一番。但这样类似同情的情绪,也只是在事情发生之后针对元盼盼而言的。如同自己所说,他并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个善人。若是事情再发生一次,他依旧不准备去改变什么。 当时他走了一段路后,听到对方威胁的话语,于是停了下来。 “你的遭际,我表示同情。当然,也许对于我的态度,你并不在乎。你觉得你在做该做的事情。你的家人死了,和我有关系,你必须要做点什么。这个我可以理解。但是……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也在做我该做的事。我并不后悔。如果事情能够重演,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一切并不会有太大的不同,至多只有一些细微的改变。而这细微的改变,取决于你。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身边的人因此怎么样了,那我会便会后悔。我会很后悔,有些事情没有做得够绝……” 他背对着女子,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声音压过去,那女子显得沉默。不仅是她,连带着围观的众人,在这样平静而不留情绪的话语之中都微微有些失声。 他最后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觉得你已经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可以无所顾忌地做一些事情。但是,你所不知道的是,这个世上最没有羁绊的人,其实是我……”他说道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来,随后也不管元盼盼能不能理解他的话,叹息一般地说了声:“如果到了那一步,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事情过去并不算久,伤口上的疼痛还很明显。想着自己居然被一个柔弱女子刺杀的事情,即便结果并没有那么糟糕,他仍然觉得有些无奈。于贲自然不是他杀的。至于杀人者到底是谁,事后官府也进行了一番探查,只是并没有结果。 于贲有个女儿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临仙楼的事情发生之后,他以为一切都完结了,因此便不曾再去关注。直到今天,这些被他忽略的事情,才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总有些不安。 这是一种很没有道理的直觉,他并不能很好地表述出来。只是在事情简单的表面之下,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什么。但是随后在心中将事情推延一遍,也确实找不到让他疑心的根由所在。 奇了怪了…… 随后注意到柳儿异样的神色,少女高挑得惊人的身段,明丽的面容在朦胧的灯火中变得格外好看。看着她脸颊上因为某些情绪而腾起酡红,他才微微意识到眼下孤男寡女的环境,微微觉得有些尴尬。 “你睡床,我睡沙发……呃,没有沙发,我谁椅子好了。” “没事,没事,这点小伤……” “听话!” 在这样的环境里,双方都抱着让对方好受的心思,你来我往地对话后,最终还是他取得了胜利。 “睡吧……嘶。” 大概又一次牵动伤口了。 第181章风乎舞雩(二) 许宣被元盼盼刺伤的消息几乎在事情发生之后就传开了,但是因为当时是夜间,因此等到真的引起众人注意的时候,也已经到了第二天白日里。 眼下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许都可以拿出来说上很久的年月里,许宣算是给人们茶余饭后增添了不少地话题。不少人提起来的时候常常会发出“又是他”之类的感慨。而眼下除了感慨之外,也会有些疑惑元盼盼口中所谓“全家死在许宣手上”的说法从何而来。 在于贲之前,于通、于驰二人确实已经很久不曾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随着这次元盼盼行刺许宣的事情发生,一些小道消息也开始私底下流传。消息几经周转之下,具体的来源已经不可考了,但是说的是起来却煞有介事。 “据说,于贲对付许宣是为了替他的两个兄弟报仇。于通,于驰……在此之前被许宣杀掉了。” “真的假的?唔,说起来,确实很久不见此二人的行迹了。不会真的死了吧?” “我看八成是骗人的,那叫许宣的,哪里可能杀了他二人?你们说是不是?”说话的人朝周围求证一下,某一刻突然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不会……是真的吧?” 话音落下,一众茶客们有些面面相觑。于通他们都是知道的,五大三粗,不要命的人,他弟弟于驰也是一样。二人跟着于贲手下做事情,这些年来恶名在外。那个叫许宣的书生,杀了他们俩?这样的事情……众人心中想了想,除了不可思议之外,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个叫许宣的……也太可怕了。 “信不信都由得你,只是,如若不然……你怎么解释元盼盼的话?”先前说话的人倒是并没有在意他人的情绪,这般又说了一句。 “全家都死在许家手上么?啧……这事情要看怎么看了。于家兄弟,本来就不是好人,死的好……” “于贲藏得很深啊,他有妻女的事情,事先居然无人知晓。” “这种事情,也可以理解。想他那样的人,仇家很多,若是让人知道了这些,保不准会被人算计到。从这一点看,他也算做了件对的事情。” “当年知道的人应该还是有一些的吧,只是都是陈年往事,没有人去提,也就忘记了……” “是东巷那边的元氏么,她守寡很多年,独自拉着一个女儿,对外都说夫家已死了……” “那女儿便是元盼盼啊。” …… 碎语闲谈,在不同的地方都有发生。无论是什么样的态度,这些事情至少给众人平淡的生活里又注入了不少谈资。 程家最近有些忙碌,自从程君房确定了司业的职位之后,家里都有些欢天喜地。虽然官职不高,但是这代表着程家凭借商贾之身,从科举以外的途径取得了官方的身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事情其实也不算小了。这些天来,一些新友、故交时时上门道贺。另外的,程家也在随后便要到来的建立商帮的事情上花了不少力气。 …… 还是那间古旧的庭院,花木因为时值冬日,比之前凋零得更厉害了一些。倒是一些盆栽之类的小巧精致的植物因为得了主人的精心呵护,长势喜人。 这个时候,也有一些对话正在进行着。 “也算是许宣运气,有他先前在桃李园的表现,对于他杀人的事情,刘守义大概是不会表态了。不然的话,仅凭这一件事,他就无法翻身。倒是……有些可惜。” 程子善在院落的是桌前,给他对面的中年文士张先生跟前的茶杯里斟满茶水。 “呵,只要能造成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也就够了。其他事情,慢慢来做便是了。”张先生饮了一口茶,“啧”了一声,随后说道:“这书生总是出人意料,那篇‘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的文章我看过了,我是写不出来的……” 程子善听这张先生话里的赞扬语气,低头沉默不语。 “对于这些,子善,你不用不服气。许宣有才华已经是事实,这个必须要承认,只是很多时候才华并不能解决事情。每个人都有长处,自然也都有短处,需要做的,便是扬长避短。才华比不上他,在其他方面补回来,也就是了。” “先生说的是。”程子善听了这话,冲他点点有,表示知道,随后又将他的茶杯斟满:“有时候我也在想,有这样一个对手,倒是是福还是祸……不得不承认,我内心深处,说起来其实有些怕他。”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横竖没有什么差别。人有敬畏其实是好事,它能够时时提醒你,保持必要的谨慎。”张先生笑了笑,随后说道:“墨商大会之后,安插在许家一些人,最近可以新的消息传过来?” “先前已经告知先生了,那许宣似乎准备对我程家动手。” 墨商大会之后,许家不可遏制地开始崛起。当时程家虽然败了一局,但随后也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的。除了调整自身的商业格局之外,另外也安插了一些人进入许家的盟友圈里。这些人在许家所信任人中亲疏虽然不同,但因为安插的人数在那里,其中有几人现在已经能够接触到许家的一些大致决策了。 “呵呵。又是试图通过谣言来搅动风雨……”张先生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似他那般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料不到许家的圈子里并不少所有人都可靠呢?居然还在那般场合将话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有时候,年轻人的想法还真是难以捉摸。” “无论他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及得上先生的。” 程子善在旁边不留痕迹地送上一记马屁,那边张先生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他喜欢谣言,我们便也送他一记好了……只是,他居然说过要给每一户送一款好墨?制墨的事情我不太懂,子善,你怎么看?” “先前自他手中出来的几款墨确实好,但是他的年纪同我仿佛,制墨这类艺业,没有时间的积淀和打熬,是不可能有太大成就的,因此他的说法想来应该是说说而已。我是不信的。” “倒也不用全然不信,便当他半真半假吧。接来我有一些其他事情要做,程家的事情,如非必要,我就不过问了。” “是那个叫令狐楚的百户?” 程子善好奇地问了一句,随后注意到张先生有些似笑非笑地眼神,心中微微凛然,知道自己的话有些多了,随后想着近来的一些安排,他笑了笑:“这一次,可惜那元盼盼没有杀掉他……”话语里,有一丝古怪的叹息。 张先生听了程子善的话后,目光盯着他看了一眼:“杀掉了便真的好么?” “呃……” “很多时候,生活都是无趣的。难得遇见这样有趣的后生,怎么能让他这般轻易就死掉?”张先生说道这里,随后注意到程子善脸上古怪的神色,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元盼盼刺杀那许宣,只是个意外?” “嗯?”程子善闻言微微愣了愣。 元盼盼因为母亲死去的消息,将自身的不幸推在许宣身上,内心的情绪挤压的一定程度之后,找许宣报仇的事情……莫非不是意外么? “难道、难道是先生你……”声音迟疑地问了一句。 张先生顺手拿起茶杯,“呵”地笑了一声。 程子善低下头,提起一旁地茶壶想要将对方的茶杯斟满,随后发现茶壶已空。他站起身:“先生,我去换一壶新茶。” 随后拿着茶壶朝院落外面走去的时候,握住壶柄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出了院落古旧的门,他在院落外的小径上走了一段,随后站住身子轻轻地出了口气。眼中的惊骇到得这个时候,才得以释放出来。对面有自家的下人过来,恭恭敬敬地朝他唤了声:“三公子。”他朝对方淡淡地点点头。 元盼盼刺杀许宣是张先生所为? 这样的想法在程子善心中盘亘了片刻之后,下意识的便要去否定。许宣遇刺的事情,前因后果他比其他人都要清楚一些。于贲三人的死,确实与许宣脱不离干系,而后于贲的死让元盼盼的母亲寻了短见,元盼盼刺杀许宣…… 这些事情在脑海盘亘了一番。 在这之前,于贲还有妻女的事情,包括他在内,很多人都是不知道的。他靠在墙边,将这些事情的始末在脑海中反复思量了几遍,并没有发现有其他人插手的痕迹。只是张先生说出那样的话,显然也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能将事情做得这般不留痕迹的……他心中带着几分凛然,回过头去,朝身后的院门处看了看。日光自头顶流泻下来,一些都很平静。 这些事情,看起来都很自然。程子善皱了皱眉头,迟疑地抬起脚步,朝远处去了。 庭院里,张先生倾耳听见院落外他的脚步声重又响起,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第182章风乎舞雩(三) 被刺的事情发生之后,许宣并没有宣扬,这并不是低调与否的问题,而是对于这些事情其实并没有说的必要。那个叫元盼盼的女子,在这件事情里本身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虽然许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后悔,但对于元盼盼,他也确实觉得抱歉。 当然,无论他自己的态度如何,岩镇毕竟只有这般大,有些事情,说的人多了,自然也就能传开。 许安绮第一时间亲自跑过来看了情况,待知道他并无大碍之后,才微微拂着胸脯,口中连连说着“还好、还好”,这一刻,她的脸上见不到半点女强人的姿态。而所能有的,大都是对于所在意人的关切和担忧。 “这次事情,我绝对是受害者啊,不信你可以问我的救命恩人。”许宣同许安绮简单地将事情说明了一番,随后朝门口的方向努努嘴。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正从外面进来的高个少女。那身量,简直有些惊人。 少女这时候手中提着鱼,她从集市上买回来的,正新鲜着,偶尔鱼尾甩动,还有银白的水珠子被抖下来。 “许公子,没有鳜鱼……柳儿买了其他的,你看……呃……” 随后她也见到坐中的许安绮,微微愣了愣。 四目相对之下,许安绮眼中明显闪过些许惊疑,随后目光望着许宣有些不解。当然,除此之外……或许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 这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比较细微,即便她自己或许也未能清楚地明白过来,而在还心系其他事情的许宣这里,就更没有得到更多的注意。他只道她也是惊叹柳儿的身量,因此笑着为二人做了介绍。 “这是柳儿。”他朝许安绮笑了笑,虽然心中也觉得柳儿在家中过夜的事情并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但他也没有多解释,随后又将许安绮介绍给高个少女。 “许家小姐。”柳儿恭恭敬敬地朝许安绮打招呼。 某些微妙复杂的情绪被强行按捺下去,许安绮便也款款起身,笑着同柳儿说起话来。她自生意场上锻炼出来的能力,在这一刻表露无遗。落落大方的姿态,温和的语气,同柳儿说了两句之后,随后收拢了笑容,很郑重其事向她道了谢。在许宣的介绍里,柳儿最后将元盼盼撞开的举动,在许安绮心中加了不少印象分。 她的这些姿态,横竖跳不出任何毛病,但是对着柳儿来的时候,其实内里多少是有些强势的。只是这种强势隐没在她举手投足间的温和里,因此并不具有压迫感,而即便感受得出来,也不会让人有不喜的感觉。柳儿心思比较简单,自然不会觉得不妥。但是在一旁的许宣却能看出来一些问题。特别是她最后朝柳儿的那句道谢——这次的事情,亏得有你呢,我代汉文谢谢了——只是,她为什么要道谢? 对于“被代表”的某种无奈,在许宣心中持续并不久,随着言谈的继续,便渐渐被抛在脑后了。 几人说着话,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同许安绮在说着,柳儿站在一旁,对她们要说的东西是插不上话的,微微显得有些局促。特别是在说起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时,她大部分时候都听不太懂。 这也难怪,对于一个到得眼下年纪连银元宝都未曾碰过的渔家少女来说,动则百两、千两的银钱,实在是有些难以想象了。 那得是多少钱啊? 怕是爹爹的渔船都装不下吧……下意识的,少女用所习惯的事物来作度量,但这般纠结了片刻,还是有些搞不清楚。 柳儿是个简单的女孩子,但是并不笨,特别是在之后也能感受到许安绮同许宣说话时候话语间的某种保留,便知道自己身份可能有些多余了。她低下头,冲许宣小声地说了句:“许公子,柳儿去杀鱼了。” 随后不等许宣答话,便拎起鱼,迈动长腿朝自厨房方向去了。 对于她的离开,许宣也没有阻拦。柳儿与许安绮毕竟是初识,还谈不上熟悉,许安绮所说的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虽然算不得机密,但有也一些是比较重要的。他放柳儿离开,也是不愿对方太过尴尬。 只是心中也会有些疑惑,为何许安绮的话题,总是要往一些生意上比较重要的内容上扯。只是这样的心思只是想了片刻,并没有深究下去。也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注意到许安绮望着柳儿背影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 “她好高啊……”许安绮收回目光,随后小声的说了一句。 “是啊,居然比我都要高不少……啧。”这话在许宣这里似乎引起了不小的共鸣。 许安绮望着许宣欲言又止了一番,只是这般过片刻,有些话还是被她压下去。随后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元氏啊,妾身以前见过的。她住在东巷那边,与胡叔的宅子离得很近。妾身小时候去胡叔家,经常去她那里玩,还吃过元氏给的糖糍粑粑。” 许宣闻言偏了偏头,这个时候,让其实有些不明白许安绮为何要说起这些来。 “元氏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人也很谦和。小时候听胡叔提起过她是个****的事情,妾身也确实不曾见过他的夫家……她还有一个女儿,而同妾身一般大呢,长大也很漂亮。”许安绮说到这里,有些叹息地说了一声:“便是元盼盼了。在妾身的印象里,她应该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子。小时候怕生人,也难怪,毕竟自幼没有父亲,只是……不曾想到这次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许安绮说完,想了想又道:“只是,那个元氏……应该是很坚持的女人。” “坚强?”许宣闻言挑了挑眉。 “嗯,都是胡叔说的,妾身也这么觉得。毕竟一个女人还要拉扯一个孩子,元氏这些年生活比较艰苦。她女工做的好,因此生活还能勉强维持。只是这样的情况下,她为了让元盼盼过得好一些,除了做女工之外,更是做了很多男人才做的事情。有一次,她上房翻漏的时候,摔了下来,断了腿……” 许安绮说着一些关于许宣未曾谋面的女人的过往,比如担沙子,比如做农活……这个时候,二人大概并没有特别急需要做的事情,因此这些闲谈的心思还是有的。 某一刻,许宣疑惑的问了一句:“对了,说了这些……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我这个人很宽容的好不好?元盼盼的事情,只要她打住了,我并没有准备追究。就当……给你个面子?呵呵……” 许安绮闻言摇了摇头:“妾身只是觉得,坚强如她那般的女子,不至于做出跳井自杀的事情……即便知道她是于贲的妻子,因为于贲的缘故寻了死,但还是觉得有些不令人吃惊。” “哦?” “胡叔以前对她有过一句评价,他说这个女人,是困难和苦难打不倒的……呵呵,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哦,胡叔以前想过要纳她为妾……而且,这事情,胡婶也是支持的。不过,被她拒绝了。还好胡说没有这般做,不然……于贲是个很可怕的人。” “呃……”许宣闻言微微怔了怔,这个时代,有些事情的价值标准苛刻的可怕。比如文人经商的事情,在很读书人那里,都没有商量余地。但在另外一些事情上的价值标准便很模糊了。男人喜欢上了邻居家的****,老婆居然还在一旁鼓掌助威。到底……算不算一个幸福的时代呢? 当然,如此想法其实也只是想想而已,虽然身处大明,但许宣内里价值尺度,其实还是一个现代人的标准。这些,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三妻四妾的事情虽然在眼下极为寻常,但是在他这里,要接受起来难度还有些大。他当然不是卫道士,也并非故作清高,只是多年的现代教育在心里打下根深蒂固的烙印罢了。 “许公子!”虽然不知道许宣具体想些什么,但是从他略显****的表情上,许安绮大致能把握住一些东西,因此有些娇嗔地说了一句:“不是你想的那样。胡叔是从内心深处佩服元氏的,而且,胡婶也是……大概是被元氏平素的一些行径感动到了。” “好吧,好吧……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许宣耸了耸肩,随后想到了什么,脸上微微一肃:“你是说,她不会自杀?” “这其实也是胡叔的看法,元氏投井的事情,这两天令得胡叔长吁短叹……她还有一个女儿呢,不论于贲怎么样,她还有一个女儿做寄托,即便心中再难过,应该不至于这般轻易就去寻死。” “而且,于贲已经死去多日了。按理说,人都是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才会做出反常的举动,她明明已经熬过去了。却没料到……”许安绮说到这里,微微垂下眼睑,有些低沉地说了句:“有些可惜了……” 许安绮的话,令许宣微微皱了皱起了眉头。 第183章不该死的人 “大概是因为她对于贲感情……到了那一步吧。”最后,许安绮类似总结般地说了一句:“只是,有些可惜。” 许宣点点头,随后又微微皱了皱眉。 这些事情在许安绮这里,也只是感叹更多一些罢了。毕竟一个熟识的人死去,她的女儿又同许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心中总是有些难言的复杂。另外的,便是她其实也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告诉许宣,那个叫元盼盼的女孩子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其实是有原因的。她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宽慰他。而对于这些,许宣自然也能够感受得到。 或许是因为说了这些,先前少女心中一些被压下去的想法,终究还是有些抑制不住。气氛因为话题的间隔,微微沉默了一下,她咬咬牙故作平淡地朝许宣打听起柳儿的事情。 许宣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哦~~她啊……”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关于同渔家少女柳儿的故事并不多,这些不多的事情里,除了平淡的生活气息之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多余的东西。许宣三眼两语便说完了,随后得到的回应便是许安绮在他对面的凳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少女这时候斜斜地并着双足,手放在双膝以上的地方,姿态端庄。这声舒气,在安静厅堂里微微显得有些突兀。 许安绮对柳儿的事情似乎很关心呢,呃…… 即便再不留心,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许宣也已经有些反应过来。他并不是笨人,只是在有些事情上,他会被一些惯性思维所桎梏住,并没有朝深层的地方去做联想罢了。许安绮因为听了他的诉说之后,陡然间轻松下来的姿态,便仿若一根绣花细针,将原本就并没有多少的一层纸捅破了。 这样突兀的反应…… 有些事情,再明显不过了。 而在许安绮这里,下意识的舒气之后,其实也被自己的举动所吓到。 “汉文……妾身、妾身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事,先、先告辞了。” 少女赧然地站起身,有些慌乱的说了句话,素白的双手因为紧张,有些不知道摆在何处才好,到得后来在耳际微微捋了捋鬓发,算是找到了地方。她的这些慌乱的举动之后,所得到的反应也让人有些意外。 “哦,我突然想起来,临仙楼那边今天好像也有些事情啊,呵呵呵……。” “那走了哦~~” “嗯嗯,好的,我送送你……” “呃……” …… 这些对话,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双方都在试图对一些发生的事情以及情绪做必要的弥补。但是这样欲盖弥彰章的对话之后,一些原本还有些模糊的事情,反倒陡然之间变得更清晰起来。 许安绮微微提了提裙摆,碎步走到门边的时候,冬日的阳光正从外面照进来,她纤细修长的影子被投射到屋内的地面上,影子珊然可爱。她在门边站定了身子,想了想,随后小声地说了句:“你好好养伤。” 话音落下之后,她又略微等了等,也不见身后的书生再有话说,于是心头微微泛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失落感。随后便准备出门去了。 便在这时…… “喂……” 身后书生的声音迟迟地响起来,将她唤住,许安绮闻言,转过身去。 虽然将许安绮叫住,但是许宣发现这样的举动做出来之后,他似乎并没有其余的话要说。这样的情况在他这里比较少见,只是眼下脑海中思绪拼命地转动着,到得最后,却依旧发现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个时候,他便仿佛一个懵懂的少年,在某些事情之前有些胆怯地止住了脚步。 气氛沉默下来,一些微妙的情绪开始悄然蔓延开来,厨房的方向传来剁鱼的声音。庭院里,几颗枣子被风吹落在地面上,发出几声轻响,除此之外,便是安静了。 这般过得不久…… “谢谢。”书生才小声地说了一句,仿佛是为了让情绪表达地更加充分一些,他又补充了一句:“真的。” 感受到书生的某些情绪,少女的心口明显的起伏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自她优雅的胸膛跳跃出来,失落的感觉因此散去。随后明朗而嫣然的笑容,陡然自她的脸上绽放出来。 一瞬间,温暖了冬日的时光。 有些时候,只是简单的字句,可以表达深层的感情。 …… 时间继续向前。 许宣的院子里不断有过来慰问的人。一些是商贾,过来含蓄温暖一番,留下点礼物。其中黄于升最为干脆,扔下一箱子的财物后,说了句“不知道送你什么好,给你钱,你自己去买吧。”这般光棍的姿态,让许宣无奈之后,便只有失笑了。 也有一些读书人过来,大概是因为他在桃李园的表现,眼下得了亲近的机会,过来拜访一下。其中范阳还带了郎中,许宣所受的也只是皮外伤,上了些药,之后时间过去很快就可以痊愈,当然对于对方明面上所表露出来的好意,许宣还是心领的。这些人,日后都是可以往来的了,他在心中记下来。人情这种东西,既然受了随后便会找机会一一还回去。 而这些事情之人,最让他重视的其实还是方元夫来访之后对他说的一番话。 “汉文,有些事情,先前没有告诉你。元盼盼的母亲元氏,其实是我师父的义女……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只是虽然说是义女,但她这些年也并没有依靠师父,一个人活得辛苦……眼下也算是一种解脱罢……只是,没想到她会寻死。” 这番话之后,许宣便也明白当初于贲为何会看在罗长生的面子上暂时放过自己。但是,方元夫的话之所以让他有所警觉的原因其实还别的地方——那便是方元夫也对元氏的死也有着比较明显的疑惑。 那个叫元氏的女人,许宣之前并不曾见过,而之后更是没有见的可能了。但无论如何,对于她的死,很多人都感到意外。大概她原本在人们的观念里,并不是一个会去寻死轻生的女人。 但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却死了。 第184章谣言或是故事 冬日的天气变化很快,几阵北风吹过来之后,身处其间的人们能明显地感觉到气温一天天地降下去。柳儿在许宣这里待了一些天,随后便被安排到临仙楼里帮忙打理一些事情。 说是帮忙,其实对于平素未曾接触过这类事情的渔家少女来说,其实很多都是不懂的。她为此颇为苦恼了一阵,不过许宣所需要她做的其实是另外的事情,只是在这些事情到来之前将她稍作安排罢了,也没有对她太有期待。“不懂便学,你不识字,管账不行,但是管人还是可以的嘛。要凶一点,和人说话不要紧张,他们都听你的。这些东西不难的……”每次望着对方苦恼的俏脸,他都是这般说法。 另外的,便是一个未嫁的少女每日住在他的家里,外人已经开始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了。有一次吴婶在街上遇到他,还特意问起柳儿的事情。 “宣哥,那丫头身量太高了些,并非良配……你若是存了娶来做妾的想法,倒也罢了,若是娶其做妻,却是有些不妥。老身已经替你寻了良配,待你院试考中,便可去提亲。那个……唔,柳儿是吧?若真如你所言,你二人并无干系,你趁早将其打发了,休要误事。” 吴婶说起这话的时候,语气比较认真,所摆出来的也是长辈的态度。虽然想着她口中的那个所谓“良配”,那个叫白素贞的女子,他其实更觉得有些不靠谱。但不管怎么说,她算是许宣到这个时代之后为数不多的愿意真心替他考虑的人,许宣当然不至于去拂她的意思。随后心中解释的心思也就淡下去,同柳儿的清白既然对外人说不清楚,他也懒得再费气力。 只是随后也意识到这件事情对柳儿的影响。家里有个女人确实不一样,少女这些天里里外外地忙活,院落、屋内被整理的十分整洁、干净,倒让更他觉得有几分家的感觉。但是,这些事情的背后,少女所承受压力也比较大。眼下她在岩镇虽然并无认识之人,但是进进出出的,总有人用古怪的眼光看她,她虽然不曾说,但是心中怕是也纠结的厉害。 其实站在许宣角度,以后世的观点来看,柳儿算得是难得的美少女。高挑曼妙的身姿,即便冬日里穿着臃肿的厉害的衣服,也遮掩不住。说起衣服,这些天他也专门替柳儿置办了几套新衣。当然,免不了又要同少女的羞赧的推辞做一番斗争,这样的斗争都是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穿上了新衣的少女,平日脸上总是红红的,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害羞。做起事来的时候,格外的小心。有一次她在杀鱼,被活蹦乱跳的鱼溅了一些水渍在身上,心疼了好半天。随后若是再有要杀鱼的日子,她就会事先穿回原来的一套旧短袄。对于这些,许宣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叹息,但是少女某种让他欣赏的特质,其实也在这里。只是也会随口劝她几句,但效果似乎并不明显。 “不就是件衣服么?拿来穿的东西,你这拿来供着做什么?在我老家,像你这样的超模,衣服多得可以用车拉……” 这般说完之后,少女便会问上一句“对了……许公子的老家莫非不是岩镇么?”“什么是超模啊”“衣服居然多到用马车拉”“那得有多少啊?” 许宣望着少女眼中憧憬的神色,就只好耸耸肩。少女憧憬完之后,又会接着忙活起来。虽然内里或许是喜欢浪漫的,但她到底还是个脚踏实地的女孩儿。 他同许安绮之间的事情,自那日偶尔的机会里露出端倪来之后,便暂时没有特别的进展。这也是许宣自己的问题,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婚姻这种事情,你嫁我娶,其实并不是多复杂的事情。但是因为后世的一些观念造成的影响,他还是觉得应该在等等。至于要等什么,他其实自己也还不甚清楚。 啧,都没有谈恋爱,就结婚……总觉得不那么踏实。 如果要归根究底,他心中大概是这般类似的想法。好在许安绮自那日的紧张慌乱之后,也有些刻意回避这些事。两人见面了几次,所说的事情也都是无关风月的。但无论如何,先前的事情还是造成了影响——他同许安绮之间的相处,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二人仿佛心照不宣地对一些事情,做了暂时的沉默。 …… 日子过去之后,一些事先安排的事情也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显现出来。徽州墨商程家,过去很多年中积累下来的一些不那么好的事情,在有心人的运作之下,被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了。 这些事情,其实很多人都是有过耳闻的,并不算新鲜。但是如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再次被人提起的时候,添油加醋了一番,原本一个简单的事情被说的百转千回,仿佛传奇故事一般精彩,因此还是吸引了很多人。 这些事情背后,自然都是许宣的功劳。程家到了眼下这一步,根深蒂固,要想扳倒,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不仅不容易,其实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至于谣言之类的东西,即便能给对方造成些麻烦,但是其实意义不大。好在许宣所要做的,并不是单纯地制造谣言。 当日在许家进行的商议之后,一些墨商按照要求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程家的一些事情爆了料。许宣将搜集来的关于程家的信息做了故事化的处理,所采用的也是与眼下一些只有开头、结尾故事并不相同的手法。 起、承、转、合,一个个伏笔埋下去,一个个包袱抖出来,原本或许是只是程家某个少爷逛一趟青楼这般短短几句话便可以交代清楚的简单事情,却被塑造成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比如一些争风吃醋的老套桥段里,后世小说中扮猪吃老虎之类的伎俩被加进去。还有悬疑、推理、心理分析之类的手法,等等……当然,也不会真的指名道姓。在这些故事里,主人公各有不同的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但恰恰都是墨商。故事的背景也做了模糊化处理,但一些诸如“三代积累”、“墨业行首”之类的关键词,即便再蠢的人,也能从中看出程家的影子。 “话说,这孙子善当日去往红袖招,原本是花钱买了几首好诗,准备博那青青姑娘一笑的。只是,到了之后才却突然发现这青青姑娘已经身怀六甲……此事不可谓不惊人,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呢?”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其实是程家内部的一些故事。这些事情,在很多家族里面都不会少,也寻常得很。但是因为许宣在其中加入了后世宫斗的伎俩缘故,就显得有些秘闻性质。比如三房的小妾因为争宠失礼,气极之下毒死了二房的猫。那只猫又是在四房的屋子里被发现死了的。于是这只可怜的猫,随后在程家的整个后宫带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诸如此类,在如今创作技巧单一的年代,这样的故事,具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即便任谁听来也知道是在瞎掰,但是没有办法,故事好听啊。冬日的时候,无事的闲人很多,因此这样故事的市场就更大了一些。 这些故事,因为任何人都能判断出真假,因此严格说起来其实已经突破了谣言的范畴了。但是即便如此,因为故事中的主角们在现实中都隐有所指,代入感比较强,因此还是将程家的阴暗一面一步步放大到众人心中。 “嘿,如今同许家亲近的人里面,肯定有程家的人,这个不用去想也能知道。因此自打开始,便不曾想着瞒过对方……” “但是没办法啊,我本来就是在说一件假的事情,谁都知道……这个应该算不得造谣。而且我又没有指名道姓,孙子善么……孙子……又不是在说程子善。这是故事……” “谁都知道是假的,但是只要听了感兴趣的,不免就会多想一下。这些事情,到得后来也就是莫须有了……而如今,效果好像不错啊。” 某一日,许宣在许安绮面前说了这番话,少女脸上神色古怪,到得后来,终于憋不住地笑出声来。 “哪有汉文你这样的,一肚子坏水……” 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这些故事中夹杂了某个书生杀了人的传言,仿佛丢入湖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横竖都不曾引起任何风浪。 一切事情以一种暂时还看不出端倪来的古怪方式朝前发展之时,大多数人所看到的还是一个模糊的前景。 而这样的结果摆在程子善和张先生面前的时候,一老一少,却在石桌前沉默了很久。 “他居然这样做,居然这样做……”沉默中,程子善这般说了一句,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恐惧:“这样、不会有事吧?” 这一次,张先生只是眯着眼睛,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边……也该出手了!” 冬日黄昏,叫张先生的中年文士,对程子善说了这样的话。语气中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第185章深巷传酒香 岩镇的这个冬日,因为一些不知道来自何处的故事,变得有些不同。那些关于风月、关于商场、关于科考……关于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故事,虽说故事,但内里又有着同眼下现实并不疏离的真实感,总之让人津津乐道。 有人甚至专门将故事搜集起来,编纂成册,提名为《新安二三事》拿来贩卖,倒是因此发了一笔小财。据说,程家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最大的买家。 更有一些人,故事听了几遍之后觉得不够味的,便开始自由发挥起来。大明朝是一个市民阶层开始崛起的朝代,这些方面的需求其实原本就有。一些比较好的小说、话本一经出现,比如《西游》《水浒》《金瓶梅》之类……常常会受到很多人的追捧。虽然这样的作品并不多,但多制约其出现的也只是一直以来的某种既定思维方式的桎梏罢了。 而眼下这些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故事,给人打开一扇新门窗,提供了新的方向。有些事情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若只是原本的一些故事,程家采取措施之下,或许还能进行一番必要的遏制。但现在事情已经开始泛滥,这般可能有的措施便也已经开始无力起来。 人民群众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后人诚不欺我啊! 许宣想着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有些感慨。当然,这些对他而言,算是意外的惊喜了。 临仙楼的一些事情也快接近尾声,先前每日热火朝天的景象淡下去,一些工匠们开始患得患失起来。这也难怪,这些天他们在临仙楼做工,所得的酬劳待遇方面是平生所不曾有过的。另外的,便是通过这一次临仙楼装修,他们也学到了一些平素不曾接触过的新鲜知识。也是因为这些原因,事情进行到尾声,他们的积极性就有些受到影响。 在往常做工的过程中,很多时候,工匠们巴不得尽快将事情干完,早些拿了银钱走人。而这样因为要结束工期,不愿离开的情况,在常人看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这样的情绪并非个例,即便赵家父子也压不住。另外毕竟都是街坊邻里,他们也不好真的拉下来脸做什么。 柳儿在临仙楼里负责管理一些事情,因为得了许宣的教导,这几日对于工匠们消极怠工的事情,都是她在操心。少女比较认真,先前是担心自己做不来,但是等到真正做起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尽责的。 其实所谓的操心也很简单,她想起许宣说过的“要凶”,因此每日在临仙楼里,若是哪个工匠做事情懈怠,她便拉着脸站在跟前盯着对方看,也不说话,看起来倒有些凶巴巴的。其实柳儿明丽可爱的样子,即便生气其实也不会有多吓人,更何况她的生气还是明显装出来的那种。 只是她的身量很高,眼下因为换上了新装,一个活脱脱的俏丽美人。被他盯着的工匠们,心中难免会有些不自在,因此到得后来,也只好硬着头皮将事情做下去。而这些在少女这里,便也觉得自己大概是很凶的了。 工期已经临近末尾,工匠的情绪还是要照顾到的,因此还是许宣以主家的身份出来像大家说了一些话,向大家保证临仙楼的工期结束之后,会有新的事情交给他们。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众人对许宣的为人已经有些了解,因此得了他的保证之后,便也有些宽心,知道他大概是不会骗人的。于是临仙楼的场面在稍稍冷却了几日之后,复又热火朝天起来。 而李家在这些事情当中,也给予了许宣比较多的信任。在桃李园许宣所写的文章传开之后,鲁氏对许宣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她对于这些事情虽然不太懂,但李既安最近跟在许宣身边,确实有了很明显的长进,因此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消去。 无论好坏,一切都在酝酿之后,朝前稳步推进之中。 东巷这边的酒坊里,酿酒的事情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这些天,酒坊里的香气透过门的缝隙传到巷子里,将一整条巷子染得到处都是酒气,仿佛只是闻一闻气息,也会令人心中泛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醉意。 这当然也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路过酒坊的时候,不少人会凑上去,隔着门板的缝隙朝里面窥探一番。许宣担心有意外发生,因此从临仙楼里拉了两个小二在这边看守。为了做到保密,一些蒸馏酿酒的设备也被他事先收好。暂时来说,也没有出什么问题。 这一日,他从临仙楼出来之后,便径直过来自己的酒坊。才走到巷口处,便嗅到浓浓的酒香。 这他妈是成功的味道…… 许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得意的泛起一丝成功人士的感觉。当然,这样的心态也是他无聊中自得其乐般的慰藉罢了。以他如今的心态,断然不会迷失在事情还没有开始之前的幻景里面。做生意,很多时候都是一步生,一步死……谨慎低调是必须的。 酒坊之中,几大缸酒水清澈飘香。这些酒水都是经过蒸馏处理过的,因此不似眼下其他酒水那般浑浊。大概是知道这些酒水的价值,两个小二紧张地在一旁守着。这些天一直有人想要来买酒,但是因为许宣事先的吩咐,他们一概拒绝。只是即便拒绝之后,也有不死心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酒鬼们在一些事情上都比较偏执,因此几日下来每日都和打战一般,二人倒是累得不轻。 好在事情就要结束了,这些酒水很快要转移到临仙楼,他们便可以歇一阵。 许宣看着酒坊门口聚集地人群,止住脚步,那边小二注意到他,将求助地眼神朝他投过来。这些打发人的事情,许宣自然不想去费力,于是低下头,装作路人甲,自酒坊面前过去。 “许宣!” 某一刻,人群中有人喊出他的名字。酒坊酿出了好久,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因此,关于酒坊主人的身份,也已经被人挖出来了。这个时候,有人见到许宣的身影,立刻嚷嚷了起来。 “不是我!” 没做多想,许宣下意识地喊出这句话,随后撒腿便朝巷子另一端跑过去。留下身后一群对眼下局面有些愕然的人们。 面面相觑。 第186章关于他杀(一) “许宣!” “是许宣……” …… “不是我!” 短促的对话响起来时候,许宣在众人还不曾回过神来的当口,身影便已经跑至巷子的另外一端,随后折过去,再左右拐了几下,待到将他自己也弄得有些晕头转向的时候才停了下来。 这下子,大概追不过来了吧。 啧…… 冬日的暖阳之下,某成功人士扶在石墙边上,微微喘气片刻,这般想到。 虽然不知道随后具体的路径,只是毕竟还是在东巷附近。这边许宣来过几次,但是眼下阡陌交通的巷道,他也并非每一条都走过。 待到气息稍稍平复下来,他想了想,随意地择了一条,径直走过去。正因为四通八达的路径,因此到不担心迷失掉。若真得到迷路的那一步,也只需要找个路人问一问便可以了。 只是今天来酒坊的目的未曾达到,有些可惜。 空荡荡的巷子里,眼下没有人,所回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先前的一番剧烈运动还未曾完全平息下去,因此有些粗重的喘息在这般寂静无人的巷子里,显得很清晰。 巷子两边是经年的老墙,不知道是哪朝哪代就有了的。长年累月的雨水冲刷下来,一些地方的色泽变得有些黯淡,同他处的白色相杂之下,看起来颇有几分沧桑的色彩。一些地方,白色的墙灰微微剥落下来,随即露出青色的砖块。墙头探出一些经年老木的树枝,有些还绿着枝叶,也有一些已经光秃秃的。这般交错之下,阳光从缝隙间流泻。 脚下是光洁的鹅卵石,石子原本就比较圆润,附近的居民往来,又踩了很多年了,因此并不硌脚。走得快的时候,还会有些微微的麻痒,脚底泛起继续仿佛按摩似的快意。 走了不多时,巷子朝西便微微倾斜,有水洒在地上“哔哔啵啵”的声音传过来。他朝前走过几步之后,一些先前因巷道偏折,被石墙挡住的画面便出现在眼前。 一口老井,露出地面的是青黑色的石块垒砌的圆形井身上。经年累月,担水或是浣衣人将井水洒在上面,因此积了一层厚厚的青苔。而没有青苔的地方,露出来的一些石块,也是油光可鉴的。 有女子微微伏下身子,将系着绳子的木桶扔在井水之中,木桶敲在水面上,“咕咚”地发出一声轻响。绳子的另一端拿在女子手中,素白的双手费力地摇晃着绳子,努力将木桶在井水中放倒。 只是她大概不常做这些,许宣在不远的地方盯着看了不短的时间,也不见她将水拎上来。 女子只是留了一个背影,一袭青丝般的乌发散在肩头,某一刻,她稍稍停了停,伸手将额上的汗拭去,随后又俯下身子去。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盆已经浣洗干净的衣物。 只是略略扫上几眼,便知道都是女儿家的东西。 那女子不知道身后有人正在看着一切,只是自顾自地忙活。原本有些笨拙的动作,但因为是她做起来,因此便也能感到几分优雅。 时间过去之后,许宣神色复杂地眨了眨眼睛,所注意的到,当然不是女子的优雅。这个女子一袭素色衣裙,虽然只是给他留了一个背影,但也足够他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啧,是她啊。 许宣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心中觉得有时候际遇这种东西,真是有些奇妙。岩镇虽然不大,但是也不算小了,若不是在热闹繁华的街市,两个人的相遇也并不是随时都可能的。几日之前的场景不会这么快就忘记,而眼下那个女子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元盼盼…… 这个时候走到这里,再往回走就有些不划算,但是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他便也没有立刻上前。 刺杀的事情之后,刘守义派了人过来问过他的想法,但是因为当时既然决定放对方一马,他便也没有再追究。他杀了于驰的事情,刘守义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眼下许宣得了他看重,因此对于他杀人的事情,刘守义便当做为民除害来看,也没有多做计较。因为,关于他杀人的谣言,一方面因为被那些古古怪怪却引人入胜的故事掩盖下去,另一方面也因为官府本身没有表态,因此才得以平息。 总之,既然刘守义没有追究这些事,许宣自己不会找不自在。虽然心中也承认了元盼盼的受害者身份,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这些事情,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因此也没有去争辩的必要。 终于,元盼盼颇费了一番气力,才勉强将小半桶水拉出井口,只是木桶拉出来的时候,在井壁上蹭了一下,一些青苔之类的东西落在水中。她为此苦恼了一下,不过横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随后又拭了拭额头的汗渍,抬头看了一眼即将当空的日头,才一手将陈着衣物的木盆在抵在左边的腰际,另一只手拎着半桶井水,费力地朝远处过去。 只是走一段路之后,会将木桶放下来,稍稍歇一下,然后才提起来继续朝前走。 这个时候,就更能确定她平素在这些事情上是没有经验的。 看来……那个叫元氏的女人,将女儿呵护地很好。许宣落在她不远的身后,心中想着这些,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他跟在元盼盼身后走了一段路,那边女子正费力对付手中的木盆和木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注身后的事情。 随后路过一间富裕人家的宅院,门前两个门当,因为被精心打理过,显得锃亮。石阶上被扫的一尘不染。元盼盼走过去,并没有停留,直到下一间小巧的院落前,才将木桶放下来,做了最后的休息,随后径直走进去了。 在她身后跟着的许宣稍稍看了一眼那富裕人家的门庭,心中猜着大概便是胡莒南的家了。 二人走了一路,按照元盼盼走一段路,休息一阵的次数来看,应该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这个时候,直到元盼盼进了家门,他是脚步才加快一些。 元盼盼先前进去的小巧院落,门还来不及关上,他路过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朝里面偏了偏。 随后脚步有些不由自主地止住了。 第187章关于他杀(二) 元盼盼所在的院落只是小小的一方,同隔壁胡莒南家三进的大宅院放在一起,显得有些小气。但也只是小气一些,却并不寒碜。院落里面有很多精致的盆栽,地面干净整洁,倒是看得出来,即便是小家,主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打理的。 当然,从先前元盼盼费力地担水举动来看,做这些事情的,大概也不是她自己,应该是她已经死去的母亲,那个叫元氏的女人。 只是眼下吸引了许宣的目光的,却并非这些。 他望着院落里的一口井,目光顺延过去,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那边元盼盼的身影在井边微微怔了怔,表情上露出一抹哀伤。随后将手中的木桶放下来,颤抖着手在井沿的地方轻轻的抚摸着。看她的姿态,仿佛那不是石制的井沿,而是在摸人的脸面。 见得这般情景,一些事情,在许宣心中也开始清晰起来。看来那个叫元氏的女人,便是在此处投井身亡的。 这般的想法之后,一抹疑惑开始慢慢爬上心头,随后就有些无法遏止。 那边女子脸上淌下两行清泪,日光照耀在她的脸庞上,有些盈盈的光泽。这般呆然的片刻,从她神情脸色上看,大概是因为忆起了某些往事,伤心凄然的感觉更明显了一些。 南国的冬日虽然寒冷,但依旧会有一些耐冬的鸟儿时时飞过来,也不怕人,在井沿上停了停,“啾啾”的鸣叫几声,旋即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元盼盼回过神来。很多时候,女子流泪之后的最直接反应便是怕人发现。即便眼下空落落的院子里并没有人在,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擦拭了眼泪,目光四顾之下,便看到了门外书生的身影。 他也就那般站在日光下院外的巷道里,紧锁着眉头朝这边望过来,脸上是古怪而疑惑的表情。 四目相对,元盼盼明显怔了怔,素白的衣裙被偶尔吹过的冷风撩动,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随后的反应便是快步走到门边…… “嘭!” 门被人从里面关上,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有种恶狠狠的感觉。 “啧……”自女子望见他开始,到得关门,其间并没有太久的间隔,许宣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院门上的几个微小的虫眼上,随后摇了摇头。 只是疑惑的情绪,并没有因此稍减。 事情……有些不对。 那日同许安绮的一席谈话,让他对元盼盼也有了一些认识。这些认识虽然算不得多深入,但是也能够在心中勾勒起一个大致的形象。而另外的,关于那个叫元氏的女人,以及她的一些事情,反倒让他有些印象深刻。 这样一个单亲家庭里,作为母亲的元氏舍不得女儿吃苦,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即便这些努力令旁观者有些唏嘘,但她确实是做到了。从先前元盼盼担水的举动来看,她应该也确实不曾有过多少粗活的经验。即便家境不富裕,但她确实是不曾吃过苦的。眼下,母亲离世,面对生活,她才不得已自己承担这些东西。 只是,作为母亲对女儿的爱护,元氏对元盼盼的呵护也不是一天两天。因此,在她忍心抛下自己的女儿赴死这件事情上,很多人都有些无法理解。当然,这个可以用她对于贲用情至深来解释。于贲既死,她也就生无所恋。 这个从道理上是可以讲通的。 但是,从这些年她的举动中也可以看出来,对女儿的爱,并非敷衍。而且,这种情感一天天地堆积下去,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概括的,自然也并非说放开便能够做到。退一步说,即便她因为于贲而赴死殉情,即便她舍得抛下女儿,即便她选择了自杀…… 但为什么会是在这里? 许宣抬头望了望日光,心头的某些疑惑,到这一刻才到达顶点。 “元氏对盼盼的爱护,有些时候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记得小时候,一次大雨倾盆,盼盼想吃冰糖葫芦,当时她冒着大雨去买回来。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后来病了一段时间。当时盼盼不懂事,过了几天想要吃,她那时候病得厉害,却依旧去买了回来。” “她常常对人说,盼盼是她心头掉下来的肉,即便她死了,也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耳畔回忆起许安绮的话,在她的印象当中,元氏应该是这样一个人。 在很多地方古老的习俗里,死了人的井是应该被废弃的。元氏在家中的井水里自杀,不仅意味着某种不祥,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元盼盼今后只能从更远的地方取水。这同她对女儿一贯的呵护行为,并不一致。 她说过死都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受委屈的…… 时间过去,巷道里偶尔有行人打他身边过去,见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皆有些疑惑。一些孩子打闹着围在他身边跑了一圈,他也只是看了几眼,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而眼下,与此类似的疑惑正爬满脑海。 时间过去不短的时间,下一刻,门又被人自里面打开,素色衣裙地女子在里面看着依旧没有离去的许宣,皱了皱眉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啊?”许宣回过神来,意识到女子正和他说话:“哦~~路过。” 女子闻言,便要将门关上,她的动作到了一半,那边书生的声音又响起来。 “只是发现了一件事情,有些想不通……” 关到一半院门稍稍顿了顿,隔着半遮掩的院门,元盼盼皱了皱眉头。 “什么?” “那个、元氏……你娘,为什么要在这里跳井啊?”想了想,许宣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女子愣了愣,随后意识到他所问的问题,白皙的脸庞上爬上一层怒意。 这个时候许宣说起这些也确实有些伤口上撒盐的嫌疑,何况这伤口某种程度上说还是他造成的。当意识到这些之后,许宣摆摆手道:“我听闻你娘说过,即便她死也不会令你受委屈的……方才我见你从那边担水过来……”许宣说着,伸手朝巷道的一端指了指。 元盼盼进行到一半的愤怒因为他这句话,稍微隐去一些,但随后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依旧冷了冷的。 “我杀不了你,原本是随你处置的。但你现在是在作什么?过来奚落我么?你若这般,我、我……”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许宣的声音到得此处,微微停了停,随后看着门后的元盼盼,心中斟酌着试图将一些话用某种恰当的语气表达出来。 “有!屁!快!放!”对于他这种卖关子的行为,那边很干脆的骂了一句。 “你说脏话……” “骂的便是你,又如何?” “好吧。” 书生耸耸肩,随后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建筑的高墙沿着巷道延伸,目光顺延,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因为阳光照耀下来的缘故,留下一地的黄金色泽。简单的对话之后,气氛便沉默下来了。 当日被元盼盼刺伤的时候,许宣虽然没有表露出对对方举动的气愤,但是内里类似的情绪或多或少也有过一些。只是随着时间过去,对方这般举动背后,也确实是极惨的一些事情,他那些不满或是愤怒的情绪随即便消散掉了。 今日见到元盼盼,也是事先完全不曾料到的事情。但是见到她如今的生活境况,笨拙的背后,生活的压力正排山倒海地朝她而来,心中便也有些怜悯或是同情。如果她内心坚毅,像她母亲一般,生活自然是打不倒她的…… 但在眼下的时代,女子大多时候都是作为男子的附属而存在,真正能够做到独立的寥寥无几。若是元盼盼承受不住压力,结果就难说了。或许多年以后,某个富商家里的偏房,或是某件秦楼的西厢里,大概会有她的影子。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一步……许宣大概不愿意看到。毕竟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情总和他有些关系,他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日光照耀在半掩的院门之上,女子的在阴影里露出半张姣好的面孔,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她并非不明事理,在理智上,她也知道许宣所做的事情并不是对错的问题,他若不杀人,便会被人杀的……但是即便如此,若是在感情上便放过他,她也觉得难以做到。 “嗯。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娘……她不是自杀?” 许宣说完这句话,目光征询地朝她望过去。女子只是立在院门的阴影之中,不为所动。 “呵,说说而已……可能是我想多了。”许宣朝她耸了耸肩:“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转过身,朝巷道的另一端走去。 行了不远,身后的院门被打开,门轴转动,发出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响。随后女子颤抖的声音传过来:“你……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的?” 第188章关于他杀(三) 声音自身后传来,大概是感受到内里某种颤抖或是恐惧意味,许宣转过身子。 …… 日光之下的小巷,一脸冷漠的女子抬起头,阳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脸上。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书生的话,某一刻,紧紧皱起了眉头。随后书生伸手朝院门的方向指了指,她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二人随后朝院子里过去。 第一次走进这方精致小巧的院落里,平整的地面上,东西南北各角都有一些盆栽,冬天的时候叶子依旧是苍翠的绿色。正面对着的是厅堂,因为掩着门的关系,倒是见不到内里的陈设。西面的地方是厨房,劈了一半的柴火正在厨房的门口凌乱地摆放了一地,柴刀被丢在一旁。许宣的目光在乱七八糟的柴火上停留片刻,便也知道做这些事的人对此并不熟悉。起居的卧室,在东面的地方。 虽然元盼盼经过一番犹豫之后,让他进入到了自家的院子里,但是要说有多好的脸色给他看,也是不竟然的。在她的内心里,眼下对许宣的恨意还在,之所以将他邀请进来,也不过是因为片刻之前他的某句话,唤起了自己心中一直在考虑的事情。因此请他进来,也是想要做一些必要的确定。 对于一些事情,在伤心之余,她也觉得很有些不可理解。 元盼盼走在前头,对许宣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横竖都没有一个做为主人的自觉。许宣在她身后微微打量一番周遭的环境,对她的态度,显然也未曾放在心上。 “这只是一个猜想,你娘……这样做的前几日,有何反常举动么?” 一番沉默中,许宣走到井边上,探出脑袋朝里面望了两眼。井水深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了人的缘故,许宣总觉得这水比其他地方要凉冷上几分。日光自天际照耀直下,一片、两片的光彩偶尔落在井里面,被圆水面框住。水底不时也会翻出一尾鱼的尾巴,“啪”地在井水中敲打出声音来。 这是“井王爷”,一般有私井的人家都会放养上一些鱼在里面,其作用一方面是因为祈福,另外的,鱼在里面活动,也能带动水质活起来。真的到了那一步,还可以拿来改善一下伙食。 元盼盼闻言摇了摇头,事情过不并不久,她所能做的,便是在许宣面前极力对自己的情绪做最大保留。但是即便这种自我克制已经到了最大的程度,当她回忆起才过去的这些类似噩梦般的遭际时,表情上依旧依旧还会泛起几许茫然无措并且哀伤的神情。 “娘只是伤心,于……于贲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她先是说不信。等到随后确定下来,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就是哭了……我当时觉得她只是伤心。而且,在这之后的几天里,伤心过去之后,她明显好起来。虽然表情还是不笑,但是也能够说一些话了。”女子声音低低地说道:“她已经好了……” “那几日,家中吃的食物有什么不同吗?”许宣随手在井沿的石块上拍了两把,有些突兀的问道。 元盼盼闻言,目光奇怪的看了许宣一眼,随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并无不同,没有大鱼大肉,都是一些蔬菜瓜果,有些是集子上买回来的,还有一些是那边地里长的。”元盼盼伸手指了指院落的一角。许宣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蔓延,最终落在不远处。那里一方精心开垦出来的小自留地上,一些长势喜人的蔬菜瓜果,虽然数量不多,但是偶尔也能够摘一些进厨房,做些添佐:“平素月余才能吃一回肉……娘对这些比较上心,但是那几日好不曾到吃肉的时候。” 这样说来,也没有最后的晚餐……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目光落在井边的地方。一块体积比较大的石块,一方同井口差不多大小的木板。他随意地扫了两眼,弯下腰将木板操在手里,随后走到井边。木板被他小心地覆盖在井口,正好盖住了窟窿。 他这般做完之后,又拾起一旁的石块,将它放在井口的木板上压住。这一切做完,他轻拍几下手,随后目光朝元盼盼望过去:“是这样的么?” 元盼盼对他的举动有些不明所以,但是这个时候也不介意多回答他两句话:“原本是为了防止鸡们夜里掉下井里的。” “鸡?”许宣闻言微微挑了挑眉毛,自他进院子到得眼下,空落落的院子里除了他二人之外,便只有一些植物。 元盼盼闻言,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随后压了压脑袋,声音低低地想起来:“为了给娘办丧事,都卖了……” 许宣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后微微点了点头。 “你娘是夜里投的井吧?” “嗯。” “那当时这井盖是封住的?” “嗯。” “那就奇怪了……” “嗯?” 压在木板上的石头,即便许宣这般成年男子要拿起来也有些沉。 许宣将自己带入到当日元氏自杀前的场景了,在心中仔细推敲着对方的心态。 从目前所能知道的消息判断,当时对方应该是伤心极到了极处……这般想着,许宣下意识地来到井边。 那么,下一步,便是想要跳井了……但是井上压着石块,需要费一番气力取下来才是。许宣才微微探出手,便止住了动作,微微摇了摇头。 这样……不对! 一般说来,内心有轻生念头的人,在临死前思维会有一段时间的混沌。这般情况之后,所要做的举动,其实都不会很复杂。就比如跳楼,走到窗口的时候,内心里负面情绪积累到得最高点,随后只需要伏下身子就能够完成一次自杀。若是跳井的话,应该也是这般…… 但问题在于,这中间必须保持过程的顺畅无阻碍。若是跳楼的时候,窗子上了一道锁,那么自杀者就未必会去取一把钥匙,将窗子打开,然后再跳楼…… 自杀很多时候都是在无意识中完成的,特别是对于因为伤心到极处而起轻生念头的人来说,更是如此。这样做,会将原本茫然的情绪拉回到理智之中……随后很可能会清醒过来。 按照元盼盼的说法,元氏已经开始自于贲身死所带来的悲伤情绪里走出来,即便某一刻情绪仍不清醒,但是要完成跳井的举动,她必须将石块取下来,将木板放下来,然后才能跳下去……而当她完成了这些举动,便很可能自短暂的失神中清醒。清醒过来,便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死会给女儿带来某种不幸…… 那么,就是另外一种可能么? 她的跳井,应该是在本身清醒的状态下所做出来的。只是这样一来有些事情也讲不通了。出于对女儿的爱护,她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口井若是废了,势必会给元盼盼生活造成的麻烦。她说过不会让其委屈的话,那么自然没有道理这般做…… 过得片刻,许宣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一番脑补之后,所得的东西不多。若要深究起来,自然也算不得准确。人是一种复杂的动物,人心是难测的,后世在心理学方面的探究已经算是很深入了,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办法完全还原出人在遇到不同情况时候的心理活动。 随后,他拍了拍脑袋,知道自己着相了。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不论眼下他能有什么样的推断,元氏已死,这也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他真的能判断出对方死前的状态,也都无济于事了。 但是,某一刻,疑惑自他心底泛起来。原本已经有些开始散漫的情绪又一次凝。 如果她是被人杀掉的呢? 这种可能……会不会有? 想着这些,许宣下意识地打量了四周的环境。四围的院墙,框住一方小小的天空。元盼盼有些费解地看这许宣的举动,并不知道在这些时间里面,他内心里不断的假设以及推翻。 许宣来到院墙之下,院墙并不高。他伸手之后,微微跳一下,便能够够着。 …… “哎!你做什么?” 身后传来女子惊疑的声音时,他已经开始攀上院墙。因为是从院墙的阴影里翻出去,最初的一瞬间,阳光刺目。他蹲在院墙之上,伸手挡在额前,过得片刻,视线恢复清明的时候,目光才在院墙之外的巷道上随意地看了两眼。 “你娘跳井,是在什么时辰?” “我发现的时候,是亥时初。至于她跳井的时辰,应该、应该是在戌时吧?你到底在做什么?” 许宣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如果自己是杀人者,当时月黑风高,院墙这么矮……很容易爬上来。许宣皱着眉头想了想,目光望向巷道的一端。那边是巷道的出口,一些浮动的人声、脚步声传过来。 如果是自己来做的话,肯定不会从那边过来,戌时的时候,路上还有人,太容易被人看到。那么……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目光偏向巷道的另一端。方才许宣便是从那边过来的,即便白日里,曲折绵延的巷道也给人曲径通幽的感觉,静悄悄的。 他于是点了点头。 如果是自己,就会从那边过来…… “你在做什么?你快下来……许宣!”元盼盼在对于他让人看不懂的举动,很有些疑惑,现在有是在她自家的院前上,若是让外人瞧见,怎么解释? 院墙之上的活动空间并不多,许宣小心地稳住身子,目光在院墙之上打量起来。一些鸟粪、葫芦藓之类的东西铺在上面,下一刻,目光微微一凝。 “那里!”他伸手朝不远处指了祉,随后小心地靠过去。 “什么那里?你到底在说什么?” 许宣移动了一段距离之后,又一次止住身子,蹲在院墙下似乎在观察着什么。这个时候,即便站在元盼盼的角度,也能看到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 时间过去,元盼盼在院子里站着,书生古怪的举动一直没有得到解答,日光照耀下来。院墙上的书生,院中的女子,古古怪怪的沉默。 良久,院墙之上的一声叹息响起来。 “你去拿梯子过来,看看这个。”许宣伸手在眼前指了指,随后对元盼盼说道。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去……快从我家院墙上下来。你这样子,让人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你娘大概是被人谋杀了的。” “我警告你,快点下……呃,你说什么?” 院墙之上,许宣望着女子陡然间呆滞地眼神,朝她严肃地点了点头:“拿梯子上来,给你看证据。” 梯子很快被取过来,元盼盼的素白的身影自墙头出现。随后便见到书生跟前的两个清晰无比的脚印。 “这里的葫芦藓被人踩过,因此留下了脚印。葫芦藓这种东西,受到压力会变形,但是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不过眼下的脚印还很明显,想来是也就是这几日才新留下的。你仔细想想,这几天有没有人爬上你家院墙?” “除了你之外,没有了……”元盼盼回忆地说了一句,下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意义,目光陡然间惊恐起来。 “你是说……” “嘘!”许宣朝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女子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正午的时光里,除了巷道口处的一些浮动的人影喧哗外,其余便是悄然无声。 “这么明显的痕迹,很难不被注意到。留下脚印的人,却似乎不曾发现。因此,最大的可能……这脚印是在夜间留下的。也只有在夜里,葫芦藓上的脚印被夜色盖住,才让人忽略过去。” “夜间的脚印,往前推几日,你娘投井……你能想到什么?”许宣五指张开,一边丈量着脚印的长度:“唔,大概四十四码……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小偷留下的。呵。” 高墙之下,类似恐惧、害怕、愤然之类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元盼盼的身体陡然间颤抖起来。许宣在一旁见到她的紧张,伸手将她扶了一把,才没有摔下去。 “四十四码,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身高应该是在……”口中小声地说着一些话,仿佛是在计算和考量,这般过得片刻,许宣抬起头对元盼盼说了一句:“我们下去吧。” …… 冬日里寻常人家来说,大抵无事可干的时候更多一些。只是对于商贾来说,节序天气之类的,也只是给生意带来一些其他季节里没有的麻烦,而忙碌还是依旧的。特别是冬日再往后,年关就要到了,这反倒是一年里最为忙碌的时候。需要汇总一年的损益得失,总结经验教训,来年的生意安排,如此总总,都需要在冬日里做出决定来。 岩镇的街道上,几匹健马跑过,令得冬日里干燥的路面扬起了一阵烟尘。人们在路旁避开马匹,下意识地冲着远去地骑马之人瞪两眼。但也仅此而已。马匹在下一个街道口分流,朝不同的方向而去。其中一匹一路向南面的地方,在许家门前停了下来。 飞驰的马匹因为被陡然间拉住,高扬着上半身四蹄朝天踢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马上之人差点被掀翻在地,狼狈不堪地下来之后,冲着迎上来的许家下人急冲冲的吼道。 “出事!快去禀报!” 下人们愣了愣,随后急急地朝屋内过去。过了一阵,许安绮的身影从西厢的地方出现,带着人朝厅堂地方向过去,脸上表情凝重。她随手拉过路遇的下人,吩咐几句,那下人便很快出了门,大概是去找人。许安锦从对面的地方过来问她几句话,她也来不及停下来,一面走一面说着……到得后来,两人脸上都是紧张的表情。 这一日,发生眼下场景的,不仅仅只有许一家。程家、方家、曹家……几乎稍有名气的墨商家里面,都发生这样的一幕。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浪涛已经掀起来了,而在这浪头开始的时候,日光之下的院落里,书生在同白衣女子说着话。 女子伏在井沿上,肩头耸动,素白地双手死死地攀在井沿的石块上。指缝间因为用力过度,有丝丝渗出来的血迹。只是看背影,便也能知道她的伤心。 先前的一些事情被确定之后,先前压抑在心中的痛苦、无助的闸门被打开,她终于不顾书生还在眼前事实,肆意地哭泣起来。声音呜咽间,难以言状的无助和凄凉。 “她居然是被杀的……”她嘶哑地望着许宣,惨然地说了一句:“啊?你说,她那么好的人,她居然被杀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啊……” 许宣心中叹息一声,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随后说道:“事情只要做了,总会留下痕迹来。所谓的不留痕迹,滴水不漏,若是真的留心,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事情现在已经开始露出端倪,随后只要肯花时间,真相总会大白的。”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刺伤你。”哭泣中的元盼盼,猛然间抓住许宣的肩膀:“你帮我,你一定可以……你帮我,找到凶手……” “我……我可以嫁给你!” 第189章关于他杀(四) “这种事情……不是应该找柯南么,我可不想和他一样,不管到哪里都有人死。”围墙的阴影里,书生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片刻终于说了一句:“好吧,我可以试试,不过你不要报太大期望。虽然在你母亲可能是被人杀死的这件事情上,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但是我不是专业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元盼盼在他对面的地方,眼下因为哭泣而有些红肿的双目因为他的这句话带上了某些神采。原本对许宣的刺杀举动,在墙头的脚印出现之时,便已经化作深深的歉疚压在她的心头。当某些事实的端倪露出来之后,她将能够求得帮助的人并不多,而眼下最妥当的,其实是将那事实揭开在她面前的书生。 他能发现脚印的事情,大概也是意外,只是若不是心细到一定程度,又能大胆的做出假设,这样的事情也不可能发生。谁会去在意那围墙之上的某些细微痕迹呢?随后元盼盼心中也有一丝庆幸,若不是他发现,这些本就不太明显的痕迹便会随着时间流逝,待到葫芦藓重新生长起来的时候,脚印的轮廓被掩盖掉,很多事情也就永无明白的一天。 她正这般想着的时候,目光落在书生的心口处。那天便是刺了这里吧,也不知道疼不疼一些内疚或者歉然的情绪,夹杂着感激或是期待,令得她的心绪复杂,但这样的情绪刚刚弥漫起来的时候,就被书生一句简单的话拖到了另外一边。 “帮你可以,嫁我的话,这个……不太好吧?”日光照耀之下,悲伤、欣喜、歉疚以及某种羞赧的情绪,女子的心情在彼时要多复杂也都是有的。 …… 对于许宣来说,这般短暂的时间,元盼盼从杀他的刺客,转而成为有某种以身相许可能的人,总觉得心情有些复杂。当然,他眼下所计较的也并非这些。做出元氏可能是被谋杀的推断,在他来说,也只是心中疑惑同现实的端倪照应之下,自然而然的想法。而在这样的想法之后,便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因此,虽然口中答应着要替元盼盼找出凶手,但若说具体的做法,其实并没有。所谓破案,智商当然是必要的一方面,但是其实更重要的东西还是信息。特别是对前世的许宣来说,所作出的决定都需要有海量的信息来打底,他甚至有一个庞大的团队来为他服务。眼下因为缺乏必要的信息做基础,只凭借他本身的习惯发现一些端倪,到了这一步,再想向前,横竖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然,也不是真的就没有破案的可能,有时候如果信息缺乏的情况下,有时候就需要靠运气。破案当然更需要。只是运气这种东西,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可遇而不可求得很。好在这个时候所答应对方的,只是追凶,他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一份力。这个倒不是敷衍。 元盼盼的遭际同他毕竟有干系,虽然并非对错,他自然也可以掉头不去管这些,但这一来的话,心中难免会留下障碍来。因此,在能力范围之内帮对方一把,这些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并不准备推辞。至于所需要的运气,他就只好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运气了。 随后的时间里,他找了夜间无人的时候,将酒坊所酿的水酒做了转移,对于在自己的地盘还要偷偷摸摸做这般举动,他有些无奈。好在一切顺利,临仙楼的一切事宜,终于在冬日的某一个黄昏宣告结束。这一夜,临仙楼里的众人举行了一次巨大的庆祝活动。因为都是平日里熟悉小二、侍女、工匠之流,因此场面比较随意。 当然,虽然是随意的场面,并无一般正式场合聚会的某种严肃气息,森严的地位区别等等,但是热闹的气氛却并没有差到哪里。“许公子,老朽对你已经无话可说了……”席间赵四端着酒杯冲许宣说了一句,这样的说法让他微微有些疑惑。赵四说完之后,打了个酒嗝,随后说道:“不仅有才华,而且懂木工活……眼下,即便酿酒都这般厉害。嗝……” 这般说法迎来了众人一致地赞同,于是趁势纷纷朝许宣敬起酒来。 许宣眼下在岩镇这边虽然有些名气,但是他平日里对人的态度大致还是很随和的。众人反倒因为这些,对他有些更多的尊敬。但另外一面,也因此并不害怕他,这般场合里轰然的气氛之中,一支支酒杯冲他而去。即便你再有才华,今夜也只有趟到这一路可走了!眼下众人笑脸的背后,其实也有着这般坏坏的心思。 柳儿酒量比较小,在一旁稍稍喝了几口,待到脸上升起两朵酡红的云霞之时,便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无论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再多喝半口。即便连许宣出马,结果也是一样。她是一个自有坚持的女孩子,心中认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就改变的。这个时候,见到许宣遭了众人的围攻,心中难免有些开心的感觉。你看,要倒霉了吧? 只是许宣随后的反应也让很多人掉了一地眼珠子。对于众人的敬酒,他通通来者不拒,连着喝了几大杯,依旧面部改色的模样。他的面不改色,落在其他人眼中,反倒让他们的脸上变了颜色。 许宣所提供的酒水,据他自己所说有着茅台、二锅头、五粮液等诸般称呼,这些众人不太明白,但是酒水劲大的事实却都是已经知晓的事情。众人之中,即便酒量最好的赵四,也不能喝多。但许宣的酒量却是惊人的好……不会是在硬撑吧?众人望着许宣从容的模样,心头难免有着这样的疑惑。 对于这些,许宣本人其实也是有些无奈地。若果说他来到眼下的时代,有什么是比较遗憾的,或许就在这里。带什么来不好啊,偏偏把酒量带过来了…… 啧。 …… 最后,许宣面对喝得头晕眼花的众人做了一番即兴演讲,所要表达的意思无非也是对众人一段时间的努力表示感谢,另外也展望了一番临仙楼的未来。当然,眼下他所说的东西众人还看不清楚,更有喝醉的原因在里面,因此都没有在意。临仙楼这些日子以来所持续进行的不大不小的事情,当雾气爬起来的时候,便在冬日的一个夜晚告一了段落。 …… 原本已经拉开了满弦举动,到了这一步就要正式朝前了。但是,随后一天从许家传来的消息,却令得这样的举动朝后推延了一下。还是在许宣自己的小巧院落当中,他听得黛儿巴拉巴拉地将一些事情比划着说起来,便也觉得,事情真的有些麻烦。 许家在墨商大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仿佛破浪之舟,以某种势不可挡的姿态进入很多人的视野里。连带而来的,推动了整个徽州墨业格局悄然改变。很多原本几大家的盟友被分化出来一部分到了许家这边,还有一些正在观望。原本随着时间过去,这些观望的人最终也会决定自己的去留——这些都是横竖可以想见的事情。但是,当一些事情发生之时,便是在这般情况之下,原本顺利的局面,似乎被遏制住了。 许家的墨,在运往各的途中遭到了劫匪抢劫。而与此同时,各地的一些掌柜收到不明身份的人袭击…… 这是一件很让人费解的事情。“抢劫许墨?”许宣望着对面满面焦急的小丫鬟黛儿,皱了皱眉头:“这要脑残到何种程度才能做出这般举动?”许家的墨虽然很好,但是无论如何也只是作为书写所用的工具而已。 若是抢劫布匹,金银,这些还说的过去。可是,抢劫许墨去做什么?拿来用么?一块墨便可以用上很久的年代里,抢劫这么多的墨,得用到猴年马月去?拿来卖?许墨眼下只是一家独有,谁会不开眼地去做这些事情?那不是赤裸裸地告诉人“没错,就是我抢的墨,来打我”吗? 这般想了片刻,许宣抬头看了一眼晴好的日光,随后目光转向一旁,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神经病啊……” 时间过去之后,许墨遭遇到的事情已经在墨商之中传开了。事情是何人所为,自然还不知道,但众人的推测之中,认定了许家是得罪了一些人了。如果不是真的有矛盾,没有人会做出劫墨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只是随后想到许墨在不同的地区同时被劫,各地的掌柜们遭了袭击,不少人的态度又开始吃味起来。 这样大规模针对许家的打击,简直有些超乎众人想象。这是要将对方得罪到哪一步,才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实力……很多商贾在心中做了衡量,反正自己……横竖都是做不到的。这样事情的后果也很明显。一些已经观望了不短的时间,准备做出最后决定的墨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便选择依旧保持沉默,再做一段时间的观望。 而亲近许家的墨商,就微微有些隐隐的担忧,怕这些事情最后会波及到自己的身上。先前还有些势不可挡的许家,便因为这样一件事情,陷入了某种尴尬的局面里。如果随后走不出来,事情就会很不妙了。 当然,对于许家的遭遇,一些原本就有间隙的,就觉得很高兴。但即便心中再如何高兴,脸面上还是要保持着必要的矜持。以程家为首的墨商,在第一时间就送去了慰问。这样的慰问,语气说是慰问,倒不如说是冠冕堂皇的嘲讽更妥当一些。 “看看都送了些什么东西……土特产啊……” 许宣才走进许家的院门,便听到了一声奇怪的抱怨,从声音听,似乎是许安锦的。 “这些墨商大户,即便要慰问,至少明面上要过得去吧……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这简直是嘲讽……不要让我遇到程家倒霉的时候,不然我一定送一个大南瓜过去!岂有此理。” 随后走得近了,才能见到许安锦正对着身前一些散乱在地上的包裹愤然地喝骂道。许宣随意扫了几眼,便也觉得微微有些无语的感觉。坚果、核桃、鸡蛋……这简直是逢年过节的节奏啊。 许安锦也见到正走过来的许宣,才勉强平复了一下神色,只是双颊因为气愤而起的红晕却意一时无法褪去。而且这个时候似乎因为被外人看到了自己的不雅,甚至微微有些尴尬。 “咳……你来了啊,呶,这些东西,那些回去吃吧。”许安锦朝许宣这般说道,随后引他去许家的厅堂里,见到了许安绮。 …… 冬日里的许家院落,很多原先的树木树叶已经凋零。槐树的也在倒还苍翠着。因为抢袭事件的发生,同以往相比,微微有些沉闷。一些下人们往来,也失去了从容不迫,步履之间,都是急急忙忙的感觉。 当然,这样的感觉其实也不明显,只有对许家极为熟悉之人,才能在细细留心之下微微感到一些。 …… “损失其实算不得大……”在厅堂里,许安绮朝许宣叹了口气:“不过影响很坏啊……这样子下去,很多人怕是不敢同许家亲近了。” “这些事情……”许宣喝了一口茶,几片茶叶入了口,他微微嚼了嚼,感受到自舌尖泛的苦意思:“报官了么?” “自然是报了的,只是这些人到得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官府即便知道了也未必管得了什么。每天该抢的还是会被抢掉,越来越多的掌柜们被人打了。官府也没有办法。”许安绮有些苦恼地说完之后,又补充了一句:“即便……损失暂时还能承受,但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事。” 许安绮说起这些,情绪还是比较平静的,并没有许家当初遇难时候的惶恐喝无助,虽然也有抱怨的语气,但其间更多的是其实也只是一番感慨而已。毕竟是遇到麻烦了,没有谁会觉得多舒服。 “早先觉得可能是程家下的手,但是随后追究这些事情之时,并没有发现程家的影子在里面。虽然程家进来有些幸灾乐祸……但确实不是,程家没有这般能耐。” “这几日走访了很多人,态度倒是客客气气,会说几句宽慰的话。不过内里的客气之中,一些疏离还是觉察的出来,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许安绮这个时候,感慨也到了最后,说完之后,看了许宣一眼。这个时候,她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眼神中征询的意思很明显。这样不说话,你以为我们很默契么?许宣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目光中也有些疑惑。眼下的情况,分明是有人在对方许家,并且从情形来看,过节似乎还不是一般的大。 但是从许安绮所说的话里,她实在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或是一方势力。这就奇怪了,很没有道理啊……既然想不通,许宣便也没有再想下去。对于事情,很时候他都是这样处理——既然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便可以,既然一种想法没有结果,换一种便是了。 厅堂里有下人过来换了差,躬身退下去。许安绮望着书生那明显的思索神色,心中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了。心中隐隐有些期待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了解他。果然过得片刻,书生平淡地开口说了一番话,才让她在日后日子见证了自己从未想过的一幕场景。 “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已经计划好的,和先前的那些故事算的是配套产物。只不过我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眼下用来做些大事,或许不够,但若是操作得好,应该可以解局面。” ……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又不是妖怪……你确定你要这样看着我么?其实都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不过每一样都不能少。” 二人正说着话的时候,胡莒南自外面过来,见到许宣,同他打了招呼,大概是也知道了他被刺的消息,说起元盼盼的时候,表情有些唏嘘。随后替元盼盼的行为也做了一番说明。而许宣只是摇摇头笑笑。 “哦~~她啊……”这般过去之后,并没有多余的情绪。胡莒南认真地确认了他的神色不似作伪之后,才舒了口气,看他的样子,似乎对元盼盼颇为关心。这般说了些话,胡莒南一拍脑袋。 “差点忘了,小姐,昨日老顾也被人袭击了……” 许安绮闻言愣了愣,有些关切的问道:“他如何了?” “老顾的身手你又不是不知道,三拳两脚将人打跑了,那些无胆鼠辈,都不是对手,自然无恙的……不仅如此,嘿嘿。”胡莒南说到这里,卖个关子笑了笑。 “胡叔~~”到底是在疼爱自己的长辈面前,许安绮娇嗔地说了一句。“老顾他生擒对方一人,如今人已经送官了……”许安绮闻言,脸上露出意外而惊喜的神色。 第190章展览会(一) 胡莒南口中的老顾,便是顾士鹏,许宣有些印象。曾经也是在许家的厅堂里听说过他,知道他早年任侠,习得一身好武艺的事情。大概也是因为这些,对方才在对付他的过程中失了手。 “真的?”许安绮这般问了一句,待到胡莒南点头确认之后,脸上露出惊喜地神色:“这样,应该就能知道幕后的主使了吧?” 后一句话,是对许宣说的。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除了欣喜之外还有很明显的一抹隐忧。 虽然眼下对方对许家所构成的威胁暂时还未造成多大的破坏性,损失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是能在这样大的范围之内对许家出手的,背后的势力即使想一想,便也知道应当有多大。如果这背后的势力被揭开,双方撕破脸的后果许家到底能不能接受也是一件未可知道的事情。 胡莒南这个时候沉默着没有说话,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面的问题,脸上的神色有些凝重。 抓到了对方的人,自然是好事。只是既然移交了官府,剩下的事情许家就插不上手了。因此,对于最后是不是真的会有审讯结果,也只能应有的保持期待。这些想法,许宣自然不会说出来。 想了想,他随后接续起先前同许安绮的话题:“之前所说的事情……” 他这般说了之后,才将许安绮从某种纠结的情绪里拉回来。 “对,汉文,你接着说,先前说到……” 胡莒南在旁边,起先是随意地听了许安绮的几句话,也不曾放在心上。待到听了几句之后,面色微微诧异地说了句:“你二人这是在商议何事?”大概是想到他先前所卖的关子,许安绮朝他露出个笑容,并没有立刻就解释。胡莒南偏偏头,看许宣也是一脸我不想重复的神色,因此对两人之间的古古怪怪的默契颇有些疑惑。 许宣点了点头,随后将手中的茶杯合上:“墨道历史悠久,但这也是在如你们这般经营墨业的人这里,才能知道的清楚一些。而在其他人那里,即便是读书人大概也不能具体地说出来。” 这话自然也是事实了。眼下的时代,墨虽然是人们每日生活里的必须品,但是除了生活中处处用得到之外,并无人留心墨本身之外的其他事情。这一切即便是在一些读书人中的精英阶层那里也都是一样的。毕竟墨虽然重要,但是墨道说起来还是属于技艺的范畴。从事制墨的墨工们因为本身在士、农、工、商四级中的等级比较低,没有多少社会地位可言,因此自然也难以得到更多的关注。 许安绮闻言神情疑惑,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他说这些事情内里的用意。能制出好墨也就足够了,其他的东西,即便她自己也未曾投入过过多的关注,这些……有什么必要呢?因此,当许宣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只是她,连带着胡莒南,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片刻之前,许安绮小声地同他解释一番,他也已经知道许宣是想到办法替许墨再一次解局的。只是即便如此,也依旧无法明白许宣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个年轻人,本事是有的,只是太过爱弄玄虚,爱卖关子……心中做出这般评价,胡莒南皱了皱眉头,关于墨道的历史,他因为在其间浸淫的日子久了,自然比许安绮要多上很多,但这也是因为他的身份,必须要接触这些。若真的要计较起来,其实他对墨道的认识其实也有些不全面。 许宣迎着二人疑惑的眼神,笑了笑:“就是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因此,倒是可以做些事情,让其他人对墨有更多一些的认识和了解。这不仅仅是要让人知道如何分辨墨的品质,更要让人知道一些其他的东西,所以……” 许宣说道这里,声音顿了顿,笑着看了许安绮二人一眼。 “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要办一次展览会……” 展览会? 古怪的名词在眼下第一次听到,许安绮和胡莒南相互对视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冬日一天天冷下去,在临仙楼原本既定的重新开张的日子到来的这一天,临仙楼的大门却并没有打开。这个时候也没有了工匠们进出的身影,显得有些安静。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这般突然的安静,倒让先前对临仙楼的吵闹有些习惯了的人们微微不太习惯起来。同时,因为并没有预期的热闹可看,这样的情形让一些在先前就一直关注着临仙楼的人们有些失望,但是失望之后,剩下的便也觉得其实并不值得意外。临仙楼原本的主人已经死了,又没有继承的人,眼下一番乱七八糟的动作,能搞出点名堂,那才叫奇怪! 当然,这些在外人看来有些雷声大雨点小的举动,在李家内部也得了一些怨言。这其中鲁氏还说了几句抱怨的话。临仙楼的装修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天都是停止营业的状态,因此这般计算下来,其实每天都有损失。不过鲁氏的抱怨也只是稍稍抱怨几句,毕竟装修临仙楼所出钱财的,也是许宣,除了抱怨,她也不可能多说什么。另外的原因,便是李既安这些日子对许宣也有了不少好感,多少替他说了几句好话的缘故。 他人的观点无论是鲁氏还是外人,许宣都是全然不在意的。临仙楼的事情原本在他而言,也只是所要做的事情中必要的一步,而并非全部的事情。眼下临仙楼的开张被延后一些天,是因为许家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在心中思考着将两者相结合的可能性。 …… 又是一日傍晚,在外晃荡了大半个白天的许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几日,他其实有些怕回家了。不为别的,只是脑海中想着那个叫元盼盼的女人,他便觉得心情复杂的紧。虽然元氏的死亡到底会不会算是谋杀,也还是一件无法确定的事情,但自从他答应对方要帮忙找出杀母真凶的事情之后,元盼盼每日都会过来等他,询问他事情的进展。 这些事情,当然不会这么快便有头绪,因此她即便关切,但也无法得到期待的回答。每日见到对方失落离开的背影,他都觉得心中不是滋味,这些事情,并不是他不想努力,而且根本还没有努力的方向。 但即便一次次地失落,她还是每日都过来。而这样的情况,在某一次被许宣客气地留下吃饭之后,就变得更加自然起来。 “你是要求包养么?”每次许宣问完这句话之后,都只好迎着对方茫然无辜的眼神,无奈地耸耸肩。 “可是……许公子你做的饭菜真的很好吃啊,妾身先前一直以为男人都是不会做饭的。” “又是‘君子远庖厨’的道理么?” “是啊,只是为什么要多个‘又’呢?”女子在一旁,因为他的这句话,有些奇怪地偏了偏脑袋。 “因为有人说过了,啧,真没创意……。”夕阳之下,发生过这样的对话。元盼盼当日拿了把匕首当街刺杀许宣的时候,他横竖也无法想见,二人某一天会有这样相处的时候。 只是,这样的傍晚持续几天之后,许宣便更深一层地认识了这样的女子。一路走得很慢,但只要走,总还是有到达的时候。过了下一个转角,他便又看到她。女子依旧是素白衣裙,见到他的时候,微微抿抿嘴,这算是在笑了。 言谈之间,元盼盼的所说所行,同眼下很多女子惯常的方式都不大相同。很多时候,对于许宣的话,她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孩子似的好奇心。 “许公子,那棵树上的枣子,为什么会掉下来啊?” “因为它熟了。” “我的意思是,它为什么会掉下来,而不是飞上天。” “呃……我突然发现,你好像很深刻。” “是吗?为什么这个就叫深刻了?” “因为你没有被苹果砸,就已经发现万有引力了。” “万有引力是什么……” “……” “你说啊。” “万有引力啊……好吧。” 许宣微微苦恼一番,想了想随后说道:“比如你走在大街上,会有一万个男人被你吸引……” “真讨厌……” 除了这样的对话之外,她会在许宣下厨房的时候,在一旁打下手。偶尔费力地拎来一桶水,偶尔会帮忙劈劈柴,只是柴火的模样很难看就是了。对于这些许宣会笑着嘲笑她两句,但她脸上也满不在乎。心中的痛苦和哀伤被强行压抑下去之后,她所表现给人的,是一种邻家女孩般的感觉。 看来元氏对女子的呵护是全方位的,在爱护的她外在的同时,也努力保存了她内心里的某种纯真。只是,在元氏离开人世之后,她的生活大概会很艰难。许宣在炒菜的当口,偶尔抬起头,看了一眼正费力对付眼前的干柴的女子,心中这般感叹地想到。 这样之后,心中因为元盼盼每日来家中而导致他人看自己时候古怪的眼神,也不准备去计较了。 第191章展览会(二) 偶尔会有几次,他在用凉冷的井水刷碗的时候,元盼盼会提出要帮忙。 “洗碗,妾身是会的。” “是吧,你真厉害。” “嘻,拿来吧……” “一边呆着去。” 两个人所吃本来就不多,因此也并没有多少碗要洗。但这些事情许宣已经做惯了,即便是前世后来功成名就,他在这些事情也还是自己动手,这个全然是个人喜好的问题。眼下这样的习惯还是保持下来了,即便元盼盼对他有些古怪的偏执感到疑惑,他也没有改变。 每日到了用完晚膳之后,元盼盼就会踩着星光离开。每次做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书房的地方,那里已经亮起灯火。火光摇曳间将书生的影子自窗纸上印出来。和往常的很多时候一样,他又开始忙活起来…… 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偶尔元盼盼心头会这般想着,更多时候就只是看一阵窗纸上的影子,感受到几许认真。然后,她便正式离开了。 心中对于书生的感觉其实蛮复杂的,起先的时候觉得他害死了自己全家,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当街刺杀他,这样的决定其实在后来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当时她真的是豁出去了,心中虽然并未曾想过要真的将他杀掉,但是那时候也确实没有别的方式来宣泄心中因为母亲死去所带来的哀伤情绪。 其实对于母亲的死,她也觉得很蹊跷、很疑惑,这样的蹊跷和疑惑待到那个院墙之上的脚印被发现的时候,她心里其实也已经开始笃定起来某些事情——她的母亲断然不是自杀。这是她同母亲元氏在这些年的生活里积淀出来的认识,她知道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即使是死也不会是投井自杀这种方式。 当这样的认识出现之后,对于刺杀许宣的事情,就觉得很歉疚。但是书生在这些事情上的态度却让她意外,他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在众人面前带给他的尴尬。在这之后的相处之间,他的言谈话语,带给她的是一种从容淡然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此时的心境里造成了很多的影响。她心中的哀伤虽然不会那么快过去,但是每每同书生相处的时候,就觉得心情会平和一些。也便因此,她每日都会来找他说话。无论说什么都没有干系,只要和他说话,只要自己轻松一点,也就够了。 而这些,他似乎也是知道的。 至于凶手到底是谁,这件事情她自然没有放下,但也知道,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的。 …… 同往常的冬日相比,万历二年的冬天,岩镇人们的生活要比以往更有趣一些。而在这些有趣的背后,除了生活中每日都会出现的新鲜事情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那些古怪而吸引人额度故事。 早先的故事并不多,所讲述的也是富家生活之中暗面的一些东西。只是这些故事胜在新奇,每每都给人前所未有的观感。到得时间过去,这些故事被讲得耳熟能详,失去了起初的魅力之后,就有很多人开始着手创作。所采用的也是这些故事里所提供的手法。 比如宫斗,也已经由早期毒死一只猫,到了毒死一个人的地步,并且再朝前发展,全家死光的可能也会出现。另外悬疑、推理虽然写的人不多,但也有一些。虽然同最初的故事相较起来,显得稚嫩,但这方面的读者也已经有了一些。涉及官场的东西也有人写了一些,但是在这样的时代,有些事情是不能触碰的。因此,这些故事在作者被官府带走之后,其余的人就开始警醒起来。只是,编故事的人们并没有因此就停下动作。 在这些采用了新写法的故事里,也不全是揭人阴私的。在有一些故事,也专门讲述生活中点滴的温馨场景,每每读来,让人能感受到乡土世界里的某些韵致。这样的故事的作者以及读者,很多都是有些读过书,有些见识的读书人。在这些故事里,因为新的表达方式,所涉及的社会人生方面的东西也渐渐深入。而这些事情背后的一些东西,在以后所造成的的影响,眼下还是看不出来的。 茶楼里,人们见面之下,相互之间交谈的话题也多了。 “昨天那故事啊……”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文学青年或是文学少年、老年们涌现的情况,眼下虽然只是稍稍露出一个端倪,但在原本大明朝的历史上这些是不会出现的。而在这个时候,即便背后的始作俑者,对这样的改变其实也有些不太关注。 他最近忙得很。 在十一月十日这天早晨,临仙楼里的小二们被召集起来。叫许宣的书生将几摞码齐的纸张分发在他们手中,随后做了一些吩咐。这些做完之后,他朝还在面面相觑的小二门随意地挥了挥手。被打发的小二们随后在临仙楼外聚集的时候,面色古古怪怪的。 也就是在这一天,岩镇的大街小巷时时能见到小二们的身影往来穿梭。而在十字街头的地方,这样的情况更明显一些。 小二们将手中的纸张朝往来的行人们手里递过去,人们接过来随意地看上几眼,面色会露出几分惊讶。纸张的背景山水画,其间有墨块的图案,并且那墨块看起来像是立体的,拿着纸张的人们都有些担心,下一刻那墨块便会自纸上掉落下来。有的人甚至会伸手去触摸一下,但那确实只是画而已。 新奇的画风在第一时间吸引众人的眼球,随后在注意到纸业上的字句。字句不多,所采用的也是前所未见的古怪字体,要多好看自然说不上,但是却胜在新奇和冲击力。 “传承墨道之薪火,见证文明之华章。” 有识字的人,在冬日的阳光下将最醒目的字迹小声地念出来的时候,身边也有其他人疑惑的声音:“这什么东西啊?” “十一月十一日,共同回溯千载,于历史之初见证奇迹。” “地点临仙楼,特邀嘉宾……”有人读到这里之后,抬头疑惑地朝身边的小二奇怪地问了一句:“这个东西叫‘传单’……什么意思啊?” 小二们只是得了吩咐在做这些事情,而对于这些事情,他们其实也很疑惑。只是这些事情许宣也已经有过交代,应对的方法很简单,只要笑而不语便好了。 这一日,在岩镇街道的很多地方,人们拿着手中的纸张,表情疑惑地讨论着关于某个叫“展览会”的事情。 一页小小的纸张,掀起了一阵议论的热潮。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群眼下都在议论着相同的事情。寻常群体关注字画的风格,商贾们所在意的是这样的叫“传单”的东西所能起到的宣传效果,还有一些人,好奇的是传单上所说的“展览会”本身。 这个展览会,是关于墨的……是怎么回事情呢?这样的疑惑在很多那里都有。 墨业在徽州府这边是比较繁荣的商业行当之一,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已经由来已久。徽墨虽然几经波折,但是到得现在早已经名满天下。 但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人们所能知道的,更多的也只是徽州府的一些墨道名家,墨道家族的发迹史。除此之外,虽然有很多人对墨的研究也有一些,只是也多限于一朝、一代或是某个比较小的格局里。至于墨的起源、发展、高潮以及之后的流向,并没有在这方面做过关注。 “天下文华之始,万世太平之端……呵,真是好大的口气。” 程家的宅院里面,张先生已经拿到程子善递过去的纸张。 “传单?”他皱了皱眉眉头,目光在纸上大略地扫了几眼,对于那些古怪的画风并没有太多的关注,随后目光注意到内容,在上面顿了顿,随后便是陷入思考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肯定是许宣……”程子善在一旁,这般说了一句。 张先生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微微有些疑惑,而在他而言,程子善还很少见到他有这样的时候,以为他所疑惑的是自己的话。 “先前许家才出了事情,随即便出现这样的事情,肯定有蹊跷……这‘传单’、展览会的事情,平素都未曾听闻过。而且那画风……” 程子善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在纸业上停留了一番:“那画风我是见过的。” 声音落下,很多日子之前,日光下写写画画的书生身影浮现在眼前。那个时候他根本未曾去在意的事情,在以后的这些日子,会化作这样的阴影横亘在眼前。 “倒不是画风,我所在意的是这件事情背后的含义。这个年轻人,从之前所做的事情来看,虽然看似莽撞,但随后的事实证明,其实都不是……”张先生皱了皱眉头,第一次,他的眼中露出凝重的色彩:“看来,先前我还是小看他了。” 第192章展览会(三) 岩镇的冬日就在一些街头巷尾的故事里,以及人们对某个奇怪的展览会的议论中一天天过去。无事可干的日子里,时间总是很快的。往往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天色就黯淡下来,擦黑的时候,冬日晴朗的夜空,群星璀璨。 在县衙后面的院落里,几个守值的衙差提着灯笼来回走动。这一任知县刘守义是一个勤奋的人,自从到任之后,每日处理政事都会到得很晚。在他以身作则之下,其他县丞、主簿等人也都不好携带,每日歇息的时间都被推晚了很多。这毕竟勤政,即便也有人会有怨言,但是也只是在心中小小地抱怨几句,不敢公开拿出来说。 一个长随打扮的老人手中端着一碗银熬成琥珀色的液体在回廊下走着。液体泛出一阵阵药箱,在冬夜清冷的空气里,隔了很远就能闻到。如果这个时候仔细留心,便能发现他走的很快,可是端盘上摆着的汤水平平静静,居然没有一丝波澜。走得这般快,也没有汤勺因为碰着碗发出来的声音。另外,虽然佝偻着身子,他的脚步却迈得很大,以至于在屋檐下走过的时候,几个提着灯笼的衙差都浑然未觉。 他一直走到某件厢房之外,脚步停了停,听得里面传来的一阵“咳咳”的剧烈咳嗽,待咳嗽声过去,他才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老爷。” 带着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声,随后推门进去。 “老九,现在是几时了?”屋里传来一阵沉稳的声音,只是这般说了句话之后,随后又带起一阵令人听着就觉得有几分痛苦的咳嗽声。 “已经快到子时了。” “呵,真是不知不觉,居然到了这个时辰……”刘守义在案前微微舒展了一下脖子,大概是见到老长随担忧的眼神,于是笑着说道:“冬日里气候变化,没有注意,这些天歇息得又晚了一些。不过也只是着凉而已,横竖无大碍的。” 叫老九的长老长随闻言也只沉默着药碗摆在案子的一角,这般举动,依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待到做完这一切,他才低低地说了声:“老爷,还是娶一房侧室吧。” 刘守义听了他的话之后,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他的动作赞了一句:“老九你这一手,我是做不到啊。倒是不知道与那罗长生相较,谁更厉害一些?” 叫老九的长随因为这句话,眼中突然放出一些光彩来,很快隐去。 “没有比过,不知道。” 老九短暂的情绪落在刘守眼义眼中,想起他当年的一些事情,就知道那种来自内心的骄傲,即便沉默这些年,也依旧没有失掉。 这般说完之后才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你跟在我身边有多久了?” 叫老九的长随闻言,微微躬身:“十年。”言简意赅的话语之后就是沉默。 “已经十年了啊……”刘守义感慨地说了一句:“凭你这般本事,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简直是屈才了些,原本你应该在行伍之间施展抱负才是。” “老爷哪里话,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早就卖给你了。这些年跟在老爷身边,见您造福一番,也已经是一种福分。” “嘿,造福四方……”听闻这话,刘守义意味莫名地重复一遍。 “老爷,您是好官,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但您勿怪我说话难听,如今大明朝的军队里,问题多不胜数,其实已经烂到根子里了。边军杀百姓充敌军人头的事情,若不是跟在老爷身边,简直不敢相信居然有这样的事。卫所这边的兵丁们,横竖就是在胡闹。我除了一身武艺外身无长物,入了行伍,也依旧受不了这些腌臜事情。便还是跟在老爷身边好了,他日能见老爷封侯拜相,我也就死而无憾了。如果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便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一个继承衣钵的传人。” 刘守义望着叫老九的长随,目光闪动,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他伸手掩了掩嘴,朝准备过来老九摆摆手,示意不要紧。 “你说的情况是有的,但是也只是一方面。我朝如今还算太平,张阁老励精图治,从如今频繁的人事更迭,可以猜到他接下来大概会有惊人的举措布置出来,而眼下正在为此扫清障碍。”刘守义说着,端起药碗将药喝下一口,良药苦口得厉害,但是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连续喝了几口之后,止住动作,目光随即朝窗外看过去。 眼下因为天气寒凉,刘守义又是病重之中,因此紧紧闭起的窗户根本见不到外间的景象,但他却看得有些出神。 张阁老到了眼下这一步,朝中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帝师的身份更是令得皇帝都听他的。另外内里又有冯公公帮衬,随后会有的举措,大概会很惊人吧?只是不知会是什么,自己又是否借机做些事情…… 他怔怔出神的时候,老九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过得片刻,刘守义回过神来,朝老九笑了笑:“呵,想远了。有张阁老在,很多事情都会得到改变的。”说到这里,又一次咳嗽起来。 老九在一旁,想了想又说了一句:“老爷还是娶一房侧室吧,有些事情女人家做起来毕竟比我要方便。” 刘守义闻言笑了笑:“老九,我来徽州府的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早晚还是要回去的,到时候怎么办?” “既然娶了,倒是便带回去。” “这样不行,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定然不喜……” 老九听完这句话之后,大概也是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便安静地站在一旁。 “好在眼下事情已经有一些眉目了,令狐楚最近在做些什么?” “在翻江倒海地找出暗里的那股势力,这些天脾气很大,手下的那些人每日都被呵斥得满脸唾沫……老爷,要不要给他提供些线索?” 刘守义喝了一口药,想了想说道:“还是不了,那个姓张的没那么好对付,我们现在静观其变……现在的问题是,花山那边的事情,到底可不可靠……说起这些……对了,那个许宣,最近似乎又闹出不小的风声。” “呵,真能折腾。” 第193章展览会(四) “先前那些故事,我也看过一些,不说别的,写法委实不错。读起来也颇有趣味,眼下似乎已经带起了一阵风气。这些事情,虽然并不是坏事,但是也非正道。前几日似乎有人写了些故事来诽谤朝政,这个要注意一下……” “还有这个……”刘守义说完这些,随手从桌边的一堆线装书籍里拈出一张纸页,在灯火中展开看了看,随后笑道:“画风和字体虽然古怪,不过胜在新奇。这个展览会的事情……呵,他还邀请了本官和几位大儒。到时候过去看看,看看他又要搞出什么样的名堂。” “据说他陷在许家和程家的事情里,眼下这些事情,大概也是因此而做。”老九在一旁说着:“上一次鲍家的事情到眼下还未曾结束,他这边居然开始了……”说起这话的时候,老九的嘴角居然扯动了一下。 十年来朝夕相处的生活,刘守义对老九的性情再熟悉不过,眼下见到平素大多数时候都是漠然脸色的他居然露出笑意,因此心中颇为意外。 “你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不一样。”刘守义这般说了一句,随后将最后一口汤药喝下去。 “只是在他对鲍明道的事情上……觉得有些意思。” “鲍明道?”刘守义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随后说道:“鲍家的那个?”他平日里事情太多,临仙楼的事情过去又有一段时间了,他和令狐楚当日随手帮了许宣之后,这些事情便被丢在脑后。这个时候确实是很费了一番脑筋才在印象中找到这个名字所对应的人。 “便是他了……这个书生有一股读书人少有的戾气。我也曾远远见过他一面,让人意外的是,在平常时候,这种气势都被很好的收起来,根本看不出来。算得是锋芒敛于内……” “哦?居然能得你这般高看?”刘守义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毛。 “老爷,这话其实也应该对您自己说的。桃李园之后,他的文章也被你挂在嘴边说了很多次了。” “呵。”刘守义闻言笑着摇摇头:“那篇文章,实在是出人意料……嗯,他出人意料的事情不止这些,只是有些可惜……一个读书人,跑去经商,他若能潜心学问,想必会有大成就的。” 刘守义是一个正统的读书人,因此,即便他很多时候行事都以宽容为主,但在一些原则性的东西方面,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叫老九的长随听完他的话之后,摇了摇头:“人各有志,有些事情,勉强不来的。”虽然是一句看似客观的评价,但内里未尝没有替许宣开解的意思。 “老九你对他这般推崇……呵,不如找他做你的衣钵传人,如何?” “这个……还是先看看再说。” 这样的对话之后,刘守义的意外就达到了某个定点。他先前说让许宣继承老九衣钵的话,其实也带着半开玩笑的意思,却不曾想到在老九心中居然真的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 “先看看他的那个什么……嗯,墨道展览会吧。”大概也是觉得表达了太多的个人情绪,老九这般补充了一句。 啧,怎么看都像是欲盖弥彰。 刘守义看了他一眼,老九将桌上的碗勺收拾好,随后退出了屋子。动作轻巧,如来时一般不留痕迹。 …… 日子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十一日这天。昨天晚上在临仙楼那边忙到很晚才睡下的许宣,早早地起来。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依旧觉得有些困意。随后稍稍做了一些运动,将脸在冒着热气的井水里泡了一阵,才算真的清醒过来。随后草草用了早膳,朝临仙楼的地方过去。 还未到临仙楼,远远地便看到拥堵的人群,这个时候冬日的雾气已经散去,日光并不耀眼。众人在临仙楼的路口处挤在一起,推推搡搡地说着吵杂的话。 “我们是来看那什么展览会的,为何不让进去?” “就是啊!放我等进去。” 临仙楼的小二们在一旁陪着笑脸,不过丝毫没有要让开的举动。 “诸位抱歉,还未到开放的时辰,大家稍安勿躁,再稍稍等候片刻,很快了!” 人群里也有人提出质疑,指着前面一个人说道:“为何他可以进去?我等却要等候。”这样的质疑带起了一阵骚动的气氛。 “诸位稍安勿躁,先前那位持有临仙楼先前发布的贵宾牌,因此,可以先行过去。” “贵宾牌?”人群疑惑中,有人记起很多日子之前,临仙楼闭门前的一日所发的一些古怪的竹制牌子。心中有些明悟,原来那古怪的东西有这般用处。 “是的,持有贵宾牌的便是临仙楼的贵宾,不仅是今日,即便以后临仙楼正式开张,只要过来的客人,都可以享有折扣以及特殊待遇。” “啊?不是吧,我也有一个的,不过弄丢了……这个要怎么办?” 人群中有将牌子当做无用废品丢弃的人有些焦急的说了句,面色上露出些许悔意。他们所在意的倒不全是折扣,省钱当然不错,可是关键的是特殊待遇。譬如眼下,拥有贵宾牌的人,便可以先行入场,确实羡煞了很多人。 今日据说会有很多大人物过来,若是提早进去,可以占了好位置,在这些人面前露露脸。 “众位不要着急,先前发布贵宾牌的时候,大家都是有过登记的。即便丢失了也不要紧,随后可以做补办。”小二们这般解释了一句,骚动的人群才稍稍安静下来,于是松了一口气。 临仙楼为了今日的事情,对街口进行了暂时的封堵,这样的事情也是在官府处报备的,因此倒不至于闹出事情来。 “郑大人到!” 远处有声音传过来,人群连忙让开,有轿子随后进去了。郑大人乃是眼下徽州府的主薄,虽然官职不大,但是在眼下的岩镇,地位自然还是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地位的。 轿子过来的时候,许宣在一旁让了让,原本是想让轿子过去。但是轿子在经过他的时候停下来,随后窗口处的帘子被掀开。 许宣看清轿中之人,虽然不曾见过。但是也知道他便是郑主薄,因此想了想,还是上前见了礼。 “我知道你,今日家父也过来了……”那郑姓主薄在轿中对许宣点了点头,随后轿帘子放下来,朝人群里过去。家父?落在后面的许宣满脸疑惑,我何时认识你的“家父”了? 随后又有声音传来。 “县丞张大人到……”声音响亮地传过来,轿子到得许宣的地方也停了停,里面的张大人冲他点点头:“本官平素喜墨,今日特地过来见识一下,可不要让本官失望……” 当日桃李园集会的时候,这些人作为陪客都见识过许宣的一篇《问帝王之政和地位之心》,因此印象深刻。 这般说了一句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又朝许宣点点头:“听说今日同知方大人也过来,方大人对墨的喜好近痴迷,你千万不可怠慢。” 今日请来的很多人,都是许家所做的决定、发出的请柬,只知道会有很多大人物来,但是具体会是谁,许宣事先并不曾去关注。眼下听到对方说起来,才知道方正己会来,早先就听闻他喜好墨道,先前许安绮还试图以半块李廷珪墨换取他的帮助。不想今日倒可以见到真人了。 随后便是点头保证之类的,一些没有营养的客套话说出去,对方满意地离开。 紧接着就是接连不断的人来。一些官员,还有商贾,以及有名望的士绅和读书人。这个时候,许宣已经有些后悔今日过来的迟了。眼下因为不断到来的众人,他只好在人群外做着迎宾的工作。 临仙楼外,许安绮站在屋檐下,朝着两边街口的人群望了几眼,并没有见到期待的人影,心中有些焦急。 今日的展览会便在临仙楼前的一条长街上展开,随后会连着举行三天,当然最精华的部分还是在临仙楼之内。前期的大量工作做下去,她原本在这些事情上的信心也被唤起来。 也就是在许宣安排这些事情的时候,第一次,她第一次认识了墨道的发展。在书生所做出的安排里面,墨从无到有,从有到精……一切都随着历史的脚步一步步发展,有迹可循。她作为一个墨商,还是第一次从这样的高度去看待墨道,这简直……简直是一种来自云端的俯视感。 在筹备展览会的过程之中,她对墨道的认识被升华到一种新的高度,到得后来甚至因为自己是墨商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是疑惑的地方也有的。他、他到底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这些东西,若不是花几辈子的功夫去钻研,跟本不可能细致到这种地步。在他所给出的东西里,墨道的每一次发展都有迹可循,并且追随着这种轨迹,还可以对墨道在今后的进程进行某种预言性质的推断,这个…… 太不可思议了。 另外的,当她问起对方为何要选择十一月十一日的时候。他回答了一句“这是一个节日,值得回忆……”随后摇摇有,有些遗憾地又说了句“可惜不是公历。” 十一月十一日,这是一个节日么?她当时疑惑了很久。 可是,为什么是回忆呢? 第194章展览会(五) 许安绮这般想想,目光又转到街头两端拥堵的人群,某一刻,依稀看到书生的身影,他正在同不知坐着哪位大人物的轿子说着话。虽然人很多,但只要他出现,自己还是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他来,心中想着这些,随后她的嘴角扯起淡淡的笑容。 除却一些官员、士绅之外,今日到来的还有一些读书人,当然,邀请人过来,都是要专门接待的,徽州府这边读书人很多,自然也不可能全部邀请,因此许家此次通过平素的表现以及风评做出甄别之后,所邀请的也只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剩余的人,就全看自己意愿了。若是愿意前来,自然是欢迎的,但若是不屑,那也不打紧。 其实就算是邀请的一些读书人里面,有一部分也是看在今日到来一些徽州府大人物的面子上才愿意过来。墨他们平素虽说都会用到,这个事情不假,但是若说起对墨道的看法,有些人是不屑一顾的。就像平日里大家都会穿衣服,也喜欢穿上档次的衣物,只是论及织布的时候,对织户的态度也不会特别重视一样。 前些日子来岩镇的一些大儒今日也过来,被一群士绅支流簇拥着,在街道口的地方出现。他们今日过来的原因,大部分还是因为许宣。桃李园的事情之后,对于在收许宣为徒一事上,几人起了很大的争执。因为许宣本人给人的感觉志在经商,对求学的事情有些不上心,因此,最后的结果还是落在他们几人的态度上。这样的争执持续了一段时间,因为他们本身实力水准都差不多,生平履历虽然各不相同,但总体说来,并没有谁就一定能压倒其余几人。因此,一段日子下来,还是没有结果。 这些日子的讲学,许宣虽然偶尔也会去听一听,除了当日答应了几位老者,给个面子过去一下,更多其实是想去认识一些人。认人的事情那不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因此他也只是在台下待上一段时间,往往还等不到几位老人讲学完毕,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今日受到许宣邀请,便觉得是个机会,在他们心中实在是看不得许宣的才华被闲置浪费这样的遭天谴的事情发生的。 这样拥堵的人群,嘈杂的环境,让平素上了年纪,性情喜静的谢榛等人有些不喜。但即便不喜,面色上依旧没有表露出来。他们读书是真正读书读到骨子里的那种人。人情世故也都是通的,这个时候周围一众士绅官员围着了一圈,自然也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众人。 临仙楼前的长街很宽,为了这次展览会,在事先的时候,许家和李家将一些店铺打点好,眼下就都将地方腾空出来。一些事先的准备工作已经在昨夜完成,当然,也还是在许宣的指导之下。眼下的条件,如果要将展览会办到后世那样的程度,自然是难以实现的。但是好在这种方式在眼下是第一次出现,一些基础性的东西做到位,也足够应付。 “这个许汉文,做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吴可封在几人之中,脾气是最大的,这些年因为修身养性,已经好了很多,早些年的时候,若是碰到这样的事情,早就开口骂人了。这些在他看来有些类似哗众取宠的举动,让他有些不喜,因此这般说了一句。 “老兄你这话就有些欠妥了。”蒋通保在一旁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笑着说道:“世间万般皆学问,若真要说起来,老夫虽然平素习文弄墨,但是对于墨道却也知之不多。真好趁此次机会了解一番,倒是希望汉文不要叫老夫失望才是。” 几人同身边的士绅、官员们说着话,不断有读书人过来向他们行礼,也有官员过来自我介绍,说句“本官谁谁谁,见过几位师长”之类的话。 虽然有人提前进场,但是因为展览会还未到正式开始的时候,众人互相说着话,热热闹闹的场面,俨然盛大的交际场合。 许宣正同几个商贾笑谈,向对方大致介绍一番今日展览会的主题、方式之类的。几个商贾有些听不懂,但是面上也还是笑着点头。另外,也对先前许宣所发的传单做一番询问。都是商场上摸爬了很多年的,到了眼下,虽然只是薄薄的一页传单,但他们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事情背后的一些东西。 传单制作简单,分发的过程也不复杂,只需找几个人在人多的地方,等人过来的时候递过去便可以了。但这样事情随后带来的宣传效果,是他们关注的。这是小成本带来大收益最好例子,几人对和许宣说话的时候,旁敲侧击地询问上几句。 “汉文,汉文……” 正说着的时候,有声音传过来。许宣循声望过去,见到黄于升在远处朝他招手。大冷的天气,一副羽扇纶巾的打扮,让人看了便觉得有几分“我是风流才子”的感觉。但若是知道的人,就肯定觉得不屑。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许宣对他的感官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也有着富家子弟难以避免的一些陋习,但总体说来,黄于升此人本质不坏。特别是对方在临仙楼的事情上,正是他的出手,才让许宣有机会做一些后来的事情。不管怎么,今生这个朋友,许宣还是认的。 “汉文,精彩啊……”黄于升过来之后,迫不及待地说了句:“那些故事精彩。”这般说完之后,声音低了下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我一听之下便知道是汉文你所写的,骗不了我。眼下能写出这样故事的人,徽州府这边除了你之外,横竖找不出来第二个。”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对了汉文,那个《笑傲江湖》,后面还有没有啊……那个叫琳仪的小尼姑……”话说到这里,声音止住。 许宣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刘守义从轿子上下来,今天的天气比昨日还要冷上几分,冬日到得现在,除非到了明年春来,否则的话已经不可能再暖和起来。他的病还没好,但是一般公务以及走动还是可以的。叫老九的长随跟在身边,警惕地四下看了几眼,随后就将头低下去,低调地站在刘守义身边。 远远地看见许宣,刘守义走过去,许宣见到他,微微怔了怔,显然也是注意到他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 “刘大人,可是病了?”许宣同身边黄于升以及几个商贾稍稍告了罪,随后快步过去朝刘守义见礼。 “呵呵,前些日子染了风寒,眼下已经快好了。”刘守义朝他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倒是你……最近又搞出不小的风声,那些故事……据说是你这里流出来的?” 前些日子的突然出现的古怪故事,事后也有很多好事者进行了追根究底的探查。因为涉及的东西比较广了,官府也投入过关注。这些事情,只要做了总有些痕迹留下来,要想查到他的头上,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当然,这些事情,他本身也没有去做遮掩,甚至内里他也有着某种让人知道的心思。“深藏功与名”的想法,在他这里是没有的。事情做出来,自然就是想让人知道。也便因此,好事者最后将事情查到他的头,随后带来的惊讶和震动,也确实比他直接将故事抛在众人面前要更有冲击力一些。 “刘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万万不可听信谣言呐。”许宣在一旁鸣冤般地喊了一句,不过话虽这样说,但他脸上表情却依旧是从容的。 刘守义听着许宣的说法,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摇摇头,随后伸手指了指人群被人群阻隔了视线的街道。 “这般盛况,岩镇这边已经是很久不曾出现了。” 许宣闻言笑了笑:“这些事情,大家都比较感兴趣而已。”话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刘大人,马上就要开始了,这边请。” 刘守义点点头,随后有小厮过来,将他朝街道的入口处引去。叫老九的长随跟在后方,同许宣擦身而过的时候,一直低着的脑袋才微微抬起来,朝他看了一眼。 刘守义身边的老长随,许宣并不认识,但是见到对方抬头看他,知道他是刘守义的人,便也笑着朝他点点头。 “啧,真是能折腾……可是你居然没有给我发请柬,这个事情无论如何说不过去啊。” 身后有声音传过来,许宣面色微微怔了怔,随后笑着摇摇头,转过身去。 冬日的日光之下,令狐楚一袭黑衣,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呵,你日理万机,神龙见首不见尾,要去哪里请?另外,若是你要来,谁也挡不住……” 令狐楚闻言看了许宣一眼:“最近比较无聊啊,听说这里有热闹,过来看看……这个,是你们传单。”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揉皱的纸张,随后在日光下展开。 第195章展览会(六) “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吧,会有收获的……骚年。”许宣冲令狐楚笑道。 “我是来看热闹的,对墨道不感兴趣。” “你不是读书人么……” “我以前是。” “好吧,随便了。” 这般说了几句之后,临仙楼方向“铛铛”的声音传过来,喧闹的人群微微安静了片刻,随后是更加鼎沸的喧嚣。 许宣冲身边的令狐楚耸耸肩:“开始了。” 长街两边街口处,临仙楼的小二将一些用作路障的东西撤离,拥堵了很久的人群轰轰烈烈地自两面涌进去。这个时候,对所谓的墨道展览,其实都是面带疑惑。只是纯粹就热闹而言,已经足够了,因此也没有什么不满意。 令狐楚看了许宣一眼说道:“刘守义也来了?” “那边。”许宣冲他努努嘴,他便也混入人群,魁梧的身躯将身边的人挤开。那人原本正要发怒,带看到他的块头以及浑身上下的某种煞气之后,小嚅嗫着嘴唇,小声地嘟囔一句,自旁边过去了。 身边不断有人群经过,有些是没有收到邀请,在外面等候了一阵的书生。有些是迟来的商贾,寻常人更多一些。眼下的商贾里面,来得最多的自然还是墨商。徽州府这边几乎所有的墨商都派了代表或是亲自前来。 人群进去之后,吵吵闹闹的人声中突然发出一阵惊讶的声音。许宣朝那边看了看,随后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兀自站立的素白色衣裙的女子,才发现元盼盼不知何时也来了。 貌美的女子在这样的人群中显得有些突兀,她大概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般热闹的场合,素手正在裙摆的地方抓住,看神情还有些紧张。 “我听说了……就是、想过来看看。”见许宣注意到她,元盼盼在不远的地方咬了咬嘴唇,声音小小地传过来。 随后,女子跟在书生身后也随着人群挤进了街口,一双大眼睛随后书生的指点,朝街道两边好奇地看着,这般过了片刻,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情,原本因为紧张紧抓着裙摆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来。 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展览所用的东西。精致的木匾摆在两旁,上面覆了一层纸,纸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之外,还有图画。 “墨可分为天然墨和人工墨两类。天然墨指的是天然的石墨和经蒸煮后的墨即炭黑。人工墨的历史起始于周宣王。人工墨的出现,从它的质量、使用价值,以及审美观等等方面都大大超过了天然墨,而天然墨被渐渐淘汰。人工墨的形成的各种形式,直至用墨模制成各种形状,其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 许宣领着素衣女子走在拥挤的街道上,随口解说一番,眼下这条长街临时成为了展览的场所。他所说的也只是个大概,更为细致的东西都在纸页上有着详细的讲述。 关于天然墨的发现,以及墨在历史上的第一次使用,人工墨的定义,以及源头,如此种种。不仅有着详细的来龙去脉,还有明确的时间。这些在后世比较常见的研究成果,许宣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因此直接拿来用了。所麻烦的地方便是时间的换算,为了将公元纪年换算成历朝历代的时间,他还特地查阅了一些史料。当然,这些也不算特别费力的事情。 “早期制墨所采用的主要原料有松烟、漆烟和桐烟。最先使用的是松烟,其次是漆烟和桐烟。墨的烟料须经过燃烧,才能制成,烟料是半成品,再经过入胶、和剂、蒸杵等工序制成墨锭,才是成品。” “秦汉时期墨的主要原料是松烟,也有以漆烟和松烟和而成的……” 在街旁的两边,间隔摆放这一些精致典雅的案子。上面放着一些墨的样本。 “这个便是松烟墨了……”这个时候有不少正围在案前,仔细好奇地查看着,许宣指着其中一块墨锭朝元盼盼解释道:“这种墨现在已经不用了,不过为了方便大家了解,还是做了些样本出来。” 元盼盼闻言,挤进人群里面,众人见到她是女子,微微让了一些。她拿起墨锭,送到眼前,可爱的琼鼻微微耸动了一番。随后放下来冲许宣说道:“真的有烟味哎。” “呵。” …… “东汉时由于纸的发明,笔的改进,书画的需求促使墨也有了较大的改进。晋时制墨的工艺又有了新的提高,发明了用胶配制。对,就是那个……隋唐五代时期制墨更加受到重视,政府设官办厂,产地由前代的扶风,扩展到易水和潞州,这些地方不但产松,而且所产之松皆很名贵,为制造上等墨创造了条件。” 纸页上用了比较典雅的字体进行了介绍,配以精致的图案,墨自诞生之初一路发展过来的轨迹,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的面前。第一次,人们对生活中所习见的东西,有了最为直观的了解。这般的直观,说起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在人的心里造成的比较大的震动。 墨的发展,并不天上掉下来的。纸页上的文字、图案,案几上精美红布上摆放的样本,将这种同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以一种“因为、所以”的方式展示在众人眼前。 “唐末由于安史之乱,大量北方墨工纷纷南迁。导致制墨中心南移,此后徽墨雄踞天下。”许宣这般说完之后,身边已经跟了一些听他讲解的人,因此听得这里,纷纷“噢……”了一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显然对于听到徽墨的崛起,有些发自内心的自豪。 “宋元时期,主要是徽墨天下,此时人们不但用墨也开始藏墨,因此墨进一步向工艺品方向发展……说起这个,倒是想到一个故事……” 越来越多的人朝书生身边聚集,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解,偶尔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望向一些墨锭,心中对于眼前这样一个东西,在历史中走过的足迹开始明晰起来。加上书生偶尔穿插在讲解间的一些故事,更是让这样的感悟变得生动盎然。 人群朝前,一些单纯的墨品讲解,以及墨的制法开始出现。这样,就又推动着人们的兴趣朝着更深入的方向发展过去。 “那个墨……怎么那么熟悉啊?”人群中,有人疑惑地说了一句。 第196章展览会(七) “那个好像是程家的墨……”一方长案上摆着的墨块吸引了一部分人的眼球,有认识的人这般回应了一句。 “是‘青玉案’啊。” “看色泽和品相,应该是了……” 眼下关于墨的展览会,墨实在是太多了,众人一路走来,或是资料介绍,或是实物都已见过不少。心中对同墨相关的很多东西比平常的任何时候都熟悉。但是那些墨或者是资料上的图片,或者是在眼下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松烟墨,离众人都隔了一层。刚从墨的历史中走过来人们,这个时候见到平素就熟悉的“青玉案”,心情都有些微妙。 下一刻,有人又疑惑的说了一句。 “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众人闻言,目光朝摆着“青玉案”一旁覆纸的匾上,依旧同先前一样,宽大的纸页上记载了有关“青玉案”的一些信息。众人对“青玉案”本就熟悉,因此眼下对纸页上记述的东西就更有代入感。结合平时自己用墨的感悟,照着字里行间评述一番,都显得有几分专业。当然也有平素只是用墨写过字,对于“青玉案”了解不多的人,就趁机补全了认识。 但随后目光再看下去的时候,就微微怔住了。 纸页的下方,在介绍“青玉案”的文字之后,所画有几张简明的图画。只是,图画虽然简单,但是所想要传达的内容还是让人一阵愕然。 那个、居然是“青玉案”的制作方法? 这样的认识和明悟要做出来虽然并不难,但是眼下众人的惊愕却是实实在在的。简明的图画勾勒出完整的制墨过程,一步步分得很清楚。操作并不复杂,只要有些动手能力的大抵都是能够完成的。“青玉案”的制作过程被分解成很多个步骤,一步步的图画之下,是小字所进行的讲解,另外也指出了每一步的意义以及所要注意事项。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众人在惊愕的情绪里浏览了一遍,互相对视之下,心中依旧有些犹疑,对自己所见到的东西,大抵都有些不自信。 “那个是配方……”人群中有人望着纸页上置于图画顶端的文字,表情木木地说了一句,随后声音小下来:“原来青玉案是这样子做出来的,这味原料,倒是没有想到……” 身边有人听见了,朝他望了一眼,知道说话的人是徽州府这边一个墨商。他是做墨业生意的,对徽州府这边的好墨有过琢磨,“青玉案”自然也在其中,但是因为并不知晓配方以及制作流程,因此一些关键点并没有想到。到得眼下,通过图画的讲解以及配方上原料的公布,以前一些不懂的地方,就都明白了。 随着这样的明白而来的,是更加惊讶的情绪。墨展的背后是许家,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只是,这样的场合居然会出现程家的“青玉案”,并且不仅仅是“青玉案”的墨样,甚至连配方和制作方法都公布出来了…… 这个简直匪夷思。 起初的反应便是这应该是程家放出来的,但是随后有了这般想法的人下意识地在心里摇头做了否定。程家同许家如今势成水火,在眼下这般出现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给许家造势的场合,程家无论如何都都不可能插手进来。毕竟这些东西都有可能在之后的墨商大会成立商帮的事情上化作筹码压在那里的。 另外,“青玉案”又是眼下程家的主打产品,多少年来,程家能走到眼下这一步,这款墨无论如何居功至伟,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场合公之于众? 但是,事实就摆在那里,由不得不信。一些墨商,或是因为好奇过来的墨工,都从那样的配方和制作流程之后判断出真实性——那款墨,有八成可能是真的“青玉案”。 判断很快做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心头的惊讶、疑惑、震惊,总之,不一而足的情绪。 程家出了内鬼,将“青玉案”配方流传出来了。 随后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对于一个墨商来说,最宝贵的东西便是墨的配方,这样的东西向来都是最要紧的。在每个墨商那里,如非是关键人物,根本接触不到配方。能接触到的,也都是最为牢靠的那一类人。这样的人,钱肯定是不缺的,而且这么多年下来,名声什么也都有。许家的实力眼下还不如程家,那些人也犯不着为了这个将程家出卖掉。 当眼下的事实出现之后,有这样判断的人并不在少数。疑惑占据了很多人的心头,形成一个短暂的沉默。只是过得片刻,这般想法被随后出现的东西推翻掉了。 因为在写着“青玉案”配方和制作方法的一侧,还用另外的覆了纸页的匾,这上面所写的内容就更让人震惊了。 记述的字体是没见过的那种,圆圆胖胖的,单个看起来甚至有些奇怪,但摆在一起结构成篇之后,却也觉得很好看,至少颇为吸引眼球。而所写的内容,居然是“青玉案”的不足。 “真的假的啊?”人群中有人发出这样的疑惑,只是眼下也没有人去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纸上的内容吸引住了。 原本在众人的印象里,“青玉案”已经是墨中极品了,在许家近来的“人磨墨磨墨人”以及“八宝五胆”两款墨出来之前,“青玉案”一直代表这徽州墨道的高峰。多年下来,程家靠着“青玉案”为主的几款好墨,积累了巨大的名声。即便是同许墨最新的产品相较,也并没有差太多。 但是,就是这样一款墨中极品,居然有这么多的缺点? 纸页上将“青玉案”在使用中的不足和缺陷做了罗列,分析了这些缺陷所产生的原因,有些是原料导致的,有些是制作过程中的问题。这原本已经让很多人有些说不出话来,但是随后更进一步的是……纸页上的文字,对这些不足给出了详尽的解决方案。 人群聚焦,众人望着纸页上的介绍,一时间都有些不敢相信。 第197章展览会(八) 临仙楼前的街道从未有眼下这般热闹过,将近二里的长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或是面带惊讶地游走,或是三五成群地交头说着话。 程子善自南面街角过来,已经有一阵了。程家在之前已经收到了展览会的邀请,原本其实是不打算过来的。但是这样的场合,如果真的不来,在外人眼里,难免会觉得程家是在逃避一些事情,因此最后还是决定过来看看。另外的原因或许就是对于许宣所要做的事情,他心中有些好奇。 这样的好奇在进入街口的时候,便被狠狠地震了一下。那些关于墨发展历史有条不紊的讲述,偶尔穿插几个这个过程之中发生的小故事。如果只是单纯的看热闹,便只是觉得这些故事有趣。但是细心一点,就能发现,这样的故事在墨的发展过程中,其实都有其特别的意义。 当然,也有一些就是纯粹让人看了觉得有趣的故事,也让人印象深刻。比如墨猴的故事:“墨猴,长约三寸,愈小愈贵。平时藏入笔筒,到作字时跳出。写毕,以舌舔墨,砚台可终年不洗。”这样的故事有些人是知道的,但在不知道的人那里依旧津津乐道了一阵子。还有王羲之吃墨的故事,因为具有比较强的励志效果,也因此引得一些年轻的书生指指点点的谈论了一番。 这样看了一阵之后,原先自觉对墨已经足够了解的程子善,才发现很多东西都是不曾见到过的。比如松烟墨和油烟墨他都是知道的,但是对于松烟墨到油烟墨的转关,他却不甚清楚。而且也是看了墨展的介绍之后,他才知道这种墨道上的变迁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而且是在几百年前的宋代完成的。虽然这些事情也只是一面之词,但是潜意识里,他其实已经相信了。 “松烟墨,乃是以松木炼烟而成。松烟墨的特点是淡黑无光泽,以松烟墨书写,字迹点画凝重,墨迹呈现细细的丝绒状质感。松烟淡,墨色性偏冷,倾向于墨青色调,以淡松烟墨书写绘画,能明显感受到笔锋的细微变化,墨色淡而不薄、苍茫古雅。但耐水性差……” “油烟墨,是以动、植物油脂炼烟而成。油烟墨的特点是浓黑光亮、墨色精神、浓淡层次丰富。因为墨中含油脂成分,所以发墨速度较松烟墨慢得多。油烟墨适宜于书写和绘画……” 除了一些关于墨道历史的介绍之外,也有一些对墨本身的简单讲解。各种类型的墨都制作出来一些供人观摩用的样品。其中很多墨已经失去了使用的价值,被淘汰掉了,因此眼下要重新制作出来,需要专门再去配备必要的器具。这样的墨本身除了观赏之外,并无其他的价值,投入和产出是不成正比的,但由此也能得见许家对于此次墨展的所投入的人力、物力颇为可观。 再往前走,他心中的情绪被推到了某个顶点。就是在这不短的路程里,一些已经只存在于书籍中的墨开始出现,这些墨,连配方都已经搞不清楚了,但眼下居然在墨展上出现了样品。程子善专门挑出其中的一些做了仔细的查看,发现同古籍的记载居然有七八分类似。 当然,很多人对于这样的墨还保持着质疑,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次墨展的目的也是为了吸引眼球,只是看众人津津乐道的态度,便也知道,这样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这些东西……难道也是许宣搞出来的? 日光之下,即便已经接近午时也不见得有多暖和的冬日天气里,他朝长街的另一端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书生缱绻悠闲的身影。 今日的展览让很多人兴致勃勃,先前只是单纯的好奇,但是到得眼下展览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这种好奇开始朝着惊喜的层面转化。新颖的形式,热闹的场景,一些平素为曾见过的关于墨的知识,都让众人觉得有种此行不虚的感觉。有人看了一阵,急急忙忙地离开,过了不久又回来了,身边有跟来的朋友。那人在前面领着路,叽里呱啦地解说一通,模样看起来比较得意。 也有小孩子被大人抱着过来看热闹,大概是被热闹的场面吓到了,“呜哇”地哭起来。有小二递了一块墨过去,那孩子在大人的怀里面捏在手里把玩一阵,随后哭声渐息止。他家大人一面像小二道着谢,将墨还回去,一面在一旁友人“不哭了,哈,你家三蛋子居然喜欢墨,以后肯定能考状元”的恭维里有些得意。 眼下的场合人很多,墨展本身也并没有对前来观展的人们做出限制,因此三教九流的什么样身份的人都有一些。也便如此,防止墨被人顺走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此,看临仙楼的小二们,大抵都是一阵如临大敌的表情。 也有人询问着墨怎么卖,待到被告知墨展上的墨都是非卖品的时候,面色上都微微有些失望。但随即得知在临仙楼里有专门供出售的墨时,才松了一口气,直接朝临仙楼的方向去了。 程子善在人群里走着,面色有些阴沉。偶尔遇见几个平素的友人,才强笑着说了几句话。 “程兄,这墨展精彩啊……”对方也是书生打扮,大概是话说的随意了些,被他身边的人稍稍拉了他一把,才有些反应过来,知道在程子善眼前说这样的话,有些……口无遮拦了。 “呵,确实不错。” 程子善装作对眼下一切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说了交谈一阵之后,等人走开,脸色反而更阴沉了一些。 眼下的喧闹热烈的场景背后所带来的是许家巨大的声望,仅从眼下热闹情形看,这次墨展之后,许家在徽州的声望一时间应该无两了。这样的情况下,即便许家在之前多起遭劫事件也会显得微不足道。 但他知道,这还只是眼下所见到了。 依那书生的手段,不可能只是表面这般简单。 这些事情,一定是他做的,不可能不是…… 心中想着这些,程子善的心情复杂难言,随后身边有人提起“程墨”“青玉案”,熟悉的字眼将他从自己的情绪里微微拉出来。 这样的场合,怎么会听到这个? 程子善微微有些惊讶,随后仔细听了身边人的对话,面色渐渐有些变了。伸手将身边的说话的人拉住:“在哪里?青玉案……” 那人正同身边的同伴热烈讨论,冷不防被拉住,有些愕然,下意识地伸手朝不远处指了指。程子善不等话说完,便朝着他所指的方向急急地赶过去。 “有病啊……”声音自身后方传来。 …… 他过去的时候,人群正在沸腾地讨论着,一些关于“青玉案”“配方”之类的字眼零零碎碎地传过来。程子善拨开人群,随后便注意到案几上所摆放的墨块。第一时间他便认出来,那就是“青玉案”,这个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 意外的情绪还写在他的脸上,随后目光落在一旁的纸页上,便再也无法挪动…… 那些配方,那么熟悉…… 青玉案! 可是、怎么可能? 程子善下意识地朝四周看看,这个时候,当然也没有人来解答他心中的疑惑。随后“青玉案”的制作流程图也被他看在眼里…… 一模一样,这居然是真的? 是谁走漏了消息?这不可能……知道配方的几人他都认识,绝对没有出卖程家的可能以及必要。 眼下没有知识产权的时代,自然也没有“侵权”这样的说法,但是在此时的程子善这里,感受其实也有些类似。 “胡说!” 自从初入墨展现场便有的紧张感,这个时候见到眼前关于“青玉案”时,终于到得了顶峰。程子善低低地吼了一声。身边众人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有墨商已经认出他了:“程三公子!” 程子善一把将喊他的人拉住,口中急急地说道:“这个是程家的墨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呃、”被他拉住的墨商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程子善这般说了一句之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随后神情放松下来,松开了抓住对方的手有些青苗淡写的说道:“这个是假的,配方不是这样子的……” 到底是程子善,失态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随后便冷静下来。这个时候越是慌张,越会让人觉得他的心虚。 “墨块是真的,不知道何处买来的,程家每日这样的墨会有很多。但是那配方以及制作方法……呵,简直可笑!”程子善面带笑容地朝周围众人说道。努力地表现出平静的神色,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紧张已经到达了定点。即便是气温不高的冬日,因为紧张的缘故,他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来,只是也未曾觉察到。 原本以他程家三公子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众人应该多少会有些反应的。但眼下,却只是表亲古怪的看着他。 怎么会是这样的表情? 程子善有些疑惑,直到下一刻,身边的墨商伸手朝不远处指了指,他的目光顺延过去…… 目光的尽头红布案几上,有一块同“青玉案”极为相像的墨块…… “这个……是改进版。” 那个墨商小声地在程子善耳边说了句话。 第198章展览会(九) 那墨商朝程子善小声地解释了一句,他的目光才注意到其他的东西。在原本他所熟悉的“青玉案”不远的地方,有另外一块墨。 那居然也是一块墨么? 先前并不是不曾注意到,鲜红绒布上陈放的那块东西,因为外表太过锃亮,他甚至没有当做墨来理解,随后便被纸页上所写的“青玉案”配方以及制作方法吸引了心神,这个时候,回应过来,才知道那也是一块墨。 目光微微移到一旁的纸页上,眼神停顿,他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身边众人的声音一下子离他远去了一般。时间过去,纸页上的字迹已经被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只是除了目光偶尔会有些闪动之外,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那里。 良久之后,他才将目光自纸页上艰难地移开,又落在一旁的那块墨上,墨色深黑厚实,在眼下因为发射了日光的缘故,微微放出一些莹莹的光泽。 “呵……”程子善的喉咙间挤出艰难的笑声,有些难言的意味。 作为程家的三少爷的程子善,对于自家的东西比起外人自然要清楚很多。先前见到配方之后,他压制住短暂的失态,随后轻飘飘地说出“那是假的”,那时候的他自己也在心中让自己认为那是假的。 程家的配方,不可能在眼前的情况下出现。因此,就只能是假的。 随后他注意到不远处对于“青玉案”缺陷和不足的讲解,以及纸页上对于这些缺陷所提出的改进意见之后,这样的暗示带来的云淡风轻便轰然倒塌掉了。那些不足和缺陷,都是真的。程家在多年的制墨过程中也发现了很多处问题,一直想着要改进,但是这种改变并非一天两天的事情,因此到得眼下也还在进行之中。 纸页上所提出的关于“青玉案”的一些缺陷,原本是连他自己也不曾注意过的。比如“青玉案”墨在不同的气候、天气、环境之下,会出现各不相同的状态。 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详细到这一步?虽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只是这般罗列出来,就有些高端、洋气、上档次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去思考它的真实性。 如果不是真的对“青玉案”了解到一定程度…… 程子善注视着不远处那块不曾见过的墨块,一切缺陷和不足得到纠正和完善之后的“青玉案”…… 就是那个样子的。 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一切的辩驳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因为不论眼前的事情是真是假,一切都可以在随后的实践里被证明的……而那配方是真实的,也就代表着“青玉案”不再被程家所独有。 想到所有人都能制作出“青玉案”,甚至还可能是“青玉案”的改进版,程家多年来积累的巨大优势将顷刻间化为无有。他突然觉得,这个冬日比以往很多时候都要冷。 身边有来往的墨商同他打招呼,大概认为眼下的“青玉案”配方是程家主动拿出来的,因此都有些不解其意。有同程家友善的墨商,甚至压低声音问起他,眼下的一切是不是程家的布局。 对于这样的问题,他无法回答,此时此刻,心中所能有的情绪也只有愤怒、委屈这一类……他没有理会那墨商的问题,转头在人群中扫视了几眼。 许宣,要找到他…… 其实找到许宣能做什么他其实也并不清楚的知道,只是这个时候,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做法。当然,这样严重到类似被挖了根基的事情出现之后,他当然应该选择立即回到家中同家里人商议。只是在这之前,他想要找到那书生,他要问他一句话。 他想要问他为什么…… 程子善这般想着,有些失魂落魄地朝临仙楼的方向走去——在那里,他一定可以见到他。 一段路其实并不是算长,但因为这个时候到处挤满了人的缘故,因此多费了些时间。走到一半的时候,身边有人在急急地超过他,二人的肩头狠狠地撞了一下。 “哎呦,程兄……麻烦大了……”说话的人叫曹正,也墨商曹家的。 这个时候已经要到临仙楼了,程子善一面拿目光朝那边望过去,想在人群中找到那书生的身影,这般来回环顾了几遍,并没有见着人。随后他才将目光收回来,注意到满面焦急的曹正。 “这狗屁墨展,居然连我家的墨配方都公布出来的,若要让我知道谁走漏出来的,我要扒了他的皮……他娘的!” 曹正的话令程子善微微愣了愣:“你家墨的配方?” “是啊,我家的‘大香国’配方被挂出来了,在那边……很多人都在看,这下好了……他娘的,我要去找县尊大人禀明情况。” “大香国”是徽州曹墨的一款主打产品,是前几年新开发出来的,眼下在墨业市场上占得份额也比较可观。 原本以为这次墨展只许家针对程家的一盘棋,在墨展上将程家的“青玉案”配方公布出来,这样的打击简直没有防御的可能。但是到得此时此刻,程子善才发现,许家这盘棋比他原本想象的还要大。 不止是程家的“青玉案”配方,连曹家的墨方也被公布出来了。 那么其他几家呢? 曹正见到程子善复杂的神色,微微愣了愣,随后似乎也反应了过来。 “不会吧,程兄,难道你也……” 程子善轻轻出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 曹正明白了他意思,眼神中露出惊骇的神色。 “眼下的情况,不仅仅是程家和曹家,或许有更多的墨商被牵扯进来了……” 与此同时,在街展的另外一端,许宣正同身边素衣女子说着话。 “汉文,刚才那几款墨,好像是程家、还有曹家的啊……他们居然连墨方都拿出来了?” 虽然元盼盼对这些东西不太懂,但是多少也知道一款墨的配方对于墨商的重要性,这样的东西轻易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许宣朝她笑了笑:“不是只有程家和曹家啊,你往前走走看,还有方家、许家、邓家……呵,总之,徽州府这边的一些好墨配方,眼下都能找到的。” 第199章展览会(十) 素衣女子听了许宣的回答之后,好奇地来回跑动一番,随后确定了他话中的真实。 “真的哎,都有呢。这个……是怎么回事啊?” 许宣笑着摇摇头:“这些东西眼下看起来好像很宝贵的样子,但是也只是眼下,待过上几百年,很多人都是知道的……既然知道,就拿出来用一下。” 元盼盼闻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能对几百年后的事情那么肯笃定。但即便不理解,这时候也已经知道眼下这些私密的墨方都是他弄出来的。 虽然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 时间过去,街道上的人流更密集了一些。一些人是被传单吸引,在之前就赶过来的,还有一些是因为听闻情况,在展览会开始之后才过来,但无论如何,眼下都被气氛所感染,脸上露出惊喜、意外、思索、疑惑的神情。 当然,单纯的展览即便已经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了,许宣依旧做了很多其他的安排。比如这个时候,随着前几波人已经大致逛完了整个展览会的现场,一些活动就开始被推出来。在二里长街的很多地方同时开始的,是一些类似有奖竞答之类的活动。 负责这些是也是临仙楼的小二们,今日他们事情比较多,但是因为已经有了事先许诺过的报酬,另外的,便是这样的环境之下,他们所得的关注比起平日里要多了很多,因此也未有什么不愿意。在许宣分配任务的时候,很多人是争抢着要来做这些事情的。 他们眼下分散在展览会的现场,向一些过往的人们提问一些问题。问题不是很难的那种,不存在刁难,只要留心展览会的一些介绍,想要答出来也都不困难。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抢答的速度。 “提问:传说中的‘李墨’,是由谁制成的?抢答开始!”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之后,现场众人稍稍犹疑了片刻,互相对视几眼,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出来说了一句:“是李廷珪么?” “回答正确!唔,这是礼品,收好……” “下一个问题……” 负责提问的小二鼓励地说了一句,身边有帮忙的小二便间事先准备好的礼品递给回答问题的那人,身边众人随后发出一阵叫好声。 礼物并不是名贵的那种,用精致小巧的礼盒装好,打开之后,可以看到制作精良的墨品,这也算是同眼下的主题相契合。 那人先是有些不可置信,实在是无法想到,只是这样简答地回答了问题,便能够有这样的好处,特别是周围众人的喝彩声,更是让他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随后也没有立刻走开,站在一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跃跃欲试,显然是做好了回答下一个问题的准备。 人们起初对于这样新颖的形式有些不太了解,但是在几个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回答了小二们的问题,获得了一些奖励以及周围众人羡慕的眼光之后,气氛就被点爆了。 “下一个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 往往是小二的问题还没有提出来,就有人抢着回答,随后小二朝他望过去时,那人只好尴尬地摸摸后脑。紧接着在众人一阵善意的笑骂声中,作为搅局者被赶到一边,但随后不多时又重新回来,也没有人去在意。 在长街的很多地方,都有着这样问答的场面。有人抢到了回答问题的机会,但是随后回答错了,这样的人就失去了第二次抢答的机会。还有人面色上露出些许恼恨的神色,大概是先前看展览的时候不太认真,有些知识没有记住,这个时候对于所问的问题有些答不上来,只是即便如此,也依旧争先恐后地举着手。这样的情况之下,带动着整个展览会的气氛朝着更加认真热闹的程度发展而去。 众人所热切的一方面是因为那些精致的礼品,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答对问题之后众人的喝彩以及掌声所带来的成就感。特别是听说在这一次的问答过程中,会按照答对题目的次数,评出前三名,给予特殊奖励之后,众人心中的热情就到得了最高点。 当然,展览进行到现在,所热闹的也不只有这些。随着有奖竞答的展开,临仙楼前的一幅巨幕也被挂起来。 数十米长的巨幕,是用布制成的,几个小二前后忙活了好一阵才将事情安排妥当,随后指着巨幕右端的竖排大字喊了几嗓子,很多在有奖竞答中失利的人们就被吸引过来。 “万人签名活动……只要有一个签名,临仙楼和许家就会出一文钱,这些事后都会做出统计,有多少人签名,就会有多少文钱。今年冬日比往年要冷,很多贫苦人生活比较难过,因此这些钱最后都会交与官府,用来应付冬日里可能出现的一些状况,比如冻死人,冻伤人,断炊,断粮之类的……当然,这些事情,靠这点钱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也算是尽一份力。你看看,大家都很热情……” 许宣在人群中朝身边的元盼盼解释几句,远处纷纷涌过去的人们听得小二们地介绍之后,就纷纷提笔在巨幕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各种各样的字体,有的飘逸,有的洒脱,有的方方正正、老实巴交的,也有的歪歪扭扭,横平竖直都未能些好。但是无论如何,一笔一划间所展示出来的都是被这种前所未有的事情所吸引的热情。 有不识字的人,就会委托身边会写的人帮忙将自己的名字写上。这个时候,横竖也只是举手之劳,倒也没有人会拒绝帮忙。红色的巨幕纸上,黑色的墨迹将人们的名字写在上面。有的名字看起来很有内涵,一看就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也有的名字比如“张三”“李四”之类的,就知道是普通人。但是无论身份地位有怎样的差距,眼下写在巨幕纸上,大抵都是一视同仁,并无高下之分。 “献爱心啊,只要一个名字,就有一文钱……托大家的福,今年冬日不少人大概能挨过去了……这是好事情啊,能积累阴功。”小二们在人群中被挤到一边,但是依旧不忘记这般吼上几嗓子。今日他们对于自己所受到的关注,心中已经满意极了。一些原本不会正眼看他们的读书人,在签完名字,将笔还给他们的时候,会小声地说上一句:“辛苦。”有些原本家境就不好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些许感激。这些都落在他们眼中,心中满意的同时,干劲也就更足了一些。 其实原本遇到一些灾害的时候,徽州富户在官府的组织之下,也都会出资帮助赈灾,这个都是多年的惯例了。但是眼下“万人签名”活动的展开,给许家以及李家在这样的事情上添了一个特别的名分。钱原本就是会出的,但是此时此刻给众人的感觉便是大家齐心努力的结果。人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情绪难免会有些激动,我签了名,我便出了一份离,万众一心、众志成城…… 可以想见的是,在此事之后,人们对于事情的评价会拔到很高何种程度。这些名声通过大义的表现出来,随后便能化作许家和李家的大势…… 意识到这一层的人有很多,大部分是商贾。但是即便意识到了,眼下他们所能有的感觉依旧是惊讶。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即便让他们来做,也是很容易就能办到的事情。但是问题是在这之前,从未有人想到过这样的方式。更没有想到的,这样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方式,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轰动效果。 外间的热闹,所属于的还是岩镇这边普通人群体,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人,早已经聚集在临仙楼之内,享受了最好的接待。这里面也有关于展览的事物,但是教外面简单的科普来说,要更高端一些。 “啧,真是能折腾……” 令狐楚在临窗的地方朝外间望了望,将事情收入眼底之后,咂摸着嘴巴这般说了一句。 刘守义在他对面的地方,听到这句话时,神情也有些复杂。 “说实在的,眼下的情况出乎本官意料。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横竖也不曾想见他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看来他说要做生意,并不是信口胡言的,这般资质……呵。” “先前那几个老头里面好像有人发了火?” “好像是在讨论格物的问题。外间所写的那些东西,似乎将格物的道理做到了某个极致……一点点的,都是条理严谨的分析,冷冰冰的……你不是读书人么,也知道在格物这种事情上,是需要谨慎的。放在硕德公几人那边再此事上发生了些许分歧,不过问题不大,几位长者平素因为观点不合,辩论是常有的事情。” “格物?唔……不说这些了,今天来找你,是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第200章墨攻(一) “找人?找谁” 刘守义轻轻地咳嗽了几声,面带好奇地望着面前的令狐楚。眼下二人对坐,刘守义一袭便装,因为生了病的缘故,威严的感觉也不似平日那般。只是谈笑之间,丝毫未曾被令狐楚身形气势所影响。 “现在岩镇这边有一个人在对付我……这人简直是属老鼠的,这些天我在掘地三尺在找他,一个个地排除了目标,最后能得出的几个结果……” 刘守义冲他挑了挑眉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人在这边有帮手,应该藏身在某个大户人家之中,嘿嘿……这些日子,我也 不是没有收获的。我和你说……”令狐楚朝四周看了看,随后身子朝刘守义靠了靠,低声说了一句话。 日光从窗子洒进来,与此同时,喧闹的人声也可以听见。争先恐后的有奖竞答,或是你抢我夺之间,毛笔在红色的巨幕上写下名字。 从窗口的地方望过去,令狐楚说完话之后,身子回正,刘守义将最后一口茶饮下,随后朝令狐楚摇了摇头。 这样的动作引来了不满,令狐楚先是愣了愣,随后脸上露出些许怒意,他不假思索朝地伸出手去,小臂上一些暴起的青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面对令狐楚的举动,刘守义也没有惊慌失措,也就是在这时候,他身边不远处叫老九的老长随朝前踏出一步。令狐楚其实在就在注意老九的举动,这时候见他有了动作,目光微微一变,随后颇有气势的一拳落在刘守义的左肩上,就不带半点气力。 “真有你的啊,老刘啊……哈哈哈。”仿佛友人间亲昵的举动,令狐楚轻轻锤了刘守义一拳之后,爽朗的笑声响起来。 “哈、哈哈……” 令狐楚一边干笑着,一边看着叫老九的长随将脚步收回去,才微微舒了口气。 临仙楼内,聚集的众人偶尔会将目光投向二人所在角落,却丝毫没有人发觉,在片刻之前一场纷争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湮灭掉了。 “你没有理由就冲进别人家里搜查,这样的事情闹得太大了,会不好收场。至少,本官不会允许你这么做。”刘守义目光在窗外的人群中逡巡片刻,随后望着令狐楚这样的解释了一句。 “就用搜查反贼的理由……”令狐楚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总可以有办法吧?” “那个人,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若不想打草惊蛇的话,你还是多忍耐一下比较妥当。而且,本官不会允许你乱来的……” “你知道他是谁?”令狐楚皱了皱眉头:“他是谁?” 令狐楚这样问出来之后,见刘守义似乎并不想立刻回答的样子,微微撇撇嘴,另一方面,他内心的某种自傲情绪也升起来,随后说道:“不就是查个人么,你不说没关系,我现在已经有方向了……早晚的事……” “本官拭目以待。” “喂,这位本官,你真的很不厚道。” “呵。” 下一刻,临仙楼里有新的人物到来,自展览会开始,这样的情况已经一再出现。许、李二家众人眼下忙得不可开交。同以往不同,许家这次出来主持局面的是许安绮,胡莒南等人只是帮着打一打下手,并没有像以往一样,以主事人的身份出面。少女今日化了淡雅的装,看起来并不特别严肃,但也不会给人不庄重的感觉。她一直带着笑容,将宾客们迎进来,随后妥帖地安置。 临仙楼里的人或是官员士绅,或是巨商富贾,都不是轻易能得罪的。今日能请到这么多人,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许宣的关系。几位大儒和刘守义的到来,让整个岩镇的其他官员自然坐不住了,他们一来,其他观望风向的人自然也就过来了。而在商贾那里,黄家率先表态,今日来此的除了黄于升之外,黄家主事的老一辈也有人过来。这样的情况之下,虽然很多人都不是墨商,但也因此给了很大的面子。而这些虽然是或多或少是因为许宣才造成的局面,但最后的结果无论如何都是算在许家和李家头上的。 想到许宣,许安绮的目光下意识地朝临仙楼外眺了眺,他作为今次事情背后掌舵的人,到得此时都还未见人影。许安绮左右看了看,随后才收回目光。 这个家伙…… 眼下被迎进临仙楼的是徽州同知方正己,早在还未见到人的时候,就有高声通报的声音传过来。今日的场合,虽然事先也给徽州知府之类的官员们发了请柬,但是原本对他们的到来,并没有抱什么期望。大人物么,平日里都很忙,眼下的展览会他们横竖又从未见识过,大概不会来的。因此方正己的到来确实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的到来自然是个人原因,毕竟谁都知道,方正己对墨的喜爱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 因为并不是多么正式的场合,方正己今日也是一身便装,才刚进了临仙楼,一众县衙官员连忙站起来迎接。他在门口的地方,冲众人拱手打招呼,面色和蔼。刘守义想了想,也起了身。虽然就背景身份而言,他要超过方正己很多,对方横竖只是一个同知,没有什么靠山,这辈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就到这一步为止了。 但眼下方正己在明面上还是他的上官,因此,必要的客套以及礼节还是要有的。令狐楚对于这些并没有兴趣,他本来就不是徽州的官员,锦衣卫的身份本就让他可以省去同地方官员打交道的麻烦,因此眼下自己喝喝茶,斜着眼睛瞅着众人的表现,并没有特别的动作。 蒋通保,谢臻等几位大儒眼下正将身边的人支开,围在桌前情绪激动地讨论着一些事情。他们的辈分摆在那里,说话之间,旁人不好去插话,也就只好由得他们。这个时候方正己进来之后,首先就注意到他们。但几位老者也只是朝方正己点点头,随后便不再去理会他。 这些大儒来到徽州府,他已经在前些日子拜会过了,眼下既然几人在忙着自己的讨论,他客气地行礼之后,也就没有去打扰。他的身份毕竟是上官,即便如今不是正式的场合,与身份相应的一些做派还是必须的。 “众位来得早啊。”方正己朝众人打着招呼,眼下岩镇算是徽州比较重要的地方,一些比较知名的人物他都是认识的。因此在进了临仙楼之后,略略地扫视几眼,发现很多人都有些印象。 “方大人!” 众人朝着年逾五旬的同知客气地招呼着,方正己则是面带笑容地一一回礼。随后见到刘守义,主动过来说了几句话,便一齐在临仙楼里坐下来。 方正己收到许家的邀请过来临仙楼,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本身对墨道的喜爱。眼下临仙楼里虽然聚满了人,但真正能得他在意的并不多。方正己到得如今的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了,到得同知的高度已经算是极致,再向上爬的可能已经很小了,因此早就熄了仕途的热情。他并不需要刻意去和谁搞好关系,溜须逢迎之类的事情也已经基本不做了。但是即便如此,对于刘守义,他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热情。 虽然眼下对方只是岩镇的知县,算起来还是自己的下属。但是他知道对方到任徽州府岩镇知县,其实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内中具体的原因方正己不知道,但是想着他身后所站着的那位,便知道他来岩镇的原因恐怕不简单,应该……是那人的意思。无论如何,刘守义不可能一直只是一个知县,只要上面说句话,随后做到什么样的官位上,都是可以理解的。比如眼下几位大儒能够来岩镇,从中就能看到刘守义的能量。 方正己客客气气地同刘守义说着话,态度之间看不到上官对下属惯用的盛气凌人。很多人原先已经知道眼下这位岩镇父母有些不简单,到得此时此刻,就更确定这一点。 虽然态度摆出来了,但是方正己同刘守义却并不熟悉,所以眼下也只是随意找个话题,双方互相谈一下看法。而这个时候,想要找一个话题,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这临仙楼,本官有些印象,原本好像不是这般……”从身边的事情开始说起,也是一贯的方法。眼下临仙楼新颖的装修,典雅的氛围,也确实可以拿来说道一番。 “方大人有所不知,这临仙楼之前发生了一些变故,眼下已经重新修葺过了。” “哦?有这样的事情?本官倒是不知……” 刘守义便笑着将一些事情朝方正己做了解释,临仙楼事件所造出的影响虽然比较大,在岩镇这边算得上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是眼下的信息传播起来比较慢,在岩镇之外的地方,所知道的人就要少一些。而方正己平日里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专门的关心,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来,因此并不知晓。这个时候听得刘守义的解释,才有些唏嘘。 “不管怎么样,眼下新的临仙楼,确实不一样。”临仙楼的小二们将茶送上来,方正己吹开热腾腾的水汽,这般说了一句。 “桌椅的样式不曾见过,不过确实舒适。”方正己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轻轻拍了拍,这般说了一句:“还有四周的格局,虽然本官对这些不太懂,但是总觉得颇为赏心悦目。” 这般简单的几句赞扬也是说给刘守义听的,短短的一席谈话之后,他已经把握住刘守义对于临仙楼的态度,因此随口赞赏说上几句赞赏的话,也算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同刘守义卖个好。 临仙楼的装修方式,保持了眼下一般酒楼的格局,但在很多方面都进行了突破。就比如地面,并不像一般酒店那般直接铺上青石板砖,而是使用高档的木料,做成地板,并且刷上一层清雅的漆,这种漆也是不曾见过的,显得典雅古朴,非常有氛围。一些桌椅是后世的经典款式,这个时候还不曾出现。至于陈设,也并不像眼下一般酒楼那般整齐死板的样子,而是照着后世高档餐厅的格局做了布置。 当然,这些东西放在一般经营酒楼的生意人那里恐怕引起的关注会更多一点,而眼下对于方正己等人而言,也只是觉得有些新奇,并没有关注太多。 舒适的环境里,二人随意地说些话,方正己也注意到一旁兀自喝茶的令狐楚,知道他的锦衣卫身份。不过方正己平日还算得清廉,倒是不怕他找自己的麻烦。不过锦衣卫毕竟是朝廷鹰犬,好感之类的自然也说不上。眼下既然对方不愿搭理自己,他自然也乐得清闲。随后话题转到眼下关于墨的事情上,这些是方正己一贯的爱好,先前他过来的时候,在街道上已经看了很久,这个时候说起来,很有热情。 “在有关墨的事情上,本官多有了解,这个不是自夸,很多墨商恐怕都及不上本官。只是今日过来,才知道对于墨的认识,本官也只是堪堪入门……外面的那些展示,刘大人想必也已经看到了,很多东西一般人可能会怀疑,但是本官知道,十有八九都是对的。能将墨的知识分门归类,总结到这一步……不简单啊。” 二人这般说着的时候,外面有吵闹的声音传过来。 “我等要见刘大人……” “这样的事情……” “许家总要给个说法,否则……” 外间喧闹的气氛之中,这样的声音传过来也只是零零碎碎的片段,但也足够引起很多人的重视 临仙楼里的事情主要还是许安绮带着一众人在安排,这个时候门口吵闹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随后快步到了门口,便见得一些满脸义愤的人群。 这些人,许安绮是认识的,都是徽州一众墨商。曹家的曹正,方家方如常,以及同几家关系友善的墨商,程子善也在其中。而这个时候说话的是曹正。 见到许安绮,曹正一步跨出来:“好你个许家,枉我等平日对你们推崇备至,我看你们良心被狗吃了,今日做出这等腌臜事情……那配方的事情,你作何解释?” “这等行径,与偷盗无异,今日诸位大人在此,你居然不知收敛……今日之后,徽州墨界,断然不会有许家的立足之地。” 人群乱哄哄的,指责、呵斥或是放些狠话。许安绮闻言,便也知道外面的事情已经闹大了。 其实当日许宣将徽州一些墨商的配方拿出来之后,她也被震骇得不轻。特别是许宣将属于许家的“黛云”以及“非烟”墨的配方给出来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许家有人讲墨的配方事先告诉了许宣。只是她心中清楚,自父亲许惜福去世之后,“黛云”和“非烟”的配方所知道的只有秦老、胡莒南以及她本人。连姐姐许安锦都不知道。从当时在场的胡莒南以及秦老的反应来看,他们对于许宣的举动,也是满脸震惊,显然配方并不是从他们处流出去的。随后她冲胡莒南二人摇摇头,示意自己对于这样的事情也不知情。 “不要惊讶,眼下徽州的一些墨方我都是知道……至于原因,比较复杂,三言两语讲不清楚。你们知道做好心理准备便好了。” 书生当时是这样说的。 只是他所说的做好心理准备,自己几人还是有些被吓到了。正是在这样惊骇的情绪之下,随后他将程家、方家、曹家、邓家的一些墨方拿出来之后,几人就只是木然地对望几眼,震撼的情绪持续了好几天都为能缓过来。即便到得此时,这样的事情在许安绮心里依旧以某种不可思议的形式存在着。 在对于是否要将墨方公布出来的事情上,几人产生了比较大的分歧。秦公和胡莒南第一时间表示了反对,他二人这些年的经历都是以稳为主。这样公布墨方的事情如果做出来,许家就成了徽州墨业所有人的敌人,将会承受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压力,后果太不可控了。 这样的态度也在许宣的意料之中,对此他说了一番话,也正是这番话,才有了眼下的局面。 “徽州墨业发展到现今,格局已经形成了。在这样既定的格局之内,许家如今要想掌握话语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因此,事情可以朝另外的方面去想,如果这个格局被打破……只要能打破这样的格局,许家就有机会……” 书生的话犹在耳畔回荡,许安绮想着这些的时候,那边曹正已经冲上石阶。 “许安绮,你同那许宣的奸情,不要以为我等不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出来做事情,可要掂量一下影响。”曹正阴沉着脸这般说完之后,嘿然笑道:“奸夫****!” 曹正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许安绮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许家就已经同许宣联系在一起了。在外人眼里,早先是认为许宣准备高攀许家的,但是这样的观点在许宣做了几件事情之后,就反过来了。眼下都一致认定,许家攀上了许宣简直是一件幸运至极的事情。许安绮同许宣的相处之中,虽然暧昧也有一些,但总体说来,还是清清白白的。这个时候被曹正这样职责,她的脸上因为羞怒,微微泛起一层红色。 当然,这样的情绪也只是片刻,这段时间以来,她所经历的事情已经能够让她在人前很好的控制住个人的情绪。 心中的羞怒被压下去,她正准备说话的时候,程子善走上前来。 “安绮妹子,今日的事情,你是在拆徽州墨业的根基,这样的事情,即便许世叔在世,怕也是不同意的吧?许世叔为人忠厚,最见不得如此小人行径,你这样的做法,真的合适么?” 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许安绮微微愣了愣…… 第201章墨攻(二) 许安绮复杂的神色其来自有,对她来说,曾经父亲就是一切。也是在许惜福去世之后,面对许家分崩离析的局面,她才毅然顶住巨大的压力出来做事。很显然,时间过去,证明她做得确实不错。许家在她的带领之下,又有一些比较忠心的老人鼎力支持,眼下已经有些风雨过后见彩虹的感觉。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并不愿许家再出现如曾经那般分奔离析的局面。因此,这一次的事情说起来,虽然是许宣的主意,但如果没有她的点头,自然也不可能。 虽然同意了许宣将墨方公布出来的举动,但是她心里的压力也是有的。这些事情,在眼下做起来,简直有几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味,即便换做眼下徽墨最强的程家恐怕都不敢轻易去做。 这也是她经过最经的历练,看清楚一些事情之后的结果。如果在墨帮建立的过程中,程家顺利上位,紧接着携了大势,就有了给许家制造麻烦的机会。这种携了大势碾压过来的状况之下,许家的麻烦很可能会源源不断。还有便是眼下许家在很多地方的生意遭了暴力的袭击,也是急待解决的一件事情。 “做生意讲究稳,终究是对的,但是有时候,也需要有冒险的精神。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铤而走险,已经是唯一的出路……我不知道你对我的信任有多少,但我希望你能搏一下。” 如此总总,到得最后,许宣的话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压上了最后一块砝码,有些决定便这样做出来。许墨需要一场巨大的声势,这样在随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意料得到或是意料不到的事情中,才能占据主动。 她虽然并不是特别有野心的女孩子,本身其实更喜欢平淡从容的生活,但是现实由不得她不去努力。毕竟,无论要怎么做,她还是希望许家能够好一些的,当然,如果能好上许多,那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眼下人们的行事终究还是讲究孝道的。“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这样的话虽然不是谁都读过,但是生活中类似的说法也不会少。她的父亲许惜福,一声忠厚勤耿,为人厚道,这些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给她有了深刻的影响。眼下这些事情,当她真的做起来的时候,心中想着记忆中的面孔,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是没有笑意的。 若是爹爹在世,这样的事情……怕是不允许的吧。 在决定做出来的之后几天,她心中常常有这样的想法。甚至某一刻也会有些后悔,这样的事情,已经同许家多年的家风有些背离。许家知道这些事情的人口中虽然不曾明说,但是背后的议论,还是被她听到过几次。每当这样的时候,她就告诫自己,一切、一切都是为了许家。 但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计划能成功的基础之上的,若是失败了……每一次,思绪到得此处,就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失败的可能,她确实承受不起。原本许家一切都在顺利发展中的局面,就这样被她拉入了一场赌博中。而她所希望的,便是能是最后的赢家。 “当然会赢的啦……这种事情,简单的很。” 如果是他在,恐怕就会这样说吧? 不去想失败的可能,她就决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这是一直以来对书生的信任,而这一次,不过是更相信一些罢了。只要这样去想,事情其实就很简单了。 但是即便如此,程子善眼下在众人面前问出这样的话,还是在她的心里造成的影响。对于父亲许惜福,她在清楚不过,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出来的。但如果她承认了,不孝的名头也就坐实了。 程子善问出这样的话之后,沉默着等待她的说法。这个时候,他心中其实是很焦急的。无论许安绮承不承认这样的事情,墨方已经被公布出来了,不仅仅是程家,徽州府的一些高端墨品的配方都被公之于众。 这样的事情影响太大了,他眼下所希望做的,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到许家的态度。随后他要赶紧回去家中,这些事情,算得程家近几年为数不多的危机事件,必然会带起一系列的恶劣影响。随后家里的商议,他作为三房,有一定的话语权,是一定要参与进去的。 当然,虽然心中急切,他的面上还是云淡风轻的神色,给人的感觉便是即便“青玉案”的配方已经被摆在所有人的面前,他却丝毫不在意这些。 人群聚集所带来的喧嚣,在临仙楼前的一块地方息止下去,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随后朝周围波及,不断有人注意到这样的情况,纷纷朝这边聚集过来。 在不远的地方,元盼盼手中揣着精致的礼盒,她在先前的有奖竞答中答对了题目,眼下正有些高兴。随后也发现了一些端倪,有些疑惑地朝临仙楼的方向望了望。 “那边,怎么没声音了啊?” 在她身边,书生抬头看了看当头日光,朝她笑了笑:“你以为今天最热闹的是什么?” “难道不是这些么?”元盼盼将手中的礼盒朝许宣送了送,表情有些疑惑。 “呵呵,这个虽然也算热闹,但是最热闹的事情……”许宣说着朝临仙楼指了指:“最热闹的事情在那里,而且……大概已经开始了。” 临仙楼前,因为程子善的问题所带来的影响也在扩大。今日的展览会是许家主持的,这样的场合很多徽州的名墨配方都被公布出来,即便再愚钝的人,也知道这是许家在解决了先前的许墨危机之后,所做的反击。 只是……这样的反击,太过犀利了一些。只要想想便能知道,徽墨这些年之所以雄霸天下,这些墨是功不可没的。而眼下许家所公布的不仅仅是配方,甚至连墨的制作流程都拿出来了。在展览会之后,这些东西肯定会传开的。时间过去,徽墨的优势很可能会被抵消掉……虽然短期之内,还会有一些优势,但是这样发展到最后所能导致的结果,可能便是徽墨产业整体的崩盘。 许家,还真是敢做啊…… 这个时候,众人下意识的反应大抵便是这般的。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连许家如何获得这些墨方这般关键性的问题,也没有得到及时的考虑。 虽然心中焦急,但程子善对自己的反应还是有些满意,这个时候不说别的,首先要做的便是在道义上将许家压下去。许安绮作为一个女子,在商场上本来就承受了很大压力。下的时代,讲究的终究还是“三从四德”,在这个框架之外,女子所要前进一步,压力都大得无法想象。眼下先给她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随后不论她承不承认,他都能将话题继续下去。 除了在等许安绮回答之外,他也下意识地朝四周看看。人群不断朝临仙楼拥挤过来,这般的盛况,确实已经很久不曾见到过了。人群中众多的面孔,偶尔有几张熟悉的,但却不曾见到那个人。于是心中稍稍放心下来的同时,其实也有些好奇,若是他在,会怎样应对呢? 程子善的目的,在许安绮这里其实也已经清楚。 今日的事情,胡莒南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第一时间站出来。因此,当眼下事情的端倪露出来之后,正面承受一切的还是她。秦老年事已高,随着时间过去,胡莒南在这些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也会渐渐淡去。许家在今后的事情,也只能是她来承担。因此,眼下的情况,她一人站出来,也是她据理力争之后,得到胡莒南二人的同意过的。 秦老和胡莒南眼下正在临仙楼里,对外间发生的事情,一面面露担忧的同时,也在努力克制着站出去的冲动。 “要老朽说,这样的事情本就不该做的。许宣,唉,许宣……太过听信他了,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最后怎么收场……看来,我是老了……” 胡莒南在一旁,将斟好的茶盏递过去,想了想说道:“汉文做事情,常常都不走寻常路,这次的事情,应该、应该也是这样的吧?”虽然是在开解,但是语气里某种不确定也很明显。 时间过去,沉默之后,总还是需要一个表态。许安绮伸手捋了捋鬓角并没有散乱的发丝,认真的看了程子善一眼,随后露出一个嫣然的笑容。 “程公子啊,你这是在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是仇人啊……”许安绮这般说了之后,注意到程子善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接着说道:“妾身本来就是在做生意啊,对不对?你看,上次你们程家好厉害,许家差点就叫你们给整垮了。后来妾身每每想到此事,就对程公子你们的手段佩服得不得了啊……就想着,要是妾身也能像你们那样做一件大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妾身真的很佩服你们呢……” 第202章墨攻(三) “妾身……真的很佩服你们呢。” 淡淡的声音响起来,程子善猛得一皱眉头,对于许安绮的回答,显然觉得有些意外。而这样的回答在其他人那里所得到的的反应其实也很类似。 随着时间过去,许家在许惜福去世之后面临的困境、以及造成这般困境的原因,大家都已经知道。程家在这样的事情背后,说是罪魁祸首也不为过。当然,采用的手段也都是见不得光的那种。但当人们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也只是认为商业竞争的残酷,或是生意场上的无情……即便对许家的遭遇多有同情的人,或多或少也是这样的观点。 最后程家吞并许家,重新洗牌徽州墨业的目的并没达到。许家在“墨商大会”上的通过几款新墨将事情做了逆转,这样类似神来之笔般的举动,在懂行的人那里引起了不小的唏嘘和惊叹。 许家的危机是解决了,但是并不代表着事情就这般完结。随着许家局面的好转,两家之间的碰撞就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了。程家牵头建立商帮的事情,针对的是谁,只要明眼人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程公子,曹公子……还有诸位,妾身和你们是仇人呢。”许安绮朝着二人敛衽了一礼,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口中说着是“仇人”的事实,但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不少人有些错愕。 “我们是在做生意,至于手段之类的……嗯,先前你们好像也没有在意手段。” 程家当时差点搞得许家家破人亡,现在我所做的,便是将这些东西送还回去罢了。之前是许家不如人,即便想要鱼死网破都办不到,但是现在情况好了,这些原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也可以做了。甚至不仅如此,事情还可以做得更绝一些。当时出手对付许家的,除了程家之外的其他几家,许家也没有准备放过。是你们有错在先,我只不过和你们一样,不择手段一点罢了。 许安绮的一番话,将自己的做法定了性,让众人无可避免的回忆起先前的一些事情,随后对许家的反应居然微微有些理解起来。有仇必报嘛,这个事情子曾经都曰过的,“何以报怨?以直报怨!”。虽然手段有些偏激……但是女人嘛,疯起来都是很可怕的。 有类似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 到得这一刻,所有人的思维已经带入了眼前许、程博弈的场景里,许安绮的做法是不是符合“孝道”的问题,也暂时被放过去,至少在眼下,没有人去在意了。 曹正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做一些反驳,但是到得后来也只是咬着牙说了一句:“疯女人……” 这个时候,即便是程子善也有些不好解释。当初在许家的事情上,程家是筹划很久的,但是到得后来,事实证明这完全是一场无意义的运作。不仅没有任何收益,反倒将程家栽进去了。事后想起来,这简直是程家臭不可闻的一步。原本是想接着兴建商帮的契机,重新做一些挽回大,但是不曾料到在这之前,却出了几件事情。 第一件自然是那些让程家眼下头痛不已的故事。虽然不曾有明确的指代,但是只要是个人,都知道说的是程家。不管故事本身是真是假,不好的影响已经造成了。程家为了应付这些事情,花了大力气将身边的一群盟友拉拢住,才不至于酿成太糟的结局。 只是这样的风波还未平息下去,眼下许家又横空杀出一刀,还是这般血淋淋的一刀。 程子善深深地看了许安绮一眼,心中知道自己错了。原本以为她还是当日那个青涩的少女,但是时间过去,她已经在不知不觉成长起来了。自己的问题问出来之后,她的回应实在是出人意料。这样的回答有些类似“我就搞你,我就不则手段……我疯了,你怎么滴吧?”简直有些无赖了,从她的话里头,程子善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那个人一贯的方式…… 但不管怎样,话语的纠缠已经没有意义。原本他们几人过来,摆出阵势,也未曾想着要通过言语让许家就范。 “刘大人,我等要见刘大人……” 程子善提高身影,冲临仙楼里喊了一句。 在临仙楼里,众人其实也在关注着眼下的一幕。这个时候听到喊声,令狐楚冲刘守义笑了笑:“这位本官,外面喊你呢……” 刘守义摇了摇头,随后同身边的方正己告了声罪,便起身朝门口走过去。方正己望着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不过这样轻微的举动,刘守义自然也无法察觉。倒是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令狐楚,有些古怪地眨了眨眼。 …… 轻微的咳嗽声响起来,刘守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怎么回事?” 虽然已经清楚了事情的经过,但这个时候,必要的形式还是要走的。刘守义在众人安静下来之后,沉声问了一句。 他眼下虽然是病中,但是久居上位的一些威严,也并没有收敛。或许是受到刘守义气势的影响,曹正微微低了低头,并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还是程子善,一马当先站了出来,朝刘守义施了礼,随后高声说道:“父母大人,学生今日有一事禀告,此事之大,已经关乎岩镇百姓生死存亡,关乎我徽州商业荣辱兴衰。还望父母大人明察……”他这般高声说了一阵之后,随后将事情简明地介绍一番。这个时候,当然也知道刘守义对眼下的事情不会不清楚,只是明面上的流程还是必须的。 他心中知道刘守义对许宣的欣赏,特别是许宣在桃李园的那篇文章之后,官面上,——至少在刘守义心中——他是比不上许宣的。若是平常的事情,他也就避开了,但这个时候事情关系程家的前途命运、生死存亡,也无法可想,躲是不能躲的。因此,第一时间,他便将事情定性到最严重的程度。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其实并不是没有底气的。刘守义希望的是许宣能走仕途,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要力挺许宣经商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甚至还可能对事情巧加利用,将许宣拉到科考的路子上来。虽然对于许宣不走科考,偏要经商的举动程子善心情有些复杂,但这个时候,也正是许宣这般古怪的行为,给他的反击提供了一丝可能。并且,他有信心将这个突破口,撕得更大。 人群之中,许宣和元盼盼刚挤进来,便听到程子善的一番话。他偏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子,迎着女子古怪地眼神赞了一句。 “说的真感人……” 第203章墨攻(四) “刘大人,今日许家所为,掘了徽墨行当的根基,自此之后,程、方、曹、邓诸家几世积累毁于一旦。雄霸天下墨几之首数百年的徽墨,也很可能因此走向末途……试想一下,这些墨……‘青玉案’‘大香国’‘九玄三极’……” “呵,都是好墨,原本只是徽墨独有的东西。但是,此事之后,无论何人,只要稍稍用点心思,要制出这些墨中极品并不是难事……一念至此,心中痛之、恨之……” 程子善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说出这段话时,可谓字字泣血……虽然做出来的姿态有些夸张,但是眼下他的心情确实有些类似。这些话说完之后,他朝刘守义躬身行了个大礼。 “父母大人,程家同许家乃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先前多有过节和摩擦。但是做生意,岂有一帆风顺道理?若一旦吃了亏,便想着釜底抽薪,想着鱼死网破……在任何一个行当,恐怕都会带来灭顶之灾。” “行有行规,这样的事情做出来之后,留下的恶劣影响,若不给予重视,其他商贾怎么想?徽州府商贾繁众,若都不顾一切做出这样的事情……让人有些心寒……”程子善说到这里顿了顿之后声音接着响起来:“另外我等几家眼下墨方被歹人偷窃,还请大人做主!” “请大人为我等做主啊!” 曹正等人反应要慢一拍,但是等到程子善说道这里的时候,也就都反应过来了。一群墨商,在眼下的场合里齐齐出声,看起来颇有阵势的感觉。 刘守义望着程子善,面上除了威严之外,看不出其他的表情。这是这样的外表之下,心中也多少有些感慨,到底是商贾之家的子弟,在这些方面比之寻常书生确实要聪明上许多。 别看他先前一番带血泣诉,但是这只是表面的东西。什么灭顶之灾,恶劣影响,这些东西或许有,但是眼下说这些其实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他只是因此站住大义,内里的目的终究还是落在最后那句“墨方被窃”“请大人做主”的话上。 大道理之类的话可以说,但是并不能作为实际去做。眼下的现实是许家偷窃了墨方,那么就一定要付出代价。其余的账,随后慢慢再算……总而言之,这大概便是程子善的观点。 今日被墨展吸引过来的人有很多,眼下都围在临仙楼面前。刘守义自从来到徽州府之后,一直以公正严明的形象视人。眼下程子善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又有这么多人看着,因此,他必须要表明一个态度。 这样的表态虽然不是难事,毕竟按照事情本身的样子,谁对谁错,一览无余,即便换了另外的人,也能很快做出决定。但是想到眼下事情的背后,还有一个许宣,刘守义便觉得有些决定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 仅仅从当日的一篇《问帝王之政和帝王之心》就可以知道,这个叫许宣的年轻书生,在科考上是有天赋的。这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另外的一面便是从许宣近来所做的一些事情来看,每每让刘守义觉得惊讶和意外。 这种惊讶所针对的当然不是事情本身,毕竟只要有本事的人,总能做出让人惊讶的事情来,刘守义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他所看重的是这些事情背后的方式……许宣做事情,总是给人一种不拘格套,天马行空的感觉……就比如那些古古怪怪的故事吧,虽然眼前还看不出端倪来。但是眼界到得刘守义这一步,也能知道那些新的创作方法给故事带来的革新。这种写故事的方法,被一些有见识的人利用起来挖掘生活……即便是眼下,就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一些分量了。而在将来,这样的形式若是顺利发展下去,会到达什么程度,他还说不准,但终究是知道,必定会有一些影响。 另外的,便是眼下汪五峰遗宝的事情,正在紧要的关头。虽然不知道许宣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他确实好像不陌生。刘守义来徽州府的目的便在这里,在这件事情上的处理结果,会对他的前路产生直接的影响。 这样的想法之后,有些决定就不那么容易做出来了。而对于程子善来说,其实也知道这些,毕竟许家的背后是许宣,而刘守义……惜才了。 这个时候,静默的人群在等待刘守义的反应,心中都有些庆幸今天过来看展览会了。不然,眼前的一幕就会错过去。 便是在这时候,程子善朝身边的一个墨商使了个颜色,那人先是微微怔了怔,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稍稍犹豫片刻,便一咬牙在石阶上跪倒。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程子善见那人跪倒在地,口中稍稍松了口气,对于随后的一些事情,心中的底气就更足了一些。 那墨商跪倒的举动,有些出人意料,引起人群微微的喧哗一阵。一般来说,跪拜的礼节在眼下的时代虽然比较常见,但是事情要到跪这一步,终究有几分不寻常的意味。眼下刘守义虽然是县尊,但是此处并不是公堂里,这样跪拜的举动其实没有必要。但是既然做出来了,也就代表着冤屈到了一定的程度。 若是无良的知县,当然可以不管不顾,但是刘守义显然不是这样的人,因此面对这样的场景就一定要考虑一下影响了。不然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就会给人留下诟病的把柄。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做决定,怕也不行了吧。程子善躬身低头,心中便是这样的想法。 曹正看了一眼那边跪下去的墨商,起初是有些愕然的。那人是徽州的一个小墨商,因为攀上了程家的大腿,生意做得不错。而眼下这样的举动……想来先前程子善在过来临仙楼的时候,就已经同对方商量过了。这样的愕然过后,曹正似乎明白了程子善的用意。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脑子好使,曹正心中这般想着。他和程子善同是墨商世家的年轻一辈,这个时候自然不甘心被比下去。随后脑子里灵光闪过,一咬牙,也狠狠地跪下去。 “请大老爷做主啊!” 如果说先前的墨商跪倒在地的举动,给众人带来的是意外,那么这个时候,曹正的举动就将这种意外朝着更深层的方向推过去。而在曹正福至心灵的跪倒之后,方如常等人也不有些不甘示弱。随后是更多的人。 这些样的场景,即便是程子善这个始作俑者,也微微有些愕然起来。“青玉案”的墨方在公众场合被公布出来之后,程子善便一直在思索着对策。但是在这样恶劣的局面之下,所能有的对策其实真的寥寥无几,他最后所做出的决定还是找刘守义出来。只是,心中也知道刘守义对于许宣的看重。 般众人齐聚的场合,不仅仅是岩镇的普通民众,还有一些官员、士绅都在,因此只要刘守义表态,那么公证性是不需要担心的。那么怎样才能让刘守义表态就是一件需要好好考虑的事情了。 在过来临仙楼的途中,他恰好遇到了眼前这位同程家友善的墨商。说是友善,其实是比较好听的说法,其实也就是程家的小弟。此人早年经商,得了程家不少的恩惠,本身也有把柄在程家手里。程子善便同他协商了一番,那人犹犹豫豫了不短的时间,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虽然是答应了,但是程子善心中其实也有些没有底。毕竟一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来,在很多人那里都是很难被接受的一件事情。但是短时间内,又确实无其他的方法可想,他也就只能寄希望对方能够委屈一下,程家随后对他做些补偿也就可以了。 直到对方真的跪下来,他心中的担忧才真正放下来。但没有想到的是,曹正居然顺着他铺的路子,将事情往前推了一步。有时候,有队友的好处就在这里。曹正作为眼下事情的当事人,他的举动,更具有说服力。特别是在他做出跪拜鸣冤的举动之后,身后很多人就找到台阶了,呼啦啦地跪倒了一片。 冬日的阳光洒落在石阶之上,周围是簇拥的人群,面面相觑。程子善显得有些突兀的身影立在最前的地方,吸引了众多的视线。 这样的情况下,他嘴角微微扯动一下,随后斜了身边的曹正一眼。那边眼睛眯起来,显然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满意。 虽然曹正跪下,对于他逼刘守义表态的计划是一个意外的推动,但是,也令得他不得不跪下去了。而这样的事情,其实他原本是没有准备的。心中颇为纠结一下,随后程子善还是跪下去,口中说道:“刘大人,学生今日全凭大人做主!” 许安绮在程子善对面不远的地方,这个时候心中已经担心起来。程子善不好对付,这是一直以来就知道的事情。许家当初陷入危机的时候,她还没有成长起来,程子善也并没有将她当成对手,因此几次相遇,虽然也有争端,但这样的感觉还不明显。等到此时此刻真正对上时候,她才感受到来自对方身上那种压力。 心思活动,心中找着应对的方法,这样过得片刻,当她的目光转过人群之时,眼中的担忧旋即就散去了。 因为她看到他了。 那边,书生正指着曹正冲着身边女子说了句话。她认出来,那是元盼盼。只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担忧的情绪过去之后,她好奇的居然是这个。 嗯,反正他来了,就不担心了。这种奇怪的信心,其实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许宣在人群中望着石阶上跪倒的人群,起初也有些意外。程子善等人的举动,让他原先准备多看一阵热闹的想法破灭了。 倒是不曾想到,这群人可以将事情做到这一步。 “你看,程子善下跪了。”许宣这般想想,随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曹正,冲身边的元盼盼说了句:“猪队友……” 眼下因为临仙楼前的一幕,四周众人比较安静,即便有人说话,声音也是窸窸窣窣的那种。许宣并没有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显得很突兀。随后,女子“噗嗤”的笑声也传过来。 程子善的面色因为这样的声音微微沉了沉,但也只是一瞬之间。对于他来说,虽然在许宣手上吃过亏,但是这些日子以来,进步也不是没有,至少养气的功夫已经比以前强上太多了。更何况,现在局面还是按照他所设想的发展,即便许宣,想要应付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时候虽然是跪着,但是程子善心中一直以来的傲气,还是让他有些想同那书生比划的冲动。文采方面,虽然比不过,但是在眼下的这些事情,他自信只要自己做的好,轻易是不会认输的。 刘守义这个时候其实也有些被动,临仙楼内一众人都在看着眼下的一切,特别是在许宣说话之后,这样的关注就到得某个顶点。 程子善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一咬牙:“刘大人,这样的事情,孰对孰错,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刘大人作为一县之尊,却这般迟疑……” “哦?”刘守义闻言扬了扬眉:“你的意思是本官偏袒么?” “刘大人迟迟不肯回答,学生不得不做此想……” “呵……”刘守义笑着摇摇头,以他的涵养,倒不至于因为程子善的话而生气。 如果是在平时,他作为岩镇县尊,程子善自然不会对他说出这般类似无礼的话。但是眼下说出来,也是被逼到这一步了。 刘守义看着不远处过来许宣,随后点点头:“程家的墨方被许家在这样的场合公开出来,确实不妥当。商业上的事情,本官不虽然懂,但也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会导致严重的后果。这样的损失,许家恐怕承担不起吧?” 他的话说到后来,目光转向许安绮。 总算是表态了。程子善听着刘守义的话,心中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样之后,心头其实也有些微微的疑惑……片刻他还在担心刘守义不肯表态,但是不曾料到,这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当然不会认为真的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那么,应该还是因为他了。 程子善余光注意到正走上石阶的许宣,心中有了一丝明悟。 刘守义的问题让许安绮微微愣了愣,原先她也认定了刘守义对于许宣的看重,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自刘守义出来之后,她并不十分慌张。但是这个时候听刘守义了的表态之后,似乎对许家有些不利。 刘守义伸手朝着石阶上跪着的众人微微浮了浮:“这样的大礼,本官可受不起。起来说话吧……” 众人这个时候跪下去,其实也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如果说起真实的想法,自然也不是出自真心。毕竟事情主要还是出在程、方、曹几个大墨商身上,而其他的一些墨商,本身并没有面临这样的麻烦。但他们毕竟同几大家族牵扯在一起,唇完齿寒的关系,因此即便不愿意,态度还是要做出来的。 只是虽然是跪下去,这时候众人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总还是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其实这样的感觉,在曹正这里也有。先前凭着一腔热血跪了下去,但随后这些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他也觉得有些尴尬。 直到刘守义的话说出来,众人才有一阵如临大赦的感觉。忙不迭地站起来,有些争先恐后…… 而许宣这个时候也已经走到了临仙楼前,他朝刘守义躬身行礼,随后朝一旁有些心神不定的许安绮露出一个笑容。 “许宣,今日的事情,都是你在搞鬼对不对?不要说不是,这种事情,也只有你做的出来!”曹正在石阶之上,指着许宣斥责了一句。 “嗯,这种事情……对了,你是谁?” “呃……”曹正原本义愤填膺的指责因为许宣的问候微微窒了窒:“在下曹正!你休得转移话题,我们现在是在说……” “在说墨方泄露的事情啊……”曹正的话还未曾说完,许宣便抢过了话头:“我知道啊。” “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很烦恼是不是?如果是我,我也会。‘青玉案’‘百子榴’‘九玄三极’‘大香国’‘寥天一’……这么好的墨,以后所有人都可以做出来了,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很会心疼啊……” “而且,这些随后做出来的墨,因为有了改进的方法,会比之前还要好,会受到更多的欢迎……可惜,这些都不属于你们了,是不是很难过?”许宣淡淡地说起这些,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情。他随后走动两步,伸手在曹正的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道:“曹兄,要节哀……” 第204章墨攻(五) 这样的带着几分无赖的话语,在不熟悉许宣风格的人那里,一时间接受起来多少有些难度。曹正皱着眉头看着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一时间居然说不出反击的话来。先前的那些狠话,面对许安绮的时候他甚至敢骂出的“奸夫****”这样的字眼,但是当许宣的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对方此时的行径。 类似无赖话语中带着几分惋惜的语气,听在人耳中,总觉得有那么几分不真切。很多人在之前已经听说过许宣的事情,但是眼下确实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随后将传言中的印象同眼下做了对比,依旧有些模模糊糊的。 在这些人当中,若是熟悉许宣的,就要好上一些。许安绮早在许宣出现的时候,就猜测着他要怎么样说话,眼下话说出来的,发现和自己想的差不离,原本因为刘守义的态度带来的某些负面情绪居然因此稍稍散去一些。 这样的话,如果换做自己来说,肯定不如他说得有效果的…… 许安绮心中这般想着。 另外,并没有对许宣的表现有太多的意外的,便是程子善了。对于许宣所做的一些事情,他一直保持着关注,因此是有过了解的,加之他本身就在许宣手上吃过亏,二者叠加之下,这个时候还算有些免疫力。只是,也不由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 这样拿腔作势,总觉得不太上档次。心中将自己先前逼迫刘守义表态的举动同许宣做了对比,程子善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程兄,又见面了啊。” 就在程子善心中盘算着这些的时候,对面许宣已经笑着同他打招呼。不过这个时候,眼下的事情化作压力盘亘在他的心头,他甚至有些不想理会许宣。这样的情绪,在他的心头微微警醒了一番,不能真的不理,不然就被绕进去了——在之前的很多次,同许宣放对的人便是这样子一步步落在他的坑里面的。想到这些,他还是强自按捺着情绪,冲许宣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从这样的小小的细节,也能看出程子善比之在场的曹正之流,要强上不少。 许宣说完这些,目光转而望向一旁的刘守义。岩镇的县尊大人在这个时候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不短的时间了。 “汉文,这种事……过分了啊。” 刘守义面带威严地说了一句,在他而言,这已经不算是一句场面话。虽然对经商不太在行,但是眼光毕竟还是有的。展览会上公开了几个墨方,随后整个徽州墨业行当里可能掀起的风雨,他其实也心中有数。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于斗争之类的东西,他再敏感不过了。 他来岩镇虽说有另外的原因,但是眼下的身份毕竟是方圆百里的父母官。岩镇地盘上出的事情,他总是有责任的。徽州墨业作为徽州商业的组成部分,虽说重要性及不上盐、茶、典当这般大头,但是分量也不可小视。特别是墨在读书人生活中所扮演的地位,让整个行业轻易忽视不得。 在墨方被公开出来的事情之上,到底是偷窃还是其他,眼下当然有很多的看法。但无论如何,这些同许宣脱不开干系,已经是可以知道的事实。纵然刘守义心中再看重许宣,但眼下这书生毕竟给自己带来这般麻烦。 这只是眼下,在以后的日子里,依他的性子还不知道他会闹出怎样的事情来。难道每一次都要给他擦屁股么?其实也只是看他有些潜力,原本觉得打磨一番,是个可堪造就的人才。但是如今他志在经商,平白浪费了一身才气。对于这些,他虽然也觉得有些可惜,但是这个毕竟是这书生自己的自误。 对于许宣经商,刘守义所秉持的还是人各有志的观点,并不似蒋通保等人那样顽固。但是到得眼下,他也不准备再偏袒许宣。 随后的烂摊子,即便是他,也觉得很有些麻烦。毕竟是一个商业行当整体的垮台,虽然这样的事情在他卸任之前的三年之内还不至于太明显。但是,时间过去,有些恶劣的局面总还是可以想见。后人若是议论起来,这样的事情的起始,便是在他的治下的这几年间发生,而他作为知县,横竖是躲不过去的。 这个时候刘守义倒是有种躺着中枪的感觉,即便他心性修为已经能够令他对一些碎语闲言做到无视。但是在以后的仕途之上,他若想走得更远一些,便要爱惜羽翼,这些东西都是要在一开始就尽量避免的。 这样的想法之后,刘守义又看了许宣一眼,心中已经做出决定来——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敲打他一番,若是能将他拉到科考正途上来,那就再好不过了。至于许家,在徽州商业里,横竖也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同其他几个已经成气候很久的家族比起来,孰轻孰重,再明显不过了。 这个时候,冬日的晴空里,一轮暖煦的日头已经快爬到当空的地方。日光洒下来,底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眼下都保持着必要的安静。即便有人说话,也都是小声的那种,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临仙楼前的地方聚集。许安绮在一旁,已经隐隐把握住刘守义心态的变化,因此面色上有微微露出些许担忧。 这种担忧,除了对许宣之外,更多的还是对许家之后的命运的忧虑。到得此时,虽然她对许宣的信任还在,但是对于答应公开墨方的举动,多少也开始有些后悔了。 “听说你祖父当年也是考中过秀才的,你父亲也算是读书人出身,子承父业,也属应该。今后,这般场合就不要来了。回去好好读书,以你的才华,举人不说,中个秀才横竖问题不大。何苦浪费在这种事情上……你这便回去吧,这里的事情,交由本官处理。” 刘守义冲许宣说出这方话,这个时候已经表明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依照许宣的性子,若是再留下来,不知道会将事情闹到哪一步。因此,刘守义所想的,便是将对方打发,随后的摊子,他自己来收拾。 以他的身份做到这一步,应该也算是给了许宣极大的面子。 程子善的心情到得刘守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才真正安定下来。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他知道许宣在刘守义心中的分量,因此并没有存了要将许宣打倒的心思。墨方泄露的事情带来的后果,刘守义极有可能以此为借口,限制许宣今后的一些事情,将他拉出生意场,今后专心治学,努力科考——这是他在一开始就期待的事情,即便这种期待,在他的心里其实是嫉妒和无奈更多一些…… 刘守义以县尊的身份说出这些话,又是在众人齐聚的场合,临仙楼里还有那些身份、地位都不低的人在听着。因此,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就等同于事实了。在程子善看来,许宣即便再不开眼,也不至于去挑战,他……毕竟是聪明人。 这些在程子善这里还能稳住的情绪,在曹正等人处便有些喜形于色,他们只是富家子弟,在心性城府方面,及不上程子善的老道,这个时候就用挑衅地眼神望望许安绮,又望望许宣,横竖都是胜利者的姿态。 “嘿。”曹正冲许宣龇了龇牙,他的脸原本就长,这样的举动之下,看起来就想某种动物。 “大!猩!猩!”许宣朝他比划了一个口型,只是曹正自然也不会懂得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以为这样的举动让许宣受了伤,随后反倒更夸张地龇起牙。 “啧……”许宣收回目光,有些无奈地拍拍额头。 …… 这些人的姿态,落在程子善眼中,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即便将许宣赶走,事情也才做到一半,不,甚至一半都未曾到……墨方泄露带来的麻烦,才是真正值得人头痛的事情。这个时候,居然就开始高兴了……程子善看了曹正一眼,那边正笑着的曹正对他的目光有些不解,随后他将目光收回来…… 这种人,真是羞与之为伍。这样的想法里,显然还在记恨先前因为曹正的冲动连带他被迫也跪下的事情。 当然,虽然心中这般想法,但眼下几人是在同一条战线之上。因此即便再看不起曹正等人,他面色之上也依旧不动声色。 而在这个时候,许宣也开始说话了。 “刘大人,在下知错了……”许宣朝刘守义说道:“我改好不好?” 话音落下,在场的众人都有些愕然。在鲍家的事情之后,势单力薄的许宣选择同鲍明道兄弟死磕,因此给所有人落下了轻易不肯屈服的印象。这样的印象,在随后的桃李园的一幕发生之后,就已经固定下来。 因此,在刘守义说出类似要将许宣打发的话之后,众人所期待的其实是许宣宁死不退的死磕。 这样,才符合一场完美热闹的基本要求嘛。 “我错了啊,真的错了……” 在众人的疑惑之中,书生又这般重复了一句,语气十分地诚恳。 临仙楼前的墨展到得此时,已经是人群最多的时候。能过来的人,都已经过来,其他未曾到来的,就是真的有要事在身,或是本身对此并无兴趣的。 临仙楼里,令狐楚饶有兴致地看着许宣的表演。嗯,表演!眼下对于许宣的举动,他在心里已经这般认为了。 其实对于许宣,令狐楚一直有某种隐隐的亲近感,也是这般原因,在很多事情上,他对许宣并没有太过苛刻。比如在花山的事情上,虽然许宣对他肯定隐瞒了比较重要的信息,但是他并不曾太过计较。这一方面是因为方元夫同许宣的关系,让他不得不考虑来自罗长生的压力。另外的原因,便在于他对许宣的某种认同。 要严格说起来,这其实也是一件蛮微妙的事情。令狐楚本身的为人,以及平素的行事,同眼下大明朝的格局其实有些不太一样。虽然这里面有他作为锦衣卫多年下来积累的神经质的一面,但更多的在于他本身就有些不拘格套的性格。而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性格原本在在一个读书人身上是少见的,但是许宣偏偏就是这样的人。 这种亲近感在令狐楚这里,就显得有些难得了。在这之前,他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虽然碍于他的身份,并没有人当面说出来,但也因为如此,他时常会有孤独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他自己不会去承认,只是毕竟是有的。 也便是如此,在碰到许宣之后,类似找到同类的感觉就出现了。当然,不去计较许宣在花山事情上的隐瞒,也有令狐楚自傲的一面在里面,有些事情,只要他肯查,终究是会有结果的。 日光明晃晃地从窗口洒进来,正午的日光比较短,连带着楼内的一些桌椅在日光下的影子也不是很长。令狐楚喝着茶,眼下正准备欣赏着书生所要开始的表演。 方正己在令狐楚不远的地方,右手的指截在桌角的地方轻轻地敲着,某一刻,他也站出来,朝门口的地方走过去。 书生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眼下因为安静,因此声音显得很清晰。 “虽然是错了,但是我也有几句话要说,还请刘大人允许在下将话说完……好的……多谢刘大人……”话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又接着响起来:“这次墨展许家之所以要公开这些墨方,并不是想拆谁的台。毕竟,除了程、方几家的墨方之外,诸位难道不曾发现许家本身的墨方也有么?” 书生的话落下来,众人微微愣了愣,随后某些在先前有些被忽略的东西就浮现出来。 “对啊,这些墨方里面,许家的好像也在……” “先前看到过的,‘黛云’墨,‘非烟’墨!” “还有‘八宝五胆’墨,我好像有见到。” “是不是啊?” 在先前的对峙之中,众人所在意的是程、方几家的态度,因此对墨展上公开的墨方中有许墨的事情,都有些忽略了。而在程子善等人这里,在自家的墨方泄露带来的压力之下,横竖都有些无心关注这些。说起来,此次的墨展,程子善其实也只是看到一半的程度。 他并没有看到许墨的配方,但是这个是见到众人的神色,其实也有些明白过来了。这样的明悟之后,他心中隐隐泛起一丝不妙。 为什么会有许墨? 如果说许家的举动是对程、方等家的报复,那么应该没有将自家的墨方公布出来的必要。特别是几款新出来的好墨,眼下都是许家崛起的依仗,居然也被公布出来了…… 众人古古怪怪的表情,对这一层都有些想不通。 “所以说啊,并不是要拆台。报复程家,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交给时间就可以了。许家的好墨,只要经历时间,早晚有一天能将程家干趴下。”许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多人注意到程子善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但是,这话确实也没有反驳的可能。程家准备联络徽州墨商,建立商帮,原本就在为了遏制许家的崛起才有的举动。 “徽州墨业发展到先今,已经进入到了某个瓶颈。这些年下来,虽然也有进步,但是对格局的突破并不大。许家在先前推出的几款墨品,虽然做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但是仅凭一家之力,这样的突破其实也有限。因此,许家的想法便是想让大家一起参与进来。” “今日的墨展,应该是一场盛典,是徽州墨业转关的开始,并不杀局。大家也看到了,墨到千年,在历史上留下来很多辉煌的东西。这些东西,要继承,更要发展……” “许家见天将这些墨方公开,是因为这些墨……‘青玉案’‘百子榴’……这些墨……”声音到得此处,陡然落下。 “太差了啊!” 日光照耀直下,剥离了情绪的话语落在程子善耳中,觉得有些恍惚……“青玉案”“百子榴”……这些程家多年积淀下来的墨品,真的……太差了么? 怎么可能?! “混账书生,一派胡言!”身边的曹正已经破口将话骂了出来。 …… 丰乐河水流淌,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银箔似的粼粼光泽,在临仙楼前一幕发生的几乎同时,有巨大的船舟逡巡而来。船的用料极为考究,装饰精致,常常都是在更大的江河里才能见到的,因此从丰乐河水上驶过的时候,岩镇的船夫望着两道徐徐扩散的涟漪,都有些意外。 在来到丰乐河之前,这条大气船舟应该已经驶过了很多的地方,钱塘江、新安江、率水河……到得此时,才在丰乐河岩镇的码头上找到了落脚。 …… 在冬日里,捕鱼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渔家赖以生存的根本还是在水上。大舟过来的时候,一些渔船纷纷避让开来,鱼鹰煽动着翅膀,“嘎嘎”叫着四散飞开。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冬日里,因为巨舟的到来以及在日后的一些日子里对岩镇所产生的影响,在眼下的时候,除了一些船夫和渔人早早地发出一些意外的惊叹之外,任何人都不曾察觉到。 第205章墨攻(六) 大舟渐渐靠岸,巨大的船舷从水中央朝岸边直直冲过来,庞然大物也似。丰乐河虽说是一条并不算大的河,由南自北,水面的宽度不到百米,特别是时候已至冬天,水比其他季节里要浅了很多。但是因为此地常年商业发达,交通不算便利的年代里,水路往往都是徽州商人们首选的形式。货物的集散,人员往来,因此,码头的设施还比较健全。 大舟停稳,巨大的惯性带着水浪朝岸边涌过去,冲刷着岸堤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随后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船刚停稳,紧接着有人影自船头出现。最先走出船舱的年轻人,在甲板上朝水边的岩镇望了几眼,朝身后说道。 “这便到了,岩镇啊……” 说话的年轻人书生打扮,虽然是简单的着装,但是穿在他的身上,总让觉得那衣服有中说不出的风致。他说话的对象随后也从船舱中走出来,一身华丽的着装,一看便也知道是富人家的子弟,他在冬日日光照耀的水边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是这里了啊……好像也不怎么样嘛?”华衣的公子嘟囔了一句,随后冲那书生撇撇嘴:“作为兄弟,我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对了,许家在什么地方可知道?” 书生在前面,因为这句话朝他拱拱手,船舱之中,一些随行的下人们已经在忙活起来,行礼等随船的物事随后在甲板的地方被满满地堆起一座小山。二人在船头站了站,又进到船舱里,随后的谈话就听不真切了。 船是私船,这个是一看便能知道的。看两个年轻人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便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定然也不一般。眼下能有一辆马车就能算富户的时代,能有这样一艘船的,即便岩镇这边都不多见。船靠岸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也没有人来接,看来这二人应当不是徽州本地之人。 水边有渔家,另外也有一些行人,大舟的到来引起了一些注意。不过岩镇因为商贾云集的缘故,不时也会有大人物过来,因此人们的关注也并没有持续太久。这样的情况见得多,都是早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心中知道这次应该也是有大人物过来了。 而之所以所些好奇,大概还在于两个年轻人的年纪。平素过来的一些大人物,虽说也不会都是一把年纪,但是至少也是中年以上,才能拥有这样的舟船。 有在码头做挑夫,讨生活的人们,在冬日也是比较清闲的。除了年关的几日,会有一些在外经商的人回来才会热闹一阵,眼下的时节里,找活计大抵都不太容易。一群人在码头上闲坐,很多是吃了午饭过来碰碰运气的,正几个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以他们这般身份,所说的话大概也不会太上档次,这些从他们不时响起的一些带着别样意味的笑声也能知道。 若是在往日,这样的说话在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沉寂下来。紧接着这些人会散开,各自去干一些别的活计。生活不易,他们的日子不仅仅只在水边上。但是今日因为大舟到来的缘故,他们在对话在临近高潮的时候戛然而止…… 船上有下人过来同他们说话,挑夫们拍拍屁股,忙不迭的站起身来。来人虽然是下人打扮,但是说话间,语气里明显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很明显的钱塘一代口音。那下人只是简单的问了几句话,比如此地可是岩镇,附近的人家之类的……随后便吩咐众人将船上的东西卸下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忙碌了。 年轻的书生同华服公子在忙碌的人群不远的地方说着话。 “宣明,带了这么多东西,又不是搬家,这边大概也待不久,事情应该问题不大,这样之后……就有有些浪费了。”书生望了一眼粼粼的水面,这般说了一句。 甲板上堆积的随船物品,并不是货物,都是一些起居的私人物品,精致的装饰,也有布匹、瓷器之类的东西。挑夫们因为这些而忙活,这样过了一阵之后,堆积的物品也不见减少。 “以你我这般有身份的人,出来一趟总不能委屈自己。这些东西,也就是钱的问题。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那都不叫问题。这次出来,我就是要大把洒银子的。娘的,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把钱花光,不然就不回去了……”叫宣明的华服青年在水边挥着手说着话,有几分指点江山的味道,他说着偏头朝那书生看了一眼:“李贤,若是那许家小娘子不理会你,我就拿钱堆在许家门口,往里砸……早晚将她砸出来。随后闹洞房的时候,算我一份……哈哈。” 书生叫李贤,这个时候有些好笑地看了华服青年,过了片刻才皱着眉头说道:“如你所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这次若能达成目标,回去杭州之后,记得给方家一个教训。” “方家啊……不就是个卖布的么,只要你一句话,嘿嘿……说起来,李贤,我其实还有些闹不明白。这天下女人多了去了,哪里找不到,你偏偏要来到这个鸡不拉屎……呃,好吧,我承认这里勉强算富裕了。在杭州城的时候,倾慕你的女人不知凡几……我在青楼那相好都说,几大妓馆的当红官人都等着你去梳栊,据说只要你去,分文不取啊……啧啧,哎呀,不行了,不行了,真是嫉妒你。”华服青年絮絮叨叨地说了一番之后,又有些感慨:“那许家小娘子,是被休回来的……你这样追过来,要是被你家老头子知道了,你就完蛋了。不行,回去就要将方家整掉,若是一个破卖布的拿这事出来说,闹得满城风雨就太没面子了。”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个许家娘子,到底哪里好了?” “方如海休妻的原因其他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李贤笑着摇摇头,那边叫宣明的年轻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这样之后,李贤又说道:“男儿在世,有些事情当凭本心,若是凡是瞻前顾后,也就没有意思了……我李贤这辈子,想要东西,便会去争取。只要她……呵,虽然不能娶为正妻,但是做个侧室还是可以的。”李贤说到这里,那边随同过来的下人已经叫来了马车。 车轱辘在码头上齐齐响起来,十几匹马打着响鼻,在冬日的日光下等候在那里。挑夫们将东西装上去,慢慢地挤了十几辆马车。 “要买套院子……最大最好的那种,李贤,你要不要也来一套啊……我喜欢这里的建筑啊……” 下人里一些孔武有力,一看便知道是家丁护院的人留守在船上,其余的人跟随着声音朝远处而去。 四周安静下来。 …… 临仙楼前,依旧是人群聚集的场面,这个时候因为许宣的话,已经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没有风,没有其他人说话,只有书生的声音在侃侃而谈地诉说着某个眼下有些令人吃惊的事实。 他居然认为,“青玉案”这些墨不好?这些墨,都是几个墨道家族经历世代积累沉淀下来的精华,也为很多人所欢迎,这些墨……怎么可能不好? 人群疑惑间,书生的声音稍稍歇了歇,便又开始说起话来。 “这些墨当然也不是真不好,毕竟经过时间考验留下来的东西,总是有价值的。虽然缺陷也很明显,但这些缺陷也不是不能弥补。今日的墨展诸位也都看了,一些改进的方法都写在那里。这并不是说大话,也不算骗人的,许家已经试验过了,改进之后的样品也已经在那里,诸位对比一下便可以知道。” “只是,囿于传统之内的一些东西,即便再进步,横竖也只能是修补。如果想要突破,显然是不够的。许家今日将这些墨方公开出来,其实是想让大家接受一个现实,那便是墨道的转关和突破,要找新的路子。眼下这些东西都是代表着既定的思维,既然要突破,就要试着放弃……” “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最终的目的,是想让事情变得更好。许家的举动也许疯狂,也许不可理喻,但是并不是没有底气的。” 许宣说到这里,停了停。那边程子善因为他的话,胸口已经开始有了剧烈起伏。对于许宣所说的一些东西,他比曹正等人更有感触。 破旧立新。 许宣说了一番话,但是内里的意思,总结起来无非这四个字。 只是,这个真的可能做到么? 抛却程、许两家的矛盾而言,程子善对于许宣所描述的某种场景,其实也有些憧憬。如果真的有几款墨能突破眼下的格局,进入一个新的境界,那么,对于整个墨道来说,都是好事。但是这样憧憬的情绪持续了片刻,随后他开始认清眼下的现实,就有些被吓到了。 若是真如许宣所说,许家能做到他说的这些,那么毫无疑问的是,许家随后便会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站在徽墨行业的最顶端。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作为程、方几家依仗的几款墨品的配方都已经公开了,程家将没有任何应对的可能。 但是问题是……这真的有实现的可能么? 人脸上不信神色丝毫未曾收敛,即便是刘守义,对于许宣所说的话,也觉得有些过了。 墨道千年积累,到得眼下,算是到了一个高峰。这说起来简单,但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很多东西,都已经定型,换句话说,便是已经熟透了。这种已经定型了的东西,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在类似墨道的很多需要经验积累的行业里,情况都很类似。如果没有更多时间的积累,墨道不可能出现跨越式的发展。 徽墨雄霸天下数百年,便是因为真的把握住墨道的精髓,才有这样辉煌的成就。而代表这种成先前有罗家,眼下就以程、方几家为主。如果,这几家都不能代表徽州墨业,那么徽州墨业还有何存在的价值? “你能说会道,这点我比不过你,但是话即便说得再好,也只是话。你所说的,不会有人相信。”程子善望着许宣,眼神闪烁地说了一句。 “简直是笑话。”曹正在一旁,这般附和了一句。 “你们都在怀疑能不能实现,是不是?你们都在怀疑……”对于程子善的话,许宣并没有在意,另外众人的不信任,他心中其实早已经有数了:“就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相信的,但是你们忘记了‘八宝五胆’墨了么?有些事情,许家其实已经在做了……” “八宝五胆”墨,是之前墨商大会之上,许家推出来的产品。在这些日子里,因为本身与眼下墨品的很多不同特色,已经开始有了不小的名气。众人想到这里,不信的神色稍稍散去一些。确实如同许宣所说,这款墨,已经很有些不同了…… 程子善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八宝五胆”墨虽然眼下是许家的产品,但是,却是许宣做的,这个事情眼下所有人都已经知道。 这个书生……居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准备撬动徽州墨业的根基了么? 可是,那些墨方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眼下我等所迫切想知道的,是你公布出来的那些墨放……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个时候,程子善也已经明白,不能再让许宣说下去。即便他在心中对许宣所说的墨道转关的可能也还不信,但是他依旧有些害怕听下去。因此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事情拉回到开始,他过来临仙楼,找到刘守义……原本就是要对墨方被公开的事情讨一个说法。 “这些墨方……难道很难么?只要我闻一闻就能知道配料,这样简单的东西……” 许宣的回答很简单,简单到让人不知道怎样去反驳他。 闻一闻就能知道墨的配方,这种事情自然不是真的。这个时候,许宣所有的事情的底气,还在于他在这些方面站在了历史的制高点上。眼下的墨方都被各大家族作为绝密保存着,这样的保存,三五年不会有问题,甚至三五十年也可以,但是历史如果再朝前发展,几百年过去,原本的秘密这些就都不会是秘密。 在时间面前,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更何况,在曾经本就是自墨业发迹的许宣,对这些东西怎么可能陌生?在后世的时候,这些墨方因为一代代人的努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进。特别是进入工业时代之后,经过各种现代化的仪器设备分析和检验,相互之间的组合也做了优化,许宣本就是熟悉这些的,眼下只不过是重新拾起来。 从这样层面上说,欺负古代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当然,也并没有任何成就感可言。 “今日的事情,其实并不会给徽州墨业整体上带来任何损失……”时间过去,到得此时此刻,许宣觉得有些话也应该说出来了,不然在说下去,就有些做作了。因此沉吟片刻,话随口说出来:“原因很简单,许家随后会为每一户墨提供一款好墨……而这些墨,每一款都是不同的,至于品质……绝对不会比‘八宝五胆’墨差。” “这也是许家的诚意。当然,原本的墨依然可以留下来,墨业市场的换血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但是,只要大家点头,徽州墨业从今天开始,也就可以走入一个新的时代了……” 平淡的话语,带来的却是强烈的冲击力。很多人被这话中所蕴藏的意义,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临仙楼里,方正己正走到门边,这句话传来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惊愕。 这样的感觉,在程子善等人这里就要更明显一些。 整体上不会有损失…… 程子善咀嚼着许宣的话,随后有些神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呵……” “至于这个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损失……如果许家愿意的话,其实横竖也只是那么几家……”许宣望着程子善,咧嘴笑了笑:“当然,许家是很大度了,这个程兄不必担心。” 程子善抬眼看了许宣一眼,眼神微微眯了眯。到得这一刻,他所能做的应对,几乎就没有了。 至于许宣到底能不能通过嗅觉分辨墨的成分,这个事情眼下无法证实。但是既然他能说出给徽州每一户墨商提供一款墨的话,内里的这分自信也就没有人去怀疑。这些话都是在人前说的,随后要是做不到,那么倒霉的是说这话的许宣自己。 还能做什么呢……程子善眼角微微抽搐一番,下一刻,一个想法自脑际掠过。程子善抓住之后,先是连自己也微微惊了惊,随后强自镇定下来。 “许家,最近不是被劫了么?” 程子善望着许宣,森然地说了一句。这句话,在他原本的想法里,是无论如何不准备在眼下的场合说出来的。 第206章墨攻(七) 在过去的这些天里,许家在很多地方的生意因为一些袭击事件的发生,受到了一些影响。除了墨被抢了之外,也造成一些人员的伤亡。这些事情,在原本的猜测里,便是有人在针对许家。 这样的考虑因为并没有得到证实,所以到得眼下也只能是猜测。眼下这场墨展,原本就是为了应对这些事情带来的被动局面而准备的。 “是你?”沉默了半晌之后,许宣同许安绮对望一眼,随后望着程子善挑了挑眉。 从事情开始到现在,许宣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些意外的表情。这样的表情让程子善觉得有些满意,随后摇了摇头:“呵。自然……不是的。” “听说许家的顾掌柜似乎抓住对方的人……”程子善摇了摇头之后,又冲许安绮笑了笑:“是不是?” 许安绮深深地望了程子善一眼,从他的脸上并没有看出其他端倪。虽然心中忐忑,但是程子善的表现并没有受到影响,见许安绮望向他,就又露出一个笑容。 “顾叔已经抓住对方的人,随后只要官府审过,事情就会水落石出。”许安绮贝齿轻轻咬着嘴唇,朝他说到。 “水落石出啊……”程子善有些感叹地说了一句:“真的这么简单?”后面疑问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对谁而来。 “若是水落石出,那真是太好了……毕竟是这样大的势力,呵,水落石出……”程子善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后冲许宣笑笑:“不要看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原本番这话程子善也没有准备说,许家被袭击的事情虽然不是他做的,但是若要严格追究起来,总还是脱不开干系。那叫张先生的中年人,神神秘秘的身份,已经在他家寄居很久了。眼下这样的场合,即便知情,他也不可能承认这样的事情。之所以说出来,也不过是想借此向许家施个压——只要暗中存在这样的威胁,那么许家投鼠忌器,很多事情就放不开手脚。 今日的墨方事件,便如泼出去的水,程子善即便有心,也已经没有办法挽回。这并不是他能力的问题,而是因为事情本身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赤裸裸的事实摆在那里,墨方既然被公开,程家就被动了。无法改变,无法可想。先前他也有做一些事情,比如让隶属于程家的墨商当众下跪,借此给刘守义施压。且不论这样的举动有没有效果,但是程家所积累的东西也已经用掉了。 在前些日子风起的一些故事之后,虽说都知道是谣言,但是底下很多的墨商都有些不稳起来,这样的情况之下,为了挽回局面,程家是花了大力气将自己麾下的墨商重新拉拢了一遍的。只是今日众墨商的这一跪,将近段时间的所有积累都耗光了,随后程家怕是还要重新安抚补偿一番。 虽然刘守义最后还是给出了公证的评判,但是这样之后,那边许宣只是轻描淡写间便将他的招式化解掉。在许宣的话里,公布墨方并不是一件错事,既然不是一件错事,那么就没有错……这样子,刘守义的评判也就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了。 想着许宣所说的话,若是真的,那么随后徽州墨业之中,许家的位置便会被拔高到前虽未有的高度,相伴而来的,是程家迅速衰落。即便这样的事情到底能不能发生也还是一件为可知的事情,但是程子善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你最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许宣看了程子善一眼,这个时候,脸上并不像之前一般笑语盈盈。隐去笑意的书生,面上的神色落在程子善眼中,让他刚刚升起来的某些得意情绪微微一怔。随后便听对面又说了一句:“你最好……真的同这件事情没有关系。你最好祈祷一下。” 程子善看着许宣皱了皱没有,就在刚才的一瞬间,许宣平淡的话语背后,他觉察到对方身上某种让他心悸的气势。只是一瞬间,让他觉得有些不那么真实。 许宣的情绪落在刘守义眼中,眼睛微不可察的眯了眯。这样的气势,如果不是久居上位的人,根本不可能收发自如。这个许宣……刘守义皱了皱眉头,再仔细去看许宣的时候,那边已经是一派从容淡然的,和往昔并无不同。 令狐楚在临仙楼里,原本正百无聊赖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咚咚”的声音传出来……陡然间停住。 和那晚,有点像啊……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人群在临仙楼的街道上拥挤着排出很长的队伍。对于临仙楼前的一幕,也只有靠近的一部分人能够看清楚。再往后的地方,因为人挤人的关系,声音都不太能传过去。因此很多人也只是听着前面人的传言,才将事情的经过听清楚。但是所谓的清楚也只是对于许宣以及程子善的对话,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横竖也还是一团迷糊。 不过这些也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对大多数人而言,徽州墨业由谁来当家,甚至徽州墨业本身会这样局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热闹可看,随后茶余饭后这些事情可以拿来聊佐清欢,也就足够了。 在离临仙楼远一些的地方,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随后有呼喝的声音传过来,“让一让”、“让一让”…… 显然是有人正朝这边过来。 程子善原本是要说话的,但是这个时候见得远处的动静,便稍稍停了停。 人群稍稍散开一条路,有人随后过来。年轻人,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许安绮在石阶上,认出来是许家在无锡的一个年轻伙计。 “小姐,小姐……出事了。” 那伙计是一路奔行过来的,随后挤开人群,又颇费了一番气力。冬日的温度虽然不高,但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但这个时候,让人在意的是他一脸焦急的表情。 年轻的伙计在人群里见到许安绮,脸上明显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随后急急地跑上石阶。“借过、借过”,他口中这般说着,随后来到许安绮身边,耳语了一阵。 许安绮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大眼睛张了张,短暂的时间过去,她的脸上,就只剩惨白色的惊骇。 第207章墨攻(八) 许安绮在短时间内神色的陡然变化,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联想起那个年轻伙计之前的口中呼号着“出事了”的话…… 怎么了?众人心中疑惑地猜测着。 临仙楼里胡莒南和勤劳二人一直都在关注的局势的变化。从许宣说出那样一番话之后,他们便将最后的担心收回去。但是这个时候见到年轻的伙计以及许安绮苍白的脸色,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感觉。 “那个伙计,好像叫范天成……无锡那边的……”胡莒南同秦老对望一眼,随后连忙起身朝门口过来。 日光之下,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许安绮眉目中噙了泪水,胡莒南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少女伸手捂住嘴唇,将一些就要破口而出的声音强自抑制住。这样的举动之后,两行泪水顺流而下,落在素白的手指上,莹莹凉冷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情绪带来的晕眩,少女的身子微微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朝石阶之下栽过来。许宣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出什么事了?” 而这个时候,许安绮压抑到极处的抽泣声“嘤嘤”地传过来,只是摇头,也不说话。许宣心中有数,恐怕有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许安绮内里的某种坚强,他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真到了那一步,眼下众人齐聚的场合,断然不会露出这样的姿态。 胡莒南面色凝重地过来,将那个叫范天成伙计拉到一旁,和秦老二人小声地问了几句。年轻的伙计将话又重复了一遍,他从无锡过来,是专程过来报信的。眼下自己将事情说了即便之后,脸上也是一片土色,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这个时候,几人对片刻之间同几家墨上的争锋都有些无暇顾及。戏剧性的变化落在程子善眼中,他同身旁的曹正互相望了望,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是这个时候许家慌乱手脚的局面,他们还是乐于见到的,已经也不急着去打破…… 胡莒南和秦老急急地冲叫范天成的伙计问了几句之后,神色变得有些呆滞,随后下意识的看互相看了几眼,难以掩饰的震惊。性情急躁的秦老将扳过伙计的双肩,用力的摇了摇:“你在说什么?大鹏死了?你开什么玩笑?!” “秦掌柜,小的哪里敢胡说……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全家都死了,血流成河……小的因为当时在外喝、喝花酒,逃过一劫……马不停蹄地过来报信,如果不相信,随后官府那边也会有消息……秦掌柜啊,那惨状,小的简直要骇破胆…”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老夫不信,老夫不信……” 秦老对这样的话显然不愿相信,依旧拼命摇晃范天成的肩膀。秦老虽然上了年纪,不过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个时候怒极攻心的情况之下,力道之大,让年轻的伙计不由得咧咧倒抽了口气。不过,也不敢反抗。 “秦老……”胡莒南在一旁将秦老拉开,许宣注意到他双手间明显的颤抖。 大概是先前的举动耗尽了气力,当胡莒南将他的双手扳开时,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一瞬间,身影看起来有些佝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口中喃喃着这些,如果不是临仙楼的伙计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瘫倒了。 大鹏?许宣皱了皱眉头,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年轻伙计身上,无锡的…… 随后瞳孔微微缩了缩,顾士鹏……被人杀了全家? 他的身边,少女低沉的抽泣,这个时候听在人耳中,真真觉得有些痛苦。 通过秦老的只言片语,所能做出的判断大致只有这些。虽然还不知道情况,但是这样的情绪也感染了很多人。刘守义走出来,做了一番询问。众人才知道了所发生的的事情,也知道了少女哭泣、秦老哀叹的缘由。 随后,就都被吓了一大跳。 叫范天成的掌柜在众人面前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第三次的诉说,反复的挖掘心中的惨然的一幕,他的面色有些发苦。不过依旧是说出来了。 “前日的事情了……顾掌柜在之前的袭击中抓了对方的人,官府的审讯虽然迟迟没有动静,但是众人都有些松懈了……因为大前日夜里忙活得比较晚,我拿了钱去妓馆过了夜,眼下这样的情况,这些事情也不怕让人知道。因为第二日白日里还有事情,我赶早回去。大概是寅时初的时候……” “远远望见院门是开的,当时就很奇怪……毕竟时辰太早了,没有开门的道理,但起初也只是疑惑。随后进了院门之后,才见到大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哦,大黑是顾掌柜的爱犬,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狗……不过我见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满院子都是血腥气……我当时害怕得很,随后顾掌柜的小孙女被人刀子盯在门上……睁着眼睛望着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很冷,太冷了……我吓得牙关打颤。我叫了几声‘掌柜的’,但是也没有人回应……随后推开门之后,才看见顾掌柜倒在堂前的地上,死不瞑目的眼神……他是被人毒死的。” “除了顾掌柜之外,他的老伴、儿子、媳妇……家里的下人丫鬟,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少展柜的肠子被拉出来,在地上拉了一地的血……不知道是谁做的。” 晴朗的日光之下,众人听着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觉得浑身冰凉,有些胆子小一些的,已经惊骇地叫出来…… 即便刘守义,在听了这些之后,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方正己在门边的地方倒吸了一口气。 范天成的声音穿过临仙楼的门窗,落在临仙楼里,众人也是一片震惊的表情。这种灭人满门的事情,已经是很久都不曾听说了。而且,居然连三岁孩童都不放过了……令狐楚只是眯了眯眼睛。 气氛压抑着,压制着……闷得有些让人说不出话来,日头走过正头顶的天空,朝西天的方向慢慢爬过去。 这样的情况之下,没有人能够真的淡定。程子善将头低下去……这个时候,心中的猜测潮水般纷纷涌过来,他不敢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张先生啊…… 心中有了一丝明悟,其实程子善的惊骇在要在众人之上。许家在各地被人袭击的事情,是张先生一手安排的。但是许家在无锡坐镇的顾士鹏,因为手上功夫硬,张先生派出的人失手了。这样的情况之下,大概让他很没有面子。顾家一家上下全被杀死……也是出于报复。 还有的,应该张先生对于许家墨展的足够重视。知道这次墨展会造成的不利后果,因此以最犀利的手段作为回应。同血洗一家上下的手段比起来,眼下墨展的冲击力,就有些不够看了。这样的手段之后,对许家其他的掌柜们大概会是一种震慑,随后离心离德,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些暗地里的事情,都是他原本不知道的。心中想通了这些,程子善并没有觉得轻松。灭人满门……毕竟是灭人满门啊,这种事情即便不是他所做……但是,他也是有责任的。 残忍了……他双手握拳,下意识地抬起头的时候,正迎上了许宣的目光,随后微微怔了怔。 这个时候,众人因为震骇陷入沉默的场景中,无人说话。但是许宣的面色从起初的震惊之后,就很快平复下来。随着范天成的讲述,他的表情越来越平淡,越来越平淡……到得后来,就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情绪。沉默之中,他注意着身边的程子善,随后有认真地看了一眼叫范天成的伙计。 知道程子善抬起头,目光对视了片刻之后,他才将目光移开。身边许安绮的双肩不断耸动。顾士鹏是许家的老人,许安绮是熟悉的,眼下因为对方的悲惨遭际所带来的情绪,一时间根本无法平复——顾士鹏,是因为许家而死的。他那么好的人,这些年来为许家立下汗马功劳。现在死得这般惨……做这些事情的人…… 到底是谁? “是报复啊……”胡莒南艰难地说了一声,声音很沉闷。他与顾士鹏在早年共事了很久,彼此之间感情颇为深厚。这个时候对方的遭际,在他的心头化作了巨大的打击,因此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顾士鹏的形象在他脑海中浮现。那是个豪气、不羁、有本事的人…… …… 岩镇的街道还如往昔一样,很多店铺都开张着,只是比起其他日子,今日街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李贤,这岩镇好像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热闹啊……你看这些店,虽然都开张,可是没有什么人。” “呵,你在杭州,热闹还没看够么?” “说的的也是,这边是小地方,本来也就没报什么期望的。不过,先前好像听说今天很多人都去到了叫临仙楼的地方……要不要去看看?” “如果你想去的话,找个人问问路吧。” “停车、停车!” 马车在街边停下来,随后有人的身影自上跳下。 第208章墨攻(九) 众人今日过来临仙楼,原本是来参加那个奇怪的展览会,并且在这样的展览里,学到了不少的东西。有些人答参加有奖竞答,答对了问题,获得了奖品。在那个巨大的幕布之上,万人签名,密密麻麻的名字,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但是肯定不会少。 这些事情,是平素不曾遇到过的,众人都觉得有些新奇,于是心情格外的好。再到后来,这场展览会因为墨方的事情出现了波折。以程家为首的一些墨商堵在临仙楼前要说法,到得刘守义给出的公允评判。在这之后,许宣的口出狂言,说着众人不大相信的话,事情被推到更高潮的地方…… 但是直到挤入人群的年轻伙计出现之后,众人才知道,原本所以为的高潮其实并不是的。真正令人震惊的东西,在那伙计说出来之后,才堪堪到来…… 许家叫顾士鹏的掌柜被人屠了满门。 众人沉寂了片刻之后,有先反应过来的,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迟疑着朝身边问了一句,才知道确有其事。 无锡同岩镇离得远,这些事情本身并不是发生在身边,因此众人听起来多少还有有些隔阂。但是因为事情本身的严重性,这种隔阂其实并没有影响到事情本身的惊人性。 顾士鹏,说起来也是徽州人,在外乡被人杀害,还是全家死光的惨状…… 啧。 许安绮在石阶上努力平复着呼吸,但是汹涌而来的悲伤情绪潮水一般,并不能那么容易就放下。先前许宣过来扶她的时候,她顺势朝许宣靠了靠,时间过去,到得那叫范天成的伙计将事情在众人面前描述一番之后,心中的哀伤更厉害了,她在不知不觉间,将脑袋靠在许宣肩膀的地方,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这样的举动其实很失礼,很多人都看见了,但是也没有去指责。这样的事情,换在谁的身上,都会受不了。即便再失态,做出惊人的举动,横竖……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一定要有想法之类的,大概也只是觉得这叫许宣的书生同许家二小姐的传言是真的。 少女的泪水在许宣的肩头落下,将他的肩头打湿了一片。冬日的阳光虽然耀眼,但这个时候照下来,并无温暖的感觉。感受到肩头湿漉漉的凉冷,许宣也只是面色平静地看了少女一眼。这个时候,只能见到满头青色的乌黑头发,发丝间有好闻的幽香,一阵阵地透过嗅觉,钻进他的鼻子,挡不住。随后目光偏开,很多人的情绪都被他收在眼中。 心中短短的一瞬,其实也有些失神。许宣两世为人,但是所有的经历当中,确实不曾遇到这样的事情。他所在的那个前世,法制已经很完善,杀人全家这样的事情并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到得眼下,他才感受到在这样一个时代里的某些残酷。 “他写信说……说年关就会回来的,他已经五年不曾回故里看了。今年准备回来,说要来看看妾身……他还提到汉文,叫你文弱书生……说也要过来看看。”少女有些哽咽着,到得这个时候,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断断续续的,勉强能让人听出她所要表达的意思。谁都知道少女口中的“他”是谁。 “顾叔……他再也回不来了……”少女的声音总结伴着泪水簌簌而下。 许宣伸手在少女的肩头拍了拍,这样的举动,也没有人觉得过分。 “刘大人……”胡莒南颤抖着声音冲刘守义说道:“此事,官府不能不管……” 刘守义点点头:“此事体大,本官随后修书一封,发往无锡……你放心,官府一定会做主的。胡掌柜,还请节哀……” 曹正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撇了撇嘴,小声说道:“死的好,许家做了人神共愤的事情,都死了才好……先是死了老的,现在死了奴才,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死个小的……嘿。”他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还是叫人听到了。刘守义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将头低下去。显然对于许家的变故,觉得有些开心。 日光自檐间流泻下来,照在在石阶上的所有地方,所有的人。低头不语的曹正心中有些快意,随后察觉有物事遮住了照耀在他身上的日光。疑惑间抬起头,许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前,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曹这微微怔了怔,目光越过许宣,那边许安绮红肿着双目,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个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呃……” 书生朝他伸出手,阳光之下,日光从他的指缝间流泻下来。曹正这才意识到,有些话,他说出来居然没有遮拦……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挡…… 只是许宣的手轻随后只是飘飘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曹正遮在额前的手犹犹豫豫地收回来,偏偏头。书生的手就那样摆在他的肩膀上。 “曹正……”许宣身子朝前靠了靠:“你好……” 接下来,所有人便看着许宣将脑袋慢慢地靠近曹正的侧脸,亲密得有些古怪。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很多人都是愣愣的。许安绮在不远的地方,眼见两个男人的故事发生,抽噎的余音也渐渐息止下去,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 “我记住你了,你叫曹正……你知不知道有个叫鲍明道的人?还有他弟弟鲍明理……” 书生的声音在曹正耳畔想起,他身子颤了颤,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将许宣推开。只是,许宣随后另一只手抱紧了他。 “不要动,不要动……放轻松。”许宣在曹正的耳畔小声地说着,因为离得太近了,鼻息直钻入曹正的耳中:“嘘、嘘、嘘……嘿,你是曹家的,我知道了。告诉你一个道理,饭可以乱吃,最多拉肚子……但是话可不能乱说。你这样的乱讲话,大家听了多不好啊。至少……我很生气的。所以,我想和你说……曹家,完了。” 第209章墨攻(十) 曹正被许宣抱在怀里,奋力地挣扎着,二人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奇怪。如果曹正是个女子,这样的情形人们接受起来或许会容易一些。但他却是个男人。 “回去好好做一番准备,随后事情可能会很多,也很麻烦,所以……和家里实话实说吧……毕竟你今天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我很生气,很多人都很生气。曹家……曹家到现在也有一百多年了吧,风光了这么久,可以歇一歇了。” 类似威胁的话,因为说话人的语气,显得很平淡,但是也就是这样的平淡,这些话敲在人的心头,反而平添几分力道。 下一刻,曹正朝许宣猛推了一把,这一下,他使出了所有的气力。许宣身形微微趔趄,随后站稳身子,双手还延续着先前抱紧曹正的举动。曹正在他对面的地方,脸色变得很难看。 “呵。”许宣摇头笑了笑,将手放下来。 “我在吓我,我会被你吓到么?曹家岂是随你拿捏的?我就是说出那样的话了,你待怎样?你来啊,我不怕你……”曹正愤愤地冲许宣吼出来,因为羞愤,这个时候脸色一阵泛红,脖子上隐隐有青筋鼓涨起来。 李既安在人群里。今日的墨展是临仙楼和许家一道举办,他作为眼下临仙楼明面上的所有者,因此也是作为主办方出席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了很久。待许宣朝他招招手,他随后过去,许宣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便点点头,随后朝临仙楼里去了。 …… 岩镇的一条街道上,有人正边走边说着话。街道两边是店铺,酒家,茶楼……不断有声音传过来,二人在这样的情景里走着,一头扎进陌生的环境里,面上都带了几分新奇。 “去、去、去……不要跟得这么紧,不自在。” 华服的青年冲身后护院厌弃地挥挥手,做出驱赶的动作。中年的护院身形魁梧,面对华服青年举动,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减慢了步子,稍稍在后方缀着。待前方二人朝前走了一段之后,回过头,发现那护院又近在咫尺了。华服少爷重复着先前的驱赶,随后偏头冲身边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抱怨了一句。 “真麻烦,这些狗才……” 书生摇摇头说道:“也是为了你好,邓家大少爷若是在小地方出了意外,他们担当不起。” “意外?能有什么意外?少爷我就站在这里,谁敢来动我……呃。” 华服青年插着腰在街中央的地方骂,路旁有顽皮的孩子将手之后的鞭炮点燃,扔在街中间的地方。 “啪!” 华服青年被吓了一大跳,随后的话便不曾顺利的说出来。 “你作死啊?”随后反应过来,华服青年冲那孩子做了个凶恶的表情,那边孩子回了个鬼脸。 “嘿,你是要死了。”随后朝那孩子追过去,孩子跑得快,很快就不见踪影了。 “休要叫我再见到你!”华服青年在身后追了一段,停下来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虽然是恐吓的话语,但是其实听不出来气愤。 书生在后面看着,知道他原先在杭州,被管得紧,眼下小小的风波,在他来说也算得是一件新奇的事情。随后书生走上去,同华服青年并肩而行。 “宣明……” 交谈的声音传过来,被街道两旁的嘈杂的声音裁剪得支离破碎。 再往前走,转过几条街。 邓宣明偏头朝书生说了一句:“李贤,是那边吧……临仙楼……” 书生的目光在街两边的店铺掠过,听闻他的话之后,辩了辩方向,随后点点头:“先前打听的,大概是这边……可以再找个人问问。”话说完之后,目光依旧停留在街道上。 徽州的建筑,徽州的风土人情,眼下正式展现的最明显的时候。书生津津有味地看了眼前人来人往,面上露出笑容。这样的举动招徕身边邓宣明的调侃。 “别看了……这些胭脂水粉店,还有布行里的布,比杭州差远了,如果要送许家娘子,船上有更好的,先前我都替你采买了……足够送人。对了,不知道这边青楼怎么样,待安定下来,我去找几个红官人送上一些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保准欢迎……” 对于邓宣明的话,李贤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再过了一条街,气氛陡然变得不同了。 “那边,好多人呐……” 邓宣明伸手朝远处指了指,有些惊讶地说了一句,身后护院模样的中年人,稍稍靠前走了两步,随后被他支开。 “速去、速去……李贤你快一点啊。” …… 临仙楼里,李既安取来一个紫檀木盒,递在许宣手里。许宣接过来随手打开,从中取出厚厚的一叠信封。 “这个都是准备好的墨方,每家一份……” 石阶之上,墨商们因为这句话,微微骚动了一番。很多先前以为许宣在说大话的人,到得此时在知道他是真的有过准备的。 许安绮在一旁,依旧不曾从先前的情绪里抽离出来。胡莒南在一边也沉默着不说话。这个时候,对于许宣的举动,都没有心情关心。倒是李既安,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许宣所做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个大概的,原本这些信封便是这次墨展最关键的地方。但是因为眼下顾士鹏的事情,冲击力倒显得没有那么足了。但是即便如此,依旧引起了很多的关注。 刘守义在一旁,眼下毕竟是许家、李家同其他人的事情。他先前出来,也只是为了镇镇场面,不至于使局面太乱。这个时候对于许宣要准备做的事情,并没有干涉。只是这样在一旁站着的时候,心中也有些好奇。 许宣拿着信封,在手中拍了拍:“在这之前,还有一句话要交代。墨方只有一半,墨样已经准备好了,都在许家手里,诸位随后可以凭借墨方过去取来,相信不会让诸位失望……当然,这些东西并不是无条件的,你们如果想要完整的墨方,这些事情都可以同许家商量,我就不管了……” 墨商们望着厚厚的一沓信封,眼神都有些热切起来。每一个信封都不厚,但是这个时候,在他们心中其实不止是信封那么简单。 都是墨啊……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其实已经在期待许宣先前所说的话并不是诳语,如果真如他所说,这些就都是自己的了……墨商们互相望了几眼,随后就沉默着等待起来。 程子善皱了皱眉头,因为顾士鹏的事情,眼下他的心中倒像是有了一团不断翻滚的乱麻。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直到许宣开始将信封分发下去之后,他也不曾说出来。倒是一旁的曹正,有些歇斯底里的叫到:“骗人的!不要相信他……他算什么?一个无用书生。你们看看,这里有多少信封?有多少信封就有多少墨……如果都是不一样的墨,他怎么可能做出来?他才多少岁?骗人的啊……你们居然还信。” “那你要不要?” 许宣将手中的一只信封递给前排的一个墨商,冲曹正随后说了一句。 “呃……”曹正微微愣了愣,这个时候当然不能说想要,随后冲许宣狠狠地说道:“不要!傻子才要……” “呵。”许宣笑着摇摇头。 那墨上接过信封,皱着眉头看了许宣一眼,因为对于许宣的话还不大信任,想了想,将纸页从信封中抽出来,在阳光下抖开。掠掠扫了两眼之后,眼神一窒……身边有好奇的人凑过来,想看一看,那连忙用手掩住,将纸页又塞了回去。这个时候,脸上已经是掩饰不住的惊喜,随后目光扫了一旁的曹正一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曹正冲那墨商吼了一句。 许宣在旁边笑道:“那是同情你啊,傻子……” “你……” 许宣并没有再理会曹正,随后将装着墨方的信封一一发到众人手中:“你们可能有些心急,但是这样的场合,还是忍一忍,回去再看吧……总不会叫你们失望就是了。” …… 一番动作之后,手中还有四只信封不曾分发出去,许宣拿着在手中拍了拍:“这几墨方,比那些都要好……”他将取出其中一只,递给一旁的方如常。 方如常也是在早先就和程子善一齐过来临仙楼的,只是在随后的事情中一直不声不响。也不知是他性情如此,还是真的低调到这种程度。 方书常看了许宣一眼,犹豫了半晌,随后还是将信封接下来。 “然后是……邓家的……” …… “啧……这个真不想给你,程三公子……”待到只剩下两只信封的时候,许宣咂摸着嘴巴说了一句:“不过谁叫我人好呢,活雷锋……”他说着,将信封用两个指头按在程子善的心口处:“便宜你了……好自为之。” 这样之后,众人的目光就落在许宣手中最后的信封上。 “至于这最后一封么……”许宣朝不远处的曹正看了一眼。随后刷刷几下,信封在他的手中被撕成纸条,紧接着许宣又撕扯几下,手中掬了满满的一捧碎屑。 “没有用了。” 他冲有些愣神的曹正耸了耸肩,有些可惜地说道。破碎的纸页,蝴蝶般在阳光下飞舞,落在石阶上,有一些被风带起来在空中。 纷纷扬扬…… 第210章来者不善(一) 曹正望着破碎的纸片雪片般飞舞,只是下意识地撇撇嘴唇。他的嘴唇是很肥厚的那种,脸颊上隐隐有赘肉,但看起来表面的憨态同他本身的刻薄性子是极不相符的。这个时候,他的心中因为被愤怒、不屑的情绪充满,已经没有了其他想法的余地。 纸片蝶一般飞舞在日光之下,眼下这样简单的场景,并没有特别的意蕴。但是在以后日子里,他是注定要时时回忆起来的。并且每一次回忆,都仿佛有刀锋划过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揪着痛。这样的情绪里,到底是恨、是悔,他其实都未曾明白过来。也正是在之后的一些日子里,他才知道曾经机会离他很近过,也才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只是在此时此刻,时间毕竟还早,事情的端倪也才刚刚露出来,他并没有提前意识到的可能。 曹家啊…… 许宣昨晚这些动作之后,沉默着看了曹正一眼,目光简单,曹正的态度在他这里已然不重要了。他将装了墨方的信笺分发下去,就好似一段段故事被铺开。这些信封里的信笺,信笺上所记载的墨方,其实便是一个个故事。这些故事,原本都应该是有些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才会出现的,眼下被人以这样奇怪的方式提前引出来,也没有人能够觉察得到。 当信封发完之后,有些事情就已经定下来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事情便会以此发端,朝不同的方向蔓延过去。好的影响,或是坏的影响,令人鼓舞,或是令人失落,因人而异,因立场而不同……这样的情况是可以在事先想见的,而许宣所做的,是在将一些事情的序幕扯开,随后上演故事的,是他或是其他人,就都没有关系了。 今日的临仙楼,从热烈的气氛转入凛然的沉默,到得此时,才稍稍松懈了一些。因为一只只信封所带来的影响,慢慢扩大,场面仿佛解冻的春潮破开冰层,开始涌动。 墨商们手中揣着信封,心头的急切这个时候怎样形容都不过分。但是旁观身边人的反应,都是犹犹豫豫的,因此到得后来,还是将打开看看的情绪强行按捺下去,小心地将信封收好,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表情,装作对这些毫不在意。但是这样的情绪,也只是自欺而不能欺人,特别是先前打开过信封的墨商,这个时候抑制不住喜色的神情落在众人眼里,好奇的情绪便被朝着更高处推过去。 “原本的墨展不只这些,但是出了点意外,倒是对不住诸位了。许家的事情大家都已听到,顾掌柜身遭不幸,那般惨状……许家肯定会追究的。眼下,还是希望众人理解。” 许安绮这时候虽然止住了泪水,但是神情依旧恍惚,今日黛儿没有跟过来,倒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既然如此,没有人在一旁照拂着,她也只能强自冷静,但注定无法主持局面。而胡莒南在一边同秦老面色沉重地交谈着,眉头不住地皱起又松开地讨论着事情和对策,对于场间的事情也有些顾及不过来。因此还是许宣站出来,冲众人拱拱手。 “临仙楼最近有些好东西,可以拿来让大家见识一下……能喝酒的,就不要客气……”他说完,那边李既安已经吩咐小二在忙活了。 一只只酒坛子被人从临仙楼里搬出来,楼前的屋檐下摆起一排八仙桌,日光自屋檐的边沿流泻,照着一半影子落在桌子上方。这些举动,在众人眼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随后酒坛的封口被揭开,一阵阵酒香开始弥漫。 “这味道……熟悉……”有人思索中说了一句。 酒香太过浓郁,这个时候简直是直直地朝众人的鼻子间钻进去,挡也挡不住。好酒的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酒香来判断,应该是好酒无疑了。某一刻,有人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低地响起来:“东巷那边……”身边听到的人,好奇地问上一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许宣一个月前在东巷酿酒,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做,保密工作也比较简单,只需将门闭紧,点了灯忙活也就可以了。因为是前期投资,所抱着的还是做出来试试看的尝试态度,因此所酿的酒并不算多。但是在这个过程进行到后期的时候,酒香挡不住了,将整个东巷都渲染得醉醺醺的。当时很多人都有过好奇,甚至想要花巨资买酒来尝的人也不在少数。 但是某个夜晚之后,酒香开始渐渐淡去,随后人们也就知道酒坊里的酒被转移了。但是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酒香依旧弥留不散,这种余香绕梁,三日不绝的情形,反倒更勾起了众人心中的好奇。 酒虽然好,但是在许宣看来,因为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他本身对这些也只是粗有涉猎,算不得多精通,所以即便再好,其实也是有限的。所谓“酒香三日不绝”的说法,更多的大概是人们的心理作用,这与其中有好事者的夸大宣扬,大概也不无干系。 对于这些,许宣也并没有过分期待,横竖只要比眼下的酒水质量好上一些,也就够用了。其他的事情,随后可以慢慢完善,一步一步走下去,要做出前世记忆里的那些酒,也只是时间问题。只是虽然原本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实际上结果出来之后,发现比之原本所想,要好上不少。 小二们抬着酒坛,人们注意到所倒出的酒业也是晶莹剔透的样子,在眼下酒水大抵都是浑浊的年代,即使是看一眼,就已经让人觉得很意外了。更何况那些浓郁的酒香。 当这些发生的时候,令狐楚站在眼下活动筋骨,朝许宣看过去的时候,眼神难免有些幽怨。他是好酒的,举手投足有种源自酒徒本能的激动。 “不厚道啊,不不厚道……”令狐楚搓搓手,口中嘟囔一句:“这种好事,我却不知道。” 许宣看了他一眼,也只是笑笑。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他自然不会相信令狐楚真的不知道。自他将关于花山的消息说出来之后,令狐楚对于他就不可能不关注。盯梢之类的事情,虽然他没有发现,但是并不代表真的没有。更何况他在东巷那边酿酒,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这话应该不可信,但是他也没有点破。 “喝完就散了吧,墨展不是一天……这些酒,力道大,要注意一点。如果喜欢喝,临仙楼里是有卖的,欢迎过来……” 这些酒水,原本是拿来替此次墨展做点睛的。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多时候无法预料,当无锡的消息传过来时,许宣也就更清楚的知道这一点。这个时候,将酒放出来,虽然效果不如预计地那般惊艳,但横竖也是原本定好的事情。更何况,多少也算得是为临仙楼的开业打一个基础,因此也没有改变计划的必要。 类似试吃的举动,随着有人尝了一口,大声叫好之后,场面就仿佛被酒水化开一般。虽然许家事情所带来的压抑还未完全散去,但是这个时候,众人的心思也已经移开了。无论是哪个时代,人们对于无偿享受,不劳而获这般类似的事情都是欣然接受的。 “这酒辣……够劲!” “啧、啧、啧……” “嘶……哈……” 不论会不会喝酒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得了机会都想来试一试。各自不同的反应。 “少喝点!” 有妇人白了一眼身边的汉子,但是也只是抱怨一句,并没有生气,大概因为免费的缘故。 许宣酿酒,内里的目的除了推销、盈利之外,更重要的是吸引人气,因此所有的功夫也都是为了加大酒的力度而做的。对于眼下的低度酒而言,许宣的烈酒,已经能够很好地达到目的。严格说起来,酒这种东西本身其实并不好喝。对于前世的他来说,也是在早年的应酬中喝得多一些,到得后来功成名就,没有人再能强迫他喝酒之后,他是滴酒不碰的。 令狐楚的酒量应该很大,平素喝酒的习惯便是大口牛饮,这个时候他从身旁小二的手中夺过酒坛子,照例猛逛几口。酒入口的感觉就和平时不大一样,在惯性之下吞咽几下之后,一口酒水喷出来。曹正在他身边的地方,他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酒水随后顺着曹正的脸面流淌而下。 “你!”所能有的反应便是这般。但是随后在令狐楚拿眼瞪他的时候,便还是将头颅低下去,耳边响起令狐楚“嗤”的一声笑,他敢怒不敢言。 令狐楚开始小心地喝酒,动作不再似先前那般大了。 所提供试喝的酒水并不多,在第一批酒酿成之后,后续的还在进行之中。能喝到酒的,也只是靠前的一些人,这样情况,更是煽动了人们的热情,纷纷朝前挤拥着。临仙楼的小二们因此手忙脚乱了一番。 人群外围…… “这什么酒啊?香气在此处都能闻到?莫不是二十年状元红?”身着华服的青年止住脚步,朝身边叫李贤的书生疑惑地问了一句。 二人朝身边的人打听一番,众人齐聚的街道上,人们知他二人大概初来岩镇,很热心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墨展、墨方之类的东西,二人并不懂,因为初来岩镇,对程家、方家的也都不熟悉。但是他二人因为本身的出身缘故,对于斗争之类的事情也不陌生。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嘿,我喜欢。”邓宣明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 随后听说有人被杀了全家的事情,才沉默了一下。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初次听到,都会觉得有些惊讶。但是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只是稍稍惊讶一番情绪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一旁的李贤倒是把握住一些东西,疑惑地问了一句:“许家?” 先前他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过来瞧瞧,对很多事情都不曾留心,因此也是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当事的人中,居然有熟悉的名字。 “李贤,墨商……是不是那个许家啊?” 书生在一旁没有说话,想了想,伸手拨开人群,径自朝前过去。身后的邓宣明随后赶了几步。 “许家被欺负了?那不行啊……本少爷看不过去了……谁干的?李贤,办他!” 邓宣明这样的话之后,人群古怪地朝他看了两眼。 酒香混合嘈杂的人声,身边路过的时候,挂出的纸页间写满了关于墨的东西。二人在其间走了一阵之后,越向前的地方,人去拥堵地愈发厉害。随后还是身后的护院过来开了路,才顺利到了临县楼前。 这时候,刘守义说了一些话,代表着今日墨展的结束。因为许家遭遇的惊变,很多场面话也不好说了,因此也只是秉持着正面的态度,对墨展做了一番评价。人群随后稍稍散了一些,没有喝到酒的人们,面色有些失落或是不愉。天色已经不早了,今日因为墨展,很多原本的事情都耽搁下来,这个时候想起来,不愉快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冲淡。 “诸位今日来捧场,妾身在此谢过了。顾掌柜的事情发生地突然,先前不曾控制住情绪,倒是让诸位见笑了。今日大家原本高高兴兴地过来看墨展,眼下却被许家的事情影响了心绪。妾身……妾身再此向众位道歉。” 人群将散未散的时候,许安绮终于开始说话了。少女因为先前的哭泣,声音听起来依旧有些哽咽。但也是因为如此,她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反倒有种很真诚的感觉。众人哪里会计较这些,连连摇头表示着不打紧,口中纷纷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宽慰话。 许宣在一旁,见到这一幕,嘴角轻轻的牵动一下。 许安绮朝众人敛衽一礼,随后抬起头。日光之下,少女的面色变得坚毅,这同她微微红肿的双目,梨花带雨的面庞,形成某种鲜明的反差。 李贤正挤到人群前方,正听到少女接下来的一番话。 “父亲离世之后,许家面临着分崩离析的困境,妾身当时什么都不懂。但是妾身并不害怕,当时有胡叔、有秦爷爷还有……还有汉文在,大家都在鼓励妾身。后来许家好起来了,妾身的努力也被很多叔叔伯伯们接受。因此相信自己是能做好的……眼下许家遇到了新的困难,但是妾身先前只是伤心顾掌柜的遭际……妾身,也不害怕。” 许安绮说道这里,转而面对刘守义:“事情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但是公道是一定要讨回来的……做出这样的事情,便是仇人了,说是不共戴天也并无不可……这些事情,官府若是不能做主,那么妾身自己来做……许家若是连自己人都保不了,即便今后再如何辉煌,也毫无意义。”她说道这里,目光朝天外的阳光看了一眼,日光流泻在她的脸颊上,随后铿锵有力的话语落下来,掷地有声。 “妾身穷毕生之力,也要……手刃仇寇!妾身是不害怕的!” 话语说出来之后,众人再看她时,少女身上最后一丝青涩仿佛也隐没掉了。 许宣的笑容,这时候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一直以来,许安绮都在以一种明显的速度进步,但先前的落泪还是让人意识到她的年纪。在后世,十六七岁的年纪,她本该还是中学少女。而在眼下的时代,生活的重担已经压在她的身上。对于她的伤心难过,人前落泪,这样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只是她毕竟是如今许家的掌舵人,许宣虽然理解她,但也觉得少女的在距离真正成熟的路上,还有很长一段要走。直到少女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他才知道,可能这样的距离并没有他想得那样长了。 她会很快长大。 许宣的笑也只是短暂的时间,这个时候人群众叫李贤的书生,带着些许意外的目光在许安绮的脸上久久停留。 “不是她……但是……”随后李贤又看了看少女身边不远的许宣,眉头轻轻蹙了蹙。 “诸位,散了吧。”少女说完最后的话,朝临仙楼里去了。 而这个时候,程子善手中捏着信封,这心情已经复杂到某个顶点。自范天成将顾士鹏被人屠了满门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便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这个时候,还不能确定信封中东西的分量,但是无论如何,程家已经开始陷入被动。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将信封打开了。至于许安绮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太过在意。等人群开始散开,他下意识地迈动脚步,这个时候,不曾注意到许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若有所思的意味。 “哎,怎么散了啊?不能散,不能散……少爷我酒还没有喝酒!” 声音在临仙楼前想起来的时候,人群还未完全散开,许宣正准备进去临仙楼的身子微微侧了侧。 第211章来者不善(二) 循声望去,便能看到人群里华服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们同他稍稍拉开点距离,类似划清界限的举动大概是想要表达先前那句话不是自己所说的。 “今天准备的酒不多,已经不剩什么了。这位兄台,如过想喝的话,可以明日再来。”临仙楼之上,许安绮朝这华服青年这般说到。因为调整了心态的缘故,这个时候脸上除了一些残留的痕迹之外,她整体上已经平和起来。 循声望去,便能看到人群里华服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周围的人们同他稍稍拉开点距离,类似划清界限的举动大概是想要表达先前那句话不是自己所说的。 “今天准备的酒不多,已经不剩什么了。这位兄台,如过想喝的话,可以明日再来。”临仙楼之上,许安绮朝这华服青年这般说到。因为调整了心态的缘故,这个时候脸上除了一些残留的痕迹之外,她整体上已经平和起来。 华服青年闻言,看了许安绮一眼,类似审视的眼神,落在少女身上,上下来回扫了几次。直到她微微蹙起眉头的时候,对面的年轻人才将目光收回来。 “开门做生意,岂有将人向外赶的道理?取酒来,不差钱……” 许宣同许安绮彼此相视一眼,眼下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来头,但是从衣装上也能看出大概有些身份。 “这个什么……”华服青年说着话,身子微微后仰几步,在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了酒楼前的匾额,随后说道:“嗯,临仙楼……巴掌大的地方……都愣着做什么,取酒来啊。少爷我在杭州的时候,什么酒不曾喝过?哪个敢如你们这般怠慢……”他说着话的时候,身边书生打扮的青年轻轻的拉了他一把,他的声音才小下去:“小地方,没见识……” 酒当然不会没有,因为临仙楼随后便会开门营业的缘故,许宣将酒坊里一段时间的库存全部移挪过来。这个时候如果只是拿出来招待一下客人,横竖是不成问题的。但是眼下毕竟是许家同李家的墨展,顾士鹏在无锡身陨的消息传过来,已经将原本的计划搅乱了。 许宣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今日的事情结束掉,这样虽然有些虎头蛇尾的感觉,但是一时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将事情快点结束,随后留时间给许家,无锡发生的事情严重性不言自明,很多事情都是要仔细计较的。这样的情况之下,当然不想再纠缠这些了。 “没有了,兄台,你明日再来!” 许宣华服青年笑着说道,随后便准备转身进临仙楼里。 “哎,你什么态度!你这样子……”华服青年在对面高声呼喊道,话才说了一半,身边叫李贤的书生伸手将他的嘴堵住,有些话便不曾再说出来。 “抱歉、抱歉!”李贤朝着众人歉然地点点头,随后拱手面对许宣:“这位兄台,我这兄弟不晓事,在下代他像你道歉。明日,呵呵,明日我等会来光顾。”说完之后,他目光偏到一旁,深深地看了许安绮一眼。 叫邓宣明的华服青年,这个时候被李贤捂住嘴巴,面色上露出一些不愉。他同李贤的相处,横竖看不出来盛气凌人,但这是因为他对李贤的服气,这样的态度不会针对所有的人。 邓宣明毕竟出生大户,自幼的生活环境里,习惯了人们的卑躬屈膝。这样情况之下,他初来徽州,本来所抱有的就是类似“天子微服”的心态,想要将在杭州被管束的压抑一股脑儿在此地释放掉。这个时候被人拒绝,恼怒是可想而知的。 李贤才刚将手松开,邓宣明便伸出手指,冲着临仙楼喊道:“许家,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个卖墨的,信不信少爷只要一句话,这墨就卖不动了!许家……”他话说到这里,似乎也意识到不对的地方,于是偏头朝身边的人问了一句:“这个酒楼东家姓什么?” “哦~~姓李啊,嗯,不就是喝个酒么?那么多人都喝了,我就不信了,少爷我在杭州的时候……”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大概是不想将家里牵扯进来,想了想,随后道:“是许家死了人么?死惹了人不起啊,谁没见过死人?酒还是要喝的……” 许安绮脸上微变,不过因为适才的心态已经做过调整,因此倒也没有太过失态。许宣在一旁挑了挑眉头……这个时候当然还不知道眼前人的身份,听他的话,似乎是有些来头的,只是他的性格从来不惧这些,沉默中他看了对方一眼。 “你叫什么?” 对面华服青年止住声音,看一眼许宣:“邓宣明!字慎虚!” “肾虚?” “嗯,慎虚!” “好名字啊……” 对于许宣的赞叹,邓宣明有些疑惑是不言自明的。但是这个时候倒不做多想。 “给喝酒了?” “呵……给啊,给你喝个够!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了!” “嘁,喝酒本少爷从来不惧的。” 邓宣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信。 许宣摇头笑笑:“能喝多少?” 对于他的问题,邓宣明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怡怡然地冲许宣伸出右手的一根食指。 “一碗?还是一坛?” “是一直喝!” “呵。”许宣:“那就一坛好了!” 邓宣明之前所说的话有些无礼了,但是许宣也不至于听了不喜的话就生气。之所以答应对方的要求,也只是为了对事情做到心中有数。许家如今的情况,确实也不适合四处树敌太多。无锡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急这片刻。 叫“肾虚”的年轻人,年龄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几句交谈下来,他对对方的个性也就有了大致的把握。 “好酒……”邓宣明从临仙楼的小二手里接过酒坛,封泥已经被去掉。他深吸了一口气,这般赞叹一句。随后也不迟疑,“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来。 而在另一边,曹正恶狠狠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离开。身边原本同曹家亲近的墨商并没有跟上去。程子善看着对方愤然而去的身影,这个时候也只是沉默着。他其实心中也焦急,这一方面是因为墨方的事情造成的,另外的,更为关键的原因便是在于无锡的事情,他要回去向张先生问个清楚。这个时候的,倒是真有些怕了。 …… 号称能一直喝的邓宣明,并没能真如他所说的那般一直喝下去。狠狠地灌了几大口下去,他迟疑地放下手中的坛子。 “这酒……”勉强睁了睁眼睛,有些为难地朝许宣看了一眼:“噗嗤……”随后有些不受控制地喷出一口酒水。 这样到得李贤将他拉走的时候,口中还在嚎着:“好酒啊好酒……李贤,你不要拉我大,许家小娘子……”后面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许宣等人自然也不曾听到,不然肯定会有想法。 临仙楼里面,这个时候所留下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对于许家发生的不幸,面上自然不会吝惜宽慰的字眼,有的人还拍着胸脯保证能用得上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但话虽然这样说,众人都是生意人,这些事情,即便想要插手,都有些无从着眼的。不过,反正是说话,倒也没有压力。许安绮领受众人的好意,因此一一谢过。她所在意的还是刘守义的话。 无锡那边有刘守义的同年好友,因此他表示随后会修书一封,遣快马发至无锡。在众人的表态里,他的话算是最有分量的。但是官面上的支持,也只能到得这种程度,再要往后就不太现实了。 刘守义本身是徽州的官员,对于无锡自然是鞭长莫及。虽然有所表示,但也是私人的性质占主要。这倒不是说刘守义真的没有能力影响到无锡方面,若是他背后的势力出手,这些事情之上小事。只是这些类似他仕途上助力的东西,他并不准备将这样机会在眼下一个墨商的身上用掉。另外,若非必要,他其实并不愿意轻易动用那股势力。此中自然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除了刘守义之外,黄于升表示黄家可以动用在无锡的力量进行一些上下打点和活动。徽州盐商黄家,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底蕴积累得很丰厚。虽然说官面的碰撞,商贾之家插手不进去,但是一些人际活动之类的东西横竖问题不大。这样的事情,就要看对方肯下多大的气力了。以许宣同黄于升的关系,对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也不会是敷衍。 外力的帮助有着一些,官面有刘守义,民面有黄家,剩下的就是许家自己的事了。派人去无锡是肯定的,即便以眼下来说,满门被屠杀,也算得是惊天的大案。按照常识来说,官府不可能不给予重视,但想着暗里的敌人,这个其实也不是绝对的事情。因此,去无锡的人选问题,就是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一方面要查这件事,另外一方面,还要提防暗中可能的后续袭杀。 心中想着这些,许宣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的令狐楚身上,令狐楚冲他咧嘴露出一个笑容,随后脑袋转向一边,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啧……”许宣咂摸着嘴巴,摇了摇头。 其实令狐楚若是真的不想理会许家的事情,大可一走了之,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事实上,很多人表态之后,都选择了告辞。但是眼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坐在不远处喝茶,优哉游哉,自然也是做摆出来给许宣看的。 在这件事情上,若是有锦衣卫的插手,那事情肯定会顺利很多。且不说暗中的敌人会不会投鼠忌器,至少官面上很多麻烦和障碍是可以扫清了。只是想法虽好,但令狐楚摆出姿态来,明显没有那么简单……而此时此刻,许宣所拥有的筹码,已经不多了。 五个老人在上首地方的八仙桌旁,自进了临仙楼之后,便一直围坐,喝茶聊天。墨展在他们这里引起了一阵新奇的感受,但新奇过后,所在意的是墨展所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 这种展览的形式,虽然还不完善,但是已经具有后世展览会的一些基本要素。所要造成的目的,也是通过展方和观赏方的互动,达到传播知识,扩大影响,提高宣传的效果。这样的目的眼下已然达成,并且依托墨展所展开的布局,也已经达到预期。墨商们接受了许宣的墨方,事情也就定下来了。波折虽然还会有,但都已经是小浪花。如果不是无锡的事情恰好传过来,效果恐怕还要更好一些。 几个老人在这些事情上,所持的态度比较客观。一方面关注着墨展的内容,另外一方面也关注墨展的意义本身。 许宣对墨道知识了解的深入程度,当然是来自后世的一些整理和研究。这样的事情五位老者并不知晓,因此也吃惊于他的年纪居然对一些东西知道得这般透彻,但最后也只是归结于“格物”之上。儒学千年到得眼下,“格物”的道理,很多人都在讲的,其中以王阳明最具代表。在他们的观念里,要做到这一步,也为有这样的解释。 这样下来,几人对许宣的评价就更高了一些。 直到无锡顾士鹏被杀的消息传来,对于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他们一时间也为之失声。因此,这样之后便也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 到得临仙楼里人走去大半,几位老者大概也统一了意见。因此齐齐过来,在许宣这边的桌前坐下来。这样的举动,让许宣等人有些惶恐,连忙站起来。 几位老人中当前的蒋通保一挥手:“说正事!” 众人便重新坐下来。 “今日的事情,我等听闻之后,也是久久无言……商人重利轻情的事情,是知道的。但是却不曾料到,生意场的斗争居然可以到得这般地步。一家上下……多少条人命啊。”吴可封在一旁感慨地说道。 “汉文,我等虽然辞官多年,但是在官场上还有一些影响力。这次事情,若是不曾遇到,那就另当别论。但既然已经遇上了,若是不做些事情,心中也有些难安。” 许安绮听到蒋通保的话之后,眼神微微亮了亮。只是许宣却在一旁有些沉默着不曾说话。 儒家宣扬性善,虽然在很多读书人那里,并没有能够很好的做到。但是在几位老人这里,类似“达则兼济天下”的意味却是真的。 但是,应该没有这般简单吧? 对于蒋通保的话,许宣起初的反应居然是这个,随后的话音证实了他的想法。 “今天的事情,我等都是眼见的。就墨展来说,确实不错……”吴可封在一旁接过话头:“但是,汉文……你看看你,混身上下,整整一个生意人习气。市侩!简直市侩!做生意能怎么样?家财万贯又如何?家、国、天下……你能做些什么?” 好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许宣心中这般想着,也只是揉了揉鼻子。吴可封等人虽然是在指责,但是以他们的身份,几次三方这样做,也正是因为重视许宣才会有的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态度。若换一个人,他们或许连搭理也未必愿意。 “常州知府乃是硕德公的弟子……”吴可封看了许宣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随后说道:“这样的忙,肯定会帮的。只是……” 吴可封说道这里,话音顿了顿:“我等希望,此事之后你莫要再一意孤行……事情凶险,若你一心科考,也算是多一分保障。若是为官一方,何方歹人敢对你行凶?”他说到这里,看了一旁面色有些尴尬的许安绮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你考虑一下吧……” 吴可封说完,几人也就告辞了。除了蒋通保和吴可封之外,其余三人皆不曾多说话。但是看他们的神态,也是类似的想法。 许宣等人将几人送走,目送的时候,在石阶上沉默了一会儿。阳光这个时候已经偏西了,原本临仙楼准备了酒菜招待众人,但是因为许家的事情之后,也没有人真的留下来用饭。风轻轻吹起来,带着冬日傍晚特有的寒冷,将身边少女的棉裙微微撩动,她朝书生唤了一句:“汉文……” 许宣回过神来,收回顺延在街道上的目光。 吴可封等人的说法,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他自然不是真的害怕这些血腥的事情,毕竟生死之间的大恐怖,他也经历过几次了。眼下所想的,其实还是保护伞以及依仗的问题。 毕竟不怕死,并不代表愿意死。原本经商的雄心壮志,自然是不变的,这些东西他熟悉,眼下又有机遇,若是真的因为他人的看法就放弃掉,就太不值当了。但是另一方面,若仅仅是经商,难免会显得单薄,应对危机的时候底气和力道也会不足。他来这边几次的事情都证明了这一点。 最好的依仗,自然还自己。如此说来,科考倒也不能完全丢掉。而且,有了功名,很多事情做起来也方便。 官商勾结么…… 许安绮看了许宣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随后见到令狐楚走来屋檐之下,少女想了想便抬脚走开了。棉裙包裹住修细的身影,声音轻盈地朝临仙楼里去。 “有没有人要帮忙啊?” 令狐楚站在屋檐之下,朝许宣扬了扬眉毛。 第212章来自不善(三) “你这话的语气,有点贱……” 偏西的日光照在屋檐下,冬日的夕阳显得有些厚重,昏黄地涂在建筑凸起的瓦片之间。街道上人已经散去了不少,但也还有一些人依旧在沿街挂出的关于墨道知识的纸页前徘徊,指指点点的模样,显然热情和兴趣并没有减少。万人签名的红色幕布前,也有人在找着空白的角落,将名字写上去。 “你既然有话说,我们进去吧……”说完这句话之后,许宣径直朝临仙楼里走去。 “留下来吃晚饭……” …… 临仙楼里,几个小菜摆在八仙桌上,酒是先前喝过的。这个时候,吃一口菜,小酌了两口之后,精致的菜肴可口得令人意外。令狐楚并不是贪恋口腹之欲的人,但是菜肴的口味同曾经吃过都不太一样,因此多吃了两口。 许宣在他对面的地方,对他的举动心中了然:“味道还可以吧……川菜……” 后世闻名遐迩所谓的八大菜系,常常被作为中华料理的代表,其中每一系其实都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但是如果认真追究起来,最受欢迎的自然还是川菜和湘菜。因为口味的问题,在很多不同的地域都卖得很好。当然,其他的菜系比之川菜和湘菜其实并不差,但是因为制作以及成本之类的问题,市场要差一些。就比如后世徽菜,走得是精致路线,往往是在高档一些的场合才比较受欢迎。路边的小摊点,小饭馆之类的,并不多见。 眼下八大菜系还不到成型的时候,即便是徽菜,也只是堪堪具备了后世徽菜的某些特征,并不明显。在大户人家,或许还会追求一下菜肴的口味,而在普通人那里,横竖只要能吃饱,也就够了。至于要吃好,这个并不是最重要的。 随后盛着炭火的小炉摆在桌子中央,炉子上的铜锅里,一些汤液正沸腾着,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伴随着一些精致的盘盏盛放着一些小菜和肉食…… “吃啊……”许宣没有等令狐楚反应过来,提起筷子,将盘子中均匀切好的肉片夹了一片扔在沸腾的汤水里:“这个是涮羊肉,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你也尝尝,汤已经沸了,羊肉放进去稍微涮一涮就可以吃。” 令狐楚学着许宣的动作,将羊肉涮熟了,送入口中微微嚼一口。软腻的肉自然可口,但令他惊奇的,还在于口味。 “川菜一定要辣,当然,现在的川菜还没有……辣椒也还没有人种植,但是确实是个好东西。”许宣说着,将一块涮好的羊肉送如口中,吃得满口生津:“嘶……哈……真是怀念。” 令狐楚对于许宣的话有些听不懂,但是这个时候,即便以他平素并不注重饮食的性子,依旧被新奇的吃法所吸引,因此对于许宣话里奇怪的地方,也没有去纠缠。 “可惜是山羊肉……味道差了不少。怎么样……要我说,你也别干锦衣卫了,趁早洗手,跟我搞饮食……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嘁……我若要来吃,你还敢拒绝?”胃口打开,令狐楚冲许宣撇撇嘴,忙活着手中的山羊肉。 除了羊肉之外,肥牛肉、猪肉也都有,配上一些蔬菜,一顿川味火锅别开生面。另外还有高度酒,喝一口,辣椒混着酒水刺激着喉咙和肠胃,吃得令狐楚直呼过瘾,颇有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觉。 火锅的雾气升腾缭绕,夕阳已经渐渐隐没。街道之上,渐渐暗下来。许宣唤来小二,朝火锅中加了些汤水,随后一些对话便伴随着辛辣的味道开始了。 “这快肥牛是我的,你不要抢……今天事情你怎么看?” “先下手为强……呃,好吧……让给你了。什么怎么看?” 令狐楚毕竟是练过的,手上动作比较快,在许宣之前将他肥牛抢下来,听到他的话之后,筷子在空中顿了顿,肥牛肉得升腾的热气里晃晃荡荡。 “那个顾士鹏的事情……”手头的动作顿了顿,令狐楚将肉片送如口中,汤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伸手抹了一把。 许宣拿起身边的酒杯小口地酌着,来到这个时代,所喝的酒因为度数低,大抵都是冲冲肠胃,到得此时此刻,总算找到了一些后世喝酒的感觉了。他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叹息,随后说道:“如果说是针对许家,但是最近思前想后,近来似乎也没有得罪过这样大的势力。你也知道,做墨业生意的,平素打交道的都是寻常商贾。如果真遇到这样的人,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说不是针对许家……呵,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 “真的没有头绪?”令狐楚似笑非笑地看了许宣一眼,一棵青菜被他投入滚烫的汤水中。 “呵,瞒不过你。也不能说一点没有……这个……正想找你帮忙的。” “哦?”令狐楚并无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其实也不能确定,只是有些事情,觉得有些古怪……” 许宣放下手中的杯子,不远的地方,许安绮和柳儿几人也在桌上摆起了火锅。元盼盼和许安绮是自幼长大的,今日过来之后,在一边看了很久,随后也被拉过来。眼下几人因为是第一次吃,手忙脚乱,倒不似许宣这边这般悠闲。 许宣朝那边略略看了几眼,许安绮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溅上了一抹红,是火锅底料。随后感受到许宣的目光,偏过头朝他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许宣收回目光,在他对面的地方,令狐楚正带着好奇地朝他看过来。想了想,许宣压低声音:“那个叫范天成的伙计……” “虽然表现的很好,但是一点都不紧张。以他的身份,亲身经历如此骇人的事情,居然没有害怕。他说话间清晰的条理,起初我也不曾注意。但是后来听了一阵之后,他虽然也表现出一些类似惶恐、无措的情绪,但给人的感觉……总觉得是装的。” 许宣说道这里,注意到令狐楚古怪的眼神,于是耸了耸肩:“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阅人无数,这些事情,其实很容易能看出来。” 第213章来者不善(四) 许宣这话在令狐楚听来并不可信,毕竟他眼下二十不到的年纪,连岩镇这片地方都未曾出过,所能见到的人,无外平日往来的本地居民,来来去去也就那一些。阅人无数,如非经历和地位到得那一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另外,许宣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也是开玩笑的那种。 令狐楚摇摇头,将手中的肥牛肉吞下去。 所谓的阅人无数,虽然眼下看来并不可信。但在许宣这里,其实并不夸张。这个时候随口说出来,其实并不需要令狐楚来来相信他。有些东西,原本就是事实。 在前世的时候,许宣一手缔造出庞大的金融帝国,这其间人际关系的复杂程度,在眼下看来,是无法想象的。识人之明,知人善任……这些类似的事情,都是一个掌舵者必须要有的素质。许宣所见过的人,有卖力气的底层劳动者,有每日行色匆匆的白领,有政府的官员、黑道的大佬,当然,也有如他这般的生意人。商场的斗争在他那个时代,风云奇诡,变化莫测,但归根到底,还是人和人的较量。 虽然人性的复杂,并不会如同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但是在一个既定的制度之内来考察一些大致的性格、能力,这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许宣虽然年轻,但是再世为人,前世积累的经验并不曾因此消失掉。 “你真是看出来的?”虽然不相信许宣阅人无数的说法,但是对于许宣话里的一些东堤,令狐楚还是有些意外。 “人紧张、害怕的时候,其实并不是那个样子。眼睛是骗不了人的,那个范天成,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即便再惶恐,但是眼神很平静。这个很奇怪……其实他即便真的表现出泰然自若,处变不惊,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但是偏偏他要表现出那种恐惧,还那么假……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几个习惯性的动作,比如在说起那些血腥场景的时候,拇指和食指搓动……这个确实是紧张,但是这种紧张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说的事情。而是……” 许宣的话还未说完,令狐楚将手中的酒杯顿在桌角的地方,将他打断了:“而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让他紧张……他害怕的不是那些事情,而害怕他说的话被人发现出不寻常的地方……呵,你居然也发现了。” 这个时候,令狐楚看许宣的眼光又不同了。范天成的表现,令狐楚能看出问题来,那是因为他在锦衣卫这一行干了很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他平素所做的也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审讯的眼光深深地影响到他的生活,令他无时无刻不在以这样的目光打量他所遇到的人和事。这是他的职业给他留下的烙印。但是许宣不一样,这般年纪的书生,很多对于人情世故都不太擅长,居然也能够做到这一点,就实在让人觉得意外了。 “还有就是,无锡那边那么多伙计,偏偏就他活下来……好整以暇地过来报信,如果我是凶手,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漏洞存在。呵,当然,这个也只是个猜想罢了,横竖都还无法确定。” “你是锦衣卫,审讯之类的事情,应该比较熟悉。范天成交给你了……”许宣将令狐楚的酒盏满上,语气认真地说道:“虽然仅凭这些也不能断定他和事情有关系,但是眼下的事情毕竟比较严重,任何可疑的地方、可疑的人都不能放过。如果真的搞错了,随后向他赔礼道歉……这样的事情,他应该也能理解。但如果真的有问题……”许宣说道这里,下面的话便没有说下去,横竖只要令狐楚明白就可以了。 “可是……”令狐楚在他对面的地方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咂摸着嘴巴说道:“啧……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审讯的方法我也懂一些,其实我自己来做也并无不可。但是你毕竟是锦衣卫,这些事情用你的身份做起来,多少要方便一些,也说的过去……”许宣朝他笑笑:“还有,我不是请你吃饭了么,吃人的嘴软……” “这个理由很牵强……”令狐楚摇摇头。 “当然不止这些了。不知道你先前的麻烦,解决的怎么样了?听说你最近很忙……” 令狐楚看了许宣一眼:“有些眉目,眼下还有些事情不能确定。原本今日过来是想着找刘守义帮个忙的,但是没有同意。当然,这个也是原本就想见的事情……” 许宣闻言沉默了一下,目光望着铜锅里袅袅升腾的雾气。锅底的火炉里,炭火泛着渐渐燃尽,偶尔风吹进来的时候,会有红光骤然隐现。 许安绮几人在远一些的地方,忙乱一番之后,终于顺利地开始了晚膳。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大多数时候,是元盼盼同柳儿在说话,许安绮因为心中有心事,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在一旁沉默着,因为心情的关系,胃口其实也不曾有多少。她的一些心思,其实还在许宣同令狐楚这边。虽然不知道书生在说些什么,但知道肯定同许家的事情有关。 “查一查程家吧……” 沉默过后,升腾的白色雾气中,书生的话陡然响起来。 “程家?”令狐楚皱了皱眉头。 “许家所受到的打击,最大的可能便是来自生意上的竞争,在这个范围之外,许家并不值得人这样对待。朝这个方向去想,眼下许家最大的对头,或者说对许家最抱有敌意的便是程家。” “但是程家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令狐楚皱眉的动作也只是短暂的时间,随后松开来,好整以暇地说道:“程家只是一介商贾,虽然实力比许家要强,但是其实也有限。而且,程家的影响力,也只是在墨业。徽州这边的其他行业的商人中,比程家厉害的并不在少数。程家程君房最近有得了个九品司业,虽然是芝麻大的官,不够看,但是这样的情况之下,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对于令狐楚的话,许宣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凡事都讲个意外。先前程子善专门将许家受人袭击的事情拿出来说,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我觉得他内里是知道些什么的。”许宣说道这里,摊了摊手:“咳,这个其实也是直觉……信息量不足,所能做的分析并不多。” “特别是顾士鹏的被杀的事情传来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努力在控制这样的情绪,但是还是能感受到他的慌张。照理说,许家出了意外,他应该最高兴的一个才是……” “所以我在想,程家是不是有人勾结了其他势力……眼下徽州府明面上的一些东西,都是很清楚的。但如果暗地里真有这样一股势力,并且连你也为能发现,那么就一定有问题……” 许宣将一些观点表达清楚之后,继续对付剩下的菜肴,留了令狐楚在一旁。短暂的时间过去,令狐楚开口说道:“你自己也不确定,让我来查……又没有好处,这样的事情,我是不干的。至于今天的晚膳,我谢过就是了,改天回请你。” 许宣闻言笑了笑:“花山……” “花山?”令狐楚有些惫懒的神色待听到这个词之后,陡然凝了凝。 “这是我最后的筹码了,不能全部告诉你……你必须答应我查一查程家……” “你说!” 二人眼下说到了最关键的事情之上,声音渐渐小下来。许安绮在远一些的地方,费力地听了一番之后,除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外,并无所得。随后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而身边的地方,柳儿同元盼盼因为一片萝卜开始了争执。 因为刺杀许宣的事情,少女柳儿对元盼盼有些意见。当然,因为本身性格的原因,她不至于对元盼盼有明面上的敌视,但是少女内在的坚持和固执,一些事情在心中有了芥蒂,也不会那么容易过去。这样的情绪,在随后火锅的过程造成了一场小小的争夺站。她常常会因为一棵青菜,一片羊肉,同元盼盼针锋相对。随后元盼盼拿眼瞪她的时候,她只是沉默不说话,手上抢菜的动作依旧没有稍慢。这算是少女极具个性化的报复形式了。 许安绮将二人调解一番,一顿饭到得现在,依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对于许安绮,二人都是给面子的,但也只是片刻,随后暗里的针锋相对,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许安绮心中无奈,再偏头朝许宣那边望过去的时候,那个叫令狐楚的锦衣卫百户已经站起身,脸上带着一抹再明显不过的不置信神色。 书生将他送到门外的地方,二人还在小声交谈,那个锦衣卫百户面带疑惑,随后书生又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什么,他才犹犹豫豫地离开。 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许安绮低下头,有些出神地想到。 第214章来者不善(五) 又一个冬日的早晨,或者说,应该是早晨。其实对于早晨和中午,其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往往都是当时间过去,才能意识到的。 落叶的树木到得此时,也已经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尖锐或是粗钝的枯枝笔直地朝天刺去。剩下的一些常绿的树木,就还保持着四季的样子,虽然冬日里依旧青翠,但是也并不似春日那般生气勃勃。天气冷的早晨,鸟儿几乎就没有了,地面因此干净了很多。而因为鸟叫声少了,清晨人们赖床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许安锦在闺房里怔怔地坐了半晌,方才叫云珠的婢子已经过来唤过她两次,她只是随口应付之后,也不曾起身去用膳。作为许家的大小姐,她的闺房在许家的西厢,在嫁人之前的很多时间里,她就住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现在她回来了,这边依旧是她走时的格局,几乎一尘不变的陈设,除了褥子、棉被换成新的之外,那梳妆台、梳妆台上的铜镜子、落地的屏风都还是它们原先的模样。 她在梳妆台前,铜镜将她的身影印出来,特有的明黄色笼罩在她的面容之上,依旧年轻靓丽的面容,如三年前一般,她似乎也没有变。 许安锦朝窗外落地的阳光看了一眼,知道温度并不高。闺房里有炭火的盆子,云珠先前过来添了炭,因此正暖融融的。虽然是清晨,但也不由自主地使人从心底泛起一阵慵懒的感觉。 但其实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原先的人已经不在了,比如她的父亲,她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无缘得见,便已经阴阳相隔。院中的桂树长高了,她走的时候,还只是同她一般高的一株小树,但现在树冠已然亭亭如盖。 她的长发也已经及腰。 比之三年多以前,她的容颜未变,岁月所留下的痕迹,在她如今的年纪也只是让她看起来更家美艳一些。而少女的心态和情怀,一去不复返。她出神地望着铜镜里那张熟悉的脸颊,这些东西,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这个家,她已经觉得生疏和隔膜起来。从杭州被休回来,这种事情面子上并不好看,但是家中之人知道她是受了委屈的,倒也不曾给她脸色。下人们平日里伺候也都是小心翼翼的,但是她知道,那是怕伤到她。曾经又一次,有丫鬟乱嚼舌根子,被妹妹许安绮知道了,重重地罚过一次。之后,大家就更加小心翼翼起来。正是这样在许安绮那里类似保护的举动,让许安锦心中有了某种陌生和疏离,那么明显。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情已经是这样子了。 想到自己的妹妹,女子微微有些复杂的眼神,被铜镜忠实地反应着。许安绮如今操持着整个家业,姐妹二人已经很久没有交心过了。即便每日的见面,也只是匆匆的问候。 她知道自己的妹妹很忙,每日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积累下来,让许安绮的身上女强人的气质越来越明显。虽然这是好事情,但是在许安锦这里,对于妹妹,也无可避免地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她乔装成书生才能去得的一些场合,她的妹妹已经能够以比较自由的身份出入了。想着许安绮因此承担的压力,她有时也觉得有些心疼。然而,即便如此,陌生感也有了。她虽然不愿如此,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两三个月的时间,说起来不算长,但是也不算短。岩镇这边大抵的生活都是平静的,这种平静之中,她见了不少的事情。那个叫许宣的书生所做的一件件事情,大至诗文,生意场,小到平素的生活点滴。许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步步被推着朝前走。虽然算不得惊心动魄,但是生活本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样的生活,比起在杭州的那些日子总还是要有趣的。她偶尔以旁观者的心态来看,偶尔又作为当事人,心态的调整间,对事情的看法也有不同。但这些都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她也只是放在心底。比如对许家、对那个书生以及对她自己的生活的种种想法…… 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有,比如眼下就出了一件。顾士鹏就杀了。这样的事情,连带的反应,即便是她也能够很清楚的知道。家里这几天比较压抑,她也就没有再乔装出去。所期待的,便是妹妹许安绮能够过来同自己说说这些事。但是这样的期待到如今来看,已然落空了。同许安绮的相见,对方都是笑脸相迎。对于这些事情,显然不大愿意自己接触进去。那种强颜欢笑的背后,让她觉得有些心酸。 自己可是她的姐姐啊…… 但是随后想想,也是了,眼下有一个让人说闲话的,也已经足够了。过多的压力,许家是承担不起的,要怪也只好怪许家没有男丁……只是这样想通了之后,心情并没有好起来。 与此同时,在这种被保护的环境之中,她对自己的生活时常会从心底升出一些茫然感。妹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即便很多人对一个女子经商都不喜,家里人背后也在议论着她嫁人的事情。但是有那个人在,这样的担忧应该是不会出现的事情。 说起来,那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而自己的前路,又在哪里?被休回娘家的女人,其他人能看得上的已经不多。即便真的有人愿意,大概也是嫁做侧室……这样,后半辈子的命运,也就可以想见。或者有别的选择,便是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但是即便是这样的选择,所承受的压力也不见得就小。 她并不愿意这样,只是也无法可想。 这样的情绪积累之下,她的情绪就不太好了,只是她也知道没有表露出来的必要。因此除了无人的时候,会对着花草之类的发怔之外,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藏好。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也会觉得累,觉得疲惫。 这是许安锦多日以来的常态,但是今日似乎不是这样。今日她的情绪变得很奇怪,似乎有点喜悦,似乎又在担忧着什么,其间也流露出继续惶恐无助的茫然。这样的情绪,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收到那封来自杭州的信笺之后,就一直有了。 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知道有人来岩镇了,她知道对方的身份,知道对方的目的……也便是如此,她的心情才变得复杂起来。 当日的墨展,她作为许家人,自然也是参加的,一袭书生打扮在人群里,也没有人发现。随后见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听到了很多人对于许家的议论。带着惊叹的话语,让她觉得有些自豪。她也见识了程家、方家同许宣的对峙,听到了无锡传来的消息。当时她在人群里,紧紧捂住嘴唇,才没有让人看出来她惊骇和伤心。 这样的情绪,在她见到陡然间撞入人群,又以某种古怪的姿态离开的两个人的身影,才渐渐变做惊愕。 当时因为顾士鹏身死所带来的悲伤还挂在脸上,随后便被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所影响。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身边那个华服青年醉酒离开,那个人好像叫邓宣明,在杭州那边是出了名的纨绔。 随后便知道他来了…… 李贤。 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的,直到回到家中,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自己连妆也忘记卸。顾士鹏的事情所带来的压抑还在心中,但是也显得有些黯淡。 只因为曾经的一个赌约,他就真的来了。 …… 记忆溯洄,仿佛又回到在杭州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大抵都是不如意。因为方如海对她的冷淡,连带着整个夫家都不待见她。这样的态度,连家里的下人们也受了影响,对她也并不热络。明里暗里,没少受气。她乔装书生,出入一些场合,内里说起来,也有着某种反抗的因素在里面的。 出入一些文会、诗会,她都保持着必要的低调。但是,还是被人看出端倪来了。那个人便是李贤。她也是后来回想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自己所到的很多场合,李贤都在。而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李贤显然已经认出她很久了。 但是即便他们第一次正式认识,对方也都没有点破。 那是一年前的上元,在花灯节上,她和他正式见面了。彼时她孤身一人,在人群中走走看看。李贤从对面走过来。 随后点头招呼,她还当对方没有认出她。毕竟是一起参加过诗会的人,当时就着一个灯谜说了几句话。其实要说起来,那个灯谜的谜面是什么,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二人打赌,是他赢了。 当然,这样的赢,后来也意识到应该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随后二人谈论一些话题,她对书生圈子的生活是憧憬的。毕竟在她看来,那代表着某种自由自在。而对于那时候的她而言,自由是最渴望的东西。 相谈甚欢,但她毕竟是有了夫家的人,所说的也是无关风月的一些话。李贤的博学和聪慧从谈话里也能让人觉察到,即便他一直刻意遮掩。总而言之,那次的初识算是在杭州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快乐的事情。 他赢了她,赌注是一句话。 他说:“姑娘,你若未嫁,我娶你可好?” 在灯火阑珊之下,被人认出,当时震惊和羞赧的情绪到得现在都记得很清晰。上元的灯火璀璨如白昼,在她的记忆里摆开一道明艳的花火,会聚成一片盎然的色彩。上元很冷,但是她的记忆同花火一般温暖,就仿佛春天到了。 后来春天就真的到了,河水开始欢快流淌,树梢枝头,不断抽出新绿的嫩芽,燕子呢喃,春雨如烟…… 她同李贤的接触渐渐增多,夫家的态度,却越来越恶劣…… 二人的相处,多是在一些公开的场合,她还是书生的打扮,他依旧装作没有认出她。在很多场合里,他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或许是怕给她带来麻烦,或许是别的原因,李贤并没有表现出过分亲密的举动。二人的往来,便如君子之交,浅淡如水。 她也留意起关于对方的一些事情,但是这样的留意在一次偶然间知道他的身份之后,就被失落给湮没掉了。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习惯了在人群里看他。看他挥毫泼墨,技压群雄,一首诗写出来,其余的人就不敢下笔。很多时候,只要有他在的场合,众人即便想要写诗都小心翼翼的。他为人随后,有着极好的人缘,平素与人交际,似乎没有人说他的坏话。 总之,比之方如海,李贤要好上太多了。在那些日子里,她的心中常常有这样的对比。但是这样的想法之后,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有夫之妇的事实,即便这个事实似乎并不那么完全——自从她婚后,方如海便一次不曾碰过她。一次都没有,所有的,便是冷淡。方家休她的理由里,有她没有诞下子嗣的原因。但是,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换了谁,若是能诞下子嗣,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也就是再后来的一次偶然之中,她才知道,自己的夫婿原来有着断袖之癖。 而说这话的,正是李贤。 “方如海那个人,才华是有的……只是癖好古怪,呵。” 这样的事情,李贤有着自己的圈子,应该是知道的。想来也不至于会骗她。终于、终于她知道方如海冷淡的原因了。但是在这之后,情绪是复杂的。原本她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不够讨喜……但不曾想到真正的原因是这个。 在杭州的日子里受到的委屈,压力,到得李贤以一种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事实之后,就只剩哭泣来应对。 如果是其他的,她或许还有改变的可能,但是……龙阳之癖。 呵。 当时是在一个茶楼里,她掩面跑开了。杭州城晚间也是热闹的,路上的行人匆匆而过。李贤在钱塘江边一个人少的水湾边将她追上。那一晚,他将她抱住,她第一次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哭泣……严格的说起来,这样的哭泣中,或许有别的原因。 原来李贤一直知道她的身份。想来也是了,以他的人脉,要想查一个人,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然后……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当日天色已晚,天上因为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星光和月色。她作为一个女子,又是嫁了人的,虽然家中的人对她并不在意,但也不好真的不回家。 后来想起来,许安锦其实有些庆幸。感谢那日晚间变换的天气,感谢那场大雨,让一些事情得以中断。 在事情之后,李贤并没有因为她的身份疏远她,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是二人之间因为这最后的一层纱窗被捅破,相处起来就变得古古怪怪。在这样的古怪相处里,她有时候会想着,如果当初能够嫁给李贤,该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但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而已。 她对于李贤,并没有再表露出任何过界的举动。随后的相处之间,就又回到了曾经的方式上,云淡风轻,并不带有其他的色彩。以她的聪慧,在意识到二人的身份差距之后,认真起来处理这些事情,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是理智的另外一方面,她对李贤的某种情愫,也在暗中滋长。 原本以为,这样的相处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某一天,听说有女子为了一个书生投河自杀。就在钱塘河里,当时她正打那过去。女子红妆的衣物,在河水里浮沉。随后被救上来之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口中微弱地说着话。 她离得近,听清楚了。随后便如同遭了雷击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了。 投河的女子为情所困,这个是事先就能猜到的事情。偌大的杭州城,每年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她已经听说过很多次了。但是这一次,女子的话却让她觉得整个晴朗的日空,黯淡下去…… 身怀六甲,被人无情抛弃……那个人的名字,居然叫李贤。起初以为是同名,杭州城那般大,同名同姓的人也不少。 原本只是偶遇的一幕,但是因为女子口中的人名,她下意识地对事情关心起来。只是,这样原本一件并不算小的事情,随后竟像是不曾发生一般,没有一点端倪露出来。 心中的好奇愈发盛了,她甚至去到事情发生的地方打听过。原本经历的一些人,见她询问,面色古古怪怪的,支支吾吾地不愿多谈。 她才知道,寻常的事情背后,有着不寻常的意味。能对这些事情做封口的,背后人势力一定不小。那个人……恰好也叫李贤。 好奇的情绪在许安锦的心头,如蔓草般滋长,无法遏制。在后来一次同李贤的谈话中,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起来。回应她的,是李贤有些惊疑的眼神。 …… 窗外的日光驱散了本就不厚的雾气,许安锦微微回过神来。 “好奇心害死猫……呵。”在记忆里将一些东西翻出来之后,她所想到的,是那个人的一句话。 古怪偏偏妥当的一句话。 第215章来者不善(六) 许安锦认清了现实,在女子投河事情发生之后,她同李贤减少了往来。开始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会承受不住。毕竟生活中陡然失掉了一个人,一个还有些分量的人,对于任何人而言,或许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适应。但是当时间过去,她发觉这个过程似乎并不似自己原先所想的那般艰难。 她很快就又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于是心中也知道,李贤对于她来说,更多应该只是一个念想,是她作为方家媳妇而不幸福的情况之下的一种寄托。她并不满足在方家的境遇,这个时候需要有人来做一些事情,让她觉得开心一些。而这个人,只是恰好是李贤罢了。 不论事实是不是这样,许安锦在心中便是这般告诫自己的。 对于李贤的所作所为,她虽然心中万般滋味,但是最终的评判,却不该由她来下。李贤的家世,他本人的才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是可以理解的。三妻四妾,朝秦暮楚,在很多书生那里,都是一种类似风雅的东西。她见的多,听的多,原本以为李贤不一样,但是其实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呢。 天下乌鸦,都是一般得黑。 再到后来,方家就将她休掉了。事情表面上看起来似乎简简单单,因为对她这个媳妇的不满,将她休掉。但是,她心中也知道,背后肯定有李贤的影子。 她从杭州会来之前,船还未开,那个时候秋日的钱塘江在一派秋光里正是最美的时节。有人送来一张短笺,展开来后,短短的一行字。 “你若未嫁,我取你可好?”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写的。 心绪短暂地起过波澜,但是随后船开了,钱塘的景色渐渐抛在身后,她也就释然了。从杭州回去徽州的路途,同三年前比起,也只是沿岸的树木更高大了一些,除此之外,并没有的其他的不同。她知道这次离开,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所以有些事情,也就应该放下了。 回到岩镇之后,平静过一段时间。但是随后杭州那边不断有信寄过来,出自同一人的手迹,所说的也都是类似的话语。她透过那些字里行间,看到了李贤在做的一些看起来很坚定的事情。 这同她原本的想法不一样——原本以为相隔两地,他就会很快忘了她。每次收到寄来的信,她都尽量瞒着,这样的事情,并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只是在这之后,情绪又开始有了波澜,连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 这几日,许安锦并没有再乔装出门,除了许家的事情之外,其实也是害怕再遇到他,她不知道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来对待那个她原本准备忘记的书生。 今日晨起,她在梳妆台前化妆。忙活了一段时间之后,觉得妆有些淡,于是又描了几笔。随后对着镜子,又觉得有些重了。将妆全卸了之后重新化,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几次,也不曾满意。 家中叫云珠的婢子过来了几回,看她的目光也是古古怪怪的。毕竟在她回来之后,对于妆容很多时候都不是很在意。眼下这样的举动,对方有这样的眼神,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但她确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是想着李贤会上门罢。 这样忙活到日上三竿,她有些累了,才微微觉得对方今日大概又不会来。只是今日不来……她明日又会忙着这些化妆的事情,因为今日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自己也有些无奈。 …… 且不说许安锦窗前某些私人的情绪。这个时候,在许家的其他地方,也有人再说话。 厅堂里面,几盏茶,袅袅的热气自茶盏里不断升腾。茶盏只是一个摆设,代表着主人家并没有怠慢客人罢了。这个时候表情严肃的人们,丝毫没有喝茶的兴致。 厅堂里摆着火盆,炭火烧起来,整个厅堂里暖意融融的。在很多富裕人家,这些都是越冬所必须的东西。但是,这样的暖和的氛围里,气氛因为沉闷,反倒显得有些冷清。 “范天成,真的有问题么?”胡莒南皱着眉头朝在他对面坐着的许宣问了一句。 许宣伸手在茶盏上方挥了挥,白雾被他驱散,露出清可见底的水中,上下浮沉的茶叶尖。 “审讯的事情,是锦衣卫来做的。范天成吃了些苦头,就将事情都交代了。”许宣说道这里,咂摸了一下嘴巴:“我已经看了审讯的记录,并非屈打成招。” 胡莒南闻言,沉默地叹了口气。 “范天成……他家自祖辈开始就在许家做事情,许家待其不薄啊,居然如此丧尽天良……”或许是冬日干燥的缘故,又或许是其他的原因,胡莒南的声音比平素要沙哑了许多:“是他投的毒?” “三代都在许家做事,到他这里,还是一个伙计……心中自然是不忿的。这样的心理之下,做出叛主的事情,也可以无法理解。具体的缘由是因为他在青楼里有了相好,想替人赎身。不过,顾掌柜并没有同意,将他训斥了一顿,他因此怀恨在心。对方也是看准了他的心思……给了一百两。” “一百两?”听闻这句话,胡莒南双目圆睁,这种愤怒,在他这样性格的人身上是极少见到的。愤怒的情绪持续片刻,随后便如同有人在他身上开了一道口子,气势渐渐泄掉,整个人的精神一瞬间有些颓然:“呵,一百两。老顾一家上下……居然只值一百两么!” 胡莒南说着,伸手在一旁的案几上狠狠一扫,茶盏翻飞,温热的茶水带着刚泡开的茶叶溅落一地,随后瓷器碎裂的清脆声才响起来。有几滴水珠溅到烧着炭火的炉子里,发出“呲呲”的声响。 许安绮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这个时候,宽大的太师椅,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吞进去。她身上盖住一条貂皮褥子,素手捏着边缘的地方,微微紧了紧。 “范天成,人在哪里……老夫要亲手剐了他!”胡莒南仿佛发怒的狮子。 “我操他娘的!” 第216章来者不善(七)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要杀老顾岂能那么容易,只能用毒,若不是他身边亲近之人……”胡莒南有些声嘶力竭,故友的惨死,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创伤,并不是那么容易便能过去的。声音因为沙哑,他的话让人听起来有些凄然,到得后来,声音低下去,又喃喃地说了句:“我就知道的。一百两啊……” “区区一百两……我要杀了他!” 老泪纵横。 “老胡,他就剩一口气了……”许宣微微摇了摇头,胡莒南发怒的当口,他正将一口茶喝下去,这个时候将茶叶吐回茶杯之中:“眼下最关键的,倒不是范天成……” “背后的人……没有问出来么?”胡莒南失魂落魄地坐下来,这般问了一句。 许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对方做事比较干净,即便范天成,从始至终,也未曾见到人……” “那一百两又是怎么回事?”许安绮在一旁,出声说道。 “对方拿了把刀,抵在范天成后面……让他将这些事情办了,给一百两酬劳。”许宣微微眯了眯眼睛:“还有就是拿他青楼相好的性命做威胁……范天成当时应该是被骇破胆了,应从下来。这是对方的银票,啧,好多钱,一百两……你们看看吧。” 许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对折的纸张摊开在桌子上,可以看出来是一张崭新银票,横横竖竖印满了字迹。胡莒南和许安绮顺着他的举动,目光落在银票上,随后微微怔了怔。 “大有钱庄。” 许宣伸手在手银票上的某行字间点了点,随后咂摸了一下嘴巴:“事情真是有意思……” 许安绮同胡莒南面面相觑了几眼。钱庄叫“大有”,所取的是钱庄主人的名字。钱庄的主人是徽州人,众人都不陌生。 “钱有啊……死了有些日子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他家银票。”许宣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所想的是钱府家日当晚,令狐楚和刘守义同时到场的景象。在那晚的聚会之后,钱有就死了,这样的事情原本就透露着某种极不寻常意味。眼下又出现同钱有相干的事情,就让他不由得多想了一番。只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片刻,对方或许是想用这张银票来混淆试听,这谁能保证不是呢? 许宣开口打断许安绮二人的思索:“不要多想,依照对方的行事,断然不可能留下这样的尾巴。这样的事情,很可能是有意的误导。”许宣说道这里,微微顿了顿,但是,如果说这种银票是用来误导的话…… 为什么偏偏是钱有呢? 脑子里隐隐有东西浮现出来,许宣沉默着陷入自己的情绪当中。有丫鬟过来将已经凉下去的茶水换成热的,随后将破碎的在地面上的碎瓷片收拾干净。时间过去,许安绮和胡莒南也只好四目相对着不说话。 许家遇到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是第一次。这同先前程家造成的生意困局很不一样,在那样的情况下,横竖人身安全是不用担心的。而且生意上的事情,胡莒南有经验,即便情况再糟糕,心中多少也有数。但是眼下不同,来自暴力方面的压力,危及到了人身安全,他虽然未必有多害怕,但是多年的经验都在生意方面,对这些事情有些处理不来。 许宣的身子被宽大的太师椅包裹住,微微陷在其中。目光落在身前的地面之上,这个时候,看表情便也知道他是在神游。不知不觉间,前世思考问题的一些习惯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只是这般随意的姿态,看在人眼中却觉得有些严肃的感觉。 对方对徽州府很了解……这种了解已经不是表面上的那种了。 想着钱家晚宴当场,刘守义和令狐楚的出现,钱有一定牵涉进事情里了。这样的判断并不难做出来,而眼下徽州府最大的事情…… 汪直。 良久过去,日光已经微微照进厅堂里,斜斜地铺了一道光毯。许宣过神来…… “看来事情的根源,还在徽州府这边……” 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许宣抬起头来,身子微微坐正。先前的慵懒的感觉便不复存在了…… 见许宣回神,许安绮仿佛松了口气一般,随后目光期待地望过来。 “从对方的行事来看,是惯犯。这样的事情背后肯定有用意……但是现在信息太少,没有办法做进一步的判断。”虽然心中有了想法,但是在有些事情上,许宣还是不准备将许家牵扯进来。于是,朝微微有些失落的许安绮笑了笑。 随后许安绮同胡莒南商量着派人去无锡的事情,因为想到事情的根源很可能在徽州府这边,许宣对这些也就没有太上心。但是这些事情,也是必须要做的。派人去无锡,明面上很可能查不出来问题,但是这样的姿态做出来之后,幕后黑手大概也觉得许家落入了算计,会稍稍松一些警惕。 不论背后的人是谁,这样的松懈对许宣来说,都有可能是机会。 看来,随后还要和令狐楚接触一下…… …… 程家门前的街道依旧干净,下人们拿了笤帚在石阶上扫着冬日里不时还有的落叶。落叶被扫到石阶之下,聚成一堆,随后被簸箕装走。打扫的过程并不顺利,因为不时会有轿子过来,停下来之后,有人急急撩开帘子,几步跨上石阶。或者也有带着焦虑的脚步声从门里出来,匆匆下了石阶,上了门前停靠的马车,皮鞭敲打的马背上,也是遮不住的烦躁。 这些天一直是这样。每当这个时候,下人们便在一旁让开,因,原本并不会花太多时间的打扫,也进行地比较慢。 原本程家每日也会有很多拜访的人,但是都没有这几日这般集中,并且姿态上也能让人感觉到明显的不同。 “听说墨展的事情了么?”下人们在打扫的时候,针对眼下的情况,小声地说几句。程家治家比较严格,下人们乱嚼舌根被发现了,会受比较重的惩罚。所以一般来说,对于程家的事情下人们都是摆在肚子里的时候更多一点。 但眼下他们也被笼罩在程家上空的焦虑所影响到,又身处程府之外,因此被发现可能性不大。随后瞅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小声的说上几句。 “怎会不曾听说?这样的事情……” “墨方出了问题吧。” “那你还知不知道,那个许宣给的墨方,比家里原本的墨方要好的多……” “有这种事?怎么可能?” 一边窸窸窣窣的说着话,另一边还在警惕着四周。待听到有马蹄声响起来,或是见到转角处轿子的端倪,他们就很自觉地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情。 墨方泄露带来的影响,是始料未及的。程家作为徽州墨业之首,在很多后续的生意发展上都做了计划和安排。而在这些计划和安排中,作为核心的便是“青玉案”“百子榴”等几款好墨。多年以来,这些都是程家赖以生存的根基。 许宣的所作所为,便是将这些作为程家根基的东西挖掉,于是整个大厦陡然间开始倾斜起来。另一方面,他所给出的墨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程家眼下所达不到的高度。连带而来的,便是程家在墨业领域的影响力迅速降低。仅仅几天过去,这样的事情已经有端倪露出来了。随着时间过去,这倒裂口还会被撕得更大。 程君房原本准备借着九品司业的职位,以及他眼下正着手着手改进的程墨,将程家送上一个新的高度。但是因为墨方泄露的事情,他对程墨所做的改进也已经停止。这些天,每日下人出来倾倒生活垃圾的时候,有很多瓷器的碎片……都是茶杯、酒杯、盘盏、花瓶之类打破了留下来的。由此也能看出程君房的某些心境,以及……程家的某些气氛。 日光逾过程府院落中的一片小巧竹林,照在精致的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之上。程子善打小径走过,日光将他有些踌躇的背影映照在地面之上。他在某间古朴的小院前停了脚步,想了想,抬起手来想要敲门。但是这般动作,在他的手将要触到门板的时候,又收了回来。几次三番,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令他觉得有些烦躁。 下一刻,还是鼓起勇气,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 刘守义的病情康复了,这几日公务也被放了放。县衙的后面有个小院子,平素无事的时候,他喜欢在这里看书兼而晒晒日头。不过这个时候,因为天气的缘故,身边加了一盆火炭。 “老爷,你有心事。” 叫老九的长随在他身边的案子上放了一杯茶,想了想,开口说道。 刘守义放下手中的线装书籍,沉默了片刻,随后摇摇头笑出来:“心事一直都有……自从决定做官,就不曾真正有过好心情。” “老爷,你知我说的并非这个。” 刘守义抬眼看了看他,日光照耀着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线装的书籍随后扔在一边,下一刻,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那些人,做得过分了啊……” “看来有些事情,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217章来者不善(八) “这件事,恐怕连程家自己也被蒙在鼓里。”老九弯腰用铁钎将火盆的炭火拨开,一些灰烬的余烟开始升腾,木炭被掩盖的一面露出在空气里,红光闪起来。刘守义感受着日光混合炭火的气息,他拿起身边的书册,在身前随意地挥了挥,将烟尘驱散掉。 “原本也是怕麻烦,想着等事情到得最后那一步……这样很多无端的损失都可以避免掉。但是他既然这么不讲规矩,本官也容不得他乱来。许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死了那么多的人,原本都是没必要的。若不是本官一再隐忍……” “怨不得老爷,小不忍则乱大谋……” “呵,本官倒是有些不想忍了。”刘守义又一次翻开书册,目光在纸页间停留,久久不曾翻过去。便也知道,读书在这个时候,也只是一种形式,他其实并没有读书的心境。 老九在他身后站了片刻,随后退开的时候,脚步悄无声息。 …… 程家的院墙外,老树、竹叶被风吹动,程子善走进去,院门重又被关上。这样过了不短的时间,安安静静的院落,“吱悠”开门声之后,他从院落里走出来。同先前相比,脸上的忧虑神色少了许多,某一刻甚至微微露出一丝狰狞的色彩。 …… 许安锦终于出了闺房,走在檐下回廊的时候,见到了许宣。二人照面,匆匆打了个招呼。大概是从厅堂谈完了事情,书生这个时候正准备出去。她随口问了一句:“许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啊哈,准备去买羊……” 书生的回答明显让她有些意外,这般说完之后,他似乎比较急,二人便擦肩过去了。只是身后还有类似抱怨的声音传过来:“男人就是累,男人就是累,地球人都知道我活的很狼狈……” 奇怪的语调,让人有些凌乱的感觉。 “买羊?”许安锦稍稍疑惑了一下,会不会是听错了?但是见那书生行色匆匆的样子,知道他大概真的有要紧的事情。随后她见到许安绮在远处也过来了,同胡莒南说着话。见到她,许安绮那边朝这边笑了笑。许安锦也挤出一丝笑容。 “姐姐啊……” 冬日的日光下,姐妹俩说着简单的话。絮絮叨叨的,都是生活的琐碎。而对于许家近来遭遇到的一些问题,就捡一些好话。 “姐姐最近心情可好些了?”其间许安绮这般问了问,随后也意识到这样问话本身就有的问题。许家如今面临的情况,只要是关心的,心情又怎么好得起来?这样之后,气氛稍稍尴尬了一阵。许安绮心中盘算着换一个话题,许安锦的声音响起来。 “我们是一家人呢。” 许安绮闻言,意外的抬起头,便迎上了许安锦的目光。许安锦看着眼前同自己一般高的少女,眉眼间有着同自己相似的神色。想当初,她离开岩镇去往杭州的时候,许安绮才到自己的肩膀,转眼就已经亭亭玉立起来。这般想了想,情绪微微有些感伤。她摇了摇头:“家中的事情,并不需要你一个人来承担。好妹妹,你所做的,姐姐心中都知道。虽然也开心你长大了,懂事了……但是,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你若是难过可以对我说,家里的事情,也不用只和我说好的一面。我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难过也是一样,也应该告诉你。你知不知道,姐姐看着你强颜欢笑的样子,其实很心酸。妹妹,你现在做得很好,很不错……若是爹爹在世,怕要有说不上的欣慰。这真好。” “可是我们是一家人,压力这种东西,你其实没有责任一力承担的。那多累……我毕竟是你姐姐,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同说的?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哪有你想的那般脆弱?时间过去,都已经是能够好起来的事情。” “我们姐妹俩,如今算是相依为命……” 许安锦絮絮地说着话,午时日光照耀下来,一切都显得很清晰。清晰的院落里,清晰的树木或绿或枯,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闻,连带这人的情绪也是清晰的。 许安绮将头低下来,再次抬起来的时候,目光莹莹的。许安锦朝她露出鼓励的笑容。 “姐姐啊……” …… 许家姐妹的情绪,这个时候同许宣是没有关系了。他走在街道之上,心中确实有些急迫的感觉在不断缭绕。 顾士鹏在无锡被杀的事情,根源还在徽州府。在判断出对方对钱有的事情也知道得很清楚之后,这个便已经可以肯定的事情了。 擦身而过的人群,街道也在晴朗的日光之下显得很清晰。小贩的吆喝声,或者街边点心铺里冒着的热气,都是片街道上最普通不过的场景。人们的身影或是从容,或是匆忙,但都是平素的生活方式,这个时候也很清晰。 从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出岩镇平淡的表面之下,汹涌的暗流。 思绪在许宣的心头不断翻转,思路是明确的,但是要找出幕后的凶手,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各方面的势力胶着,明面上有刘守义和令狐楚,暗地里他知道的有裴青衣,除了她之外,肯定还有……这也是已经知道的事情。 想起裴青衣,倒是许久不见了,也不知道这个冷漠如冰的女子最近在忙些什么。是不是又在计划着杀谁…… 印有“大有钱庄”字样的银票,将他的思绪又带回钱府晚宴的那日。那天裴青衣也在的,并且是作为钱家的丫鬟出席了那样的场合。这个事情钱有不可能不知道。但是随后却死了……这样的死因背后,同她有没有关系呢? 想了想,并没有头绪。这些事情,就被他暂时在心头压下去。不论何方势力,眼下所纠结和关注的,都是在一件事情之上,那便是“五峰遗宝”。所有的斗争和漩涡,也都是围绕着这个展开的。 因此只要将事情推到最后的那一步,不论明面暗里,谁都会坐不住。斗争也会随之进入到最激烈的程度,暗里的力量也会转到明面上来。 事情也就简单了。 他所想要做的,就是挖一个坑,大家一起掉进去,然后看看里面是谁,也就可以了。 不约而同的,很多人在同一刻都有了同许宣类似的想法。岩镇从容的生活背后,一些原本扬起的小浪花,开始积累成汹涌的漩涡。 对于这些,许宣虽然不会很清楚地知道,但这并不会影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先是去临仙楼找了柳儿。 高个少女,今日穿上临仙楼里侍女们的制式服装,额前的刘海也剪过了,见到他时,正送了客人离开,手中递过去一张纸片,口里说着:“这是您的积分卡,收好!” 这些日子,少女在临仙楼里帮着忙活,一边也学了不少东西。虽然背后还是文文静静的,但是在一些场合,说起话来也已经不惧。至于这样的进步有什么意义,暂时也很难说,但至少比之从前三五句话之后就脸红的她要好上很多。 临仙楼因为墨展吸引了人气,到得正式开业的时候,就已经是人满为患的感觉。岩镇虽然不会没有穷人,但总体说起来,还是有钱人更多一些。横竖只是吃一顿饭,因此也不介意来凑个热闹。也有一部分人是因为临仙楼先前放出来的好酒。酒这个时候也被取了叫“徽酿”的名字,虽然算不得多妥帖,但是因为名字里有个“徽”字,倒让人觉得有些亲切。 后世酒楼的装修格局,即便在玉屏楼、金风楼这样的地方也不曾见过。很多人坐下来之后,起初有些拘束。但是这样的感觉,也只是短暂,待到一系列的服务之后,菜上来,就连拘束也顾不上了。 临仙楼的小二们所经受的培训,到了这个时候也能看出效果。仅仅是微笑,就能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 在玉屏楼、金风楼那里,对小二的人选都要有严格的要求。木讷的不要,不会说话的不要,智商不高的不要……总之比较挑剔。这样的情况下,小二们就各自有心思,学会察言观色的同时,对于不同的客人,态度上也会不一样。比如同样是笑,但对于富商、士绅和寻常客人,他们的笑容内涵是不一样的。对于前者,更多是谄媚。而对于后者,就只是简单的客套,如果心情不好,恐怕这样客套的笑容也不会有。 这种事情是不好管理的,即便酒店主家意识到这样的问题,三令五申之后,效果也不明显。但是在临仙楼,这样的情况就很不一样。 通过一个月的培训,这些东西都提前做了强调,并且每天都进行大量的重复练习。微笑练习,操作起来也比较简单,口中咬着筷子,坚持两三个时辰也就可以了。到得临仙楼开张的时候,这些在临仙楼小二侍女们这里,就成了某种本能的事情。只要见到人,咧开嘴也就可以了。并且因为已经是制度化、模式化的东西,无论对客人心中是怎样的看法,表现在脸上的笑容看起来都比较真诚。 除此之外,便是将客人称作“您”。在眼下很多的称呼里,并没有这样的提法。 “您”这个字,这个时代的所有字典里也都是没有的。本来后世才造出来的字眼,许宣也将其当做对小二、侍女们的要求来做。 顾客们进进出出,虽然对于这样的称呼都有些陌生,但是其间带着的某种尊重意味,还是让很多人第一时间便喜欢上了这个称呼。另外便是这样称呼里,临仙楼的小二、侍女们称呼起来也颇有兴致。热热闹闹的场面里,“您好”、“欢迎您的光临”、“您坐”、“您请”、“您走好”……总之带着“您”字的称呼此起彼伏,时时能够听到。 这些天,在临仙楼之外的地方,人们的称呼间也用上了“您”字。起先都是来过临仙楼的人们在说,不知道的人们先是觉得奇怪,随后搞清楚了之后,就对临仙楼更加好奇起来。这样的情况下,倒是给临仙楼的宣传上又加上了一笔。这是之前不曾想过的,算得是意外之喜。 想着后世研究语言文字的人们在对“您”字的来源做考究时,怕是绕不开临仙楼了,许宣就觉得心中有些得意。这也算得是不经意间做了件青史留名的事情。反正,嗯,挺简单的。 这些东西只许宣对临仙楼所做的众多改变中的简单一种,但即便眼下看起来简单,但是时间过去,一些影响就能看出来。 除了服务的质量之外,菜肴的改进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后世八大菜系里面能够放在这个时代用的,都被整合出来。另外也配备了比较精致的菜谱以及点菜、上菜机制。仅仅从体验上说,已经很不同了。在很多其他酒楼,横竖就只有几个菜,吃来吃去,更多的只是吃饭,但是在临仙楼这里,已经上升到饮食的程度。菜肴的品类繁多,又由专门培训过了厨子团队来做,因此也没有出现手忙脚乱的事情。 “这个酒,度数据说很高……季连兄,你知道在下不胜酒力的。”顾客里有人迟疑地说了句。但是不论在那个时代,聚会的场合说这样的话都有些扫兴,他身边的同伴就有些不高兴了。 “这位客官,除了‘徽酿’之外,本店还有其他酒水供应,这是‘酒水菜单’……您看看。” “竹叶青、女儿红……这是知道的,但是这个什么橘子汁、冰梨汁是什么?” “哦,这是本店新近推出的饮料。” “饮料?” “是的,考虑到有些客官不能饮酒,这是特别提供。并且因为本店新开张,前十天可以免费喝。” “哦?有这样的好事?那赶紧送上来。季连兄,你看,如若不然在下就试试这个什么冰梨汁?” “呵呵,由得你了。” 其实对饮料都有些新奇,很多人也就以抱着好奇地态度点了几份。所谓的橘子汁、冰梨汁也只是将橘子和梨通过压榨之后的汁水。在后世这当然算不得上台面的饮料,但是这个时候临仙楼所提供的,却还是独一无二。制作这两种饮料,所采用的器具也是赵大宗父子制作的,但毕竟粗糙,甚至汁水里还有一些不曾滤去的水果残渣,只是因为胜在新奇的缘故,倒也不会影响人们的兴致。 至于有着辣椒做底料的火锅更是受到了热烈的热捧。但是眼下辣椒还没有被当做饮食原料的缘故,在徽州府这边并没有太多的种植。许宣为了这些,已经将徽州府这边能找到的辣椒都搜集起来。因此,火锅每日的供应不可能管够,也只是在正午和晚上前十位来的顾客才有可能享受到。 这样的情况,自然影起了不满。但是另一面,更是有很多人为了能吃上刷羊肉,而早早地过来排队的情况。火爆场面,令人侧目。除了单纯的麻辣火锅之外,鸳鸯锅,清汤锅之类的配套品种也已经推出,也受到了很大的喜爱。 临仙楼虽然规模不小,但是奈何人太多了,就有些不够用。原本李家对许宣所作所为还抱着一定的怀疑,但是在见到日日门口大排的长龙,如织的宾客之后,就只剩下合不拢嘴地笑声。在这样的情况下,鲁氏更是叮嘱李既安要跟真许宣好好学本事。而在李既安这里,先前因为父亲、姐姐去世而对许宣产生的怨恨,也早就已经消失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临仙楼的火爆场面持续几日之后,黄牛党也开始出现。很多富户想过来临仙楼吃饭,又放不下身段过来排队,便只好让家里的下人们代劳。但是下人们辛苦一番之后,又得不到太多的好处,积极性都不高。这样的情况下,有人每日专门在临仙楼前排队,拿了临仙楼分发的等候牌之后,高价卖出去,倒是狠狠地赚了一笔。 在这样的场面之中,临仙楼在很多日子关门歇业之前曾经纷发下去的贵宾排,也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对于这样的竹牌,临仙楼有专门的称呼,叫做黄金贵宾牌。临仙楼里有专门的席位每日只为这些持有贵宾牌的人预留。只要持有贵宾牌,便可以免去等候的时间,直接用餐。而在用餐之后,所有的消费还能享受八折的优惠。并且,酒水和饮料都有免费供应,无限畅饮。 火爆的场面,因为这些之前精心准备的小手段,被推倒了某个顶点。在早几日甚至有富商愿意出数十两银子购买人们手中的贵宾牌。但是这样的情况下,卖的人却不多。毕竟,不论是谁都能看出来,这样的牌子,随后肯定还有升值的空间。而据说今日,一块“临仙楼黄金贵宾牌”的价格已经被吵到了纹银百两。一块小小的竹片居然有这样的价值,让很多人都惊讶掉了下巴。 与此同时,临仙楼之外,原本为墨展准备的一些东西,也都还保留着。每日过来的人们,无论之前是否来过,都会不自觉地看上几眼。这也是之前许家同李家商量好的事情。 …… “许公子……”柳儿见到许宣,朝他展颜露出一个笑容。 “你有空否?”许宣朝她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响,被临仙楼前吵闹的声音盖住,少女便无法很清晰地听到。只能从他一开一合的口型,来判断他有事情要说。 “许公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许宣将手在口前合成喇叭状,声音提高:“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做一件事情!” “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啊!” “时间?什么时间啊?哦~~有的、有的……”少女也是高声喊着回答他。 “你说什么?啊?!答应了?答应了,那快走啊!” 第218章羊皮筏 虽然说口中说着“赶快走”,但是因为柳儿身上临仙楼的着装毕竟不方便出行,因此许宣稍稍等候了片刻,褪去了制服诱惑的高个少女,跟随在许宣身后出了门。 少女这些时日在临仙楼里做事,算得上是有工作一族了。退去了当日渔家少女的打扮,里里外外换了新衣裳,因此越发明丽起来。这些都是她用自己的工钱买的。而许宣之前送她的,就小心的收好。另外,这些类似锻炼的经历,在她这里倒是洗去了过去的一些人前的忐忑,变得越发自信起来。 家里面一直都不曾回去过,怕是心中还在顾虑着牛二逼婚的事情。但是也托人送了信回家,将在岩镇做工的事情向家里做了交代。当然,代笔的自然是许宣。这些时间,因为里里外外的都是事情的缘故,许宣原先准备教她识字的想法也没有顺利实现。但这些也都并不着急。 “要办的事情,先前已经同你提过,你应该也有准备了……” 柳儿闻言点点头:“这些时日都不曾回家,便是想着许公子如果要办事的时候,能够帮上。虽然柳儿很多东西都不懂,怕是……怕是帮不了什么忙的。”声音说到后来,就小小的。 “怎么会,你的用处可大了,又这么聪明……” “不是啊,柳儿很笨的。” “哪有很笨?最近不是学的很好嘛,我可是看见过你凶人的样子……好可怕的。”许宣说着,做出惊恐的表情。 “许公子,那是……那是因为工匠们偷懒啊,其实柳儿心中怕死了。还好那些叔叔、伯伯们没有同柳儿置气。” “呵,知道了……笨丫头。” “就是很笨啊。” …… 一些对话响起在街道上,随后被白昼的喧嚣遮盖掉。 因为能帮上忙的缘故,渔家少女——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看不出原本渔家少女的样子了——心情不错。但是随后口中问着许宣具体要做什么的时候,表情就有些古怪。 “许公子要做什么事,还不曾同柳儿说呢……” “嗯,我正要说。你不是水性比较好么,很快就能用的上。本来这些事情,我来做当然更简单一些。但是没办法,以我现在的水平,掉到水中也只能勉强保证不淹死。要再做一些事情,恐怕就不够了。话说……你的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随后说起关于水的话题,少女脸上露出一些开心的神色。这些东西在她这里,都是很熟悉的。渔家的女儿,自幼就同水打交道。她那般苗条匀称的身段,恐怕也是这样得来的。 眼下她同许宣谈这些年来捕鱼的生活,明朗的语气里,有些自信就表现的很明显了。这些都是她最擅长的,又因为这些天的锻炼,表达的能力提高了不少,说起来的时候一、二、三、四点,条理清晰,听得许宣脸上不住地点头。而许宣虽然对于游泳的理论知道不少,但实践就不够看了。前世游泳在他这里,也只是闲暇时候的某种锻炼,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多。 会水在少女这里,是一种生活的身段,谈不上有多享受首,她主要想说的还是通过这种方式所获得的一些小成就。比如捕鱼。 “经常使用的捕鱼方法有很多啦,一般都是用捕鱼网、线、或者钩子、鱼笼……柳儿小的好时候,最喜欢的是钻到水中去抓鱼。那些鱼都游不过柳儿,好像呆呆的,游过去,伸手就能抓到……” “就这么简单?” 许宣在一旁听得有些惊讶,鱼当然不可能是呆的,只能说柳儿的水性好得有些骇人了。这般天赋,若是放在后世,那简直就是水上运动的种子。甚至做更高的估计,比如世界冠军的天赋……恐怕问题都不大。 “就这么简单啊……”柳儿偏头冲许宣笑:“鲤鱼、鲢鱼、鲫鱼、草鱼……都是这样抓到的……最呆的是鲢鱼……鲫鱼是最灵巧的,有时候也要费很大力气呢。” “起初柳儿以为每个人都可以,后来才知道,爹爹和哥哥就办不到。他们说柳儿很厉害。”她说到这里,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只是,这种事情上即便真的厉害,好像也没有用……后来长大了,长大了爹爹就不允许柳儿在进水里捕鱼了。因为、因为不太好……”少女说到这里,可爱地脑袋微微摇了摇。很显然,这些事情上,她还是有兴致的,如今因为不能再做,显得有些失落。 但随后说起其他的捕鱼方法,少女的心情就又好起来。 “如果是在湖周围,就用弯钩法。这种捕鱼方法是首先沿着湖岸沙滩挖一条弯弯的沟,沟的两头连着湖,沟很浅,最好是不出水的那种,一尺左右宽度,在我们这里也叫‘篱笆沟’。夏初涨水的时候,用这种方法捕鱼,鱼发时,用水车从一头车湖水,水顺着弯沟从另一头流入回湖,因为水是活的,鱼就会成群结队顺着水流抢水而上,游进沟中,蹦蹦跳跳的,有时候挤得游不动,就等人抓。” 少女说到这里,大概是回忆起用弯钩法捕鱼的情形,脸上露出回忆和憧憬的神色。这样的时刻,说是最幸福的时刻之一,大概也是可以的。 “还有一种鱼笼法,东山上有一种泉水,水温比湖水要高一些,水质也纯净,鱼非常喜欢这种泉水,我们把这种泉水称作“真水”,意思就是是‘真正的水’啦。” “捕鱼的时候把这些泉水分成若干股,顺着挖好的小沟流入湖中,在出水口的地方安放一个用竹篾编的大笼子,叫倒须笼,鱼只能进不能出;在鱼笼旁边水口的地方,用水车车湖里的水进沟与东山泉水混合。抗浪的时候,鱼来了,就会从水车下顺着水流进入沟中,在沟中的泉水里嬉戏、产卵。当它们产够,玩累了,就顺着水流钻进鱼笼中去了。这个就叫……就叫……”柳儿费力地想着修饰这般场景的形容词,过了半晌,求助一般地看着许宣。 “呵呵,请君入瓮?” “是了!”少女“嘻嘻”一笑:“许公子聪明,柳儿就是很笨啦……嗯,请君入瓮。碰上好季节,一笼便可捕几十斤甚至一二百斤抗浪鱼。”这般开心的情绪中,少女好奇地问了一句:“说起来,许公子眼下到底要做何事?” “水性好我就放心了,不过现在大冷天,也可以么?” “虽然冷,但是水性还是在的啊……许公子,还没回答柳儿的问题!”对于许宣一直卖关子的行为,少女微嗔地说道。 “眼下啊,去买羊……” “吓,买羊?买羊做什么?” “做羊皮筏子。” “那是什么?” “就是羊皮所制成的筏子啊。” 声音转过一个街角,就渐渐小下去了。 …… 围绕“五峰遗宝”的斗争,已经持续了很久了。各方面的斗争明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是总会在很多事对许宣产生影响。原本他在这些事情上的计划也不是特别急迫,但因为最近许家发生的事情,顾士鹏在无锡被杀,随后一些推测之中,矛头直指岩镇。他便想将事情尽快做个了结。这些事情若是不处理干净,背后被人惦记着,牵牵绊绊的,他在生意上的手脚也施展不开。 事情的根源应该还是在花山。从令狐楚、刘守义还是裴青衣等人处得到的消息来看,“五峰遗宝”都同岩镇有关系。虽然眼下还在探查之中,他知道迷窟的事情,又有赵大宗的发现在先,有些东西就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但问题是为什么令狐楚在花山的一番搜寻除了尸体之外没有任何发现。 这样的问题,其实很简单。若是这般简单就被发现了迷窟,那也不用等到后世。后世的“花山迷窟”是在被掏空了山体之内发现的,但是这个时候应该还处于被掩埋的状态。也只有等到后世人们开山取石,这些被隐藏的入口才会偶然间露出来。 这些事情,其他人并不知道,但是许宣是清楚的。方元夫通过他的指点,已经借着身份的便利去做过实地考察。在许宣所说的几处地方,山形和石头质地确实有些可疑。这样的发现之后,方元夫并没有轻举妄动。这一方面是因为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来进行开山。另外的,便是也怕走漏了风声。 但即便如此,前期的一些谋划许宣也一直在做。这个时候决定下来,虽然比计划中要快,但是也不算手忙脚乱。 在他所做的计划中,开山到不是关键。更为重要的是在石窟入口被发现之后,怎样进去的探查的问题。若是石窟中真的有宝藏存在,怎样运出来,便是所有关键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原本这些事情,可以慢慢来的。但是许家面临的新危机之下,为了找到背后的凶手,他必须造一个大局将所有的势力都坑进去。造这样的局或许不难,只要将消息放出去,便可以了。但在这样之后,有些事情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以他如今的力量,随便哪一方出手,他都没有应对的可能。但是汪直留下来的东西,仅仅是从之前被发现的十三只木椟所装的财物所看,也能知道肯定是很惊人的。这样的情况下,许宣所要考虑的,还是怎样抢在所有势力之前将好处捞在手中的问题。 他不是善人,若是一番谋划下来,一点好处也没有,那是不干的。 迷窟里积满了山间泉水,因此,宝藏如果存在的话,应该是沉入水中的。而在许宣所有的计划里,除了一个精通水性的人之外,更重要的是便是如何将取得的东西顺利地运出来。 金银之类的东西,质量比较重,五峰遗宝的数量又肯定不会少,船、舟之类的工具因为体积问题,根本用不上。而竹筏、木筏因此承载力过小,能派上的用处也不大了。这般考虑之后,最后能想到的,还是“羊皮筏子”。 羊皮筏这种定西,这个时候其实也已经有了。但更多的还是在塞外的一些地方,在江南这片地区横竖是不曾见到过的。羊皮筏是一种用羊牛皮扎制成的筏子,为黄河沿岸的民间保留下来的一种古老的摆渡工具,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后世许宣的那个时代。 皮筏“缝革为囊”,充入空气,用来泅渡。西北地区因为自然条件,不似南方这般有着丰富的树木,因此就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替代。唐代以前,这种工具被称为“革囊”,到了宋代,皮囊是宰杀牛、羊后掏空内脏的完整皮张,不再是缝合而成,故改名为“浑脱”。“脱”就是剥皮的意思。人们最初是用单个的革囊或浑脱泅渡,后来为了安全和增大载重量,而将若干个浑脱相拼,上架木排,再绑以小绳,成为一个整体,即“皮筏”。 眼下的时代,黄河上游的水面之上,羊皮筏子是时时可以见到的。它作为水上运输工具,承载力比竹筏要强上数筹不止,即便比起一些舟船也丝毫不逊色。宋代苏东坡在文章中说道:“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这样的情况,就是指羊皮筏子破浊浪,过险滩的情景。 羊皮筏子的制作,需要很高的宰剥技巧,从羊颈部开口,慢慢地将整张皮囫囵个儿褪下来,不能划破一点毛皮。将羊皮脱毛后,吹气使皮胎膨胀,再灌入少量清油、食盐和水,然后把皮胎的头尾和四肢扎紧,经过晾晒的皮胎颜色黄褐透明,看上去像个鼓鼓的圆筒。 民间有杀它一只羊,剥它一张皮,吹它一口气,晒它一个月,抹它一身油的说法。随后用麻绳将坚硬的水曲柳木条捆一个方形的木框子,再横向绑上数根木条,把一只只皮胎顺次扎在木条下面,皮筏子就制成了。羊皮筏子体积小而轻,吃水浅,十分适宜短途运输,而且所有的部件都能拆开之后携带,这也是许宣考虑选择这种方式的重要原因 在许宣的那个时代,因为现代交通工具的发达和交通设施的便捷,羊皮筏子的货物运输和载人济渡的功能已经丧失,因此需求不大。这样的情况导致羊皮筏子制作技艺的传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濒危境地。羊皮筏子水上运输方式,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水上娱乐项目而存在。许宣前世因为个人兴趣的问题,曾经涉猎过一段时间。技艺方法是知道的,就眼下说来,能不能还原出来也只是几次实验的问题。 造羊皮筏子所用的羊皮,自然是北方的绵羊皮,眼下条件限制,南方更多的是山羊。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好试一试。原本临仙楼这些日子是购入不少山羊的,但是因为原本没有这方面的考虑,因此羊皮都不是整张被剥下来,而是分割得支离破碎,已经不能用了。不过即便真的可以使用,许宣也不准备这么做,毕竟这样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因此,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些事情的心态,还是他自己动手。虽然暗里令狐楚可能派了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眼下正好可以用临仙楼购买食材的借口做幌子,想来被发现的问题可能性不大。 午后集市上的人少了一些。毕竟买菜之类的活计,最好的时辰都是在早晨,最迟不过上午。到得午时,因为菜不新鲜的缘故,愿意光临的人就少了。这个时候是冬天,因此卖菜的人还有些一些。若是在夏日里,眼下应该已经是空荡荡的场景。 这样的生活场景里,来往的人群都是一些粗衣贩子,或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小户人家的,会过来一些妇人,挑一些还保存着新鲜的菜叶。 菜和肉是分开的市集,但是隔的并不远。这样的情况之下,一袭书生打扮的许宣穿行其中,就显得很引人注目。 对于这些,许宣自然满面的不在乎,目光四顾之下,一面随口拒绝走过时身边菜贩子的吆喝,一面寻找着可能存在的山羊卖家。少女稍稍在他身后的地方缀着,虽然这些日子的经历让她自信了很多,但自人们密集的视线中穿过,总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 肉集上更多的是猪肉、牛肉,以及鸡、鸭、鹅之类的家禽,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山上的野味,比如野兔、黄梅麂子……卖山羊的一时间倒是不曾见到。 这样的情况,其实也和临仙楼有关。因为山羊吃草时直接连根啃食的习性,对植被破坏的比较厉害,因此养殖的人原本的就不多。临仙楼先前为了准备火锅的食材,将市场上的山羊都买光了,才造成眼下的情况。 这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许宣皱了皱眉,虽然原先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真的发现没有羊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些麻烦,于是这有些为难地冲身边的柳儿摊摊手。便在这时,有声音传过来。 “我的羊,就这些这几头了,你们不能再抢走啊……这些羊,都是要留作救命的。你们行行好……放老汉一条生路吧,娃等着钱治病呢。” 第219章骗人的老汉 卖猪肉的铺子阻挡了视线,因此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还看不见人。许宣同身边的柳儿对视了两眼,朝前走了几步。 在声音来源的地方,有老人牵了几只山羊,正被几个年轻人围在中间。牵着山羊的绳索握在老人的手中。人多的场合,山羊们受了惊吓,“咩咩”地叫着想要挣脱掉。他一面对着几人告饶,同手中丝毫不松懈地将绳索抓紧。几只羊挣扎了片刻,又老实了下来。 “咩咩……”“咩咩……” 羊们在凄惨地叫着,伴随着的还有老人歇斯底里的哀嚎。 “你们不能这样啊,老汉全部的身家就在这里了……前些日子孙儿重病不起,家里拿不出看病的钱。若不是这样,羊是不会卖的。你们行行好,放过老汉一次,地租随后肯定会补上的啊……放一条活路吧,几位大爷。” “死老头,谁还不知道你啊?这种话,你自己相信么?”从几个青年的穿着上看,大概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下人,这时候对于老汉的哀嚎,当中一人“嗤”地笑了一声:“没商量了,要么交钱,要么就将这些羊拖走。你自己选一个吧。” 青年的话让老汉微微沉默了一番,这个时候,弱者在暴力之下,除了屈服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可能。老汉颤巍巍地将手抬起来,可以很明显的看到他粗糙的双手上,如同老树皮般皱起的肌肤。岁月在上面留下了痕迹,化作褐色的斑点。 老汉将颤抖的双手抬到眼前,随后掩面哭泣起来,但即便如此,手中依旧紧紧地夹住牵羊的绳索。 “你们这群挨千刀的,你们岂能如此……老汉和孙儿相依为命,你们这是要人命,要人命啊……如过孙儿有个三长两短,老汉就死给你们看。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啊~~~呀~~~”凄厉地声音带着嘶哑响起来,听在人耳中,有些心碎的感觉。 柳儿在许宣身边,俏丽地脸蛋上先是露出一丝不忍的色彩,随后转为愤然。下一刻,他微微扯了扯许宣的一角,小声的说了句:“许公子……” 许宣只是直直地盯着场面上发生的一切看了片刻,随后面色古怪地说了一句:“原来是他。呵。” 老汉的举动,引起了很大的同情。 有卖肉的屠户原本在剁着肉,剔骨刀砸在案板上,发出“锵、锵、锵、锵”的声音,在冬日的暖阳下传出很远,半个集市都能听见。老汉的哭号响起来,屠户狠狠地将剔骨刀斜斜地剁在案板上,手稍稍在身上随意地抹了抹,朝几个青年走过去。这时候,如同他一般举动的人还有不少。有卖鸡的人,将手中的鸡朝一旁的竹笼里一塞,也不再管,直直地冲老汉那边过去。还有卖野味的,原本是蹲着,待到这时候,将几只还没有卖出去的野兔背在肩上,站起身来。 而买菜的人,就更多了,男女老少,这个时候因为人多,倒不害怕。 几个下人打扮的年轻人将老者围在中间,随后被众人包了一圈。就岩镇眼下的情况看,民风还是淳朴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不论是处于本心,还是为了博得好名声,有不少人都愿意做。恃强凌弱的场面又是出现在人流密集的肉集之上,因此,很多人就有些看不过去了。 先前说话的年轻人,看着不远处一身横肉,面色带着几许不善的屠户,皱了皱眉头。待到更多人围上来,他们几人的气势就迅速弱下去。 “喂,你这老头,居然如此……”那年轻人冲老汉喊了一句,人群越来越近,他喊完之后,朝着四周连连摆着手:“不是这样的,你们听我解释……这老汉……”他的话还未说完,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揍他。” 与此同时,有东西朝他飞过来,年轻人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随后细瞧的时候,发现是一片已经腐烂的菜叶。市集之上,这些东西随处可见,拿来做武器,是不缺的。纷纷扬扬的烂菜叶朝几人扔过去,其间偶尔夹杂着一个破了壳的臭鸡蛋。几个下人伸手挡在额前,这个时候,众人的攻击虽然也不带实质性的伤害,但是面子上确实已经丢到家里去了。 “不要扔了,不要扔了……”几个下人口中连连告饶,但是得了势的众人,这个时候已经是一种游戏的心态,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日日都可以见到的,烂菜叶又随处都是,因此一时间反倒扔得更厉害。不断扔口中还在不断喊着“砸死你”“欺负老人家”之类的话。甚至有后来路过的人,虽然不知道情况,但是也搀和进去。反正大家都在扔,自己不扔,那就亏了。 这样的局面之下,先前双手掩面哭泣的老汉颤巍巍地将手放下来,随后看了看又将脸掩上,哭泣声变得更响了。“啊~~~呀~~~”。在这样的哭声里,众人越发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着为民除害还意味,脸上露出解恨的表情,扔得就更起劲了。 那边先前说话的年轻人,脸上被臭鸡蛋重重地砸了,蛋黄混着蛋清自他脸上淌了来,一滴滴地落在胸前的衣襟上。随后菜叶沾在上面。 “噗嗤。” 几个下人狼狈的样子看在柳儿眼中,随后忍不住笑出来:“呸,活该。叫你们欺负人。” 小女可爱的声音说道这里,又感慨地说了一句:“嗯,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话说到后来,临仙楼里一些厨娘最近说过的话,也被她引用过来作为眼下事情的点评。这样的举动换来的是许宣在一旁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呃……”少女止住了笑声,眼神有些疑惑。 怎么了呢?许公子、许公子好像有些怪怪的…… 许宣平素都是以温和书生的形象示人,虽然内里来说,他算不上一个善人,但是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尽量朝着对的方向靠拢的。比如见着少女冷天穿着草鞋,他会拉她去鞋行。比他许家遇到困难了,他会出手相帮。李家的事情上,就更能看出这一点来。 少女心中想着许宣平素的行径,这个时候,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居然不是同情。那嘴角扯起来的微笑,居然像是某种戏谑的情绪…… 怎么了呢?古怪的情绪,自少女的心底泛起来。 几个下人打扮的年轻人被众人围堵在中间,狼狈地躲闪。某一刻是想冲出去的,但是人群密集地围起来,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几次也不曾实现。但好在时间过去,来自菜叶和臭鸡蛋的攻击渐渐少了很多。 虽然市集上菜叶之类的东西不少,只是有些品质还不错的都被人小心的拾走,剩下的烂菜叶虽然多,但是众人不断捡拾扔出去之后,也很快不剩什么了。到得后来,这样的攻击就开始变得零零星星的。 虽然烂菜叶扔完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很快结束。不知道谁带头“呸”了一口,很快众人就又找到了新的攻击方式。口水、唾沫朝几个下人打扮的年轻人身上吐过去。这样的情况下,有的人力道用小了,吐在身边的人身上,随后遭了一顿抱怨。 “够了!够了!”当先的一个下人陡然间吼了一句。先前的菜叶攻击,已经到了他所能接受的极限,眼下的口水带着极为强烈的侮辱性,他便在也忍不住了:“死给你们看好不好?我等死给你们看好不好?你们他妈根本不知晓情况,我操你娘的……”那个下人胆色还是有几分的,这时候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之后,将脸上的蛋黄和蛋清的混合液体抹去:“你们这群……蠢货。”小声地骂了一句,声音里遮掩不住的羞恼和耻辱感。 声音虽然小,但还是被人听到了。随后有屠户走上前,一把抓过他的衣领将他朝前扯了扯。 “光天化日之下,你干出这样的事情,你还有理了?再骂一句,老子剁了你!”屠户是满脸横肉的那种,许宣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说起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地似乎要掉下来一般。心中其实有些疑惑,为何屠子都要长得这么胖呢。看来,每一行职业都有一行的固定形象,这句话一点不错。 那下人因为骂了人的缘故,将众人的原本的就激愤的情绪朝更深处推过去。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和声讨声。 “有卵子的,你就剁碎我试试!”那下人似乎也豁出去了,扯着嗓子冲那屠户喊了一句:“剁不死老子你就是狗娘养的!”他这样的硬气,倒是让那屠户微微愣了愣,随后听清他话语,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虽然没有真的将那下人剁碎,但也狠狠的扇了一个耳光。 “老子最后人骂我娘!”对于自己的举动,屠户这般解释到。 “你娘生你这个黑白不分的孬种!”那边下人的脸颊上蛋清的残留物上一个大大五指掌印,一边脸很快肿起来,但是依旧狠狠地回了一句:“这个老东西,他孙儿是病了不假,但是老早就被治好了。治病的就是岩镇的白大夫,分文未取……我操你娘的,老子是来收地租的。城里人了不得了,我算是见识了,城里人就可以随意凌辱人了?老子要去告官!你放开我,否则我也死给你看!” 许宣注意到,原本事情发生的过程中,那老汉跪倒在地上,哭声已经小了下去,五指虽然掩盖着面庞,但是却是在透过指缝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待到那下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才又陡然间声嘶力竭地哭出来。 “不要脸的老东西,哭个屁!”那下人冲老汉骂了一句,随后说道:“随我去见官,今日的事情,肯定无法善了。我们要一个公道,你们城里人人多势众,不要以为我们便怕你们了!” 下人的话让一些人有些面面相觑。严格说起来,众人也只是看到老汉哭得凄厉,便觉得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在恃强凌弱。按照常理来说,事情若是正常发展,都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好像有些搞错了……众人冷静下来,开始有些迟疑。他们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开始站出来的一些人是有心要打抱不平的,但是到得最后场面混乱,众人就将事情朝着娱乐化的方向推过去。 “这老汉欠了东家半年的租子,眼下就要到年关了。每户交租,这是定好的事情。但是他偏偏不交,你们当他可怜,屁,都是骗人的。这老东西就是一个骗子……他可是有钱的,一毛不拔……他那孙子也是捡来的,跟着他骗……在我们那边,谁不知道这些事?前些日子那狗崽子得了疑难杂症,几乎性命不保,但是岩镇最近来了一位神医,姓白,都已经给治好了……那神医就在岩镇,你们城里人肯定听过。若是不信我的话,去打听一下便是。你们岂能如此不分黑白?我们、我们是好人!” 这下人胆气是有的,但是话大概不怎么会说,特别是最后一句“我们是好人”,简直让许宣差点笑出声来。 “啊~~呀~~你们都是拿了人钱财的,来欺负我们穷苦人……什么神医,还信白,老汉不认识。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们、你们为富不仁,说什么都是你们对,老汉但求一死。只是,老汉死后,我那苦命的孙儿就无人照料了。” 人群因为下人的话,微微静了静。一边是满脸委屈、义愤的下人,一边是哀嚎连天、叫苦不迭的老汉。众人左右看看,一时间都不知道信谁才好。 少女柳儿脸上这个时候也挂满了大大问号,这些事情,好像有些复杂啊。 “你若是死了,你孙儿我替你照料好了。” 众人疑惑之间,有声音自人群外响起来。人群稍稍让开一道缝隙,随后便见到了走进来的书生。 市集这般场合,来往的大抵都是粗人,书生之流因为重视名声,横竖是不愿意过来的。因此,当书生走进人群的时候,脸上坦然自若的表情让众人微微有些疑惑。在眼下的大明,人们对身份地位之类的东西还是很看重。虽然也有并没有读过书,但是附庸风雅地扮起书生的人,但穷人肯定是不会这样做的。特别是这书生似乎有些面熟,在什么地方见过。 人们犹疑地眼神之下,许宣来到那跪倒在地的老汉面前,低头朝他说了一句:“我替你照料孙儿,所以……” “你可以去死了。” 那老汉在怔怔地抬头望着书生的面庞,日光从他的头顶照耀而下,老汉看了一阵,也没有看清来人的长相。 许宣朝先前发了飙的下人问道:“你叫什么?” 那下人愣了愣,随后说道:“小的叫吴三桂。” “吴三桂?” “嗯,大人叫我三桂便可以了。” “呵。你是何方人士?” “我等是潜口人士。” “潜口啊,离得不远。”许宣微微点点头,这个时候叫柳儿的高个少女也费力的从人群外挤进来。原本以她的身高,在外围也能够将情况看清楚。但这个时候许宣已经进来了,她也就跟随着上前。起先是以为许宣终于开始同情那个可怜的老爷爷了,但随后发现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的。 许宣又问了那下人几句话。 “那个替人治病,分文不取的神医,全名叫什么?” 那下人稍稍想了想,回答到:“似乎叫白素贞。” 果然是她。先前听说有人治病,分文不取,又是姓白,许宣便已经有了猜想。这个时候从下人这里得到证实。没想到又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这般想了想,许宣蹲下身子。 “老人家最近可有再摔倒?还记得我么?喂,你把手放下来,不要怕,我又不会吃了你……”老汉依旧捂着脸,做出凄惨忐忑的样子,许宣撇撇嘴:“我们是见过的,可曾记得?……你把手放下来吧。” 老汉闻言,犹犹豫豫地将手放下来,随后看着许宣,一脸茫然的表情。 “自我介绍一下,在下许宣,字汉文……”许宣朝他微笑着说道。 听到他的介绍,老汉可怜巴巴的表情陡然凝固,随后认真看了他一眼,露出惊恐的神色。 “呵,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便好。” 这个时候很多人已经认出许宣了。最近连着的几件事情,已经让他成为了岩镇的名人了。即便有人不曾见过,但在他自我介绍,也已经知道他是谁。 老汉紧张地朝四周望了望,随后陡然间恐惧地叫到:“不是我,是鲍明道,是鲍明道叫我做的……是鲍明道。” 奇怪地问答引起了众人的更多的疑惑和好奇。这个老人家,莫非同许宣有什么过节么? 许宣笑着摇了摇头,在很多日子以前,他在醉仙居里帮助黄于升羞辱了鲍明道一顿。随后在回家的路上,有老者在他面前佯装摔倒,想借机讹诈他,随后被他巧妙的躲过去。事情虽然已经发生了很久了,但是前因后果一直都不清楚,只是在心中有一些猜想罢了。到得眼下又一次见到这个老汉,他才终于将事情弄明白。 “啧,那天我平白无故喊了你一声‘爹’,你看……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想了想,许宣伸手将老汉扶起来,这般说了一句。 第220章羊背上的下一步计划 这个时候因为回忆起一些事情,老汉的心情变的很有些紧张,许宣只是伸出手去稍稍搭了一把,那边就已经忙不迭地站起来了。仿佛火在烧着他的屁股,脸上原本很浓郁愁苦神色也已经不见,这般情绪之下,先前一直在他手中握紧的绳索,也有些顾不及,散开之后,几只羊趁乱朝四下里跑过去。 常言道温顺如羊,但这般说法里的羊,所指的应该是绵羊,眼下的山羊却是有着野性的。市集之上装鸡的笼子受了羊的冲撞,在地上面翻滚了几个骨碌,竹笼打开了,鸡们受了惊吓,叫着从笼子里冲出来,在街上扑扇着翅膀,带起一阵尘土飞扬。不过鸡贩为了预防这样的意外的局面出现,已经预先在鸡的双足上用绳子系紧。几只鸡飞不多远,纷纷落在地上,但即便这样的境地了,依旧挣扎着朝前扑扇着翅膀。鸡毛乱飞,到处都是。另外也有几只鸭子,在这样的情形下,不断“嘎嘎”叫唤着。 羊对眼下的环境很陌生,这里同它们之前可以随意地啃树根草皮的田间山头不太一样。到处都是人,没头没脑地跑了一阵,不过即便再惊慌,所发出的也只是“咩、咩、咩”的叫声。 原本的一些摊子铺子,因为主人们都过来见义勇为的关系,都走开了,几只羊冲过去的时候就摊铺无人照料。装蛋的篮子被打翻,鸡蛋、鸭蛋壳撞在坚硬的石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蛋清抱着暖黄色的蛋黄在阳光下铺开,一个个荷包也似的。随后有卖蛋妇人惊怒的声音响起来。随后跑过去,口中“扁毛畜生”“扁毛畜生”地骂。 羊们的冲撞并没有因此停止,有一只撞在肉铺台子的石沿上,微微晕眩了一番,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接着跑。直到路过蔬菜摊子的时候才停下来,嗅一嗅,嚼一嚼。羊唇蠕动间,就不害怕了。这群山羊容易受惊,但是似乎安静下来也很容易。 老汉身边围着的众人,有一部分便是摊铺的主人,这个时候见自己的东西被羊糟蹋了,火急火燎的纷纷散开。口中呼喊着将羊驱打着,随后望着已经被啃得不成样子的菜叶,以及地上油亮的似乎能照出人来的蛋清,面色要多难看,都是有的。 到得这个时候这些人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同情老汉了,甚至心态转变,将自己的损失算到老汉头上的人也有一些,骂骂咧咧地叫喊着“老东西”。似乎同情心这种东西,都是在同自己无碍的情况下才有的。若是自己吃了亏,那便顾不得同情了。市集之上,奔走的羊群被人控制住,拉了回来。 “先将这些事情同大家说清楚吧,咱们的事情随后再算……”许宣冲老汉笑着说道。在许宣心里,有些东西再明白不过,这老汉的做派同那日并无二致,无非是挟着旁人的同情,将人坑进去罢了。吴三桂等人便是这样吃了大亏。 不过,居然叫吴三桂……啧。 老汉嚅嗫着嘴唇,似乎想要做一些辩解。但是这般过得片刻,有些话也不曾说出来。众人见到他的姿态,心中有些明悟,有些事情恐怕是搞错了。几个下人在一边,脸上委屈的神色过去,都是一脸愤然,这个时候的愤怒,是理直气壮的。此消彼长之下,先前朝他们扔菜叶的人们,便悄悄地不说话,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情。有几人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地抽身离开了。 “你待如何?”老汉声音低低地传过来,随后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众人脸上同情的神色已经看不见,还有些人围着不散,也都是抱着看热闹的想法。原本他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局面,但是到得这个时候,他已经从正面的一方开始朝反派的角色转变。 局面在他来说很有些被动,这个时候,老汉有些后悔。不应该、不应该第一时间便承认的啊…… 怎么搞成这样…… 但是他平日里就靠做些骗人的事情讨生活,当然,这样的欺骗中,他还把持着分寸,大抵都是小打小闹,靠着一些小聪明,一般不会给人留下明显的把柄。若是真的伤天害理,会弄得人家破人亡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即便有心,也没有这个胆子。 照理说这样的场合见的多了,不至于这般失态,在许宣还没有点破事情的第一时间就主动将事情承认出来。 他替鲍明道做一些坑蒙人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每次之后,若是做的好,鲍明道会他进行奖赏。他帮鲍明道骗过姑娘,坑过商贩,报复过读书人。这样的过程中,几乎不曾失手过。 只是有一次意外…… 当时是佯装摔倒,准备将责任推到那个年轻的书生身上。但是书生当时的反应异常迅速,只是很短的时间,便将事情理清楚了。随后喊了一声“爹”,说是要替他去请大夫,就跑掉了。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帮助鲍明道陷害的目的便不曾达到。 后来书生久久不见回来,人又多,他也只好一个人将戏演下去,很多人好心的人因为他的摔倒,要强行将他抬去医馆,他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得以脱身。这次的失败,他遭到了鲍明道的惩罚,被鲍家的下人打了一身伤。连带一段时间里,不敢在岩镇出现。 这些事情,都被他推到许宣身上。后来就开始打探许宣的消息,准备伺机再报复一次。但是随后鲍家出了事情,特别是他在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只好,这样的想法也就淡了。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些后怕。 鲍家因为得罪了那个叫许宣的书生,被整得生不如死,家中混乱的局面即便到得眼下也不曾收拾干净。至于当事的鲍明道、鲍明理两个人,更是下场凄惨。他一面因此而快意的同时,心中也有些忐忑,那个书生……他也是的罪过的。 在临仙楼的事情之后,鲍明道的很多事情被翻出来,也就牵连到他了,不过平素行骗靠得便是机敏,他早就嗅到了危险,因此跑去外乡躲了一阵。等到事情过了之后,回来准备重操旧业。只是不曾想到,这才没有多久,之前他所得罪过的书生,便硬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冲他笑着。 因此,脑海中一时混乱之下,在认出许宣的第一时间,首先想道的便是撇清关系,当一句“不是我做的”喊出来之后,就意识到自己有些不打自招了。 “我知道啊,鲍明道嘛……”许宣朝老汉点点头:“嗯,这几只羊是你的?” 书生的指着不远处被人拉回来的几只羊,好奇地问了一句。 “啊?哦……是、是、是……是”老汉平复下心情,这般说道。 “是你的就怪了。”身边的几个下人先前因为老汉的缘故遭了不小的罪,这个时候叫吴三桂的下人在一旁撇撇嘴,冷哼了一声,声音有些明显的不屑。 随后当许宣的目光落到老汉脸上的时候,他露出哀求的神情:“真的是我的啊。” “这样的话,那它们是我的了,你有没有意见?”许宣偏偏头,朝他笑着说了一句。 …… 冬日的黄昏里,有些淡淡的烟霭气弥漫着,视线所及的地方。道路、屋舍、树木、人群显出些许苍茫的色泽。少女跟在书生的后边,低头不说话,几只羊在旁边,“咩、咩”叫唤着,想要挣脱束缚。 “没想到他是骗子……”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少女咬咬牙,将心中的话说出来:“柳儿开始还可怜他呢……没想到他是骗子。”因为看错了人,这个时候,心情有些复杂。 “呵。世上还是好人多,世上只有妈妈好……”两句不相干的话,被他随口说出来。 少女的感慨所得到的只是许宣的一声轻笑,想了想又有些肯定地说道:““许公子,你也是骗子……” “呃……”许宣闻言微微愣了愣,随撇撇嘴:“这叫善有善报好不好?” 少女见到他的样子,微微掩着嘴轻笑一下:“一文钱都不曾花,骗来几只羊呢。”话说完之后,素手放下来,在身边一只山头的头上轻轻拍了拍:“是不是,羊啊羊,许公子把你们骗来的,你们说是不是……” “咩~~咩~~” “嘻嘻。” “……” 羊自然是没有花钱的,倒不是许宣舍钱,横竖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情。只是在这件事情之上,他觉得应该给对方一个教训。在他这里,虽然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情况偶尔也会有,但是眼下却不准备这样做的。 将羊牵走之后,他随手制止了吴三桂等人准备将老汉送官的举动,理由么……他家里还有个孙儿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人照料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之下,周围有些人自觉先前做错了事情,也都出来向几人做了诚恳的道歉。 这样的情况之下,老汉自然也没有问许宣索要银钱,虽然本身是骗子,但是有时候也会尴尬,灰溜溜地走掉了。另外的原因,便是那几只羊也是他随后从别处骗来的,横竖也不曾觉得多可惜。 事情就如同插曲一般过去,甚至到了最后,许宣也不曾去问那老汉的名字。 …… 杀羊的事情是在临仙楼进行的,这些日子临仙楼偶尔烹羊宰牛,已经成为一种惯例,他选择在临仙楼里做这些事情,可以避免一些麻烦。而所要做的,无非也就是向旁人多做几句解释。或是在“君子远庖厨”这个问题上同人稍稍随意辩论上几句。 总体来说,他通过这些日子的一些事情,在临仙楼里已经树立起了必要的威信。因此,来来往往的众人,小二,厨娘之流,对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是古古怪怪的眼神,但是也并不曾多说什么。倒是李既安,兴致勃勃的过来帮忙。 在眼下娱乐缺乏的年代里,杀猪、杀牛都是可以热闹一整天的事情。虽然临仙楼里每日都需要牛、羊肉,但是更多的其实都是从集市上买回现成生肉,自己动手杀的情况虽然有,但是并不多。 杀羊的过程比较费力,这是早有过心理准备的事情。事情原本是可以让厨子来做的,但因为剥皮的过程中需要保持羊皮的完整,要求比较高,许宣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柳儿在一旁,对于许宣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见着羊们即将变成许宣手中屠刀之下的一缕亡魂,脸上露出些许不忍的神色。她心中带着这样的情绪,长长的身子立在一旁,口中小声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样类似规劝的话语,在书生这里并没有产生迷途知返的效果。红捅进羊的脖子里,红刀子拔出来。之所以是红刀子进红刀子出,而非白刀子进白刀子出,那是因为第一刀的时候手生的缘故,并没有顺利地将羊杀死。可怜的羊,被他实验性地捅了好几下,才终于一命呜呼。少女在一旁,素白的用手压在额头上,不忍的情绪到得了顶点。直到随后到得书生说了句“烤全羊”之类的话时,这般不忍的情绪才消去一些。 “伪善。” 许宣笑着摇摇头,继续手头的动作。 做羊皮筏子,对羊皮的完整是有着比较苛刻的要求的。羊只有这几只,眼下一时间倒是不好再找。因此为了达到最佳的效果,许宣拿着刀在空气中比划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始。先是从羊颈部开口,慢慢地将整张皮囫囵个儿褪下来,这个过程中要注意不能划破一点毛皮,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因为没有足够的羊来浪费,他只能做到极致地谨慎。 柳儿在一旁,虽然撅着小嘴,对许宣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依旧不曾走开,看热闹的心理再明显不过了。 剥一张羊皮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即便天气凉冷,但是在这个过程里,许宣依旧出了一身的汗。背上黏黏的,随后冷风吹过来,觉得有些冷。血腥气被风带着到处跑,很快充满了整个院落。 随后沾着血渍的许宣,大魔王一般地同柳儿和李既安说着同剥皮的故事,借此稍稍缓解一下因为精神过度集中而微微有些紧张的情绪。这些故事有些是历史上有过的,有些就是纯粹的恐怖故事…… 日光已经隐去踪影,天黑沉沉,几点星光,临仙楼里传来喧闹的声音。即便如此,故事还是给高个少女和李既安带来森然的感觉。但一面害怕的同时,一面还是忍不住想听。少女在一旁,很久时间里害怕使她小手握成拳头,眼睛眯起来,紧张得不得了。 随后元盼盼过来了。 自从临仙楼开张之后,许宣的很多时间都耗在这边。她去许宣家里寻了几次之后不见人,便径自来到临仙楼。这段日子过去,元盼盼同柳儿的关系也明显有了改善。偶尔交头接耳,也会谈一些私人性的话语。 “啊!!” 一声尖锐的叫声自元盼盼喉间发出来,高亢有力,临仙楼外喧嚣而鼎沸的人声都似乎被盖过去一些。许宣握刀的手因此猛得一颤,心中觉得大概这般血腥的场景将她吓到了。但随后的话跟随着响起来的时候,他便觉得有些无语。 “杀~~~羊~~~~”元盼盼依旧是高亢的嗓音,这般喊了之后,说了一句:“真是太好了!” 手中的刀因此顿顿,一张羊皮差点就报废了。 …… “你这女汉子,一点都不懂矜持……” 院落里,书生小声的抱怨了一句。 夜幕正式拉起来的时候,临仙楼的后院里,升起了火堆。都是一些干柴,放在火上很快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剥了皮的羊被架在火上,火舌烧撩着,不时有羊油滴下来,在炭火中发出“滋滋”的声音。 柳儿、李既安,元盼盼……以及李家的一些小二、侍女们有因为好奇的,也围在一边。“烤全羊”这般物事,大抵是北方才有的,塞外更多一些。在江南水乡,是很难得见的。虽然是山羊肉,但这个时候依旧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一些盛放作料的瓶瓶罐罐摆在一边,火焰中有肉香开始升腾,不断刺激着众人的嗅觉。众人在许宣的指导之下,将其涂在羊身上。元盼盼兴高采烈,不时发出一些声音来表示心中的刺激,小孩子心性。李既安是纯粹的小孩子,跟在一旁蹦蹦跳跳。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儿将辣子小心地抹在火焰舔舐之下的羊背上,手指被稍稍烫了一下,缩回了放在口中小口吮吸。这个时候,便注意到身边书生的某些异样。 书生有些不顾形象地在火堆边上蹲坐着,身上的血渍也已经做了处理,此时此刻只是目光平静地注视火焰,柴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众人的喧闹似乎离他有些远,他只是专注地在想着一些事情,偶尔露出些许明显的思索神色。 他在想些什么呢?少女注视了他的侧脸,心头有些疑惑。 第221章青衣 羊已经杀掉了,很多事情也就摆在眼前。对于许宣来说,花山即便真的有汪直所留存的东西,他也没有足够能力吃下去。因此,所能做的便是在结果到来之前,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拿出来同他人做个等价或者不等价的交换。 简单的交易,人选便还是令狐楚,对于这个性情有些古怪的锦衣卫,他并不害怕。之前也是有过来往的,横竖再进行一次,也省掉很多的麻烦。至于所能交易到的东西,便是希望能在随后即将到来的风波高潮,换取对方的一些保护。 心中若有若无的危机感,让他下意识地便觉得,平静中酝酿到极致的斗争随后若是爆发出来,会很可怕。至于许家顾士鹏被杀的事情,能否随着矛盾的升级而真相大白,以及知道真相之后,所能有的应对手段,横竖也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即便决定了同令狐楚交易,但是一些必要的好处,他也决定要争取一下。 羊皮筏子也还未曾造,自己的计划眼下还没有实施,即便有心人,恐怕也无法看出端倪来的。随后所要做的事情,就只能转到暗里了,毕竟若是当众将羊皮吹起来,事情难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所以要确定,眼下在监视自己到底有哪些人…… 许宣的目光朝四下里望了望,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只有一些屋舍的轮廓,树木的影子,虽然他知道,暗中肯定有眼睛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是却无法发现。 羊肉已经泛起微微的香气。 …… 冬日夜里的星空显得很高,但是星光还是璀璨的。临仙楼里,喧嚣的声音到得这个时候,也已经散去了很大一部分。剩下的一些,喝着酒,呼朋引伴,脸上都是微醺的神情。喝了酒,就会写诗,写了诗就会读出来,这些都是在临仙楼后不远的院子里可以听到的。有些人为了表达心中的情绪,也会朗诵起古人的诗句。都是颇有名气的句子。 “人生得意……嗝,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或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呵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除了诗之外,也有人念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读到后来,微微有着醉意的声音重复一遍“今夕是何年呐。”这般说了之后,有人小声地应和一句:“万历二年秋。” 轰然的笑声就传过来,在夜晚的寒风里吹拂下,落在院落里人们的耳朵里。 这里也是欢愉的。 临时制作的简易架子上,羊的身体已经变了样子。因为各种不专业的手法,被割得支离破碎。底下是已经熄灭的火堆,柴火余下几丝猩红的色泽,风吹缭之下,或是人走过时候动作大了,都会带起陡然明灭的光泽,时隐时现。 围着火堆的方圆一丈之内,炭火所带来的暖融融的感觉,温和了一方小小的天地。有不少人在这方小巧的天地立围坐,手里是烤熟的羊肉,不住地吃。因为带着实验性质的吃法,本身的食材并不足,严格说起来,味道是算不得顶好的。但是胜在吃法新奇,味道之类的倒在其次了,很多人这个时候也不会去挑剔这些。 “贞子从井里慢慢爬起来……披头散发” 不知道最先是谁提的议,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他讲起记忆里的恐怖的故事。 “啊!!!” “喂,元盼盼同学,我还没有开始说,你尖叫什么?百转千回的……”故事的讲述者,被陡然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声音断了断,随后有些无语地说了句:“被你吓死了……” 寒冷被火堆的温度隔开,但是心情在这样安逸的夜晚,却变得古怪。书生稍稍停顿了片刻,一手提着酒壶,给自己的酒杯里斟满酒,随后同身边的一个小二轻轻碰一下,清脆的瓷音响起来。 “然后……” 关于前世的《咒怨》,前世所知道的贞子,都是记忆里的东西。眼下说起来,隔世的感觉恍然间就变得清晰。对于故事本身,只需要做一个小小的改变,将一些不太符合眼下的东西剔除掉,也就可以了。比如背景就变成了明朝……这在他来说,也并不是多困难的一件事。原本就是比较经典的恐怖故事,这个时候由许宣讲起来,很多人是没有抵抗力的。 炭火的余晖照着书生的面颊,一明一暗的,配合着他所说的故事。众人脸上都是紧张而恐惧的表情。这样的情绪随着书生的讲述,不断地朝更高处推过去,到得后来,有人望着不远处的一口井,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 太可怕了,太恐怖了,太……刺激了。 说完了《咒怨》之后,羊肉只吃到一半。随后又被央求将些其他的恐怖故事,虽然心头害怕,但是这个时候,众人隐隐地对某些能引起人内心恐惧的东西,都有些欲拒还迎地期待。 于是又说起《聊斋志异》里的故事。 相对于先前的《咒怨》,这些故事关于狐仙、精怪,虽然恐怖性稍稍欠缺了一些,但是因为故事的背景同明朝很有些类似的缘故,人们反倒更入神了。除了元盼盼偶尔破坏气氛地惊叫上两句之外,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书生说话的声音。对于元盼盼,众人也未曾责备,反倒因为她不时的尖叫,令得恐怖的气氛变得更浓郁一些。 《倩女幽魂》的故事也说了,这个是聊斋故事的变种,在前世是引起过不少好评的。但是眼下说起来,很多人也只是露出乏善可陈的表情。归根到底都是佳人爱才子的,才子爱佳人的套路,只是换了一个鬼怪的外衣,内里的东西,同眼下很多的话本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唯一应该指责的,就是结局不够完美。 “太悲惨了。”元盼盼一边嚼着羊肉一边评价:“不要这个结局。”她的说法引来了一众附和的声音,倒是让许宣微微有些无奈。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和戏剧的很多不足,自这里就能看出来。 “喜剧……总没有悲剧来得有力量吧?”许宣耸耸肩,这般说了一句,并没有如元盼盼所期待地那般去改动故事结局。对于这些,元盼盼也只是撇撇嘴,没有再做纠缠。而这个时候,柳儿在不远的地方,抱着膝盖静静地坐着。脑袋在修长得委实惊人的小腿膝盖处压着手,目光定定的有些出神。“聂小倩、宁采臣……” 觉得名字有些好听。 等到炭火散成灰烬,故事也接近尾声,一夜欢愉而奇怪的烧烤聚会,也就告一段落。众人各自散去。 许宣摇着微微有些醉意的脑袋,冲元盼盼道:“明天,可能要托你办一件事情。” …… 第二日白昼的时候,晴朗了一段时间的天空,有些阴沉沉的,天气比之昨日,还要冷上几分。人们往来的时候,都将衣服裹紧了,脑袋上带着毡帽,露出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哈着热气搓手的时候,那些嘴前像拖了一道白色的烟。 “恐怕要下雪啊。” 来来往往不少人,都在这般说着。 许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阴沉的天虽然天冷,风也凛冽,但他还是一派闲适的表情。其实还是冷的,腹部的肌肉以为受寒,紧紧地蹙在一起。至于悠闲表情自然是装出来的。偶尔路过一些店铺,进去之后,提一包东西出来,在店前左右看看,随后又朝前走去。 三番五次,手中已经满满的都是东西了。这些东西,有些是需要的,但另外一些,横竖就是多余的,但这个时候,为了内里的一些目的,他都买下来。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手指头升出来提着满满的货物,有些艰难。 他只是一直朝前走着,不断地逛商铺,买东西,横竖都不曾片刻回头。 前方的一段路,大概有人昨夜将水倒在地面上,到得白日里,路面结了冰。有老汉推着车子沿街叫卖烧饼。走过这一段被冰封的路途时,显得有些吃力。木轮子在冰面上压过去,发出一些碎裂的轻微声响,他走得很十分小心,如果不是这样,他就要跌掉了。 推车歪歪扭扭的走,就这样,也还是跌倒了。车上小火炉因为翻车的缘故,炭火滚落在冰面上。冰层上发出一阵阵“滋滋”的响声。烧饼也翻了出来,一个一个地滚在地上。 旁边有过路的人看见了,趁这个机会,趁老人倒下没爬起来的当口,捡起一只吃着就走了。等老人挣扎着爬起来,炭火已经熄灭了,他将一只只烧饼捡回去,一数,发现不对了。随后冲着那还未走远的吃着他烧饼人的背影说道:“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老汉我的烧饼。”顿了顿,声音有些哀叹:“这世道哎……” 声音有些可笑,但人听了其实是笑不出来的,只觉得有几分心酸在里面。 许宣走过去,取出几文钱,递在老人手中,拿了一只烧饼叼在嘴里,继续朝前走去。老人在他的身后,神情愣愣的。 “这世道……” 天太冷了,许宣在街上逛了一番之后,觉得有些事情已经差不多,因此在茶楼上找了位置坐下来。这些事情过去,剩下来,就只是等待了…… 一壶茶的功夫,楼梯上传来“噔、噔、噔、噔”的声音。许宣抬头朝楼梯口的地方望过去,那里出现了元盼盼的身影。 来了! 他在心里说道。 元盼盼上了二楼,眼下寒冷的日子里,楼里摆上了盛放着炭火的盆子,又因为人多的缘故,倒很有些温暖。她左右看看,见到人群中的许宣,稍稍松了口气,径直过来了。 “你怎么回事情啊?怎么会这样?”女子紧张地问他一句:“莫非得罪了什么人了?” 许宣取了一只杯子,替她满上,随后压低声音:“把你看到的情况和我说一下。”语气中有些严肃。 元盼盼今日特地做了书生的打扮,化妆技巧虽然及不上许安锦,但是眼下茶楼里众人喝着自己的茶,说着自己的话,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元盼盼四下看了看,脑袋朝许宣靠过去。 “我按照你的吩咐,在远处看了。你真的被人跟踪了啊。” “呵。”这原本就是预料到的事情,许宣笑了笑,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在你进去李记离开了之后,有男子跟着进去。起先我也不曾意识到,但随后你去了陆氏,还是那个男子,又跟进去了。后来的布行他也有出现……” “对方是在我离开之后多久进去的?”许宣将手中的茶水送到嘴边,这般问了一句。 元盼盼皱着眉头思索道:“几次时间间隔,约莫……都是一刻钟的样子。”声音到之里稍稍顿了顿:“他在跟踪你呢。” “我知道。”许宣说完,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声音有些沉吟般的说道:“一刻钟的时间,嗯……”心头的一些事情,便琢磨开了。 元盼盼在一旁,拿起茶盏小口地抿着喝,下一刻,抬头问道:“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声音中微微有些担忧的色彩。 “算不上得罪吧,只是有人不太放心我,给我找了个保镖。话说,上次你刺杀我,若是真的得手了,怕是讨不了好。”许宣望着一旁的女子,笑着说道。 “嘁……那是本女侠手下留情。”元盼盼冲许宣挑了挑眉头。 话题绕回二人相识的日子,那时候冬日才刚刚来临,少女便是在离这座茶楼不远的另外一条街道上,对许宣做了行刺的举动。这般想着,二人都有些默契地笑了笑。 之后,许宣目光像茶楼之外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看不到一丝生气。因为天冷的缘故,这个时候如非不得已,人们大抵都只愿意躲在家中烤火取暖。街道上也是空落落的。 元盼盼在一旁安静了一会儿,随后有些迟疑地道:“你说的,要替我查清杀我娘的凶手……” 许宣答应替她找凶手,但是这样的事情不是说做便可以做的。元盼盼早先的时候想着报官,但是仅仅凭借着墙头的两个脚印,其实说服力根本不大。而她同许宣的推测,根本就算不上证据。因此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想想便放弃掉了。随后时间过去,被脚印踩坏的苔藓又长回来,于是这般唯一的证据也就荡然无存。 只是脚印已经消失在墙头,却在女子心头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痕迹。元氏离世到得眼下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她的心情不再似早先时候那般伤心,但是即便好起来,其实也是有限的。只要每次想起来,依旧会觉得心痛。 许宣收回目光,冲女子点点头,气氛随后沉默着。 对许宣来说,有人跟踪是可以早就清楚的事情。因为他对令狐楚的了解,那个锦衣卫百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粗俗,其实内里还是有着几分心细的。特别是在知道许宣对于花山的事情有了隐瞒之后,一些必要的措施肯定会有。另外的,便是方元夫也曾在这方面隐晦地提示过他。 通过今日元盼盼的观察,对于这样的盯梢他也就清楚了一些。 对方应该只有一个人,毕竟令狐楚人手紧张,没有安插两个人在他身边的必要。现在所知道的便是跟踪者确定他的行踪之前,有一刻钟的间隔时间。 这一刻钟,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而一旁的元盼盼这时候已经重某些悲伤的情绪里抽将出来,大眼睛眨了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对了,有一件事……” 许宣看了她一眼,她犹豫了一下,才吐了吐舌头:“其实在后来好像也出现有一个女子……是跟在那男子后面的。跟了很长一段,那男子都不曾发觉。但是后来不见了……” “女子?”许宣意外地问了一句。 “嗯,一个穿青衣的女人,不曾看到正脸……大概,是碰巧路过吧。”元盼盼喝着茶,随口说着。 青衣? 许宣的瞳孔猛地一凝,脑海里有些画面浮现。只是,他的失态也只是一瞬之间。皱了皱眉头,随后便平复下来…… 青衣女子呢,难道是…… “噗……” 一旁的元盼盼猛得将一口茶水喷出来,许宣疑惑地望过去时,她正伸出葱根般的食指,指着二楼楼梯口的地方,满脸见鬼的表情。 “她、她、她……咳、咳……”因为呛着茶水的缘故,有些话说的并不利索。但是许宣的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蔓延过去的时候,便也明白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楼梯口的地方,一袭青衣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茶楼里是温暖的,但是因为女子的身影出现,许宣觉得整个气温陡然一沉。 “是她?”许宣下意识地朝元盼盼问了一句。 “是她。” “哦~~”许宣低了低头,随后抬起来的时候,脸上挂上了比较虚伪的笑容。 短暂的时间,女子已经朝他走过来。 “那个谁,好久不见……哈哈哈。” 声音自然也是很虚伪的那种。 第222章落雪 多日不见的女子,青衣的身影还是当时的冷漠,同眼下的茶楼的氛围显然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裴青衣…… 她在楼梯口的地方站着,修长笔直的身子,所撑起的青衣也不是之前那件,而是换上了厚实的冬装,只是在色泽上同先前保持了一致罢了。这算得是一种古怪的癖好…… 要是戴一顶帽子就更好了。口中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因此许宣也只是心中腹诽着说了一句。 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反正看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那里。横竖已经习惯了对方的神出鬼没,许宣倒也没有太过吃惊。多日子未见她,但是心中并没有因此忽略掉她的存在,眼下所疑惑的是对方来此的目的。他见到她的时候,便知道她是冲自己而来的…… 但是,为什么呢?短暂的时间里,思绪划过脑海。 羊皮筏子的事情,被发现了么…… 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刚刚升起,便被他掐灭了。 呵,不可能的。只是刚刚杀了样,筏子还未曾做,不可能被人发觉端倪…… 那么……是花山的事? 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裴青衣的面色如同窗外冬日的一般,叫人看一眼便觉得有些冷然。茶楼之上有人已经注意到她了,她只是偏头同那人茶客对视了一眼,喝茶的人看着她的眼神,片刻之后将视线移开。 许宣先前的招呼并没有取得效果,那边仿佛不曾听到一般,随后他也只好讪讪地笑一下,将表情收回来。 “有事?”想了想,许宣取过一只空茶杯,斟满茶水,随口说了一句:“坐下说吧。” 裴青衣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最终还是坐了下来。身体笔直,坐姿生硬,横竖没有同她女儿家半点相符的优雅。元盼盼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大概也是感受到青衣女子内里的冷漠,稍稍朝许宣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同裴青衣有关的记忆,在许宣这里并没有多愉快,甚至在初见的时候,她还所想的是置许宣于死地。虽然这样的动机最后没有实现,但是女子内里某些冷血的侵犯性,给许宣留下的印象,根本不可能忘记掉。 “你这样子见我,会被人发现的……”许宣将茶杯推到裴青衣的身前,人多的地方,到不怕对方有过激的举动。 “令狐楚的人么?”裴青衣开口说话,冰冰冷冷的感觉,似乎将身前茶杯中那升腾的热气凝固住:“已经打晕了……” “呃……” 许宣同元盼盼对视一眼,随后耸耸肩:“那么你有话就说吧。” 裴青衣并没有立刻说话,她朝元盼盼看了一眼:“她不应该在这里。” “喂!你什么意思啊?”虽然惊讶于裴青衣表现出来的冷漠感,但是元盼盼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所做过的事情,所以只是不喜的感觉更多上一下,害怕是谈不上的:“先来后到的道理莫非都不懂么?我先来的……我偏不走。”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许宣所言。因为这个时候,书生的手在桌底下将她的衣角轻轻扯了一下。 裴青衣微微皱着皱眉头。 许宣在一旁,连说带哄地同元盼盼说了几句话,少女脸上露出不忿的表情。“我不走,大冷天的,你让我去哪里……”“回家,或者去临仙楼,都可以啊,柳儿在那边呢……”“你让我替你办的事情办好了,你因为一个这样的……女人,你赶我走?”声音到得这里,已经开始有些委屈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为了你的人身安全,你还是先走吧……”“不……”“火锅!”“……”“烤全羊!”女子开始有些犹豫,但是心中气愤还是在的,过得片刻虽然声音有些动摇,但依旧摇摇头:“不走!” 就在这个时候,冷漠的声音说了一句:“于贲的手脚,是我打断的。” 许宣同元盼盼的争执因为这句话瞬间沉寂下来,茶楼里的喧嚣和热闹似乎陡然间远去了,窗外的寒冷的气息弥漫进茶楼里,通体冰凉的感觉。许宣觉得自己的头皮后面,微微一紧。浑身上下的肌肤,泛起一些小颗粒般的疙瘩。自头部开始,不断蔓延到脚上。 元盼盼脸上不忿的表情还保持着,来不及收回去,片刻之后,才有些艰难地说了句:“你、你说什么?” 裴青衣并没有再理会她,仿佛她先前所说的,只是不经意间同人打一个招呼。 许宣有些意外地看了裴青衣一眼,这个时候,元盼盼在旁边,陡然站起身子,伸手指着裴青衣:“你、你……我爹……”有些语无伦次。 鲍家同李家在临仙楼冲突的那一晚,随着许宣一同被卷进去的,还有于贲。但是因为紧要关头令狐楚的出手,又拿了元盼盼母女做要挟,于贲想要杀了许宣的举动便未曾实现。后来事情结束,于贲第一时间逃离了现场,追过去的衙役们原本都已不抱希望,却不曾料到,在一处断桥边发现了于贲。彼时,他已经被人打断了手脚,不省人事。因为于贲本人作恶多端,官府这一次拿住他,就不准备再放了。刘守义抓典型,在这件事情上也不曾心慈手软,当时已是秋后,于很快就处决了。 于贲为何会被人打断手脚,到底是何人所为……这件事情,在许宣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疑惑,猜测也有过一些,比如仇家报复之类。但是并无人来证实,随着时间过去,探究的心思也就淡了。不会料到,居然在此时此刻,在这样场合里,听到这个答案。 元盼盼颤抖着手指,有些话在心头酝酿了很久也不曾完整地表达出来。于贲对于她而言,虽然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是她确实是他的女儿。而且,眼下元盼盼自身所有的悲剧,也确实是从于贲死后开始的。于贲死后,元氏死去,她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你也想么?”裴青衣轻描淡写地冲元盼盼说了一句,许宣在一旁,将少女拉着坐下来,从裴青衣皱了皱眉头:“这样的场合,你可不要乱来。” 裴青衣的表情并未有变化,似乎她那一整张脸,已经退化掉表达喜、怒、哀、乐之类性情的功能,只剩下用来说话了。 元盼盼并没有离开,固执地坐在一旁,头低下来,刘海盖住她的眼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裴青衣冲许宣冷冷的说了一句,对于元盼盼,她也没有在去理会。而这个时候,许宣已经从裴青衣的眼神里读出了某些危险的情绪。 许宣眯了眯眼睛:“你指的是什么?” “很多,关于花山的事情,还有令狐楚的事情……” “呵,你知道这些……看来锦衣卫里果然有你们的人”许宣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笑:“令狐楚还真是笨的可以,居然不曾查出来。” 裴青衣在一旁摇了摇头:“查肯定是查出来了,他无非是打着将计就计的主意。不过这些同我没什么关系。” 因为这句话,许宣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头。 “你最近闹出的动静不小,即便不想知道都难。那个墨展是你弄的,弄得似乎不错。”裴青衣目光从许宣脸上移开:“但是,你可知道,你做的越好,死得也就越快……许家已经有人开始死了。很可能下一个……便是你。” 许宣闻言,沉默着没有说话。 “眼下看起来风平浪静的,但是背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能够在这里喝茶,也是因为还有些价值。若是‘五峰遗宝’的事情尘埃落定,你的境况就很堪忧。” 虽然一段时间未曾见过裴青衣,但是她在岩镇的目的许宣是早就知晓的,这段时间里,肯定在暗中对很多事情都做了了解。裴青衣这个人,虽然冷酷,杀人不眨眼的时候也有,但是以她的性格,是不会乱说话的。 “这么说来,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很了不得人……”沉默中,许宣这般说道。 “但你似乎不害怕。”裴青衣认真的看了一眼许宣的神情,这般评价到。 “其实我怕的要死……我不告诉你罢了。” “呵。” 茶楼的喧嚣里,茶香飘起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到得许宣这边,仿佛被隔开了一般。叫元盼盼低着头,冷漠的女子目光朝窗外投去。 沉默之后,许宣开口说道:“你似乎知道很多东西。” 紧随着他的话音,女子冷漠的声音响起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但你来这里,肯定有目的,所以我不怕你不说……” “我不必说,因为我可以杀你……而你怕死。” 许宣笑起来,看着裴青衣摇摇头:“怕死又不是丢人的事情,话说……你到底想怎样?” “我知道关于五峰遗宝,你肯定知道点什么,早先就有来自锦衣卫内部的消息……而且这些从令狐楚和刘守义对你的态度上也能看得出来。我所想知道的,便是你对令狐楚保留的那一部分。”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许宣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随后问道:“为什么现在来找我?”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所要做的事情露出端倪,那么肯定有别的原因。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同裴青衣 “许家的事情之后,那个掌柜死掉了……你肯定要做些什么的,你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 到得这个时候,许宣才露出一些意外的表情。 在顾士鹏被杀之后,他便决定将事情尽快推到最后的关头。若是凶手真的同岩镇的事情有关系,那么肯定就会现身,那么他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但是这样的目的…… 心中想着这些,那边女子冷漠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你的目的,也是他人的目的,你的算计,其实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杀顾士鹏,原本就是想让你做出决定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瞬之间,许宣仿佛看到了裴青衣眼中的某些戏谑。 “果然是好厉害的算计。”许宣将眼睛闭起来,身子朝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他是何人?” 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原本以为是占据主动的,随后所有人都会落在他所挖的坑里。但是到得此时,才知道居然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他所做的,都是别人希望他做的。一步步推过来,连他都未曾觉察到。其实也不是一点疑惑都没有,比如那张“大有钱庄”的银票,很明显的提示意味。只是…… 有些大意了啊。 所幸的是,自己的事情还没有正式开始……这样的想法之后,他望着裴青衣的眼神就有些复杂起来。 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窗外的天越来越阴沉,彤云密布,东方的天空中,隐隐有红光……这样的天气,恐怕真的有一场大雪在酝酿之中。温度越来越低。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一个早该死了,却依旧活着的人。”裴青衣冷漠的面孔,直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才微微有些变化。 “看来,你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许宣这般评价了一句。 “所以,我们有合作的可能。” “但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你大概会死的更快一些。” “又来了……”许宣对于裴青衣言语中的威胁,他已经有免疫力了,只是即便如此依旧揉了揉额头,微微露出些许苦恼的神色。 这个时候,他对裴青衣并无信任,只是到得眼下的局面,很多事情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了。他原本以为比较保密的行事,在裴青衣这里似乎并没有秘密可言。这样的情况之下,就觉得有些被动。 “但我总需要一个理由的,谁能保证你现在所做的不是另一个算计?” 裴青衣斜眼看着许宣,随后发出一声冷笑:“我的故事,听过的人不多,上一个听的人,已经死了,你是第二个……你确定要听么?” “人固有一死。”许宣大义凛然地回了一句。 虽然有了他的表态,但是裴青衣却并没有说的想法,她沉默了一番之后,说了句:“其实今日我打晕的人,一共三波……都是监视你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三波……”许宣在心中微微盘算起来,令狐楚,刘守义,那么还有一个……随后笑道:“那么你算第四波了。” 正准备在说什么的时候,窗外传来鸟儿的叫声,这样的天气里,鸟儿的叫声显得有些突兀。茶楼里喧嚣鼎沸,若是不仔细一些,是不会听见的。 裴青衣皱了皱眉头,站起身又冷漠地说了句:“我会再来找你的。”说完,便朝楼梯口的地方过去,身边有端茶的小二,被她一把推了个不小的趔趄。 “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最后一句话传入许宣耳中的时候,青衣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 很快天就下起雪来。起先只是零零落落的小星点,待路过的行人觉得脸上有些略微湿意,抬起头的时候,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落在马头墙上,落在瓦片间,落在青石街道,很快化去,变做湿润的水点。密密麻麻的。 “下雪喽!”小孩子在雪地里欢呼雀跃。这个时候,是最为开心的。南方的冬天,下一场雪,除了寒冷之外,也会给人带来不同的心情。 “下雪了……”元盼盼跟在许宣身后,小声地说了句。 许宣将肩头的雪片轻轻拍去一些,随后偏头朝她说道:“刚才的事情……” “刚才的事情,我什么都不曾听见。”女子在她身边将话头抢过来,随后声音叹了叹:“我爹,死有余辜的……只是那个女人,我不喜欢她。” 这些日子,元盼盼经常去临仙楼,次数多了,就喜欢上那栋被许宣精心改造过的酒楼。但是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她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李家的大小姐,是被于贲杀死的。这件事情虽然同她没有直接关系,李家也未曾说什么,但是内疚心理总还是有的。因此,当时于贲在逃走的情况下被裴青衣打断了手脚,这种的事情,也算是贲咎由自取了。 但那毕竟是她的父亲。 “我不喜欢那个女人。”元盼盼伸手接住一片飘零的雪花,六角的花瓣在她的手上化为水滴滑落下来,眼泪一般:“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事,但是……要保重啊。” 许宣在一旁,沉默中点点头。因为裴青衣的关系,他眼下的心绪其实有些混乱。原本的一些计划,心中在盘算着还有没有进行的必要…… 某一刻,元盼盼停下脚步,许宣在一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汉文,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被杀掉?那女人……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这样的问话之后,元盼盼眨了眨眼,大大的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惧意。 “胡思乱想什么呢……祸害遗千年的道理你不知道么?” “汉文,你骂人……” “讨厌!” 声音被雪幕掩盖住,身影渐行渐远。 第223章落雪无痕(一) 入夜的时候,雪还没有停,在夜色的掩映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屋顶上因此染上了一层白色。入冬的第一场雪便这般大,这只是开始。贫苦人家在这样的日子里,怕是有些难捱的。即便富贵人家,越冬的准备做的充足,但是若是离开了炭火或是被窝,也不会情愿。乞丐们就更可怜了,在这样的日子里,根本无处可去,除了在破庙里凑合着将日子捱过去,横竖是无他法可想的。天冷的日子里,他们乞讨时候的耐心也没有用武之地了,原本可以在大户人家门前守上一天,但眼下冷也要冷死了……若是冬日过去,春日来临,不知道要被冻死多少。 整个世界,因为一场雪,比平素安静了很多。很多店铺早早关门,马车的影子也很少了,偶尔会见到一顶轿子雪地上过去,轿夫们的脚印深深地陷在雪里,清清冷冷的世界。但这也是就大范围而言,一些原本热闹的地方,反倒更显得热闹非凡起来。 比如临仙楼。 经过一些时日的酝酿,一些新奇的东西也已经被人们所接受。火锅、饮料、特色服务……这样的接受之后,所产生的后续并不是冷落,临仙楼的名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上很多。原本作为徽州餐饮龙头的几家,比如玉屏楼之类的,人流量被大大的分割掉一部分。随着时间过去,这样的情况或许还会加剧。 许宣有时候会想,若是投资妓院的话,效果会不会更好一点……横竖有后世的资源,这个时代的女性大部分本身地位都不高,因此若是想捧红几个人,难度应该不会很大。至于妓院的名字……嗯,天上人间。 当然,这样的想法更多的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无论后世还是眼下,妓院这种地方,人们说起来的时候,态度都是很反面的。另外,资金回笼比较慢,没有个三到五年的经营,是出不了成果的。他若是有钱了,或许会投资。但是眼下,是不准备考虑的。 这个时候,所头痛便是他自己的计划怎样实施的问题。 原本的想法,便是想将那些隐藏的石窟告诉令狐楚的,但是这样只后,他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因此,便希望在此之前借着时间差,做一点事情。若是能将石窟里的东西搬出来一些,不需要多,只要够用就可以了,当然,最好是用不完。原本他是这般想的。 直到在茶楼里遇见了裴青衣,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到底是现代人的心态,很多时候虽然不是刻意,但总是无意识间轻视了这个时代的人。 斗争这种东西,只要有人在,就能够进行下去,即便有着超前几百年的知识背景,但如果不小心,很可能就会阴沟里翻船。 那个隐在暗处的凶手,杀了许家的人,目的是希望他能够做出对方需要的事情。眼下看来,锦衣卫内里的消息,真的走漏了。 先前只是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眼下既然已经知道对方的企图,他的思维自然也不会局限在一人一事上。凶手是这样想的,那么刘守义呢,令狐楚呢…… 啧…… 恐怕内里都有一致的目的。 不过即便如此,原本决定要做的,许宣还是不准备放弃。裴青衣既然已经让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恐怕对一些事情已经有了应对的方法。只是这个时候,许宣心中还有犹豫,不知道对于裴青衣该不该去相信。 雪依旧在下,临仙楼里喧闹的声音传得不远,被掩盖在纷扬的雪中。因为下雪,很多人诗性大发,不断有好的诗句念出来。这些,许宣在临仙楼后的小院里,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起来,也是因为许宣的缘故,临仙楼近来吸引了很多的书生文人。有些是因为仰慕他的文才,慕名过来的,也有些则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无论如何,倒是给临仙楼的人气中增添了不少的风雅气息。 但这些同许宣没有关系,他在临仙楼后面的小院里,开始吹羊皮筏子。 完整的羊皮,即便已经是烘干过的,但是闻起来,血腥的气息并没有淡去多少。这个时候倒也顾不得这些了,一间空房子里,他点着灯,炭火的盆子在不大的屋里,留下满屋的温暖。 羊皮筏子的制作是一件复杂的工程,但是好在前世接触过,他本人的动手能力也不算糟糕,这时候稍稍实践一番,一些疑难被攻克之后,就顺利起来。说起来,山羊皮用来做羊皮筏子,比起绵羊自然要差上很多,但是这个时候只要能用便可以,横竖也没有别的选择。 “呼哧、呼哧、呼哧……” 羊皮渐渐鼓起来,因为是山羊皮,同后世所见的形状有些不同,他稍稍欣赏了一下,随后右手松开,气体从手中原本被抓紧的口里泄出来。 “嗤……” 他笑了笑。 心中这个时候的有些盘算也到了最后的关头。以他对裴青衣的了解,既然选择现身同他说这些话,应该不至于是来骗他。那个冷漠的女子,是不屑干这些的。但是被骗的这种可能性,他在事先也必须考虑进去。 原本的计划要修改,要造一个更大的局,将可能出现的问题都包容进去。他一边吹着鼓起的羊皮,一边思量着这些问题。山羊皮鼓起像气球。 这个时候,敲门声传过来,不用想便也知道,是柳儿了。 “许公子,煨羊肉哦……” 声音轻巧地传过来。少女端着一罐子煲好的汤走进来。门被推开的时候,风雪的气息一股脑儿朝里涌着。汤罐热气腾腾,香味混在冷冽的气息里。 高个子的少女从厨房过来,其间有一段路是在雪里走过的。进了屋子之后,她将汤罐放在桌上,随后在火光下慌乱地拍打着肩头的雪花——若是动作慢一点,雪便会在炭火的温热里化成水。不过即便如此,肩头也有些湿湿的。这让她有些无奈。 “呀,这个是山羊皮?居然能吹得这么大?”目光落在许宣身前鼓起物事上,少女睁大了眼睛。 第224章落雪无痕(二) 好奇心是谁都有的,吹羊皮筏子这种事情,柳儿平素不曾遇到过。原本血淋淋的羊皮,被处理干净之后,虽然味道不好闻,但是吹起来鼓鼓囊囊的,臃肿得可爱,一下子吸引了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许宣便也没有介意充当一下临时的师傅,做一下简单的指导。 “这里注意,不扎紧的话,会漏气。” “这里随意就好,反正不出意外,也只是用一次……哎,小心小心,不要弄破了……” 其实他也是半吊子,羊皮筏子只是勉强会做而已,若真的教徒弟,就有些不够了。但好在前期的工作他已经完成,剩下的便是一些简单的充气、扎口的工作,这个谁来做都是一样的。 柳儿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着气,模样看起来极为可爱。到得后来,整张精致的脸蛋憋得红红的。 羊皮鼓起来虽然有些像后世的气球,但是并不似气球那般脆弱,因此倒是不用担心会吹炸的问题。随后几只羊皮被吹得鼓鼓的,柳儿在一旁轻轻推了一把,蹦蹦跳跳地撞到桌角的地方,反弹回来。 “浮力应该是够了的,至于到底能承受多少重量,随后还要测试。”许宣伸手在羊皮球上拍了几下,咂摸着嘴巴在一旁自言自语了一句。柳儿古怪地看了他一样,对于“浮力”之类的词语,有些听不懂。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兴致,心中也有些明白过来,这些羊皮的用处。 需要她的水性,需要羊皮球……许公子,这是要做什么呢?心中抱着这样的疑惑,但是少女乖巧地不曾询问出来。在她心理,对于许宣的信任已经没有道理了。在先前买羊的事情上,她因为自己错怪许宣没有同情心,回来之后还暗自懊悔了一阵。 反正,他应该是有了想法的,自己只要听话便可以了,其他的事情……嗯,不管了。 许宣推开窗子朝外看了一眼,随后将窗户合上。 “这样大的雪啊……”他这般说了一句,皱了皱眉头。 入夜的时候,还是小雪的天气,这个时候已经转到了中雪的程度,并且还有加剧的趋势。在许宣所做的准备里,是不曾考虑到这一点的。但是到得眼下,箭在弦上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他所担心的在这样的天气里,柳儿的水性到底能发挥到哪一步。原本让柳儿下水的计划就已经很勉强,到得眼下下雪天,若是在水中,温度怕是还要低一些。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就有些不忍心了。 高个少女在一旁大概是猜到了许宣的心思,将一只吹满气的羊皮球朝许宣扔过来。 “许公子莫非是担心柳儿应付不来么?” 许宣接住羊皮球,朝她为难地笑笑:“这样冷的天气呢。” “这个不算什么的。”柳儿在一旁摇了摇头:“冬日里捕鱼,这样的天气也遇到过。柳儿不怕……”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随后有些俏皮地说了句:“莫非在许公子眼里,柳儿便这般娇弱?” “呵。”许宣笑着没有说话。少女话说起来虽然轻松,但是数九寒天,又下着雪,即便心智能够坚定,但是身体的反应并不是心理可以控制的。这样的日子下水,很容易冻僵,腿脚也可能会抽筋,若是这样的情况,那么便会很危险了。 若不是事情到得这一步,他真的不愿去尝试。这个时候倒是有些后悔起来,若是先前就去做这些事情,也不至于如此被动。眼下是下雪,希望……外力的变故不要再有了。 …… 临仙楼里已经开始散场了,酒气混合着菜肴的残余味道从飘过来。小二们将客人送走,随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出来,回到各自的厢房,互相交谈着关于一天接待里的各种轶事,或是评价一些某个顾客的品行。这样的说话,也有涉及自身所做的事情——哪些比较好,哪些又有不足可以改进的。这些有些三省吾身的意思,也是许宣原先定好的事情。每个人每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一个评价,让识字的小二代笔写下来。据说,这些都会列入岁末的考核当中,直接关系到那个什么……嗯,年终奖。 声音传过来,许宣将一罐煨得温热的汤喝了一半。时间过去,汤已经有些冷了,不过依旧入味。 原本在这样的夜里,暗中应该是有很多眼睛在盯着的。但是自从裴青衣说出让他放手去做的话之后,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监视被降低到什么样的程度。雪天也刮风,呼呼的吹着房屋的角檐,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雪夜里有鸟叫声响起来,连着三声,一声比一声要响。 许宣将盛汤的罐子递给柳儿:“你先下去早些睡吧,明日就要辛苦你了。”柳儿对于羊皮吹起的气球,还没有玩够,但是许宣这样说了之后,她也就乖巧地退下去。在她心中,眼下比较安逸的生活,都是因为许宣的缘故。她在东厢的地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同许宣这里隔得并不远,她出了门,径直在露天的雪地里走一阵就可以到达。 小二们打着灯笼在走,橘色的火光在这样的天气里朦朦胧胧的。 明天,自己一定要好好干。 少女在雪中朝身后亮着灯火的屋子看了一眼,右手握成拳头,在心中这般对自己说了一句。 …… 许宣背对着房门,在屋里凝视着桌上摇曳的火光,火光蹦蹦跳跳,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也是忽短忽长的,他伸手拢了拢,一切才平静下来。炭火这个时候已经快到烧完的时候,屋内的温度渐渐地凉了下去。但他表情平静,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风雪伴着推门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来。 “你果然来了……”许宣笑着说了一句,转身回过头,随后声音止住,微微有些愕然…… “怎么是你?” “你以为会是谁?”来人在灯火掩映之下,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有些惫懒地说道:“有酒没有?” 许宣沉默地望着令狐楚。原本那声鸟叫他在茶楼里听到过,当时应该是裴青衣的那个同伴唤她离开的信号。这时候,原本以为来人会是裴青衣,只是没有想到居然不是的…… 灯火因为屋外进来的风,有猛然间摇曳了一阵。他连忙伸手去笼住,这时候,火焰就像他的心情一般,一上一下的。但是随后等光影平复下来,他的心态就又恢复的了平静。 “你好像很意外?”令狐楚冲他笑了笑:“我喜欢你这样的表情。” 许宣收回惊讶的神色,随后耸了耸肩。 “你不厚道啊,背着我搞小动作……唔,这个是什么?”令狐楚走到墙边的地方,抬脚踢了踢羊皮球中的一只,有些疑惑地问道。 “羊皮筏子。” 令狐楚沉默地又看了一眼,随后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朝许宣望过来。从他的样子看,应该是在雪中奔行很久了,一声的雪片在门口的地方抖落了一地水滴,但这时候残留的一些在他的身上化作斑斑驳驳的湿痕。 “我等不下去了,你又瞒了我很多的事情,所以最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不要以为我只安排了一波人监视你……”声音到这里稍稍停了停,随后说道:“是三波。第一波被打晕了,第二波被人拦住……第三波,呵,是我……” “你先前同我说,你不认识那个杀掉穆云槐的人……我当时信了,但是你好像骗了我啊……”令狐楚在许宣对面的,说起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有酒么?” 酒是有的。许宣冲墙角的几个酒坛指了指。 喝着酒,令狐楚的面色缓解了一下:“今天那个女人找你,我看到了……其实不只我看到了。”随后令狐楚面对这许宣微微有些疑惑的表情说道:“这个世界上不缺聪明人。许家的事情,是冲你来的……你现在也应该明白过来。”令狐楚说道这里,脑袋朝许宣靠过来,酒气从他的鼻息中溢出:“那么现在你会不会还很有把握?”他说着,指了指眼前的羊皮球。 许宣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回答。令狐楚的到来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是自从知道自己所做的计划出来问题之后,他对这些也不是没有准备的。 令狐楚撇撇嘴:“那个女人……”原本大概是想对裴青衣做一番贬低的,但是话到口头,变成了:“唔,一般般了……若是正常情况之下,我要胜她恐怕要很费一番手脚……但我喜欢偷袭。” “所以,你有什么话就都说了罢,过了今夜,可能就没机会了。”一坛酒喝完,令狐楚将酒坛子狠狠地拍在桌面上。烛台被这样的力道震翻,原本就快燃尽的蜡烛,很快就熄灭了。 四周陷入了黑暗。 “你是在威胁我么?” “你值得我威胁么?杀你是一件在简单不过的事情……” 沉默。 过的片刻,黑暗中响起书生声音。 “真的?” “真的!” “但是……你是个好人。“ “……” 第225章落雪无痕(三) 发一张好人卡,即便是对男人,在许宣这里也是毫无压力的,但却叫令狐楚愣了半晌,并不知道许宣从何处得出这样的结论来。对于一个锦衣卫而言,这样的评价多少显出一些讽刺的意思。呵,一个好人……过的片刻,他伸手在酒坛壁上屈指弹了弹。 “咚、咚、咚!其实……”黑暗中令狐楚撇撇嘴:“没用的。” “你说什么都没用了。这种事情,勾心斗角的,你一介书生连自保都做不到,原本就不该搀和进来。你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平日里写写诗,吃吃酒,逛逛青楼。你本身有才华,风流才子都不需要装,本就是了,或许还有青楼女子自荐枕席的可能……你想做生意,那就该干干净净地做生意。凭你的能力,发财是迟早的事情。原本穆云槐的那些财物,我并没有要回来,都给你用了……” 黑暗中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炉里的炭火已经完全熄灭。屋外的寒冷顺着并不严实的门窗的缝隙,丝丝地朝里渗,将屋内的暖意驱散掉一些。许宣在黑暗里朝令狐楚看了看,这个时候其实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并不能真的看见什么。 “我记住你的人情了。” “可你太贪心了……”令狐楚有些叹息地说道:“你不该打那些东西的主意,虽然你卷进来是偶然,但是原本是有机会将自己摘出去的。原本……你可以干干净净地回到你自己的生活里。我给过你机会,但是你一直都没有……”令狐楚的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我是个好人……啧,你认为你很了解我?” “呵。”黑暗中,许宣摇头自嘲的笑笑。他对令狐楚的评价和看法,也只是通过同对多次的接触总结出来的。以他看人的眼光,从对方的行事中看出性格,再从性格推导出一些本质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很多时候人性的复杂并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其实说起来,他并不了解令狐楚。 “你突然间就决定要杀我?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话虽这么说,这个时候他已经觉得令狐楚不像是在开玩笑地说着这些话。但是想起他一些神经质的举动,便觉得很多事情,并不是按照常理便能够推断的出来的。 “你根本不曾了解我……我九岁便开始杀人,九岁啊,你能想得到么?当时用的是一把柴刀……啧,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把刀上沾血的样子。锈锈的,也很钝,不太适合用来杀人。”令狐楚的声音像是回忆,又有些像是叹息:“后来我做了锦衣卫,一路做到百户。这条路并不好走,我杀过很多人……他们中有好人,有坏人……甚至老、弱、妇、孺。” 他说到这里,朝四周的黑暗里望了望,仿佛那里有着什么东西似的:“有的是明里杀掉的,但是暗里杀掉的更多一些。这些人,有时候觉得好像并没有死……觉得他们总是会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令狐楚伸手朝黑暗中指了指:“以后啊,我也会觉得你在看着我了。” 许宣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着不曾说话。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我做过很多的事情,有几件还是大事……原本积累的功劳,已经够一个千户的了……但是,我没有去做。官做到多大我并不在乎,在他人眼里,我是朝廷的鹰犬,我是一条走狗……到了千户那一步,勾心斗角就更多了……每走一步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若是走错了……”令狐楚又伸手在酒坛子上弹了一下:“我就死了……” “但说起来,死好像也没什可怕的。如果你杀了那么多人,你也会麻木,你会觉得,有时候死亡不过如此……你觉得我不会杀你?”冷冷的将这句话说出来,令狐楚将脑袋朝许宣靠过去:“你怎么敢这么认为?” “大明律有规定……” “不要和我说大明律,那个东西你信么?” “那五峰遗宝……” “五峰遗宝,即便真的有……但与我何干?我来徽州府,只是为了寻找乐子的,这话我只同你说。我只是想做些有趣的事情,仅此而已……杀不杀你,全看我的心情,全看我觉得事情……是不是有趣。” “我并不需要钱,之所以还干着锦衣卫,也只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做。造反,嗯,造反虽然比较刺激,但是太麻烦了一点……”这样有些大逆不道的话,从令狐楚口中说来,平淡得古怪的语气。 “如果你杀了我,你会更无聊的。” “不会啊,杀了你,事情才有会趣……原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看看你能够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没想到轻易就落入了算计里。现在我在岩镇,就是想要赢的,只要赢了其他人,或许就没那么无聊了吧。你不需要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事情,因为你要是死了,这些事情就还有得玩。如果你现在就说出来了,太扫兴……” “虽然我也很舍不得,但是我是想继续玩下去……所以,节哀顺变吧。”他说道这里,冲许宣咧嘴笑笑:“另外,你想想看,这么有才华的书生死在我手里,多有意思……” 黑暗中,令狐楚的双目似乎贴着他的脸。酒气喷在他的脸上,化作一丝冰冷的寒意,还有令狐楚冷漠得可怕的目光。曾经二人的一些往来,一些凌乱琐碎的记忆,这个时候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只是,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许宣却平静地有些古怪。这种平静并不是一种伪装,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绪。似乎与生俱来的他就是那般镇定的样子。仿佛礁石一般,岿然不动。 即便四周的黑暗,都压抑不住这种平静的蔓延。令狐楚先前的一番话,仿佛一颗丢入湖水中的小石子,连浪花都不曾翻起来,便沉寂下去。在这样的过程中,许宣浑身上下,一些上位者的气势散发出来……当然,这样的说法太过虚无缥缈,只是那样的姿态,也一定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对一些事情看得淡到某种程度,才能有的心态。 令狐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偏偏头笑出声来:“呵……”他站起身,沉稳的步子慢慢踱到窗子边上。 “有时候,真的有些搞不懂你,明明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偏偏……呵,不管了。”令狐楚伸手按在窗户之上,转头说了句:“这天底下,在这样下雪的夜里,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冻死的,跌死的,饿死的,或者……被人杀死的。” 许宣背对着令狐楚,这个时候听到他的话,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也不至于再去多说类似垂死挣扎的话。令狐楚先前那番话琐碎的话语,意义也有些支离破碎,但他却是听懂了的——无非是在告诉许宣,对于花山,对于许宣,他都不在乎。只要事情有趣,他就会随心所欲地去做。 “你又不曾听天气预报,说不定雪已经停了……”许宣在黑暗里,这般说了一句。 “是么……”令狐楚伸手将窗户打开,“吱悠”的声音在清冷的雪夜里响起来。 黑暗的屋子里,陡然间变得有些明亮,窗外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挂上了一轮圆月,清辉洒落,被雪反射着,整个世界陷入一种古怪的亮色里。 啧,明明是随口乱说的…… 许宣转过身,冲令狐楚无奈地摊了摊手。 令狐楚在窗口处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到得午夜时分,临仙楼已经完全沉寂下去,小二们、侍女们、柳儿……应该都已经睡熟了。 “你看,你说的不准确,雪已经停了……你或许也杀不掉我。”许宣站起身,走到角落的地方,取了一坛酒,回来摆在桌上:“我若是你,就过来喝酒。” “你在等方元夫过来救你么?”下一刻,令狐楚的话传过来,令得许宣的手微微僵了僵,随后酒坛子摆在桌上的力道微微有些大了,“咚”的一声。 “这种事情,你能想到,我又怎么能不防?”窗外凉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混合着令狐楚的话语声:“有五个人拦住他,都是锦衣卫里的好手……他一时半会儿是赶不过来的。”令狐楚笑了笑:“不得不说,你很谨慎……原本是准备对付那个叫裴青衣的女人吧?” 许宣在桌旁晃晃坐下来,目光定定地看着令狐楚,这个时候,心中已经预料到他紧接着想要做的事情。 “毁尸灭迹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所以……时间紧迫。还有什么遗言,就交代了吧……你的几个相好,我会给带话给她们,让她们也节哀顺变。” 有些事情,已经可以了。令狐楚的身子离开窗户,朝许宣走过去。书生在他的视线里,只是将头垂下来。 但是,下一刻,书生的反应又让他觉得奇怪。 “我若是你,就会少说点神神叨叨的话,明明一点都不适合做反派。偏偏要在这里玩神经病……”书生在那边,头抬起来,正眼睛明亮的看着他,根本见不到半点害怕的意思:“我若是你,就过来一起喝酒……喂,你到底到没到啊?” 最后一句话,让令狐楚微微怔了怔。 这个时候,窗外响起一阵叹息。 锦衣卫百户的眼神陡然凝了凝。 到得这个时候,许宣望着窗外被雪反射出的清辉,以及人的身影,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 黑暗的房间里,蜡烛被重新点上,许宣在火光上加了一个灯罩,因此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原本两个人的屋子里,眼下有第三个人在。 令狐楚望着走进房间的来人,神情变得复杂:“是你。” 门已经被推开,雪后的空气带着湿意,冷冷地灌进来。 “原来是老先生……”许宣站起身,朝门口的地方行礼说道。 来人朝他点点头,随后走过令狐楚身边的时候停了停。 “罗长生压不住你,所以我来了……老朽已经很久不曾和人动手了,你要不要试试?” 令狐楚楚望着来人,眼神闪烁片刻,随后有些意味莫名的笑了笑,但是并没有真的出手。这个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出手的勇气。 “你过来,不怕你家大人出意外?” 来人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这些事情,应该是你来担心才对。今夜你来这里,不怕你的人遭殃?” 直到对方说出这句话,令狐楚的神情才真的起了变换。 “老九……”令狐楚皱了皱眉头,随后望着许宣沉默了片刻才道:“呵,这倒有点意思了。” “过来喝酒吧。”许宣朝他招招手,这个时候,花生、瓜子之类的已经被他摆到桌子上,另外还有一盘炸小黄鱼。先前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这个时候一齐拿出来:“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一点都不文明……”许宣取了三只酒杯,将酒倒满,随后才严肃地朝令狐楚说了句:“你不是要玩么?现在才开始……” 许宣率先坐下来,叫老九的长随随后过去,也在他一旁的地方坐下来:“许公子的消息早些时候刘大人便已经收到,不过因为有要事在身,只派了老朽过来。还请许公子见谅。” 许宣冲他拱拱手:“老先生说笑了,先前晚辈还在想着会是谁过来,不曾想到是老先生……” 刘守义身边的老长随,许宣已经见过很多次。很多时候,他都跟在刘守义身边,横竖没有半点存在感。但是许宣注意到一些细节,对方虽然是长随,但是刘守义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怠慢的意思,因此对他的身份就有过猜测,知道应该不是简单的人物。这个时候他出现之后,见到令狐楚的一些反常行为,他心中就更确定这一点。 真人,是不露相的。 令狐楚在站在一旁,眉头紧紧皱起来。随后将目光移到许宣脸上,试图从他的神情上读出一些东西来。但是如同先前他在令狐楚的威胁之下的平静一样,这个时候,许宣所有的依旧只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坐啊!”许宣冲他挑了挑眉头。 于是就坐下来了。 “是不是想不通?”许宣将酒杯推到令狐楚面前,笑着问了一句。 令狐楚依旧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了一旁的老九,这个时候,见对方手中的酒杯已经空了。 “其实你想不通,心情不太好。但这个事情……你要试着接受。”许宣朝口中扔了一粒花生,嚼了嚼:“自从在茶楼里见到裴青衣,我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说起来这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有时候因为因为心态,轻视了很多人、很多事……但是不要紧,还有弥补的可能。”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举起身前的酒杯,将其间的酒水一饮而尽。 许宣的声音接着响起来:“计划出了问题,就要修补。但是如果还照着之前的做法,便会很被动。大家都是聪明人,对不对,大家都在玩这个游戏……如果我照着原先的想法去做,那么这个游戏的主动权其实还在你们手中。那个暗里的凶手是这般想法,那么你呢?刘大人呢?”说道这里,许宣看了一眼身边的老九,那边只是在剥着花生,似乎对他的话并不在意。 “我原先所要做的事情,便是希望将斗争推到最后一步,大家都走到明面上来……那个时候,我就有机会看到所有的人。我可以知道是谁杀了顾掌柜。”许宣一边说着,一边将令狐楚的杯子斟满酒水:“现在虽然错了,但是目的还是没有变的……只不过是提前了一些。” 许宣将酒坛子放下来之后,笑着看了令狐楚一眼,这个时候锦衣卫百户的只是一脸的默然。屋外有鸟儿的叫声。 “你有没有觉得很热闹啊?” 许宣随后的问题让令狐楚微微有些意外,但随后他便知道这句话里的所指了。 又有人走了进来,一袭青衣的身影,带着风雪的气息,在灯火中慢慢接近。 令狐楚身形一震,猛得站起身来。 “不要冲动,不要冲动……”许宣在一旁冲他摇摇头:“年轻人。” 令狐楚想了想,又一次坐下去,不过这个时候,脸色已经变得难看起来。原本以为自己才是算计的那个,但是短暂的时间过去,一切都被翻转过来,而在这之前,他一点都不曾意识到。 裴青衣在令狐楚对面的地方坐下来,二人在先前是打斗过一番的,但这个时候,青衣女子并没有抬眼看他。 “能不能喝酒?”许宣朝裴青衣递过一只酒杯。那边也没有接,直接抓过一只酒坛子,拍去封泥,仰头喝起来。 青衣女子仰头痛饮的时候,叫老九的长随在一旁自顾自地剥着花生,许宣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令狐楚只是在沉默中注视着眼前的酒水。 一切都变得古怪。 第226章落雪无痕(四) 酒倒入杯中,发出轻微的声响,月色清冷地洒在雪夜临仙楼的某间屋子里外面,有人喝酒的声音自屋内传出,也是轻轻巧巧的那种。至于某些“哔哔啵啵”的声音,大概是在剥花生了。 “啧……” 在小酌了一口酒之后,许宣咂摸着嘴巴,又朝口中丢了一粒花生,随后目光转向一旁的令狐楚:“你好像有些不开心啊。”这个时候老九和裴青衣都在,倒不至于害怕令狐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许宣有些揶揄地说了一句:“不要那么严肃嘛,无论何时,都要有平常心。” 令狐楚抬眼斜了斜他,并没有说话。在他对面的地方,裴青衣已经将酒坛子放下来,原本满满的一坛酒,这个时候已经被她喝空了,面色却并无半点改变。这种被命名为“徽酿”的酒水度数是很高的,同眼下冲冲肠胃的酒水二者并无可比性,因此只是从这一点,便能判断出她的酒量来。 女汉子。 “来,走一个……喝完这杯酒就告诉你。”许宣举起自己的酒杯,冲令狐楚稍稍示意一下,但是对方并没有理会他,他也不介意,随后伸手在令狐楚身前的杯子上轻轻碰了碰:“茶楼里我同她见面的事情,你已经知道。”许宣说到这里,抬眼朝身边的裴青衣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女子已经伸手拍去另一坛酒的封泥。许宣收回目光冲令狐楚笑了笑:“但是我们具体的谈话,你肯定不会知道。” “呵,莫非是你们事先商量好的?你们料到了我的举动?”令狐楚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宣,随后摇摇头:“我不信。”随后他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其实严格说起来,要杀许宣也是临时起意,连他自己原本都不曾想过。他做事情很多时候比较随性,就比如钱有家宴的那次,他第一次出现在人前,又打人、又写诗,就是谁都不曾想到的举动。这样的情况下,他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会如何去做,其他人……有怎么可能知道。 “你要杀我……这些自然不可能料到,正常人能做出这么二的事情来么?”许宣冲令狐楚撇撇嘴:“眼下的事情,虽然也不完全是为你准备的,不过总还是有关系。”许宣将酒杯举到嘴前,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找个机会大家坐下来谈一谈。” “你就那么确定我回来?”令狐楚挑了挑眉头,望着许宣疑惑地问了句。 “其实大家都能确定你会来……”许宣点点头,在酒杯便啄了一口,声音有些叹息:“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发神经了……每次遇到类似的事情,你都会来的。你的人被打晕了,你又找不到正主,所以肯定会来找我。我估摸着时间,人多的时候肯定不适合,因此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早一点或者晚一点……临仙楼关门之后,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方便的多。”说到这里,许宣顿了顿:“走之前,她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在那个时候我想做的,便是让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因此……她大概也知道你会来的。” 裴青衣在一旁,正准备将酒坛送到口边,听闻这句话,她止住动作,随后声音冷漠地说了句:“我不知道。” 许宣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无奈地说道:“这样的时候,你就不能配合一点么?你到底和谁一边?” 裴青衣并没有理会他,倒是老九在一旁觉得有趣,轻轻地牵动一下嘴角,算是在笑了。 “啧……那算个乌龙好了。”许宣咂摸着嘴巴,酒杯被他重新放回桌上:“知道你回来,但是不知道你会来杀我……所以有时候我些奇怪,你怎么不吃药?呵,下一次决定要杀我,不用这么麻烦,告诉我一声就可以了,我自裁吧……”话说到得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有些无奈地继续说道:“你要有意思,你想玩……但是杀我就真的有意思了?”许宣说道这里,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句:“神经病。” “有时候我也佩服自己,命好像很大。”许宣说着目光微微朝一旁的老九看了一眼,随后转回来:“我知道你要来,并且我知道她会来……所以我想着,要是大家都能坐下来,那便好了。” 老九在一旁点点头,从先前倒现在一直在剥的花山被他抓在手中,紧紧的一大把。随后一股脑儿塞到口中,声音有些囫囵地说道:“是那个叫元盼盼的女娃去报的信,于贲的女儿吧……” 令狐楚沉默了片刻,随后“嗤”得笑出声:“还以为你真能神机妙算呢,这种巧合,真是……”他说着摇摇头:“没意思得紧。” “但是结果不是一样么?你来了,你判断错了,你没能杀掉我。说起来先前我也怕得要死,你那么凶……啧啧,真是好~~可~~怕。”许宣这般说着,脸上却横竖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我不知道刘大人会派谁来,但是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他说到这里,冲一旁的老九露出心有余悸的神色:“说起来,若是老先生来迟一步,在下怕是要含笑九泉。” 老九闻言笑了笑:“老朽一早便到了,只是先前看着他二人在雪里一番争斗,因此没有立刻现身。” 许宣便笑着点点头。在先前的情况下,令狐楚已经对他露出赤裸裸的杀意,平静的心态他虽然也有,但那只是因为经历大风大浪,能够做到临危不惧罢了。临危不惧这种事很多时候都是给人看的,就内里来说,不可能真的一点都不害怕。 “那么……你还想不想杀我?”许宣冲令狐楚问了一句。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你猜!” “真是没意思……”许宣撇撇嘴:“最烦你这种放弃治疗的人……” 在先前同令狐楚的很多次接触,对方都没有露出太多的侵犯性,因此今日对于他举动,许宣也没有料到。好在一切都在先前布置下去,他知道刘守义会派人来,因此死亡的危机终究不曾出现。虽然是歪打正着,但是终究是躲过去一劫了。至于之后……是撕破脸,还是继续弯弯绕,那都是后话。 “现在,让我们开始谈正事吧!” …… 明月在中天的地方,眼下到得月中时分,正是团圆的时候。一阵雪将世间染成银白的色泽,原本鳞次栉比的屋舍,眼下都是统一的白,明晃晃的,在月光底下,朝远处不断绵延过去。 临仙楼不远的地方,有人急速过来,跑得那般快,但是踩在雪上的脚印却并不是很深。浅浅的在雪面上落下一道笔直的线。来人一路过来,大概已经奔行了很久了,从他头顶上不断蒸腾的水雾便能知道。 临仙楼的街道虽然不短,由南自北二里多路,但是因为来人的速度,很快就到了眼前。他在临仙楼前站住身子,随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下一刻,眉头微微皱起来:“谁?”身形一瞬间紧紧崩起来,脚步张开,一篷堆积的雪粒被震成雾状,纷纷扬扬地洒落四方。 安安静静的街道,偶尔有冻醒的狗,耐不住了,在月光下扯着喉咙叫上几声。随后惊醒了屋里睡梦中的主人,换来几句带着朦胧睡意的呵斥。于是便老实下来了。 来人在雪中静静地站了片刻,暗里才有声音传过来。 “自己人,自己人……”有人从隐隐里走出来,微微举起双手表达着自己的无害,月光之下映出他的脸庞:“方兄好!” “是你……和那个女人一道的……”来人皱了皱眉头,不过身形并没有放松,随后微微迟疑地说了句:“自己人?” “呵,方兄来得迟,眼下里面正谈着呢,在下在这里望风……” “哦~~汉文有没有事?” “差点被令狐楚杀掉,不过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刘守义的那个长随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身影原本绷紧的身子才稍稍放松一些:“没事就好……” 来人便是方元夫了。 原本接到临仙楼小二的报信,他便赶过来,只是在路上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阻碍他的,居然是锦衣卫,都是平日里熟识之人。五个人都是锦衣卫的好手,虽然对于他并不算特别大的威胁,但来来往往的打斗一番,一时间也没能取胜。对方的目的大概也只是为了阻碍他,因此纠缠一阵也就自行退去了。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的心头升起一些不妙的感觉。 一直以来,许宣都在铤而走险,他素来是有着某种担心的。到得此时,这种担心陡然间化作现实,随后过来的途中心情一直都很忐忑。 不过好在没事。 令狐楚! 方元夫皱了皱眉头,随后朝正空的月色看了一眼,这个时候,头顶的热气也已经散去不见,身体微凉。 一座城,便在雪夜里陷入某种沉寂当中。若从高出俯瞰,零零星星的,只有几盏还在亮着的灯火。在白雪掩映之下,显得突兀。 第227章落雪无痕(五) 灯火在白雪的掩映下,零零落落地散布在岩镇不同的角落。有些是还未休息的人家,有些大概是为了第二日白日里的忙活,已经起床了的。还有的,便是青楼妓馆。不夜的烟花场所,这个时候正是热闹的时辰。虽然天冷的日子里,很多熟客都没有过来,但是这并没有让热闹消减多少。妓女们卖艺或是卖身,都是平素习惯了的事情,在这样的雪夜里,横竖是没有半点影响的。 程家也属于没有熄灯的人家。 自从临仙楼墨展之后,程家众人歇息的时间就被推后了很多。主人不曾睡,连带这下人们也不会有胆子早早睡去。虽然心中抱怨,但是口中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随着时日,这样的情况被不断朝后推过去,但谁都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近程家,真的是太乱了一些。 临仙楼墨展当天,许宣所给出的墨方到得眼下已经真实性已经得到确认,于是暗里的很多东西就依托于墨方开始慢慢发酵。到得现在为止,很多原本依附于程家的墨上明里暗里已经表示了倒戈的意思。 一款好墨直接关系着墨商的生死存亡,多年以来,围绕着墨方进行的斗争并不算罕见。但是在很多常见的斗争里,没有一次及得上临仙楼墨展所展现的那般轰轰烈烈。 一次也没有。 那么一场并不那么精致的策划仿佛还在人的眼前,但是在这之后,就简单粗暴地将徽州府已经固定多年的墨业搅动得天翻地覆。一款款原本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好墨,仿佛天上掉下来一般。众人无论如何去想,也猜不出这样近乎不可能的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众人的各自猜想且不去提它,眼下所能确定的,便是许墨会在这一次事情之后,以极为霸道的姿势正式崛起了。许宣所给出的墨方只有一半,随后墨商们凭借墨方去许家对比了墨的样品,心中的怀疑就彻底消失。紧接着许家拿准了墨商们的心态,第一时间摆出合作的态度。 另一半的墨方当然不会轻易公布出来,这也是怕墨商们首鼠两端,拿了许家的好处随后翻脸,因此许家所采用的便还是许宣所提出的委托加工的形式。在前三年,由各大墨商出资,许家负责墨的加工制作,双方按照各自的投资进行分成。这样持续三年之后,墨方才能正式归属墨商们。 横竖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墨商们在心中计较一番得失。横竖也只是三年的时间,所需要的投入并不算很多,甚至还有赚头。而且各自原先在经营的墨还能够继续卖下去……于是并没有太过犹豫,便纷纷同意下来。随后签协议,按手印,这些就都是走走形式了。 这样的局面,对程家而言已经不能再说是不利,而是已经到得毁灭性的打击的程度了。程家自己的墨方被公开,这样的情况下,居然拿始作俑者毫无办法,这已经是无奈之极……更麻烦的,还在于许宣给程家所提供的墨方。 这简直是无解。 若是不接受许宣的墨方,那么随后程家凭借原本的几款墨,并不能支撑很久。而有了许宣提供的新墨,其他墨商想要赶上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若接受了许宣的墨方,那么便代表着承认了许家所指定玩法。这对于一直以来,作为徽州墨规则制定者程家而言,是难以接受的。 很多的事情要处理,很多的关系要笼络,原本关于程墨的发展计划要推倒重来,这些日子,程家上上下下,都忙得团团转。深夜还未能安歇,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了。但问题在于,这样的努力之后,取得的效果并不明显。原本还雄心勃勃的准备建立墨业商帮,问鼎帮主之位的程家,转眼间就已经有了穷途末路的感觉。 但是到底是瘦死的骆驼,一时间还是很难倒掉的,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人都在观望着。程家、许家……以及徽州墨业未来的走向。 烦躁不安的气氛仿佛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整个程家的上空,即便是下了雪,也未能将这样的气氛冲淡多少。 这个时候,点起灯火的屋舍有很多间,其中有一间是最为特别的。在程家整个烦乱的气氛掩盖之下,这里居然给人的却是平和的感觉。 “雪停了啊……” 程子善在灯火里听见张先生在书桌前这般说了一句。在张先生不远的地方,有一袭黑衣的身影。这种人穿着夜行衣,大多时候都行走于黑暗里。 人,程子善不曾见过。但是见对方举手投足间的肃杀之气,便知道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即使从于贲身上,他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气势。 那种感觉……是煞气,好像有他在的场合,气氛就会凝重很多。程子善想着片刻之前对方看自己的眼神,狠戾中带着某种残忍,心中略微有一丝颤抖。当然,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害怕了。 只是对方虽然狠戾,但是对方在张先生面前,却显得很老实的,即使是说话,也是小小的声音。而且从他的神情上,程子善居然读出了一丝畏惧。程子善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张先生在灯火照应下的侧脸,实在是想不出,这张大多数时候显得温文尔雅的,到底有什么可怕之处。 黑衣人小声地向张先生说着一些事情,张先生脸上的表情一直波澜不惊的。到得此时此刻,程子善也知道,张先生虽然足不出户,但是对很多事情都很清楚的原因所在——有这样的手下,随时对岩镇的事情进行汇报。 下一刻,黑衣人口中吐露了一个词,张先生才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但这样的表情也是极为短暂的,随后也就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程子善在不远处微微捕捉到一些…… 临仙楼。 又是这个地方,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呵,倒真是热闹……”张先生说着话的时候,手指敲打在书桌之上,灯火在这样的节奏里摇摇晃晃:“这么说,刘守义现在是孤家寡人了……” “这样的机会……” 第228章落雪无痕(六) 灯火掩映之中,张先生眯了眯眼睛,随后伸手在桌上一本原本在看的书籍角页处折了个耳朵,从容地将书合起来。桌角的地方摆着砚台,墨迹还没有干。他从笔架上取下毛笔的,摊开一张毛边纸。毛笔在砚台里吃饱了墨,随后在砚台边缘舔了一下。待到移到纸面上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疑地顿了顿。 程子善注意到他的动作,心情在某一刻提起来。这一笔落下去…… 刘大人啊……他皱紧了眉头,将脑袋紧紧地低下去。这个时候自己的情绪,是不能让人看见的。 张先生的迟疑并没有太久,随后毛笔在纸页上划过,简简单单地写了几笔,就被重新搁放在笔架之上。程子善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那张纸页已经被交到黑衣人的手中。随后,那人将纸页收好,冲张先生拱拱手,朝后退了几步,待接近程子善的时候,才将身子转过来。小小的细节,便能看出对方对张先生的敬畏到了何种程度。那人朝程子善斜了一眼,随后出门去了。 这个时候离得近,就更能注意到对方眼神中的那抹遮掩不住的狠戾。这样的人,居然在他家里出现了……程子善只是同他稍稍对视了一眼,便重新将目光转到一旁,落在房间的角落里。 门被推开,古旧的声音传入耳中,白雪映着月色,房间里稍稍亮了亮,随后又暗下去。程子善凝神听了片刻,脚步声只是在屋檐下的走廊稍稍持续了一阵,便消失不见了。 于是心头难免有些疑惑,这样几步,似乎连院门也不曾出去,怎么就没有动静了?但是随后屋顶上传了一阵轻微的响动,瓦砾“哔哩、哔哩”地声音传来,他才有了一丝明悟。这样的人,高来高去的…… 果然…… 刘守义、程家……这样的想法不断在程子善脑海里盘亘。从眼下形式来看,张先生似乎要对刘守义动手。对于这样的争斗,他知道背后有着一个叫五峰遗宝的东西。但是,仅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某非真的值得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么? 若是事发,程家如何自处?程家如今已经陷在困境里,左右支绌,若是再遇到这样事情被牵连,那么有些不好的结果,就真的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反之,就算真的成功……呵,这样的成功,最好还是不要有了吧? 一时间他便陷在这样的情绪里,有些出不来。 有积雪从屋檐下坠落了一篷。砸在屋檐前的地面,“嘭”得发出一声轻响。突然的响动,让程子善回过神来,那边张先生正望着他。灯火摇曳,恍恍惚惚的感觉。 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因为先前门被打开,渗入了雪夜里的一丝寒冷,有些刺骨的感觉。但这个时候,之所以觉得冷,更多还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先生这是要陷程家于不义……”强行按捺住心头的情绪,他望着张先生,神情复杂地说了一句。 房间里很安静,因此话语声是清晰的。但是张先生却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信手拿起桌上的书籍,随意地翻阅起来。仿佛先前在他这里所做出的某个决定,只是一件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书页声轻松地响起来,在程家眼下慌乱的气氛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门是微微敞开着的,从屋里望过去,院外也有灯笼的光芒。有些屋子里人说话的声音,讨论的声音,或是争吵的声音,都能隐隐约约地听见。 “为什么?”这个时候心中的恐惧稍稍散去一些,程子善的声音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意。如果说平日里,高深莫测的张先生给他的感觉是敬畏,那么眼下的事情发生之后,敬畏虽然并没有消失,但是他也斗胆地质疑了一句。 这简直是要将程家往死路上逼。 张先生的目光在书籍的某一页定格了很久,才缓缓地翻过下一页。虽然表情是云淡风轻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心中自然也不会特别平静。这个时候程子善质疑话语响起来之后,他将书平放在桌面上,伸手在上面将书压平。 “生气了?” 目光望着程子善,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 程子善低了低头,随后抬起来:“晚辈只是搞不懂,真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么?那可是朝廷命官!只要出一点差池,先生或许不惧这些,但是这些对于程家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风从门外吹进来,整个房间里温暖的气息已经被吹散了,烛光猛得摇曳起来,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掉。 “去把门关上。”张先生点点头,这般说道。 程子善依言过去,推门之间古旧的声音让人的牙根有阵泛酸的感觉。张先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波澜不惊。 “朝廷命官,是很难杀……但是又不是一次做了。” 程子善转过身,有些惊骇地朝张先生看过去。谋杀朝廷命官,这种天大的事情,原本认为已经很难以置信了……但是在他那里居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么? “五峰遗宝对于刘守义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但是对我而言却意义重大。岩镇现在很乱,令狐楚带着锦衣卫过来,还有其他的几只小老鼠……但是我并在意这些。我所担心的,仅仅是刘守义。” “此人不好对付,虽然他眼下只是区区一个县官……我之所以按捺了这么久,就是因为顾忌他。若不是他,又令狐楚算什么?原本就想杀他的,但他身边时刻有高人护持,因此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的。人活着,就应该把握机会。你说呢?” 张先生的说起这些,语气略微感慨。但是对于程子善,他并不理解张先生所说的机会到底是什么,他只是考虑这此事对于程家的影响。 “先生可有想过程家?”程子善咬咬牙,到了这一步,他也没有什么顾忌了:“一直以来,程家待先生不薄,对于先生的要求,程家是有求必应的。虽然这些东西对于先生而言或许不足挂齿,但是程家自问并没有亏待过先生……家祖将先生奉为座上宾,极为敬重……先生有考虑过此事对程家的影响么?”反反复复的,程子善将这些话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张先生将烛台朝自己身前移了移,先前冷水吹进来,屋里有些冷。他伸出双手笼着火焰,反反复复地烤着。 “呵,程家……”张先生看着眼前程子善年轻的脸,有些意味莫名地重复了一遍,随后摇了摇头:“程君房敬重我,你可知是为何?” 便在程子善沉默间,张先生的话又一次响起来。 “因为没有我就没有程家啊……” 程子善原本有些阴沉的脸色,因为这句话,陡然间愣住了。 “徽州墨业这个行当存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先前那个许宣所搞出来的墨展你也去看过,知道这个行业是怎么到得眼下这一步的。在原本的徽墨行当里,并没有程家的地位,你莫非不知道么?” 张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程子善,而这个时候,程子善脸上的表情依旧保持着片刻之前的惊愕。 “程家的崛起,要感谢罗家……那个时候严阁老倒台,罗家被牵连进去,整个徽州墨业乱作一团……而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程家不过是只有一间制墨的小作坊的小墨商而已。当时比程家厉害的墨商,汪家、曹家、邓家……多不胜数。一大批同罗家有干系的墨商受了牵连,在那样一个混乱的时候,只要有实力的,谁都想待罗家而起……但为何偏偏是在当时实力微弱到几乎无法进入视线的程家?” 张先生缓缓地说着这番话,时间过去,程子善脸上愕然的神色已经平复下来,但这也只是表面,在他的心中,惊骇其实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程家制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弘治年间,但是一直没有特别的成就。直到嘉靖年间,作为当时徽州墨业行首的罗家倒台之后,程家才在极短的时间内,从一个小商贾,成为徽州墨业的领头,统一了徽墨当时混乱的局面。 在程子善这辈人里,这些事情原本都是祖辈辉煌的事迹。当时做这些事情的,正是程家如今的家主程君房,他的祖父。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事情不是这般简单。程家的崛起,并非是因缘际会的巧合……其中,还有别的原因。 “程君房本人的墨道上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若无我提供钱财,以及关系……程家恐怕到现在,依旧是底层的小商贾,而不可能做到徽州墨业行首这一步。” “这些年,程家背后的支持者……一直是我。”张先生说到此处,稍稍换了一个姿势,好整以暇地望着程子善:“程家只是我当时布下的一步闲棋而已……只要我不想继续,程家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程子善身子微微颤动一下,随后张先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过,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这件事情之后,程家的麻烦我来摆平。至于那个许家……全家上下六十九口,我可以一夜将其抹去。” 说话人是轻松的语气,但是听话者,这个时候却已经深深地沉默。横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229章落雪无痕(七) “在程家,也只有你接触到这些,知晓我的事情……”张先生将笼着火焰的双手放下来,轻轻地摩挲着,火焰的温度,在他的指尖留下一些温暖的气息:“和你相处这些时日,你的聪敏我看在眼中,比起其他的商贾子弟,你要强上太多了。所以,这件事后,无论结果怎么样……我答应你两件事。” “第一便是将许墨从徽墨中抹掉,此事无需花费太多气力便可以办到。论起商战,那个叫许宣的……”张先生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接着说起话来的时候,语气有些复杂:“他也算不错了。但是纯粹的商战并不能决定什么,人没了,一切阴谋诡计,也就不复存在……” “至于第二件事……若是事情真的败露,呵,其实这样的可能性不大。但若真的到得那一步,你可以跟着我走。” 张先生说完,注视着程子善:“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程子善在底下,灯火照在他的脸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家,原来是张先生在很多年前布下的一颗棋子,而眼下这颗棋子很可能被他随手丢掉。他心中想着这些,觉得有些讽刺,表面上风光无限的徽州墨业行首程家,内里居然脆弱到这样的地步。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就可能面临覆灭的危险。 其实,眼下的事情也不能算简单了。朝廷命官的死……自然不能算是小事情。 火光照亮并不算大的小屋,家具和人的影子被映在地面上。而这里同外间的斗争仿佛隔绝了一般,张先生的计划做出来,随后就有执行的人。这些人,他们的生生死死,同眼下平静的小院,平静的房间似乎没有关系了。但是火光之下,他却有种通体冰凉的感觉。 下雪的天气,真冷啊。他心中这般想着。 …… 许家的院落里也有灯火亮着,因为一些事情,许安绮有些睡不着。 顾士鹏的死已经过去很多天了,派去无锡的人暂时还没有消息传过来,不过即便有什么消息,恐怕也不会那么如意。但无论如何,顾士鹏的尸骨是一定要运回来的。而眼下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 伤心的情绪,自然还是有的,她心头的难过并没有比父亲去世那次有所稍减。白日里都在忙,那个书生所做的一切,到得眼下,已经开始将许墨朝着徽州墨业的巅峰处推过去了。 如果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那就真的太好了些。 而因为顾士鹏的死,许宣原本的一些安排,并没有取得最大的效果。眼下众人都在纷纷猜测着许家到底惹上了什么势力,才导致一个掌柜的惨死。因此,一方面靠近许家的同时,另一方所持的态度还是观望。 白日里积压在心头无法释放的情绪,到得眼下,才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披了貂皮裘子,将窗户推开,也不在意外间刺骨的寒冷。冷风拂在她俏丽的脸颊上,雪夜里,白皑皑的一片,一切都洁白的,月光也是一样。 什么时候,生活才能这样干净呢?虽然知道眼前的皑皑之下,其实掩盖了很多的腌臜,但她心中还是忍不住这般想着。 下一刻,思绪偏转。 不知道他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 县衙并不是很气派,特别是被白雪掩盖了外在的一些东西,自远处望过去,就同附近的其他建筑一样,只露出一个寻常的轮廓。 县衙里,有衙差提着灯笼,正在巡视着。其实这样的巡视,意义到底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但都是多少年来的老惯例,衙差们都已经习惯了,于是就应付一下。不过虽然是应付,但也是职责的一种,如今的县尊又比较严格,因此,也不至于特别的怠慢。 灯笼的火光照着眼前一、两丈外的路,路也全被雪覆盖住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巡视,真的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不过也怨不得谁,谁让自己昨日输了赌局呢?自己又是刚来当差,被欺负也是无法抱怨的事情。 衙差在雪中伸了个懒腰,心中暗自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不就回去睡吧?这样下了雪的日子,又是县衙,莫非还有哪个不开眼的蟊贼会过来么?嗯,去墙那边再转一圈,就回去。 月色洒下,清冷寒凉。围墙在月色照耀下,留下一道阴影。 年轻的衙差边走边想着这些,灯笼的火光,融进围墙的阴影里,缓缓的晕开一圈。下一刻,他却止住了脚步。手里的灯笼被微微抬起来,火光照耀眼前的墙壁,墙顶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他顺着墙沿望过去,随后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 雪在墙顶均匀地铺了一层,但是在中间处却有一个中断,那里本应该也被雪覆盖的,但是眼下却没有……这样的情况下,目光望过去,就觉得有些突兀了。 他心中想着这些,灯笼的火光顺着墙面缓缓朝那个方向推移过去。这一段墙,也不是没有雪的痕迹,只是似乎是遭了碰撞,雪从墙上被撞了下来,正在他身前的地方,散落在原本积雪的地面上。 奇了怪了。 衙差对着墙顶断层略略看了几眼,心中微微有些疑惑。但是这样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横竖又不是大事,那墙顶的雪,或许附近人家的夜猫在爬墙的时候撞下来的。 他这般想想,随后摇了摇头,灯笼的火光随后从墙头移开,又落回眼前的地面上。紧接着踩过身前的积雪,他就准备回去睡觉了。 火光照亮他身前的路,一丝困倦袭来,他打了个哈欠。这时候,就不曾注意到在他身边的墙上,火光其实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的。 后面的影子明显高大了很多,缓缓地朝前靠近,待到快接近的时候,前方影子的主人似乎觉察到什么,正准备将头回过去。便在这时候,后方的影子,双手陡然间张开。 猝不及防间,双手又猛得合上,微微还有一个轻微的旋动。 骨头的关节发出脆响。 灯笼仓促间掉在地上,一些积雪被慢慢融化开。 …… 第230章你的局 县衙的后院格局并不大,但是也并不算小,原本作为一个县官,都应该是有自己的宅院的。因此县衙附带的院落大多数情况下只是作为摆设来用。但是刘守义到任之后,也未曾在他处购置房产,便在后院里布置了一个小家——虽然这个家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家的味道。眼下为数不多的几株树木都被雪覆盖,月光下远远望过去,满树像是开满了梨花也似的。 刘守义还在灯前看书,灯光如豆点,隐隐约约地从窗纸透出来,下了雪的夜晚,横竖有些灯火寒窗的感觉。 炭火微微泛出了焦味,他揉了揉鼻头,将书页朝右边翻过去。桌前有一盏清茶,已经喝了一半下去了。翻几页书,喝几口茶,某一刻,有些类似的场景令他忆起很多年前的日子,年轻的时代他也曾在这样的雪夜里苦读过。 月光悄然无声地照耀下来,银辉落在院落的雪上面,盈盈得铺了一层。已经熄灭的灯笼掉在离墙根不远的地方。那里原本整洁的雪面上,微微有些凌乱的痕迹。 几个影子在雪地里,辨着灯火的方向,慢慢靠近。刘守义在灯下神情专注,读到兴致上的时候,双唇微微开阖一下,一些字句字他那精心蓄起的须下,小声地传出来。 影子慢慢靠进灯火,这个时候知道屋里是有人的,翻书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屋前走廊的檐下,静悄悄的,偶尔树叶间会有纸页承受不住雪的压力,缓缓地垂下来,将上面的积雪抖落在地面上。这个时候,积成一篷的积雪撞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声,让几个黑影的动作稍稍顿一顿。但是随后他们会继续靠近那亮着灯火的屋子。 有人在里面咳嗽了一声。声音在清冷的夜里,很明显地回荡。 黑影们已经摸索到了房间的门口,一些寒芒自他们双手间闪动。下一刻,他们就要将屋门打开了。 程家…… 张先生被茶水呛了一口,皱着眉头在嘴边稍稍掩了掩,这个时候,原本在读着的书籍被他扔在一边。 程子善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找了椅子坐下来。宽大的椅子,他的整个身子陷在里面,有些无力或是疲惫的感觉,这些都在他的脸上写着。灯火掩映下,可以看得很清楚。 除了张先生的咳嗽声,气氛显得沉默。 “以先生的本事,对那刘守义依旧存着顾忌……那么你又如何知道,这一次就一定能够成功?你说过,他的身边是有高人护持的。” 在沉默中爆发,程子善是不敢的,但是如果再不说些话,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在沉默中死掉。这个时候他同张先生已经将话说开了,有些话题也不算忌讳,因此便这般问了出来。 张先生将茶水送到嘴边抿了抿,摇头说道:“所以说,机会难得……说起来,这事还要感谢那个叫许宣的。” “许宣?”程子善陷在椅子里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一些疲惫的情绪化作好奇。这个名字…… 怎么又会同他有关系? “呵。”张先生并没有再多做解释。朝窗口的方向望了望,窗户是关紧的,外间的景象并不能看见。但是他的目光却仿佛透过窗纸,落在很远的地方。 这样的机会他等了很久了,心中想着外间所在进行的事情,虽然依旧是平静的表情,但他手中的茶水却泛起微不可察的一圈圈涟漪,那是手颤抖带起来的。 这个时候,毕竟是觉得……有些兴奋。 随后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茶。 …… 许安绮吹灭烛台上的灯火,窗户也已经关起来了。这个时候雪地反射着月光,窗外是明晃晃的。她见着树木的枝叶被月光自窗纸上映出来,因为都挂了雪的缘故,倒也不知道这些阡陌在一起的枝叶到底属于哪一棵树。 外面大概起风了,因为窗上的影子不断摆动。覆盖纸页的雪被风着,摇落在地上,枝叶于是露出本来的面目。 紫薇树的枝,桂树的枝,槐树…… 呵…… 心头数着这些,下一刻,少女勉力地牵动嘴角笑了笑,自己……还真是无聊地紧,居然去数这些东西。 她闭上眼睛,但是过得不久,又睁开来了。因为没有睡意,心头总觉得……有些事情要发生了。 古怪的感觉。到得最后,她也就认为是顾士鹏的事情搁在心头,让她无法安然入睡罢。按照常理来说,也应该是这样的。 …… 县衙后院,亮着灯火的门缝里,有人将一抹寒光插进去。月光下,那是一把短刃泛起的光泽。 门开了一道缝隙。 在屋里夜读的人,因为背对着门的缘故,并没有注意到门缝里正对着他的一双眼睛。 黑影在屋外相互对视了几眼,彼此间的默契早已经建立起来,因此只是略略的看了看,便能知道彼此的心意。 刘守义的目光在纸页上的一行字句上停了很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最喜欢咀嚼这些文字背后的含义,总能品出些不同的意思来。 …… 门被轻轻打开,黑影走进灯火里,在明亮的火光中,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他看着灯火下读书人的背影。 这里是县衙,对方是是父母官,是朝廷命官…… 不过,过不多时,他就要死了。 “动手!”他口中轻喝了一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太过集中而产生的幻觉,他发现自己在喊这一句话的时候,居然产生了回音。 回音在窗外的地方。 “动手!” ……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的灯火陡然熄灭,窗外的月光一下子明亮起来。那张平凡无奇的脸,还有他身后的同伴,便在一瞬间,被黑黢黢的房间吞噬进去。 …… 刘守义合上书页,黑夜里传来一些声音,他虽然在看着书,但是心中一直也在关注着一些事情。随后走到窗前,窗户被推开,月光便争先恐后地挤来。 纷繁嘈杂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那般明显。 “歹人行凶……” “张三蛋已经遇难……” “啊呀,报仇、报仇……” 嘈杂的声音,最后汇聚成一声森然的声音…… “杀!!!” 刘守义望着县衙的方向,轻轻地笑了笑。 呵。 第231章我的局 县衙里传来阵阵喊杀声,声音将枝头的雪震得簌簌地落在地面上。随后喊杀声自县衙朝周围波及过去,惊醒了睡梦中的很多人。有人自床上猛然弹起来,带着朦胧的睡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望。不过墙壁阻隔视线,什么也看不见。随后披衣下床,或是出门,或是推开窗子,待确定了声音的来源之后,都是一脸惊愕的表情。 那个方向……是县衙。 怎么了呢? 疑惑间,却并没有人走出家门。这一方面是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另一方面,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人们对于眼下的事情多少都有着一些判断。县衙里的喊杀声,只是这般想想,也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是不会过去的。 真的好奇到一定程度的,也仅仅是想着法子登上高处去,远远地朝那边眺望。但其实这样的情况也不多,屋顶毕竟积满雪,要登上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更多的一些人,睡得沉,县衙里的事情发生时,并没有醒过来。这些人错过了一些东西,待到白日里,一定是懊悔的人群里面的一部分。 县衙…… 满地的积雪被人踏陷下去,原本的地面露出来,在月光下,显得脏兮兮的。 有着平凡无奇脸孔的黑衣人,这个时候手中握着短刃,正神色冷峻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原本同他一道的黑影,已经有两人直挺挺倒在地上。殷红的色泽,将他们身下的雪水让得成古怪的色彩,月光之下,触目惊心。并且,那些带着热气朝雪地里不断蔓延成一朵奇形怪状的花样。 中计了…… 自灯火熄灭的那一刻,便知道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因此,也知道那声原本以为的回音,其实并不是回音。 平凡的脸孔一脸冷漠,但是不自觉地,手中的短刃颤动间,还是出卖他的某些情绪。 “五个人,死了两个……嘿,我看你们插翅难逃了。”黑暗中有粗犷的声音响起来。随后有火光,有人点起了灯笼。 其实这些火光都是可有可无的,月光之下,很多事情已经一幕了然了。 三个黑衣人,后背贴在一起围城一圈,在稍稍远一些的地方,衙差们里里外外的围起更大的圈子。 说话的人手中拿着朴刀,还未凝起的血渍正在重力地作用下朝地面滴落。这些血属于谁,不用说也是知道的。 哪里出了问题…… 平凡面孔的人并没有因为眼下的局面而过分慌张。他们是死士,原本就是为了这样的局面而存在的。死,是他们的意义,也是目的。 但是所疑惑的,是为什么会这样? 张先生的安排,为什么会出差池?这还是第一次…… “某姓郑!”拿朴刀的汉子身形魁梧,说起话来也似洪钟大吕一般。从他身上的服饰来看,明显同一旁的其他衙役不同。眼下同他一样打扮的还有几人,分散地在四周站着,隐隐的也成了一个圈。 都是县衙的捕头。 “尔等宵小行径,刘大人早已预料……今夜你们便是过来授首的吧!” “哈!” 郑捕头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三人。被黑色的夜行衣紧紧包裹着的身躯,从轮廓的线条便能看出其间所蕴藏的力量。于是心中暗暗有些惊骇…… 对方倒下了两个人,其实严格说起来,自己这边是占了突袭的优势,攻敌不备。另外的原因,便是因为人数众多。 而这样的情况下…… 他的目光偏转,身边七八具衙差的尸体倒在血泊中……而受伤的人就更多了。县衙的差役并不多,眼下有些战斗力的,都已经过来了。 死伤了七八人,还是在偷袭的情况下,堪堪换了对方两条命……这样的战果无论如何不能叫胜利。 还是有些莽撞啊…… 郑捕头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样的情况,刘守义在事先已经提醒过他。只是他仗着人多势众,并没有放在心上。因此,到得此时,才知道轻敌所要付出的代价。 对方仅仅五人,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虽慌不乱。随后所做的便是死命反咬一口,因此原本偷袭的优势瞬间便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但是人毕竟多,对方仅是三个人。小心一点,就应该可以全部留下来了。 想着对方先前反扑的狠辣,郑捕头从牙缝里将话挤出来:“动手。” 他说完之后,率先提刀朝场间的三人砍过去。寒芒闪过,朴刀被对方的短刃架住,刀锋和月色一般寒冷。 “动手啊!”郑捕头朝四周急急地吼了一句:“他娘的,发什么愣!” 于是其他几个捕头也纷纷入场,刀锋碰撞的金属声不断响起。“叮、叮、咚、咚”,但是听在人耳中,却并不悦耳。 其实说是动手,但是县衙这边真得能下场的横竖也只有几个捕头。其他的一些衙役在这样的情况下,并不能起多少作用,如果冒然上去,反倒会让场面变得不可控制。因此便小心地在外围围了一圈,防止歹人逃窜。 郑捕头在场间,这个时候越斗越心惊。连带着,对方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恐,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对方出手间所使用的招数,他根本不曾遇到过。阴狠中带着迅疾,专攻人之不备。诡异的脚步间,每每能够在最紧要关头必过他的攻击。也是因为他平素手上的功夫过硬,才没有立刻败下阵来来。不过即便如此,也抗衡地有些艰难。 这般情况之下,就更确定先前杀死对方二人是在偷袭之下,很侥幸的事情了。 好在最厉害的,只是眼前这人,长着一张没有存在感的脸。他还能将对方拖住一阵,待到其他几个捕头只要能够取胜,大局也就能定下来了。 喊杀声持续,惊动了越来越多附近人人们。家家户户的灯火亮起来。小孩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狗的叫声,以及狗因为叫被骂的声音。 世界变得热闹起来了。 …… 刘守义站在窗前,倾耳听了一阵,随后点点头。 看来早些时候布下的局,已经起到效果了,随后只要等时间过去,也就能有结果。不过想着郑捕头先前满不在乎的态度,他便知道,可能会死不少人。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机会这种东西,毕竟稍纵即逝。人活着,就要学会把握机会…… 刘守义这般想着,转过身去,随后微微怔了怔。灯火照耀的屋内,不知道何时,已经有人站在他身后…… 黑衣的人。 “你……”刘守义张了张嘴,这般愣了片刻,随后摇摇头:“真是……呵……” 他发出一声古怪的笑意。 黑衣人眯了眯眼,抬起手,一柄匕首朝他伸过来,火光照耀在上面。 …… “他早就不在县衙了,我的人今日午时便见他出了门。” 程家的某间屋子里,蜡烛头已经快燃尽了,张先生重新取出一根,在微弱的火光中点亮。黯淡的房屋顿时变得有些通明。 “刘守义不好对付,这个是事实……今日的事情,说不定就是他布下的局。县衙如今应该已是龙潭虎穴了……”张先生做完手头的事情,隔着火光冲程子善笑了笑。 “很可惜啊,我比他快了一步……” 程子善在椅子上,问问微微吞咽了一口嗓子。张先生平淡的诉说背后,他感受到的,是如山的压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一步生,一步死。 所有人,都在算计。 同这些相比,生意场上的那些斗争,横竖都有些不够看。 程子善望着张先生在灯火中淡然的神色,深深的吸了口气。难怪对方一直都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他所经历的……原来都是这样的事情。 “是张让?” 片刻的惊讶过去之后,刘守义望着黑衣人在灯火下有些狰狞的脸色,这般问了一句。 匕首已经抵住了他的喉咙,冰凉的寒意自喉间朝全身蔓延过去。窗户还为来得及关上,冷风呼呼地从他身后吹进屋里。 “你是不是很奇怪?”黑衣人沙哑地说了一句。 刘守义望着对方充满冷酷和戾气的眼神,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果然不愧是张让……” 黑衣人扯动了一下嘴角:“神机子的名字,岂是乱叫的?”他说着,一手将匕首锋利的刃朝刘守义脖颈间的血肉里压下去,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物事。那是一张泛黄的毛边纸页,黑衣人在灯火中将纸页抖开,推在刘守义的眼前。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你是识字的,可以念出来……” 窗口的位置有些背光,刘守义微微眯了眯眼,看清了纸页上的自己。铁画银钩的几个字。 “我的局,终究快你一步。” 匕首深深地陷在肉里,黑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么,你可以死了。” 黑衣人的话音说完,随手便准备将匕首送入刘守义喉间。但是这个时候,他的注意到刘守义嘴角一抹古怪的意味……他似乎是要笑? 下一刻,有利刃破空的声音。 “嗖!”的一声,整个空气似乎被化开。 一朵血花从喉咙间绽放出来,刘守义的视线变得暗红,脖子处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楚。 随后他目光注视着对面捂着喉咙,正满目不可置信神色的黑衣人。嘴角一直在酝酿的笑容,终于完全绽放开来。 “我的局,终究快了你一步。”刘守义低声喃喃地说了一句,随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对方的血水,喷在他的脸上,有些温热。 “那么,你可以死了。” 他说着伸手握住黑衣人喉间还在颤动的箭矢,猛得用力一拉。 第232章他的局 灯火变得暗红,视线里所有的便是鲜血的色彩。从屋外射来的箭矢,还带着一丝风雪的凛冽寒意。不过这个时候,对于黑衣人而言,即便只是体会这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冷都显得有些奢侈。 刘守义从他喉咙间将箭矢抽出来,血肉发出一声轻微的声音,他面色不变。染血的箭矢被他握在手中,血水就顺着箭矢淌在他的手上。他右手捏着箭矢,在左手的掌心轻轻敲打。 “啧……你是不是很不甘心?”下一刻,他这般小声问了一句。 对面的地方,黑衣人圆睁着双目,血丝在他的眼白上布成网状。匕首还握在手中,上面的一抹殷红,是刘守义喉间伤口流出的血渍。先前箭矢射进来的时候,巨大的冲力带着他的身子朝后扬了扬,匕首也从刘守义的喉间移开。而这个时候,他再度抬起手,想将手里的匕首送到它原本该在的地方。不过这样简单的动作,已经便得很困难。 “呼哧、呼哧……” 肺里最后的一丝空气已经挤出来,呼吸开始成为一件极困难的事情。他像是一条离开水的鱼,挣扎着走向最后结局。 从他将匕首抵住刘守义的脖颈,到得箭矢射入他的喉咙,再到刘守义说话,时间并没有多久。但是离他最后死亡的结局,还需要一些时间。 全身的力量都朝喉间的血洞里涌过去,顺着血水慢慢泄掉。 黑衣人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喉咙间破了个洞,声音从那里泄出来,混合着暗红色的血液,就化作“咕噜噜……”的声音。血流得汹涌,伤口又不算大,因此看起来就从体内朝外射出来。间或有几个泡沫,也是血色的。 “知道你功夫好,但是,若不小心还是要死的……”刘守义冲他点头笑笑,随手将他手中的匕首摘下来,举动眼前打量几眼:“原本若是涂上毒药,我怕就真的死了。”刘守义说着,伸手在之间的脖子的血迹上稍稍抹了一把:“真是可惜了……” 黑衣人朝后直直地倒下去,双目因为不甘,睁得很大。刘守义一手拿着箭矢,另一首握着匕首的模样,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象。倒死也不会明白,张先生的安排怎么会出问题…… “没想到刘守义也到了岩镇,看来日后的行事要多谨慎一些了……” “不要轻举妄动,刘守义不简单。” “如果真的可以,要找机会将他干掉,不然有他在一天,我们便放不开手脚。” “机会,要找个机会!” 恍惚间,张先生的一些话回荡在耳畔,对于这些话,他曾经还不以为然过。但到得此时,有些东西,即便是后悔也已经晚了。 被算计了…… 刘守义啊…… …… 天穹中没有星,圆月已经开始朝偏西的地方移动过去,月光洒下来,在这个离县衙不远的小院里,有人正朝着火光走近。 刘守义在灯下,沉吟着注视着眼前仰面朝天的尸体,忽略对方脸上死不瞑目的神情。他先是点点头,随后又将头摇了摇,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做了这些事情之后,虽然满手的鲜血,身上的衣服也染了血渍。但是他的脸上并无害怕的神色。仿佛死一个人,在他这里,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事情。 从骨子里说,刘守义是一个读书人,能到得这一步,横竖是很难得的。不过,多年来的斗争,他对这些事情也已经看的淡,表面给人是威严的形象,但是真的到了那一步,让他拿起刀来杀人,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这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读书到了一定地步,已经心无畏惧了。 今夜应该有很多死掉了,随着时间推移,还有更多的人会死。 刘守义望着眼前已经死去的黑衣人,在一旁的一张椅子上缓缓坐下来,表情上却并没有多少轻松的神色。 有人走进屋里,手中拿着弩弓。 “大人。” 刘守义这才露出一个笑容:“老九,辛苦了……”平和的声音里,略微显得有些疲惫,随后他将手中的箭矢朝那边掷过去,箭矢上的血渍被惯性甩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血线,在房间的地面上化作一串铜钱般的血点。老九在那边接过箭矢,重新在弩弓上装好,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临仙楼的事情……”刘守义冲他挑了挑眉头,露出些许征询神色。老九在他对面点点头,火光之下,正准备说话,突然面色一变。 “大人小心!”他说着,一脚踢在刘守义身下的椅子上,椅子朝一边倒过去,他衣袖顺势在空中一拂,不远处蜡烛的火苗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嗖、嗖、嗖……” 几乎与此同时,连续的利刃破空声,在小院四围呜咽着响起来,弓弦绷紧又松开发出的颤音在更远一些的地方。 箭矢飞射,穿透木制的门板,狠狠地扎进屋内。屋顶地积雪受了冲撞,纷纷落在屋檐前的地面上。木头撕裂的声音,箭矢碰撞在地面上、家具上、床上……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 陡然间的变化初起的时候,刘守义就已经朝一旁避过去。第一根箭矢狠狠地扎在他用来遮挡的椅背上,接踵而至的第二箭将椅背射穿的时候,老九一掌将桌子拍翻,桌面朝着门口的方向。 “笃、笃、笃”,房间里随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箭矢从小院四周的院墙上射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人站在上面,月光下,一律都穿着紧实的黑衣。手中拿着弓箭,只是短暂的时间,身后的箭壶里就已经快要射光了。 箭矢冷漠地朝着陷入黑暗的屋里射过去,即便里面已经没有人的动静,但是这样的攻击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射了一阵,墙顶上当先一人抬手做了个手势,月色之下,这样的动作显得很清晰。于是众人在停止了手中的动作,随后纷纷动作轻盈地落在院内的地面上。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些雪被震落下来。 接着就是一通近射,因为距离比较短的缘故,对于房间所造成的破坏力就更大了。弓弦轻弹,箭矢飞扬,待到时间过去,整个房屋外面的墙壁上,零乱地插满了箭矢,至于房间里看不见的地方,情况应该更加恶劣。 静悄悄的院落里没有声音。 …… “几轮箭雨的攻击之后,应该能够保证房间里没有人能够活下来……刘守义以为他走在我前面,但是他随后就会发现自己错了。” 张先生双手十指交叉着在桌前的灯火旁支撑着自己的下颚,目光注视着摇曳的灯火,这般说了一句:“真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呵。” 程子善在不远的地方,露出复杂的神情。 眼下外间的情况到底如何,他并不知道,一切都是张先生在诉说,但是听他那般从容而又笃定的语气,他觉得这一切似乎应该都是真实的。 张先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的阻隔,看到的事情的发生。 “但是,你那些手下,可能会死……”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死。”张先生笑着纠正他话里的意思。 “呃……” “刘守义要玩,这样的事情当然要配合了。所以牺牲是必须的,这些人存在的目的,便是应对这样的事情。他们所求的,其实也只是一死……若是死得有价值,便再好不过。”张先生说着头微微低下来,过得片刻,大概是想到什么场面,轻轻地笑了一声:“呵。” 程子善把握住对方从容语气,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态度,让他的身子不由得颤了颤。莫非斗争到了那一步,所有的东西便只是棋子了么? 棋子……程子善想起了程家,这个时候就有些类似兔死狐悲的感觉,古古怪怪的。 …… 墙面上的箭矢泛起一层古怪的寒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显。黑衣人渐渐收拢了阵势,手中的弓箭也换成了短刀。随后朝房内进去,对有些事情做最后的确定。虽然这个时候对一些结果已经心中笃定,但他们依旧谨慎、小心。前前后后摆出阵势,若是有意外出现,那么在第一时间便能做出最有效的应对。 房门打开,窗外的月光照进去,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凌乱的场景。不大的房间内,桌子椅子倒了一地,黑衣人中有人走上前,抬脚将一些桌椅踢开,借着月色搜寻着。 下一刻,表情惊变。因为,凌乱的屋内没有人…… 夜色里,突然有鸟叫的声音。 …… 县衙里的喊杀声已经接近尾声,郑捕头的胸前衣服已经被利刃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触目惊心的伤口,血色染红了胸前棉衣里偶尔掉出的白絮。 想着先前对方诡异攻击之下的险象环生,他心中还有一些余悸。 有些狼狈,但是好在付出一些代价之后,对方的人已经只剩下自己身前的一位。捕头里也有一位重伤的,不过好在没有自己的人再死掉。 衙差们为了避免被战斗波及,都远远地退到一边。他们手中灯笼的火光照耀在地上的时候,不断的摇摆。这也能看出,眼前的战斗,显然给他们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负担。他们只是衙差,平素所处理的,大抵也都是街头一些泼皮无赖寻衅斗殴之类的事情。眼下的情况,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那些个倒在地上的衙差,原本就是他们的兄弟,有些人,白日里还一起喝过酒的。还有那个新来的,才刚来当差不过两天,听说家里新娶了媳妇,上有一老母。眼下也已经死掉了。 这可真的是生死搏杀啊。 郑捕头努力地平复着有些紊乱的呼吸,事情到得这一步,也是他之前不曾预料过的。身为捕头,比之其余的衙差,他经历的事情要多一些,因此心态上要好上不少。但是即便如此,一番搏斗之后,心绪还是不可避免的收到了动摇。 这些人,都是不怕死的。 想着先前他们中的一人用手捏住一个捕头的刀,刀锋将那人左手的五指切下来,对方也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就换上右手。虽然在这样的狠戾之后,所要做的突围并没有实现。但是只是十个指头眼下零零落落地散开在四下的地面上,就已经让人看得心惊胆战。 月光之下,郑捕头神色冷峻地看着对面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即便两个同伴死去,对方的脸上依旧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慌神情。 几个捕头围了上去,郑捕头深吸一口气,短暂的时间,对身体所能做的调整并不多,但是眼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也松懈不得。 手里的朴刀再一次抬起来,但是下一刻所发生的一幕,还是深深地震撼了所有人,以至于在之后的很多日子里,在场的衙差们回忆起来,面色都会有些发白。即便他人问起来,众人也都是讳莫如深的表情。 此时此刻,面对着几个捕头的围攻,那人只是冷冷地看了郑捕头一眼,就在郑捕头以为他要开始进攻的时候,对方将手中的短刃掉了头,朝自己的腹部狠狠地刺进去。这样利落的刺入动作,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很难让人相信是用在自己身上的。 短刃刺入腹中,仿佛切入腐纸所发出的声音。 “噗嗤。” 也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对方平凡的脸上才露出些许痛苦的神色。紧接着,他颤抖着用双手握住刀柄,将埋入腹中的利刃朝右侧用力一拉。 “哗啦” 肠子和内脏掉出来的声音。 “呕……” 当众人意识到眼下所发生的事情时,呕吐的声音就在四周不断响起来,有人的灯笼也掉在地上。 郑捕头皱了皱眉头,很努力地将胃里的蠕动压下去。面色苍白的一片。 …… 许家…… 许安绮在床上翻来覆去,时间过去,一直都不曾睡着。某一刻似乎有过一丝朦胧的睡意,但是随后又清晰起来。她的心口处有些闷闷的,不过这时候,除了继续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还有好多事呢,她有些苦恼地想着。随后身子朝右侧翻滚…… 把自己折腾累了,大概就能睡着了吧…… 她心中这般想道。 …… 时辰已经很迟了,月色西偏。程家的宅院里,灯火也开始不断熄灭。到得最后,就只剩孤零零的一个房间里还有火光。 “真的就……没有问题么?”程子善在沉默之后,随口问了一句。这个时候,除了这样的发问之外,他似乎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原本他是可以选择去睡觉的,但是眼下却并不想这么做了。 整个程家,在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能意识到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 “当然不会……”张先生在不远地地方翻动着书页,随口回应般地说道,但是下一刻,程子善注意到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蹙。 奇怪的表情。 “你刚才说什么?”似乎是记忆起了一些被忽略的东西,张先生的表情变得极为严肃。 “呃,我说会不会有问题?” 张先生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微微闭上眼睛,伸手在桌子边沿的地方敲打着,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火光微微摇曳,程子善注意到张先生睁开眼。 “失误了啊……” 下一刻,张先生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还是第一次,程子善看到对方的表情里露出些许苦涩的意味。 某种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程子善的全身。 …… 临仙楼前,门已经打开了。这个时辰开门,自然不是为了营业。有书生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了看月色,随后朝着双手轻轻哈了口气,微微搓动一番。 “冷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恐怕冻死的人勾起了相思……”原本就古怪的调子,因为某人篡改词句,就显得更古怪了。 高个少女打着哈欠,跟在他的后面,清冷的天气,她站在白雪里显得亭亭玉立。 静静的巷子里,有马车从巷口驶过来。在临仙楼前的地方稍稍停了停,书生和少女将一些东西朝里般进去,顺手拍了拍的时候,发出“嘭、嘭”的响声。 方元夫用缰绳拉住马,这样冷的天气,畜生们不太听话,鼻子里两道白色的气息,马蹄将地面的雪踏得朝四下里飞射。 “汉文,这么做……没什么问题吧?” 许宣先让柳儿爬进马车,随后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反正大家都在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这么热闹……还有,令狐楚那个家伙,居然想杀我……此仇不报非君子……唔,虽然我也不是君子。但是有便宜不占肯定不是真小人……趁现在没有注意到我们,有些事情赶紧做,不然那边腾出手来……事情就麻烦了。我们也可以有自己的局……走了,走了,边走边说。” “驾!” 马车朝另一边的巷口驶去,车轮子压过,拉出两道长长的车辙…… …… 自从发现插满箭矢的屋内横竖无人的时候,黑衣人的首领喊了一声“撤退”。 以此同时,屋外亮起了火光。 第233章花非花 “先、先生……” 程子善望着灯火之下,脸色陡然变化的中年人,心头不好的感觉愈来愈盛。就在片刻之前,对方还是那般自信笃定的样子,侃侃而谈地说着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事情,关乎生死,但在他那里也不过等闲的寻常之事。他说起来的时候,事情仿佛都在他的眼前,一幕幕按照他原本的设计朝前发展着。就像是按照……说书人预先安排的本子…… 运筹帷幄的感觉,应该就是说得便是眼下的情形。 张先生平素几乎不出院门,他来到岩镇的时候是春末,那个时候是花刚刚凋谢的时节,而眼下已经是秋天了。这些日子里,他不曾去出过。外间人们朴素或是热闹的生活,简单或是复杂的交际,都同他没有关系。即便是程家人,他愿意打交道的也不多。很多的时候,他就只是在院子里摆弄着盆栽,读书或是喝茶。 程子善曾经甚至觉得,他想个隐者。但是待到一些事情发生之后,这样的想法就改变了。虽然是类似隐士的作风,但是内里而言,二者是绝不相同的。 张先生对于岩镇发生大小事情,却都能做到心中有数。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有耳目散布在岩镇各处替他打探消息——今日已经能确定这一点——但更重要的,是对方的头脑。能够将所得的消息,建立起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在这样建立起来的联系里,他能够把握住人心,预测事情的发展,掌握着全盘的大局。 到了这一步,出不出门,其实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运筹帷幄…… 张先生平素笃定而自信的神情,并非拿腔作势,而是其来自有的。在这样对很多事情都能够胸有成竹的情况之下,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就已经不多了。而对于一些很可能会出问题的关键点,比如刘守义……他就会特别小心,避免在这些事情上出现失误。 这也是他足不出户的原因。只要他隐藏在背后,作为一个旁观者,对刘守义保持着必要的距离,那么事情的发展就一直能在他的把握之中。 避免做事犯错误的最好方式,就是……根本不去做那些事。 只是话虽如此,但是这些隐忍对于张先生而言,横竖也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他或许并不缺乏耐心,但是作为他这样的人,又怎能甘心一直被动的忍受? 他之所以选择影藏,便是想做一个暗中的猎手,找准机会,对于他视作猎物的东西做到一击致命。 现在这样的机会出现了,他知道是刘守义设计了某个局,但是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出手。这个局在他看来并不完善,而他所等待的机会其实也不需要多完美,只要有一个漏洞出现,他的时机就来了。 将计就计,既然你刘守义想要玩,那么我奉陪就是了。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但是待到某一刻心中想起一些东西的时候,中年人的心陡然间就悬了起来。 怎么在之前就不曾考虑到呢…… 张先生将身子后仰,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因为头微微后仰的缘故,他的目光也不再朝着窗外,而是转而望着屋顶。灯火照耀在整个屋里,也照耀在屋顶上,但是总有一些暗处是找不到的。他便将目光投向屋顶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 程子善在一旁看着,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样的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不是都是他在安排么?一切都是他说了算的。无论对刘守义的局,还是将程家作为棋子……他的言谈所给人感觉都是自信。即便对于手下的死,也没有特别的情绪。 但是为何突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在程子善眼中,张先生原本的云淡风轻,转眼之间翻转成了凝重的色彩,连火光都微微有些迟滞。早就在程子善心头盘盘亘的危机感,直到这个时候后因为张先生陡然间变换的态度,开始朝顶峰攀升过去。 下一刻,他猛地抓紧椅子的扶手。 “你倒是说话!”有些话自他口中吼出来,这个时候也无暇顾忌言语中某种不敬的态度:“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你……” 他的话并没有顺利地说完,因为那边张先生已经目光直直地朝他望过来。那种目光,让程子善的心头突突地跳了一下。同先前他所见到的黑衣人带着强烈侵犯性的狠戾目光不同,张先生的眼神里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有的只是冷漠。 但是冷漠到了极处,就会给人一种冷酷的感觉,气氛变得压抑,有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蔓延开来。而在此之前,程子善并没有想过仅仅通过目光,便可以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在张先生的目光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像是个已经死去的人。 “这样同我说过话的人,有很多……但是我想你一定猜得到他们的结局。”冷漠的话语自中年人的口中说出来,仿佛外间树梢枝头挂满的霜雪。 “先生……”程子善将头低下去,一刻都不想再去面对那样的目光了。 “呵呵。”随后中年人缓和了脸色,沉默中开口说话,第一句居然是笑,但是虽然是在笑,却并没有让人感觉到多么有趣的地方。 “我忽略了一些东西了……”张先生收回目光,伸手在之间的额头稍稍揉了揉,随后的声音响起来,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刘守义今日的局,我是看透了的……你听起来或许有些云里雾里,但是日后你如果能到得那一步,这样的事情接触多了,也不会觉得有多复杂。” “说起来……我应该领先了他一步。”张先生说着,重新在椅子上坐正,看来时间过去,有些情绪和思路他也已经梳理完毕:“原本……这并没有错。” “但是我忽略了一种可能性……” “可能性?”程子善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其实对于事情的全貌他还不能够看清楚,从张先生零碎的诉说里面,根本得不出有用的东西。 “确切的说,是忽略了一个人……”张先生注视着有些跳跃的火光,用复杂的语气说出一个人的名字。 “令狐楚啊……” “他?”程子善微微愣了愣,脑海中浮现出某个锦衣卫百户的身影。 “令狐楚……呵,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时间过去,虽然不知道张先生内里的心情是怎样,但是表面上看来,他已经平复过来。这个时候望着程子善,语气莫名地问了一句。 “见过几次……”程子善回忆着说道,这个时候当然不知道对方问话的目的,但只是想一想,有些关于令狐楚的记忆就自心头浮现上来。毕竟……太深刻了一些。 “最早的时候,是在钱家的晚宴上……钱有死的那晚,他第一次出现,扛着一把大刀……说起来应该还是张先生你逼他出来的吧?那夜他让人写诗,古古怪怪的,不过这些事都在先生的预料中,只是……呵,事先的准备并没有起到效果,倒是误了先生的事……”程子善说道这里,原本的记忆稍稍发生了些许偏转,有书生的身影浮现过来。 情绪变得有些古怪…… 张先生则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显然对这些并不介意。 程子善收回情绪,声音接着响起来:“后来再见到的时候,便是前些日子临仙楼的墨展。”才收回来的情绪,因为这样的回忆,又开始变得复杂。那个对于程、许二家都意义重大的墨展,显然让他耿耿于怀。 “许宣。”再次走神之后,他喃喃地吐出两个字。 张先生面无表情地在远一些的地方看了他一眼:“今日的事情,说起来同许宣也有关系。” 程子善闻言张了张嘴,随后并没有声音发出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子善发现几乎同自己有关的所有事情里,都有着那个书生的影子。连眼下这种高端的斗争,他都牵扯到里面去了。 “那么说说你对令狐楚的评价……” “这个人……”程子善在心中试图勾勒着关于对方的形象,但是过的片刻,他望着跳跃的火光,低声说了句:“不太好说。” “他是个疯子啊……”程子善的话音刚刚落下,张先生便叹息地说了一句:“是不是这样认为?” 程子善想着令狐楚的一些行径,有些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行事古怪,不屑走寻常路……但是,这些或许都是假象,他或许根本就不是个疯子。”张先生在不远地方望着程子善。 “因此,我失误了。如果他真的不是我以为的样子,那么这次的事情……很可能要遭。” 话说到这里,张先生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抹苦笑:“有时候想法总有误区,原本静下来稍稍想一下,也就能发现问题……但这一次,我终究是冲动了一些。希望……事情不会是我想的那般。不然……”这个时候,他望向程子善的眼神,露出些许歉然,随后隐去。 …… 县衙里喊杀声息止,随后传过来阵阵奇怪的声音,周围试图探听热闹的人听到这里,脸上露出奇怪不解的神色。 分明打得好好的,怎么就吐了呢? 这些声音,传到离县衙不远的某处小院落时,就有些小了,但是隐隐约约也能听到一些。原本在屋内的刘守义不知道何时居然已经出现在院落外的石径上。老九在他身边小心的将他搀扶一把。 虽然先前刘守义表现的不错,但是就内里来说,他也只是一个读书人呢。身体素质算不得好,因此一番折腾下来,身上稍稍带了些伤。不过这些伤在他的脸上,也并没有影响到那一贯的威严。月光照射下来,他严肃的神情带着些许轻松,显得古怪。 心中其实在盘算着明日升堂或是同士绅们打交道的时候,要如何解释这些。 院墙里传来火光,火光将院子上方的天空映红了。刀剑相交的声音随后传过来,人的呼号声,凌乱或是保持着一定章法的脚步……虽然有着院墙的阻隔,来往的刀光剑影看不见了,但是只是听声音,也能知道内里正在上演的某种惨烈一幕。 刘守义便立在门口的地方,在等待着什么。 “啧,你还活着……真是叫人有些意外。”有声音在巷子的另一端响起来:“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呵,本官岂是那么容易死的?”听见声音,刘守义负手转过身子,在他对面的地方,令狐楚正缓步走过来,在身后的雪地里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这一次,他的肩上扛着一柄巨大的长刀。刀没有鞘,在月下闪动着寒光。 令狐楚走过来,目光盯着刘守义看了半晌,随后转过去,望着院内冲天的火光。 “一轮火箭之后,恐怕就能倒下不少……嘿,我事先命人在箭上涂了毒。若是被擦了一下……那么……”令狐楚说着冲刘守义拉长了舌头,做出一个吊死鬼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的可笑。 对于他的举动,刘守义并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巨剑:“这个样子……你还能自称读书人么?” 令狐楚扬了扬眉头,伸手朝喊杀四起的院子方向指了指:“那这个样子呢,你难道就是读书人了?” “呵……” “呵……” 两个人同时发出笑声来。 …… 这个时候的呼喊声,除了表达一些心中的底气或是给对手制造一些心理的压力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效果。因此单从呼喊的内容里,是判断不出什么来的。 “杀!” “去死!” “贼子……” “啊~~~” 刘守义同令狐楚听到这里,才皱了皱眉头,院落里大概有人死掉了,因为呼号的声音里传来一丝凄厉。 随后的碰撞更加激烈起来。 但是在过激烈的场景,眼下因为看不见,所以冲击力还是稍稍减弱了一些,也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刘守义同令狐楚才有着片刻的闲情说些话。 “说起来,本官还是小看你了……”刘守义望着院落上空的火光,听着刀剑交击的声音,这般说了一句。 “哪里话……”说的话虽然是谦虚的,但是同令狐楚眼下的神情显然并不一致。令狐楚挺了挺胸,身上的刀被他砸在地上,发出“锵”的一声轻响。 “你懂我的!”他偏头朝刘守义笑了笑。“事情做到这一步,那个叫神机张的应该已经落到圈套里去了……”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神机?呵,还真是敢叫……”他说着又偏头看了刘守义一眼:“要不我俩也取个名号?算死草令狐楚、智多星刘守义……”这般沉吟着说了句,伸手在胡子拉碴的小巴上稍稍摸了一把:“唔,不好,显得……” “不够谦虚啊……” 刘守义对于他的话,也只是笑了笑,随后说到:“他能做到这一步,也已经很不错了……如果单单只是本官一人,或许应付不过来。” “哦?是么?”令狐楚笑了笑,随后伸手朝他点了点:“你还真是谦虚……” “本官说的是实情。”刘守义摇摇头:“我原本其实还有些担心,不过看到眼下的情形,他显然是对你估计失误了。” “操弄人心的人,自以为能把握住人心……但是疑神疑鬼,总有一天要把自己玩死。其实换做另外的人,即便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不会不去预料我二人合作的可能。”令狐楚顿了顿:“真是搞不懂他哪里来的自信……他以为给我下了战书,我就一定会接么?我不过是做了样子给他看而已。” “他以为他懂我,他以为他了解我,他以为他真的是神机妙算……呵。”令狐楚笑着说道:“穆云槐出事之后,我走到明面上来。在钱家让人写诗……这个时候,我给人的印象就已经开始定下来了。” “随后我又做了不少的事情,包括同那个叫不走寻常路的许宣亲近,都是为了累积这种印象。我要给他留下的,便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的印象。我不拘格套,我天马行空,我就是不走寻常路的……无论如何,这样的一个我都绝对不会同刘守义合作。” “为了进一步加强这种印象,我特地同你进行了几次接触,并且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于疑心重的人而言,就会觉得这样的接触是假象……但是谁能想到有些计划就是在这几次接触里不断完成?我最初来岩镇,便是想找你刘大人合作的。读书人嘛,有共同语言的。” “可惜的是……他不相信。”令狐楚说道这里,耸了耸肩间,有些无奈的说道:“你看,人有时候太相信自己,太怀疑一些事情,就会把自己骗了……” 刘守义在一旁看了令狐楚一眼,随后笑了笑:“眼下情况,其实胜得很勉强……我们也是在赌。这一次是抓住对方的一个小失误,在这之后若是想进一步对付他,就会困难很多了。说起来,这一次能做成,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 刘守义说到这里,目光朝巷口的地方望过去,这个时候,青衣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 “如果不是把她拉过来,你以为你的那些表演,真的有什么效果么?” 令狐楚闻言,露出恼怒的神情:“你们这些当官的,虚与委蛇的道理莫非不知道么?有些事情,有必要说的那么清楚么?” “呵呵……” 第234章雾非雾 刘守义的话语听起来很实在,毕竟令狐楚有些恼怒了,当然,这种恼怒更多的也只是做出个样子,他到不会真的去计较什么。横竖…… 反正是胜利了。 院墙里喊杀的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乒乒乓乓”刀剑相击的金属鸣音。因为院落并不算大,又是舍命搏杀,因此惨烈程度应当是可以相见的。 好奇的人们从睡梦里爬起来,不再去理会那依旧温热的被窝。随后自屋顶,自天台,自窗口……窥视的目光无处不在。同平素庸常的生活相比起来,这样的惨烈的杀戮场景太过少见,因此众人窥视的目光里,也会有一些骇然或是震惊。瞅两眼,躲回去,过不多时,又探出脑袋来小心地看着。反反复复,心头有带着恐惧的刺激感,让人全身都有些颤栗。 小孩子被大人管住,这样的情形是无法的见的,于是就只能听声音,做一些大胆的猜测。因此平素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段子就在脑海中不断的回忆起来。 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血流成河…… 这样想着,一颗颗小脑袋上,都是兴奋的神情,睡意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是因为看不到真实情况,觉得有些可惜。 青衣的身影自巷口过来,皑皑白雪照应之下,仿佛一朵青莲。这样的雪天,同她发自内里的冷漠气质再契合不过了。 裴青衣这一次不是一个人出现的,身后跟着的黑衣男子也同她一道过来了。先前鸟叫的声音便是自他口中发出来用作讯号。 “刘大人!” 裴青衣冷漠着脸,不曾说话,倒是她身边的男子朝刘守义拱拱手。令狐楚在一旁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大概是觉得对方的行径有些卑躬屈膝。不过这样的想法待到对方也朝他拱手致意的时候,就没有了。 “令狐大人好。” 令狐楚耸了耸肩肩,心情应该不错。 老九在刘守义身边,这个时候微不可察地朝前靠了一步。裴青衣看到他的举动,微微蹙了蹙眉头,随后松开,又朝院墙的方向看了一眼。 “锦衣卫莫非都是废物么?”冰冷的字眼从女子的口中吐出来,一贯的不留余地。 令狐楚闻言挑了挑眉,知道她所说的是院落里僵持不下的情况。大刀被他从雪里拔出来:“你要试试么?先前没有打完的……我们可以继续。”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黑衣男子在二人终究,笑着调和一番:“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呃。”话说到这里,他觉察到周围几人似乎要吃人的目光,即便刘守义都因为他这句话,朝他看过来,随后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有些问题,才又笑了笑:“我说错话了……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了。” 令狐楚撇撇嘴,随后说道:“我进去一趟。”他说完之后,身形微纵,徒手攀上院墙,随后将大刀扛在肩头,朝院子里看过去。月光之下,他很突兀地站在那里,下一刻就有一柄短小的飞刀朝他飞射而来。他猛得将身形一侧,飞刀擦着他的脸颊朝远处过去,狠狠地钉在不远处人家的屋檐之下,撞落了一大篷雪花。 “胆敢袭击朝廷命官……他妈的!”原本大义凛然的一句话,因为另一柄飞射而来的刀,就变成了无赖的喝骂。随后他的身子消失在墙头。 院落里的战局随着令狐楚的加入,起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单是打斗的声音便能听出来。 “嘭、嘭、嘭……” 有兵器被砸开的声音,这样的粗鲁举动,想来也只有令狐楚手中的那柄大刀能够做到,间或有他的一声冷笑。 “嘿……去死。” …… 刘守义负手立在院前的石径之上,正耐心地等待着结果。这个时候,免不了会同身边的二人多说两句。 “此番事了,本官必定禀明朝廷,对你们进行奖掖!” 对于刘守义的话,裴青衣置若罔闻。身边黑衣的男子原本是要说什么的,但是注意到女子的脸色,便也沉默着没有说话。 “呵……”刘守义摇头笑了笑,随后问道:“说起来,张让这一次栽在你的手上……到底你们之间是何矛盾?” 裴青衣闻言,偏头看了刘守义一眼,随后转过头去,声音冷冽地说了一句: “不共戴天!” 刘守义摇头轻笑,也不准备再去探究这些。 “今日你的反水……呵,真想看看他的表情。” …… “刘守义眼下,大概很想看看我的表情。”张先生望着燃烧到一半的蜡烛,摇头说了一句。 程子善闻言,仔细地看了看中年人的脸色,并没有特别的发现。时间过去,对方从最初的惊疑中回复过来,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做派。 “令狐楚的为人……先生怎么可能真的把握不到?虽说他行事怪诞,但是……”程子善微微摇了摇头:“即便换做是我,也不可能不去考虑他同刘守义合作的可能。更何况是先生你?这样的事情若是忽略了,也太、太……”程子善斟酌着词句,话虽没有说完整,但是内里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到了。 “呵,不是没有考虑……而是今日的事情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张先生冲他微微笑了笑:“我说过,在这件事情中,我忽略了一件事……那便是令狐楚同刘守义的联合。但若仅仅如此,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他说到这里,声音略略顿了顿:“更为重要的是……我忽略了一个人。” “不妨告诉你,今日之事,原本就是我安排的……从杀了许家那个叫顾士鹏的掌柜开始,我便在做这样的安排,是我将所有人……”声音缓缓地响起来,有些叹息:“包括将我自己,逼到了这一步……” “顾士鹏?”程子善皱了皱眉头,对这个许家掌柜的死因,他是有过猜测的。原本觉得,大概是张先生为了替程家解局所做的事情。 许家通过一场墨展,收获了很多东西。而这些收获在徽州墨业随后的博弈中,都化作了许家的砝码。但是因为顾士鹏的死,这样的收获并没有达到最可怕的高度,程家也因此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原本他以为,许家死了人的意义就在这个地方。但是待到眼下张先生又一次提起来的时候,他才觉得,此中或许有着更深的含义。至于帮助程家,不过是对方顺手为之罢了。 “那个许宣,很有问题……”张先生伸手理着桌上有些混乱的书籍,一本本的码放整齐,很多时候这都是人们在梳理思绪或者心情的时候才会做的举动。 “当日他在临仙楼前同鲍家的人起了冲突,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随后令狐楚和刘守义一齐出手,将鲍家硬生生的从一方巨贾打入到如今苟延残喘的局面里。想来,也是他二人同许宣有过交易……” 临仙楼当日的事情闹出来之后,程子善是在心中窃喜过的。鲍家不是普通人家,家资之类的,并不是程家可以比的。几代积累下来的人脉资源,也足够应付一些突发性的情况。在消息传过来时,程子善便觉得陷入这种事情中的许宣,应当无法善了。 只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事情的结局里,陷入危机的反倒是鲍家。毕竟是锦衣卫插手的事情,很多原先积累的人脉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鲍家起初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应对也不够及时。随后一波波麻烦不断,又有黄家趁火打劫,因此积累到最后,就是一个盐业世家濒临倒台的局面…… 事情之后,程子善为此心惊过,若是这样的举动是对着程家而来的,那么程家到底有没有可能扛得住?虽然这些猜测并不是事实,但是程子善心中已经有数了。怕是……凶多吉少。 与此同时,也就好奇那许宣到底有什么样的筹码,能让令狐楚和刘守义替他出头到这种程度。这个时候,听张先生提起交易,他的心思就有些活络了。 “如果是交易的话,能让刘守义和令狐楚为他做到那一步的……也只有一个可能。” “五峰遗宝。”张先生有些低声说了一句:“虽然很奇怪,他一个普通的读书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是从锦衣卫内部传来的消息,却能证实这一点。” “锦衣卫内部?”程子善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某句话,心中想着,看来对方的能量果然是惊人的,居然连锦衣卫内部都有他的人。既然如此,今日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先生缓缓地起身,走到窗前,微微站了站,随后伸手将窗户推开。偏西的月光正静静地照进来。他在窗前沉吟了一阵,似乎是在倾耳听着动静。但是所发生的事情离这里毕竟很远,四周只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响动。 “丑时了……”张先生在窗边轻轻的说了句:“按照约定,子时末便应该有消息传来了……”他说着转过身,朝程子善笑道:“我所没有料到的,其实是我的人……” “反水了……” 县衙的门打开,衙差们面色苍白地将尸体运出去,几个捕头浑身带地跟在后面。随后出门,就朝离县衙不远的地方赶过去。某条小巷里,有人正在静静等待。 岩镇眼下所发生的杀戮,只是波及了很小的一方天地。虽然也惊醒了附近的人家,但是整个岩镇依旧是沉默在平和的睡梦之中的。 …… 马车在山路上飞驰,虽然月色明亮,但一些不平的路面被雪覆盖住,已经增加了辨认的难度。因此作为车夫的方元夫只好放慢速度,小心地控制着手中马鞭的力道。口中发出“吁……”的呼声,天气冷,这样的呼声之后,嘴前拖起一条长长的白气。 马蹄在月色下的山道上,显得清晰。这般不疾不徐地走了一阵,转过一道弯,眼前的路变得平整。马车便飞快的奔驰以来,四顾都是白色,只有一旁是汩汩东流的水面,倒着着月色……但也是银白的。 方元夫的声音在车前响起来的时候,许宣正微微打盹。车厢并不大,因为放了一堆东西的缘故,挤下两个人已经显得有些勉强。打盹的书生,身子朝一边倾斜,马车在奔驰中颠簸,让这种倾斜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大。 少女在马车更里面的地方坐着,对于已经开始睡着并且身子不断靠过来的书生,她脸上显出一些为难或是害羞的神情。但是也并没有躲开,或许这样的表情背后,心中也有着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 这辆马车的车厢是为了走山路方便准备的,简单地铺了层褥子,让人坐起来舒服一些,此外并没有做抗寒的处理。因此虽然比之于车厢之外显得暖和,但也只是稍稍暖和一些,少女一路过来,手脚都有些僵了,因此轻轻地哈着气,借此温暖着自己的双手。 书生闭着双眼,呼吸显得匀称。少女偏头的时候,能够很清晰的看到他的神情。 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居然梦里就露出了笑容。还有,这样冷的天气,有这么颠簸,他怎么就睡得着? 少女这般想着,那边马车滚过一个被雪盖住的水坑,上下颠簸了一番,书生原本就倾斜的身子猛得靠过来了。正在看他的少女,眼前一暗,随后一阵温热的鼻息就贴在她右脸的脸颊上。 漂亮的眼睛一瞬间睁大……有些呆呆的。 寒冷的感觉似乎一下子退却了,她只觉得脸颊像是有炭火在炙烤。 那个…… 少女手足无措,先是想要将许宣推开,但是这样一来,势必就会将他吵醒。若是他醒过来发现这样的事情,那该如何是好?可是若不推开他,这样子……这样子…… 心中纠结着这些,少女的表情像要哭出来似的。 “汉文,就快要到了……你同柳儿姑娘准备一下。” 马车之外传来方元夫的声音,少女紧张的心情因为这句话,一下子拔到顶峰。下一刻书生睁开了眼睛。 起先是有些奇怪,怎么嘴边软软的,随后微微拉开点距离……四目相对之下,他才意识到似乎发生了些什么。 少女的目光就那样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表情停留在脸上很明显。 马车依旧在奔跑,车厢内安静地只有心跳的声音。即便是许宣,在醒来之后的一瞬间,也觉得有些惊愕。随后下意识的反应便是…… 这样的好事,为何偏偏睡着了呢? 啧…… 一时间,谁也没有想好下一步改如何做,因此二人就那样静静地面对着。前所未有的距离……窗外的月光从流泻进一丝,接着这抹亮色,少女耳廓上的可爱的茸毛都能够瞧得很清楚。 车厢内久久不曾传来回应,方元夫伸手将马车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朝里面看过来。高个少女伸手猛地推了许宣一把,他才有些意识过来。 “哦~~好……到了啊……”他朝外面回应了一句,只是他才醒过来,思绪还定格才睁眼之前的那一幕上,匆忙之间应对了几句,随后点点头:“知道了。” 车内古怪的气氛被风稍稍撩去一些,但是已经能够感受到。方元夫狐疑地朝里面瞅了瞅,随后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有啊。”车厢里异口同声的回答。 这样的回答本身就显得古怪,方元夫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许宣的心态已经比较强大了,脸皮也足够厚,虽然是突发性事件,但是短暂的时间过去,至少表面上不会让人看出尴尬来。至于内里的想法是如何,那就另当别论了。 “注意方向盘!”许宣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哦~~”虽然不知道许宣在说什么,方元夫还是转过身,专心地继续驾车。只是某一刻,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车厢内又安静下来,许宣看了看身边的少女,少女躲开他的眼神,漂亮的大眼睛只是望着车厢里幽暗的一角。 “咳,那个……”一个女子被男子轻薄——虽然不是故意的,但是许宣觉得应该算得上是轻薄了——在这个时代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许宣想了想,眼下还是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做纠缠了。 “随后到了花山,我已经让方元夫在先前埋下了一些火药……哦,火药是按照配方配的,具体效果因为没有试过,还说不准。眼下下了雪,希望没有被打湿吧。我们过去,把山炸开……呃,其实也不算炸,只需要开一条道……随后,就要看你的了……大冷天,真的没有问题么?” 许宣将话题引到眼下关于花山的事情上,试图通过这样的谈话稍稍冲淡一些尴尬的气氛。 少女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否听清楚他的说话。 “今日的的机会太难得了……鹬蚌相争,我们只要……”许宣正说着,少女猛地将头抬起来,大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许宣。 “许公子,柳儿会不会怀孕?” 第235章消失的火药 虽然许宣觉得自己在一些事情之上,有着不错的承受能力,但是眼下少女的问题还是让在一瞬间有着片刻的失神。 马车的轱辘碾压过地面,已经开始冻结的积雪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响,马车的帘子在行进的过程之中,不断撩起又落下,一些无处不在的冷风抓住机会,不断的渗进车厢之内。 这大概就叫做……风中凌乱? “你从何处听来的?” 许宣撇撇嘴,皱着眉头这般问了一句。 这个时代,关于生理知识的教育还停留在蒙昧的阶段。尤其是对于女子而言,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多东西都是不会懂的。因为本身没有关于这方面的基本概念,所以道听途说来的东西,往往就会信以为真。 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少女因为身量的缘故,将腿微微折过来,这个时候许宣疑惑的目光中,她稍稍升了升修长笔直的双腿,随后低下头,声音小小的。 “王寡妇说的……” 许宣自然不知道她口中的王寡妇到底是谁,但是具体的东西他又不好多做解释,这倒不是他不好意思,而是有些涉及两性知识的环节,他觉得说出来会吓到人,于是只是摇摇头说道:“她骗你的。” “不、不是啊……是真的呢。”少女虽然低着头,但是低声回应了一句。 许宣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偏过头看着车厢帘子里偶尔露出一角的外间的景象,远山近水,掩映在皑皑的白雪之中。过得片刻,他将目光收回来,心头一些无奈的情绪也已经调整好了:“嘁……” “就是真的啊……”少女的声音显得很笃定,随后搬出一些亲身经历的例子:“小时候有一次柳儿问爹爹,柳儿是哪里来的……爹爹说这样的问题要问娘,但是娘不肯说……后来柳儿一直问,她就说了、说了这样子……就像刚才……”吞吞吐吐的声音:“就会有小孩的。” “说的很真的一样。”许宣嘴角微微抽搐,随后笑了笑:“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会对你负责的。” “呃……”大概不曾预料到对面书生是这样的回答,少女大大的眼睛眨了眨,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自己还没有嫁人,怎么会这样……他说会负责的,那是不是说自己就要嫁给他?虽然嫁给他,要比嫁给牛二好,但是……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呢。而且,怎么可以先有小孩?顺序不对啊。 心头纠结了一番,少女抬起头,有些不甘心的问了一句:“真的、真的会有小孩啊?” “假的!” 颠簸的马车开始平稳,因为速度减慢的缘故。许宣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便要到了。 为了眼下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无论是心理上、还是实际的行动。若是没有今夜的事情,实施的过程或许还要向后推几天。 许宣掀开帘子下了车,随后少女跟在他的后方也从车上跳下来,冻结的积雪有些滑,少女的身子朝后仰了仰,好在许宣伸手拉了她一把,才没有摔倒。不过这样的身体接触之后,她才稍稍平复下去的脸色又一次变得绯红。 方元夫将马停好,取出棉布在马背上稍稍擦拭着。一段路途不算短,大冷的天,马跑出了一身汗。眼下停下来,汗水在寒冷的月光下蒸腾出热气。马身如果不擦干净,待到凉下来,很可能就会病倒。柳儿也过去帮忙,一边目光还在躲躲闪闪地看着许宣。 许宣则转过身,目光朝着岩镇的方向望过去,苍山负雪,阻隔了视线。他沉吟了片刻,随后收回目光。 岩镇眼下的斗争已经同他没有关系了,而今夜发生的事情,真真假假的,他原本以为被自己所控制的局势,后来发现根本不是。 不过到得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只是那个叫张让的,杀了许家的人,那么就必须死。许宣目光微微凝了凝,随后恢复了平静。至于如何死法,这个是随后要考虑的。而眼下所要做的,便是抓住对方斗争中所留下的空挡,将自己要的东西抓在手中。 马背上的汗渐渐冷下来,方元夫又从车厢里取出一些干草。以及羊皮筏子、木板、绳索之类琐碎的物事。零零碎碎有不少,好在这些都是许宣一直在准备的事情,虽然时间仓促,但是也足够应对。 一行三人,背负着东西,朝着不远处的山峦行走而去。 马车所停的地方是水边,过了水面便是花山所在之处。水上的浮桥被白雪覆盖,并不需要特别辨认。倒是随后走上去,摇摇晃晃的浮桥需要费力地应付一番。方元夫在前面,如履平地。许宣和柳儿在身后的地方,就显得小心。好在一路并无意外,便到了花山之下。 雪水覆盖了山上的路径。三人停下脚步,方元夫借着月光来回走动一番,在一颗经年的老木附近找到了先前为了应付这种意外情况所做的记号。 月色自身后照耀,方元夫依旧一马当先。三人的脚下,渐渐踏出了山径原本的轮廓。待到半山腰的地方,方元夫停脚步,等了等跟在身后气喘吁吁的二人。 “真不想再爬第二次……”许宣撇撇嘴,口中粗重的呼吸呼,额前还有白雪。先前有一篷从枝头摇落的雪砸在他的头顶。 少女跟在他的身后,红扑扑的脸蛋上,表情比较坚定。渔家的女儿,平素体力活是做惯的,倒不惧这些。 自山腰的地方朝下方望,远山覆雪的轮廓隐隐约约。偶尔有些地方,白色里也露出一丝清脆。河流缓缓流淌,没有声音。更远一些的地方,有小舟的影子。如果不是急着赶路,如果不是天太冷,眼下算得不错的精致了。 方元夫从身上的包袱里取出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燃。火光在半山腰的地方亮起来,但随后手中不稳,风呼呼地吹过来,才亮起的火光又熄灭下去。如此反复了三次,油灯也不曾顺利地点燃。 柳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方公子,今夜的月色很明亮,不用灯也可以的……” 方元夫看了她一眼,随后笑道:“说的也是啊。”他说着将油灯收好。 “出发……”许宣笑着说了一声:“火药埋在何处了?” “在山顶。”方元夫在前方头也不回地说了句。 …… 花山许宣已经不是第一次到,但是上一次来到此处,是几百年之后的事情。这样的事,说出来自然不会有人相信的。眼下故地重游,让他心头觉得古怪。不过好在这样的情绪因为眼下要做的事情,也只是稍稍泛起就消失掉了。 眼下的花山同后世的旅游胜地相比,还是有很多的差别。人工的痕迹很少,除了人为地开辟出一条山径以供行走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许宣皱着眉头,将眼下所见到的花山同记忆中的做着比较。试图找出几个石窟所影藏的地方。 方元夫在前方走着,下一刻,身后传来柳儿疑惑的声音:“许公子,你为何不走了?” 方元夫闻声回头,许宣正站在一块突起的石头边上,嘴角随后露出一抹笑意。 “怎么了?有发现?”方元夫惊喜地问了一句,随后他注意到四周的地形,沉吟这说了一句:“此处便是那十三只木椟发现之处。” 许宣看了看他,摇头笑笑:“想起了一些事情而已。”说完之后,他耸了耸肩:“走吧,继续……” 三人继续朝上攀爬着,呼呼地风声在耳畔响起来,越往高处走,就冷的越厉害。于是边爬,边伸手朝口中哈着热气。当然,这样的效果其实也没有多少。往往是热气才从口中出来,便被风吹散开了。 似乎后世石窟的入口便是在着附近的。许宣心中寻思着,随后借着月光,在攀爬中又朝先前突起的石块看了一眼。他曾经同和多人一样,在那块石头上刻过“到此一游”的字样。但是眼下干干净净的石块之上,什么也不曾留下。往事如烟,在历史中溯游而上,有些时候难免会觉得有些许的惘然。 随后注意到地形,他的眼神微微凝凝,冲着前方正在攀爬的方元夫小声地说了句:“这里。” 话音落下,方元夫回过头,朝四周看了看。因为脚底是比较大的巨石块,因此这附近树木生长的比较少。白雪覆盖之下,露出嶙峋的石头。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发现。 “在下面。”许宣抬脚将覆盖的积雪扫掉一片,望着褐红色的石块,这般说了一句。 没有谁知道,在着嶙峋石块覆盖之下,会隐藏着一个庞大的石窟。 “表面上……似乎并无特别啊。”方元夫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注意是看石头,这里有一处,石质不同……” “这个先前锦衣卫过来之时,也注意到了。不过整个花山,类似这样的情况有很多处。似乎也无甚特别的啊?” “取火药过来,随后你便知道了……” 方元夫闻声点点头:“许公子,稍等!” 月光之下,许宣望着方元夫朝远处过去的身影,心中不可抑止的泛起一丝激动。无论他的推测是不是真实,很快就能得到确认了。夜风吹来,雪后寒冷的气息,不过他的心头却是有些热切的。 下一刻,方元夫的身影飞掠过来,人还未至,先传过来的是焦急的声音:“不好了,汉文,火药不见了……” 第236章意料之外的人 “火药不见了?”许宣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风呼呼地在耳畔吹着,寒冷自袖口、领口朝人的身体灌进去。许宣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方元夫已经过来了。 “会不会是记错地方了?”许宣疑惑地问了一句。今日安排的关键便在火药的使用,那些被堵死的洞窟,是在后世人们开山取石的时候发现的。几百年的时间都没有露出端倪来。如果单靠挖掘,太耗时间不说,也容易被人发现。眼下争分夺秒的时候,如果没有火药,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不可能,埋火药的地方被人掘开……”方元夫的声音显得有些焦虑:“我埋火药的时候,是很小心的,应该不至于被人发现,但是现在……” “带我过去看看!”许宣沉吟着说道,这个时候慌张并没有意义,因此还是按捺住心情,跟随着方元夫朝山顶的地方过去。 山巅的风更大,但这个时候没人再有心思去顾及寒冷,许宣盯着眼前被掘开的坑,蹲下身子在翻起的图土上摸了一把。 “坑里没有雪,是新挖的。”这样的判断很快做出来,随后的疑惑便是…… 谁做的? 到得这个时候,憋屈的情绪就有些压抑不住了。对许宣而言即便在其他的斗争上,因为讯息资源的不对等,他很多时候都只能做为旁观者。但是在眼下花山的事情上,因为占据了讯息,他一直觉得可以领先一步的。 但是眼下的事实,便告诉他,又被人捷足先登的一次…… 谁做的? “你们是在找这个么?”疑惑间,有人说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许宣的身子猛得一僵。 …… 程子善注意到张先生的情绪在之前的波动过后,一直保持的平和,但是说到此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 “一个人,一个女人……呵呵。”声音有些意味莫名地笑着,这样的笑声里,是令人抓不住的含义。 程子善知道张先生还有话要说,于是就保持着固有的沉默。 “有没有兴趣听我说一段陈年往事?”张先生伸手捋了捋胡须,好整以暇地说道。 这个时候,虽然有些疑惑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兴致,但是程子善还是选择听下去。 “嘉靖年间的事情了,当年东瀛那边来了人,从大明虏去一些人口。在那个时候,这是很常见的。特别是沿海一带,倭寇来了之后,十室九空的事情并不少见。被掳去的人多是年轻的女子和孩子……”张先生右手撑着脸颊,将一些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 对于倭寇的名头,程子善并不陌上,但是眼下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些消息。下一刻,他意识到张先生应该不是无缘无故说出眼下的话。 “那个女人,便在其中?” 张先生点点头,望着摇曳的灯火:“那批人当中,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你不曾去过东瀛,不知晓那边的情况,掳过去的女人活下来的可能是很小的。但是她活下来了……” “先生如何知道这些?” “呵,因为我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当年我还是个书生,年纪轻轻,一心想着报效家国……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天。老人的呻吟,女子的尖叫,男人的惨叫……呵。” “我家原本是殷实之家,倭寇来了,一把火就烧光了。全家十口人,只剩我一人孤身存留。当年的事情,责任主要在朝廷的不作为,如果当初那些官军肯多出一点力,事情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子。”张先生说着摇摇头:“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上千的官军,居然面对几十个倭寇就吓破了胆……沿海那边被掠去的财物不可胜数,还有很多的百姓遭殃。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我就那样到了东瀛,先是被发做苦力,原本脸上是要被刺字的……但是东瀛那边局势比较混乱,我在两方势力的火拼中活了下来。然后第一次杀人……”张先生说着摇摇头:“说这些没什么意思,裴青衣……那个女人当时还是个孩子,在东瀛活下来也是有一番际遇的。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些事,大概她会一直留在那边。” “后来我遇到了汪直,在他手下做事,境况开始变得好一些……而裴青衣,因为一个东瀛的武士护持,也活了下来。后来汪直同东瀛那边起了冲突,一次争斗之后,那个武士成为了俘虏……做为他的女人,裴青衣也就跟着过来了。” “汪直出事之后,势力分崩离析。他在东瀛的势力也被瓜分,有一部份人眼下就跟着我做事。而裴青衣,因为她的男人,也一直在我的手下。” “为了一个已经变成废物的男人,她倒算得上痴情了。” “那么眼下的情况便是她出卖了先生?” “呵,出卖?我知道她一直在恨着我,但是她的男人还在我的手上,她就会替我做事。当然,我对她也一直有防备。只是这一次,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居然做出另外意外的选择。人心这种东西……呵。” “无论如何,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吧?”虽然心中对事情还不是很清楚,但知道个大概的程子善还是闷声说了句:“先生有什么办法?” “事情还远没有到那一步……眼下只是输了一步而已。在其他地方赢回来,也就是了。” “其他的地方?” 程子善微微怔了怔。 “眼下所有的事情,无非是因为汪直遗宝……”张先生轻轻喘了口气:“眼下的损失有些重,但是也不是不可以承受。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 山巅的风吹得凛冽,说话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许宣有些艰难地转过身,方元夫已经做出了防备的动作。心中有些忐忑,先前即便是他也没有感受到身后的来人。高个少女只是在一旁,大大的眼睛眨了眨,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 来人三十多岁,粗犷的身材,即便是寒冷的冬日,所穿的也只是单薄的衣物,似乎并不觉得冷。 这个时候,方元夫注意到身边许宣的身子有些颤抖,偏头朝他看过去,见到他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许宣伸手朝前方的来人指了指,声音有些干涩地说了一声。而对面的地方,男子伸手扬了扬手中牛皮的包裹,冲他挑了挑眉头。 “好久不见!” 男子说话的声音也是很粗犷的那种。 “明白了,原来是你……”许宣低下头,目光落在雪地之上,随后轻轻的吐了口气:“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穆云槐……” 第237章危局 “一个在众人眼里早就死掉的人,如果突然活过来……可以做的事情应该不少,应该会让人意外吧。”张先生声音平淡地说着,到得后来,双目中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兴奋:“穆云槐啊……” “穆云槐?”程子善愣了愣,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曾经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随后他皱着眉头稍稍思索一番,下一刻反应过来,眼睛微微睁大:“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心中惊讶,但是到得这时,他想着这些事情既然都是张先生在一手安排,那么穆云槐的死可能也只是对方谋划中的一环而已。这样之后,张先生的印象给他的印象又朝更深的地方推了一步。 穆云槐是锦衣卫,在令狐楚出现之前,便负责在徽州岩镇这边打探消息,对于五峰遗宝的事情做一些调查。当日钱家晚宴之上,令狐楚便是以他的死为借口,进行发飙的。 没想到他不仅不曾死,在眼下的情况下又一次出现,并且看样子,似乎还是站在张先生这边的……这些时候,穆云槐在暗里,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但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他应该关心的。眼下程子善所等待,便是事情快点尘埃落定,并且程家能够顺利地渡过这场风波。 与如今的情形相较,程子善宁愿正面承受许家来自生意场上的压力,毕竟那样的斗争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卷进张先生同刘守义的斗争之中,这些事情,程家众人虽然不知情,但是关系就摘不掉的。随后刘守义若是顺着查过来,程家便是对方砧板上的肉,任人拿圆或是捏扁。 “唯一遗憾的,是裴青衣反水……这是我预先不曾料到的,待到事情过去一定要好好查一查。”张先生喃喃地说了一句:“他的男人,还在我的手上……呵呵,看来安逸了太久,她有些忘记掉曾经的日子了。” 张先生的话里蕴含着某些狰狞的意味,又是用平淡的语气来诉说,因此听起来,有些森然的感觉。 “以许宣钻营的性子,又不缺乏魄力,今日这样的大好时机……他肯定会做些什么。刘守义和令狐楚眼下忙着对付我,对于他的举动分不出精力去关注。但是我不同,我把事情推到这一步,有些准备早就在做了……虽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五峰遗宝的消息,但是只要他在花山出现,呵,那么有些事情便由不得他了。”张先生将撑着脸颊的手放下来,随后拿起身边的茶盏看了看低低地说了句:“茶没了……” 程子善站起身冲张先生说道:“先生稍等。”随后出门,脚步在屋檐下走远,不多时提了一壶热水,将张先生生前的茶杯沏满茶水。 “你也喝一杯,如果不想现在就去睡的话,到得天明还有一阵……怕是要困倦的。” 随后程子善喝着茶,沸水撩拨着他的舌尖,传来些许刺痛的感觉。茶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清香撩人,被热水重开的茶叶在水中上下浮沉。因为心绪复杂的缘故,他这个时候倒是品不出特别的味道。不过单纯地用来提升横竖还是够的。 原本张先生同属下的约定原本是子时便有消息传过来,如今丑时已经过半,想来肯定是出了意外。事实已经毋庸辩驳,在同刘守义的斗争之中,张先生是输了一阵的。但是这样的失败之后,他在其他的地方居然还有一些布置。眼下已经持续了一阵的斗争,还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场斗争,并不是局限在岩镇的。刘守义所关心的是我的死活,对于五峰遗宝的热情并不是太甚。那么我便让他胜一局,我也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各取所需。”张先生喝下一口茶之后,兴致似乎变得好起来:“要想做大事,除了能运筹之外,还要学会接受失败。失败并无不可,事情只要去做,就总有希望。”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 山巅之上,冷意蔓延了全身,积雪已经开始冻结。到得此时此刻,许宣才觉得雪后的寒冷简直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凝视着对面叫穆云槐的男子,脸上先是面无表情。很多日子以前,晨雾中的场景开始自心头慢慢浮现。他在弥漫的大雾里,见到的人原本该是死去多时的,但是眼下却活生生地在他的眼前站着,好整以暇地望过来的目光中是遮掩不住的揶揄神色。 “你要去钱家……”“金叶子归你……”“杀我者,乃……乃……” 晨雾里的声音隐隐约约回荡在耳畔,同这些话语相伴的,是男子胸前触目惊心的伤口,在那样的情况下,许宣觉得他不可能活下来。 在那之后的很多日子,许宣从后往前是推想一些事情的时候,便觉得他被卷入到眼下的斗争里,一切都是以眼前这个男子的死为开端。 但是他却不曾死,这个时候,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的。 许宣目光微微下移,在穆云槐的心口处稍稍停留了一阵,随后将头朝一旁偏过去,“呵”的一声笑了出来。 远处山峦皑皑的曲线在月色中起伏不定,仿佛人的心绪一般,朝远处不断绵延。这里远离了岩镇的人烟,远离了斗争的中心,只有风呼呼地吹着,夹带着无法抵御的冷冽。 “明白了……” 许宣低下头,声音低低地响起来:“难怪锦衣卫内部的消息会走漏出去,原本还在奇怪那个叫张让的是如何做到的……”许宣伸手摸了摸在寒风中已经有些麻木的鼻头,随后说道:“都是你。” “不错。”穆云槐冲他点头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对于我的死,原本令狐楚大概不会那么轻易相信。但是因为你的缘故,这些事情,他居然没有更多的怀疑。这是先前所不曾料到的,当时确实让我省去了很多的麻烦……所以,今日事毕,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 “锦衣卫斗争也不少,表面上虽然是令狐楚说了算,但是内里是很难齐心的。他一个小小的百户,做事情只凭喜好,并不是所有人都服他。” “小小的百户?那么你呢?”许宣摇头说道。 “只要此番事了,加上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功劳,随后只要把关系走通,一个千户是跑不掉的……” “呵,真是有为青年。”许宣冲他笑笑:“也是了,毕竟这么一大笔钱呢……” 穆云槐看了许宣一眼:“眼下这些寒暄还是放到后面,你先把正事办了……虽然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但是……”他说道这里,将手中的牛皮囊稍稍抬起来在眼前晃了晃:“对了,这个东西怎么用?” 二人对话的片刻时间,方元夫一直在警惕着对面穆云槐。许宣和他的对话方元夫听在耳中,他在锦衣卫里做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此有些事情也能很快明白过来。 这个叫穆云槐的,很厉害。 先前他接近的时候,连自己也不曾觉察到。随说这些同山巅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方元夫依旧觉得有些麻烦。 他皱着眉头,也不曾说话,暗地了开始积蓄着力量,随后目光朝山下眺望了一眼。 一览无余的白色,河水里远一些的地方,几艘渔船正静静地靠在岸边。 他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一切都显有些不经意。 “叫你的人都出来吧。”方元夫身子朝前跨了一步,这样的举动之后,很好的将许宣和柳儿保护在他的范围之内。先前只是不曾察觉到穆云槐,这个时候既然已经知晓了,稍稍留心一下,有些事情就能很明显的发现。 穆云槐看了他一眼:“罗长生的徒弟,果然有些本事……”他这般说了一句之后,合起手掌拍了拍。 “啪、啪、啪……” 声音在山巅的地方响起来,传不了多远,便被呜咽的风声吹散开来。 月光之下,一些人的身影开始出现。十几个人,从四个方向靠过来,将方元夫三人围在中间。 他们黑色的夜行衣上还有着明显未曾抖落的雪迹,一看之下便叫人知道,他们先前一直埋伏在雪中。 “啧……这样冷的天,真是辛苦你们了。”许宣微微耸了耸肩,这般说了一句。 穿着夜行衣的人对他这句话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反应,只是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他们先前在雪中埋伏的时候纹丝未动一样。 “呵,他们听不懂的。”穆云槐冲许宣摇摇头:“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些东西该如何用了么?” 许宣并没有回话,这个时候只是皱着眉头望着四围的黑衣身影,心头泛起一阵古怪的感觉。 “罗圈腿……不会是真的吧?”许宣微微有些疑惑,随后照着那边的黑衣人喊了一声:“八嘎!” 随后见到众人依旧如同木偶一般,他微微撇了撇嘴,冲指了指身边的柳儿:“花姑娘……”这样说完之后,又皱着眉头说了句:“雅蠛蝶?” “好吧,看来你们听不懂……”许宣又耸了耸肩。眼前十数人给他很怪异的感觉,对方那样静默地立在那里,却并没有多么肃杀的感觉。反倒是…… 有些猥琐……这种感觉虽然有些奇怪,起初他也有些疑惑,但是随后反应过来,应该是其来自有的——前世他多从某个岛国的人身上见到过。 汪直遗宝、日本人……咳,这个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那么…… “倭寇?”许宣冲穆云槐扬了扬眉头。 方元夫闻言,脸色一肃,变得凝重起来。而穆云槐在不远的地方,眼神中闪过一抹惊疑。 少女柳儿在许宣身边的地方,听闻这句话之后,身子猛得一颤,随后下意识地伸手抓紧了他的袖口。 倭寇的名头这些年在明朝南方的一些地方早已经传遍了,在传闻中,这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之流。 大明朝倭寇的活动,以嘉靖年间为界,大体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期是从元末、明初到正德年间。元末,东瀛进入南北朝分裂时期,其内战中的败将残兵、海盗商人及破产武士、农民纷纷流入海中,乘明初用兵之机,屡寇沿海州县。到了洪武时,海防整饬,措施得当,尚未酿成大患。经永乐十七年六月的望海埚之战,明辽东总兵刘江率师全歼数千来犯之倭后,倭寇的活动稍稍有了收敛。 正统以后,大明朝朝政出现问题,海防也逐渐空虚,倭寇的试探性侵扰每每都能得手,而官军无法应对,随后倭患大起。这一时期的倭寇群体大多数多东瀛本土之人,除赤裸裸侵扰外,还利用双方间存在的“勘合贸易”载运方物和武器。路遇官兵,则矫称入贡;乘其无备,则肆行杀掠。总的说来,嘉靖以前,倭寇侵扰只限于个别地区,时间亦短,尚未成为明朝东南地区的严重祸患。到了嘉靖朝之后,这样的情况急转直下。倭寇同大明朝本土的流寇们结合,在大明朝东南边境犯下了滔天罪行。 在加上大明朝官军们镇压不利,地方卫所根本无法有力地抵抗倭寇的入侵,有时候甚至出现几千人被几十人杀得溃不成军的情况。 这样的情况下,百姓便遭了大灾。****妇女,放火烧屋,重重惨状……加上民间传闻之后,倭寇在普通百姓耳中,简直就是恶鬼的代名词。徽州府这边离海距离较远,倭寇们是不会过来的,但是柳儿平素听人说起过一些,眼下一听之下,惊恐的情绪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没事的……”许宣冲少女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随后冲穆云槐说道:“说对了?” “你是如何知道的?” 穆云槐皱了皱眉头,他的诈死虽然骗过了很多人,但是连带着也摘去了锦衣卫百户的身份,原先锦衣卫的人马也就不能再用,眼前这些黑衣人都是张先生临时借给他的。 他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之初,心中也过片刻的犹豫,但是随后五峰遗宝的吸引力还是压倒了一切。 这些人确实好用,只要意思表达到,就能够不折不扣地直行……有时候,他想想也觉得有些可怖,这些人甚至将死当成某种荣耀。 无论如何都是想不通的事情,至于张先生所解释的武士道,更是有些不能理解。但随后他也知道,东南部那些倭寇,是如何能以一支精干的队伍令得军队闻风丧胆的。 若是大明朝的军队能到得这一步,那么简直就是战无不胜…… “你这样子以后还准备做锦衣卫千户,堂堂天子亲军,居然同倭寇蝇营狗苟、同流合污、狼狈为奸、通同作恶、一丘之貉……”许宣说道这里声音顿了顿,随后抓抓脑袋,望着身边的方元夫问了一句:“喂,还有什么词?” 方元夫眼下脸色很难看,对于许宣的问题,他沉默了片刻随后声音闷闷地响起来:“沆瀣一气……” 许宣一拍手:“嘿,人才。”随后目光转向一旁的柳儿:“你有什么说的?” “臭、臭味相投……”少女声音弱弱地说了一句。 …… “够了!”穆云槐在不远的地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带着一丝压制不住的怒意。 “生气了?”许宣冲他摊了摊手:“这样的事情,都说不出口啊……” “你现在的做法,说是通敌卖国,并无半点问题。我知道我这么说出来你很害怕,不过有时候事实是很伤人的……” 书生的声音自山巅的风中响起,穆云槐面无表情地听着,心中有些迟疑。 这个书生……难道真的不知道这样的话说出来之后,自己为了自保便只能杀了他?为何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眼下自己为刀俎,他为鱼肉的现实已经是很清楚的事情了,难道他以为凭借一个方元夫便能够阻止自己? 哪里有问题? 穆云槐认真的看了许宣一眼,想了想随后说道:“你并不是傻子,我了解过你的行事,如果没有依仗,你并不会是般的姿态……”他说道这里,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告诉我,你是不是有后手?” “这个……”许宣迎着他的目光,随后望了一眼身边的方元夫:“真没有。” 穆元槐伸手招来身边的一个黑衣人,耳语了几句,黑衣人冲他猛得将头一低。 见到对方的举动,许宣的眼神微微凝了凝,随后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方元夫冲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哈伊 随后身后招呼几个同伴,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几人一起散开,自远处去了。 果然…… 倭寇! 许宣和方元夫相互对视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如果你再说废话,只要一个字,我便杀了你……”穆云槐冲许宣咧嘴笑笑:“我保证!” “眼下你既然出现在花山,就很能说明问题。这个花山定然还有不为人知的地方……大不了杀了你之后,我多费些气力,把每一寸地皮都翻一遍……”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顿了顿:“莫非东西还能在山里不成?” 他说到这里,注意到许宣有些复杂的眼神,随后怔了怔。 “呃……真在?” 第238章危局之后 穆云槐皱着眉头,目光落在山体之上。山巅的地方,树木更少一些,视野便显得更加开阔。已经开始凝结的雪覆盖在山巅裸露的石头上,有些地方依旧露在外面,看起来有些苍凉的感觉。 他来到花山也是近几日的事情,原因是张让的计划也到了这一步。很多日子以前,他以诈死的方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会后小心地进行一些调查。这些举动都是在来到岩镇之后,在对汪直遗宝的事情进行调查过程中慢慢酝酿出来的,在这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比较尽职的锦衣卫。 同令狐楚不同,穆云槐是一个比较有野心的人。因此在面对可能有的惊天财富之时,他就不可能做到淡定。虽然这辈子或许都摘不掉锦衣卫鹰犬的名头,但是有了这些财富之后,他就可以做一些曾经不没有想、甚至都不敢做的事情。 今上登基未久,他自己又年轻,因此只要有基础,今后的官途就会顺利很多。退一步说,即便不在去经营这些事情,只是安稳地做个富家翁的,也不是可以接受的事情。当然,就眼下而言他还没有这样的想法。 而至于他在人前已经“死”了的事实,只要有了这些财富,随后也就能随时够活过来。 唯一的问题在于……汪直遗宝的事情到底是否属实。 这样的疑惑在他诈死之初,依旧是有过是。但随后待到花山被发现的十三只木椟之后,他的信心也就有了。当然,这样的信心最终能给他带来什么,暂时来说也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调查进入到瓶颈,无论是他还是张让,或是刘守义、令狐楚,至少短时间里,都还只能选择僵持。原本这样的节奏,被一个叫许宣的书生打破了。虽然不知道他因何知道这些,但是眼下明争暗斗得都有些眼红的众人已经将之作为一棵救命稻草。 说不定,他真的就知道呢。 这也是穆云槐同张让唯一合作的理由,虽然这种理由里,更多的是相互利用。但为了这些可能会有的财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不知道眼下岩镇城里的斗争到得什么程度了,但他已经不愿意去管这些。在人前“死”去,他所有的谋划都赌在眼下的事情上。 其实严格意义上,说赌都已经有些勉强。如果不是逼不得已,他自然也不会将宝压在许宣身上。 希望……他真的知道吧。 …… 穆云槐的目光在山巅之处四下里看了看,因为并没有从表面看出什么东西,他又疑惑地看了许宣一眼,想了想,随后笑道:“这样的天气,你既然出现在这里,定然也不是为了消遣。那么……我们开始吧,时间不多了。” 穆云槐的话虽然不重,但是显然也不是商榷的语气,眼下他因为有着倭寇为依仗作为震慑,他觉得已经足够,也就用不得通过高声或严厉的话语来表达他的威严。 眼下的局势,不答应只有一个后果,只要有点头脑的都能够想到。 许宣的目光盯着穆云槐手中的牛皮包裹,对于鼓鼓囊囊的一包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很多日子以前,是他亲手将之交给方元夫。 那时候,一切都还只是刚刚开始。 看来眼下围绕五峰遗宝的这些斗争,还是那个叫张让的走在前一步了。只是,这样一步小小的领先,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许宣只是想想也便能知道。因此,心中对于那个叫张让的魄力,还是有些佩服的。 今日的斗争,虽然有些突然,但也是之前一直在酝酿的东西慢慢推到了这一步。几方人马已经底牌尽出…… 只是…… 许宣这样想着,目光朝旁便微微偏了偏。除了山巅的一些人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月色无声,河水静流,远处泊有几艘小舟,也是黯淡并无灯火,在这样的日子里,船家要出来恐怕也会觉得很痛苦。 冷是眼下无处不在的感觉,但最冷的还是在脚底。眼下这个时候,所谓的棉鞋,在许宣看来也只是堪堪起到在冬日里保护双脚的作用,而要达到保暖程度,其实还是很不够的。 尤其是此时此刻,踩在积雪的路面上,因为冷而起的疼痛起初轻微,但是随着脚步一次次踩踏积雪又抽将出来,融化的雪水混着冰渣往里头渗进去,寒冷就开始自脚底侵袭全身。这样的过程中,有一阵子是很难忍受的,但是过去之后,许宣只觉得十个脚趾头已经麻木,眼下就是拿一把刀扎在上面,横竖都可能不会有痛感。 这是眼下最普遍的情况,即便是大户人家,所能有的鞋子即使会质量好一些,但是也有限。至于那个皇城深处的皇帝,他的鞋子会不会保暖,以及保暖到什么程度,他并不可能知道。即便今后或许有知道的可能,但是那也以后的事情。 而眼下…… 争取活下来吧。 风呼呼吹着,仿佛要把世界掀翻呜咽的声音,有些像哀嚎,也有些像哭泣。 许宣认真的看了几眼很水畔被覆雪的芦苇从旁,那些静默的小舟。随后收回目光,朝穆云槐点点头:“开始吧。” 他说完之后,抬脚朝山脚下走去。下山的路原本就比上山要难走上很多,眼下又是覆盖了积雪的路面,因此他小心地移动的步子,不至于使自己跌倒。 他才微微走出去,两个黑衣人在他身前的地方将他拦住,方元夫见状,陡然跨出一步,一些积雪被他的举动震得四下飞射,随后露出底下褐色的石头表面。 这样的气势,在一瞬间显得很凌厉。穆云槐在不远的地方,微微眯了眯眼。 许宣平静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黑衣人,这般看了之后,总觉得对方身上几分挥之不去的猥琐感,随后他撇撇嘴,望了望身旁的穆云槐。穆云槐先生皱着眉头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迟疑了片刻,才冲黑衣人挥了挥手。 这个时候穆云槐心头的犹疑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自他诈死以来,因为隐蔽在身后的关系,对很多事情的了解比较方便。岩镇又不大,每日里除了鸡毛蒜皮的生活琐碎——这些当然并无关注的必要——之外,能说的上的事情横竖也就那么些。而这些是里面,有一些同许宣是有关系的。尤其是在知道对方同令狐楚之间有说不明的来往之后,他就更上心一些了。 许宣所做的事情,在穆云槐这里所得评价其实并不算高。当然,这样的不算高单单指的是品味和格调问题——他觉得是一个彻底的商人。无论是人前所表露出来的才华,还是在墨道上的造诣,似乎都给人一种很刻意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来处,而他也仅仅只是在“死”前同这书生见过一面,但这样的感觉,却能够合理的解释很多的事情。 他写诗,虽然写得好,但是并不是以读书人的身份,而且也并没有对这些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这当然也能理解成他的水平高到一定程度,已经不需要通过诗词来做说明。但是就穆云槐对他的观感而言,他似乎也是将这些作为筹码的。看看他都是在什么样的场合写诗文的——如果没有相应的好处,他是绝不会写诗的。 而作为商人的许宣,眼下如此痛快的答应合作,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商人逐利,轻易改变立场的情况并不稀奇。但是对方这样的举动背后,他总觉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若是许宣知道穆云槐的所想,恐怕要将他引为知己的。但眼下便只顾低着头,行走在前面。 低头不语的书生小心的迈动脚步,身后的跟着魁梧汉子。黑衣人将之簇拥在中间,而高个少女和另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稍稍靠后走着。一行人朝着山下走去,就成了一支古古怪怪的组合。 其间穆云槐回头朝身后的方元夫看了一眼,不过这个时候因为许宣在他身边的缘故,到也不担心对方会趁机出手或是逃跑。积满雪山道,雪又已经到了凝结的时候,奔行就变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同样,打斗也是一样的。 所以即便心中有了判断,但是必要的警惕还是有的。穆云槐冲后方稍稍颔首,两个黑衣人朝方元夫靠了靠,这样的举动之后,就能对他类似临时暴起做到最为及时的遏制。 静静的人群里,传来冻结的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咯滋”“咯滋”声,间或有人喘气。某一刻,书生抬头望了一眼圆月,随后点点头。 “差不多到了……” “这里?” 穆云槐皱着眉头说了一句,随后下意识地四下看看,依旧没有什么发现。一些行囊扔在地上,是许宣几人先前背上山的。还有一些奇怪的东西,鼓鼓囊囊得有些想羊皮,眼下根本无法判断出用途。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些盘放在地面的绳索之上,即便对于这样的东西,他能不能把握住这些东西要做何用。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也发现不了。”许宣耸耸肩,冲他说道:“火药是你来点么?” 事先知道? 穆云槐抓住书生话语中的某个词,疑惑更甚些许。这种事,连那个叫张让的都不知道的……他怎么可能? 许宣当然不知道自己随口不负责任的说话,在穆元槐心中造成的影响。只是话说出来之后,并没有得到穆云槐的回应,他便耸耸肩。 “你人多,要不然你挖挖看……”他说着冲穆云槐摊了摊手。 穆云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个东西怎么用?”他说着,又扬了扬手中的牛皮包裹, 作为锦衣卫,穆云槐对于火药并不陌生也,眼下神机营里都是有过使用的。一般而言,都是军队里才偶有使用,威力似乎并不大。即便有用到,并不是已经经常的事情。 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么? “硝酸钾、木炭和硫磺混合的,配了很多次……至于效果,虽然肯定比不上无烟无药,但是……呵,应该还可以了。”许宣声音平淡地说到。 穆云槐又皱了皱眉头说了一句:“怎么用?”声音中已经开始有些怒气了。 “看到那里没有?”许宣伸手朝不远处指了指,积雪覆盖之处,有石块露出来:“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肯定想不到底下会有一个石窟……而且,石窟大到你无法想象。” “东西都在里面。只要从那里挖开一道缝,将火药灌进去,在挤压的空间里,这东西如果爆炸起来,应该可以开一条道。”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当然,这个还要看运气。”许宣说道这里,偏头看了不远处的方元夫一眼,眨了眨眼睛,随后说道:“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没有效果,那么……”他说到这里,目光转回来,望着穆云槐笑道:“你就只好辛苦一下,动手挖了……反正你的人多。” “就有这么简单?”穆云槐朝不远处的石块看了一眼,疑惑地问道。在他看来,眼下岩镇各方势力所进行的争斗,所要知道的秘辛,居然这是简简单单的…… 花山底下……有一个石窟? 疑惑过后,穆云槐心头也就有了一些明悟。这样看来,很多东西就说的通了。比如那十三个木椟被发现之后,并没有后续。比如岩镇传说有五峰遗宝,然而却并无特别宝藏的痕迹。但是另一方面,得出这样一个结果之后,他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居然就这样简单? 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思维误区,在众人之前所进行的搜索中,都是围绕着花山的表面而进行的,横竖都没有想过花山山体里可能是空的这样一个事实……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事先知道,要推断出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你以为呢?”许宣冲穆云槐撇撇嘴:“这是我最大的秘密了……虽然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是……你们就是没有想到,而我知道了,因此,我就快你们一步。” “你?”穆云槐挑挑眉毛,露出不屑的表情。 “有时候,你发现自己领先了,但是随后的事实会告诉你,你其实落后一步或者几步……”许宣摇摇头,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带着一丝古怪的叹息:“当你发现你真的站在我身前的时候,你或许会发现,我其实在你身后。”声音说道这里,他又看了穆云槐一眼:“火药……放那边的缝隙里,只要点着就可以了。然后你便可以奔小康了,随后你可以买两笼包子,吃一笼,扔一笼……”他说着又耸了耸肩:“就是这么简单……” 这般类似循循善诱的话语,还是让穆云槐产生了一丝怀疑,但是因为局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他的怀疑也只是稍稍持续片刻,便被放过去了。随后他将牛皮包裹递给身边的一个黑衣人,低声稍稍嘱咐几句。 许宣在一旁听见穆云槐所说的官话,心中想到,看来现在倭寇也与时俱进了,居然掌握了外语。 三个黑衣人过去,拔出随身的佩刀,开始在石头上乒乒乓乓的敲打一番,一条缝隙很快被掘了出来。 牛皮包裹也被打开了,一些黑色的粉末状物体在月色下显得很清晰。风突然吹起来,几个黑衣人连忙靠拢身子,不过风从他们身体间的缝隙里吹进去,还是将一些粉末带到了地上,将一方白雪染得有些灰灰的。随后就不敢再怠慢了,小心地将火药填满缝隙里。 穆云槐抽出火折子,正准备点燃的时候,斜眼看了身边的许宣。虽然他知道火药的威力不大,但是心中疑心的便是眼前的书生有什么算计,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他想了想,随后将手中的火折子朝许宣一递:“你来。” “汉文……”方元夫在一旁,见到穆云槐的举动之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许宣冲他摇摇头,随后看了穆云槐一眼,也不推辞,伸手便将火折子接过来,捏在手中。 风从他衣领的口子里呼呼地朝里灌进去,他望着手中的火折子,表情微微显得凝重。 果然有问题。 穆云槐见到许宣的表情,眼睛微微眯了眯。但是下一刻,许宣大步朝石缝的方向过去,让他心中的猜测一下子落空。 这样的举动,好像也不像有问题啊…… 没有人注意到,许宣隐在袖口里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但是好在天气很冷,风很大,这些细微的动作可以用身子因为寒冷而产生的本能反应来解释。 许宣在缝隙口蹲下来,朝里面瞅了瞅,随后又朝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方元夫满脸担忧的表情,注意到他望过来的目光之后,拉着一旁的柳儿稍稍朝后退了几步。 这样之后,许宣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 下一刻,火光骤起,风也在一瞬间突然变得猛烈了,但是还来不及将火吹灭的时候,一声剧烈的响声紧接着响起来。火光在一瞬之间,将身旁三个兀自呆立的黑衣人吞噬了进去。四周的雪被震得簌簌落下来……石块飞扬,“噼里啪啦”的声音。 “许公子!”柳儿在一旁,惊声尖叫起来。 而在这发生的一瞬间,方元夫身子动了…… 第239章在你身后 此时若是得了机会从山外的地方看,便能见到白雪皑皑的山间偶然亮起一抹光华,那色泽同冷月的银白自是不同的。不曾传出太远,便消失了掉了,随后有些声音才堪堪传过来。 “轰……” 短促而惊人的响动之后,白雪倾覆,山间于是裸露出一块不大的褐色。 寂寥无人的冬日山间,那声陡然间的响动,在山峰之间传出去,随后撞在山壁上,在山谷里来回荡着,让人一时间有些惘然,不知道爆炸到底响了几吓。 响声也惊醒了一些山间的鸟兽。下雪的日子里,鸟兽们原本就捱得有些辛苦,待到这声巨响之后,就都被吓到了。山下的地方,原本安静地马匹突然也受惊,马蹄在雪上踢腾一阵,打着粗重的响鼻,两条入练的白色气息之后,才勉强平复下来。 “许公子!” 少女的声音是紧随着火光响起来的,即便轰然的巨响压住了她的声音,但内里的某些焦急的情绪依旧很明显。她右手捂着自己的双唇,眼下紧张的局面之下,哭自然是不适合的,因此也只有用这样的动作对她心头的某些情绪做一些必要的压制。 但是效果就不好说了。 呼呼地吹来迎面的风,她费力地睁着漂亮的眸子,努力朝不远处的地方望过去。这样之后,眼泪就流出来了,带着温热的水汽溢出眼眶之后立刻便转凉,待到淌在她的手背上时,已经冷却。除了风吹的原因之外,眼下少女泪水的背后,或许还有些别的原因。但这样的情绪也只有待到事后细想,才能够真正把握住。 石块的缝隙旁边,是火药爆炸之后留下的痕迹。黑色斑驳的石块,纷纷散落下来,方圆两丈之内,已经见不到半点雪的痕迹。 几具黑衣的身体倒在那里,有的仰面朝天,脸上还残留着一抹来不及收容的惊讶。还有的便是直挺挺地朝前倒去,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都应该是死去了的,被碎落的石块压住,衣服或是撕破,或是被烧坏,偶尔露出来的伤口也没有血,只是在高温之下被火烧撩成触目惊心的色彩。 第三个人的脑袋被飞射的石块削掉一半,脑浆并着鲜血,染红了还残留着一丝白雪的地面。腥气在冷冷的气氛里,让人闻了觉得有些恶心。 先前一瞬间的爆炸将三个黑衣人同时吞噬进去。电光火石间,剧烈的响声传过来,叫很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巨响冲击耳膜,眼睛下意识地就眯起来,这样之后,当视线再一次清晰后,就发现人事不知的三人。 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 方元夫陡然而起的动作,也是经过许久的酝酿之后的出手。许宣先前过去点燃火药之时,朝他望了一眼,眼神的含义被他把握住了。关于花山的事情,在事先许宣就做过各种关于危机预测,相应的预案虽然不曾做出来,但是关于各种危机局面的处理,还是提及过一些。虽然眼前穆云槐“死而复生”的情况不曾料到,但横竖也还属于危机的范畴。 心中担忧着许宣,但是类似的情绪便被压下去,方元夫知道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至于到底如何去做,也并不需要多做思考,横竖只要发挥出自己的特长也就可以了。 因此他稍稍将柳儿朝后推了一把,身形加速间雪屑纷扬,腾起烟霭一般的一阵薄雾,随后在远一些的地方落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穆云槐即便想要出手阻止,但也已经晚了一些。 即便被先前的爆炸声所惊住,但是在方元夫的暴起之后,这些黑衣人一些本能的应对举动还是做了出来,由此也就更能看出这些人本身的某些素质来。 短刃从他们的腰际拔下的时候,身子已经动了起来,劈、砍、刺、撩……简单的动作背后,是惊人的果决。这种果决带着狠戾血腥的味道,并不是单靠训练就能获得的。 他们每一个人手上,大概都有过人命。 十几个黑衣人一齐出手,场面却并不没有想象中的混乱。肃杀的气息,在寒冷的月下,就越发明显了。 因为距离问题,虽然同时发起攻击,但也有先来后到的区别。当先的一名黑衣人,蝌蚪般的小眼里,凶光闪烁,就举起手中的短刃朝方元夫刺而来。简单的突刺,碎步前冲,带动空气产生一阵猎猎的响动。 方元夫迎着来人,身形稍稍一侧,短刃从他的身前擦着衣服刺过去,朝着天笔直伸过去,月色落在刃尖。 随后他陡然探出左手,拿住身前握着短刃的手臂,微微下压之后,右手紧接着跟上,双手猛得一错。 “嘎啦”一声,骨头的碎裂声,伴随而起的惨叫之中,短刃也就落了下来。 方元夫随手接住短刃,没有片刻停顿,身形陡然下沉。 “呼~~” 一柄朝他袭来的短刃在空气中落下一个圆弧,来自另一个黑衣人的攻击被化解。 这个黑衣人的攻击不留余地,几乎所有的气力都灌注在这一击之上。但因为这样的落空之后,身体便失掉了重心,朝前微微倾了倾。原本大概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失误,但是这个时候,随着方元夫陡然上抬双手,就将这样一个错误造成的后果扩大到了极致。 黑衣人只觉得喉咙间一阵剧痛——皮肉被利刃刺通的感觉。随后痛楚自喉间开始,贯穿下颚,一直到蔓延到脑际。他眼神模糊,视线里年轻的书生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他看过来,在永久的黑暗袭来之前,这边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了。 而在他的同伴眼中所见的情景,便是一柄短刃从喉咙间穿入,红色的刃锋自头顶穿出来。 方元夫并没有因此停手,随后推着黑衣人身形,朝前猛的一送,便在与此同时,两柄短刃从黑衣人的体内穿出——后续而来的攻击。 “哈!” 吼声自书生的口中蹦发出来,他推着眼前被他一剑贯穿脑袋、已经成了尸体的黑衣人朝前冲过去,两个正准备将剑锋从同伴的身体里拔出来的黑衣人被巨大的力道推着不断朝后……因此手中的动作也就未能实现。 “呔!!” 叽里呱啦的叫声从四周传过来,方元夫抬脚狠狠地在眼前的尸体上踹了一记,与此同时,探手抓住黑衣人喉咙间露出的剑柄,猛得向下用力。被拔出来的剑尖上,血迹混着脑浆的黄色在空气中划出一条惊醒动魄的弧线。 随后他看也未看,反手便朝身后撩过去。一个黑衣人在他身后的地方,捂住鲜血飚射的轰隆,眼睛睁得几乎要突出眼眶。随后倒下去的时候,喉间还有“咕噜噜”的流血声 简单的交锋,黑衣人的防御,被他撕开了一道口子。 电光火石间陡然的出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纵使他功夫过人,但是在短时间的搏杀中,已经是全力出手。这些黑衣人都不是庸手,特别是出手之间,攻击的方式都显得有些诡异。 倭寇…… 方元夫皱了皱眉头。 而这些发生的几乎同时,少女的目光正在先前爆炸声响起的地方寻找着,来来回回几次,但是心中担心的情况并不曾出现。 在三个黑衣人的身形附近,她并没有找到自己所期待发现的、那个书生的影子。视线偏转,随后才发现书生的身影在更远处的地方——双手抱在脑后,直直地趴在地面之上。显然,在爆炸初起的时候,他是有一些规避的举动的。当然这样的规避虽然起了些效果,但也只是使得他身上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凄惨罢了。眼下趴在那里,也已经生死不知。 少女呆了呆,长腿迈开,准备朝那边靠过去,但是便在下一刻,她的喉间陡然传来一阵力道…… 呃…… “你若不住手,她就要死了……”冷冷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来,随后有利刃抵住她的背后。虽然因为背对的关系,她看不到刀锋,但她觉得一定是的。因为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割开了缝隙,冷意几乎要穿过她身体,从心口处透出来。 穆云槐的话却不是对她说的。 少女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害怕,她费力地偏转了视线,才注意到方元夫在不远的地方,有些艰难地转过头,脸上是为难的表情。而他的手下,一名被打倒在地的黑衣人连忙爬起来,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 更多的黑衣人趁着这样的空隙,将他牢牢的围住。 “我一直不相信他……”穆云槐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将一句话从齿缝间挤压出来,混合中雪后的空气,就显得特别冷:“我一直在准备!” 心中的警惕一直都有,即便许宣过去点火之时,也样的警惕在穆云槐这里也未曾消失。爆炸出起的瞬间,他也被吓了一大跳。 火药的威力不会这样大的。 这个……不对。 那个女人……若不是真的很重要,大概也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也是之前就有过判断的事情。穆云槐想也未想,在方元夫动手之时,身子便朝柳儿靠过去。 虽然身量高得惊人,但柳儿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因此在穆云槐手中也没有反抗的可能。刀锋靠过去,他就感到少女的身子明显僵了僵。 “你很能打。”穆云槐偏头朝地上躺着的黑衣人尸体看了一眼,随后目光望向方元夫:“不过到此为止了……你的心不够狠,虽然你不惧杀人,但那也是罗长生调教出来的。”他说着将手中的短刃在少女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见不得她死啊……” 方元夫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先前一番剧烈的大都之后,呼吸还未曾回复,这个时候心中因为愤怒,就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呵……”穆云槐摇头笑了笑:“女人和财富……你选一个吧。”他的话说完,方元夫大口喘息的声音渐渐放缓,目光略过他的身侧,落在不远的地方。 穆云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边原本已经倒在地上的书生正缓缓地坐起来。 “如果能选的话,当然还是财色兼得。”许宣随意地坐着在上,朝着穆云槐这般说道。 先前的火药爆炸中,许宣也受到了波及,若不是在事先就有过准备,关键时刻又进行了有效的规避。那么,情况就可能很不妙了。但是即便如此,浑身上下的痛感也是无处不在的。 “好痛……”许宣说着,将衣服稍稍剥开,低头看了看:“虽然是厚牛皮,但是还是很痛啊……” 他姿态上露出几分随意,但是股下冰冷的地面依旧令他感受到几分痛苦,不过相比站起来的难度,这样的痛苦要小上很多。随后他伸手在身前的地面上稍稍抠了一篷土,随意地在身边撒开,紧接着又掘一篷,如此重复了几次,才停下来拍了拍手。 “你果然没死……”穆云槐将匕首抵在柳儿的脖子上,冲许宣说道。 “祸害遗千年嘛。” “呵。”穆云槐笑着摇了摇头:“即便先前不死,那么下面也可以去死。” “一、二、三、四、五、六……七个。”许宣并没有理会穆云槐的恐吓,只是朝四下环顾一眼,随口数了数,随后偏头冲穆云槐笑道:“是么?” “你在数什么?” “我在数……”许宣说着,将手中的火折子点燃,随后望着穆云槐笑了笑:“你到底会死多少人……” 许宣的话音落下,穆云槐心头泛起一阵不妙的感觉。视线中,书生在笑容里轻轻松手,手中的火折子掉落…… …… 花山下的小径山,被干草盖住身子的马在寒风中依旧瑟瑟发抖。下一刻,马头朝花山上的某处望过去,就变得有些惊恐,下意识地撒开马蹄就要朝前飞奔而去,但是因为缰绳系在经年的老树上,一下子并没有挣脱,因此前蹄高高的扬了起来。 “吁~~吁~~吁~~” 冻结的路面很滑,这般叫唤几声之后,两只后蹄支撑不住,狠狠地摔在道旁的积雪里,马身陷进去。紧接着四蹄扑腾着试图站起来,但是这般努力一阵之后,依旧没有成功。 半山之处,火光四起。轰隆隆的声音碾压过来,马儿惊恐地打着响鼻,在雪地里躺着。 …… 火折子掉落在许宣先前刨开的小浅坑里,“滋、滋、滋”的声音在开始弥漫,起初轻微,慢慢地连成了一片,在雪里、在石缝、在树底……无处不在感觉,这个时候即便凛冽的山风,也遮盖不了。 怎么了? 穆云槐皱了皱眉头,心头不好的感觉越来越甚,他朝许宣望过去。 许宣看着他,露处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冲穆云槐比划了一个口型:“嘭!” 仿佛是为了映照他的话…… “轰、轰、轰、轰、轰……” 冲天火光拔地而起,掀翻了泥土,雪片纷飞……几个正警惕站立的黑衣人被掀得凌空倒翻起来,随后重重地砸在地面之上,也有人被陡然的冲击力直接推向嶙峋的石块,砸得头破血流。 猛烈的冲击声几乎没有间隔,声音如雷,每一声巨响都伴随着剧烈的火光。 渐渐的,爆炸连成一片,穆云槐才发现自己被围在正中的地方,而黑衣人们因为在外围的缘故,就都被波及进去。火光映在穆云槐的脸庞上,照出他有些惘然的眼神,下意识的,手中的短刃松了松。 “跑啊,傻愣着做什么!”许宣将双手聚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冲不远处的少女喊了一句。 少女起初也是有些惊呆,但是许宣的声音传过来,虽然掩盖在隆隆的声音里,但是依稀还能够辨认。未曾多想,她冲一旁的穆云槐狠狠推了一把,身子朝相反的方向跑过去。 穆云槐随后反应过来,手中的短刃便要刺出去,但是方元夫已经倾身上来,二人狠狠的对了一掌。便在手上相接的一瞬间,又一轮的火光飞腾,泥土围绕着二人像水花一样朝天掀起来。 “乖乖……拍电影啊。”许宣想着前世武侠片的中的情节,这般感叹了一句。 轰鸣声掩盖了一切,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庞,这时候,书生的嘴角终于扯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笑容落下,一切恢复了平静,山风呼呼吹过来,空气里明显的硝烟味道。 方元夫同穆云槐仓促间的交手,一触即分。各自拉开距离,后退了三步……行家出手,只是这样的接触之后,便能知道彼此的底细,因此都露出慎重的神情。但是这样的神情在方元夫脸上持续了并不久,便化做一抹微笑。 他朝许宣的方向看了看,心中的担忧才真正放下来。一切的安排,总算顺利地到得这一步了…… 呵。 十几个黑衣人,到得眼下,只剩下两人兀自站立,他们原本是冲上来对付方元夫的,因此到得了火光暴起的中心,并没有受到波及。而其余之人,死的死,伤的伤……死人已经说不出话来,而伤者在不断哀嚎叫骂,只是骂的到底什么却也听不懂。 “火药……”穆云槐失神地看着眼前的场面,随后嗓子吞了吞,声音干涩又带着怒意地说道:“你做了什么!” “我说了,很多时候你以为领先了一步,但是随后事实会告诉你,你其实落后了一步甚至更多……你以为你站在我的面前,但是其实……”许宣慢慢扶膝站起来,随后伸手朝穆云槐点了点:“我在你身后。” “呵,这些事情,我早就在做了……为的就是今天,此时此刻。” 第240章五峰遗宝(一) 穆云槐嘴唇微微嚅嗫一阵,带着硝烟的空气吹在脸上,他眯了眯眼睛。目睹了眼前一幕的发生,情绪就变得极为复杂了。片刻之前,他还是居高临下的心态,身边有着人手,底气自然就足。但是时间过去,这些优势随着几声剧烈的爆炸,瞬间便化做虚无。这种落差难免会让人的情绪产生波动。 即便他经历了很多大事情,与人搏杀的经历也有很多,至于死人,就已经不数不清次数了。但是没有一次像眼下这般,变局发生的太过突然,电光火石之间,有些事情就被定下来了。即便他有着试图挽回的心思,但也确实没有办法做出实质的举动。 两个黑衣人脸上露出一些惊慌,眼下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些超出理解了。随后二人的目光落在身旁到底的同伴身上,并没有同情的情绪,那些先前还一起作战的同伴,眼下在他们眼中就是没有价值的路人。他们的表情上,冷血的味道很明显。紧接着二人对视一眼,朝着穆云槐的方向靠过去。 到得眼下,能站着的也仅仅只有,至于那个坐在地上不愿起来的书生,就权且算作半个。 穆云槐的目光四下逡巡,地面的泥土被整个掀翻,仿佛被牛犁来回犁动数次,翻卷的泥土将雪覆盖住。这里是南方低山的丘陵,表层的土壤因为经年腐烂的落叶,还比较肥沃,但是再往下的地方,土质就有些泛红,眼下都被掀开来。土壤里,一些老竹被炸成或大或小的碎片。 这般看了之后,他便知道,这些火药应该是被装在竹筒里,深埋在地下的,因此眼下的大雪并没有影响到使用。只是…… 火药,这个东西真的是火药么? “威力好像有点大。”许宣冲穆云槐摊了摊手笑道:“你是不是被吓到了?这个很正常,不用不好意思承认,其实我也有点惊呆……这些东西,都是按照配方来的,原本的威力虽然比眼下的火药好一些,但是好像也没有这般大威力。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些事,可能这个过程中大概出了点意外。” “这应该是种无法复制情况,不过随后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进行些实验来研究一下。”许宣说着声音稍稍顿来到顿:“话又说回来了,威力大是好事……对不对?” 许宣仿若闲谈般地说着这些琐碎的话,也不管对面的穆云槐是否听的进去。眼下硝烟的味道还未曾散去,掀翻的泥土和血迹,没有死的人还在呻吟,一切都掩盖在他平淡的诉说之中。对于这些话,穆云槐自然不能全部理解。不过,这也不是许宣要去在意的事情。 “为了这一次的场面,我一、两个月前就让人埋下了这些东西……”许宣说着,目光朝方元夫看了一眼:“不然你以为他加入锦衣卫做事,是为了什么?” “不可能……”穆云槐冲着许宣喝道,心中类似被羞辱的情绪,令他自己也难以言道清楚。原本以为是他算计了许宣,但是当事情往前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过多久,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你信或不信,事实就在那里,不早不晚。你认或不认,输赢就在那里,不好不坏……呵。”许宣神神叨叨地说了句,因为回忆起一些东西,他念到一半就笑出来 “刚才的场面很好看吧?嘭!”许宣说着笑了笑“呵。” 穆云槐的失态也没有持续多久,这样的状况之下,生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愤怒神色隐去,随后他望着许宣:“就这样了么?” 他说着手伸进怀中,摸索一番,一只棒状的物事被他取出来在手中捏着,随后嘴角牵出一道明显的笑意:“我不得不承认,你比原本想象的还要……狡诈。但好在眼下这一切都没到最后,我们还有的玩。” 他说着,将短棒的塞口拔下来。 “嗖!!” 一簇火焰拖着烟朝天空之上飞去,随后在众人头顶上“啪”一声炸响了,声音在山间来回荡漾,当然,比之之前的爆炸自然是不值一提的。这样的响声之后,天空中慢慢形成了一团厚重的烟雾,夜色之下,即便在很远的地方,若是留心一些,也可以见到。 “我在花山的人可远不止这些,眼下虽然死一些人,但也没什么可惜。”穆云槐说着弯腰将先前同方元夫对掌之时,掉落在地上的短匕拾起来,右手捏这匕首的刃尖,一下下敲打着左手的手心。 两个黑衣人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但是也只是朝他望了一眼,并没有特别的情绪。 “这道讯号发出去,事情就到了最后一步了,所有的人手都会被调动。你的火药厉害,但是这样厉害的东西不可能那样多……所以我们接着玩。说起来,原本我心中未必没有事了之后放你一马的想法,但是现在肯定不会有了……你活不过今日。你不老实,所以人来了,你就死。” 虽然口中说着并不相信火,但是眼下他还是不愿冒险去杀许宣。片刻之前的一幕到现在也还令他的心头有些余悸。先前的爆炸是两轮,若是真的还有第三轮……尝过滋味的人现在都在地上躺着,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对于他的话,许宣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伸手遮在额前,朝天空中久久不散的一朵厚重烟团看了看。 柳儿在不远的一方,神情犹疑了半晌。时间过去的,她的情绪也未曾平复下来。长到如今的年纪,她所见到的事情加起来,大抵也及不上今夜这般凶险与可怕……渔家少女,也只是最近在临仙楼里做活,才稍稍称得上接触了世面,但那样的世面同眼下的情形相较,自然也没有可比性。现实被火药的爆炸吓坏了,但是随后心中牵挂着许宣的安危,对于自己的情绪倒也无法顾及。再到后来,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人就傻傻的了。紧接着又是爆炸,做梦都不曾想过回有的情形。太……可怕了些。 这个时候,一切安静下来,隐隐的后怕才从心头升起,秀才的长腿裹在裙裤里,只能看到大致的轮廓。她咬咬牙,朝许宣走过来,行走间,双腿还有些颤抖。 “一只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许宣收回目光,朝身边过来的少女点了点头,转过去目光复杂地望向穆云槐:“啧啧……真有点吓人。一环套一环的……这事估计也是张让安排的吧?” 许宣冲穆云槐问到,随后看着对方的沉默,于是点点头:“那便是了。” “张让……”许宣眉头微皱起来,低声喃喃地说了句,随后目光望向穆云槐:“你同他很熟么?介不介意说一说?” “到得现在,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穆云槐冲许宣跳跳眉头。这个时候,他这边只剩下三人,虽说人数上稍稍占优势,但是不能保证许宣没有后手,刚才那般可怖的爆炸,他可不愿亲自承受一次。因此不介意同许宣说几句废话,将时间拖过去… 只是这个书生到得现在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情绪,让他心中的警惕提高到顶点。说起来,这真不像个读书人。先前他只身过去点燃火药,原本以为是迫于自己的压力,到得后来才知道,他是将自己都当做了筹码来用。不过这样筹码压上去之后,效果也很明显…… 呻吟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显然重伤的黑衣人里又有死去的。 是在是难以想象,以他的年纪,做起这些事情来,居然能够狠辣果决到这样的地步。那些爆炸的火药,要是一个不慎,他自己也就会搭进去……他原本就不是一个传统的读书人,只是作为一个商人,魄力到得这一步似乎也不多见。穆云槐心中这般想着,手中的动作微微顿了顿,锋利的刀刃轻轻的在手指间划了一下,轻微的疼痛。不过穆云槐觉得这正是自己眼下需要的。 …… 风呼呼的吹,月已经正式偏西了,隐隐绰绰的山峦轮廓,相像人的情绪一般起伏。有人上山的声音传来,从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可以判断,人数似乎不少。 穆云槐脸上到得此时此刻终于露出些笑意,只要他的人来了,那么事情就又重新回到掌控之中,唯一需要顾虑的,便是火药……到时候只要站对了位置,避免被波及进去也便可以了。如果许宣对这样的情况都能预料到,那这场斗争早就没有意义了。 “张让这个人……啧。”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穆云槐的目光朝岩镇的方向,显得有些复杂:“不太好说啊。” 许宣原本期待的眼神,待听到这句之后,瞬间便有些垮下来:“你长话短说。” “他家原本在福建,十五年前被倭人掳去了东瀛。据说当时与他同去的人,在渡海的过程中死掉了一大批……死的原因很多,比如疾病、瘟疫……也有些是活活被打死的。但是他活下来了……你大概很难想到他为了活下来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慢慢地自山下爬上来的脚步,以及冻结的路面被踩破的声音离众人都还有些距离。 “哦?他做了什么……”许宣低头问了一句,随后在身前的翻起的土壤上拨弄了一下,随后注意到穆云槐陡然凝固的眼神,失笑到:“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没有火药的。你继续……”他说着摊了摊手。 穆云槐微微撇撇嘴,随后想着一些事情,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吃了人。” 许宣原本正准备拨弄身前泥土的手微微顿了顿,随后抬起头望着穆云槐,有些疑惑地说了句:“这倒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过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穆云槐摇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去东瀛的从海上过去,需要将近月余的时间。对于那些平素在大明朝南方烧杀抢掠惯了的倭寇而言,日子便有些无聊,无聊的时候找些乐子也是难免的。这些乐子在常人眼中,自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但是却实实在在的事情。”穆云槐随口说着这些,注意力还集中在山下正上来的人身上。 “倭寇的乐子,有很多种……比如,玩女人……一路过去,船上的女人都会被糟蹋一遍甚至更多遍。” 方元夫在不远的地方,因为这句话,随后望着一旁的两个黑衣人,眼中的杀意顿时有些抑制不住,双手紧紧地握成拳装,隐隐的,手背的青筋也能够看见。 柳儿许宣身旁不远的地方,可爱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 “****妇女?真没创意……”许宣撇撇嘴,随后说道:“那么同张让有关的呢?总不能是他被强奸了吧?”许宣说完之后,注意到穆云槐古怪的眼神,微微愣了愣:“呃,真的是他被强奸了?” 穆云槐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说道:“这种事情,心照不宣便可以了……” “哈。”许宣在一旁笑着摇摇头:“倒是不曾想到,像他这样的人,居然有这样的过往……倒是有种偶像破灭的感觉。” “听说那艘船上的倭寇,后来都死的很惨……”穆云槐朝山下看了一眼,隐隐绰绰的有一些人影。 许宣顺着他的目光朝山下看过去,随后偏了偏头:“趁着还有这些时间,你多说一点吧。那艘去往东瀛的船上,还发生了何事?” “张让在半途的时候,就病倒了……第一次出海的人,总容易得一些病症。那样的船善也不可能有郎中在,因此一路过去以为病疾,倒是死去不少人。这也不是个例,每一艘从中原掳掠人口的船只上,这样的情况都是很常见……” “倭寇们除了****之外,就喜欢比杀人。所挑选出来供杀的对象都是一些病重将死的,男女都有。这些人很多会在随后死掉,若是不死,到了东瀛也只剩半口气,没人会替他们治疗,因此最后还是死。也不能发卖苦力,或者送去窑子里……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半途处理掉。” 原本只是随口同许宣提一提,但是说道这里之时,穆云槐的语气还是有些严肃起来。 “张让原本也是该被杀掉的……但是便在倭寇的刀子落在他身上之前,他说了一句话。” “哦?”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发出疑惑的声音。 “张让说:你们要玩,何不找些新鲜的花样?比如吃人……你们有没有玩过?如果我没有,就可以试试……”穆云槐说着摇了摇头,满脸复杂的神色。 “然后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 穆云槐偏头看了许宣身边的柳儿一眼,随后说道:“为了活下去,人有些时候不得已也会做一些事情,不过能做到他这一步的,倒也不多……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吃掉了一个同样重病的女人。”他的话音落下,柳儿的身子明显颤抖一下。 许宣闻言微微张了张嘴,这样过得半晌才摇了摇头:“还真是……啧……” 时间过去,脚步声临近,已经可以很清楚的听到很多人靠过来的响动。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没有说的必要了。”穆云槐冲许宣笑道:“因为你就要死了。先前同你说了这么多废话,也是为了拖延时间,我的人多……你炸死了一些之后,总还有人留下来。”穆云槐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隐隐戒备的方元夫:“虽然他很能打,但是同我也在伯仲之间。我拖住他,你便死了。” 许宣仰头看了一眼西天明亮的月色,并没要说话。 “许公子……”柳儿在许宣身边小声地唤了句。随后等许宣将目光望向她时,便能注意到她的双眸里明显的坚定。随后他朝她笑了笑。 目光直直地朝穆云槐看过去,这样之后,他朝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关于张让的事,我知道了……谢谢你。” “呃……”许宣的回答让穆云槐微微有些愕然。 “那么,再见!”下一刻,许宣的话音落下,这些愕然的情绪便陡然间转为疑惑。 这个书生,莫非搞不清楚情况么? 简直奇怪了…… 许宣朝穆云槐比划了一个再见的手势,随后右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这样试了几次之后,简单的动作也未能实现。 这样的举动之后,众人才知道,在先前的爆炸中,他也受到了极重的波及。先前坐在地上说话,并不是拿腔作势,而是……他真的站不起来了。 柳儿看出了他的坚持,伸手去搀扶了他一把,总算是站直了身子。 “你在拖延时间……我知道。”直起身子的许宣朝柳儿稍稍示意自己能行之后,柳儿担忧地松开手,他的目光又落在穆云槐脸上。 “但你不知道的,我也在拖延时间。”许宣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而这个时候,方元夫也在不远的地方,嘴角扯出一抹微笑。 “我会告诉你么?下面来的,其实……” “是我的人啊。” 第241章五峰遗宝(二) 人走近的声音传过来,零零碎碎说笑的声音。到得这个时候,穆云槐的脸色才终于变了。这样的笑声,断然不会是这些黑衣人发出来的。这些人除了冷血和凶戾之外,早已经不知道笑是一种什么情绪了。 但笑声若不是他们的,还能是谁? 穆云槐眯着眼睛看了许宣一眼,这个时候虽然还搞不清楚情况,但是先前许宣所说的“来的是我的人”的说法,还在耳畔。 风呼呼吹着,无论如何,结果横竖也就是片刻之后就能得见了。所需要的,便是一些耐心,虽然耐心这种东西在眼下的情况里,显得有些可笑。 因为先前的一阵爆炸,雪化去一些,但是温度却并没有因此变高。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去在乎这些,冷也已经是一件习惯了的事情。 随后终于有人走上来,这个时候穆云槐看清楚来人了,有些事情就能够做出判断了。 想象中漫山遍野来人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所见到的只有十人。当先走着一个女子,身体包裹在紧身的羊皮裘子里,身姿曼妙,在大雪的天气,这原本应该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可是她偏偏学着男子迈着四方步,因此这种原本应该不错的感觉便破坏的一干二净,随后所剩余的便是古古怪怪。 她的肩头还扛着一把同她的形体极不相称的大刀,这样之后,古怪的感觉便被推到了更高处。一面上来一面,女子一面随口同身边的人说着话,同她说话的人倒全是男子,手里各种各样的兵器。剑、枪、有的干脆就是棍棒,服装也不统一。有的穿的厚实,鼓鼓囊囊的感觉,显得有些臃肿,只是这样倒也没有影响到活动,一个斜斜的陡坡,几步便跨了上来。有的就只是单薄的一件套在身上,在雪天也不觉得冷,手臂露出遒劲肌肉和经脉。 这样一支奇怪的组合,更像是一直临时纠集起来的江湖队伍,横竖都没有那些黑衣人单调统一的气势。 “师兄啊,我来助你,今晚我杀了三个……被老六抢在我前面了。” “什么老六?要叫师兄……不过这样悄无声息的杀人,感觉好像很有意思啊,要不我等改行做刺客去吧。” “好吧,老六。师傅会打断你的腿。” “说了要叫师兄。” “哦~~” “方师弟,好久不见啊,哈哈哈~~~听说你最近跟一个读书人厮混,这个有点不好啊。” “嘿,老子今晚杀得痛快了,回头搞酒……” “嘁,就你那酒量……” “怎得?你不服?不服咱比划一下……唔,还是算了,要不我们去红袖招?一夜七次……嘿。” 一些胡话,混话,与眼下情形不想干的话。飘飘忽忽的,嘈杂中带着一些草莽的气息,就在山间响起来。 穆云槐的脸色一下子便黑了下去。月色照耀在他的脸颊上,如死灰一般。原本的爆炸就已经出乎意料的,眼下突然出现的状况,他的人没有来,而眼前这群人…… 罗长生的弟子——这个从称呼便能够听出来——一个个出现在他的面前,手中的兵器上未凝的血迹,显得触目惊心。 穆云槐望着当前的女子张了张嘴,随后看了身旁的方元夫一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这般说完之后,目光转向许宣的时候就显得有一些气急败坏的感觉:“我的人呢?!人呢?!!”他大吼着说道,边说着,怒极攻心地将身子微微朝许宣靠了靠。 “他们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你的人……”许宣注意到穆云槐靠近的动作,不过并没有做出反应,而是声音平淡地说道:“应该都死了。” 他说完之后,声音稍稍顿了顿,才有些叹息的接着响起来:“杀倭寇,于国于民,这都是好事,你不用难过的。”他这样说完之后,才冲着来人挥了挥手。 “嗨,好久不见。” 那边领头的女子并没有理会他,目光掠过他的身子,落在他身后的地方:“师兄,找到财宝没有?” 方元夫闻言,苦笑着看了许宣一眼,才对着女子摇了摇头:“还不曾。” “什么?师兄,我们都杀了几圈了……你们怎么这么慢?”女子说着,偏头看了看一旁的穆云槐,随后说道:“是他碍事么?怎么不杀掉?” “呃……” 她的话让穆云槐微微有些愕然,随后的感觉便是生气。在女子的口中,仿佛他是可以随手被杀掉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个有些接受不了。 穆云槐在这些日子里,已经将岩镇的大小势力暗中来来回回调查了几圈。罗长生早年声名在外,眼下隐逸徽州,嬉戏田园,但是影响力依旧不小,他也不可能放过同对方有关的消息。 在先前的看法里,无论是他,还是张让或是刘守义,都不认为罗长生会插手。 对于罗长生这样的人来说,很多时候重视的便是承诺,如果承诺的事情没有实现,那么就是一件很被动的事情,威望之类的也会大打折扣。他在退隐前,已经在很多人面前说过不在理会世间纷扰,很多时候就是教教徒弟,种种庄稼。 因此,原本以为的是在五峰遗宝这样的事情他,他能让自己的一个弟子出来,已经到了极处了。 但是眼前这群人……怎么回事? 他冷冷地望着对面女子,随后摇了摇头:“郑婉仪……” 能叫方元夫师兄的女人,眼下也只有一个人。 郑婉仪的眼睛微微睁大。 “耶?你认得我哎……”说完之后,她偏头朝身边的一个汉子说道:“老六,我好像很出名……” “师妹你错了,眼前的情况是……他认得我们全部的人。”郑婉仪口中叫老六汉子,便是先前上来的浑身短打的人。落雪的夜里,他也不觉得冷。听了郑婉仪的话,便笑着回应一句,随后目光期待的望着穆云槐:“你说,我是谁?” 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么,却还问我……穆云槐觉得眼前有些黯淡,这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团云将月色遮挡住了,另外的,便是他心头的情绪也是这般。 先前的发出讯号的烟团还在半空的地方悬着没有散去,但是这个时候望过去,就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讽刺。 不知不觉中,自己的人手就被对方清理了干干净净的,竟然连一点响动都没有有……看来先前对于罗长生还是太过轻视了。 话又说回来,眼前可能惊天的财富面前,对方把持不住了,也是可以理解的。 …… 出大事了啊。 这个时候虽然身体冻得有些麻木,但是心头的某些想法还是有的。如说只有原本的方元夫,他还能有把握对付,但是眼下这些人里面,只是稍稍看上几眼,他便知道,几乎没有人在他之下。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那个女子要排除在外,但眼下,即便没有她,穆云槐觉得自己也没有丝毫胜利的希望。 怎么搞成这样子? 便在他沉默并茫然地想着这些的时候,郑婉仪在他对面的地方,将大刀用力地插在地面上。这个时候也注意到眼前的场面。 “这里怎么回事?”女子微微有些疑惑,随后抽动着鼻子,嗅到空气中明显的异味:“谁家的饭烧焦了?不对啊……不是糊饭的味道……”女子说道这里,眼睛突然亮了亮:“嘿,鞭炮……你们放鞭炮了?”随后回应他的,只有呼呼的山风。 “师妹,你又错了……这么明显是火药嘛。”老六在旁边撇撇嘴说道。 “既然你认得我,那么宝藏,我们可以平分……”虽然判断失误,但是郑婉仪却满脸不在乎,她看了身旁的许宣一眼,随后对着穆云槐说道:“这个书生太讨厌了,我们先把他杀掉,然后五五分成,你觉得怎么样?” “师妹!”方元夫在一旁皱着眉头喊了她一句,随后目光望向许宣的时候,就有些歉然。 许宣只是摇头笑了笑,郑婉仪不喜欢他,是一早便知道的事情。这个时候,大概也只是想趁机恐吓他一下。 呵,小女孩心态,他到不至于计较什么。 随着郑婉仪而来的十几人,在风中站立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有些站得笔直,有些就松松垮垮的,但都没有开口说话。这种沉默同原先黑衣人的沉默又有很大不同,虽然沉默着,但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对眼下的一切还是有着很明显的好奇,但是却因为一些原因,并没有发问。 纠结的表情在他们的脸上写的很明显。 “罗长生……”穆云槐微微闭起眼睛,说话时候声音有些感叹:“不曾想到连他也插手进来了……什么退隐,都是笑话。人果然逃不脱财利的羁绊。” “确切的说,逃脱不了的羁绊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许宣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话,随后勉强走了两步。先前爆炸的时候,有石块撞在他的后背以及尾骨上,因此,行动间难免有些费力。 许宣艰难的举动看在郑婉仪心中,文弱书生的判断就更深入了一些,随后撇撇嘴。时候每次自己见到他,他都是受伤的样子。不过倒也不觉得他可怜。到得现在都没有发现宝藏,还让自己受冻…… 活该了。 “所有人都在布局……你用诈死的方式隐在后面。张让杀了许家的掌柜,逼我做出这些举动,我知道谁是凶手的同时,也为我设了一个看似无法可解的局……另一方刘守义又同令狐楚一起和他斗,裴青衣背叛了他……你看看,所有人都在谋划。”许宣说道这里,转身看着穆云槐,笑了笑:“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呢?” “这些事情,从最初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了。表面上我在造酒、卖墨,但是这些事情用来做掩饰,我在背后做着其他的事情……比如火药,火药当然不是我埋的,但是在得到花山的地形图之后,我就将局布置在这里。” “从那时开始,我便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遇到这样的局面,所以我一直在做准备……”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不要这样看我,我能做到这些,并不是因为我比谁厉害,而是因为……” “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 “讯息是一种很强大的资源,但是也要看操作……在最开始的时候,对于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其实心里也很没底气。但是还好,到得眼下,总算是到这一步了。” 山上的风很大,许宣将双手伸入袖口。随后也不介意这样有些猥琐和畏缩的动作,继续说道:“罗长生……”他说到这里,注意到郑婉仪的眼神,随后改口道:“罗前辈答应帮忙,是其中关键的一环。这一环你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所以我就真正走在你们前面了。” “你是如何通知他们的?我一直监视着你……并没有发现你有过类似的举动。”穆云槐冷漠地问了一句。虽然失败已经是一件无法避免的事情的,但是他还是想将事情搞清楚。他需要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如果你一直跟着看,就应该记得,在上山的过程中,方兄有点过灯……”许宣冲穆云槐笑了笑。 许宣的话音落下,因为回忆起一些细节,穆云槐眼睛微微眯了眯。 “点了三次都不曾点着,以方兄的身手,即便真的笨到飞天遁地,也不至于到这一步……这是原本就约定的信号。”许宣说着耸耸肩,随后身子稍稍偏了偏:“说起来,最近真是辛苦大家了,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还要守在这边。” “哼。”对于许宣的话,郑婉仪冷冷这般回应,其余的人便只是笑而不语。这样的情况,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寻常之事。 许宣说完这些,目光重新落回穆云槐脸上。 “一个月以前他们就已经在这里了……”许宣说着,伸手朝远处指了指。穆云槐皱着眉头,目光沿着他手指的方向顺延过去,几只小舟在河面的地方。流水寂然无声,小舟也是沉默的。 “这些渔船,若是在近几日靠近……恐怕会引起怀疑,但是一个月之前,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定准。因此,即便你们注意到,也只是当做普通的渔家,谁都不会料到,这已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了……” “不过话说回来,最近还真的打了不少鱼……”老六在一旁,“呵呵”笑着插嘴说了一句。 “恭喜。”许宣冲他笑笑,随后目光直直地望着穆云槐:“油灯三亮三灭,讯号就发出去了……”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朝对面摊了摊手:“现在你搞清楚了?” “这些事,连令狐楚都不知道么……你怎么可能做到这一步?你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你……”穆云槐的眼睛随着他的诉说睁得大大的,到得后来,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 “你是这么看的?好吧,我承认你是对的。”许宣笑着摇摇头。 穆云槐的话便在也进行不下去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即便他心中不信,但也已经无法可想。 许宣说完这些,便不再理会他。 “诸位罗前辈的高足,今日能过来帮忙,许宣在此谢过了……”书生费力地朝面前的众人拱拱手,这样的举动之后,身子有些不稳,好在柳儿在一旁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这个时候,先前关于怀孕之类的担忧早就不知道被抛去了哪里。 “好说、好说,你手无缚鸡之力,但是这样的情况下不害怕……就比一般书生要好上很多了。勉强对我胃口……”叫老六的将手中的三节鞭在小臂上缠了一圈,这般说道。 “咳,这个……杀鸡在下还是会的。” “许公子,有什么事情你吩咐就是了,师傅已经有过交代,今夜我等供你差遣。” 这个时候,众人中的一个中年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沉稳有力,不急不躁的感觉。虽然当前走上来的是郑婉仪,但是到得这时候中年人开口说话之后,众人就纷纷打起了精神,姿态也不似之前那般随意了。即便唠唠叨叨的老六和郑婉仪也是一样。 “我叫杨守。”中年人冲许宣抱了抱拳,以江湖人的身份打了个标准的招呼。 “那么杨兄,一切拜托了!” 许宣说完这些,望着穆云槐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先前一切的云淡风轻的姿态,被他瞬间撕破。 面对着许宣的眼神,穆云槐微微愣了愣,这样的眼神里……他读出了一些不应该属于眼前书生的东西。 浓烈得化不开的杀意。 穆云槐眼神猛烈的闪烁了一下,随后有些决定便在心中做出来,横竖……都到了这一步了。 “呵,你不曾发现,我现在离你很近么?”穆云槐的嘴角牵扯出一丝狰狞:“先前的说话过程里,我一直在朝你靠近……我死了,你陪我去吧。”他说着,身形猛然动起来。 许宣在他对面的地方,双眼微微眯了眯,随后手从袖口中抽出来,又一只火折子燃着火焰,被他狠狠的拍在地上。 “我当然知道,我也一直在等……” 话音落下。 “轰!” 第242章五峰遗宝(三) “轰!” 书生的话被掩盖的这样的陡然升起的巨响之中,穆云槐只是见到对方张了张嘴,但是眼下即便听不清他的话,事实也已经让他知道对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火焰随后掩盖了他的身躯,短刃被轰然的巨力所冲击,朝远一些的地方抛飞过去。随后被郑婉仪下意识地用手中的巨刀挡了挡,“咚”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这样的声音也被爆炸所掩盖。 …… 声音伴着火光响起来,随后火光消失,山谷间依旧久久回荡着令人绝望的声响。仿佛惊雷,又仿佛澎湃的巨浪打在礁石之上。 凛冽而干爽的空气被风呼呼地吹着自山间过来,随后被无处不在的硝烟染成奇怪的味道。顺着人的嗅觉,蔓延到心头的,除了这些令人忍不住咳嗽两声的味道之外,还有一些惊呆和惘然。 火焰升腾的余烟,还未散尽,花山之上酝酿许久之后的最后一响,让所有人都有些失神。 …… 等到一切平复下来,其实也只是过去不长的时间,但是在这些时间里,一些事情就被堆在众人眼前。 …… 视线里,穆云槐躺在地上,一条腿不可思议偏过一个角度,白骨斜斜地刺出来,血肉还连了一丝在腿上,口中则是大口的吐着血。血仿佛流不尽,堵住了声道,让他想要通过一些语言表达情绪的可能性都失掉了。 他只是呆呆的地看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巨大的伤口,吞噬了他所有的目光和所有的情绪。 …… 片刻之前,在知道自己的结局之后,他心中便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许宣干掉。二人之间也不过两三丈的距离,若是放在平时,几步就可以过去了。随后也不需要多复杂,举起手中的刀便可以了。 失败所造成的愤怒,令他忽视了一些事情。他在说话过程中的不断靠近,许宣并没有丝毫的规避。仿佛就是在刻意等着他的到来。 对方便是在等着他踏入到最后的一声爆炸之中…… 这个时候,已经明白过来了。 穆云槐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心口,很多日子一前,他诈死的时候,心口处也是鲜血淋漓的样子。但是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已经不会再出现的爆炸,还有最后一下,用在了他的身上。 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但是这样的声音,今后怕在也听不到了。随后他的眼神变得惘然,目光朝许宣投去。 那边书生跌坐在地上,正捂着嘴在咳嗽。虽然一切都在算计之中,但是有些意外还是难免的。最后的一声爆炸响期之前,他正是用自己吸引了暴怒之中的穆云槐。 他又一次在赌,赌注依旧是他自己。 书生的脸被火药的烟熏得漆黑一片,碎石尘土飞扬间,也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少擦伤的痕迹。丝丝鲜血从黑色的脸孔渗透出来,但是他的嘴角牵动,露出一个很明显的笑容。 很多人在书生的身后,脸上都是惊疑不定的表情。这样的爆炸显然在这些江湖人心头造成了某些震撼。尤其是郑婉仪,小嘴长得大大的,可以放进去一个鸡蛋,这样过了很久也不曾合上。到得后来,才又满脸不可思议地看了许宣一眼。 这样的爆炸已经超出了武功所能应对的范畴,不是人力可以敌的。在场的很多人下意识地将自己带入到穆云槐的角色当中,随后心中就冰凉一片。如果这些火药多一些,那么就是无解的局面…… 每个人都不可能活下来。 如果说先前众人赶过来的时候,对于许宣只是因为罗长生的嘱咐才有的那么一丝客气,而对于许宣本人,都不由自主地有几分轻视。那么这个时候,对于书生的所作所为,情绪就有些复杂了。惊惧、疑惑、后怕……不一而足,但显而易见的是,轻视的情绪不会再有了。 穆云槐的视线上抬,天空的一朵云团自月前飘过,月色黯淡了一下,复又明亮起来。不远处,先前讯号留下的烟团化作一个奇怪的符号。 呼呼的风声。 这样之后,心头惘然的情绪便到达了顶点。 没想到啊,那么多的准备,还有那么多的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交付在这座看似普通的山丘之上,而这所山,在岩镇之外的地方,更本没有人知道。 胸口的血水喷涌,他伸手在上面抚了一把,这样的简单的动作之后,力气就用尽了。手堪堪举到视线的边缘,便无力地垂了下去,但是短暂的时间,也足够看清一些东西。 那是自己的血……居然那样红,比诈死的那一次要红的多。那一次是鸡血…… 呵。真是讽刺,居然是这样的一个书生……在先前,他一点名声都没有的。即便已经足够重视他了,但还是没有想到。 愤怒果然是一件令人迷失的事情,自己本不该那么冲动……那该死的最后一响,该死的书生,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不曾做。 “啊~~~~” 一声长吼在山间响起来,花一般地朝四周绽放,于山谷间,于树梢头,于月光下…… 穆云槐用尽全身的气力,声音里满满的不甘。 与此同时,书生在他对面的地方又一次爬起来,目光依旧凌厉。 “在临仙楼的事情事情之后,我便决定了,对于敌人,就一定要杀死……今天来的是你,如果是其他人,结果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所不能确定的,便是我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的问题,但是眼下已经不用去担心了……我赌赢了。” “在很多日子之前,你在我面前死了一次,而今夜,你又死了一次……这一次,我相信是真的。你不甘,你肯定不会甘心……但是,生命毕竟只有一次,如果真的有来世,就投个好胎,十八年后找我报仇吧……” “十八年,呵,相信到了那时候,无论是谁再想杀我,都不会那么容易了。” “那个叫张让的,我不管他是不是吃人肉,但是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吃他的肉……” “他也会死的。” 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这个时候,听着这些声音,穆云槐觉得连睁眼都变成了一件极为费力的事情。自己……就要死了。 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他自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三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做到了锦衣卫百户。并且能够通过一场精心准备的诈死瞒过所有的人,他也不会那么简单。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在此时此刻,断送在眼前这个书生手里。 如他先前所说,自己以为领先了一步,但是其实总是落后的。 …… 许宣说着话,身子艰难地走了几步,最后在先前爆炸中落在地面上的短刃前缓缓地蹲下身子。一阵风起的时候,身子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 郑婉仪在他身边的地方,心绪依旧不曾从先前的震惊中回复过来,因此也只是呆呆的看着。叫杨守的中年汉子倒是已经意识到了,正准备过来将他扶起来的时候,柳儿已经快步跑过去,满面焦急的跪在许宣面前,素手轻轻的托在他的肩膀上…… 许宣朝她艰难地笑了笑,齿缝间也有血渍。先前的爆炸中,因为冲撞的缘故,牙齿将口中的血肉嚼烂了…… 短刃被他拾起来,随后走到穆云槐身前,又缓缓地蹲下身子。 “汉文……”方元夫在不远的地方,心中若有所悟之后,惊疑地喊了他一句。 许宣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的凝视着穆云槐半晌。这样的平静的目光落在穆云槐的一句还是涣散的眼中,便觉得,无处不在的寒冷。 “呵、呵呵、呵呵呵……”穆云槐惨然的笑起来。 “不要笑了。”许宣在他对面,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这般说了一句:“笑的不好听,所以还是不要笑了……”他说到这里,声音微微顿了顿,随后说道:“来,我送你一程!” 他说完之后,左手伸出来,微微覆盖住穆云槐的双眼:“可能有点痛,不过很快就过去……”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他握着短刃的右手也紧随着抬起来。 穆云槐呼吸在陡然间变得急促,无论是谁,面对临死的瞬间的,都会有着这样类似的恐惧。 短刃划过去,原本就已经染血的衣服上,又陡然间溅上了更多的血点,急促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啊……” 担心许宣摔倒跟着过来的柳儿,惊呼了一声,下意识的便用手掩盖着双目。 穆云槐喉间的鲜血溅在许宣的脸上,将他原本被硝烟熏黑的脸颊染成古怪的色彩。但是他的眼神平静地没有起一丝波澜。仿佛先前他所杀掉的不是一个人……动作也是干脆利落的,丝毫不见生疏的感觉,仿佛是做惯了这些事的。 柳儿透过指缝,看着许宣,原本就显得很大的眼睛,这个时候睁得更大了。这样的动作,就如同他先前杀掉的那些羊。 一模一样。 柳儿在心中想着这些,情绪极为复杂。 随后许宣随手扔掉手中的短刃,将双手在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上正正反反地擦拭了几下。短距离承受了两次爆炸,内里所穿着的厚厚的牛皮,也已经被波及成得破烂不堪。 “死了啊……”他半跪着,望着头顶斜上方的天空,那里讯号的烟团已经彻底散开。 “真像个惊叹号。”他这般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 两个黑衣人,这个时候已经意识到眼下的事情。逃是肯定无望的,至于做困兽之斗,其实也是要分场合的……眼前的十几人将他们在花山的所有同伴都杀掉了,巨大的实力对比之下,根本没有做困兽条件。他二人,应该说是瓮中之鳖更确切一些。 互相对视一眼,二人猛得反撩短刃,狠狠地朝自己的小腹插进去。随后就着喷涌的鲜血,狠狠地朝右一拉。 许宣正好转过头来,这倒这样一幕,嘴巴张了张,随后也只是简单的说了句。 “啊哦……” …… 月亮已经正式偏到天空的西面,很快就要落下了去了。冬日的白昼来得迟,但是下半夜已经到了,黎明也不会太远。 许宣站起身,冲身后的众人说道:“时间不多了,我们开始……石窟的洞口就在那边你,里面有积水……咳咳……”这样说了几句之后,一些血点随着他的咳嗽自口中迸射出来。 “好。”众人在他对面的地方应对的一声,声音都有几分复杂。这些平日里自恃勇武过人的江湖人,在亲眼目睹了先前爆炸的场面之后,心头难免不平静。 …… “羊皮在那边……先前计算好的,爆炸没有将它们波及进去,应该能用。要扎成筏子……还有绳梯……” “洞窟里有水,蜡烛的效果估计不好,下去的时候想办法将油灯挂在石壁上。” “五峰遗宝还不能最后确定,但是无论如何,众位今日能来,在下也是很感激的,随后必有厚报!” “对了,你们谁会水?” …… 书生声音冷静的说着话,对一些事情做着仅仅有条的安排。 酝酿了很久的事情到得此时此刻,终于要露出端倪了。 被炸出来的洞口不大,堪堪容一个人的身子通过。因此几根绳梯先被抛下去,方元夫同杨守二人顺着梯子朝洞窟里降下去。 兵刃凿击在石壁上发出一些声音,随后有亮光自石窟了传来,油灯已经被安置好了。随后惊叹的声音也从石窟里响起来,显然因为火光照亮的缘故,石窟里的一些东西被看见了。 许宣等人在外间等候的一些时间,方元夫才从里面爬出来,攀爬的过程中,身子难免碰在石壁上,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只泥猴。 “汉文……” 方元夫说着朝许宣跑过来一件物事,许宣伸手一把抓在手中。接着月色,很多人都看清楚了。 一锭金元宝。 郑婉仪在一旁,脑袋凑过去,随后惊讶并欣喜地说道:“真的有啊?” “底下的石壁被凿过了,坑坑洼洼的,这些东西落下很多……看来宝藏的事情,应该是属实了。”方元夫说到这里,望着许宣笑了下笑:“汉文,恭喜你。” 多少日子以来一直在准备的事情,到得眼下确定了真实性,他自然觉得有些高兴。 对于方元夫的话,许宣只是摇了摇头,借着月光打量起手中的黄金,随后用还带着血的牙齿在上面咬了咬。 “纯度似乎不错啊……”他说着将金元宝抛给身边的郑婉仪。女子接过来,随后意识到这是被许宣咬过的,下意识地就想要丢掉,但是毕竟是金子,多少有些舍不得。因此就鞠了一捧雪咬牙擦拭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洞里的水似乎太深了。”方元夫在许宣对面,将里面的一些情况说出来:“而我等虽然陆上功夫还过得去,但是在水里便不行了。” “是哦,我不善水……老六也是个旱鸭子。”郑婉仪双手捧着金元宝,心情显得特别好。 老六在一旁尴尬的摸了摸脑袋。 “我来……” 下一刻,坚定的声音响起来,众人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高个少女在旁边的地方,神情坚毅地说了一句。高个少女说完这些话之后,见到众人的目光,随后可爱的脑袋稍稍低了低:“柳儿是会水的。” …… 羊皮筏子很快就被扎好,因为洞口太小的缘故,众人一同施力,将洞口开得大一些,随后小心地将羊皮筏从洞口朝下抛进去。这个时候,杨守已经在石窟的壁上挂上了不少的油灯,光线变得明亮起来。 羊皮筏重重地砸在水面上,“咕咚”一声。 …… “真的没问题么?”柳儿修长的身子顺着绳梯,准备下去石窟之中,许宣在一旁小心的问了一句。 “许公子,放心吧,柳儿行的。”少女努力地笑着说道。说完之后,少女小心地攀着绳梯,身子慢慢消失在石窟之内。 随后杨守浑厚的声音从石窟内传来,大概是在同柳儿说着话。柳儿不时点头,“嗯、嗯、嗯”地小声做着回答。 下一刻,又是“噗通”一声。显然是进到水里头了。 “哗啦啦”的拨水声随之响起,一个猛子下去,随后一切就平静了下来。 天气毕竟寒冷,这样的日子里,在水里很可能会出问题。之前面对穆云槐以及黑衣人都未露出丝毫怯意的许宣,却在这件事情上露出明显担忧的神情。将柳儿牵扯进来,便是一件不得已的事情,这样一个明媚可爱的女孩子,原本是不应该接触这些事情的,若是出了意外…… 方元夫知道许宣的担忧,笑着说道:“其实水温并不似外面那般凉……柳儿姑娘那般自信,应当是没有问题的。何况身子上还有绳子绑着,若是出了状况,杨师兄定然能照拂得过来。” 许宣闻言,趴在石窟口朝里看了看。油灯的火焰照耀下,微微有些热气在升腾。随后也就明白过来,因为山体阻隔了寒冷的空气,倒使得内里的水温比外面要高很多。就如同冬天的井水,常常冒着热气一样。 担忧的情绪稍稍放下一些,随后底下有传来响动。 柳儿的脑袋从水里露出来,随后伸手将贴在脸颊上的湿漉漉的长发拨开,冲着头顶喊道。 “很多的箱子,都在水底……” “有多少?”郑婉仪在一旁,迫不及待地问道。 “多得数不清。” 第243章五峰遗宝(四) “箱子里装得是何东西?” 柳儿的回答让郑婉仪更加兴奋起来,她或许并不是真的在意那些财宝,但是猎奇的心情却是比任何人都要重得多的。如果不是方元夫在一旁拿眼睛看着她,她或许已经迫不及待要跳下去了。 “柳儿还不曾看,上来换口气,就准备下去了。”柳儿的声音自石窟里传上来,撞在四壁之上,“嗡嗡”得响声回荡起来。 “那你小心点。快去、快去。” 郑婉仪在上面,双手拢在嘴前,做成喇叭状,朝下方的石洞中喊着话,喊话也是“嗡嗡”作响。底下稍稍安静了片刻,波水的声音响起来,大概是柳儿在为再次入水做着准备。 …… “啊!” 安静的石窟里随后响起一声尖叫。许宣在旁边,闻声身子猛得一紧,一把将郑婉仪推开,随后趴在石窟上的洞口朝里看。 是柳儿的尖叫声,发生什么事情了? “呼啦啦”的响动从洞窟中传过来,似乎是一些东西飞翔的声音。许宣接着洞窟里摇曳的火光看清楚了——一群被惊动的蝙蝠在洞窟里上下窜着飞。想来花山的石窟在其他的地方还有缝隙,这些畜生们冬天在里面冬眠,这个时候被外来的人所打扰就惊醒过来了。 随后才稍稍放下心来,柳儿在下面,也平复好了心情,湿漉漉的脑袋冲着洞口许宣露出的脑袋抱歉的笑了笑:“许公子,柳儿没事是,不用担心。”声音落下,猛得吸了口气,就朝水中扎了一个猛子。水面上露出一圈圈涟漪,涟漪撞击着石壁来回当着,过得片刻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洞口的上方,许宣转过身子,冲一旁怒气冲冲的女子路出一个歉然的笑容。对于先前被粗暴的撞开,明显有些不满意的女子气鼓鼓地鼓动着脸颊。虽然并不怕冷,但是山风吹过来,她的脸蛋还是有些红扑扑的。随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真的冲许宣发怒,这倒让许宣微微有些意外。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女子这时候表情的背后也有些害怕的感觉。她虽然习武,天生又有力气,但是横竖也还是个女子。虽然并那些深闺大院里养着的女子要强上不少,但是对于老鼠、蝙蝠、蛇这类东西,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这个是改不了的。因此,她接着火光看清楚了洞窟中上上下下、飞的很难看的那些东西,心中就有些抑制不住恶心。随后稍稍退开几步,将位置让出来。 横竖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这段时间里,杨守已经在石壁上挂满了许多的油灯。他的手上的功夫扎实,一手攀着身体,只要能借力的地方,都能过去,随后用兵器开凿出一个个浅坑以供落脚。 这样的情况下,麻烦也是有一些的。满是积水的石窟之内,遇到外间进去的冷空气,便在石壁上方凝结了一层水滴,水滴积累到一定分量,随后在重力地作用下慢慢掉落下来,遇到火光发出“呲呲”的轻响。有些火焰因此熄灭了。杨守因此来来回回好几趟,才让洞窟的光线再一次明亮起来。不过水滴依旧在掉落,在水面上下起了一阵雨。圈圈涟漪,莲叶一般地在石窟内的水面上绽放出来。 随后杨守手腰间系着的伸缩微微一紧,他停下点灯的动作,在石壁之上做出一个极为夸张的姿势,将身体稳住。随后伸手抓住绳索向上来,原本还算有些清澈的水面上,登时浑浊起来。显然因为牵动了水里的物事,将积累得水底的淤泥翻动了。 一只造型朴实的箱子便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拉出水面,柳儿的脑袋在箱子侧面露出来。 “差不多一刻钟……”许宣在石窟之上,对于底下的所有事情都在关注着,这时候心中颇有些感慨了一番,才知道柳儿的水性果然不是一般的好。这样的水准,已经逼近后世水中闭气世界的巅峰记录了,这还是在不曾专门训练过的情况下。 “呼、呼、呼……”少女小口地换着气,衣服被水打湿,紧紧得贴在她的身上。灯火中于是露出了比较曼妙的身材。只是也只有上半身可以的看见,剩下的一半因为潜在水中,便只能靠遐想了。当然,眼下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人真的有心思去想这些。 杨守将系着木箱的绳子拉近,柳儿轻轻的拨了两下水,推着木箱在水面上划过一道鱼尾般的波纹,朝着羊皮筏子的方向靠过去。因为水的浮力,这样的动作并没有太费气力,倒是随后搬上筏子的时候,二人颇为为难了一番。 箱子沉得超出想象了。 老六在一旁看了一阵,到的这个时候,便自告奋勇地下去帮忙。郑婉仪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随后在望了方元夫之后,这样的表情才慢慢淡掉,只是委屈的撅了撅嘴,表示一些反抗。 说来也奇怪,同来的十几人中,她只是在杨守和方元夫面前才能勉强收敛自己的情绪。但内里细究起来,对于二人的态度又是不同的。杨守在她来说,更多的是有些畏惧,而在方元夫这里,她就能真正称得上听话了。 也真是……有些奇怪。 老六是直接下到水里的,虽然水中功夫并不是强项,但是也只是相对而言。习武之人,身子灵活,在这方面比平常人总要好上很多的。二人下面推着,箱子才勉强被挪到了羊皮筏子上。 只是压上去之后,原本鼓鼓囊囊的羊皮陡然沉了下去,吃水的深度增加了好几倍。因此就比较庆幸用的是羊皮筏,若是用竹筏来做这些事,恐怕是无法应付的。 其他人随后在石窟顶上用力,将木箱子吊了上来。这个过程中,因为终于有些事情是自己是可以做的了,郑婉仪显得极为高兴。 湿漉漉的木箱子,还带着淤泥的腥气。许宣将上面稍稍将淤泥抹去一些,随后就着一捧雪擦拭双手的时候,目光朝着箱子打量了几眼。 很普通的箱子,包着一些铁皮,但是因为泡在水中的日子久了,铁皮之外露出来的地方,就有些腐烂。即便是铁皮,也锈得厉害。 箱子上了锁,许宣的目光望过去之后,微微愣了愣。 锁并倒没有腐朽,因为居然是金子做的……这个时候,其实已经能判断出,内里东西的分量。 方元夫身边的一个满脸苦相的汉子走过来,蹲下身子捧着金锁稍稍打量了几眼,随后冲方元夫点点头:“能开!”这样说完之后,他的手中多出一根细铁丝,沉吟中在铁丝断口处稍稍折了几下,随后朝着缩孔伸进去。 “孔二哥,家中世代锁匠。开锁的功夫是一等一的。”方元夫笑着同许宣解释了一句,眼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师兄弟,能帮上忙,他也觉得很开心:“老六曾经有一段时间一直怂恿他去盗窃富户,被师傅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确实还不曾见过他开不了的锁。” 虽然锁能开,但是也需要时间。孔姓汉子在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并没有成功,但是他也不气馁,将铁丝重新抽出来,小心地朝锁孔里瞅着。随后又在铁丝上做了些纠正,再次朝锁孔里探进去。神情一丝不苟,显得有些庄重。 其实真的要开这个箱子未必是多难的事情,只要拿了工具砸开也便就可以了。但是为了避免里面一些未知的东西被这样粗暴的方式破坏掉,另外更是为了方便起见——这样重的箱子里,装的东西一定不会少。若是箱子损坏了,那么就很难找到合适的器物。眼下也不差这些开锁的时间。 此时此刻,众人除了眼巴巴地望着之外,也有人朝许宣走过来。 先前一直所当心的便是“五峰遗宝”到底在不在花山,但是从眼下的情况看,问题应该不大了,因此众人心情轻松之下,难免就会想些别的事情。 朝许宣走过来的人是来人中身形最为健硕的一个。手中的兵器是一把铁锤,寒冷的天气里,除了衣着单薄之外,他还在袖子上卷了一道。因此露出双臂上遒健得有些怪异的肌肉。那些肌肉,远远望去就如同两个铁疙瘩攀在他的手上。 “这个不会是打铁的吧?”许宣望着来人,同身旁的方元夫笑着说了一句。 “你猜对了。”方元夫呵呵笑了一声,这般回答到,随后望着许宣扬了扬眉:“呃、你这是什么表情?” 许宣耸了耸肩间:“你那师傅,还真是有教无类。” “呵……” …… “某叫牛峰……”来人冲许宣拱了拱手。 “呃……牛粪?” “是牛峰!” 这样的对话响起来的时候,郑婉仪在一旁拍着手,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又一次了,早说要你改名的……大牛啊……” 牛峰长得憨厚端实,两条浓浓的眉毛之间几乎没有间隔。但是底下小眼睛偶尔转动一下,还是免不了露出一丝精明来。 “名字是我爹取的,要是改了,他老人家会从坟里爬起来……” “那我也叫你大牛好了……”许宣笑着冲牛峰说了一句:“有事?” 牛峰冲郑婉仪回了一句话手,目光转向许宣。他的个头比许宣要高出一大截,因此看他的时候,头微微朝下低着。 “某就是想知道,先前那样的爆炸……你是怎样做到的?” 许宣微微愣了愣,倒是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这个要学化学,还有定点爆破……”许宣想了想,随口这样说道,但是其实在他做起来,很大程度也是靠了运气的,因此到得后来就摊开手:“总之很麻烦。” “早先的时候,是方兄过来这边将火药埋下去的。装在竹筒里,火药在极限压缩的空间里,爆炸起来效果会好很多。当然,这样的爆炸是不可控制的,如果不是穆云槐恰好踩进爆炸的中心,效果不会这么好。”许宣说着目光在山间已经有些乱的不像话的土地上稍稍看了几眼:“你看,很厉害吧。” 硝烟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血腥的气息,到得这个时候还没有散去。一些断肢在地面上,显得触目惊心。穆云槐的尸体在不远处的地方躺着,喉咙间的血已经凝固了。 “那你教我可好?”牛峰沉默了片刻,随后似乎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说出这句话。 “呃……”正因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些得意的许宣,因为这句话又有些愣住了。 “我的手脚很笨,功夫及不上他们……”牛峰挠着后脑勺,这般解释地说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刻意在郑婉仪那里停留了一下。显然,在这些人里面,功夫及不是行郑婉仪一个女子,是最让他介怀的。 “好啊……”许宣笑道,不过还未等牛峰露出喜色,他又补充着说了一句:“待你长发及腰。” “呃……” 二人说话的时候,方元夫的视线也在场间逡巡地看了几眼,随后声音有些感慨地响起来:“先前汉文说用火药布阵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到得亲眼见到这些,心头居然有些恐惧。那般大爆炸,根本不是人力可敌的。”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响起来的时候,就带上了几许明显的担忧:“这种力量,汉文你还要小心使用。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呵。”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随后望着许宣的目光中,担忧的情绪就更甚了。 这样的爆炸,不论是用来杀人还是用来战争,都是很有用处的。若是让外人知道了,怕是会有想法。这样的情况下,许宣的处境就堪忧了。 “牛三哥,此事我等一定要保密。”方元夫说着,微微加重了语气。他虽然叫牛峰三哥,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既然是平辈,那么很多时候就是达者为尊。他话语里带着几许刻意的提醒意味,牛峰也没有介意。 只是认真地点点头表示知道。 “我说了,这真的只是个意外啊。原本也没有想过效果会这么好……”许宣说着,眼神中也露出几许复杂。这些东西,都在他在酿酒和制墨的过程里,按照前世记忆里的一些配方,抛却了一些眼下技术达不到的步骤所做的一些调配。起先也做过一些小实验,确实没有眼下的效果。 而近日爆炸的这些火药是在实验之后制作的……应该是在这个过程中,出了些意外。当然,这种意外对于眼下的局面来说,横竖都是有益的。但他现在努力在记忆中回想,也实在想象不出哪里出了问题…… 随后就放在一边,待到有时间,再好好研究一下。若是这些火药能配上火枪,那么用处就比单纯的用来爆破要好的多了。 几人正在说话,那边传来郑婉仪的欢呼声。时间过去,箱子上的金锁已经被打开。孔姓的汉子站起身,先前手中的细铁丝被他小心的收好,随后伸手在额头上抹了抹。虽然并没有大的动作,但他在这个过程中,居然出了一身的汗。看来开锁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情。 “幸不辱命!”他朝许宣拱拱手,随后便退开了。似乎他所享受的只是开箱子的过程,而对于木箱所装的到底是什么,却有些不大关心了。 许宣走上前去,伸手在以及被下了锁的木箱上稍稍抚了两把。神情变得相当复杂。很多日子里,很多的斗争都围绕着这些事情展开,很多人在这样的过程里死去……当然,类似惘然的情绪也只是稍稍持续了片刻,随后他在箱子拍了拍。 “真的很好奇呢……”他低声喃喃地说了一句,下一刻箱子被打开了。 众人觉得光线似乎陡然间明亮了一些,这个当时不是真的,月亮还在西天的地方悬垂着,地地道道的一个夜晚。之所以明亮,是因为箱子里的物事反射了月光的缘故。 许宣的额头也被照亮了,他呆呆地朝里面看片刻,随后的反应偏头撇撇嘴。 “一点创意都没有……”声音低低地自他的口中响起来:“金砖啊……” 虽然是随意的语气,但他的情绪其实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波动。 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巴掌大的金砖,一块块质地都是很好的那种。以他的眼光来看,纯度已经高的有些吓人了。 身后的几人下意识的对视几眼,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而且本身对于这些财富也未必有多看重,但是到得亲眼见到这些的时候,明晃晃的目光反射在众人的脸上,便都有几分失神。 “箱子打开了么?里面装的是什么?” 老六的声音从石窟里传来,这个时候其实对于自己进到石窟里,不能第一眼见到箱子中的物事,显得有些耿耿于怀。老六在底下连连喊了几次,不过并没有人去搭理他。山风呼呼吹着,只有郑婉仪在一旁掰着手指在不断计算。 “这个、这个……得是多少钱啊?”算了半天,依旧弄不清楚,她便目光炯炯地望着许宣,试图从他那里找到答案。 “我怎么知道,我的算术是体育老师教的……” 第244章五峰遗宝(五) 许宣虽然在口中说着“算术是体育老师教的”“不要问我”之类令其他人有些听不太懂的话,但是心里其实也早已经盘算开了。前世今生积累出来的对于钱财的敏感,令他只是粗略地打量上几眼,便能对事情做出估计。 三四百块金砖,每一块的重量…… 他这般想着,随手拿起一块,在手中抛着,做着一番掂量。 金砖冰凉,触感很好,拿在手中有种很实在的感觉。其实也难怪,这样贵重的东西,应该也很难让人觉得不好的——人并不会同钱过不去,特别是眼下这些钱财,还是属于自己的。 随意地抛了几下,这样抛掷的举动,因为金砖本身的重量其实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松和写意。他便是在这样笨拙的过程中,将一切做了估计。金砖的重量肯定不止一斤,但是也肯定不会到两斤。一共三百多块,大概就是六百斤左右的样子……若是按照眼下大明朝大米的价格做一个等价物,就能估算出这批金砖大概的价值上限了。 眼下是一两白银可以买回两石大米的年代,用他所熟悉的度量,那么一两银子能买回来的大米便是三百七十多斤。若是再换成后世的软妹币的话……一斤大米所需要的钱便是软妹币两块不到。 再将黄金换算成白银的话…… 他微微吞了口嗓子,随后心绪变得有些浮躁之下,这样的原本并不复杂的换算,居然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总之满脑袋的等式,也没有取得最后的结果…… 巴拉巴拉。 …… 眼下还只是一只箱子而已,想着柳儿先前所言的,若底下都是这样的箱子,他的人生好像就要失去奋斗的动力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何必呢,操劳一辈子,也不过为了生计。有了这些钱,已经不是少奋斗多少年的问题了,横竖就没有再奋斗的必要了。 当然,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只是想法而已,现实断然不会是这般的。眼下穆云槐虽然死了,但是归根到底,许宣其实也只是稍稍领先了一步而已。随后刘守义和令狐楚,不论哪边的压力压过来,他根本就没有对抗的可能。 即便是张让,眼下他也还不觉得自己有同对方对抗的资本。说起来,这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即便张让在眼下失利了一次,横竖都不会真的败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这些倭寇,都是不要命的人,却愿意为他卖命。事不可成之后,居然做出剖腹自杀的举动……说起来,剖腹这种行为,居然在这个时代便已经有了么?之前倒是不曾关注了……真是惨绝人寰。 不过,死的好。 当然,虽然这些宝藏最后的具体归属还是一件待定的事情,但其中有一部分肯定是他的。这个不会改,他也不可能退缩。钱虽然是孙子,无论前世或是今生,他并没有看得太过重要,但是没钱寸步难行的道理,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如果被这个孙子难住了,横竖都有些说不过去。 虽然靠着他自己的经营和积累,以后钱大概也是不会缺的。但是,那势必要用时间去换,这样的性价比就有些低了。不若眼前的这些宝藏来得便利。至于属于他之外的那些东西……唔,出土文物么,勉强算得上了,做一回好公民,上缴国家罢。当然,奖状之类的东西,肯定是会要的。 他在心中找着理由,对一些不大乐意面对的局面,做着一些自我开解。这般类似的想法也只是在他脑海中稍稍盘亘一番,随后也就放过去了。 郑婉仪在不远的地方,将金砖朝一个布袋子里装进去,也不知道这布袋是从什么地方寻来的,或者之前就一直随身携带着。金砖被她扔进布兜里,“叮叮咚咚”的声音便随之响起来,显然在许宣注意到她之前,这样的举动已经持续不短的时间了。 “师妹!”方元夫皱着眉头看了郑婉仪一眼,不过随后也没有出言去责备她。大概因为宝藏的发现,他的心情也变得很好。郑婉仪因为方元夫的呼声,手中的动作稍稍顿了顿,随后见他没有后续的反应,便继续伸手去抓金砖,动作比先前还要快上几分。 众人围在箱子周围,目光久久无法平静。他们中的所有人,活到现今的年纪,所见到的财物,加起来也未有这般多。 “放轻松,放轻松……随后还有,你这样子,很容易猝死的。”许宣在一旁,冲着郑婉仪手指“点、点、点、点”地说道。其实看他的样子,也就知道他本人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石窟之内,老六稍稍抱怨了几句,声音便小下去,“哗啦啦”的一阵波水声,显然又有箱子从水中被发现,随后搬了上来。 同先前的铁皮包裹的箱子不大相同,这一次的箱子被牛皮裹得很紧实。即便在水中有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牛皮依旧完好。箱子也不重,即便是许宣,双手攀在箱子的边沿,也能够将之抱起来。 这样的的情况下,众人便能猜测出里头所盛放的大概是一些比较脆弱、或是容易损毁的东西。当然,价值这种东西,并不单单靠轻重来判断。带着淤泥的箱子被众人从洞窟拖出来,随后在月光下打开。还是孔姓的汉子出的手,这一次用的时间要短了很多。 箱子打开之后,郑婉仪第一时间就迫不及待地凑过去,先前她已经装了一口袋的金砖,但是依旧不觉得满意。 “吃相真是难看。” 许宣口中微微抱怨了一句,随后朝牛皮箱中望了两眼,同先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他露出的是一些惊奇的目光。 箱子里的东西稀奇古怪,似乎并不是众人先前所想的是金银财物。只是一些被锦缎包裹的木板,木板的质地不错,但是眼下却画满了东西,一些男男女女的图案。 “噫……耍流氓。”郑婉仪在一旁,伸手翻动几下,这般看了几眼之后。双手捂住眼睛,稍稍嚷了一嗓子,身子一步退开,俏脸变得红红的。下意识地朝方元夫看了一眼,才面前放下心来。而其他的男人们,这个时候便在一旁露出一些暧昧的表情。 这个应该是浮世绘……这个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么?对于这些画作,许宣是最有评判资格的。心头微微疑惑一番,随后便认真的看起来。 浮世绘是一种画作的形式,最初是由中国传播到日本的,随后在日本以版画的形式逐渐发展起来。是一种多色印刷的木版画,是日本江户时代特有的绘画形式,在日本艺坛活跃了几百年的时间。 说起来,浮世绘的兴起,大概也在眼下。这个时候,在东瀛或者也可以称作扶桑的海的那边,那个叫德川家康的男人已经要将幕府设立在叫江户的地方,眼下的江户以后会慢慢发展,逐渐成为政治文化的中心,而浮世绘是随着江户的兴盛发展起来的。 与大明朝的某些情况有些类似,这个时期,在扶桑那边市井文化也已经开始逐渐兴盛,与此相关的书籍和印刷物的需求量大大增加。因此酝酿出来的便是浮世绘,大抵的意思是:虚浮世界的绘画,刻画过眼云烟和瞬间的欢乐。它直率的表现了生活中常见的人物和场景,如美人、歌伎、舞女、侠士、浪女、妓女、讽刺画、风俗画、传说怪谈、花街柳巷、红楼翠阁、旅游风景等,包罗万象。 眼下的木板画,所绘制的长脸男女,煞白的肌肤,其实说不上好看。但是便是这些箱子里东西,在后世来说,应该是极为珍贵的。 浮世绘对于眼下一众江湖人士并没有吸引力可言,众人所好奇的其实还在于那些浮世绘所勾勒出的一些图景——活脱脱的春宫图。也难怪以郑婉仪的性子,也因此变得有些害羞了。大概也是因为上面所刻画的内容,所以眼下这些浮世绘才会成为汪直的收藏品被保存下来罢。 石窟显然短暂的安静,但这样的安静显然是一种酝酿,众人在石窟口,怀着一些期待的情绪,等着再次被震撼一把。 …… 风雪对岩镇所造成的影响并不大,雪后的天气里,很多人在睡梦中,比起往日而言,反倒还要安详上几分。当然,也有很多人是横竖睡不着的。这些情况主要发生在离县衙比较近的一些居民那里。 杀戮的声音响起来,到得此刻已经有了很长的时间了。即便再木讷的人,也已经知道眼下的情况并不是平日所见的械斗,而是已经上升到刀光剑影的真实杀戮了。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对岩镇的居民来说,平日里的生活大抵都是平和从容的,即便偶尔为了生计操劳忙碌,也同眼下这些血腥气息绝无半点干系。因此好奇的情绪过去之后,心中所有的便是一些隐隐的惊惧。 这个时候,有衙差过来,挨家挨户地敲门,将一些看热闹的人赶回去。 有的人仗着平素同个别衙差熟识,也会就眼下的情况问上两句,但是随后的所得到的回答并没有让人满意。 “不想死的话就不要多问,知道太多,死得会很快。” 因为死了人的关系,衙差们的情绪并不好,因此回话中都带着明显的不耐烦的情绪。那些死去的同伴白日里还一起做活、一同忙着年关前后的一些事情。但是到得此时此刻,就在雪地里躺着,随后等着被收尸。而这些之间过去,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衙差们平日里所打交道的,大抵都是岩镇的一些平民百姓,仗势欺人的情况虽然不多见,但是总得来说,在打交道的过程中姿态里还是有着几分若有若无的优越。这样的优越感即便在一些地痞无赖那里也还保持着。但是内里若是细究起来,这样没有支撑的优越感,其实苍白的可笑。今夜的一通杀戮,死了一些人之后,他们才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面对一些事情的无奈,随后他们沮丧地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了。 离县衙不远的一些地方,喊杀的声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终究还是小了下去。附近的人们躲在家中,隔着墙壁听着声音,也知道事情怕是出来结果了。只是不知道最后取得胜利的到底是哪一方的人……其实说起来,他们对杀戮双方的真实身份其实也都搞不清楚。 刘守义隔着院墙,听着院内传来的动静,心态变的轻松。先前令狐楚进去之后,局势很快就被稳定下来。随后青衣女子将剑拔出来,目光冷冷地望着刘守义说道:“你说的话,可算数……” 刘守义闻言挑了挑眉头,随后摇摇头笑道:“本官所言并不是欺骗于你,你的……男人,也不过是被人挑断了手脚筋脉,并且时间也不长。虽然让他恢复曾经的样子我并不能保证,但是若只是让他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走动以及生活……呵,这个还是可以的。”他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本官向名医求实过。现在你男人在我手里,张让怕还是不知道这个消息……等事情过去,就安排他治伤。冲你今日的表现,这些东西都是你应得的。” “若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这个似乎同你先前所承诺的有些出入。”裴青衣说着,微微皱了皱眉头,这还是第一次,刘守义见到对方将一些内心的情绪这般明显地写在脸上。 刘守义只是笑了笑:“你也知道,他所受的并不是普通的伤。如果不是一些名医,即便连这样的承诺也做不出来。” 裴青衣又朝刘守义看了一眼,脸上已经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冷漠:“若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足够了。” 她说完这些,身子一纵,足尖在院墙的壁面上轻轻点了几下,身子随后腾跃而起,落在院墙之下。有了裴青衣的加入之后,院内的局势就朝一边倒过去。兵器碰撞的声音稍歇,随后有一些利刃入肉的古怪声音。 这些声音透过院前传过来落在耳中,隐隐约约能听见。刘守义皱了皱眉头,随后同身边的老九说到:“这些倭人的举动,简直有些不可理解。这般自裁的手段,也太过野蛮了一些。”声音说着,又有些疑惑:“老九,那样剖腹,应该是很痛的吧?” 老九的表情倒并没有因此改变,随后只是笑着说道:“虽然我对倭人是极为不喜的,但是不得不承认,在有些事情之上,这样的野蛮也蛮有力量的。至少看起来,就能吓到人。” 刘守义脸色露出几分复杂,随后很快便平复下去:“横竖都是已经死了的,至于如何死法就已经没有关注的必要了。” 老九在一旁点点头,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今夜做了一个误导张让的局,但是那个许宣大概不会那么老实……”他说道这里,摇头笑了笑:“那个书生,似乎也在暗里为花山的事情做着准备,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朝花山过去了。” 刘守义闻言,偏头看了老九一眼,随后摇了摇头:“不可能真的做到事无巨细,我的人手不够,因此花山那边暂时也顾及不过来,但是……安排还是有一些的。不管是谁在花山,只要有了收获,随后就会发现都是在给他人做嫁裳。” “真的要这样做么?”老九在一旁皱了皱眉头,低声说了一句。 刘守义闻言又看了他一眼,随后隔着院墙听着里面的动静,过的半晌,才有一句话从他的口中传过来。 “徽州这边,不能再呆下去了。我的时间很宝贵,如今首辅大人正在酝酿着一些事情。如果在这边耗费太多的时间,恐怕就赶不上……时间和机遇这种东西,是不等人的啊。”他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叹息。 “我知那许宣对你的胃口,因此也交代过,如果他还活着,那么在随后的事情里,尽量保他的安全……至于他最后的结果,这个就看他自己怎么选择了。当然,也有可能,他这个时候已经死掉了……” 二人说着话的时间里,一直紧闭的院墙大门,在对面的地方缓缓打开。原本被院墙隔绝血腥气息,就一股脑儿从里面传出来。 令狐楚扛着大刀在最前方走出来,视线的余光里,则能见到满目横陈的尸体。 …… 月光从西面照在程家的某个院落里,屋内仍旧有亮着的灯火,茶叶被水泡开的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 张先生在书桌前,这个时候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伸出手指敲打着桌面,心头泛出几许不那么舒畅的感觉。在曾经的很多次里,这样的感觉之后,就有很糟糕的事情发生。 而在他这里,事情若是算得上糟糕,那么就已经是很严重的了,就如同他曾经吃人肉的那一次一样…… 第245章敌国财富背后的疑云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张先生低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程子善在不远地方,已经觉得很困倦了,但因为他的话,还是第一时间打起了精神。 “什么?” “令狐楚……有没有可能是被刘守义胁迫来对付我?”张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头。 “胁迫令狐楚?”程子善微微愣了愣,这个时候有些跟不上中年人的思维,随后疑惑地说道:“按理来说,依照令狐楚的性子,最受不了的恐怕便是遭人威胁吧?”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甚至……这还可能是事情的真相。”张先生眉头松开,目光变得有些古怪:“如果我对令狐楚的判断没有错,他应该不会主动同刘守义合作,但眼下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就很可能是这样……只是……”他的声音说道这里,目光凝视着身前摇曳的烛光:“刘守义哪里来的人手呢?” …… 令狐楚从门中走出来,走到门口的地方身子稍稍顿了顿,随后在门前的地面上弯腰掬起一捧雪,擦拭着还在滴血的刀刃,声音传过来。 “花山那边你已经有安排了?” 刘守义闻言笑了笑:“并不算特别的安排,对于寻宝帮助不大。但对眼下的局势来说,算得上小小的助力,对计划中一些不完善的地方,也可以起到一些必要的补充。” 令狐楚停下手中的动作,雪渣带着明显的暗红色从刀刃上慢慢落下来。这般过得片刻,他抬头看了一眼刘守义:“你还能有什么安排?”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按理说你应该还有一些底牌,那么……现在就要翻开了?” 风吹过来,门窗发出一些古旧的声音,也有瓦片间的雪被吹落在地面上。 “剩下的,便你和我之间事情了……”刘守义伸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胡须,笑着说道:“若说你没有安排,本官也不会信。” 草草地将刀刃上的血迹抹掉,大刀重新被令狐楚扛在背上,他沉默了一下,随后咧嘴露出一丝笑容。 “若说我的安排,其实也简单……”他说着,一手提着造型有些夸张大刀,刀尖朝着刘守义的方向指了指:“一刀剁了你,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被令狐楚用刀指着脸,刀尖上残留的血腥气息在眼下凉冷的空气里,能明显地嗅到。这把刀,先前砍过人的脑袋,捅过人的胸膛,锋利的刀刃上残留着一些同人的内脏相关的物事,不知道是肠还是胃的余渣。 刘守义在刀锋面前,目光很平静,只是稍稍沉默,便也笑着说道:“若是这样,那么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本官……乃是朝廷命官。” “嘁……说得好像谁不是朝廷命官似的。”令狐楚撇了撇嘴,这般不屑的说了一句,随后刀子在空中划过了条弧线,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将一些已经凝结的雪块砸成细碎的雪沫。这样就算是收刀了。 他其实并不敢将刘守义怎么样。一来确实是碍于对方的身份,眼下徽州府的一个县官并不是刘守义的真实面目。刘守义的背后,可能站在眼下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人。只是这样的情况之下,杀他就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另外的原因,便是老九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朝前靠了靠。他也就知道,即便自己真的豁出去出手,也没有得手的可能。 那么……何必呢? “命官兄,若是取得了那些宝藏,别忘了兄弟的情谊……”令狐楚收回刀,这般说了一句。随后身子朝巷口走了几步,才转过头来朝刘守义说道:“我的人,你可以放了吧?” 刘守义闻言点点头:“这个自然……” 令狐楚静静地看了刘守义片刻,随后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真的不想同你为敌,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愿意同你合作。不过到得这一步,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次的事情之后,你大概要离开徽州了。今后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不过刘大人、命官兄,这次的事情不会这样过去的。往后走稳一点,不要忘记我是个锦衣卫,日后定然还有打交道的时候。” 他说着眼神露出些揶揄:“不过,若不是这样的合作,事情估计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这样看来,倒也不算坏事。你做事情比较讲究分寸,若是其他人,拿我的人来要挟我,我就算死也要将他剁了。”令狐楚说到这里,目光渐渐平静下来:“现在可以说你的底牌了吧?” “汪季舒。”刘守义淡淡地望着令狐楚,随后吐出一个人的名字。 令狐楚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呵,原来是他。你来徽州府这边一直很低调,原本就觉得你应该有所依仗。但是未曾到背后还有这样的助力,这个却是连我都不曾查出来。” “现在知道也不迟。他眼下是这边的卫指挥使,当初任职时候受了一些刁难,我替他出过力,因此这一次也算是还我个人情。” “除了人情之外,恐怕那些宝藏也让他心动了吧。”令狐楚撇撇嘴,随后扛着大刀朝着巷口过去。就在他要拐过转角的时候,刘守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这次的事情,你也算是出力的,到时候功劳上免不了记你一笔。” “呵。” “还有便是……有一个消息觉得有必要通知你一下。至于消息的好坏,你自己判断……” “穆云槐其实没有死。” 这句话自身后传来的时候,令狐楚刚刚准备拐过巷角的身子陡然间顿住。 …… 花山之上,久久的安静。古往今来,甚至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这片面积不大的土地上都不会像眼下这般有价值。方圆十几丈内,堆满了带着淤泥的箱子。有的已经破损,有的依旧是完好的模样,眼下都已经被打开了。数量夸张的金银、珍珠、玛瑙堆积如山。很多东西是大明能够经常见到的,也有很多是属于东瀛的特产,西洋的东西也有不少。最让许宣在意的,是一箱子火器…… 因为泡在水中的关系,眼下大概已经不能正常使用。但是箱子打开的时候,他看见里面的东西,还是有些意外。 十几把燧发枪,在淤泥里露出一个轮廓。 “哇哦~~” 他口中发出一声惊叹,随后过去拾起一把,就着一旁的干雪微微擦拭一下,随后就见到全貌了。 “真的是燧发枪……这个可是好东西啊。”他口中低低的说了一句。后世所见到的有关燧发枪的资料便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按照时间来看,这东西眼下也才刚刚出现,但是却已经在汪直留存下来的宝藏中出现了。许宣伸手在枪身上摩挲一番,随后举起来,照着不远处的郑婉仪微微瞄准,口中说了一句:“嘭!” 女子眼神古怪的望过来,对他的举动有些无法理解。 燧发枪是在转轮火枪的基础上改进而成,取掉了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时,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这种改进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使用极为方便,并且因为成本较低,便于大量生产。从它诞生之后,在之后的两百多年间,一直是欧洲军队普遍装备的武器。虽然在后世来说,类似古董的遂发枪威力实在不值一提,但在眼下来说,也已经是领先大明的火器不知道多少步了。 这一箱子东西给许宣带来的惊喜并不会比先前一箱子金砖少。虽然他没有特别大的野心,但是燧发枪这种在人类历史进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东西还是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极重的分量。若是以后…… 呵,以后在说吧。 他心中想着这些,随后将心态收拾好。 箱子里的金银财物掉落在地面上,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去捡。即便郑婉仪,在最初见钱眼开了一阵之后,到得此时也已经平静下来。虽然没有人同钱财过不去,但物因为稀,才会显出价值,到得眼下见到堆积如山的财物之后,众人最初受到震撼的心也已经麻木了。 箱子还在不断送上来,这样的过程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在这个过程中,许宣的心态已经从最初的欣喜开始朝另一方向转变。一抹疑虑写在他的脸上,眉头微微地蹙紧。 方元夫见到他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走过来,在他身边站了站,随后才有些迟疑的开口。 “汉文,你这是怎么了?眼下的这些收获,应该是好事,为何看你的神情,似乎有些不满意。” 许宣回过头来,朝方元夫看了一眼,随后抬头朝西天已经快要落下去的月色看了一眼,偏偏头,叹了一口气:“不是不满意,是满意得有些过头了。” 方元夫闻言微微愣了愣,随后才意识到一些问题。 眼下的财物太多了,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会过分。虽然徽州繁华富庶,有钱人很多,即便方元夫家中也有着不菲的家资。但是无论如何,同眼下的情形还是不能比。比如一些号城富可敌国的盐商,具体资产虽然不能计数,但是也不可能到得眼下这一步。 钱财这般多,又是天上掉下来的——虽然这个过程中波澜起伏——但是无论如何,担忧也就有了。 这些都是汪直在海外经营多年,积累下来的东西,虽然只是其中一部分,但也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吃下去的。特别是眼下的大明,整个国家一年的财政收入才三百万两白银,面对这些东西,即便是皇帝都未必能坐得住。 “吃不下去啊……”许宣伸手在额头上轻轻拍了拍,烦恼的语气间透露出些许无奈。即便他有心,但是这样泼天的财富面前,他觉得麻烦其实才刚刚开始。 刘守义、令狐楚几方人马,对于五峰遗宝的事情做了很多前期保密的工作,因此消息还不曾泄露出去。但这也是因为这样的宝藏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并没有得到证实。并不代表这样的消息,外界并不知道。如若不然,刘守义大概也不会被派来徽州府。 现在汪直遗留的东西被发现,那么很多事情就再也捂不住了。随后该知道的人,也一定都会知道,随后各方势力就会将目光转过来。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一个小小的书生——至多在加上一个生意人的名头——横竖是没有应对能力的。别说是他,即便刘守义自己,在这个局面之下,可能都会身不由己。到时候,即便想要夹缝中求得生存,对于许宣而言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还有的问题便是……刘守义、令狐楚等人真的没有其他的准备么? 今日刘守义同令狐楚联手对付张让,表面看起来是在合作,但内里的原因是因为刘守义拿住了令狐楚的人作要挟。虽然令狐楚也未必在意那些手下的死活,但是他和穆云槐带领众人来到这边,若是都死光了,就很不好交代了。因此最后也只有屈服下来。 至于在临仙楼的会面,也只是表面上所做出来给人看的某种误导。另外的原因便是这样的合作,对令狐楚而言除了憋屈和被动一点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损失。 但是在消打了张让之后,剩下的便是刘守义和令狐楚之间进行最后角力,这样的过程中,双方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许宣自然也不会知道。 许宣心中这般想着,目光自半山的地方朝下逡巡四顾。被白雪遮盖的大地,寂静无声,水边一些干枯的芦苇丛被雪覆盖住,风吹过去的时候,一荡一荡的摇落一些白色。这个时候当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么…… 事情进行到这个时候,除了穆云槐的出现带来的一些意外,横竖便没有其他的了。但是真的没有问题么? …… 至于其他的疑惑也是有的。随着越来越多的盛放财物的箱子被发现,疑惑就越来越深,眼下这些财富的主人——当年那个在海上纵横一时海盗汪直——他为什么将如今惊人的财富囤积在花山的石窟之内?而这样的过程是在什么时候完成的? 根据历史,汪直早年下海,到后来做了海盗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被大明视为匪寇之流。从他的经历来看,他在东瀛建立了极为庞大的势力。处于战国时代的东瀛,各个家族的兵力大概在三千左右,但是汪直作为一个外来者,手下武装人员的力量已经接近五千,并且,还配备了弗朗机人的火器。虽然相对于整个大明而言,这样的力量实在不足一提,但是在东瀛,他确实算得上是土皇帝。在这种背景之下,有人甚至将汪直称为“徽王”。 那么他为什么要回来? 若仅仅用留恋故土,希望叶落归根来说,其实有些解释不通。汪直甘于做海盗,并且在各种斗争中做到后来地步,心中对于乡愁之类的情绪肯定是不屑一顾的。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汪直的同乡胡宗宪受命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官至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总督南直隶、浙、福等处军务,负责东南沿海的抗倭重任。新官上任的胡宗宪,派遣蒋州和陈可愿赶赴东瀛同汪直养子王滶交涉,得以见到汪直。随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汪直于是将蒋洲留在日本,命毛海峰护送陈可愿回国面见胡宗宪,具体商量招抚和互市事谊。在个过程中,胡宗宪厚抚毛海峰,使汪直消除了疑虑,最后决定接受招安。 随后汪直就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灾难。胡宗宪慰劝汪直到杭州见到当时的巡按王本固,随后王本固在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五日诱捕了汪直。紧接着三司集议,直接将汪直打入十恶不赦的死地。 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汪直被斩首于杭州宫港口,临刑前见儿子最后一面,二人相拥而泣,当时汪直拿一根髻金簪仰天长叹:“不意典刑兹土!”。兵不血刃地干掉汪直,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胡宗宪的布局都算是成功的。 但是从历史的角度而言,事情也有两面性。汪直被处死后,由于群龙无首,倭寇之患又严重起来。明代的谈迁就曾经说过:“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假宥王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亦不至顿甲苦战也。” 从胡宗宪开书布局到汪直最后被斩首,也就是几年的时间。在这样的过程中,大明方面对汪直的关注和监视大概都不会有放松的时候。要在人眼皮底下,将这些财物运过来并且埋在花山,即便许宣已经知道历史,但也觉得横竖都应该是一件极难完成的事情。 最有可能安排这些事情的时机,便是在汪直接受招安之前。但是,他应该并没有意识到随后的招安,那又为何会将财富转移到这里? 疑惑在许宣的心头悄然弥漫开来。 第246章陡现 汪直遗宝眼下虽然被发现了,但是许宣却觉得,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这么多的宝藏,在汪直接受招安之前,不可能被平白无故地被安排在这里。这背后一定有别的原因,原先他对这方面并不是没有做过考虑的,但是因为在那时候对五峰遗宝并没有直观的概念,因此就下意识地放过去了。 眼下一箱箱数量惊人的财物被堆在他的面前,那么心中的疑惑也就被放大,变得清晰起来。但因为并不知道事情的真实,单是想象横竖是出不来结果的,因此有些事情只好先行放下。 关于背后的疑惑,若是以后有机会,那么也应该去了解一下。许宣心中想道。 横竖他现在也算深陷其中,汪直的事情所牵涉到的又是朝堂之上比较高层次的斗争,如果对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去了解,那么或许稍有一个意外,就有可能将他碾得粉身碎骨。 他并非怕死,但是也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的。 月色偏到了最西的地方,人影在山间被拉长,零零落落铺开在被翻卷的泥土破碎的雪地之上。 许宣因为疑惑并开始变得谨慎的情绪,除了方元夫已经在心中隐隐意识到问题之外,在一开始并没有影响到其余的人。 众人中大部分都是武夫,小心思方面的细腻也许有,但是在大局观之上横竖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因此,除了在面对越来越多的财物之时变得平静一些之外,大抵都是轻松并愉快的气氛。这样的心情,即便空气中的冷意也未能影响。但是这样的心态在保持了一阵之后,还是有了改变。 毕竟,财富太多了一些……麻木的心情再次解封之后,就有了很多惊疑在心头轰然碾过。 夜幕随着月亮在天空中划出的弧线,慢慢走到了尽头,在东方天际的地方,启明星已经高高挂起来了。孤星垂在视线的尽头,使人只是稍稍看上几眼,便能够感受到自天际而来的几分寥落气息。实现的情景变得有些模糊,熹微的晨光里,原本在月色中还清晰的远山近水,雪霭轻雾,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了。山间的地方,尸体停在泥土里冷得如同冰块,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再去注意一眼。 原本还显得有些宽敞的山间泥地,眼下因为堆满了箱子的缘故,变得有些拥挤。众人被迫转移到沿崖的地方,而石窟之内还有箱子不断由内而外地运出来,随后被打开。 …… 时间过去,除了老六之外,在牛峰的带领之下,很多人也下到了石窟之内。方元夫也进去过一趟,随后湿漉漉地爬出来之后,表情复杂。显然财富的数量也在不断压迫着他心理的承受能力。 到得这个时候,惊奇、震惊的情绪完全过去,众人的心头才开始有了一丝荒谬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众人的心头潜伏已久,随着箱子落地的沉闷声响,才有些抑制不住地显露出来。 这么多的钱财……真的没有问题么? 众人随后下意识便去注意许宣,眼前的事情都是他闹出来的,这么多的财富,随后若说应对手段,也应该由他说了才算。 “就先到这里罢。” 许宣揉着额头,想了想这般说道。谁也不知道石窟之内还有多少财富聚集在那里,但是仅仅是眼前所见到的这一些,就已经让人心中有些难以承受了。无论什么东西,哪怕再好,但是若是超出了人心理的承受范围就会变成一种麻烦。 虽然财富对许宣来说,更多的只是一种符号,除此之外的意义或许还是资本积累的阶段的某些助力,但是这个时候,想着这些财富背后所产生过的,或者还在酝酿之中的斗争,他的心情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 “能留下来的尽量留下来,其他的……恐怕未必能保的住。”许宣皱着眉头同方元夫说了几句话,这个时候虽然不知道刘守义等人具体的安排,但是心中也已经确定,随后一定还会有的别的事情发生。因此,有些提前的安排,也是必须的。 时间慢慢流逝,东方的天际有些微白的光芒开始出现,当一些事情到得尾声的时候,白昼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柳儿从水中爬出来,洞窟内因为水的温度比外间稍高,因此还不觉得太冷,但是刚刚爬出洞窟,一阵冷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嚏!”喷嚏声也是很可爱的那种。 许宣连忙拿着先前准备好的羊毛褥子小心地披在她的身上。如果可以,眼下所适当的做法当然是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但是如今的山间,都是男子在聚集着,这样的举动显然不大可行。 少女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衣服紧紧地贴住她的身子,即便披着褥子,修长得惊人的双腿也在瑟瑟发抖。先前在水中泡着,素手上原本光洁的肌肤已经皱起来。但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她的神色并没有多少痛苦露出来,显然对于先前自己的表现,有些满意。 横竖能为他做一点事情了呢。 柳儿心中想着这些,随后悄悄地看了身前的书生一眼,才将眼睑垂下去。 许宣小心地将褥子披在她的身上,随后关切的询问一番,这样亲昵的动作,又是在人前,因此少女的脸颊在一瞬间就爬上了几许羞红。脑袋低低地垂着,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脸颊。只是这种由情绪引起的燥热没有持续太久,就被寒冷所淹没了。 而在许宣这里,这种关心的举动背后,所有除了对少女所做一切的感激之外,或许也有一些连他自己也没来得及去细究的原因。但这个时候,也没那么重要了。 许宣随后又拿着干帕子,小心地替柳儿擦拭着长发上的水渍,动作仔细认真,一思不苟。帕子是从郑婉仪那里强行要过来的,不过因为先前大发了一笔横财的缘故,女子对于许宣这样的举动也没有太过计较,倒显得颇为慷慨。 石窟里的水因为沉积了山间的淤泥,并不是很干净,柳儿长发丝间的泥沙随着许宣的擦拭将原本素白的帕子染成古怪的色泽,郑婉仪在那边,某一刻,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是随后下意识地伸手拍了拍身旁已经臃肿得不成样子的布袋,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动怒。 老六带着人随后也从石窟里上来,口中嘟囔着低声说些他人听不清的抱怨。显然对于并没有将财富全部打捞上来,很有些耿耿于怀。但是随后见到外间已经有些熹微的晨光,也知道,并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到了白日,路上的行人多起来,山上发生的一些事情,难免会暴露。因此最好的选择便是趁好就收,早早地离开此地,将一些可能会有的麻烦避免掉。但是即便心中有这样的觉悟,随后探头朝石窟里看了看,他的脸上还明显有些不甘心的神色露出来。但这样的情绪,待到杨守最后从石窟中出来之后,目光看了他一眼之后,也就没有了。 一行人开始为下山做最后的准备。 借着熹微的晨光,可以明显的看到,书生正在同身边的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一些话。众人沉默或是点头,随后稍稍散开了一阵,复又聚集,然后再散开……“噗通、噗通、噗通……”不断有重物被扔进河水里,砸出一朵朵的浪花,随后又归附了宁静。这样的过程中,山间聚集的装着财物的箱子少了一些,但是若不是原本就清楚情况的人,大概也无法发现。 清晨的空气,仿佛陡然间变得清新起来。山间原本的硝烟味、血腥味,都在很短的时间内消失不见了。只有眼前横七竖八的尸首,以及被某种外力翻卷出的泥土,显得有些狰狞的地面,在默默提示着众人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并不是虚妄,而是真实。当然,这样的提示,最明显的还是众人不断朝山下运送过去的财物。 “叮、叮、咚、咚”的撞击声从木箱里传出来,有些是贵重金属碰撞的声音,有些因为是泰西的一些物事,就难以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易碎的物品原本就不多,因此这个时候也不用因为当心物品破碎而刻意放缓手中的动作。 来来回回好几趟,箱子才被尽数运至水边停泊的几只渔舟旁。河水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显得比平日更加静默,枯黄的芦苇被风吹着发出一些轻微的声响。 箱子被运到水边堆好,这样的过程中,即便众人都是能打的江湖好手,但也都累的有些气喘。许宣站在众人的身后,渔舟只要开动,那么这一次的事情便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这样的话,事情会不会太过顺利了一些? 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当然,许宣并不是受虐狂,这些事情若能够顺利地办成,那么横竖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常常都会在最不经意间出现波澜。 因此,在众人忙碌的过程中,许宣只是面无表情的安静地站在那里。远处柳儿由郑婉仪陪同,回到原先马车所在的地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物。在眼下的时代,医学条件落后,一些小病比如伤风感冒,若是处理不好,很可能都会有致命的危险。 “许公子,接下来怎么办?”杨守伸手在堆积如山的木箱旁拍了拍,这般问道。 看起来似乎没有问题了…… 正这般想着,远处突然传来马蹄的声音,马蹄声声,沿河传过来。 许宣的面容陡然间变得凝重。 “来了!”他朝身旁的方元夫看了一眼,随后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居然有些如释重负地古怪感觉。 马蹄声既然能听见,那么也就代表着离众人已经不远了。这样的夜里,围绕着五峰遗宝所发生的事情,都和斗争有关系。马蹄声急,带着果决冲过来的时候,众人知道,目的地便在此处。 这个时候,因为心中的判断被证实,许宣反倒举得有些发自内心的轻松感。最麻烦的情况,便是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的提心吊胆。 众人脸上都露出一些警惕或是慎重的神情,手头的兵器被捏紧。随后互相看了几眼之后,身子微微聚拢在一起。 “众位,按照先前的约定……咱们分头走。”许宣冲众人拱拱手,这般说了一句。 花山周围大抵都是叫不出名字的山丘,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里,书生的话音落下,众人便没有再犹豫,随后身形散开,顺着山间有路,或是没有路的地方将身形隐没了。并不需要刻意躲藏,雪眼下覆盖了所有的地方,只要人钻进去,随后稍稍朝密林深处走上一阵,身形便能被遮盖住。 “嗖!” 马蹄声还未至,就有利刃破空的声音先一步到达了。一只在晨曦中穿行的利箭,并没有花太久的时间便到得众人原先所站立的地方。 羽箭斜斜地插入被雪覆盖的地面,只露出箭尾摇摇摆摆,一阵颤动,带着近旁已经凝结的路面露出数道蛛网状的口子。因为距离隔得远,这样的羽箭并没有准头可言,虽然看似气势骇人,但是实际上却是射不中什么东西的。因此更多的用途,大概是在进行某种试探性的攻击。 “嗖、嗖……” 虽然在第一时间进到密林之中,但是在弓箭群射而来之时,众人其实都没有跑远。晨曦里他们的身影已经被远处的骑兵们发现了,随后的奔行之中,弓箭的准头稍稍朝密林里偏转过去。 马蹄依旧疾行,晨曦在视线的远方勾勒出马群的影子,当前的骑手们将手中的弓箭挽成圆月的形状。 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视线的尽头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雪后晨曦里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甚至连马蹄声也被淹没在弓弦弹射的声音里。 已经在密林里跑出一段距离的方元夫第一时间卧倒,在倒下的同时没忘记把跟着自己跑进来的许宣和名叫柳儿的高个少女扑倒在地上。 随后便一齐重重摔倒在林地间,因为地面垫着经年的腐叶松叶,并且还有雪覆盖在上面,倒不怎么觉得痛。随后他脸贴着冰冷的雪地,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 再往后,远处骑手们呼喝声、喊叫声、命令声,也能够听到。箭矢射到了水边停泊的渔舟之上,发出更加沉闷的声响。几艘小舟被这样的力道推着,慢慢离开了河边朝水中荡漾过去。 箭矢依旧没有停下。 “咄!咄!咄!咄!” 河边堆积的木箱被箭矢射中,原本就因为在水中泡了许久,有些腐坏的木箱第一时间就碎成了片片木块。里面金银之类的东西“哗啦啦”地滚落了一地,随后被箭矢碰撞着发出一些金属的鸣音。 羽箭还在不断地狠狠扎进木箱和渔舟的船板之上,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木箱崩坏,渔舟在朝河面中飘荡了一阵之后,渐渐沉没——舟前插满了箭矢,变得沉重,随后水从箭矢造成的破漏出慢慢渗进去,船头先扎入水中,随后整个船身就开始慢慢下潜…… 而在密林中,时不时有箭矢擦着树叶,将积雪撞落在地面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这样的状况,引来了一场密林中的阵雪。有人发一声闷哼,不知道是谁在奔行之中被射中了。 箭矢破空声、舟船中箭声、人的闷哼声、马的嘶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撕破了晨曦中先前的平静的一幕。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许宣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溅起的土石砾打在他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印,他面部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安静匍匐在腐叶松针之上,目光穿透叶间的缝隙。 但是若是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晨曦中,他的眼角明显的跳动了一下。显然,内心的情绪比起表面的平静来说要复杂得多——虽然自己并不是毫无准备,但是不曾料到,刘守义居然出动了军队。 对方所选择的时间恰好是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在这个时候,无论最终取得财富的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么大概都是最容易松懈,防备心最弱的时候。他所利用的想必正是这一点。 但是许宣是有准备的,只是这样的准备,在眼下的阵势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对方就那样轰隆隆的碾压过来,大队的人马…… 这可是军队,并且还是极为可怕的骑兵。即便先前穆云槐所带领的黑衣人在这样的军队面前,除了逃跑之外,也没有别的选择。 …… 透过密林的枝叶缝隙,已经出现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过先前计算箭矢密集程度加上此时视线所及,方元夫大致判断出对方数量大概在八十人左右。 只是……方才的闷哼,到底是谁被射中了? 第247章面临 马蹄声越靠近,就越似雷奔,轰隆隆地刺激着众人的耳膜。雪地在马蹄之下被踏得陷下去几分,一些腌臜泛黑的路面随之露出来。 在眼下这个没有任何工业痕迹的时代,除了自然界一些声音之外,人力所造成的气势和声嚣到得这一步也已经接近极致。松叶间的雪被声音震落,露出依旧苍翠的松针。晨曦在这样的声音里,变得更加透亮起来。 说起来似乎很长的时间,但是从第一支箭射出来到得眼下,其实也不过短暂的几十个呼吸。 “吁!” 有人在最前方长声喊道,随后马扬着朝天的四蹄,在河畔纷纷止住了动作,蹄上的一些雪屑随着这样的动作纷扬落下。 遒健的战马们或是打着响鼻,或是口中喷着一道长长的白色气流,因为陡然间的停止,躁动依旧还有,但是却没有在朝前走动。在急速的奔行中陡然停止,令行禁止到这一步,便更能看出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 也只有骑兵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有人从马上下来,军靴踩在雪地之上,稍稍陷下去一些,随后沿着河边目光四顾,进行一番探查。安安静静的水畔,这个时候渔舟已经在不远处,只露出一只舟尾,其他部分都已经在水中沉没了,水里有“汩汩”的气泡冒出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来人在水边探查一阵,除了雪地上一些凌乱的脚印之外,并没有别的发现,但随后目光转向那些被箭矢射开的木箱,就有些失声起来。 “这么多?”有人的声音响起来,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意味。金银因为纷乱地交杂在一起,给人的视线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力。 随后更多的人被那些在晨曦中微微露出轮廓的金银财物所吸引,纷纷下了马。围在木箱周围,表情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知道的,也一定是震惊的。 只有马儿在一旁,有些躁动。 “没有想到啊,居然有这么多……”声音迟疑地又重复了一句:“五峰遗宝?” …… 散乱的木箱,显然是才被运过来的,再看一旁正在沉没中的渔舟,因此能判断出是准备装船运走的。 还好自己来的恰到好处,如若不然……这些东西,怕是见不到了。军士们目光闪烁地望着那堆计算不出数目的财物,心中这般想到。这个时候,虽然心情已经热切到了极致,但他们的动作依旧小心,除了呼吸陡然间粗重起来,并没有因此有太多的失态。 “大人……”有军士看清了眼前的情形,随后冲着当前的一人拱手说了一句:“这些脚印,往山里去了……追不追?” 被叫做大人的是一个中年人,身着戎装,粗犷的脸上蓄蛮了络腮胡须,同他的身份显得极为相称。虽然并没有边塞军人那种因为风霜刀剑洗礼出来的铁血味道,但是那身军官的装扮穿在身上……气势上同周围的兵士们就显得很不一样。 眼下的情形,他自然是看清楚了,但是先前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也想要留一些时间给手下的再提一句,这样的举动也是为了彰显他的身份。 “不追了。”中年人目光在雪地上落下的脚印上看了看,沉默了片刻之后,摇摇头这般说了一句。 “大人……”手下的人显然有些不甘心,随后有拱了拱手:“先前已经看到对方的人,从脚印上看,人数显然不多。兄弟们追过去,将这些歹人拿下,也算得一大功劳。” 中年人闻言,目光朝说话的人瞥了一眼,随后笑道:“你要搞清楚,骑在马上,兄弟们是一把好手。眼下密林里面,兄弟们就施展不开了。你那手头的功夫,在这样的山丘之内,不被人砍了脑袋就已经很不错。”中年人这般说了一句,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丘之上。晨曦里,有些情景已经能够看到。原本皑皑白雪覆盖的山间,白色在某一处中断,露出翻卷的泥土。看上去,有几分明显的违和感。 “那里……”中年人的目光微微眯了眯,伸手朝远处指了指:“派一队人过去看看,小心一点……” “是!” 手下领命退后,一小队人马从众人中分出去,随后手中的制式军刃也被拔出来,小心地在山间的小径上攀爬着。中年人努力的朝河对岸的山间眺望了片刻,但是熹微的晨光,也只能见到个大概。 随后男子将目光收回来,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倾听什么。这样安静的早晨,山间的一些响动,即便风吹树叶,雪水摇落的声音都能够听到。他这般听了一阵,随后睁开眼睛。 “山里没有动静,看来那群人还没有跑远……”他这般说着,摇头笑了笑,随后从身边的一个手下手中接过一张黄杨木制的弓箭,借着熹微的晨光比划了一阵。弓弦被拉成满月,随后他点点头将弓弦松开。 手下的一名军士已经从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在他的身后递过去。中年人的背后似乎长了眼睛似的,随手就接过来拿在手中,这样的举动中透露出的某些默契,看来也不是第一次配合了。 “朝那边的密林里再射一番,用吊射……距离不用太远,唔……覆盖六十丈之内也就可以了。”他这般说着,羽箭已经被搭在弓箭之上,随后口中低声自语般说了一句:“只射一轮,至于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当中年人开弓射箭之时,林间被马蹄震落的雪片狂舞。这般安静得有些古怪林间,众人的神情都有些紧张。 在马蹄声刚刚响起的时候,众人第一时间穿入了林间,但是箭雨飘摇过来,也就打断了众人的奔行。随后马蹄声停止,众人也就不再适合做继续奔逃的举动,因此安安静静地在林间的雪地上趴着。 许宣隔着树叶的缝隙,看清了不远处正在弯弓射箭的中年人,随后瞳孔陡然间收缩。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支箭的所瞄准的,正是他所在的地方。这样的看之后,他朝身边的方元夫偏了偏头,方元夫的脸上也是一片凝重的神情。 这个时候其实也无法做出切实有效的应对——先前为了躲避箭雨,众人已经趴在地上,这个时候若是站起身来,那么便会在第一时间被当做活靶子。即便方元夫武艺高强,但是在这样的阵势中勉强做到自保或许可以,但是许宣等人……恐怕就不行了。 于是只好将脑袋压低,心中祈祷着那支箭会射偏。许宣学着方元夫的动作,脸颊紧紧贴在雪上,雪被他面上的温度稍稍化掉一些,随后刺激着他脸上的伤口,一些很明显的痛楚便在脸颊上蔓延。但是依旧不能轻举妄动,因此便只是苦苦地忍耐着。 “我是黄继光……不对,邱少云。”这个时候,他在心中对自己做着一些类似催眠的安慰。 中年人在河水边的晨光里,双脚一前一后站立在了雪地之上,举起手中那把看似寻常的黄杨硬木弓,瞄准显得有些幽暗的密林。身边传来一阵整齐的响动,得了他的命令,剩余的军士们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一支支泛着寒芒的箭矢,紧紧地盯着被雪覆盖的密林,虽然看不见人,但是眼下都知道,敌人都在密林中不远的地方。随后只要等到时机到来,这些箭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化作死亡的寒芒冲射进去。 …… 中年人手中的弓箭再次被拉成满月,因为用力的缘故,他的双臂微微隆起了一道,即便隔着厚厚的戎装,也能看得很清楚。右臂用力,劲传腕间,弓弦被猛地拉开,如一道满月,坚韧的弓弦承受巨大的力量,发出一阵嗡鸣,弦上的羽箭微微颤抖,然后迅速变为平静,像待要弹出的蛇。 安静的气氛因为他这样的动作,对于密林中的众人而言,就显得极为压抑。随后在这样的过程中,有人耐不住紧张,或是被雪冻得嗓子干痒,随后咳嗽了一声。 许宣绷紧的神经猛得一震,随后目光朝身边的柳儿望过去,少女这个时候掩着嘴巴,目光也流露出再明显不过的慌张。 “糟糕了!” 许宣的五指因为紧张,一瞬间扣入身边的雪地之内。 咳嗽的声音响起之时,中年人的脸上露出一抹明显的笑意,随后右手的中食二指微微一松,弓弦上的稳置器一拧,弓弦“嗡”的一声鸣啸弹回,一根羽箭如电般射出,穿透数片落叶,穿透纷扬的雪花,直直地朝黑暗中的密林里射过去。 箭锋直指声音所传出的地方。 “嗡、嗡、嗡、” 紧随其后,所有的箭矢像在黑暗的海面上找到灯塔的船只,一股脑儿跟随着涌过去。弓弦急速振动,黑色的箭羽残影闪电般前行,刺破落叶,撕破晨曦,就许宣惊骇的表情中,抵达了他所在的位置。 许宣眼睛陡然间闭紧,这样面对危险而下意识的动作之后,便是“噗嗤”一声。短促的响声之后,想象中应该会有的痛楚并没有到来,他才将目光微微睁开,随后就微微愣住了。 一只手挡在他的脸颊之前,羽箭的箭矢正从手心中穿透出来,带着一阵血雾洒落在他身前的雪地上。羽箭的箭尾,还在颤抖着发出轻微的震荡声。 方元夫在一旁,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在片刻之前,便是他伸手挡住了那支射向许宣面门的冷箭。这样陡然间的出手,遏制住了疾行的箭矢,但是给他的带来的确实骤然的痛苦。 许宣惘然地偏转脑袋,到得这个时候,才有些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是危机的局势已经容不得他有多余的想法。 “嗡、嗡、嗡!” 箭雨仿佛蜂群一般,撞着密林间的落叶。 这一次,没有第二只手替他挡箭。形势危机,方元夫猛地一个翻身,抬脚在许宣的身侧踹出去,这个时候因为仓促,也不好把握力道。许宣只是觉得腰际一阵猛烈的痛楚,随后身子便凌空砸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算是再一次躲过去了。 但是事情并没结束,箭矢毕竟太多了。接下来的箭雨,也就没有躲避的可能。 要死了么?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惘然间,许宣微微抬起头,目光望着那些飞速而来的箭矢,变得极为平静。 死是不怕的,但是,怕是要死无全尸了……刘守义,我****祖宗十八代!你不是惜才么?惜才你都不给我留个全尸! 生死关头,许宣心中所有的,居然是这样的想法。 “噗”的一声闷响,一根羽箭扎进他的胸膛,箭头很诡异的高速旋转着,比普通的羽箭旋转速度不知要快上多少倍,锋利的簇锋瞬间撕裂青衫,挤进了牛皮甲的微小缝隙之中! 羽箭入肉三分,鲜血初现。 “哦~~” 许宣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也随之消失掉了。但心头已经没有害怕的情绪,他甚至低头看一眼。肩胛的地方,的细微血珠流淌成小溪。他紧皱的眉头,缓缓地写出一个愁苦的川字。箭锋入体很痛,但是好在不是要害处…… 只是这样,那又如何? 他所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这一箭。 一篷雪落在他的脸上,凉冷得有些刺骨。 …… 天空已经露出了早晨的光芒,雪后的晴天是要化雪的,因此比往常显得更冷。一些人早早起床,小心翼翼地去往昨夜发生杀戮的地方探查着。 院落里早已人走楼空,并且因为有着专门的处理,因此除了墙壁上,门窗上一些刀剑所留下的痕迹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发现。好奇心伴着后怕的情绪,便在这样一个早晨,给人带来了极为古怪的感受。 …… 程家的院落里,下人们早早起床,扫雪的声音从各个院落里响起来。在井水畔,一些妇人已经开始浣洗衣物。温热的井水,在寒冷的空气里,泛出一些袅袅的热气。 在接近天光的时候,程子善稍稍打了个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际的光辉从窗子的缝隙里透射出来。 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张先生正在整理着一些东西。青衫的中年人,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睡的缘故,面色微微显出一些憔悴。他手中捏着一摞纸页,边看边放在一旁还未曾熄灭的烛火之上,火焰吞噬烧撩着写满字迹的纸页,纸页翻卷着冒着黑气,变成一抹黑色的余渣。 这是…… “醒了?”程子善表情疑惑间,张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我要走了。” 他口中说着话,手里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 简单的字句之后,程子善把握住内里的含义,最后一抹困意就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最后的安排已经实施了……现在离开就已经是最后的退路。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我走,日后可以帮我打理一些事情。你会知道,随后可能遇到的事情,比你在商贾之家做些小生意有意思地多。当然,另外的选择……你可以向许家负荆请罪。当然,这样的情况下,程家能不能保住,也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张先生目光平静的说到此处,声音稍稍顿了顿:“两个选择,权看你自己了。” 院落之外,有扫雪的下人因为动作不小心,滑到在地上,传过来一些吃痛的声音。 …… 雪后的早晨,一日的生活还未曾开始,因此被雪覆盖住的街道,还显得洁白。路面只有一些不知道谁家的猫狗跑过去留下的可爱的脚印。 十几辆马车在许家的门口停下来,有人的身影从马车上越下。当先一人,动作有些莽撞,跳下来的时候,因为冰冻的路面身子稍稍滑了滑便要跌倒。随后被后面下来的人伸手扯了一把,才堪堪站定了身子。 “李贤,春宵一刻值千金……提亲这种事情,一定要趁早啊。”惫懒的声音打着哈欠说道。 …… 许安绮一夜没有睡好,早晨起来的时候,表情恹恹的。就着冷水洗了脸,却并没有因此打起精神。随后云珠送过来她平素喜欢的银耳莲子粥,也觉得没什么胃口。 忍着心头的不适,许安绮将银耳粥吃了半碗,黛儿颠颠跑着从屋外进来。 “小姐、小姐……出大事了!” 黛儿前些日子家中出了些事情,因此赶回去了一趟,原本是准备过了年才回来的。但是最近许家死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她担心着家中的情况,因此昨日午后就已经赶了回来。 许安绮闻言,将汤勺放下来,随后目光疑惑地朝她看过去:“怎么了?是不是哪地的掌柜又出事了?” “不是、不是!” 小丫头可爱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 许安绮闻言,双肩陡然间放松下去。 吓了一跳,还以为又有人死了。她心中这般想着,但是下一刻,黛儿的话让她才放松下去的神情又微微凝固起来。 “小姐,有人上门提亲了……好多好多的彩礼啊!” 第248章仇 许宣自然还没有死,很多次他面对死亡,但到得最后都没有死掉。只是这个时候因为一些事情的发生,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血色,就如同真的死了一般。 树叶间还有纷扬而下的雪片,箭矢如电般射入密林之中,终于有人拔出武器,开始对接近身体的羽箭进行一些格挡。 因为晨光之中并不能很好的捕捉到羽箭的轨迹,因此所能做的也只是将身上的一些要害护住。这样的过程里,因为利箭太多的缘故,要想全部挡住自然也不可能,于是格挡的举动就显得很勉强了。 能够被挡住的羽箭,终究也只是可怜的几支。剩余的一些擦过身子或射入血肉之中,就在人的身体上留下伤痕。 痛苦的闷哼声不断响起来。 许宣张了张嘴巴,但是并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嗓子眼有些压抑不住地干涩。 方元夫伸手替他挡下了一支致命的羽箭之后,剩余的箭矢飞舞过来之后,他就有些自顾不暇了。 令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紧接着替许宣挡下一箭的居然是他身边原本小心地藏着雪中的少女柳儿。她自然抓不住箭矢飞扬的轨迹,但是下意识地便将身子横在许宣之前。对于先前自己因为耐不住紧张,发出一声咳嗽所带来的危机,她将责任归到了自己的身上。因此这样的举动做出来,是没有经过太多的考虑的。 少女不多时之前刚从水中爬出来,湿漉漉的长发上到得此时此刻已经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渣。利刃射入她的心口,她的皮肤似乎比那些江湖人要柔软上许多,殷红的血迹在第一时间便渗出来了,随后打湿了她才换上的干爽衣服。 她艰难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伤口,羽箭颤动间牵动她的半个身体。随后她缓缓探出右手修长的五指稍稍地在伤口上抚摸了一把,望着五指间挡不住的殷红色泽,神情变得有些惘然。 箭矢并没有因此稍做停留,又有一支箭矢撞入她的身体,随后深深地陷入她的小腹。在她的身后,撕裂的衣服间露出殷红的箭尖。少女被这样的巨大的力道带着,身子勉强稳了稳,但最终还是朝后栽倒下去。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两根羽箭几乎不分先后地刺入少女高挑并柔弱的身躯之中。但是看在许宣眼里,画面似乎放缓了下来,一幕幕的,都仿佛无声的照片。他张了张嘴,看着少女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紧紧咬在一起的牙关,可爱的眉头正式地蹙在一起。 迷惘,醒悟,随后化作愤怒。 …… 密林之外,中年人收回了手中的弓箭,随后声音低低地笑了笑:“这样之后,恐怕会死上一两个吧?” 他这样说完之后,有些兴味索然地摇了摇头。手下的一种军卒在他的身边手里的弓箭也被收回来。只是简单的一番攻击,每个人都至少射出了五箭以上。军卒们不约而同地在中年人的身边紧紧围了一圈,目光警惕地盯着幽暗的密林,防备着里面可能随时会到来的反击。 “好了,到此为止……”中年人在众人周围这般说道:“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不能做绝了,所以到这里就好。”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眼下还要兄弟们辛苦一阵。这些财物……” 他说完之后,身子转过来,便再也不去关注身后的密林,仿佛那其间人们的死活同他已经是不想干的事情了。身子转过来,这时候再一次见到眼前的一些东西,情绪依旧被遏制住,久久说不出下一句话。 沉默又稍稍持续了一阵,随后就着晨光,军卒们开始打点起眼前的财物来。因为是用作积累的财富,因此并没有按照流通的方便制作成金元宝,而只是一摞摞地以金砖的形式码好。也有很多翡翠玉器,眼下从箱子里滚落出来,不过因为下过雪地面柔软的关系,倒也不至于损坏。至多只是凸出雪中的石块上稍稍磕碰掉一些,让人看了便觉得有几分可惜。 可怜士卒们对算术终究是不在行的,因此这样的情况下,也不知道财富到底有多少,所能有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应该……很多很多的了吧? 渔舟在水面的地方,已经彻底沉了下去,水面平静得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人……” 身边算不清财物的军卒中有人声音有些干涩地说了句话,中年人脸上也是复杂到了极致的表情。再过得片刻,上山探查的军士们回来了,脸上带着惊骇的神情将所见到的场景进行了一番描述。 “十几人……都死了么?”中年人皱了皱没有,心中想着。火药是听说的,但是平素并没有怎么在意。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比手中的弓箭更好用呢?若真的要考虑,那也是神机营的事情。但那离他也还比较远。因此这个时候听到军卒们的回报,中年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一些不置可否的表情,显然对于士卒的回报持保留态度。 但是这样的态度持续不多时,军卒随后所说的话,让他的神情又一次变得严肃起来。 “花山是空心的?” 中年人的脸色微微变幻,随后朝着河对岸的山丘望过去。晨曦中已经能明显的看见一座小山的影子,山算不得雄奇,仅仅只有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寒碜的名字。除此之外的东西,便一点也没有了。 虽然是叫做花山,但是四季所见到的,大抵都是郁郁苍苍的树木。即便春天的时候也有花,大概也是路边随处能见到的一些小野花罢了。初夏会有映山红开出来,但是也不会很多。横竖这座山的表现,都是同它的名称极为不符的。 “能见到石窟的入口……一个新开出来的石洞……还有洞中的油灯还未曾熄灭,那些人先前应该是从里头出来的……我等进去探查了片刻,但是陡峭的石壁攀岩极为困难。” 密林之中,安静的得有些古怪的气氛里,许宣抱着怀中的少女,面无表情地听着风中传来的细碎的声音。 中年人在听了军卒的话后,点点头:“先前的那些人……看来都是好手。火药炸死人,我是不信的,那么肯定是他们所做的。” 他这样说完之后,目光重新转向密林之中,如果说先前因为某个承诺放过林中的众人一马,但这个时候,杀机就真的开始在眼中弥漫开来了。 短暂的时间,他在心中做出了权衡。关于宝藏的消息,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一方面是因为不想给徽州府这边惹来太多的麻烦,另外的,便是某些私心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放大到了连他自己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地步。 因此密林之中同这些事情相关的人都必须要死。 而在林间,许宣望着怀中的少女苍白的神色,呐呐无言。也许是心理作用,少女的脸色看起来比地面上的雪片似乎还要白上几分。特别是血水沿着胸膛和小腹的地方流淌下来,在雪地之上花一般地妖冶绽放开来。 “咳、咳……”因为痛苦,柳儿轻巧地咳嗽了一几声,小巧的嘴唇边上便因此沾满了细碎的血珠:“对不起,许公子……对不起。” 只是这般重复着这句话,陷入昏迷边缘少女已经不能完整的表达出具体的意思。但是许宣也知道,即便在这种情况之下,她还在试图为自己在先前的一声咳嗽进行着道歉。 “我没有怪你啊。”许宣仿佛呢喃般的声音接着说道:“你可不要死了……” 少女的身量很高,因此原本应该射在心脏处的箭矢稍稍下偏,刺入她的肋骨的下沿,便没有第一时间死去。但是,这样的情况下,伤口看起来也很吓人,殷红的血液止不住地流淌着。 许宣将她的衣襟微微撕开,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样举动中的某种轻佻和无礼,少女肌肤也是雪一般的白色。随后许宣掬了一捧雪擦在她的伤口之上,汩汩流淌的血液因为温度骤冷,稍稍放慢了流淌的速度,但是这个是治标不治本的,若是随后得不到妥当的处理,那么情况就相当危险了。 “许公子,对不起啊……”少女躺在他的怀里,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 身边众人围聚过来,或多或少带着些伤。最惨的是老六,小腿处一根羽箭射入其中,箭矢从另外一段穿出来,另他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痛苦。 “****亲人,出去和他们拼了!” 老六咬着牙,将羽箭的箭尾折断,随后右手抓紧箭矢将箭从小腿中抽出来。羽箭射得很深,位置又靠近小腿的骨头,因此这样的动作中,伴随着腿骨被摩擦、挤压而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呸。”老六口中发出如受伤猛兽一般的低号,随后一口吐沫吐出来,也带着明显的血迹。这样的举动中,因为痛苦,令得他将自己的舌根都快嚼烂了。 要不要冲出去? 众人都是江湖人士,平素的行动并没有纪律可言,这个时候,飞舞而来的箭矢将他们心中的某种野性激起来。虽然受了伤,但并不影响杀人。 郑婉仪将手中的大刀狠狠地插在雪地之上。 “杨师兄,你说一句话,我们便杀出去。”这个时候,表情严肃的女子也开始对杨守用上了平素不会有的敬称。 杨守皱了皱眉头,其实心中也有着出去冲杀一阵的想法。羽箭的威力,也只是在远程的时候才能显示出来,若是离的近,众人对那些军卒们的武力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这样的举动之后,意味就不对了。 官军的出手,可以说是为民除害,无论官面民面,这都是在道义上站得住脚的说法。但是反过来,眼前自己这一群人冲出去,那么横竖就可以被指摘成叛乱。这样之后,局势就不可控了。 另外,先前的一通箭雨在众人身上都留下了或多或少的伤痕,这个时候实力折损,都不在巅峰状态。若是这样的硬冲上去,也不见得就能取得期待的效果。 江湖人所图的便是爽利,眼下这种情绪同其他的权衡胶结在一起,做出决定就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密林之外的那个中年人…… 杨守隔着树叶的缝隙,看清楚晨曦之下那人的面孔,双目的瞳孔陡然收缩一下,只是这样的简单的动作,众人因为情绪的不安宁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到底……要不要冲出去? …… 杨守所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心中权衡着一些事情时候,外面的中年人也在心中下着决定。 到底……要不要全部杀掉呢? 这个时候,冥冥之中,便要看谁做出的决定更迅速一些。 “杀!” 牛峰在一旁,眼睛在老六有些惨不忍睹的右腿狠狠看了两眼,口中低吼着说出这个字眼,眼睛也在一瞬间变得通红起来。虽然他同老六在很多时候会斗嘴或者拆台,但是师兄弟的感情毕竟还是在的,眼下见到老六伤到这种程度,横竖他就有些难以接受了。 “不能。” 林间的气氛稍稍沉默了片刻,许宣摇了摇头,声音平静地将字吐出来。 “你这书生……你再说一句!”牛峰在一旁,喘息的声音变得粗重,随后他的身子稍稍朝前靠了一步,双手抓住许宣的衣领。虽然愤怒,但是理智还是在的,因为顾虑到动作太大会牵动着许宣怀里柳儿的伤势,因此他并没有太过粗鲁。 随后压低声音:“都是因为你才闹到这一步的……你看看老六的腿,你看看……换做是你,你能忍么?” 许宣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牛峰的眼睛,这样的平静的目光中,微微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寒冷。牛峰注意到他的眼神,心中想起先前他在山上用火药诱杀穆云槐时候的样子,于是神情微微窒了窒。 “现在杀出去,即便将人全部杀了也没有用……袭击官军,砍头抄家的大罪,没有人担待得起。” 许宣微微低下头,声音自下而上传过来。 牛峰望着许宣的神色,随后目光朝身边的众人偏转几眼,众人也只是在沉默地做着权衡和思考。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他的号召。 冲杀出去的举动,他也知道是一件鲁莽的事情。但是事情到得这一步,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那边只要再有一轮箭雨,自己等人的命运就会被定下来。虽然也并不会怕死,但是方式也太接受不了……他微微吞了吞嗓子,粗壮的手指朝着密林之外指了指:“那么……总得做点什么吧?” 许宣目光沿着他的手朝下顺延,这时候才注意到牛峰的双臂也是血淋淋的,看起来有些凄惨。先前的箭雨带走而来他手臂上的一块肉,因此他也无可避免地受了伤了。许宣认真地打量了一眼他的伤口,随后低下头,没有再做回答。 “贪生怕死,我现在越发瞧不起你了。”郑婉仪在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大刀被她从雪中拔出来:“横竖一条命,不要了又如何?” 随后身子越过许宣,朝密林之外走去,身子走动间,碰撞到了一些低矮的灌木,将一些本就残留不多的雪摇落下来。 “师妹!”方元夫紧跟着叫了一声,但这样的举动之后,郑婉仪将目光转过来朝他看着,她注意到女子双眸之中极度压抑的怒火,以及一抹遮掩不住的惊惧之外,便将声音稍稍放缓下来:“你不要冲动……” “那怎么办?柳儿已经快要死了,老六已经伤成那样子了……我们都要死了啊!师兄!”声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总算露出了一些属于她自己的情绪。 “我们……再赌一次。”许宣在沉默中抬头,声音有些疲惫地响起来。 “要赌你自己赌,懦夫!”想也未想,郑婉仪将一句重重的指摘甩在许宣的脸上。 …… 密林之外,中年人终于做出了决定,随后稍稍出了一口长气,右手微微抬起来,做了一个手势。身边的军卒们纷纷意会,动作齐整划一的取出羽箭,搭在弓弦之上。 郑婉仪伸手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树叶,看清了外间的一些情形之后,声音有些惘然地响起来。 “真是要死了。” …… 中年人的双手伸到空中的时候,许宣在密林里看着一切的发生,原本睁着的眼睛缓缓闭起来…… 莫非,自己还是料错了么? 紧闭地双眼遮蔽了晨曦中偶尔透入从林的光线,一切显得黯淡起来。 便在这时候,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并不似先前那般迅疾若奔雷,听起来居然有几分轻快。书生闭紧的双眼,因为这样的声音,陡然间睁开了。 …… 许家的院落里传来阵阵喧闹的声音,似乎有人正在吵架。 “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们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么?来许家提亲是看得起你们……” “啊呸,谁稀罕你的臭钱,谁没有钱呐?” “嘿,你听听,李贤,你听听……这种贱婢,在杭州那边就应该被杖毙。” 第249章山行 “滚,有钱了不起么?许家不欢迎你这种人……杭州来的……杭州来得怎了?” 泼辣的声音来自许家叫云珠的婢子,显然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的心情显得极为不好。云珠原本就属于性子比较急躁的人,这样的情况之下,就只顾着替主家出口气。 即便这样的举动做出来有些违背了做下人的规矩,但是下人么,若是主人家受了气还不出来帮个腔,那么规矩什么的也没有实在的意义可言。 许安锦被云珠护在身后,脑袋微微垂下去,也不知道是什么神情。许安绮在身边,伸手在她的衣袖上拉扯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也有些复杂。 这两个来提亲的人,其中一个叫李贤,据说是杭州来人。那么应该是姐姐在杭州的故交……许安绮心头这样想着,随后目光望着一旁的许安锦,就显出几分明显的古怪。 可是,为什么提亲的对象却是自己?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似乎是感受到妹妹的情绪,许安锦将脑袋又朝更低的地方压了压。这个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扭住自己裙摆的双手,五指关节间明显泛出一丝不正常的白色。 “你们莫不是欺负许家没有男人?我告诉你,男人许家身后是有的……你们惹不起。”云珠说到这里,有些口无遮拦,随口便要将某个书生的名字吐露出来。黛儿这在一旁听了很久,到得这个时候,猜出云珠接下来要说的话,因此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便要去捂她的嘴。黛儿的个头才开始长,比云珠要矮上一截,因此蹦蹦跳跳的举动显得很可爱。 在对面的地方华服的公子微微愣了愣,随后“嗤”地笑了一声:“我说呢,原来如此……”他说到这里脑袋朝身旁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偏了偏:“怎么办,李贤……人家背后有人,你怕不怕?”随后见到书生只是皱着眉头不曾说话,才将目光转回云珠的脸上:“啧……真的怕得要死。” 叫李贤的书生皱着的眉头松开了,随后目光平静的看了许氏姐妹一眼。 “是叫许宣么?那个人……” “呵,你们不说话,那便是承认了……”李贤说道这里,突然露出个笑容,目光转向一旁的华服青年:“我们的钱还有多少?” 华服青年闻言微微愣了愣,随后回过神来,伸手朝李贤点了点:“你生气了,哈,真好……” …… 花山已经被晨起的太阳照亮了,南方雪后的早晨,日出的太阳显得很灿烂。红彤彤地在东方的天空挂着,水面上被铺上一层红晕,随着波浪起伏间,红色的光泽微微晃荡。 虽然是透亮的早晨,但是温度并没有因此变得更高。更因为眼下发生的事情,密林之间,许宣的心情也显得很冷。 远处的马蹄声很快近了,中人手中抬起弓箭的动作并没有停留,几乎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便将准头朝那边偏过去,握住弓弦的左手猛然间拧紧。 人还在远一些的地方,声音先一步传过来:“汪大人,按察使李大人遭遇刺客……属下快马前来禀报。” 中年人闻言,握住弓箭的手在空气中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声音这般传过来的时候,许宣冷静的面容间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后嘴角牵起一道弧线。 “汪大人……”许宣目光微微眯了眯,低低地重复了一句。 …… 视线中远处的中年人将手中的弓箭递给身边的下属,随后身子朝马蹄声飞奔而来的方向靠过去。 “我记起来他是何人了……”杨守在一旁,身子微微靠在一棵经年老木的树干上,声音复杂的说了一句:“他是汪季舒。”他声音说到这里,见众人的目光望向他,随后伸手朝那边的中年人指了指,补充了一句:“行伍出身,很能打。” 方元夫闻言,微微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手中的伤口已经止血了,但是被箭矢贯穿的手心,血肉模糊地翻着恐怖的血口,即便只是看上一眼,也就知道应当是很痛苦的。不过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 杨守在他们一众人当中,最为低调,但是手头的功夫却是够硬的。即便性子跳脱的老六,也很少敢在他面前放肆。眼下连杨守都说对方很能打,那么那个汪季舒应该相当厉害了啊……不知道什么来头。 疑惑写在他的眉眼之间。 不过杨守这般说了一句之后,双手抱在胸前,身子斜斜地在树干之上靠着,也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看表情,有些明显的阴沉感。 “呵呵……”许宣坐在雪地之上,融化的雪水已经打湿了他身下的衣物,凉冷的感觉透过肌肤直朝身体里渗过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居然笑了出来。 这样的笑声,在密林之中并没有遮掩,听起来就极为响亮,同样,也不可避免地显出某些古怪来。 “怕死鬼,你笑什么?”郑婉仪狠狠地瞪了许宣一眼,这般说道。 “我们……”许宣抬头,明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望着女子,声音平静地说道:“大概不会死了。” 他这般说完之后低下头,怀里的少女呼吸已经变得气若游丝起来。许宣皱着皱眉头,随后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方元夫离许宣比较靠近,眼下安静地古怪地氛围里,就听到了他的话。 “就知道张让不会那么简单的……” 这样的话音落入耳中,方元夫脸上表情明显露出几许愕然来。 水边的地方,中年人皱着眉头将下属的话听完,安静了片刻,对着身边的军卒们做了一些吩咐。军士们手忙脚乱一番,草草地将眼前的财物做了一些粗略地归类。随后运上马匹。 中年人左脚在地上稍稍一蹬,便飞身上了马背。这样大的动作之后,那马也是纹丝未动的样子。便能叫人知道,这一匹上好的良驹。骑在马上,中年人最后皱着眉头朝密林里看了一眼,双腿在马腹处用力一夹。 “驾!” 来的时候众人每人都有坐骑,但是这个时候因为要装财物,因此马匹就不够了。狠命地做了一番布置,匀出三十几匹用来运送财物。其余的人就两人合骑一匹,古古怪怪地匆匆而去。雪片在马蹄声之后,化作一阵薄雾般的轻尘。 …… 密林中,众人的眼中情绪闪烁之下,随后都化作不可思议的情绪。最后老六忍着痛,有些惊疑地问了一句:“居然就这么走了?” “喂,你说的是何意思?不走莫非再用箭射你这瘸子么?”郑婉仪在他身边不远处有些不满地说道,话说了一半,声音稍稍顿了顿,目光随后转到一旁的许宣身上:“你来解释一下。” 许宣闻言,也没有抬头,目光望着怀中的柳儿,露出明显的担忧。过的片刻才说道:“这一次的事情,最后谁都不是胜利者……”显然因为把握住一些事情,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叹息。 “呵……” 留下对他的话不理解的众人,面面相觑。 待马蹄声消失不见之后,众人又等了片刻,随后才从林间出来。虽然知道危机已经解除了,但众人的脸上依旧是小心戒备的神色。 柳儿被小心地放在一颗树底,柔弱的身躯靠着树干。 “快回去,需要找一个好一点的郎中……”“柳儿姑娘的伤……”“很重啊,能不能撑得住?”“怕是来不及的,路上颠簸之下,情况或许会更严重……” 一些碎屑却的议论声让人的情绪变得更加糟糕起来。 “我倒是听闻白大夫在附近行医……呃……”说话的人身形矮胖,长得极为敦实,也是同来的众人中的一个。听方元夫先前在山上的介绍,此人在拜入罗长生门下之前,是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农夫。他的话才说了一半,手腕便被书生一把紧紧握住。书生的力道对于他而言当然不会很大,他所在意的是书生脸上那抹古怪而又惊喜的表情。 “白大夫,哪个白大夫?”许宣压抑住心中的惊喜,这般问道。 “是一个杭州过来的大夫,似乎叫……叫……”说话的人露出思索的表情,这样过得片刻也未曾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素贞!”许宣在他对面,一字一顿地说着这个名字。随后见到对方恍然点头的神奇,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人在何处?” “便在附近的王村,前日的时候我听说她过来的,眼下也不知道是否离开。” “王村……离这里远么?” “不远,翻过那座山便是了。” “好!” 随后书生对着众人指手画脚一番,指挥着众人将老树的一些枝干看下来,用随身带着的绳索扎成一个简易的担架,随后自己将身子躺上去试探了一下…… “嗯,可以用。我们抓紧时间。” “汉文,那个白大夫莫非是……?”方元夫在一旁欲言又止了很久,待得这一刻,便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将问题问出来。 许宣随着众人将柳儿小心地转移到担架之上,虽然动作依旧足够谨慎,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少女的伤口,原本就已经被血水染得暗红的衣服间,血滴一滴滴地向下掉落着。这个时候,听到方元夫的问话,他弯腰的同时,朝方元夫点点头,勉强地露出笑容。 “这样有个性的名字,想来应该是她了……” …… 众人才出了密林,又被许宣所指使着,重新钻回去,在密林里穿行了起来。 “小心……” “注意,不要碰到……” “那边有石头……” “树、树、树……担心点啊!” 书生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晨时山间响起来,被他所指使的一群人,除了郑婉仪偶尔露出些许不满的神色,其余的人,脸上也只是平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许宣心中的焦躁也是可以理解。 老六被牛峰搀着稍稍落在后方,一面爬一面口中不断的哀嚎。落雪的山间,偶尔有耐寒的鸟儿被惊得飞起来。 “扑棱棱……”一些雪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落下来。 …… “汉文,那些羊皮筏子怎么办?”方元夫在一旁,右手捏在左手的腕部,走动间这般问了一句。他的伤表面看起来也只是暂时止血,攀爬的过程中牵动了身子的血液循环,血就重新流出来。因此他伸手按住腕部的穴位,血液因为这样的动作,在手腕处微微鼓起一片紫黑色,显得骇人。 许宣削了一根树枝制作了一根简易的登山杖,这个时候闻言伸手在后脑上拍了拍。 “差点忘了……分几个人出去,将那些羊皮筏子在下游的地方捞起来。”他这般说完之后,牛峰在身后的地,扶着老六的双手微微抬了抬,高声说道:“我去!我去!”大概是嫌搀扶老六这样的工作有些麻烦。 这样的话音才刚落下,伴随着的是老六的一声惨嚎。 牛峰歉然的憨笑:“抱歉、抱歉……抱歉、抱歉……” “你一个大男人,不就是瘸了么……自己爬就是了。”郑婉仪对老六的表现明显不满意,微微撇撇嘴不屑地说道,随后目光转向许宣:“我也去。” 随后同牛峰一同下了山,身后是老六一脸幽怨的表情。 “无毒不丈夫……最毒妇人心……你们两个……” 当然,这个时候也只是抱怨,先前他受伤之时,郑婉仪的反应他是看在眼中的。当然也不会对二人的举动做恶意的猜测。 “羊皮筏子下面悬挂着的财物,都是石窟里面已经发现的最值钱的东西……因为羊皮筏子散开了,先前漂浮在水面上也没有被发现。”方元夫冲许宣笑笑:“我当时可是捏了一把汗,不过还好……” “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吧。”许宣微微点了点头,随后目光望向担架上的脸色如雪般惨白的少女,露出担忧的神情。 方元夫顺着他的目光,随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 队伍继续朝前,很快攀过了山顶。晨光之下,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山脚远一些的地方不大不小的村落隐隐可见了。 下山的路比上山要艰难,又因为手中抬着担架的原因,众人都走得越发小心。这样折腾了不多时,即便他们都是江湖好手,但也觉得有些疲惫。不过也亏得他们的努力,虽然是在山间行走,担架也显得平稳而没有太大的起伏。 “汉文,先前你是怎么料到?”下山的时候,方元夫随手将身边的许宣扶了一把,口中这般问道。 许宣努力的稳住身子,这时候当然知道他所问的是什么。身边众人闻言也将好奇地目光投射过来,显然方元夫的问题也代表着他们心头的某种疑惑。 “哎,小心,小心……”许宣冲前方因为好奇而略微峰神的孔二指了指,孔二摆正身子,朝他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 “这一次的事情,我在之前便说过,是在夹缝中……刘守义、令狐楚同那个叫张让的斗争,让我们有机可乘。”他说到这里,目光在方元夫的脸上稍稍停留:“当然,也还要感谢你的师父,以及眼下的诸位弟兄……” “张让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穆云槐诈死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帮着隐瞒,大概也做不到这般隐蔽。他先前通过杀许家的掌柜这种同五峰遗宝的似乎完全不想干事情,又在这个过程中故意露出一丝马脚,让我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圈套……随着我的动作,五峰遗宝也不再是秘密了。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总会有一些后续的手段吧?” “呃……就这些?”方元夫在一旁,微微有些愕然,实在是想不通许宣的说法中有些凌乱的逻辑。 因为张让心思细腻,按察使会被刺杀,然后自己等人就得救了? 这几件事之间,根本无法找到一条可以串起来的线索。 “不要看事情的表面,本质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是张让,在围绕五峰遗宝的争斗若是失利……你接下来会怎么做?”许宣笑着摇摇头,微微站住身子,目光朝天际照耀过来却并不刺眼的日光看了看。 “既然我捞不到好处,那么总是要做些破坏的。” “是了。”许宣收回目光,点点头说道:“能将刘守义的布局破坏掉一些,那么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可是,他又是如何判断出眼下的情况,并且居然这般……及时?” “是啊,他是怎么做到的呢?我只是知道张让肯定会做什么,而他所要做的事情,便是我们的机会……只是没有料到他直接釜底抽薪。按察使被刺这种事情,若是被人运作起来,那就是一件大事了。那个叫汪季舒的,恐怕也有些扛不住……因此即便心中不甘,但还是第一时间退去。说起来,先前差点害死我们的张让,居然又救了我们一次。” 许宣低声重复了一句,声音听起来像是喃喃自语,这般过得片刻,他重新将头抬起来,目光变得明亮:“想这些做什么呢?横竖我们没有死……那么,我就赌赢了。” 言谈之间,已经下到了无名的山坡之下。远处的村庄里,飘出几缕袅袅的炊烟。 第250章白素贞(一) 冬日的村庄在清晨的日光里显得安详,山那边的一些血腥气息并没有因此传过来。许宣望着袅袅而起的炊烟,心中稍稍出了口气。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柳儿能够活下来,至于先前所得到的那些财富,若是柳儿能够活下来的话,那么即便真的没有了,他也不会觉得怎样。 钱没有了,可以赚,这个信心他是有的。但是柳儿若是因此身死,他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原谅自己。先前密林里凌空飞来的箭矢插入少女血肉的一幕,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在很多日子以前也有个女子为他挡下了致命的攻击,到得眼下,一切仿佛重演了一般。 这个时候就更意识到自己的弱小,不过若是这次事情过去,有了这些钱财,一切就可以真正地开始了。 …… 众人下到山下,沿着小路朝着村子进发。远远的可以看见山水之间的黛瓦铺就的屋顶。这个时候,因为雪的掩映,屋顶偶尔露出一丝青黛色,映着雪白的墙壁,精致的马头墙,在山水间显得极为雅致。徽派建筑的格局,在徽州府的任何地方,都能够得到很好的体现,即便山间的村落也是一样的。 村前也有流水环绕,几方石桥凌空架在水面之上。鸭子们也因为怕冷,在水边犹犹豫豫地试探着,最后还是没有下到水里。不过“嘎、嘎、”的声音传过来,也显得几分轻快。 小桥、流水、人家。不过这个时候许宣只是稍稍看上几眼,并没有多余的兴致来品味这些原本可以入画的景致。 再走近一些,木柴和松枝被火烧着散发出的烟气也能够闻到,因为都是纯自然的东西,在这样的空气里闻来,倒也觉得有几分清爽,紧张的心情倒是因此稍稍有了几许闲适。 路是傍山的险路,一边是几丈高的陡崖,水就从底下慢慢流淌过去。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路是平素就走惯了的,因此倒也不觉得有他,即便下雪的日子,小心一些也就可以了。但是对于许宣等人来说,轻重不一地都受了伤,因此走得便有些缓慢。 日头从东方散发的光芒,莹莹得照在众人身上,将冷意稍稍驱逐了一些,与之相应的,许宣觉得自己疲惫的身子似乎恢复了些许活力。远处传过来一些热闹的声音,敲敲打打的锣鼓声、唢呐声、鞭炮声。显然是村里的人家在忙着迎娶的事情。这样走了一阵,沿着山道拐过去,便能见到一只迎亲的队伍。 两方人马在狭窄的山道上相遇,都有些紧张。许宣这边自然是担心拥挤的山道可能会导致的某些意外,而另外一方迎亲的队伍里,有人也注意到衣衫褴褛,浑身带着血迹的众人。对于办喜事的人家而言,见血代表的某种不吉。因此擦身而过的时候,也没有给众人好脸色看。 许宣等人走过去之后,身后传来村民们扯着嗓子的吼叫:“大点声吹,将锣鼓给老子敲烂了,冲冲晦气啊~~~” 对于这样的话,许宣也只有苦笑,横竖也犯不上去计较什么。 眼下所能知道的便是白素贞在这个村里,但是至于到底在什么地方,却并不清楚。这里虽然只是一个村庄,但是规格并不小,错落有致的布局了几百户人家。若是一家家去找,那实在是一件不值得去做的事情。 终于到了村口的地方,许宣伸手拦住一位赶牛的村民:“敢问这位大哥,白大夫可在村中?”他说着,伸手在怀里,随后摸出一块金砖。花山之上,他在检点那些财物的时候,下意识地朝怀中塞进去一块,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了,于是拿出来。 对面赶牛的中年人平素所接触的大抵都是铜钱,连银子也很少接触,因此没有认出他手中的东西,若不然一定会被他这样惊人的举动吓到。 方元夫在旁边干干地“咳”了一声,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两纹银。 “老哥,烦请带我等去见一见白大夫。”他说着身子在许宣的身侧稍稍撞了撞,随后将手中银子朝那人递过去。先前是因为心系柳儿的伤势,许宣有些乱了分寸,这时候也已经反映过来,将手中的金砖不动声色的收回进怀中。 放牛的中年人看了看方元夫手中的银两,随后又皱着眉头在众人身上打量一方。眼下人人带着伤,担架上躺着人事不知的少女,有些情况一见之下便可以分明。 随后他的目光有转到方元夫手中的银两下。 “人命关天的事情,还用得着钱么?诸位小看我赵老三了。这种趁火打劫的事情我赵老三做不出来的……”放牛人赵老三说道,伸手在牛的屁股上狠狠的拍了一记:“嗟,自己回家去吧……” 那牛倒也在话,随后在山路上小心的走动,摇着尾巴朝远处赶去了。 “这畜生居然这么听话……”许宣冲赵老三笑着拱拱手:“那么就烦请赵大哥了。” “好说,好说……” 随后赵老三背着手走在前面,他的性子比较直爽,遇到这么多带着伤一看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人也不惧,自顾自地在前面领路,一边也同众人做着一些解释:“白大夫三前天就过来了,替人看病分文不取,还送药……如今找她治病的人不计其数。”赵老三说着,伸手朝远处指了指:“喏,看到那座大宅子没有?邓老爷家的宅院……眼下白大夫便在那里了……我带你们过去。” 许宣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顺延过去,晨曦里,被雪覆盖成皑皑色彩的房檐如鸟儿张开的翅膀,仿佛随时要腾飞起来似的。他的心中终于稍稍安稳了一些。 随后一行人跟在赵老三身后,在村中的巷子里左右拐了几道。虽然先前已经看到了邓家的宅院,但是若不赵老三在前方带路,一时间恐怕还找不到那里。 再到后来,许宣就在一些喧哗的声音里,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叫白素贞的女子。 第251章白素贞(二) 虽然叫王村,但是这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姓王的。若是真的计较起来,王姓的村民甚至没有多少。至于村里的几个大户,都是一些其他的姓氏。比如吴家和以及眼下的邓家…… 邓家祖上殷实,本身是地主,家中也有人在外经商,因此家资相当可观。人有了钱未必一定会做坏事,为富不仁的情况虽然也有,但终究只是少数。乐善好施的人家在如今民风淳朴的徽州府反倒更多一些。钱已经够了,因此也不会介意匀出一些用来换个好名声。更何况这些事情都可以积累功德,保佑着家族富贵绵延下去的——越是有钱,越是相信这样的说法。 许宣赶到邓家的时候,宅院里已经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因为时间还早,大抵都是一些本地的村民过来看病。时间再往后,其他村的人们也会有很多陆续朝这边赶过来。 邓家除了提供场地之外,也负责一些接待,从下人们的举动来看,平素大概没有少接触这样的事情。即便对着衣衫褴褛的贫苦人家,也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其实也可以理解,他们在邓家做事,说不定原本家境就算不得好,自然也不会给同是穷人出身的其他人脸色看。 忙忙碌碌的场景里,白衣女子在屋檐下摆着的方桌上替一位老妪号着脉。眉头好看地蹙起来,随后舒展开,提起毛笔在纸页上写一行字,递给身前老人。老妪接过来,脸上带着喜色连连道谢。她只是轻笑着摆摆手,随后目光示意下一位。 求医问药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后世许宣的那个时代也是一样。眼下因为贫穷或是其他的原因,很多人即便身体有恙也是选择自己硬扛,至多也就是挖上几味草药,胡乱地吃一通,做一些心理安慰。这样病偶尔也能好,但是更多的,却是因为没有及时就医被耽误掉——一些小病在这样的情况下常常会被积累到致命的地步。 时间没有过去多久,白衣女子从容地又开了一张药方,不过表情显得有些凝重。许宣朝她身前的病人看过去,一个脸色蜡黄,面色愁苦的中年妇人……显然是在病痛中挣扎了很久的。这样的人即便开出了药方,也未必有钱去买药。白衣女子随后对身边邓家的下人的吩咐了一句,下人稍稍离开片刻,随后取来用纸包好的药。妇人接过来之后,千恩万谢一番,感动得眼泪止不住就要流下来。 面对对方这样的态度,白衣女子也没有露出多享受的表情,依旧按部就班地确认病人的病情,开出药方。虽然一副忙得不得了的样子,但是她的脸上大抵还是从容的神色。 随后目光稍稍抬起来,见到正进到院落里的许宣,毛笔在空中稍稍顿了顿。紧接又见到了担架上浑身浴血的柳儿,目光就变得严肃起来了。 她朝身边的病人露出抱歉的笑容,随后站起身从屋檐下走出来,冬日的眼光映照在女子姣好的面容之上。 “许公子!” 许宣正准备同她打招呼的时候,白素贞在他对面的地方已经提前开口了。这样的情况倒是让许宣微微有些愕然。很多日子之前二人在丰乐河畔有过一次偶遇,不想她到得眼下还记得自己。 “白大夫,我……”许宣冲白素贞拱了拱手,话只说到一半,白素贞的身子已经越过了她,朝身后柳儿所在的担架上走过去。于是许宣后面的话便没有再说出来,这个时候当然也顾不上尴尬。 白素贞在柳儿身边的地方,这时候孔二等人已经将担架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邓家的宅院里,雪早已经被扫去,因此显得颇为干净。一众看病的人们见到眼前浑身血迹斑斑地许宣等人,面色上都流露出几分好奇和古怪。 白素贞在众人的瞩目下,从容的蹲下身子,素手伸出来在柳儿带血的手腕上搭了搭,目光则打量着少女身上的伤口。先是重重地皱了皱眉,随后面色才放松下来。许宣便在她这样的表情里,心情变得一上一下的。 “箭伤……”白素贞对于这些事情大概很有经验,只是稍稍接触一下,便能够判断伤口的由来:“不是普通的箭矢,你们做了什么?”她说着伸手指了指柳儿的伤口:“这是军队里才有的箭,黄杨木弓射出来的……从伤口来看,距离不超过三十丈……”仅仅凭借对伤口的认识,就能判断到这一步,这个时候,即便方元夫先前心中的某些犹疑也已经消失掉了。 厉害啊。 这个时候当然是越厉害越好了。许宣心中想着这些,口中小心地问道:“如何?” “好在伤口处理得很妥当……”白素贞说着,目光上下大量着许宣,目光中露出些许意外。柳儿身上的伤口被布条做简易的包扎,那些布条明显是从许宣身上扯下来的,想来应当是他所做。 “一路过来,没有颠簸着伤口……因此眼下还有救。” 许宣听到这里,心中大石头才真正落下来。在前世他虽然对中医有所涉猎,但终究是个人喜好的原因更多一些。中医重养生和调理,他所关注的也多是这方面的东西。对于这些刀剑造成的外伤,中医远不如西医那么有效。因此面对柳儿的伤势,他按照记忆中应急处理的方式,做了一些前期的控制,才将原本危机的局面硬生生地压制了下来。但是他所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一步,剩下的,还需要一个更为专业的医生。 “抬进去吧。”白素贞点点头,朝众人告了一声罪,随后指挥着众人将柳儿抬进一间厢房之中,准备进行救治。 她这样的举动引来其余人们的一阵不满。这样的抱怨当然也不是对她而来的,只是随后看着许宣等人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了。不过横竖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好真的将不满表露得太过明显。 许宣想了想,双手合在一起搓了搓,最后也跟着进到了厢房之中。 “白大夫,同你商量个事……”书生的声音从厢房里隔着窗户的纸页传出来,随后也能听到一些“缝衣针、线、消毒、麻醉”之类的话。这般过得片刻,女子的声音冷冷地说了一句:“出去。” 一切都静下来,人们心中奇怪着这书生大胆地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得罪白大夫。 “呃……那个,缝合伤口好的快一点……” “我叫你出去!”声音更冷了一些。 随后许宣尴尬的退出来,表情显得有些无奈。他也不在意众人带着些许古怪或者鄙夷的目光,在日光下的屋檐上稍稍站了站,随后才朝石阶下走去。 “吱悠”一声,门在他身后的地方打开一条缝,露出白素贞精致的脸庞。 “你先前所说的缝合伤口,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许宣闻言,惊喜地转过身,又一次进到了厢房之中。随后邓家的下人得了吩咐,将烛台、缝衣所用的针线以及一些药材送进去。 居然还有酒? 众人见到邓家下人们手中的物事,都有些愕然。其实下人们的表情也是古古怪怪的。随后里头又交头接耳的说了一阵,许宣才满意地退出来,在屋檐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有想到啊,邓家居然还有临仙楼的高度酒“徽酿”,看来以后王村邓家若是有人在临仙楼消费,可以打个七折,不,八折……嗯,就这么定了。 “好狗不挡道听到没有?本少爷可是只说一遍,不然你家老爷都保不住你,知道么?” 便在这时候,院外的地方有声音传过来。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位本少爷?许宣皱了皱眉头,目光朝院门的地方望过去。 “白大夫,我来了,我来了啊……”还没见到人影,声音就先一步传过来,伴随着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 进来的是一位身着书生服的年轻人,身后跟了一大群人。因为体形肥胖,那身书生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身体的轮廓都勾勒出来了。许宣一看之下,也不由得叫好。 真真是……心宽体胖。 肥胖青年剥开众人,走到院落当中目光四下瞧了瞧,随后疑惑地问了一句:“白大夫呢?怎不见了?” 这个时候,也没有人理会他。许宣注意到,很多人的脸上甚至隐隐地露出一些惧怕的神色。 “噫,我知道了,一定在那间屋子里。”肥胖的青年目光注意到许宣身站的位置,表情上露出一丝了然,随后一拍双手这般说到。他这样说着,身子就朝石阶上靠过去。 “抱歉,兄台,你可不能进去。”许宣站在石阶上,冲他笑着说道。 “咦?”肥胖青年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许宣,随后上身朝后靠了靠,双目微微眯起做一个打量的动作。待见到许宣一身因为替柳儿包扎伤口撕扯得破破烂烂的衣物之后,表情上露出明显的不屑。 “让开、让开……”他不耐烦地伸手试图将许宣剥开,随后脖子伸长冲厢房的方向高声喊道:“白大夫,速速开门……我有病,我有病啊!” 第252章白素贞(三) 肥胖的年轻公子朝石阶上跑过去,贴身的书生服穿在身上,行动之间也是臃肿的感觉。许宣的身子在他之后动起来,却在他攀到石阶顶端的时候,就已经横在他的身前了。 虽然身量上许宣同对方相较,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但是他身上一些破烂的衣物,显然是在外力的作用下才破的,脸上的伤痕还有血迹露出来,总叫人心中有那么几许若有若无的警惕。 “你有病,看来你自己也知道啊。”许宣依旧笑着同他说话。这个时候,对于任何有可能打扰到白素贞的举动,他都不会允许。柳儿伤势虽然能治,但是即便以他的眼光看来,能治到哪一步,依旧说不上了。 眼下的希望都在白素贞身上,若是稍有不甚留下病根,那么也是一件让他难以接受的事情。 进退之间,肥胖的年轻公子再一次停下动作,目光来来回回地在院子里扫动一番。邓家的院落里,为了方便众人的求医问药,因此一个盆栽之类装饰用的东西就已经被先行移走了。肥胖公子四顾之下,能看到院落里的人影,知道他们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随后他又将目光转到许宣身上。 “你看看,他们多老实啊……没有一个敢这样同我说话的。” 停下来之后,肥胖公子对于见白素贞倒不是那么急切了。 “呵,那你真是厉害。”许宣口中这样说着,但是声音里却无半点佩服之处。 肥胖的年轻人双目微微眯了眯,下一刻,怒气就要被他摆在脸上了。身后走来一个中年人,精瘦的身子,举手投足之间毛毛躁躁的跳脱样,让人想到了一种叫猴子的动物。此人是先前跟随着肥胖公子一同前来的,想必应该是下人之流。 这个时候精瘦的中年人走到前头,目光斜了许宣一眼,随后朝着肥胖公子躬了躬身:“少爷息怒,这等泼才随手打发了便是,切莫在白姑娘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肥胖公子因为这句话,顿时间有些醒悟过来,随后点着头:“是、是、是……要留个好印象,差点着了这家伙的道了。”下巴的赘肉便随着他这样的举动,不断乱颤着,似乎随时要掉在地上一般。 “十两银子,你让开。”努力扮演着云淡风轻的样子,肥胖公子随后开口说道。话语间明显有几分傲然的感觉。 四周围观的人们因为这的话,脸上露出惊呆的神情。眼下聚集在这里的,大抵都是贫苦的人们——富人们有病早就会自己求医问药,不会到这里来——因此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是一笔比较大的数目了。惊讶间,这个时候心中都在想着,若是自己的话,大概就会让开了罢。 但是许宣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肥胖的公子,落在远处的方元夫脸上,随后便见到方元夫脸上的也古古怪怪的表情。于是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到得这个时候,有人和他比财富,实在是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百两,你走吧……”许宣冲对面肥胖的公子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几分高手寂寞。 肥胖公子微微张了张嘴,显然是没有料到许宣会说出这样的话。十两银子,只是让开条道,莫非还嫌少么? 同面子比起来,他并不在乎一百两银子,因此自然不想这样被许宣顶回来。起先是想着加价,但是偏生许宣将喊出一百两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很尴尬的数字了。若是加上十两几十两,就显得很小气。若是一次翻上一倍的话,只是为了让眼前的这人走开,横竖都显得很不划算——到底是有钱,但是又不曾有钱到可以不顾一切的地步,于是情绪间写满了挣扎。 “这样吧……”就在他心头的愤怒又一次升起来的时候,许宣开口说道:“我略懂中医,可以替你看看。” 肥胖公子准备发怒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虽然不知道许宣口中的“中医”是什么,但他内里的目的并非是为了看病。 “你若是不相信,可以问一问,先前白大夫就诊治的问题同我商量了很久。”虽然是同白素贞谈着伤口缝合的注意事项,但许宣的话也不算在说谎。 “和你商量……还很久?”肥胖公子因为许宣的这句话,登时就要爆发了似的。 …… “周公子……你若没病,还请回吧。”白素贞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来,她虽然在专心应对着柳儿的伤势,但是外间发生的这些事情,也不可能不清楚。对于肥胖的周姓公子她显然是认识的,因此便出口说话了。所说的话也没有不近人情,只是保持着必要的疏离。大家……其实只是认识而已。 “呃……有病啊,白大夫,我们公子有病的。”在听到白素贞的话后,还不待肥胖公子开口,他身边瘦猴一样的中年人,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居然有这样的做下人的……许宣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对于他口中所说的“我们公子有病”这样的话,显然有些无法理解。 “何处有恙?”白素贞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声音显得有些不稳定,许宣便能判断出她对柳儿伤势的治疗应该是有些吃力。 其实也难怪,缝合伤口这种事情若是没有事先的练习,那么也不可能在第一次就做的多好。只是希望她能够做的好一些,这样的话柳儿只要能健康地活下来了,横竖给对方增长一些临床的经验也没什么。 “有恙、有恙……”肥胖公子因为白素贞的话神情变得有些陶醉,心中觉得,果然是白大夫,用词都是这般文雅的,显得很高端大气,心中这般想着随后丢了一个眼神给身边的中年人。 “对,有恙、有恙……”中年人连忙在旁边应和,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微微一转:“我们公子……头痛。” “对、对……本公子头痛。” 也便是在这时候,厢房里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声音是极浅的那种,似乎是人将压抑到极处的痛苦从鼻腔中压出来。若不是离得近,许宣恐怕也不会听见。与他一同听见的声音的,还有肥胖的周公子。 怎么了?许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先前的声音里带着几许刻意压制的感觉,闷闷的,但是却能叫人体会到其中的痛苦。 柳儿…… 许宣的心悬了起来,这个时候,听到声音的周公子再一次要朝厢房里冲过去。许宣想也不想,伸手将他一把推开。 “反了你?!几次三番的……”周公子扯着嗓子厉声叫起来,声音听起来,显得刺耳而尖锐,仿佛一只敲响的破锣。 “周公子?”许宣这般问了一句。 “怎么?怕了……”肥胖公子听着许宣的话,带着赘肉的脸上面色不善:“是要告饶么?嘿,晚了。” “不是。”许宣伸手在鼻子上摸了一把,声音不尴不尬地说道:“只是觉得你的叫声很特别啊……有没有人叫你周公公?” “周公公?”肥胖公子微微愣了愣,一时间未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精瘦的中年人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几句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这个时候,屋里又传来一阵闷哼的声音。 周公子带来的一群下人朝着许宣围过来,许宣曹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头,随后冲不远处的方元夫点了点头。 而这个时候,已经等了很久的杨守同方元夫相识而笑。 随后…… “乒、乒、乓、乓”的响动声,伴随着一些惨嚎。 虽然方元夫等人受了伤,但是对上眼前这些家丁随从们,显然是没有二话的。轻松就打倒了一片,随后就剩呻吟声不断响起来。 “你敢打我,你可知道……”周公子肥胖的身躯趴在阶梯之下,这个时候努力伸手朝许宣指着:“我是……” “嘭!” 视线里,许宣抬脚用力地朝他脑袋上碾过去,周公子的脑袋重重地在地面上磕了一下,随后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满口的血渍。舌头差一点便要被牙齿嚼烂了。 许宣从容蹲下来,身后将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左右看了看,周公子的声音带着几许哭腔:“我是……” “嘭、嘭。”脸上挨了两记老拳,有种眼冒金心的感觉。 许宣在他对面的地方甩甩手……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嘴巴才张开,许宣示威般地又将手抬起来,随后就再也不敢说话了。 “你精虫上脑,怎么可能不头痛?望、闻、问、切……我告诉你,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是……”周公子声音弱弱的似乎还想说一句话,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我需要知道你是谁么?你再说一句试试。” “呃……” 许宣先前在花山之下的箭雨中积累的一腔怨怒,到得这时候,通过这样的举动发泄出来。这个不知道何方人氏周公子,却是遭了殃。但是这也怨不得谁,许宣需要这样的发泄,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狠狠地发泄了一通之,许宣觉得心情有些爽利起来。其实以他的伤势做出这样大的动作已经极为勉强,伤口牵动之下,一些原本的伤口崩裂,血就重新流出来,不过也没有去在意这些。 他站起身,随意地拍拍手,随后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你刚才说你是何人?” 周姓公子已经鼻青脸肿地趴在地上,看起来就想一滩肉扒拉在地上。这个时候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口齿很不清晰。双目中的怨念就更明显了——先前我要说的时候你不许我说,现在又来问我…… 这个也太欺负人了吧。 一些随从们挣扎着,试图将他搀扶搀扶起来。先前方元夫等人出手,也只是抱着教训的目的,是留手的,要不然已经不可能站起身来。不过以周姓公子的心宽体胖的身量,即便这样的举动也显得很艰难。 随后下人们搀着周公子狼狈地出了院门,临走时还不忘留下几句“给少爷等着”“有本事你别走”之类的话。说起来,不论前世今生,这样低端的狠话在很多场合都是可以听到的,许宣也没有在意。 只要不是再遇到汪季舒,他并不害怕或者担心什么。汪季舒……心中想着这个名字,许宣微微皱了皱眉头。对于这些他已经在心中记下来了……随后只要回到岩镇,有些账就一定要算的。 刘守义! 他抬头看了看已经正式升上来的日头,心情还有些波澜。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他陡然间转身的时候,情绪就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怎么样了?” “幸不辱命!” 简单的对话之后,许宣望着眼前白衣的女子,微微张了张嘴巴,一些原本感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的。 此时此刻,女子背在身后的的白色袖口上,被血迹打湿了一片。许宣见到她苍白的脸色,大冷的天气,她的额头上还有着来不及揩去的汗渍。 “你……”许宣伸手指了指白素贞的手,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既然被许宣看见了,白素贞便索性将手拿出来。在阳光底下,可以见到原本无暇的素手上一道道明显的针孔。 “缝合伤口,就如同缝衣服一般……这样的事情之前根本不曾想过,柳儿姑娘的伤势,承受不起意外。因此妾身先在自己的身上做了些尝试。”白素贞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平淡,但是若是仔细观察便能见到她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这个时候,才知道先前厢房里传来的那些苦闷声音居然是她发出来的。 为了避免意外,在自己身上做实验,这样的精神……许宣想着这些,随后“呵”地笑出声来。实在有些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了。 虽说医者父母心,但是到得白素贞这一步,恐怕也是不多见的。 许宣见着白素贞素手上那些针孔,都是绣花针扎刺入皮肉造成的。鲜血还在不住地流着,但他的心中突然觉得有种温暖的感觉。冬日的严寒,似乎一下子远去了。 这个时候,即便方元夫和杨守等人,也在不远的地方面面相觑。至于其他人,惊讶、震惊、感动或是其他情绪……不一而足。 随后许宣进到厢房里,柳儿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至于身上缝合的伤口,因为换上了干净宽大的衣物,他自然也不方便看。只是想着白素贞在做这些事情时候的决心,想来也不至于太差。 随后出来的时候,见到女子又一次坐在屋檐之下,替后面的病人开着药方。受伤的右手不方便写字,她就将毛笔换到左手上,许宣留神了一番,写出来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居然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这时候,对心中对白素贞原本已经很好的观感就又朝更高处推过去。 …… 午饭是留在邓家用的,因为很多人来看病需要走很多的山路,回去用膳是来不及的,对于邓家而言,横竖已经是在做好事了,也不妨做的更到位一些。 菜肴比较简单,但是对于贫苦人家来说,只要有肉吃,就已经是再满意不过的事情了。 午膳之后,白素贞得了一段空闲,在对右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处理之后,径直过来找许宣。 “许公子,若是无事,可否同妾身稍稍移步?” 许宣原本也是要找她致谢的,这个时候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只是这种在后世而言,有些类似被女子邀请压马路的举动,让他觉得有些奇异…… “妾身其实更习惯用左手,因此,缝合伤口是一种精确的伙计,因此先前是用右手做了些尝试,许公子不必奇怪。” 这个时候,有些事情也就明白过来了。 “左撇子啊……”许宣笑着说道。 白素贞在一旁面色从容地点点头。 随后二人说些闲话,大抵都是关于白素贞这些时日在行医中遇到的一些事情。而对于许宣眼下的情况,女子也很聪明的没有提及,倒是省去了许宣很多的麻烦。对于医道,许宣虽然不算精通,但是也是颇有涉猎的。后世的一些医学理论已经成了体系,特别是关于西医的一些东西,他挑拣一部分说出来,每每都能引起白素贞的思索。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这样类似谈心的过程中,女子偶尔望着他的侧脸,从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类似好奇和探究的古怪情绪。 “说到缝合伤口,许公子是这样想到的?” 话说了一圈,还是回到眼下的事情上。以白素贞的眼光和见识,缝合了柳儿的伤口中,自然也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原本那样的伤势,若是等着自然的愈合恐怕会很困难。 “金疮药之类的东西,在止血上面或许效果不错,但也仅此而已。现在伤口被缝合了,有些原本比较麻烦的事情就开始简单起来。虽然具体的效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见到……”许宣冲白素贞露出一个笑容,随后也开始有些担忧:“现在所要担心的,便是伤口会不会感染……” “感染?”女子表情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第253章大明好医生(一) 在先前因为事情急迫的情况下,许宣也只是将一些事情说出来,并没有多做解释。当时其实就算解释,也未必能够解释的清楚。好在白素贞并不是迂腐守旧的人,若是放在眼下很多时代的其他郎中那里,缝合伤口这种事情,恐怕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接受的。然而,白素贞不仅接受,并且以那样的方式亲自实践过了。 许宣并不知道历史上到底是谁第一个缝合自己的伤口,但是就已知的中国历史而言,没有谁比她更早了。 这个时候,当白素贞主动地向他打听起这些时,他就更能觉得对方的几分与众不同,随后心中想到的居然是别的事情。 吴婶的那个提亲……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呵。 微微摇摇头,他将情绪收回来。冬日的阳光,显得暖融融的,身上的伤口带着几丝疲惫,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只要闭上眼,就能够立刻睡死过去。好在风吹过来,还是有些冷的,让他的精神稍稍振作了一些。 “首先要做的当然是清洗伤口,因为受伤的地方很可能会有沙子、尘土之类的东西混进去,若是被缝在里面,感染是肯定的……呃,感染意思就是说伤口会烂掉。这样的清洗,用酒比较好,而且度数要高……道理解释起来很麻烦了,消毒……消毒你知道么?如果不知道的话,那就理解成烈酒可以将一些脏东西烧死掉……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紧接着便是缝合了,伤口要对齐,这样缝起来会好看一些。缝合的目的是为了使伤口愈合得更快。打个比方,原本可能需要一个月时间来恢复的伤口,若是通过缝合的方式,那么时间可以缩短到半个月,甚至更短一些……” “缝衣服讲究好看,更何况是缝人的皮肉,若是太丑了,横竖也不好交代。这个比较专业,我因为不懂,也没有什么能说的,若是换个裁缝来做,可能会更好一点。你若是掌握了这样的本事,即便缝一朵花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了。” “在缝合的过程中,还要考虑到伤口的深度、长宽,事先估计好针脚的数目……毕竟,若是进行到一半,线不够了,那就会很麻烦……呵。” 这些话许宣是照着记忆里的东西同白素贞做了一些讲解。这些眼下看来很奇怪的东西,其实在许宣那个时代,都已经司空见惯。即便并不懂医术的人,在生活中见的多了,也能说出个随口便说一二三点…… “可是……会很痛啊。”白素贞皱了皱眉头,她是亲自体会过那种缝合的感觉的,因此对这过程中针线入体的感觉,有更深的理解。如果柳儿不是在深度昏迷之中,意识不到这些缝合的痛苦,那么情况也不可能这般顺利。 许宣微微愣了愣,随后伸手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拍了拍:“倒是忘了……事先还需要麻醉。”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麻药,你是知道的吧?比如效果和麻服散类似的那种……” “倒是知道几种……不过,麻服散的药方已经失传很久了。许公子莫非知道?” 许宣自然不可能知道,他的知识来源于后世的积累,这种失传的东西,在后世来说也依旧是个迷。同失传的墨方不同,在有了通过化学手段提取和制作的高效麻醉药之后,后世的人们并没有对麻服散做特别的研究。因此,人们所知道的,也只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名词罢了。 “有麻药就好办……后面的事情就比较关键了,伤口在缝合之后的三到四天里,稍不注意就会感染,呃……怎么解释好呢?”许宣心中斟酌着词汇是试图对“感染”这样一个概念做一番诠释,随后发现不是那么容易。 好在这些东西,白素贞隐隐的也能把握住。姣好的面容上稍稍露出些许思索的神色,随后在许宣身边的地方说道:“是否……便如同刀剑造成的伤口流了脓一般?” “便是这样。”许宣笑着点点头:“发红、肿胀、疼痛、出现分泌物、发烧等等反应吧……或许还有别的,但是记不清了。不过眼下严寒的冬日,这样的情况应该不会出现。” 记忆里的东西也就那一些,若是在寻常人那里,他自然可以卖弄一下,但是这个时候其实并没有这样的心情。还有的原因便是这个时候也知道白素贞是医道中的高手,有些话他只是稍稍提及一下,对方能想到的甚至会更多一些。 总之,是很厉害的了…… 这样的交谈,他也不觉得有多费劲。随后将话说完,交谈之间的停顿里,女子在他身边,偏头望着他。 “嗯?”许宣下意识的露出疑惑的表情。 “没有……”白素贞望着她,嘴角牵出一角笑容,随后说道:“只是觉得,许公子懂的东西真多,也很古怪……” 许宣心头微微有些疑惑,心说你和我并不熟,怎么就知道我懂的多?但是随后觉得对方说这样的话自然也不是为了套近乎。那看来……自己真的很厉害了。 心中想着这些,因此他对于白素贞神色间偶尔的波动,也就没有觉察到。 对于白素贞而言,平素大多数时候的心境都是平和的。这个是职业使然,做她这一行的,很多时候遇到事情都需要有一个好的心态,如若不然,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医生这种职业,是没法做下去的。这也是她在很早以前对自己的要求,很多年下来,也已经习惯了。也因为如此,她在才能在医道上取得远超她眼下年纪的成就。 但是即便如此,在同许宣说话间白素贞还是受到了触动。许宣所说的东西,很多在她看来,应该算是某种猜测性的言论。但是细细一想,却似乎有那么些道理。她在医道上的积累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了,眼下走村串巷地行医坐诊,未尝没有抱着寻找突破契机的目的。 她在曾经从未想过,人的身体也可以当做一种普通物事,通过缝补来进行修缮…… 许宣的话,似乎给她打开了另外的一扇窗子。 当然,眼下书生若是知道他所说的一些不负责任的话,会在今后的日子里给大明朝的医道带来怎样的影响,恐怕心情会复杂上很多。但是好在眼下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二人依旧边走边说着话。 走过村中的巷道和小径,一些树叶间和屋檐上的积雪被冬日的阳光融化成涓涓的细流,“滴滴答答”化作一道银线,自高处落下来。 白素贞心中自然不认为眼前的书生在医道上有多精通的,而他所说的,大抵也只是一个天马行空的思路罢了。但是这样的思路对她确实很有启发,于是觉得心中一直以来的其他问题,也觉得不妨拿出来说上一说。 但是在接下来的一些时间里,这样说了之后,就将她自己吓了一大跳,这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而对于许宣而言,柳儿的伤势也已经稳定下来了,因此不介花些时间同身边并不令他讨厌,甚至还让他保持着淡淡好感的女子多说上两句。 …… 在后世看来,明朝在医道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人的寿命比之前朝有了极大的提高,医学实现了跨越式的发展。几乎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医学理论奇怪地胶结在一起,甚至隐隐地超脱了原本历史发展的规律。 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若是追求这其中的原因,变迁的起始便源自万历二年的末尾,某次雪后的谈话。 …… “前天有一个小孩子死了……” 最初的谈话是这样开始的。 心中因为想起一些事情,白素贞的话语显得有些感伤。这是第一次,许宣从她眼中看到除了从容之外的属于她自己的某些情绪。即便先前用针扎破自己的手,她的痛也只是在表面而已。 即便强迫自己以平淡的心态面对求医问药的患者,即便见惯了生死,但是某一刻,白素贞的内心总还是有着无法排遣的忧伤感。这种感觉大部分时候都被她自己的有意或无意地掩藏起来,这个时候的下意识流露,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前天有个小孩子死了……”女子重复地又说了一遍:“再往前一天,他还笑着站在妾身面前。家里人带他来看病,他还高兴的问妾身什么时候能好。但是只是一夜之间,他就死了。” “得了什么病?”许宣皱着眉头这般问道。虽然对于这桩发生在几日之前的死亡,他并没有切身的体会。只是毕竟是死了人的,他也不会觉得有多么开心。 村边有一些小小的山丘,化雪之后的树木显出几分活力来。二人小心地避开融雪的泥泞之处,边走边说着话。 “痘疮……”白素贞面色有些苦恼:“这种病,实在是有些麻烦的……当时那孩子的脸,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妾身即便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有些……有些……”话说到这里,有些进行不下去,女子望了望天空中的日头,露出一个苦笑。 第254章大明好医生(二) “痘疮?”许宣愣了愣,随后便也明白过来,这种病在眼下这个时代,对于穷人而言横竖就等同于灾难了。 痘疮是眼下的叫法,在后世这种叫“天花”的病也是世界范围内令人头痛不已的东西。一直到许宣来到这个时代之前,人们也没有找到消灭这种病毒的方法,所能做的只是一些事先的防治而已。 这是一种传染性较强的急性发疹性疾病,最早出现有历史的记载是在晋代。当时著名药学家道家葛洪在《肘后备急方》中说:“比岁有病时行,仍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随决随生……剧者多死”。与此同时他对“天花”的起源进行更进一步的追溯,在书中指出,此病起自东汉光武帝建武年间。书中还说:“永徽四年,此疮从西流东,遍及海中”。 这是世界上最早关于“天花”流行的记载,在后世为人们所自豪。虽然许宣很多时候觉得,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有自豪的必要,但那个时代奇最怪的地方便在这里,只要比人家早,就会觉得很骄傲。 “天花”主要通过人口中的飞沫吸入或直接接触而传染,当人感染了“天花”以后,大约有十天左右的潜伏期,潜伏期过后,并不会多久就会发病,其间几乎没有间隔。发病的人会有头痛、背痛、发冷或寒战等生理反应。三到五天之后,病人的额部、面颊、腕、臂、躯干和下肢出现皮疹。皮疹在随后的时间里会转为脓疱疹,脓疱疹脱落之后,遗留下疤痕,形成“麻斑”人在的皮肤之上。这就是“天花”这个称呼的由来。这就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去了,但是可怕的在于“天花”的过程中,各种并发症会很轻易地将人的性命带走。 以眼下的医疗水平,“天花”某种程度上与死亡是等意词。因为其具有的高度传染性,不分男女老幼包括新生的婴儿在内,都能有感染天花的可能。 白素贞…… 许宣双目陡然凝了凝,既然眼下女子接触过因为天花致死的人,那么会不会也有感染的可能?他心中这般想着,随后望着女子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忧虑。这种不加遮掩的忧虑随后被女子感受到,于是偏头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妾身不怕死的……” 许宣皱了皱眉头。 “感染……许公子先前所说的这个词很有意思呢,对于一些一些病症,若是用这个词来形容,确实显得很精当。”女子的表情依旧是从容的,居然还有心情也品评词语的含义,随后就又冲许宣笑了笑:“妾身或许也有感染呢……” 听闻这样的话,许宣的表情先是有些愕然,但随后还是扯了扯嘴角,忍不住笑了笑。 “不信的。”他说着摇了摇头:“以你的性情和为人,若是在知道自己有可能感染天花,呃……痘疮之后,断然不会这样近距离地同我说话,更不可能还那般坦然地行医治病。” 女子闻言,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伸手将她的袖子朝上捋了捋。素白的双手露出来,如初雪一般无暇好看。随后便见到女子手臂上的小小一点暗红。 袖口随后被重新放下来,白素贞眼神一片平静,显然片刻之前,在一个男子面前露出自己的手臂,这样的举动并没有给她带来半点影响。 果然是学医的女人,前世今生都是一个样……许宣心中这般腹诽这想到。 “妾身曾经亲自试过种痘,因此感染痘疮的可能不大。” “虽然种逗能够预防痘疮,但是因为时常会有性命危险,效果并不好……”白素贞的目光望着远处的一些山峦,变得有些复杂和感叹。山峦在线条在视线的远方连绵起伏,因为积雪融化,露出一些依旧苍翠的树木叶子。被雪水细润了之后的枝叶,显得精神抖擞。 听着白素贞的话,许宣默默地点了点头。眼下的时代已经有了预防“天花”的办法了——虽然这种办法也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而言。 中医中很多的治疗手段,都没有太多的理论支撑,大抵都是医者们在平素的生活中偶然发现的,所谓“种痘”便是其中一种。 在同“天花”的抗争之中,医者发现在得过一次“天花”并且活下来的人那里,横竖都不会在有第二次。这样的情况下,有些想法便自然的产生了——若将这些人身上因为得了“天花”而在皮肤上起的痘疹用在其他人身上,能不能起到防止天花的作用? 这样的想法在随后医者们的实践中被证实了,其具体操作方法也不复杂:用棉花醮取痘疮浆液塞入接种儿童鼻孔中,或将痘痂研细,用银管吹入儿鼻内;或将患痘儿的内衣脱下,着于健康儿身上,使之感染。总之,通过如上方法使之产生抗体来预防天花。 “天花”的防治因此朝前跨了一大步。只是这样的过程中,人们也发现虽然用效果,但这样的效果是不可控的。有些接了人痘的病人,随后有很多也死于“天花”。并且很多接种的健康人,在接种之后很快死亡的情况也时有出现。 “妾身曾经想过,若有一天有人能够找到一种让人不再得痘疮,不再因此而死的法子,那么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若是那人是女子,妾身便与之结义金兰。若是男子……呵,即便嫁给他也无妨。” 这样的话音落下之后,身边久久的安静。白素贞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发现书生正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表情变得极为古怪。 “即便是八十岁的老头子……”许宣皱着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也没有问题么?” “呵,只是说说而已,这是一件极难的事情。曾经的药王、医圣都束手无策,其他人……又有什么办法?”白素贞这般说着,随后神情变得坚毅起来:“不过,妾身在有生之年,是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又是一阵沉默。 许宣突然抬起头来,冲白素贞眨了眨眼:“你先前说的话,还算不算?” “嗯?” 第255章大明好医生(三) “嗯?”白素贞脸上的表情显得有几分疑惑,第一时间她并没有把握住许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对于许宣而言,复杂的情绪自然是因为白素贞的那句“嫁他也无妨”所引起的。某些方面有些偏执的人,做事情也总是会出乎人的意料,因此这句看起来似乎是笑谈的话语,许宣觉得有可能是真的。 他甚至承认,自己的心跳在某一刻有些不正常了。 话问出来之后,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耸了耸肩,心头的一些情绪便被放过去——眼下二人所说的话题毕竟比较严肃,一些无关的想法,自然也就显得不合时宜。 “如果说真的只是想要防止痘疮的话,我倒是有些注意。”许宣微微侧身避开一捧因为重力作用从树梢间坠落的雪水,声音从前面传过来,这般说道。 白素贞稍稍落在后面,她双手将裙摆微微提起一些,随后绣鞋款步绕过地上的化雪,跟随上许宣:“你说什么?” 或许是因为不曾听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从容。至于心情……也在时间过去之后,从先前那个死去的孩童身上抽离出来了。横竖都是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那么所能做的便只有将今后的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我或许有办法防治痘疮……不过要看你希望到哪一步了。” 白素贞闻言皱了皱眉头,不过这个时候倒也没有说出质疑许宣的话。但是在她这里,情绪到得需要通过脸部表情来表现,心中自然就已经是不大相信的了。 与许宣几乎相同的话,她在过去的日子里听到很多人说过,但是到头来并没有一个人做到的。在杭州的时候,富家子弟一掷千金试图求得医疗痘疮的办法,但是那些方子,据说都是千金买来为了博她一笑,她一看之下便知道是假的。 其实很讨厌这样的人。 白素贞望着许宣脸上残留的一些伤口,伤口是处理过的,上了些药,因此他的脸上看起来五颜六色得有些古怪。先前不曾注意,这个时候二人不知不觉间爬到了山丘的顶上,日光照下来,映衬在他的脸庞上,就越发明显了。 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吧。 白素贞心中做出这样的判断,随后便开始等待着许宣接下来的话。 “首先是一些外在的手段,对天得了痘疮的人要严格进行隔离,患病之人的衣、被、用具、排泄物、分泌物等要彻彻底底地隔离掉,不能让普通人接触。另外,口、鼻、咽、眼等部位要保持清洁。至于具体的方法么……”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许宣一边思索着一边将话说出来,这样的举动落在白素贞眼中,觉得他似乎是在照着一些东西将话念出来一样。 “这些注意事项,并非只是针对痘疮……其他的传染病,或是瘟疫之类的疾病,都可以照此方式进行一些处理。若是处理得当,应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掉很多不必要的损失。” 说到这里,白素贞原本平淡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了一丝光泽。这些疫情控制方法虽然简单,但是胜在细致。对于医者和患者双方,以及其他各个方面都做了仅仅有条的布局。特别是“防治”和“卫生”的观念,若是每个人都能做到,那么真的很可能避免掉很多的疾病。 可是,这书生怎么连这些都懂?若不是长久以来的思考,那也根本无法总结到这一步。 白素贞听到这里,心中对于许宣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随后她将头低下来。 本来就知道他不会乱说话的,居然还会怀疑他……只是不知道他除了制墨和经商之外,在这些事情上也有如此见识。 心中的这些情绪,牵动了女子脸上的神情,但是随后反映过来,于是便很好地控制住了。 “接下来……”许宣说完这些,稍稍伸展了一下四肢,酸痛的感觉很明显地传遍全身,不过日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显出几分惬意的神情来:“接下来,便是关键之处。” “眼下种痘采用的其实是‘以毒攻毒’的方法。古之医者发现一个人如果得了某种传染病,可以长期或终身不再得这种病。有的即使再得病,也是比较轻微而不致于致命的那种。因此,‘以毒攻毒’的原理,就这样出现了。” “在人未患病之前,先服用或接种这有毒的致病物,使人体对这些疾病产生特殊的抵抗力,我将这撑为抗体…… “抗体?”白素贞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又是一个精道的词语,于是默默在心中记住。 许宣点点头随后说道:“就眼下而言,早些年郭子章的《博集稀痘方》和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载的,将水牛虱和粉作饼或烧灰存性和粥饭服下,用以预防痘疮。虽然这种方法的效果尚未得到确认,但它却实在算得上‘以毒攻毒’的范例。” 白素贞在一旁,闻言伸手捋了捋额前的鬓发,动作从容而优雅,脸上的好奇却更甚了几分。这个时候才能真的确定,眼前的书生并不是不懂医术。至少他先前所说的那些书,以及书中的内容,若不是有过涉猎,大概也说不上来。 在如今的大明,对于知识的归类并不似后世那般明细并且有迹可循。人们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找寻一些有用的东西,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很多时候,靠得都是平日的积累和印象。 “知识总是来源于生活,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得了牛痘的人是不会得痘疮的。”许宣说到这里,转头露出笑容。 在之后很多个日子里,白素贞觉得那时候书生的笑容是那般明媚,伴随着他所说的话语,一些原本遥不可及地东西,便一下子堆在她的面前。一扇紧闭的门,陡然朝她打开了一道缝隙。 “人痘的效果既然并不好,有没有想过用牛痘试试?”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命运睁开了眼睛。 第256章明朝好医生(四) “既然已经说开了,你不妨就多听一下。我所说的东西里,有些用词可能比较古怪,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关键是把握背后的一些理论性的东西。” 许宣迎着白素贞他带着探寻意味的眼神,这样说道:“简单而言……由于牛痘具有与天花——也就是眼下所说的痘疮——相似的抗原。曾经感染牛痘病毒的人,其免疫系统可以自然地产生针对天花的抗体。一旦感染天花,免疫系统就可迅速制造针对天花病毒的抗体,以阻止天花的病毒进一步入侵人身体。” 除了其中个别古怪的词语外,道理其实不难理解,只是如果不是对生活有过仔细的体察和认识,也不会有人去在意这样的事情。医者在行医过程中,并没有在二者之间的相似性上建立必要的联系。白素贞平素在这方面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因此许宣这样说了之后,她的心中也就有了几分明悟。 “可是……二者又有什么不同?”女子的心思因为探究,表情也不再是先前淡然的模样,随后就自然而然地将心中的疑惑提出来。 “之前所中种的人痘,受痘的人所得到是真正的天花,故此有很大机会死亡,危险性甚高。另外,在受种者对天花完全产生抵抗力之前,还会有很大几率把天花传染给身边的家人、亲友,因此对天花未有抵抗力的家人必须被隔离。”许宣说着在身前的一块石子上踢了一脚,被抽射出去的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远一些的地方,书生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起来。 好痛,真是……脚贱了。 足尖的痛楚蔓延在身上,过了很久的时间才平静下来。女子在他一旁优雅地站着,表情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随后终于恢复过来的许宣也不觉得有多尴尬,随意地说道:“因此就可以换个方式,用一种同人痘类似,但是危险性小很多的方法。” 白素贞目光朝远处的山峦眺望着,安静地站了片刻,口中轻轻出了口气。时间过去,许宣话中的意思并不难理解。但是这样的事情最终的效果,谁有能来证明呢?牛痘的安全性眼下也是一件无法证明的事情。 她心中想着这些,口中说道:“这……大概也是一种猜想吧?” 许宣闻言朝她看了一眼,想了想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许宣自然不会说这是一件已经被证实的事情,因为毕竟不好解释。虽然在后世,通过接种牛痘的方式防治天花,已经是一件人所众知的事情,但是眼下却根本不曾出现。更何况,用牛痘替代人痘,在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基于一种猜想。 “但至少是一个可行的思路。”女子随后笑着说到,语气中有些重视的感觉。只是事情并没有得到最后的证实,她也没有特别觉得值得重视。以后若是有机会,她会朝这个方向去做些努力,但是眼下……自己已经接种了人痘,如若不然倒是可以自己亲自来尝试一下。 许宣望着女子脸上的神情,就知道她心中的所想。日光照在她白净素雅的脸上,或许是因为女子的职业在他心中造成的影响,总让他觉得有几分高洁的感觉。类似后世所说的白衣天使,大概便是这般的……不过话说回来,她此时此刻身穿的也确实是白色的衣裙。 一瞬之间,许宣觉得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被触动了。目光掠过女子曼妙的身姿,即便冬日里显得厚实的衣物,也没有遮挡住她原本的曲线。这样的目光之后,心中的某些情绪就向更高处推过去。 想着面前女子受伤的右手,想着她先前所展示的手臂因为种痘而留下的并不难看的疤痕。心中隐隐的被一种叫做感动的情绪填满,随后有些话就不受控制地说出来。 “如果不放心的话……我来试试吧。”许宣将话说完,随后目光转向远处的群山。二人所站的山丘并不算高大,但是一些冬日里美丽的情景也可以见到。 小河从二人脚下,自西向东流淌。水变暖了,鸭子拍着翅膀“嘎嘎”地在水面上叫着。偶尔会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隔不多时,衔一条被冬日凉冷得河水冻得有些麻木的小鱼,高兴地一口吞下去。 山道上一些背负着东西的村人在走动,驴车运着黑色的木炭从外面回来,小孩子们捏着还不曾全部化去的雪球,朝身边的小伙伴身上打过去。笑声传过来。 一幕平和的生活场面。 书生的声音落下,白素贞秀美的双目陡然间睁大,目光之中,从与许宣谈论缝合伤口之时就已经开始积蓄的惊讶到得这个时候再也遮掩不住了。许宣的话,显然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平生的志向便是治病救人,能够让一些原本不该死的人活下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许宣是读书人,为何也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可是有可能死人的。只是许宣说话时候的表情和语气,也不似在开玩笑。 “许公子,你先前……说了什么?”白素贞的声音里,有些不确定的感觉。 许宣于是转过头来,笑着看着她:“我说,若是你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么我来做。正好,也算多一项保命的本钱,是不是?” 这些在白素贞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的决定,在许宣这里其实并不算什么。种牛痘安全无否,这是已经知道的事情,另外的,在眼下的时代,他大概可以以一个先行者的身份来做这些事情,随后甚至被载入史册。名垂青史这种事情,既然这么轻易的话,那么也没有放弃的道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在于其他的一些目的。比如在柳儿的事情上对白素贞表示一些感谢,或是干脆就是因为他对白素贞本人的某些情绪……至于这其中那一种可能占了主要,连他自己也没有太过去考虑。 “许公子,这样不太好……”白素贞皱着皱眉头,至于哪里不好,她又有些说不上。或许眼前的书生是懂医术的,但是对于痘疮这种要命的病,哪里来的这般自信呢? “和尚摸得,我便摸不得?”许宣笑了笑:“你可以为了这些事情拿自己做实验,那么其他人,比如我……我可是个男人。” 白素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想着即便你是男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没有意气用事的道理,于是正准备开口反对。许宣已经在那边笑起来:“此事便这么定了。” 二人正说着话的同时,有人正从远处过来。遇到一些化雪后的泥泞路面,一步便跨过来。 来人是方元夫。 许宣远远地看到他,心中便已经知道他来此处的目的了。算算时间,郑婉仪等人去寻找那些随着羊皮筏子飘落在河中的宝物,也到了回来的时候。 那么,事情是搞定了? 书生冲一旁的白衣的女子笑了笑,随后身形稍稍朝前走了几步,短暂的时间过去,方元夫的身影就已经到了眼前。 “汉文……”方元夫面色上比较平静,倒是看不出来什么,这样过来之后他冲许宣打了招呼,随后冲不远处的白素贞拱了拱手:“白姑娘!” 对于白素贞,方元夫心中是佩服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在数九寒天冒着雪替一些贫苦人们行医治病的高尚医德,更是因为在柳儿的事情之上她所做的努力。 随后便同许宣走到一旁,二人小声地交谈几句。 “成了?” “成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许宣也就能确认所得的财物被成功的转移,心中最后的担忧才真正放下来。 。 在确认自己即将变得很富有之后,许宣并没有觉得很开心,只是觉得事情终于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但也可以说才刚刚开始。这样想着,心头以及身体上的疲惫泛上来,让他眼前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但随后也就控制住了。 方元夫在许宣的对面,平静的面色到得此时此刻,变得有些轻松起来。虽然他并不十分在意那些钱财,但横竖也为许宣高兴。 紧接着谈论一些其他的话题。 “按察使遭遇刺客的事情也已经打听来了,眼下已经在岩镇闹得沸沸扬扬,凶手却不曾抓到。为此那个李大人大为光火,将汪季舒与刘守义狠狠地骂了一通,并且勒令限时缉拿凶手。” “肯定是张让的人……呵。”许宣点点头,到得这个时候,张让留的后手效果也已经看出来。刘守义得了财物,但是被张让闹了这样一出之后,原本的成功就要大大地打个折扣。 按察使巡防徽州府,居然在岩镇遭遇刺杀。这样的事情不论在之后的升迁或是斗争之中,都会给刘守义的履历上添上几许败笔。或许算不得多严重,但是仕途的凶险便在于很多时候毫厘的失误都有可能化作巨大的风险。这样的情况下,不论刘守义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应对,横竖都会显得很被动。 当然,张让的后手所造成的影响自然不止这些。许宣这般想着,藏在袖子中的双手紧紧握起来。 方元夫前脚离开,身后女子的声音响起来。 “五峰遗宝的事情,解决了?” 声音传入耳中,许宣的身子猛然间一僵。随后艰难地转过身去,见到白素贞姣好的面容之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于是皱了皱眉头。 第257章意料之外(一) “自打许公子你出现的时候浑身带着伤势,妾身就已经知道了。只是柳儿姑娘的伤……有些可怕,想来这样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白素贞从容地说着这些话,对眼前书生有些惘然的情绪视而不见:“能够调动弓手的,又同五峰遗宝扯得上关系……是汪季舒做的吧?” 冬日晴雪的时光里,女子的声音给人带着几分恍惚的感觉。 “可是问题是……这种事情,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先前二人闲谈间从容缱绻的感觉渐渐淡去,心头徘徊不定的是一些犹疑的情绪。虽然五峰遗宝的事情并不算秘密,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但这里面本不应该包括眼前的女子。 这个就奇怪了。 当然,许宣并不慌张,在五峰遗宝的后续事情上,无论是谁来处理,都会朝低调的方向去做。如今所有的事情已经揭开,既然闹不大,他也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随后的意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妾身便同许公子说过,是同师父一道岩镇前来的。”白素贞看着许宣微微有些严肃的表情,嘴角扯出一抹笑意:“师父同长生公有故,这次的事情,长生公同意了你向方元夫要人手的请求,便是因为师父的提议。如若不然,许公子的事情怕是做不到这一步的……许公子是不是该谢谢妾身呢?”白素贞说着这些话,大概觉得有趣,于是嘴角已经挂着的笑意就彻底绽放成笑容,明媚如同冬日的暖阳。 “多谢、多谢。”许宣朝白素贞拱拱手,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呵呵。”白衣女子笑了笑,随后说道:“长生公早年行走江湖,同人争强斗狠,时常受不轻的伤。有一次已经濒死,当时师父恰巧路过,硬生生地将他救了回来。因此人情就已经欠下来了。对于师父此番的提议他犹豫了不多时,也就答应下来。只是……还是出类些意外。”白素贞说到这里,深处精致的手指,冲许宣身上的伤口指了指。 听着白素贞口中对于罗长生的敬称,许宣的表情变得很复杂。一些背后的事情被白素贞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来,总让人觉得难以接受。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一些,但是疑惑并没有因此就消失掉,随后安静地听着白素贞接下来所要说的话。 “其实这些事情,将罗爷爷牵扯进来,横竖都有些说不过去……不过好在没有人死,若是不然,那便就不好交代了。” 许宣沉默地望着白素贞,过的片刻,才摇了摇头“呵”的笑了一声,笑声中几许莫名的意味,很能代表他眼下某些复杂的心境。 原本以为能暂时的放松,只是想不到时间过去,一切又绕回了圆点。 五峰遗宝…… 许宣心中这样想道。其实心中的疑惑还在于,他对于白素贞说这些话背后的意义有些把握不住。 这样一个行医治病的女子,为什么也和这些事情牵扯到一起去了? “总需要一个理由吧。”一些疲惫的感觉到得这个时候,就有些抑制不住了。许宣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很明显的萧索情绪。 “妾身是过来寻找妹妹的……”白素贞说到这里,将脑袋低低地垂下来,望着化雪的地面,留给许宣一个素雅的发髻。这样的动作里,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一些情绪。 许宣察觉到女子的几分伤感,表情有些意外。下一刻,心中突然有了一些想法,但随后觉得有些荒诞。 这样的巧合太惊人了一些。 “裴青衣?”许宣试探地说了一句。这样之后,白素贞将头抬起来,许宣望着她的目光,便知道有些事情,居然就这样被猜中了。 “呵。”他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声,目光朝着远山投射过去,这样又沉默了片刻,情绪才微微缓过来,他于是转过头。 “小青?呵呵……”笑声里,有些古怪的意味就更加明显了。 “许公子,请容妾身说完好不好?”白素贞的语气里有几分埋怨,她同许宣的话说道现在,还是第一次露出一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子所有的情绪。 许宣类似玩笑的称呼,在她这里并没有引起共鸣。白素贞随后收回情绪,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在正式说这些之前,妾身先同许公子说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在杭州的城外有一对夫妇,生了一双女儿。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不过二老对两个女儿疼爱有加,每日里,夫妻早起劳作,晚间回来的时候,一双女儿会煮上热腾腾的饭菜等待二人回来。生活是平淡并且从容的。”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些年,原本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待到大女儿十岁那年,一切就发生了变化……一群歹人冲进家中,将女孩的父母杀掉,随后掳走了他们的一双女儿。姐姐运气比较好,被路过的侠士救下,得以幸存,但是妹妹自此便失去了音讯。” “直到多年以后,姐姐再一次极为偶然机会,得到了妹妹的消息,于是一路追寻过来。” 许宣闻言,语气复杂的说道:“姐姐是你,妹妹是她。” “在徽州府,在岩镇……妾身的妹妹就在这里。”白素贞这般说道。 白素贞的性子优雅从容,有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泰然。而裴青衣的性子冷酷如同冬日的冰雪。这二人之间居然是姐妹的关系…… 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也并不是不能接受。无论如何,她二人都是那种鲜明到一眼便能让人觉察到的性子。另外,对于很多事情,都有些不拘格套,这大概也是相似之处。 只是…… 白衣姑娘,青衣女子……白素贞,裴青衣……小白,小青……这样的念头盘旋在许宣的脑海间,原本属于故事里才有的东西到得眼下变成了现实… 于是荒唐的情绪反而变得越发明显了。 第258章意料之外(二) “裴青衣……”心中想着那个动不动就会拿起刀子搁在人脖子间的女子,许宣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时间是丰乐河水边的一个晨雾的早晨。彼时,他差一点就被杀死了。后来的几次相遇,也没有多少愉快可言。倒是同白素贞的相处,让他觉得几分悠闲缱绻。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 白素贞、裴青衣……自己的名字叫许宣。 莫非那个故事,要自己来写么?心中的古怪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许宣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觉得…… 也太狗血的一些吧。 按照历史,《雷峰塔传奇》的作者便是徽州人,创作时间同眼下似乎也相去不远。这样想了之后,他的表情便在白素贞的眼中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她被人卖去了东瀛,在那边吃了一些苦。至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倒是不知道……小时候她是跳脱的性子,经常做出一些男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夏天的时候下河捞鱼摸虾子,或是扎猛子洗澡……冬天的时候,下箩子捕鸟,都是她喜欢干的事情。”白素贞说着这些,面色上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但随后想到一些事情,情绪微微低落下去。 “在东瀛那边过得太苦了,她大概受了很多非人的罪……现在已经变得很不认识了。” “你已经见过她了?” “又一次在路上遇到,远远地看了一眼……现在的她,浑身上下都是阴翳模样,大概心中很难安宁,即便是走路也是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样子。听说她还杀了很多人……”声音虽然平稳,但是偶尔会有的停顿也让人知道其实情绪其实蛮复杂。 姐姐作为一个行医治病医德高尚的医生,妹妹却变成一个杀人为生的杀手。这样的对比之后,白素贞的心头无论如何也无法真的平静下来。 “那一次她大概发现我了,很快就躲开了……不过在东瀛的这些年,她倒是学了一身好武艺。爬高上低的……呵。”话说到这里,语气间作为姐姐的姿态还是摆了出来。 白素贞说完之后,留下短暂的平静。许宣想了想,开口说道:“那些掳走你们的歹人,什么来历?” 女子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倭寇。” 第一次,许宣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些冷意。 “原来如此。”许宣闻言,心中便有些明悟——难怪裴青衣会同张让扯到一起了。 “这一次的事情,大概也死了很多的人。” 不说岩镇城里的斗争中会有多少人死掉,单单是花山之上许宣用火药炸死的也已经有十多人。穆云槐的喉间被他亲手插入了一把匕首。还有隐藏在暗中被方元夫师兄弟干掉的,就更多了。后来尾声的时候,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许宣能够活下来也是一件侥幸的事情。 “妾身……管不了这些了。”白素贞的声音显得有些低落,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将脑袋垂下来:“妾身只是想找回失散多年的妹妹……至于为所做的错事,所造的孽,妾身就只有以努力行医治病来偿还。妾身……妾身眼下所有的亲人里,就只有她唯一的一个。” 许宣闻言点点头,对于白素贞的心思他自然理解。若是换做他来,大概也是这样的态度。即便再高尚,但是毕竟是人,没有人是天生的圣贤。更何况白素贞对于插手这些斗争,也还是抱着浓浓的歉疚。这样违背她的原则的事情,想来也在她的心头造成了极大的负担。抽离出事情之外,她对于眼下的斗争并不喜欢。眼下走村串巷替穷苦的人们治病,大概也是她用来赎罪的一种方式罢? “这些事情……说起来有些伤心情。呵……还是不说了吧。”白素贞勉强地露出一个微笑,这样过的片刻,情绪总算是回复过来。 “其实早先的时候在丰乐河水边遇到许公子,并非偶然。那个时候是想看看一个牵扯进五峰遗宝斗争中的书生是什么样子的。当时妾身心中所烦乱的其实并不是婚事,而是关于我的妹妹……裴青衣。” 那是一个其实并没有过太久的时间但是眼下看起来却有些遥远的午后。他在水畔同白素贞闲适地交谈,说一些有的没的故事。 “当时,许公子的那个故事……妾身一直都不喜欢。”女子嫣然地笑道:“不过……确实很好听。” 话说到这里,许宣想起一些其他的事情,先是有些尴尬的摸摸脑袋,随后才犹疑地说出来:“那个吴婶提亲的事情……” 许宣的话才说了一半,女子在对面的地方将他打断了。 “自然是真的。” “呃……” 简短的对话间,有些尴尬而古怪的情绪悄然升腾起来。白素贞素雅的脸庞上,微微有些羞红。不过也只是片刻,就重又恢复了平静。 这样的情况下,既然点到为止,二人就有些心照不宣起来。随后看了看天光,午后的时光已经越来越深,二人随口说着话,自山下而去。 随后便开始着手安排起一些事情来。 村里面得了天花的人有一些,眼下的情况下,都已经在等死了。许宣所能做的不多,这些病人他也没有心思去看。这与同情心并无干系,他并非医生,而且眼下对于天花也没有抗体,这样的情况就很危险了。而且有种叫密集恐惧症的东西,让他只是想起那样的场景,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的感觉。 方元夫听闻之后,兴致冲冲地过来帮忙。 “若是成了,可是功德千秋的大事!”对于许宣要做的事情,方元夫如此评价。 虽然担心着许宣的安危,心中的顾虑还是有的,只是他已经习惯选择了相信。这一次,也是一样的。 郑婉仪已经回来了,这个时候听说许宣所要做的事情,表情变得复杂。她的父母亲便是因为痘疮而去世的,留下她一个人。若不是得了罗长生的收留,眼下的日子大概会极为艰难。她的心中自然是希望许宣成功,因此也就没有再同他拌嘴。但也怕他就此死掉……于是情绪变得有些纠结。 除了柳儿因为昏迷,对这些事情好不知情外,其余的人都过来围观。很多贫苦的人们心中抱着期待或疑惑,在邓家院落里围了一圈。 “牛痘”并不难找,先前带着许宣等人过来等家的赵老三家的牛恰巧患病了。赵老三天天放着牛,就得了牛痘。不过随后同他讨要牛痘的时候,倒是颇费了一番气力。 虽然家境贫寒,但是并不妨碍赵老三做一个自己以为的好人。因此在听闻许宣将要进行的事情之后,他是打死也不从的。许宣颇费了一番心思去同他解释,他知道牛痘似乎是死不了人的,并且事情若是能做成,那么其间的意义虽然并不是十分清楚,但也知道肯定非同一般。因此犹豫一番之后才勉强同意。 白素贞亲自来做这些事情。 她用一把刀在许宣左臂的皮肤上轻轻地划了一条小痕,然后从赵老三手上的痘痂里取出一点点淡黄色的脓浆。随后在赵老三神圣得有些严肃的表情里,把它接种到许宣划破皮肤的地方。 事情做到这里,第一步算是完成了。随后所要做的便是等待,这些需要时间。 随后白素贞继续着治病救人的工作,过程之中,许宣也过来帮忙。这对于白素贞而言,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负担。开始的时候担心许宣做的不够好,但是在留心了他几次替人瞧病中的做派,随后说出的一番话以及开出的药方之后,她也就安心下来。 许宣所看的都是一些小病,伤风感冒之类的,有了后世的经验,在眼下来说算不上麻烦。至于一些疑难杂症,就交给白素贞去处理。二人配合之下,进度就快了很多。病人们千恩万谢的模样,也让许宣心中颇有些感慨。 这样到了傍晚的时候,病人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有马匹自村口进来,马蹄声疾,在山道上不断回荡着。骑马的人在村口停下来,稍稍问了路,便在村里人的指引下,到了邓家门口。 “许公子……” 许宣正送走身前的病人,声音从外面传过来,随后便见到来人了,来人是临仙楼的一个小二。 今日柳儿的伤情缓和下来之后,方元夫这边的人也就回去了一些。将许宣在王村的消息带给了临仙楼和许家。当然,这样的过程中免不了对事情的真相做一些遮掩。 只是不曾料到,正午才传消息过去,傍晚时分就有人寻过来了。并且看模样,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 “王一……怎么了?”许宣冲来人疑惑地问道。临仙楼眼下的小二都是他一手调教的,因此也都叫得上名字。 “许公子,你倒是让人好找啊。”叫王一的小二也不顾眼下的环境,见到他之后,就急急地跑过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259章山居 夜幕从西天拉扯过来,天上孤星几粒,山里的村落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偶尔有人走动的声音,炊烟也再一次飘起来。一日的辛劳之后,人们开始享受片刻的闲暇时光了。邓家的院子里,下人们在灯笼里点起蜡烛,橘色的火光于是将院落照亮。 “怎么回事?”书生微微皱了皱眉头,冲来人这般问道。 “谁知道啊。”叫王一的小二在他对面的地方,说起话的是,表情有些茫然。这样说完之后,他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话里的问题,于是连连摆着手:“不是、不是……是说不清楚。” “今日午时,玉屏楼、金风楼……以及其他的酒馆都开始学着临仙楼,弄起的贵宾制度,我过来的时候,各大酒楼的小二们都还在街头发着传单。很多人被吸引过去了。” “在岩镇里寻不着你,后来才知道你来了王村,东家便派我过来。”他说到这里,才注意到许宣脸上的伤痕,语气带上了几分意外:“许公子,你怎么受伤了?” 临仙楼开业到得如今,已经有些日子了。迎来送往,很多的明面上的东西,也都被有心人看在眼中。这段时间,因为临仙楼的崛起,玉屏楼之类原本岩镇的高端场所受了影响,普通客流已经被分走了很大一部分。 如果说这样的损失还勉强能够承受的话,那么来自高端客源上的损失,就让人有些坐不住了。 当日临仙楼正式开张之时,借着“墨展”的名义邀请来的很多官员以及士绅商贾,这些在随后的宣传中也一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很多官员、士绅们享受到比较新奇的服务,因此就将聚会的地点定在临仙楼。这样的情况之下,同他们有些关系的人,无论是真心实意,或是溜须拍马,也都时常会来临仙楼光顾。 “终于坐不住了……” 许宣笑着摇摇头,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预料的,所意外的便是时间同他原本的估计相较,要提早了很多。 当然,也只是意外而已。在商业上,他的信心要超过其他方面。既然已经能领先一步,那也就够了。他相信自己先前一番精心的安排,从根子里让临仙楼的管理模式趋向合理化,这比玉屏楼、金风楼在临仙楼的压力下做出的小修小补要高上太多了。 许宣随后多问了两句,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醉仙居就不说了,在岩镇的酒楼的第二梯队里,排名是很靠前的。因此对原本在同一层次的临仙楼所取得的成绩眼红之下,做一些针对性举动,这个可以理解。但是紫霞楼这种靠卖蛋炒饭撑场面的小酒店……居然也来凑热闹?并且,时间还掐得这么好?” 心中若有所悟,许宣随后又多问了几句,于是一些想法也就清晰起来——有人在针对临仙楼。至于到底会是何人,一时间也无法下判断。 不过事情并不算急迫,虽然玉屏楼等方面的做法可能会对临仙楼造成影响,但是许宣一直认为竞争是一件好事情。一项生意若想长久做下去,市场的活跃是必须要保证的,至于如何活跃市场……只要有竞争也就可以了。 眼下许宣已经进行了种牛痘的实验,在没有出结果之前,他并不准备离开。另外,便是留在这边,对柳儿安心养伤也多有益处。更重要的是,五峰遗宝的事情才刚刚过去,他需要一些时间,将事情在心中做一番沉淀。随后的报复,或是其他举动,也需要细细考量一番。因此,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 心中做出决定,许宣对着王一稍稍嘱咐两句,也无非是让他留心一些动静。 王一点点头,随后就拱手告辞。从他进来邓家,到得此时此刻,同许宣说的话其实也没有几句。但是只是见到他的人,王一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但是因为临仙楼那边等着回复,因此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打算。 正准备出门口,许宣在他身后将叫住他。 “如果真的要确定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故意对付临仙楼……只要做一个确认就可以了。”许宣想了想,提笔在身前的纸上写了一些字,随后交给王一:“将这个带回去,交给许家小姐……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虽然从管事里提拔了一些颇为精明的可造之才,但是时间毕竟还短,临仙楼到得如今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人才,还不曾出现。因此,能算得上临仙楼的主心骨的,眼下也只有许宣。但他既然不在,那么主持临仙楼局面的人选,最合适的便是许安绮了。 少女在几个月前就有了将李既安认做弟弟的想法,因此名义上算得是李既安的姐姐。这样的事情,让她出来主持,问题想来是不大的。另外,许家同李家有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因此在鲁氏那里也交代的过去。 王一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许宣望着他的背影沉吟了片刻。但这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一些阴谋论,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也不适合作深入的思考。于是想了片刻,没有什么头绪之后,也就放过去了。 “许公子,岩镇的事情……不要紧么?”白素贞这个时候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走上前笑着说道。 许宣才微微回过神来,闻言“呵”地笑了一声:“即便有事,大概也只是刚刚开始,眼下来说……无妨的。”准备做事之初,许宣就对于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做到了心中有数,这个时候说起来,自然也是自信的语气。 白素贞点点头,她对于经商不太懂,因此也就不曾多说什么。 晚膳之后,邓家替许宣等人安排了住处。邓家原本就有人在外经商,因此对许宣也有过耳闻,眼下许宣正式地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加上他同白素贞的关系,因此邓家也表现出比较欢迎的姿态。 夜间许宣同白素贞在看病救人的问题上进行了一些交谈,其实所谓的交谈,也只是他照着记忆中的东西,将西医的一些理念同白素贞做了一番简单的讲解。至于对方能理解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好说。 身子毕竟是受了伤的,又整整一个昼夜不曾休息,因此将女子送走,他便在床上躺下来,带着阳光气息的被褥,显然是白日里才晒过的。惬意之下,几乎是不曾挨着枕头,人就已经睡着了。 灯火亮起,灯火有渐渐熄灭。黑暗覆盖了安静的山村。 云从天空中飘过,风呼呼地吹动草叶。 水浪东流。 天又渐渐放出一丝亮色…… 农家的人们,起的比较早,待到鸡叫三遍之后,浣洗衣物的声音,说话的声音,走动的声音就在村子不同角落响起来。 许宣一直睡到日晒三更,晴朗的天气里,他伸着懒腰将窗子推开,望着外间碧蓝的晴空,很是嚣张的笑了一阵。身体因为睡了一夜的缘故,到处都是酸痛的感觉。只是精神经过一夜的补充,已经好起来了。 白日里又是替人看病,在这样的过程中,原本一些停留在理论层面的东西同现实结合,倒让他觉得有些获益匪浅的感觉。甚至在一些问题上,白素贞也会过来同他商量。当然,女子内里的目的也只是做一个参考。许宣只是占了后世的某些资源,高屋建瓴一些罢了,若说起真正的医术,在白素贞面前是根本不值一提的。 郑婉仪等人已经先行回去了,留下来是方元夫。平日里他除了跟随许宣一道替人瞧病,学了些东西之外,剩余的时间就是读书。院试毕竟不远了,作为一个读书人,这些事情无论如何是要面对的。另外,也是在许宣的强烈要求之下。只是奇怪的地方在于,许宣开了一个书单,将四书五经里的东西做了一番筛选。“时间比较短,把这些读了就可以了……随后我会给你真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会考的。”书生这样的话里……自信的语气也让他觉得奇怪。 山间的日子就这样简单,每一天做的事情也让人觉得有意义。许宣有了兴致,将附近的村民们召集起来,做了几场比较正式的关于卫生的主题讲座。 讲座选在村子的一方打谷场之上。冬日里,已经收拾干净场地聚满了好奇的村民们。手中拿着一些纸页,因为村民们大都不识字,因此纸页上也是以简单的图画告知一写关于卫生的注意事项。 讲座的内容是同白素贞商量好的,多采用故事的形式,举一些身边的例子来做一些生动的演说,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连带着之后的很多天里,白素贞看着许宣的目光,更加怪异了几分。 当然具体的效果,一时还看不出来,但是很多听了讲座之后的村民,在用饭前便后,也会有意无意地考虑一下洗手的问题。这在他们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许宣也因此觉得算是做成了一件比较有意义的事情。 另外便是种牛痘的事情,在很多人的关注之下,也开始慢慢出现了效果。 在种下牛痘两天以后,许宣感到有些不舒服。主要的表现便是脚步虚浮,面对一些比较可口的饭菜,也觉得胃口不大。白素贞因此颇为焦虑的一番,但是许宣只是笑着表示无妨。 事实证明确实没有大碍,许宣很快地就好了,第二天甚至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打一套古怪的二十四式拳法。白素贞路过的时候,见到露出古怪表情地正在一旁观看的方元夫。 总觉得……像是在跳舞啊。 女子在心中评价一番,随后心中的担忧稍稍放下来,于是许宣便算正式地挨过了牛痘“关”。紧接着摆在许宣和白素这面前最主要的事情便是想办法证明他今后再也不会传上天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目的就达到了——证明这种牛痘的接种方法是切实有效的。 虽然许宣捱过牛痘,让白素贞觉得有些庆幸,但在随后感染天花的步骤上,她还是迟疑了。无论许宣怎么样劝说,也没有松口。万般无奈之下,许宣只好自己动手。 这些天替人看病,他也认识了远远近近不少的村民。因此打听到谁家有人换了痘疮,便过去找了借口取来痘痂上的脓液,接种在自己的身上。 知道事情的白素贞,面色白了一整个白天,晚间屋内的灯火也是经夜未熄灭。随后不让许宣同她一道替人瞧病,整整七天的时间,未曾同他说一句话。显然是生了极大的怒气。 这真的是一个难捱的七天。女子虽然依旧一丝不苟地替人瞧病,但是只要熟悉她的人,就能明显的感受她的沉默,以及那再明显不过的憔悴神色。心中的紧张和担心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那夜夜不熄的灯火,也让人知道她内心的挣扎。 只不过,有一次女子偶尔推窗的时候,见到书生那边的厢房也是亮着灯火。这样之下,她在深夜的窗前,对着月色露出一抹笑容,随后笑容又被担忧盖过去了。 许宣知道白素贞对于自己的担忧,但是他却并没有过于担心。后世的经验,再一次给了他巨大的信心,虽然某一刻,也会有怀疑。但是总体而言,大抵还是从容淡定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都是晴朗的日子,没有再下雪,但是温度也已经降到了入冬以来的最低。 王村传来一个令所有人都觉得振奋的消息,岩镇的许公子在种了牛痘之后,居然真的没有任何得痘疮的迹象。痘疮只要感染,很快就能看出端倪来,但一个月过去了,许宣居然安然无恙。那么有些事情,也已经能够确定下来。 这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附近的很多村子,令很多人鼓舞振奋。 便是在这个夜晚,白衣女子亮灯的屋子里,望着投在窗纸上的灯火的影子,眼泪无声地簌簌落下来。至于为什么哭泣,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楚,但至少绝不会是悲伤。反倒隐隐带着几分喜悦。 于在第二日的白天,许宣就看到了她久违的笑容。 彼时二人分立屋檐下的两端,相视而笑,随后从容错身而过。有些默契,就不需要更多的言语来解释了。 柳儿在第四天便清醒过来,随后在邓家得到悉心的料理。很多时候,许宣都将下人打发掉,亲自来做一些熬药、喂饭的事情。高个少女起初是不愿意的,但是在许宣一句“你若不从,让你怀孕”的胡话之后,就开始逆来顺受了。不过俏脸上,总是会有着一抹红晕。待到能下地走路的时候,许宣会陪着她在屋檐下或是院子里做一些简单运动。偶尔也会说几个笑话,引来少女一阵笑,随后扯动伤口,疼得不行。 每当这个时候,是看不到白素贞的身影的。不过许宣也没有在意,只当对方是在忙着替人治病。 日子是平淡的,充实的,满是阳光的,但是时间过去,终究也到了该走的时候。附近的很多村民自发的过来送行,带着家中的一些土产,不由分说地专满了马车。一直送出十余里地,很多人依旧不愿回去。这样的情形后来被人记载下来,作为善事支持者的邓家也跟着风光了一把,积累下了巨大的名声。后世的子孙荫蔽,竟是越发繁衍开了。 …… 白素贞原本是想着走山路回去的,但是许宣收到消息,临仙楼的事情起了变化,因此便决定坐马车。连同柳儿在内三人坐在车厢里,马车在山径山摇摆前行,清晨的日光照耀在眼前的路上斑驳一片。即便是冬日,依旧带着几分生机。 这个时候,岩镇随后将会掀起的滔天波澜,还没有半点端倪露出来。 马车岩镇山径走了一段,随后出了山谷,再向前便是沿河的大道。方元夫在前面一挥马鞭,车轮轻响间,马车飞速奔驰起来。一面是山崖,依旧郁郁葱葱松树,一面是流水,映照着日光的影子,汩汩东流去。 …… 或许是因为心情轻快,或许是因为晴日里马车行走起来比雪中要便捷。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驶入岩镇的时候,许宣还未回过神来。 马车在镇口稍稍停了片刻,将白素贞放下来。书生伸出个脑袋,冲她挥挥手。随后二人就告辞了。柳儿则说了一句:“多谢白大夫。” 白素贞肩上跨着药箱,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站着,直到那边马车快要不见了时候,才转身离开。心中想着同许宣约定过的,关于天花防止办法的推广……嘴角慢慢地牵起一道弯弯弧度。 有书生从她身边经过,见到她的笑,呆然立了很久,待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女子的人影,才微微有些懊恼地顿了顿足。 …… 许宣在临仙楼前下了车,随后同方元夫拱拱手做了暂时的分别。 “许公子!” 元盼盼在临仙楼里,随意地朝外瞥了一眼,随后见到许宣,露出惊喜的表情:“啊!柳儿你也回来了……” “什么?” “许公子回来了?” “真的?哪里?哪里?” 一些声音,交杂着各种情绪,自临仙楼里传过来。 许宣见到大白天,冷冷清清的临仙楼,觉得有些意外。 第260章归来以及小事(一) 原本热闹非凡的人流不见了,冷冷清清的酒楼之中,有几个吃面的宾客。从他们的打扮,以及给人行色匆匆的感觉,也知道不是本地人。可能随后还有要事在身,吃面大概是为了节省时间。 只有一楼的地方有人,二楼之上则一片安静。唱曲的女子,拉弦的老汉今日都不曾来。门口更是没有往昔停放的轿子和马车。 总而言之,许宣所见到的,便是一个有些不太熟悉的临仙楼。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书生的一楼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朝上望了望,随后注意到身边的一众小二和侍女们面色上都显得很难看。木木地站在那里,有些话就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既安呢?”许宣皱了皱眉头,这个十岁的小孩子,今天也不曾见到人。原本每天临仙楼里,他都应该会来照看或者说跟着学习一下——这是原本就定好的事情。但是今日许宣已经回来一阵,也不见他的人影。 “你来说一下……”许宣伸手指了指一个小二。小二走出来,犹豫了一阵,随后说道:“少东家,被人打了……到眼下还昏迷着。” 书生伸出去指点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食指微不可察地弯曲了一下。临仙楼里的众人望着他的面色,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好奇。谁都知道眼下临仙楼里所有事情,他才是真正主持的人。因此所期待的,都是他在知道这样的消息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然而书生只是皱了皱眉头,将手手回来负在身后。 “既然如此……”许宣微微点点头:“知道了。” “呃……”小二们面面相觑。 许宣看着他们说道:“我已经知道了啊……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去忙活吧。” 平淡无奇的两句话,引来了很多的疑惑。 就这样了? 小二们面面相觑,原本以为的雷霆怒意,并没有出现,眼前这个一手将临仙楼扯起来的书生,只是随口便将他们打发了。忙活?就眼下的情况,其实根本无事可做。 “走了不短的山路,饿了……给我来碗面。”书生扯过一张椅子,在桌旁坐了下来,随后见到身边的高个少女,冲已经准备离开的小二说道:“两碗,记得多放点葱。” …… “许汉文……你怎么回事啊?”元盼盼在一旁,眼睛睁得大大的:“李家小弟被打成重伤,你这是什么反应?” 许宣闻言,目光平静地望着她:“那么……你需要什么样的反应?” “呃……”女子愣了愣,随后斟酌着说道:“总要表个态吧。” “最好的表态,就是行动。没什么好说的,查出来是谁打的,然后打回去也就可以了。” 一个月的时间,在生死边缘游来回了几趟,随后又在王村同白素贞一道替人行医治病,许宣的性子变得愈发洗练起来。对于他而言,眼下这些打打闹闹,实在连事情也算不上。甚至还不如他眼下空空如也的肚子来的重要。 “呼啦、呼啦……”地吃着面,元盼盼似乎还想说什么,身边柳儿在她的衣袖上轻轻拉了拉。 于是就安静下来。 冬日的日光斜斜的照在进来,正好落在书生背门的身影上。整个人沐浴了温暖,于是觉得很惬意。 “这事许安绮知道么?”许宣将最后一口面汤喝干净,咂摸着嘴巴问了一句。 “安绮?”元盼盼闻言脸上露出一些古怪的神色:“虽然她也来帮忙,但这事情是很多家酒楼的联合行事,她一个女子家对酒楼的经营又不熟悉,应付起来就颇为困难了……况且,许家如今也是麻烦缠身。” “变成公敌了么?”许宣点了点头,随后注意到元盼盼的话,于是疑惑地问道:“许家……又有掌柜死了?” 张让的事情之后,许家已经召回了各地的掌柜。按理说,许家应该有了片刻的喘息。虽然短时间内,不断地将掌柜们召回来,对生意的经营肯定很有影响,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这算是唯一的办法了。 “据说有杭州的贵公子上门提亲,被许家拒绝了,眼下正在闹着……外面到处散播着关于汉文你同安绮的流言……虽然妾身知道是莫须有的东西……” “莫须有?”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 “呃……是肯定没有。” “呵,说下去。” “而且……而且……”元盼盼说到这里,狠狠地咬了咬牙:“汉文,那些人学你,找人编了各种故事……简直听不下去了。” 许宣沉默了一阵,随后说道:“故事……很香艳?” “呃……汉文,你到是好心态。” 许宣闻言笑了笑,这个时候,心中有些事情开始渐渐清晰起来了。难怪临仙楼到眼下的这一步,他丝毫没有察觉出危险的来源。原本有些疑心张让和刘守义,但是以他二人的格局,犯不着因为许宣迁怒到临仙楼头上。而临仙楼开门迎客,也不会给自己胡乱树敌。 因此,根源看来还在许家。 许宣这般想着,心情稍稍有些复杂,似乎自己的很多事情,都同许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随后他再次招来临仙楼的小二们,就一些事情询仔细地问起来。这才知道一个月的时间,临仙楼所面临的真实处境。 “菜方也被泄露出去了么?查出来是何人所做?” “几位厨子都矢口否认……不好查啊。” …… “来临仙楼的宾客被人威胁,谁做的?” “城东燕子李带人所做。” “燕子李?” “一个叫李三的,于贲之后,他就是这一带的老大……” “真是好名字……” …… 正午时分,许宣除出了临仙楼,手中提着一坛子“徽酿”在街道上走着。时候已近年关,一些集市已经热闹起来。他走走看看,对于这个时代的,已经没有任何疏离感了。 置办年货的人们,脸上从容或是急切;买东西的店家和小贩,迎来送往。有人在路上撞见他,冷冷地“哼”一声,然后绕道走开,留下许宣在一旁疑惑了很久。随后才想起来,那好像是鲍家的人。 一路走过,都是熟悉的街道,并不需要刻意地辨认方向。不多时他就已经来到此行的目的地。 县衙的门口,一些衙差们进进出出。 他在门口的日光下站着看了一阵,随后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261章归来以及小事(二) 许宣在县衙前的日光下,平静地站了很久。 日光照耀在眼前庄严的石狮之上,照在青石的路面,照在经冬树木的夜间。相对于岩镇其他地方的繁华而言,这里显得颇为安静。没有人敢在县衙附近买卖东西,闹事的人也大都不会选择这里。 马车和轿子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车夫、轿夫之流在一旁等候的时候,所露出的也是庄严肃穆的表情。年关的时候,这些马车和轿子里的大人物过来串门——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内里真实的目的,其实也是借着这样的时机,进行一番上下打点。送礼毕竟也需要一个好时机。 如果不是刘守义直接就住在县衙里会造成不好的影响,这样的情况或许会更热闹一些。 当然,也有纯粹是来办事的,有妇人哭着从县衙里出来,衙差露出同情的神色在一旁小声劝慰。大概是有人家出了冤屈的事情,过来找青天大老爷伸冤。但伸冤并不是一件随时可以做到的事情,因为青天大老爷这种东西,也并不会随时随地存在的。 老九的身影从县衙里出来,见到正在不远处站着的许宣,微微愣了愣,随后二人笑着点头打招呼。 “回来了?” “回来了。” 简单的对话之后,老九望着许宣:“看情形,你似乎不是刚刚来到,为何不进去?” “县衙重地,贸然进去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被乱棍打出。” “呵。没有的事情……” “刘大人在么?” “自然是在的,不过正在忙……” “总会有忙的时候,忙里偷闲一下好了。” 老九说着,目光注意到许宣手中的酒坛子,微微疑惑道:“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报仇吧……” …… 比较冷的冬日里,后衙的气氛就显得更为清净。年关的事情比较多,即便县衙也是一样的。很多事情都堆到了一起,刘守义也不会事事亲为,一些重要的事情上做一些关注,其他的就留给底下的人去做。 因此许宣提着酒坛子进去的时候,岩镇的县尊大人正在院子赏梅。许宣的到来,显然出乎他的意料,这位中年官员脸上明显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请你喝酒。” 许宣径直在石桌上坐下来,抬头这望着刘守义这般说道。 刘守义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来:“呵,好。” …… 正午时分,阳光直直地照下来。简单的几个小菜,二人在日光下对饮。 起初气氛是沉默的,二人喝酒吃菜,谁也没想着说第一句话。衙差们开始轮值,互相打着招呼谈论着去哪里吃饭的问题,或者说着上午衙里的一些见闻,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过了年,本官便准备进京了……”最终还是刘守义最先了开口。 “那么,恭喜刘大人升官发财。”许宣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在“发财”二字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随后沉默又稍稍持续了一阵。 “刘大人……在下是来报仇的。”过得片刻,许宣夹了一口菜放在嘴中微微嚼了一下,口中这般说道。 刘守义正将酒杯举起来,闻言将酒杯放下来,看了看许宣。这个时候,书生脸上一脸平静的表情,看模样显然也不像是在说笑。只是这样平静的表情同他所说的话形成极为鲜明的反差,感觉就极为古怪了。 “在花山,我差点死掉……不要告诉我不是你的做的。”许宣将话说完,放下酒杯,目光直直地望着刘守义。 “呵……但你毕竟没有死。” “你是县官,断案的时候,判罪定刑,并不以杀死人为依据……只要有杀人举动,那么不管有没有杀掉人,都应该是有罪的啊,刘大人……”许宣说完这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守义揉了揉眉头,一贯威严的气势因为这样的举动,受了些影响。不过似乎他的威严,在许宣面前向来是没有作用的。 “有些事情,谈论对错并没有意义……若你站在本官的角度,也是这样的选择。本官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仕途险恶,纯粹的好人并不能走太远。冰冷的算计,从来都是最有用的。没有人不可以牺牲,甚至是本官自己。” 刘守义心中,对于花山的事情并没有歉疚感。所有的,也只是因为倚强凌弱觉得有些不妥当而已。他此番同张让的放对,确实是以身为饵,将张让压制住的。他的话倒不算虚言。 “可是有人差点死了。” “本官……” “可是有人差点就死了。”许宣说着一巴掌拍在石桌之上。承装着菜肴盘子盏被拍得跳将起来。有衙差在外间探头朝里看了两眼,神色惊疑不定,似乎难以想象居然有人敢在县尊面前这样的做派。 不过刘守义没有生气,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许宣,口中说道:“也就是花山事情发生那个夜晚,许家附近出现了很多的尸体……尸体都穿着夜行黑衣。”刘守义说着摇摇头:“这个交代够么?” 许宣刘守义对面,闻言皱了皱眉头,随后“呵”地笑出来。 “张让……”许宣口中轻轻地吐出一个名字。实在是想不到,许家居然在不知不觉中遇到了这样的危险。 这倒是没有料到的事情。 “张让原本大概准备将许家上下屠戮一空,是本官阻止了这件事情。其实也是想着,你若活不下来,那么就用这些做补偿。” “也就是说,现在我反而是赚了?” “难道还不算么?不要告诉本官,在花山你分毫收获都没有……” 有了刘守义的这番话,许宣原本的一些情绪就再也发泄不出来了。沉默了片刻,说道:“他这样做……理由呢?” “张让在之前一直藏身在程家……” 许宣闻言,脸上微微怔了怔,随后摇了摇头:“知道了……” …… 晴朗的日子里起了风,残留在枝头的树叶摇摇晃晃地落下来。但是喝着的人,因为身子热起来,对风中带着的寒冷也就视而不见了。 “这次的事情之后,本官便要进京,任命书眼下已经在路上了……至于你,好自为之吧。站在本官的角度,倒是希望你专心学业,若是有缘的话,我们京城见。但是……呵,这些也由得你。” 原本想象中翻脸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气氛在还没有凝固的时候,因为刘守义说出某个事实,随后便缓和下来。 许宣笑着说到:“说起来,你来这边就是为了这些财物?” “这些财物以大明的国力,自然不算什么,但是数量也很可观了。” “到底有多少?” “呃……这个太敏感了,不提也罢。”刘守义笑着饮下一杯酒:“只是这些钱,不应该让其他人得到。张让背后的势力,若是有了这些钱财做支撑,那么能做的事情就会很多。” 在片刻之前的闲谈之中,许宣也已经知道张让已经从岩镇消失的事实。虽然觉得刘守义办事不利,但是想着张让的手段,大概也不是轻易能抓住的。 “张让……到底是何来头?” 刘守义闻言看了许宣一眼:“以你现在身份,并不需要关注这些。若是真的想知道……对你反倒不是一件好事。” 许宣撇撇嘴,没有再说话。 刘守义喝着酒,突然说道:“花山上的那些火药……你不准备解释一下么?” 花山之后,许宣等人退走,刘守义随后也派了人去进行进一步的探查。因此发现了石窟的同时,也就发现了火药的痕迹。并且从现场的一些情况里,推断出了火药的威力。 随后就都被吓到了。 事情报到刘守义这里,他经过考虑,选择将事情压了下去。这个时候,私下里同许宣问起来,也算是给他一个澄清或是交代的机会。 许宣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这种东西的诞生是一个意外,有了那些财富,你的功劳已经够了,并不需要以此做添头。” 刘守义皱了皱眉头,目光变得严肃起来:“这样的东西留在民间,实在是太危险了……本官不可能放任不管。” 许宣感受到刘守义变得凌厉的目光,不过面色依旧坦然:“担忧其实并不存在……因为,事情本身无法复制。其实我也害怕这种东西……就如同不加节制的权利一样,很容易让人失控。” “若说这样的事情无法复制……”刘守义的目光朝远处的天空望了望,花山之上最然他吃惊的事情,就是那些因为剧烈爆炸而死掉的人……那样的力量,只是想一想也觉得心惊。 “本官不信。”到得后来,刘守义这般说了一句。 “眼下说什么都没有用……如果真的不相信的话,那你只有杀了我!” 刘守义目光严肃地望着许宣,气氛沉默下去,县衙的厨子将菜呈上来的是,看着四目相对的二人,表情显得极为古怪。 “呵……有一个条件。”刘守义摇头笑笑。 “你说。” “若是能在之后的殿试上见到你,本官便不将此事捅出去。” 许宣望着刘守义,表情有些复杂:“刘大人,你这是逼良为娼……”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许宣摊了摊手:“不过……好吧。” “混账!” 第262章归来以及小事(三) 这样的对话之后,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酒也已经快喝到尽头了,许宣同刘守义二人之间的身份差距,彼此也不算特别了解,因此,能说的话就不多了。 但此行还有一些别的目的在里头。 “岩镇最近有点乱,你不准备管一下?”许宣替刘守义的杯中斟满最后一杯酒,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说道。 花山的事情已经结束,随着张让的离开,岩镇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因此许宣所说的乱,应该是另有所指的。 刘守义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听你这话,本官便知道你的意思……临仙楼的事情,本官有所耳闻,但是生意场上的事情,本官并不适合插手。即便现在能帮你压上一阵,但是随后离开……人走茶凉的事情随处可见,并不会有人买账,因此该有的麻烦还是会有的。” 说的话虽然是随和的语气,但是内里的拒绝意味也很明显。把握住许宣话里意味的刘守义,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这样的情况也在许宣的意料中——眼下已经准备离开的刘守义,横竖并不愿再横生枝节。 想了想,书生开口再次说道:“听说有客人被威胁,这事你怎么看?” 刘守义将酒杯举到嘴边,小口抿了一番:“不得不说,你这酒确实不错……此番进京,若是方便的话,倒可以考虑带上一些。”他这样说了几句不相干的事情之后,才又看了看许宣:“本官临行在即,只没有太大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然,本官劝你,这些事先放在一边,安心备考罢……”声音说道这里停了停,他笑着摇摇头,知道这些话对于许宣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也由得你了。” 虽然不愿意出手,但是刘守义似乎也不准备干预许宣随后会有的举动。 再一次确认刘守义的态度和立场之后,许宣便也只是点点。紧接着他注意到刘守义说话间,目光中有些莫名的意味,于是皱了皱眉头…… 觉得事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我自己去做的话,你的麻烦或许会更大。”许宣见已经空了的酒坛子扔在一边随后说道:“逼急了我,花山的事情在岩镇重演……恐怕你也不愿意见到。” 刘守义闻言笑道:“你不会那么做的。虽然本官不懂经商,但是做生意有做生意的玩法,若是太出格了……会不好收场。” “规矩这种东西都是人定的,现在既然有人不守规矩在先,那么我所想做的,便是想让对方知道,所谓的规矩应该是什么样的……不论对方是什么人。”许宣说到这里,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刘守义送了送:“所以……我想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能容忍的极限在哪里。”许宣放下手中的酒杯,望着刘守义的,认真地说了一句。 “只要不死人……” “就这么简单?”许宣闻言,微微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随后笑道:“知道了。” …… 县衙的大门自内打开,午后的日光下,一切显得有些慵懒和随意…… 一袭青衫的书生走出来,大门随后在他身后缓缓关上。许宣在日光之下,转身看了身后的大门,面色平静从容。 就眼下来说,自己准备做的事情,刘守义大概还并没有意识到罢。 呵。 既然决定做了,那么……便疯狂一次好了。 书生笑了笑,随后转过身,从容离开。 …… 许宣走后,刘守义坐在石桌旁,慢慢地将杯中残留的酒液喝完,露出几分陶醉的表情。这个时候,老九从外面进来。 “好酒。”刘守义放下酒杯,意犹未尽地赞叹了一句。 老九走到他的身边,随意地打量着四周:“先前见到那许汉文,据他说是来闹事的,但是似乎并没有做什么……” 刘守义闻言笑道:“他行事看似鲁莽,但是心终究是细的,不至于做出一些没有意义的举动。”他说到这里,面色稍稍露出几分古怪:“倒是在临仙楼这件事上,你怎么看?” 老九闻言笑道:“呵呵,他眼下大概还不知晓对方是何身份,等随后知道之后,怕是自己也就会止住动作了。只是……这些事情,大人不曾告之于他?” “为什么要告诉他?他可是在本官面前拍了桌子说话的……这种态度,横竖要他吃点亏才好。”刘守义的语言显得有些幽默。 “李贤的身份不简单……若是闹得太大,怕是不好收场。”老九皱了皱眉头,虽然没有质疑刘守义的举动,但是横竖还是有些不太理解的。 刘守义闻言笑着摇摇头:“李贤身后的那位,同首府大人在一些事情上,所持不同的立场。虽然眼下表面上还是一派和气,但双方的摊牌也是迟早的事情。眼下这样的机会,若是把握的好,倒是可以将事情朝前推上一推……随后进京也算有些依仗了。”刘守义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老九,你若是想收那许宣为徒,那便去吧……趁早还有一些时间。” …… 许宣在街上走了一阵,手中拿了一叠传单,边走边翻看着。眼下很多酒楼都在发着这些东西。只是这种宣传的形式操作起来比较简单,但是其中也是蕴含了一定的营销学问,并不是单纯的一张纸页那么简单的。从书生微微皱着眉头的神色也能看出,对于眼前的这些东西,他并不满意。 “构图太复杂,根本起不到宣传的作用……” “文绉绉的,还配诗……” “真是……啧。”无语地摇摇头。 随后去到一些酒楼之外,站着看了一阵。玉屏楼也过去了,许宣到的时候,因为午膳的时候已经过去,客人们已经离开了。但是从一些残留的痕迹,也能看出先前的某些热闹来。 这些同临仙楼眼下的冷清形成极为明显的反差。 贵宾牌,积分制度……以及一些“欢迎光临”“您好、您请、您坐”之类的问候语——都是他先前定下来的一些东西。 “发扬光大了啊……” 他心情微微有些复杂。 许家的宅子里,下人们拿了笤帚在扫落叶。另外有些人,午后的时光里,正说这些闲碎的话语。 缱绻的氛围蔓延在各处,一只猫崽“咪咪”叫着到处跑,随后被黛儿捏着脑后的软肉拎起在空气里,四肢小爪子在不断踢腾着。 “咪咪……咪咪……嘻。”少女逗弄着手中的猫仔,随后察觉到眼前的日光被人的身影挡住了,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 …… 许安绮在忙着检点账目,时候接近年关,原本该是各地的掌柜们回来述职的时候了,只是因为先前的顾士鹏的死亡事件,这样的举动稍稍提前。 一年来,许家的变动巨大,连带着账目也有很多不清晰的地方,需要她斟酌和权衡,将一些东西理清楚。掌柜们将事情做好,最后的一些东西,就汇集到他这里,由她来做最后的决断。这些原本看起来似乎并不容易的事情,眼下因为做的习惯了,倒也觉得没有那么难了。 只是依旧还是很麻烦的。 黛儿从门口飞跑进来,身影穿过一进又一进的庭院,穿过斑驳的树影,穿过飘满墨香的墨房。最后到得许安绮所在之处的时候,倚着门边稍稍喘了口气,脑袋可爱地露出来:“小姐,有人来了哦~~”声音轻巧可爱,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喜悦。 “是么,是何人?”许安绮随口问着这些,也没有注意黛儿的情绪,手中的算盘拨得飞快,“噼里啪啦”的响声并没有半点迟疑。 “小姐,你猜啊~~”黛儿卖着关子说道。 “不要闹了,你不知道你家小姐眼下很忙呀……”许安绮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丫鬟,眉头蹙了蹙,不满地说道:“咪咪吃饭了没有?” 咪咪便是先前猫崽的名字,昨日才从附近人家抓回来的。 黛儿的脑袋歪了歪,扶着门边的双手松开,可爱地在身前交错着往外翻。随后小步踱到许安绮身边,在她的耳畔稍稍说了句话。 许安绮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之中,在听了之后,只是随意地望了黛儿一眼,随后脑袋转回去,接着拨打她手中的算盘。 黛儿见状,可爱的笑脸露出一丝愕然的表情,起初是有些不解……但是这个时候也只是满腹疑惑地往门外走去。 走出不远,身后传来“啊”的一声尖叫。小丫鬟回过头,脸上的情绪便是呆、萌、傻以及类似的表情清晰可见。这个时候,便见到自家小姐正面带惊色地望着她,手中的账册掉在地上。 “你、你、你……你方才说谁来了?” 黛儿闻言,伸手微微在脑袋扶了扶,露出一个无奈的脸色。这样的动作,像极了那个书生平素的一些行径。 反应这么迟钝……她的小脸上于是露出微微无语的表情。 一阵忙乱声传出来。 “怎样、怎样?这样穿可以么?” “哎呀……这个样子,好憔悴……” “痛苦死了啊……” 其间夹杂着黛儿的声音:“小姐,你又不是去相亲……”随后传来一阵脆响,大概是胡乱说话的小丫鬟被主人惩罚了一下。 第263章归来以及小事(终) 许宣在许家的厅堂里见到了许安绮,原本并不想这般正式的,只是在黛儿过去请了之后,许安绮命人将许宣先行做了安置,随后又拖延了一段时间才过来见面。许宣见到少女脸上明显是才补上去的妆容,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但是这样的笑容并没有露出来,少女在那边起初的眼神有些躲闪,但是受了许宣的平和面色的影响,很快也就平静下来了。 “最近可好?”“最近可好?” 许宣表情微微怔了怔:“呵……” 带着几分关切的问话,竟是同时想起来了。黛儿在一旁,可爱的小手将嘴巴紧紧捂住,才不至于笑出来。 这一次来,除了见见月余未曾谋面的少女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目的。黛儿在厅堂里站了一阵,随后心中觉得稍稍有些不妥,于是退出来。在屋檐前的石阶上坐着。小猫崽从远处跑过来,顺着她裙摆爬进她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叫唤几声。只是这样之后,黛儿转身朝身后的厅堂方向看了看,心情突然变得有些低落。这样的情绪,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何而来。 安静的厅堂门口,除了小猫的声音之外,就剩风吹树叶的声音。许家的下人们偶尔经过,望见厅堂之内正在交谈的书生和少女,表情暧昧之下,也就绕道离开了。 黛儿在屋檐下双手撑住耷拉的脑袋,低落的心情变得更加厉害了。 刚才吴婶的表情……真不好看。她心中这样想着,心情变得古古怪怪。 而在厅堂里,一些正式的谈话也能传进人的耳朵里。 “杭州那边的一个书生……叫李贤……”少女诉说的声音,带着几分苦恼的情绪。 “来提亲?哈……”书生的笑声,但不多时就止住了,因为对面少女正有些目光不善地望着他。于是就只好摊摊手,示意她接着说。 随着交谈的深入,有些事情就清晰起来了。说起来,提亲的人许宣居然是见过的。当日临仙楼墨展的过程中,有人出来讨酒水。其中一个书生,当时并没有注意,因此印象并不深刻。但是他身边的一人倒是记住了。 “那个邓宣明,是不是字慎虚的那个?” 许安绮闻言,俏脸上露出几分恼火。心中想着,我连人都不想见,至于字号又哪里记得住…… 许宣望着少女嗔怒的神色,也大概猜到她心中所想,于是微微耸耸肩:“肾虚嘛……”他这般说完之后,面色稍稍变得有些严肃。 “那个叫李贤的……居然有着这样的背景。”某一刻,书生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样的情绪之下,他在心中将一些东西做了权衡。 许安绮紧张地注意着他的表情,片刻之后,许宣的神情重新缓和下来,她也就知道对方应该有了决断了。 “只是……不是你姐姐的旧识么?既然为了她而来徽州,却又为何向你提亲?” 许安绮闻言,面色显出几分复杂,望着许宣欲言又止了几次,随后还是轻轻的吐出个词:“墨展……” “墨展?”许宣闻言露出疑惑的神情,实在是无法在墨展同眼下的提亲之间建立联系。 许安绮因此露出几分羞恼:“那日的墨展,那个李贤也是在现场的……据他所说,是妾身最后说的那方话……令他觉得……”少女说着,下意识地注意着许宣的神情,但见他依旧是一脸的从容,不由地心头觉得有些失望:“觉得妾身内心强大。” “呵……” “李贤原本是倾慕姐姐的优雅,但是见到妾身之后,就……就移情别恋了。”少女说出“移情别恋”这个词的时候,显得有些艰难:“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托付……”许安绮的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其实,这都怪汉文你……妾身当日是想着你常说的做人要霸气一点,才说了那番话的啊……”少女说到这里,稍稍停了停,随后望着许宣肯定地点点头:“嗯,就是这样的,怪你!” “好吧。” …… “妾身穷毕生之力,也要手刃仇寇。妾身是不害怕的……不害怕的哦!” 厅堂之内,书生模仿着少女曾经的口气,将她在临仙楼墨展上的话说出来。只是这些原本显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眼下换了环境,听起来就显得极为古怪了。他说完之后,总结般地说道:“所以说……装逼遭雷劈,你这是自作自受!” “汉文,你……”少女在他的对面,脸上露出几许委屈的神情。 “好了,且不说这些……临仙楼近来的局面,同眼下的事情有没有关系?”许宣正说着,外间突然有吵闹的声音传过来。 少女在许宣对面,委屈的神情在听到声音的瞬间便转为苦恼。 “又来了啊……” 她皱了皱眉头。 …… 许宣二人出门的时候,黛儿已经站起来了,手中抱着小猫崽,面色不善地盯着眼前的一群人。这群人穿着统一,大概是富贵人家的下人们。 “又是过来提亲的?”许宣望着半边统一打扮的富贵人家的下人们,冲许安绮这般问了一句。 少女在他身边,闻言轻巧地点了点头:“每日都过来,实在是不胜其烦……” 而云珠已经带了一群下人赶了过来,双方进行了一些对峙。 “滚啊,你们怎么如此不要脸?这是许家,岩镇许家……不是你们杭州……滚出去。”云珠插着腰这样骂着,话虽然狠,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力度。这些天,每日都要这般骂上一阵,也已经有些烦了。 云珠的话并没有起作用,骂声才刚落下,对面的人群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那管事越过云珠,目光现实朝不远处许安绮身边的许宣看了看,眼睛微微眯了眯,随后才冲不远处的许安绮拱了拱手。 文质彬彬的模样。 “许小姐……这里是纹银三千两,小的替我家少爷过来提亲。” 许安绮皱着眉头,正要说话,许宣伸手拉了她一把。 “三千两啊,嗯,不少了……回去告诉你们家少爷,这钱许家收下了。” 声音自厅堂之前斑驳的槐树叶影间响起来。 第264章争端起(一) 许宣笑着将话说完,而对面的地方,属于李贤的下人们面面相觑起来。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每日都过来许家,其实也已经是一件例行公事般的任务。至于许家的不断拒绝,也是已经习惯了的事情。横竖他们所要面对的,也只是那个叫云珠的悍婢的几句叫骂罢了。 原本的目的就是要许家为难,却不曾料到许家真的会有同意的一天,因此眼下从他们的表情上能看到的,都是某种意外或者始料未及的情绪。 想法也是这般的,但是没有想到许宣居然这样答应了。这样的情绪,连带着许家的一众下人们也是呆然的表情。 云珠伸手朝许宣指了指,下意识地便要出口成脏,但是等话到了嘴边的时候,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太妥当,情急之下,脑袋稍稍偏向一边。将一个正在发呆的许家下人吓了一跳。 许安绮皱了皱眉头,对于许宣的举动有些无法理解,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服:“汉文……” 许宣冲露出一个稍安勿躁地笑容,随后目光转向对面的管事:“就这样吧,这些钱……我们收下来了。” “这些财物……是用来提亲的。”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皱了皱眉头,强调了一下句。 “知道了啊……” “那此事……你们是答应了?”管事闻言,眉头松开。既然对方承认了这些礼金的用途,那么有些事情应该就是定下来了。心中微微的有些欣喜,负责替李贤来许家提亲的不止他一人,但是这件事情若是在他手上做成的……那么功劳肯定是跑不掉了。心中的喜悦才刚刚泛上来,但是下一刻,书生的话让他放松的心情微微凝了凝。 “没有啊……”许宣一边吩咐着许家的下人将礼金收好,一边笑着冲管事说道:“这么好的姑娘,三千两纹银哪里够?”他说着目光朝身边有些惊呆的少女看了看:“至于到底多少钱合适,唔……”书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沉吟的神色:“我也说不好……”随后稍稍走动两步,到得那管事身前,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要看诚意了。” “呃……”管事的目光微微呆滞了一下,口中惊叫起来:“怎能如此?”这样惊呼之后,他大概也知道是被耍了,心中剧烈起伏,到得最后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岂有此理。” 提亲在眼下来说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在人们的观念里,若是收下了礼金,但是随后反悔,那么就会为人所不齿。许家眼下的情况下,许宣也不至于让许家陷入这样的被动当中,因此所用的借口便是诚意不够。只是诚意这种东西,并没有一个衡量的标准。至于体现诚意的礼金什么时候算是足够,这个也是由许宣说了算的。 管事身后,下人们将情况搞清楚,立即急要冲上来做抢夺。但是许家的下人们早已经护住装着礼金的箱子纷纷朝后退过去。云珠插了腰在前面骂。场面轰乱地持续了一阵。毕竟是在许家的地盘,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因此管事带来的手并不多,也没有真正动手的胆子。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许宣。” 轰乱的场面里,管事认真的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说道。 “我们认识么?”许宣闻言笑道。 “并不认识,但是之后打交道的日子……或许会很多。”随后,那管事一佛衣袖,口中冷冷地说道:“三千两纹银而已,不要以为你们占了便宜……这些东西,根本不足一提。若真的拿来足够好的东西,嘿嘿,倒时候我们的‘诚意’恐怕你会消受不起……” “哦?有这种事么?”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笑着说道:“那么还真想见识一下呢。” “走着瞧。” “嗯,走着瞧了。”许宣笑眯眯地冲对面拱了拱手。 管事没有再多说什么,带头朝门口方向行去。一行人跟随在后面,面色上带着几分不甘。 许安绮满脸复杂的神色,望着许宣欲言又止了一阵,最后还是咬了咬牙:“汉文,这样的事情……厚道么?” 黛儿在一旁,将手中挣扎的小猫崽放下来,目光也是古古怪怪的。 “送上门的银子,哪有不要的道理?”许宣望着走出门的人群,随后偏头冲少女笑了笑:“横竖他们每天都要来,不过是想着让事情更激烈一些罢了……倒想看看李贤的应对手段。若是就此打住,那么许家会清净不少。若是那边还有后续的动作,也就可以有针对性的做准备了。” 许宣因为花山的事情之后,在王村耽搁了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日子过得也算充实,但是这样的情况下,对于岩镇在过去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就有些把握不足。虽然通过他人的解释,也能够理出一些思路,但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在做谋划的时候,就很难做到完备。因此他眼下的想法,便是试图同李贤进行一次最为直接的交手——这样的之后,或许也就有机会看清楚对方的行事手段,进行必要的回击了。 当然,至于他嫌三千两太少,也未必不是心中真实的想法。 管事已经走到门口,突然站住身子,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临仙楼……呵,完了。” 声音传过来,许安绮的脸色有些变了,但是许宣也只是稍稍怔了怔,随后意味莫名的笑了笑。 “呵呵。” 笑声并没有遮掩,在冬日午后有些昏黄慵懒的日光下响起来的时候,管事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莫非……临仙楼的事情,这个书生不知道么?这样的想法刚刚自心头升起,管事便在心中做了否定。不可能的,他是临仙楼背后真正的依仗,既然眼下已经身在岩镇,那么对于临仙楼的变故,没有可能不知道。 管事心中想着这些,下意识地便想回过头去看许宣的表情。但是动作到了一半的时候,就硬生生地止住了。 不行……这样的动作,显然是向那个书生示弱。 因此,从许宣的角度,也只是见到那边管事脑袋古怪地偏了一个角度,随后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265章争端起(二) 人已经离开,事情也就暂时告一段落。虽说许宣今日的举动,为许家平添了一笔不错的收入,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钱都显得有些烫手。 日光之下,许家的下人们散开了,黛儿抱着小猫崽去喂食。便留下许宣同许安绮二人继续了先前被打断的话题。 原本疑惑的是临仙楼眼下的危机同许家是否有关心的事情,但是从刚才那管事口中的话,也就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再疑惑了。当然,对于被许家再一次牵扯进麻烦的事情里,许宣心中难免有些复杂,但是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麻烦总是会有的,眼下是在临仙楼,以后随着他一步步朝前走,有些事情总躲不过去。倒不如在开始的时候,就以雷霆的手段将麻烦扼杀掉。就比如在墨业上的几次动作之后,虽然还有观望的人,但依旧敢同许家在墨业行当里过招的,已经没有了。 墨业是这样,那么酒楼的经营也是如此……对于许宣而言,只要有了计划,剩下的事情只要按部就班去做,一切也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因为李贤的插手,原本的一些危机应对方案大概需要做一些修正,不过横竖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一个月前,我那时候还在王村……”许宣想了想,冲许安绮问道。 “汉文你去王村做什么?” “是去发财的……”书生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喂,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我让人交给你的信里夹带了一个方子。” “是那个菜方么?妾身已经交给临仙楼了……不过,似乎也已经被泄露出去了。”少女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许歉然:“妾身也是想帮忙的,只是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事情太多了。而且,汉文你在信里说的,也只是要妾身保持必要关注,并没有一定要做什么……因此,也对于菜方会被泄露出去也就没有防备。” “泄露的好啊……”许宣望着少女精致的脸庞,高深莫测地笑道:“原本就是想其被泄露出去的……算算时间,有些事情也差不多了。” 古古怪怪的话,许安绮有些听不懂,但是这时候也知道,许宣在一个月前,似乎就对一些事情有了布置。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书生似乎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笑着说道:“有些事情,如果这个时候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若想看戏,那么马上就要开始了……”许宣说着目光微微上台,落在槐树郁郁苍苍的叶尖。 “我保证……会很好看的。” …… 随后的几日,岩镇依旧照常。很多在外经商的商贾回来了,给岩镇人们年前的时光带来了几分欣喜之外,也带来了很多外界的消息。比如京城啊、杭州啊、扬州啊……等等等。随之而来的,也有很多新奇的物事。 好天气一直持续,暖洋洋的日光照耀着人们每日生活中的每一处。原本以为的寒冬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所有人都为万历二年的暖冬而觉得心中喜悦。至于原本历史上的万历二年,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气,许宣并不清楚。但就眼下而言,他也有些无暇顾及气候。 雨、雪、风、霜…… 呵,随他吧。 这几日主要做的几件事,都和走街串巷联系在一起。当然,主要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游玩——即便接近年关的岩镇很热闹,但是这些时日下来,也已经看厌了。之所以还会来回不断关注熟悉的风景,所要做的也只是想对某些事情,做进一步的了解。 比如他每天都会在街头收些传单。这些原本在很多人来说比较新奇的东西,到得眼下已经开始泛滥起来。人们收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起来。原本会拿来观赏,但眼下就都拿来做些实用了。比如包裹一些东西,或是拿来习字……总之,关注上面信息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许宣很关注。 他所关注的当然不是传单的规格和形式,而恰恰是被其他人忽略的传单的内容本身。不用说,一段日子下来,收获巨大。 传单上的一些东西,很多都是将临仙楼原来的一些创新——无论是实物的菜肴,还是其他的服务性措施——拆开了。给人的感觉是,每一家酒楼继承了临仙楼原本的一部分。当然,这样的表现,更多的是在菜肴上体现出来。 原本临仙楼开发出来的菜肴,眼下在很多酒楼里都有出现。根据传单上的说法,当然是“某某大厨秘制”。 秘制个头啊……几百年后的东西了…… 看到这些说法,许宣也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八大菜系被除他之外的人在这个时代“秘制”出来,实在是一件很违背历史规律的事情。虽然他不至于不能接受历史被违背,但总还是觉得,这些事情还是他做起来比较合乎逻辑。 不过说起来,逻辑这个词……眼下似乎还未曾出现。这般想了想之后,微微走偏的情绪有被重新拉回来,放在眼前的事情之上。 岩镇很多的酒楼,明面或是暗里的举动,都是针对临仙楼而来的——这是已经知道事实。但随着这些天对街上传单的研究,以及去了各大酒楼吃了那些已经变了模样的八大菜系,和没有辣子的川味火锅……他还是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布置的。虽然这也是已经知道的事情,但是关键在于,布置这些东西的人,对这些酒楼有着全盘的掌控。 这些菜肴明显是经过有心人事先的整合之后,分配给个大酒楼的。虽然不知道背后的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但是从许宣的角度,其实反倒觉得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 最怕的其实就是各大酒楼各自为战,这样一通乱拳打过来,根本无法应对——没有丝毫轨迹的麻烦是最麻烦。但现在有人在背后指挥这一切,那么就有了章法,有了章法,一切就在游戏规则之内了。只是这样一来,所承担的压力也相应地要大的多…… 许宣走出玉屏楼的大门,觉得这家酒楼里的石锅鱼似乎比前几天更好吃了一些。 李贤…… 他望着东去的流水,笑了笑。 …… 第二日晨时,临仙楼门前放起了鞭炮。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引来了很多人的关注。这些人里面,更多的是小孩子。他们穿的鼓鼓囊囊地在一边蹦蹦跳跳,等待着响声过去之后,去捡拾一些还未曾燃尽的鞭炮。 临仙楼里又一次开张了。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生意被很多人抢走,临仙楼已经很久没有太大的经营了。虽然每日也有人来,但是大都是吃一碗面就走。临仙楼快要流落到要依靠早晨卖馒头、包子以及咸菜粥来维持了。 这个同先前的热闹比起来,寒碜地让人难以接受。 造成这样局面的原因很多,一方面是因为很多菜肴泄露出去,眼下很多家都有了,临仙楼的独特性就受到了影响。更为麻烦的一方面,是因为有专门的人会对在临仙楼消费的人们进行一些危及到人身安全的威胁和警告。早些时候,听说还有性子暴烈的人因此造了袭击,受了些伤。 知道许宣的人,对于有人敢针对临仙楼做出这样的举动,表现了极大的好奇。墨展那日来的那些大人物,很多人都看在眼里。这些人有意无意地,之后都被认为是临仙楼的背景,因此眼下有人居然不惧这些,悍然出生将临仙楼生生整到这样的地步,内里的某些东西,就让人很吃味了。 …… “这个叫面包……”许宣在临仙楼里,冲被他派人请来的方元夫解释道:“你吃吃看。” 方元夫闻言,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东西。这个被许宣称作面包的物事,看起来其实像极了眼下街边随意能见到的馒头…… 他心中这般想着,随后拿起来咬了一口。 一股古怪的味道之后,感觉到几分香甜的口感和奶味…… “加了鸡蛋,但是没有奶油,牛奶也很难找……因此只好先用羊奶代替。” “最麻烦的是烤炉,如果不是脑子里还有点印象,怕是很难搞出来的。”许宣低下头又拿了一块面包,随后将头抬起来的时候,微微怔了怔:“呃……” 方元夫在他的对面,口中鼓鼓囊囊的模样,手里的面包已经不见了。只有声音含含糊糊地传过来:“好吃……汉文,好吃!” 面包的碎屑掉在地上。 许宣见到他的样子,失声笑起来。 随后方元夫口中又叼了一只面包,似乎意识到声,于是皱了皱眉头:“汉文,这样的话……似乎颇耗钱财吧?会不会有问题?” 许宣拿了一直面包,神情有些感慨的看着。在听闻方元夫的话后冲他笑了笑:“是有问题……但是能花钱解决的问题其实都不叫问题。你可别忘了,眼下我们最不缺的,其实就是钱了。原本还在为怎么花而苦恼,现在不用了……”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不过眼下所用的倒不是那些钱。” “本才子略施小计,刚刚赚了三千两……” 第266章争端起(三) 二人随意的说着话,临仙楼里,小二们已经开始忙活了。将一些东西从后院厨房里搬出来,摆开在临仙楼前已经准备好的桌子上。 自从危机开始之后,他们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正式的事情可做,因此,面色上还是带着几分喜悦的。毕竟马上就要年关了,能多做些事,那么就能过一个充实的年。临仙楼在工钱方面,向来慷慨。 晨雾渐渐稀薄,露出城市的轮廓。 元盼盼也来了。这些天她无所事事,至于母亲被人杀掉的事情,凶手到底是何人,眼下的情况里横竖也有些看不到希望,因此她让自己忙起来的理由便是来临仙楼帮忙。当然,许宣有时候也会开着玩笑说起让他嫁人的事情,不过她似乎不屑一顾。 因为来的早,她也成为了面包早期的试吃者之一。相对于方元夫的大口咀嚼,女子的动作显得要文雅一些,但是表情上露出的意外和惊喜,比起方元夫也并没有少到哪里去。连续吃了几个面包,她摸着微微有些鼓起来的肚子问道:“这个东西,怎么做出来的?为什么要叫面包?” “如果你愿意,当然也可以叫馒头。” “呵……馒头可不是这个样子。” “反正都是麦子做的啊……面食。” 许宣笑着说道,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很多的事情都还在布置之中,因此几人便就着面包、馒头之类的进行了一些讨论。 “麦子一直都用来做馒头,或是面食,如果是面包的话……很多人大概接受不了吧?”元盼盼这般说道,手中的动作丝毫不慢,将桌子上最后一个面包抢在手中。 “谁说一直吃馒头的?”许宣笑着摇摇头,他在这些事情上是最有发言权的:“唐宋之前,可见不着馒头。”许宣说道这里,声音顿了顿:“其实不只是馒头……最初有麦子的时候,都是当做米来吃的……” 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麦子和面食是同步的。在许宣的印象里,中国似乎是个例外。根据古代文献的记载,许多世纪以来,古人食用麦子的方法和食用谷子、稻子是一样的,即所谓“粒食”。将麦子整粒蒸煮熟化之后,制成“麦饭”——或者也可以叫“麮”——,用筷子挟食。 但麦饭又粗又硬,口感并不好。于是人们便想到用磨来加工,变成了碎粒麦屑,使其更象北方的小米。紧接着再按小米的蒸煮方法加工成“麦饭”,这种麦饭虽然比整粒的麦饭要好吃一些,但仍然算不上是面食。真正的面食的兴起时间大抵,而普及却是在千年之后的唐代。 唐宋以后,虽然面食开始普及,但古人并没有象其他以麦子为主食的民族一样靠烤面包来养活自己,而依然是采用自己所惯用的方法,将面粉加工成馒头、包子、面条之类,蒸煮而食,故有笼饼、蒸饼和汤饼之称。 麦作的推广和面食的普及是分不开,只是这种面食也已是本土化后的面食。本应伴随麦作传入中土的烤面包,其实是在明末清初才由西方传教士利玛窦和汤若望等人带入中国,眼下还不到时候。许宣的作为,不知不觉中,又将原本的历史朝前推进了一步甚至更多。这些举动,眼下也只是新奇一些,其影响也只有随后人们从后往前看的时候,才能够发现。 元盼盼吃完面包,可爱的舌头将五指间的一些面包屑舔去,看起来挺没有形象的,不过她也不在乎。随后见到一旁在指挥着小二们的柳儿,兴冲冲地跑过去。留下方元夫同许宣二人在说些话。 “那些五峰遗宝里获得的东西,也到用出来的时候了……” “你指的是……” “呵。” …… 鞭炮一阵一阵地放着,引来众人的注意,但这样的注意里,人们的情绪变得古怪起来。看临仙楼的架势,今日怕是要开张,只是没有顾客,这样的雷声随后会下多大的雨,也并不知道。 倒是听闻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回来了,知道书生过往的人们,心中难免会有些期待——这可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主啊——临仙楼眼下面临这样的局面,原本对他所要做的事情就有猜测的人们,心头就有些热络了。 日头从天空中过去,日光从容,暖冬已经是没有疑问了。城外的人们从很多地方来到岩镇,随后走过一个十字街口,人便分流出一部分。但是这样路过几个街口之后,人流并没有明显的减少,由此也能知道人数之多。 这样的人流带来热闹,热闹发生在岩镇的很多地方,菜集、当铺、酒楼、茶馆、布行…… 一直到了日晒三更的时候,临县楼里除了一些被吸引来的看客之外,只有很少的人进入到其间,但也只是随意看了看,就退出去了。元盼盼冲那些离开的人背影看了一眼,伸出舌头吐了吐,满脸厌弃的样子。 许宣同方元夫在一旁喝茶,从容的模样,似乎并不为门前的门可罗雀的现状而担忧。柳儿在临县楼里指挥着小二门忙活,许宣偶尔插着双手过去指指点点说两句,模样看起来像前世的领导视察。也就在很多人觉得临仙楼此次举动所造成的影响也不过如此之时,方元夫放下手中的酒杯。 “来了。”他这般说到。随后目光同身边的许宣对视一眼,二人相视而笑。 “汉文,哈哈哈……汉文啊。”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里面的热情显然是装出来的,但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反倒显得很有意思。很多围观的人被吸引过去。紧接着注意到来人,面色上露出几分了然。 许宣站起身,走出临仙楼冲对面的来人拱手笑道:“黄兄,在下恭候多时了。” “好说、好说……”黄于升笑容满面,冬日里,手中依旧拿着折扇,才子风流的模样。 随后他走上石阶,朝身后跟着的黄家下人看了一眼,随后目光转向许宣。 “汉文,能用的下人我都带来了……够不够?” 第267章争端起(四) “呵,黄兄高义,今日要来的不仅仅是你一人……”许宣冲他笑着说道。 “这样的话……倒是有些期待了。”黄于升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随后说道:“先前临仙楼的事情,兄弟我也是颇为关切的,但是你一直不见人影,所以也不好出来说话。昨日在得到你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前来助阵。”他说完之后,伸手拍了拍许宣的肩膀:“兄弟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些了。” 他说完时候,冲许宣神秘的笑了笑:“你先前说的要热闹一点,所以,今日我还带了一些人……” 许宣闻言,微微怔了怔。 临仙楼里没有顾客敢来的局面一定要改变,这是许宣所做一切布置的关键。所要做的其实也简单,既然没有人,那么就自己来。用托这种事情,前世各种场合,也没有少见。只是听黄于升的话,他似乎还有些别的安排。 “汉文,你随后便知道了……”黄于升又笑了笑,随后二人进到临仙楼里。 …… “这个面包,从本钱来看,要比馒头高不少……这个没有问题么?”不愧是大商贾之家的后辈,只是稍稍接触一下,立刻就把握住问题的关键:“准备卖多少钱?” 许宣这些天一直在忙着这些,临仙楼抛开过去的一些东西,重新推出新的产品,也是眼下所要做的事情中极为关键的一环。只是他所制作的面包,完全是根据后世来的,比历史原本这个时代在西方出现的面包高了不止一筹。其间的奶、蛋之类的添加物,让制作一个面包所要的花费比起馒头来,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 “免费赠送。” “呃……这个,花费可就大了。” “不差钱的……”许宣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对方在临仙楼的事情上是大手笔,一定投入了巨大的资金……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比财力,其实我一点也不惧。”说完之后,丢给黄于升一个放心的表情。 “如果差钱……和兄弟说一句啊……对了,那个笑傲江湖……”闲闲碎碎地说起一些不相干的话题。 黄于升对许宣是佩服的,这种佩服经过先前的一些事情,一步步推到现在,已经有些盲目了。眼下他见到许宣满脸笃定的神情,因此也没有再去担心。 方元夫和黄于升笑着打了招呼,二人同属岩镇大族子弟,平日虽然没有太多的交往,但是互相之间也听过名号。依黄于升的性子,许宣的朋友那肯定也不会是他的敌人,因简简单单地说了几句之后,便也熟悉起来。而对于方元夫,他素来不喜的文人做派在黄于升身上也见不到,因此也没有拒绝对方的热情。 “黄兄……” “叫念卿啦……” “呵,念卿兄……” “这才对嘛。” 二人稍稍说了一阵话,随后黄于升面带惊讶地朝一旁的许宣问道:“汉文,你居然在教导方兄科考?”他说着,目光里露出几许亮色就再也遮掩不住了。 “不算教导……至多也只能说是辅导啊,做些真题什么的……” “这个……”黄于升听罢,面色犹犹豫豫了片刻,声音弱弱的问道:“这样的……唔,辅导……能到哪一步?” 许宣正在同身边的几个小二交代着接下来的事情,闻言随口说道:“大概能保证方兄一个举人的功名吧,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什么?”黄于升猛的一拍桌子站起来:“居然有这种事?” 黄于升的举动,引来了临仙楼里很多的目光。元盼盼正同柳儿在不远处说着话,黄于升的声音传过去的时候,将她吓了一跳,原本想说的话忘记了,因此冲黄于升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只是眼下这位盐商世家的公子已经顾及不了这些。他伸手一把抓住许宣:“汉文,嘿嘿……你看咱俩的关系……嘿嘿嘿……”声音响起来,有种贱贱的感觉。 “放手、放手……这样子人家会误会的。”许宣干咳的一声,这般说道。 黄于升松开抓住许宣的手:“汉文,你可不能不拉兄弟一把……家里的老头子,就盼着我能有出息。虽然我觉得做个秀才其实是世上最没出息的事情,但是奈何家里面就认这个……为了兄弟的后半生能多分些家产,你看……”他说到这里,冲许宣挤眉弄眼一番。 许宣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头,望了黄于升期待的目光耸耸肩:“好吧……” …… 便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天的锣鼓声。 “咚、咚、咚、咚……锵!” 随后唱戏的声音从街角处传过来。 一些熟悉的段子,所用的是时下流行的余姚唱腔,只是夹带了徽州府这边一些放音,稍稍有些不同。 咿咿呀呀的声音…… 许宣疑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黄于升,先前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出,想来也是黄于升安排的,不过对眼下的气氛来说,戏班的到来将热闹的场面朝最高处推过去。随后他凝神听了听所唱的内容,望着黄于升的表情顿时有些黑。 “有没有搞错……”许宣的声音惊疑不定地响起来:“窦娥冤?” 连带着听清了戏文的方元也是满脸古怪的表情。 黄于升在许宣对面,“刷”地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摇动两下,随后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你不知道,岩镇这边很多人就好这口。” 临仙楼外围观的人群开始聚集起来,在眼下,唱戏并不是一件随处可见的事情。除了富贵人家,一般人一年到头除了一些重要的节日,横竖是难以得见的。因此在戏班还没有正式到得临仙楼的时候,人群就轰轰烈烈地开始涌动。 “又有戏听……” “居然是窦娥冤……” “简直太好了。” 喧嚣的声音朝四周传扬开去,混合着戏曲的唱腔和乐器的鸣奏,将越来越多的人吸引过来了。 人群中,有旁观者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随后那人便慢慢退出人去,自远处去了。 戏班到得临仙楼前,开始正式地表演,临仙楼前宽敞的街道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一些原本过来的马车,在人群中挤了一阵,随后有些无奈地退回去。那车夫因为听戏入神的缘故,一时忘记挥动手中的马鞭,引来车中主人的一阵喝骂。 黄于升望着眼前的一些冲许宣笑道:“如果要热闹的话,汉文,这个应该够了吧?” 许宣同方元夫对视一眼,随后笑着摇了摇头:“你同我想到一处去了。” 他的话音刚落,随后街角处又传来声音。 “嘿!”“哈!”“轰!” 随后是急如骤雨的脚步声。 人影飞速而来,走得并不是直线,而是顺着沿街的墙,足尖轻点,在空中一个转体。另外几个人则是连番的筋斗,不停地朝临仙楼翻过来。 黄于升嘴巴微微变成圆形,随后反应过来,狠狠地在许宣肩头拍了一下:“可以啊,汉文……你居然想到了杂耍。” “咳、咳……”这个时候,方元夫在黄于升对面剧烈的咳嗽了几声,表情有些尴尬。这样的举动之后,黄于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方元夫望着远处的涌动的人群:“咳,那个空翻的是在下师妹……念卿方才‘杂耍’的评价,万万不可再说,否则让她听到……”方元夫说道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了?”黄于升疑惑地又问了一句。 许宣这是在旁边身有同感地点点头:“会有血光之灾啊,骚年!” “呃……” 便在这时候,临仙楼外传来了一阵喝彩声。 “好!” 黄于升抬眼朝外间望去,英姿飒爽的女子正左掌紧贴着右拳,朝众人平平地推了推,随后目光朝临仙楼里望过来,带着几分明显的不善。 黄于升见到女子这样的眼神,微微咽了咽口水。 “就着一下,你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么?”许宣面带复杂地对黄于升说道。 “多少?” 许宣伸出五指在他面前翻了翻。 “一百两?居然这么多……我请来的戏班才花了五十两。”黄于升声音因为,微微有些尖锐。 但是话语才落下来,许宣的声音带着几分复杂,紧接着响起来。 “是一千两。” “……” 随后戏班人马稍稍让出一些场地,郑婉仪等人便在空地上进行了一些表演性质的武术表演。至于项目,也是原先定好的,无非是“胸口碎大石”之类的……眼下很多人都喜欢看这些。 老六胸口举着石头,随后被身边的牛峰一锤子砸在上面。 巨石应声碎裂,叫好声纷纷响起来。 “这种事情……”老六望着身边的牛峰,尴尬地说道:“真的不想再做第二次了,真不知道师父为何会答应那个家伙。”他正这般抱怨的时候,身边郑婉仪口中厉喝一声。 “看拳!” …… 岩镇的某一处宅院内,从容的日光照耀下来,有人正在说话。 “玉屏楼三千两,金风楼的数目还不曾统计出来,不过大概也是这个数。还有其他的一些酒楼已经人员的费用……总计大概已经花出去纹银一万两,当然,这还不算许家前些日子讹去的三千两。” “呵,只要能将临仙楼整垮,这些花费就都是值得的。横竖也就几万两,算不得大钱……”声音说道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听说今日临仙楼很热闹啊。” 第268章风波扬(一) “热闹啊……”话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是喝茶的声音,晴朗的日光下,这里有着同年关的忙碌有些疏离的闲情。茶杯随后被人放在桌子上,清脆的碰撞声之后,说话的声音又接着响起来:“宣明,你怎么看?” “这些不是在预料之中么?那个叫许宣的书生虽然穷了点,但是并不傻。眼下临仙楼没有客人敢去,他肯定要做些什么……至于那些戏班或是杂耍,总能吸引些注意。这些热闹过后,肯定还会推出一些新式的菜肴之类的……真不知道他哪里懂的这些东西,如果不是看他不顺眼,我都有将他聘来做厨子的想法了。”叫邓宣明的人,身后有侍女的捶背,他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新式的菜肴眼下倒还没有出现,大概没到时间吧……” 二人正说着话,中年的管事匆匆才外面走进来,脚步走得疾,带着身边的几片落叶腾空飘荡起来,随后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落下。 这处院落是邓宣明从一位岩镇富商手中重金盘下来了,出门能见到东流的河水,背后靠着小山,风水格局在徽州的民宅里属于上等。另外,门外的一片竹林颇得李贤喜爱,因此买下的时候也没有还价。那位富商自然满心欢喜这样的买卖。随后稍稍做了一番打理,其实东西都是齐全的,横竖只要住人也就可以了。这些日子在这边,倒是过的比杭州还要惬意是上不少。不过有时候邓宣明会得意的将这里称作“行宫”,随后在李贤严肃的有些吓人的目光里缩缩脑袋。 真是没有意思,读书人都太严肃了,不好开玩笑,连李贤也不能免俗。 “二位少爷……”日光下,管事的冲李贤等人拱了拱手,口中说着一些话,下一刻…… “面包?听你的描述,不就是馒头么……”邓宣明疑惑地看了身边的李贤一眼,随后冲管事伸伸手:“拿来瞧瞧……” 随后日光下,一些带着疑惑的声音古怪地响起来。 “味道倒是不错……这个肯定不便宜……那个许宣,他要做什么?” …… 临仙楼前,“窦娥冤”的演出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在眼下的大明朝,苦情戏有着很大的市场,茶余饭后谈论起来,经常是带着唏嘘的。。有老妇人拿了帕子在擦眼泪,口中发出一些听起来带着几分凄苦的声音。 “挨千刀的……那小娘子好生可怜。” “狗官呐!” “吃人的世道……” 哭哭啼啼的,显然是带入了情景之中,有些撕心裂肺,怎么看都有几分找虐的倾向。 而另外的一些人,“窦娥冤”大概是看了很多遍的,因此即便再感人,也已经习惯了,倒不至于有太大的反应。反而被一旁“胸口碎大石”的表演吸引了心神,他们他们发出惊叹的声音,不时鼓掌。 最让人觉得开心的,其实是那个女子悍然出手之下,打伤了同伴的眼睛。这个……演的好逼真的,应该会很痛吧? 众人心中这般想法,手上不觉用力地又拍了拍。 许宣坐在临仙楼里的太师椅上,见到这样一幕,缓缓伸出手将脸遮住,似乎有些不忍目睹。 “可怜的老六啊,大概会觉得……很委屈吧?” “汉文,你先前同老六一定要师妹过来,师父的命令她又不敢违抗,这般丢脸的事情……因此眼下她大概也是在进行一些报复。不过,老六还好了,习武之人受些轻伤,也是常有的事情。到是你……”方元夫说到这里,声音止住了,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显。 许宣闻言怔了怔了,将手放下来,想了想,同方元夫咬咬牙说道:“两千两!” “呵,你还是同师妹去说吧……” 时间过去,热闹的场面里,人们喊疼了嗓子,拍红了手掌。 许宣站起身,在临仙楼前站住身子朝外间看了一眼:“这里面……应该有对方的人?” 方元夫笑了笑,没有说话。而黄于升在一旁,有些疑惑的看了二人一眼。 “那么有些事情,也可以开始了。”许宣转过来,笑容在黄于升眼中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随后临仙楼的小二们按照先前的安排,走到楼前,开始高声说话了。 …… “十文钱,随便吃?”院落里,邓宣明的声音惊疑不定的说道:“他这是疯了么?” 管事的身边站了一个下人打扮的年轻人——他先前刚从临仙楼过来——闻言身子稍稍躬了躬:“那个什么自助餐,是临仙楼今日的放出来的。说是前期酬宾,一个月之内每日午时和夜间提供一场……临仙楼提供各种饭菜、烤肉、酒水、以及蔬果。不论是谁,只要在临仙楼支付十文钱,便能够随意吃喝。眼下已经有很多人受了诱惑进去吃喝起来,很有气氛了。” 下人呐呐地将一些事情说出来,李贤在一旁渐渐皱起了眉头。宽敞的院落于是变得有些安静。 “看来今日临仙楼所做事情的关键便在这里了……”李贤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只是才送到嘴边的时候,又将茶盏放回去:“这种方式……对顾客来说,用餐时不受任何约束,随心所欲,想吃什么菜就取什么菜,吃多少取多少;对临仙楼而言,自然也可以省去了许多劳力和人力,减轻小二们的负担……可是十文钱……”他说到这里轻轻地笑了一声:“呵,怎么可能?” 只是听了那下人的解说,李贤对于自助餐的形式便有了大致的把握,由此可以看出他在一些事情的接受能力上其实很出众。但是随后也发现了问题,这样的自助餐背后,临仙楼所提供并非粗茶淡饭而是一些货真价实的上好饭菜和酒水……十文钱简直就等同于免费一般。 “有多少人在吃?可有记下来?”邓宣明站起身,他的反应并不李贤慢,随后说道:“随后通知李三,一一上门找过去……通通都要教训。” “恐怕……事不可为。”管事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旁的李贤一眼,见他脸上平静无波,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进去的人太多了,男女老少……十文钱并不多,即便再穷,也能够出得起。若是都教训了,怕是会引起民愤……”管事说到这里声音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临仙楼或许有一些积累,但是也不可能支撑这样的消耗太久。不再等等么?” “呵呵,那个许宣……打的恐怕就是这个主意。”李贤将一些事情想通之后,眉头稍稍松开来:“打!” “呃……”邓宣明微微愣了愣:“李贤,我没有听错吧?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我没有听错吧?” “原本以为那许宣会推出一些新式的菜肴……面包……也算是了吧。唔,但是眼下叫自助餐的东西,还是超出预计……岩镇这边待了也有一些时日了,我想事情应该快点结束,毕竟年关没几天,争取回杭州过年……眼下也不需要顾忌什么,上下我都已经打点好。徽州府这边,知道我身份的人,没有人那么不开眼。” “那么……派人去通知李三。” “不必了,这一次,李三恐怕用不上……留在后面吧。” 李贤说完之后,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轻轻喝了一口。 …… 管事领命去做安排,李贤看着一旁的面色古怪的邓宣明笑了笑:“有话说?” 邓宣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李贤,这不像你……在杭州的时候,你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说的那啥一些……就是知书达理。先前我派李三打人的时候,你似乎并不乐意。但眼下却这样子……我都怀疑你先前的做派是不是装的。” 李贤闻言笑道:“无所谓装与不装。大丈夫生于世,便应该做想做的事情。在杭州的时候,你被家里束缚,横竖不得自由,我又何尝不是这般?”李贤说着拿起身边的茶壶,替邓宣明的杯中斟满,随后说道:“做事情,只问结果,至于过程其实无关紧要……先前之所以不喜,是因为用李三那样的人,我并不满意。但眼下……” “除了李三,这一次你找何人帮忙?” “汪季舒最近派人向我示好……虽然说内里的目的并不在我,但是我并不介意利用一下。那许宣据闻背后有刘守义的支持,他二人虽然友善,但是如果汪季舒真的要出面,那么刘守义大概也不至于替许宣出头。” “为了一个生意人,将军队引过来……怎么看都有些大材小用啊。”邓宣明皱了皱眉头。 李贤已经笑着看过来:“宣明,你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在何处么?”他说完不等邓宣明回答,接着说道:“你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只是在一般的事情上。心中的格局偏小,因此真正做起事来,横竖也和一般人一样……瞻前顾后。” 得了李贤这般评价的邓宣明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话。 第269章风波扬(二) 临仙楼热热闹闹的场面,的确是很久不曾见到了的。先前有人因为在临仙楼消费随后被人威胁的一幕幕还在眼前,原本很多人已经打定主意,今日不会再进到临仙楼里。但是待到临仙楼的小二们将关于“自助餐”的消息抛出来之后,人们发现不论先前下了怎样坚定的决心,在这样的好处面前,横竖都没有抵抗力可言。 管他呢,死便死了,先吃了再说……况且并不会死。 很多人心头的想法大抵都是这般。 “不得不说,有时候只要有足够的筹码,人就往往能一再突破心中的底线……”许宣在临仙楼里冲着黄于升摊了摊手,这般说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游离,躲躲闪闪的感觉。黄于升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了不远处正面色不善的郑婉仪。 黄于升想了想,冲女子露出一个自以为满意的笑容,但是回应他的也只是一个带着杀气的眼神。 这样的女人……不太好惹啊。 心中已经知道事情经过的黄于升,眼神带着几分同情地看了一眼身边的许宣。这个时候,书生自然也能感受到身后如芒在背的女子的目光。那边已经在临仙楼里坐下来吃东西的老六,望着许宣的目光里也稍稍带着几分幽怨。 小二们看着临仙楼里热热闹闹的场面,大快朵颐的人群,心情有些复杂。虽然是一个月没有见到人满为患的情景,但是这样的场面背后,损失也是极为惊人的。单单是眼下正午的这一场“自助餐”,临仙楼就已经朝里投入了数百两银钱。这个是不可能回本的。那些个十文钱,看起来就像个笑话一般。并且,据那个书生所说,这才只是开始…… 虽然看起来很有面子,但是……哪里来那么多的钱? 心中虽然有着这样的疑惑,但是小二们更多的也只是担心这样的过程里,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收入。只要能保证过一个殷实的年,那么“自助餐”……就由它去吧。 “老六兄啊……哈哈哈。”许宣讪笑着过去打招呼,手中提了一坛子的“徽酿”。这是临仙楼的主打酒水,因为酿造方法只有他一个人会,因此眼下临仙楼的菜方虽然泄露出去,但是酒水还是保证了独一无二。 老六的怨念在见到许宣手中的酒坛之后,就已经烟消云散。 “嘿,有酒……”老六连忙接过来,将身边的孔二等人身前的酒杯全部斟满,随后自己抱着坛子喝了两口:“嘶……哈……这酒辣!” 很多人在小二的指引下去取食物,随后兴高采烈地坐着吃。有的人就如同在家中一样,端着盛了烤肉的盘子来回走动,同熟识的人打个招呼,交换一些对于食物的心得。气氛显得轻松而活跃。 许宣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这样的氛围,都是事先就准备营造的,看起来效果不错。临仙楼以后当然不可能专门经营自助餐,但是就眼下来说,通过这种方式将流失的人气重新聚集起来,不失为一种不错的方式。至于钱……嗯,他是有钱的。 当然,这个背后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要解决。那个叫李三的……许宣心中想着这些,目光看了一眼身边的老六。老六正抱着坛子喝着酒,见许宣望着他,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喝好。”许宣冲他笑了笑,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街道传来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整齐,正“轰隆隆”地碾过来,临仙楼里喧闹的气氛被这样的声音冲开了。 这样整齐的脚步声……许宣微微怔了怔,这时候,方元夫悄然都到他的身边,目光带着凝重。 临仙楼里,很多正在用餐的顾客们,脸上都露出几分惊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的在大快朵颐,被身边的人用身子顶了顶,随后就意识到了什么。 “让开、让开……”有人的声音再外喊道,街道上传来一些惊呼的声音。 整齐的脚步声到得临仙楼前停住了。 这是……许宣目光猛的一凝…… 军队! 片刻之前还是热闹非凡的临仙楼,变的鸦雀无声。很多人茫然间根本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即便军士的身影已经能够见到了,但是思绪根本跟不上。一些菜肴在口中,下意识的咀嚼两口。 “谁是许宣?” 军士中人有头目走出来,朝四周观望的人群看了一眼,随后声音冲着临仙楼而来。 许宣示意临仙楼中正在用餐的人们稍晚勿躁,随后快步走到了临仙楼外。老六放下酒坛子,站起身来。随后被方元夫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郑婉仪脸上则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敢戏耍本小姐……活该你倒霉了。 许宣在临县楼前的日光下眯了眯眼睛,看清了对面军士的打扮。人数并不算多,只是三十余人的样子,但是因为统一的制式军服穿在身上,显得气势十足。许宣的双手,猛然间捏紧…… 与此同时,临仙楼里,柳儿轻轻捂着嘴巴惊呼了一声:“啊……”元盼盼在一旁,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汪季舒……”许宣目光闪动几下,心头剧烈起伏,但是一些情绪很快被他压了下去,随后露出笑容冲对面的军士笑道:“这位军爷,有何指教?” “谁是许宣?”军士并没有理会他,冷冷地问道。 “里边请,今日的临仙楼正开门迎客……” “若是再不回答……休怪我等不客气。”声音说到这里,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蛮横。 许宣沉默地望了望对方,轻轻地笑了笑:“敢问军爷……”声音说到这里,笑容更加明显了:“你娘贵姓?” 那军士闻言,脸色猛的一沉,随后笑道:“既然问你不说,那么随后就没有那么好的事情了……弟兄们,今日将这个酒楼夷平了。给我动手。” 轰隆隆的脚步声,朝临仙楼涌过来。 酒楼里的食客,面色带着惊骇,有胆小一些的已经吓得叫出声来了。这个时候,觉得自己本不应该进到临仙楼里的。 第270章风波扬(三) 军士们冲进临仙楼里,靠近门口桌子被掀翻,盘盏之类的东西打碎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划破冬日的暖阳,听起来有几分刺耳。 “乒呤哐啷!” 那一桌原本有人坐着,被这样的动作惊呆了,手中呐呐的保持着我筷子的动作,随后有些油渍溅到脸上,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短暂的间隙,人们的情绪经历了最初惊讶到了紧接着的惊骇,再到的此刻,安安静静的临仙楼里,似乎也情绪也没有了。 这些军士,平日里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即便只是看一眼也会觉得很吓人,眼下全部冲入了临仙楼之中。 同军队闹出了矛盾,临仙楼到底做了什么? 外间围着观看的人们,因为搞不清楚情况,就显得很疑惑。但是这样疑惑的背后,好奇心反倒更浓郁了几分。岩镇平日的生活里,琐碎平淡是主旋律,谁家死人,谁家嫁女,就已经是热闹到不行的事情了,可以供人在茶余饭后说上很久。 除了一个月前那一个雪夜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再比眼下的情况更吸引人。 军士们掀翻一张桌子造成的威慑已经足够,小二们惊疑不定地拥挤在一边,这个时候脸上的神色根本不可能淡定。他们横竖只是普通人,平日所遇到最大的麻烦大抵也只是一些顾客的刁难,或者更糟糕一些,遇到几个地痞恶霸支流讹诈些财物。但这些横竖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柳儿大大的眼睛在最初的时候,闪过一丝害怕,但是随后也就安静下来。一个月前,就是同样穿着眼前这些军服的人们,将利箭射入她的身体。她之所以没有死掉,也是因为幸运。害怕的余悸在心底存留了下来,之后就一直不愿去回想。眼下再一次遇到这些军士,这些情绪便无法抑制了。 元盼盼明显能感觉身边高个少女的情绪。 手还在发抖呢……面色虽然平静,但似乎也只是强自镇定啊,真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怕成这样?那些当兵的很吓人,没有错,还掀翻了桌子……但是,他们做事情也不可能无所顾忌,眼下临仙楼里多的是无辜的人们……人身安全总还是可以保证的罢? 只是片刻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很多意识过来的人们,纷纷朝临仙楼外涌去。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被波及进去,那可就是无妄之灾。当然,走得时候,还不忘记将桌上的烧鸡顺走…… 这些,可是花了钱的,十文呢…… 许宣并没有在意身边慌乱拥挤出去的人群,他迎着对面军士鄙夷或者说是不屑的眼神,慢慢蹲下身子,将一只沾染了油渍的面包捡起来拿在手里。 “你们这么凶……你父母知道么?”书生声音轻轻地说了句,随后将面包上沾了油渍的部分掰掉,声音接着响起来:“这可是好东西,你们都还没有吃……就糟蹋了。” 总体来说,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军士们的举动就变得愤怒或是其他,大抵还是平静的。借着这样的动作,他将心头一些东西理清楚,随后声音复杂的叹了口气。 原本所想的最坏的结局便是那个叫李三的恶霸过来做一番威胁,这样的威胁并不可怕,他甚至不需要特别费心去应对。方元夫等人在这里,就已经足够震慑住场面了——或许那个叫李三的很能打,但是自己这边能打的更多一些。但是不曾料到的是,对方居然出动了军队……只是为了这样的小事情。 争风吃醋……呵,争风吃醋到了这一步,真的有些不知道如何去评价那个叫李贤的书生了…… 许宣将身边的面包随手扔掉,心头的思路理清楚了一些。 这是汪季舒的下属,先前在花山的时候见过……不可能不是。想着李贤的身份,能够走通汪季舒的这条路子,也是情理之中。至于别的原因,大概是汪季舒在花山不曾将他杀掉,眼下也想对事情做一些后续的追究吧。 事情有些麻烦。 面对这军队,方元夫等人已经不好再出手了。否则随便一顶帽子扣下来,就是谋反的大罪,没人能够承担的起。但是看眼下的情形,即便想要忍气吞声,似乎也不太可能了。 “我知道你便是许宣……”领头的军士伸手从一旁的桌子上取了一只鸡腿,随意地嚼了几口,“呸”的一声吐在地上:“真难吃……” 鸡腿当然不会很难吃,只是这个是军士所作出的样子,也只是为了进一步威慑。有时候,流氓只是穿了一身不同的衣服而已。 “我接到消息,临仙楼的经营有些问题……所以过来看看,识相的就先让开,等爷爷将这酒楼砸了,也就是了。如果不识抬举……人若是出了问题,那就不好看了。”那军士说着朝前走了几步,伸手在许宣肩头拍了拍:“你是识相的,是不是?” 不远处老六一拍桌子站起来,孔二在一旁眼疾手快的将他按住。不过军士还是注意到他了,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怎么……似乎有人不太服气?”他说着冲老六点了点:“你过来。” 方元夫这个时候从一旁斜斜地插进来:“这位军爷,我那兄弟不太懂事……你大人有大量。”这个是,脸上勉强露出一些笑容,所说的大概也是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那军士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后目光落到方元夫右手的手背上,便再也挪不开了。他目光定定的看了半晌,随后抬起头。 “我记得你……”军士说完这些,眼神已经开始狰狞起来:“一个月前,是我亲自射的箭。” 这句话说出来,许宣的脸色微微变了。 今日将方元夫等人喊过来,除了希望他们做一些帮忙之外,另外也是想借机对他们在花山的一些帮助表示感谢。但是不想到,居然被人认出来了。许宣皱了皱眉头,随后歉疚了看了一眼身边的方元夫。 “还有那个女人……身受了两箭,居然没有死么?” 顺着军士的目光望过去,柳儿掩着嘴,满脸惊骇。 第271章风波扬(四) 军士的神色不再似先前的嚣张和蛮横,而是变得严肃起来。很多日子之前花山发生的事情,在他心头浮现。当时他作为汪季舒直系的下属,对于那些惊人的财富自然是心中有数的。在当日水边的清晨,他是主张追杀进入密林的许宣等人中最坚定的军士之一。后来汪季舒出于些考虑,并没有采纳他的意见,他因此心中颇有些不甘。眼下再一次见到许宣等人,从方元夫的伤口中将一些事情做了联想,这些不甘的情绪再一次自心中泛起,态度就有些不一样了。 原本他领命过来,其实对这样的差事也有些不齿。当兵的人跑来做这些事情,虽然眼下看起来威风,但是事后肯定还是会被人戳着后背骂上几句的。但是上峰的命令,也没有违抗的理由,他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到得眼下认清了许宣等人的身份,对于汪季舒下达的命令,心中才终于反应过来。 “嘿,原本是想着临仙楼砸了便走的,但是眼下我却改变了注意。”他说着伸手朝许宣点了点:“这几个人……带走!” 一些军士得了命令,走上前来,其中一人粗壮的双手伸像许宣。方元夫在一旁,脸上勉强的笑容再也见不到了,没有任何迟疑的也将手伸出去。那军士意识到他的动作,探出的手陡然翻动,试图抓住方元夫的手臂。只是方元夫的动作看起来慢,但是也只是顷刻之间,便走在军士之前。二人之间的差距,并没有所谓的交手可言,方元夫只是压住他的手,微微朝下猛得一按。 “嘎啦。” 电光火石之间,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个军士闷哼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稍稍后退半步,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渗出来。随后他的左手稍稍在右手手腕处稍稍扶了一把,右手的整个手掌耷拉下来,显然已经脱臼了。 “大胆刁民……” 那军士在一旁见状,厉声喝道,随后一掌朝方元夫拍过来。军士头目或许并不像北方那些军人那般直接在军阵中冲杀,因此出手之间也只是凌厉一些,并没有那种生死之间酝酿出来的血腥气势。但即便如此,也足够震慑到一般人了。 但这些对于方元夫来说,并不够。他面色不变,随后右掌随意翻动,同军士直直地对了一掌,之后那军士连退了三步方才将身子稳住。 方元夫是可以同穆云槐较量的人,这个军士头目或许有些艺业,但是在他面前横竖都有些不够看。 军士眼神闪烁了一番,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虽然他看起来像一个老实巴交的书生……读书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身手呢?心中有着这样的疑惑,但是情况已经容不得他再细细思量了。随后他稍稍沉默,一咬牙将腰间的军刀抽出来。 “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颇有杀伤力的一句话之后,方元夫也没有后续的动作了,即便是性子冲动的老六,在不远处的地方,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这个时候若要再反抗,真的就是在找死了。虽然这些军士对于他们来说,解决起来并不算特别麻烦。但是这样之后呢? 恐怕只能亡命天涯。 军士的举动之后,“嗖、嗖、嗖”的一阵刀锋摩擦着刀鞘的声音,三十几个军卒都将手中的利刃拔了出来。 “老实一点。”军士狞笑着说了一声。 方元夫朝许宣看了一眼,军士过去绑缚他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再反抗。 柳儿在不远处,俏脸有些泛白。她只是一个寻常的渔家女,先前在花山虽然经历了一些事情,但是并不足以让她在眼下的情况下保持冷静。 “哎,你们做什么……你们……”元盼盼在一旁,见到军士们的举动,开口准备说话,但是随后那些军士们连她也一道绑缚了起来。 同样遭罪的还有黄于升。 盐商家的公子,这时候双手被缚在身后,表情复杂地望着许宣:“汉文……这样的事情,你先前可没有说明啊。” 许宣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黄于升带着几分怨念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他也不曾听到。一个军士朝他走过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许宣沉默地想了想,抬起头朝那个向他走来的军士露出一个笑容,右手迅速地朝怀里探进去。 “汉文……”方元夫注意到他的动作,表情稍稍怔了怔,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在一旁低低地喝到:“不可!” 这样的警告,在许宣这里并没有造成影响。军士已经朝许宣伸出手,下一刻,他的结局就是如同方元夫一样被绑缚起来。 “其实真的不想到这一步……你们逼我的。我开了个酒店,又不是天上人间,你们来抓我还有我的同伴……实在是将我吓到了。”许宣带笑的声音显得古怪:“后果我已经不想去管了……反正有人说过,只要不死人就可以。我赌了!” 军士听着许宣的话,有些无所谓的笑了笑。这样的书生,在他面前并没有反抗力可言,大概也只能做一些言语上的威胁吧。 许宣的笑容便的很灿烂,右手终于从怀里拿出来。 军士注意到书生手中有些古怪的物事…… 带着异域风格的一件事物,当然,军士可能无法用这样的词语来描述,但是并不妨碍他有这样类似的感觉。这件东西后方的手把握在书生手中,一直黑洞洞的管口对准他。 他想了想,也没有在意,手继续朝许宣伸过去。 书生的笑容到得了顶点,望着已经接近他的年轻军士微微比划了一个口型。 “嘭!” 剧大响声自临仙楼里响起来,紧接着是一声剧烈的惨嚎,两者之间几乎没任何间隔。 叫的那样惨啊……围观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发生的事情,只是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还是让他们心中有些疑惑……这样的声音,就跟死了爹妈一样。 “扑棱棱……” 一些冬日的鸟雀被声音惊扰,从日光流泻的枝叶间拍着翅膀飞起来。 “啊……” “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用行动告诉他,我很害怕啊。” “关门!关门!关门!” “流血了……你们看,流了这么多的血。” “怎么会这样?你做了什么……” …… 临仙楼的大门在对面关闭起来,在这之前,还是有一些吵吵闹闹的喧哗声音从临仙楼里传了出来,打破了片刻之前压抑的安静。 “如果不止血,他可能会死~~~” 书生冷冰冰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感情。 …… 岩镇临水的某处大宅里,李贤将手中的书放下来,冲身边来回走动的邓宣明说道:“你说……临仙楼的事情,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邓宣明正吃着梨,闻言狠狠的咬了一大口:“汪季舒既然肯出面,能有什么问题?那个许宣,若是敢有丝毫反抗一下,我们随后正好可以编织出罪名,安在他的头上。” “呵,也是……” “李贤,其实我比较奇怪的是……汪季舒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出手,这件事的影响毕竟是很恶劣的。” “其实我也奇怪……”李贤想了想说道:“不过眼下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既然决定出面,那么自然会将事情做到底的。” 随着临仙楼的闭门,里面的一些情景就见不到了。围观的人们凭着先前电光火石之间的一些印象,知道那个书生似乎从怀里取出一些物事,随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但这种变化到底是什么,眼下还看不清楚。 面面相觑间,有人注意到街角那方有人队伍过来。一群人也是比较整齐的步伐,至于身上穿的服装…… 呃。 临仙楼里,先前的军士头目将手中的军刀直直的朝许宣指过去。身边属下痛苦的呻吟传过来,令他的目光有些惊疑不定。 那书生手中握着的是什么东西…… 火器么?怎么会有这样的火器,这样小……威力还这样大。 血腥的气息在临仙楼的堂前蔓延,很多小二都是惊呆的表情。对于这临仙楼背后真正的东家的举动,有些看不懂。但是那些血实实在在的,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就把人伤成那样子了…… 军卒躺在地上,小腹处被开了一个大口,血从里面不断涌出来。他颤抖着双手试图去堵,但是流血很快将他的双手染后,并没有任何减缓的趋势。 书生在对面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整理着手中的东西,几声“喀拉”“喀拉”的响动之后,待军士头目将刀指向他的时候,他再一次举起手中黑洞洞的管口。 “燧发枪……好像效果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书生的笑容,显得有些可恶。 领头的军士目光盯着管口看了看,先前手下手上的一幕还在眼前,他觉得那个叫燧发枪的东西…… 有些可怕。 这么近的距离,即便换做是他,也没有躲避的可能。 这种害怕的情绪,让军士觉得有些羞辱,随后他目光带上几分狠戾:“你做这些,就代表你已经死了。同官军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没有人能够救你。” 许宣闻言正准备说话,临仙楼外突然有声音传过来。 “真的……不能救了吗?”说话的声音有些惫懒:“是你的意思,还是汪季舒的意思?” 第272章风波扬(五) 惫懒的声音因为门板的阻隔,传过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的,不过听到这话的人,脸上都是各自不同的神情。军卒们有些疑惑,这个时候,有些奇怪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胆子说这样的话。而许宣同身边的方元夫对视一眼,随后“呵”地笑出声来。 军士头目一句狠话才说出来,立刻就被人否定掉了,这样之后,心情自然不好。但是许宣手中黑洞洞的管口指着他,他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临仙楼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日光洒进来,随后便能见到来人的身影了。 这是……飞鱼服! 头目偏头看了一眼,眼神开始变得惊疑不定…… 锦衣卫! 飞鱼服是锦衣卫的标志性装扮,当然很多时候因为太过惹眼了一些,光天化日之下,是很少穿的。但是这些东西毕竟不陌生了,即便不穿,眼下也都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令狐楚手中扛着大刀,从门外走进来。 “好热闹,这么多人啊。不过你怎么还活着?呃……”令狐楚望着许宣撇了撇嘴,随后目光落在许宣手中的物事上,面色微微变了变。随后他偏了偏头,也就注意到不远处躺在地上呻吟军卒。小腹处的血迹不断渗出来,双手重叠地压在上面,但是流血并没有因此止住。 明显是被外物所伤……肯定不是利器。令狐楚心中做出一些判断,随后目光再一次落在许宣手中,眼神微微眯起来了。这一刻,就在也见不到先前的惫懒模样了。 许宣注意到他的眼神,耸了耸肩笑道:“燧发枪……” “这是火器的名字么?”令狐楚皱了皱眉头,又看了那手上的军卒,随后眼神才稍稍有些缓和。 燧发枪眼下也只是才被造出来不久,在大明朝,还没有与之相适应的名字。因此令狐楚并不曾听过。但是,有些东西是相通,燧发枪的造型,配合着受伤的军卒,那么有些判断也就不难得出来。 许宣突然将燧发枪的枪口对准令狐楚:“不许动!” 令狐楚看这许宣的平静脸色,微微笑了笑,随后将双手举起来:“我好怕啊~~~” “呵。” 简单的对话之后,许宣将燧发枪重新收回怀里。 令狐楚的到来,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对方既然选择了这个时候过来,自然也是为了给他解围的。 “早知道你要来,我就安分一点好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军士头目在一旁,目光不断变换着,到得后来,口中冷冷地说了一句:“锦衣卫、锦衣卫便可目中无人么?” 令狐楚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同许宣说着话:“我准备离开徽州府了。其实真不想走,回去还要当官……” “恭喜,恭喜。”许宣冲他笑着拱拱手:“你们都升官发财,皆大欢喜……” “我奉命办事,即便锦衣卫也没有干涉的道理。”军士头目咬咬牙,声音中有着抑制不住的怒气。 “说起来,穆云槐死了……我都没有看到。” “我只是奉命办事,今日来临仙楼……” “死得那么惨,不看也罢。” “话不能这么说,我同穆云槐是老相识了……都没有去送他最后一程,有点可惜啊。” “这件事情上,锦衣卫即便要插手也要给汪大人一个交代……” 军士的话插在许宣同令狐楚说话的间隙,不过二人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去搭理,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多余人,场面因此显得很古怪。小二们在一旁听着这样的对话,脸上露出几分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连带着,那军士带过来的属下们,也是一样。 “这一次你回去,我们大概就见不到了吧?” “相逢自有时,你不用太想我。” “此事我一定会禀明汪大人,尔等……”军士的声音说到这里,陡然间止住。因为在他说话的同时,令狐楚的声音传过来。 “我回去大概会有个千户的位置,不过……呵,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军士说着自己的话,但是这个时候“千户”这样的字眼还是被他听见了。于是神情愣愣的持续了片刻,变得有些不自然。 眼前这个锦衣卫……居然是个千户?真的假的啊? 军士心中这样的想法,但是无论真假,他都没有勇气在将话说下去了。和锦衣卫放对本来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何况这个锦衣卫并不普通。 千户……怎么随便跑出一个都是这样的身份? 想着先前的自己所放出去的一些狠话,军士的心中开始后悔起来。、 “你怎么不说了?”令狐楚在一旁,笑着问了一句:“你方才说了那么多话,我不曾注意,你再说一遍吧。这一次我肯定听清楚……哦,对了,好像听到你说汪大人,是汪季舒么?他怎么了?” 因为紧张,虽然是冬日里,军士的额头上依旧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包裹在军服之内,倒是看不到,但是也已经有些湿了。 令狐楚先前望着他的眼神,其实也只是平淡的一眼,并没有特别的情绪。但是在他这里,就觉得果然是锦衣卫,只是一个眼神,简直和鹰的一般…… 这大概也是心理作用了。 军士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临仙楼里看了看,一些小二脸上惊慌未定的情绪和想笑而不敢笑的表情相杂,显得极为滑稽。他的下属们,也下意识地聚拢,抵抗着来自锦衣卫的压力。到了后来,终于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大人说笑了……在您面前,小的哪有别的话说。” 这样说完之后,他目光阴翳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将头低下去……都是这个书生惹得。 这个时候,心中已经恨极了许宣。 令狐楚笑着摇摇头,随口说到:“你姓曹,叫曹广田。徽州府休宁人士,家中有人十口。有一妻子,两妾,育有一儿二女,房屋八九间,田地三十余亩。” 叫曹广田的军士闻言,身子猛地颤抖起来,随后按捺不住心中的惊骇,抬起头看了令狐楚一眼。他这样的反应,也让人知道令狐楚所言大概是真实的。 一直知道锦衣卫厉害啊……但是不知道厉害到这种程度。虽然拉出一个人,都能说出底细来。 “大、大人……”曹广田再次将头低下,口中低低的说道,声音里带着几许告饶的意味。 第273章风波扬(六) “怕了?”令狐楚冲曹广田扬了扬眉毛,随后稍稍走动两步,来到曹广田身前,伸手将他肩头的灰尘拍去一些:“年轻人,做事情要稳重,不要学人家动不动就放狠话。”令狐楚说到这里,声音稍稍放缓:“这次的事情就这样吧,好不好?你看,你们也有兄弟受伤了,流了这么多的血……啧。” 令狐楚口中这般说着,眼前看起来比他年纪还要长上几分的曹广田仿佛真的就是一个不成器的后辈。 “大、大人……汪大人那里不好交代。”曹广田深深地看了许宣一眼口中这般说道。 “汪季舒那个老杂毛……这一次平白捞到这般大的好处,哪里还有屁放。”令狐楚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起来:“老子是锦衣卫,你知道锦衣卫么……朝廷命官!”声音说到这里,他将手挥了挥:“速滚,速滚!” 于是就滚了…… 曹广田黑着脸,眼下根本没有胆子再多说一句话。令狐楚可是敢将汪季舒叫做老杂毛的……这个时候更加确定自己惹不起了。随后招呼着手下将手上的军卒抬出去,一行人匆匆离开。 人群稍稍让开一道,一行军卒过去时都显得有些狼狈,不复再有先前的威风。 许宣望着曹广田的离开,直到身影见不到了,才将目光收回来。 “这样一个人,你都费心去调查?真是心细如发……”许宣咂摸着嘴巴说了一句。 “呵,他是汪季舒手下的得力的心腹,我调查汪季舒的时候,顺手为之罢了……” “不过,你将对方的底细调查的那么清楚,说起话来却像是个算命的……” 令狐楚神神叨叨的表情,将曹广田的底细如数家珍地道来,模样同岩镇街头摆摊算命之人确实有几分相似。 许宣笑着说道:“其实说到算命,我也是会的。”他说完之后,伸手拍了拍令狐楚的肩膀:“父在母先行嘛……” 令狐楚闻言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说道:“虽然我自幼父母双亡,但是我爹确实比我娘死的早……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黄于升在一旁笑着说道:“这段子汉文曾经同我说过……父在母先行嘛,我也是知道的。” 先前被军士绑缚住,黄于升心中确实紧张了一番,但是这个时候,曹广田带入离开,他也知道,危机已经暂时过去了。他同令狐楚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在早先临仙楼事件中他同鲍明道放对之后,便是令狐楚出现替许宣了解围,眼下又是一次。 令狐楚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读——父在,母先行……或者父在母先行,怎么理解都是可以的。” 令狐楚回过神来,“呵”地笑了一声。 临仙楼前的人群还没有散去,他们亲眼目睹了一群军士进入临仙楼里耀武扬威了一番。原本对于临仙楼的结局都抱着比较悲观的态度,所期待,也是想见见这样一个不错的酒楼被砸掉的场景。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们心中预想地进行,直到那个叫许宣的书生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只是轻飘飘的一声巨响之后,军士受伤流血…… 真的不知道,他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或者……那个书生懂妖法,掌心雷么? 更吓人的还在后面,那一队光天化日之下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简直要人们心中的惊疑和恐惧推到了最高点了。临仙楼虽然不小,但是也算不得什么庞然大物,居然能引得这两方面的势力进入到里面。 那个锦衣卫进去之后,很多人心中期待的两虎相争,头破血流的打斗也并没有发生。只是随意地说了些话之后,那个叫曹广田的军士便带人离开了。简直有种一刻都不想多呆的感觉。 众人的心中看热闹的期待落空,有几分空落落的,仿佛一记老拳打在棉花上…… 那个锦衣卫……是个千户? 离得近的人群里,有人隐约听到先前临仙楼里的对话,一些猜测或是疑惑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来。锦衣卫千户,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居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看先前曹广田的态度,八成也假不到哪里去。 经历了先前的一番波折,临仙楼的小二们勉强平复下来心情,随后被许宣使唤到临仙楼外,将先前一些受到惊吓而离开的人们重新请了进来。人群稍稍犹豫了一下,短暂的时间过去,人们的心态还保持在片刻之前,因此第一时间没有人出来。 “诸位受惊了……”许宣站在檐下,冲着人群说道,随后拉了一把身边的令狐楚:“见到这位没?锦衣卫千户令狐大人,今日大驾光临临仙楼,哪个不开眼的敢再来捣乱,就是同他过不去。同锦衣卫过不去,那么结果么……嘿嘿。” 许宣笑着将这些话说出来,很多人在心中点了点头,对于他这样的说法是同意的。既然这么多锦衣卫都在这里用餐,那么安全肯定不会有问题。不过,听说锦衣卫都是很可怕的……但是眼下的这一些人,看起来似乎还比较和善。 但是,待许宣话说到后来,很多人的心思又微微提起来了。这个锦衣卫千户是站在临仙楼那边的,若是不进去那么就是对不住临仙楼——这不就是和同锦衣卫过不去么! 要不进去试试吧。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试图从彼此那里找到一些进入临仙楼的勇气,随后终于有人走出来。这样之后,人越来越多……原本很多观望的人,眼下知道临仙楼背后站着锦衣卫千户,也打消心中的疑虑。 横竖也只是十文钱……吃了。 …… 临仙楼里的雅间…… 许宣替身边令狐楚斟满酒,方元夫因为之前在他手下做事,虽然不算是正式的锦衣卫,但是多少也是有些交情的,这个时候也陪坐在一旁。黄于升自然也是在的,眼下打开折扇不住地扇,冷风“呼呼呼”地吹在他的脸上。老六等人也在,郑婉仪已经告辞离开了,其实所谓的告辞,也只是对着许宣冷哼一声,然后走掉了。 至于其余的锦衣卫们也在一旁的雅间里做了妥善的安置。 “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令狐楚伸手接过许宣递过来已经被斟满就的酒杯,口中这样推辞道。 “嘁……”对于他的做派,许宣微微撇撇嘴:“简直虚伪,锦衣卫里尽是你这种人。”他说道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说起来,先前在临仙楼,你威胁要杀死我……我还真信的。你不准备说点什么么?” 令狐楚接过酒杯,闻言手在空气中稍稍顿了顿:“其实……那时候未尝没有那样的想法……” “呃……” “毕竟像你我这种性情的人,祸国殃民……只要一个也就够了。若是有两个……大明朝或许会保不住。杀了你,也算是……嗯,曲线救国。” 方元夫闻言,在一旁同黄于升对视一眼,实在是想不到一个锦衣卫千户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这样说……真是有些不负责任。”许宣撇撇嘴,将手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眼下没有人知道,这番有些类似无稽之谈的言论,在之后的日子里,居然真的有变成现实的那么一天。当然,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那时在场上的诸人回忆起万历二年末尾的这场谈话,心情都会很古怪。 …… 丰乐河水边的宅院里,李贤听到下人的回报,表情平静。邓宣明在一旁,伸手将桌上的茶盏扫到地上:“岂有此理……那个锦衣卫是何处冒来的?居然还是个千户……李贤,你给查一下,南直隶这边,可有一个叫令狐楚的千户?” “我心中总是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这个锦衣卫,在先前许宣同鲍家起冲突的那一次出现过。”李贤并没有理会邓宣明的话,稍稍思索了一番随后说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那个书生怎么同锦衣卫扯上关系,眼下锦衣卫为何又出手相帮……已经不重要了。锦衣卫岂是好相与的?这一次那个令狐楚出手,许宣以及临仙楼恐怕也要扒一层皮下来。” “我所奇怪的是,时间为何拿捏的这么好……”李贤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沉:“他应该不会料到我的举动……那么,是巧合么?” 日光从古树的枝头照耀下来,风吹过院落外间的一片竹林,发出一阵“簌簌”的响声。过得良久,书生将原本低着的头抬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管事从外面走进来。 “少爷,杭州来信……” 李贤身后接过信,将火漆封住的信口撕开,随后取出其间的纸页在空气里抖了抖,就着晴朗的日光读起来。 “说的何事?”邓宣明在一旁凑过去问道。 “还不是催着赶紧回去……今年家里有件重要的事情。”李贤一目十行地读者信,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那位……从京里回来了。” 第274章风波扬(七) 冬日午后的日光暖融融地照在人身上,照在庭院里一些经冬的盆栽上,照在墙角自外间探进来的竹叶间。午后的时分里,人会觉得有几分抑制不住的倦怠。如果抛却一些事情和争端本身,在这样的氛围里,所有的氛围大抵都是惬意的。 “这可是大事,到时候你免不了还要去一趟苏州……”邓宣明打了个哈欠,口中这般说道。 李贤将信读完,略略沉默了一番,随后笑着摇摇头:“回来大概也只是一个说法,眼下新上登基,京里事物繁多,到时候能不能成行,也还未可知……只是这样一来,我等是必须要先回杭州做些准备了。待那边真的回来了,我肯定还要动身去一趟苏州。” 李贤说完,抬头望了一眼有些灿烂的日光:“时辰不早了啊……”碧蓝的天空之中,偶尔有几朵云,薄薄的云层带着一道弧线,仿佛天空的微笑。李贤也笑了笑。 邓宣明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的色彩,这才午时刚过,日光正是最灿烂的模样。 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走进来,身上穿着朴素的冬装,微微泛白的须发,走动间带着几分雷厉风行的气势。如果不是实现知道的人,大概也不觉得他的下人身份。他手中拿了一叠纸张,一路翻看着过来,随后恭恭敬敬地在李贤身旁的桌子上摆开。 “这些是玉屏楼和金风楼新报上来的,数目比较大……至于其他酒楼的统计,随后大概也会送到。” “知道了。”李贤冲中年管事点了点头,管事躬了躬身,随后也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 管事目光在桌上的纸页上停留片刻,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表情。李贤抬起头注意到的神情,微微笑了笑:“张差,有话便说,你可不是外人……无须这样子。” 叫张差的管事闻言点点头,用带着几分属于他的年纪特有的沙哑声音说道:“少爷,我在于家已经有些年头了,老爷还在的时候,我就在于家……老太爷是我亲手送走的,老爷也是一样……于家眼下的情况你也知道,表面看起来依旧风光无限,但是其实早已不如当年了。在如今年轻一代里,有出息的人并不多,你肯定是其中的佼佼者。若是老爷在世,见到你这般出息,大概也会颇为欣慰。” 李贤闻言,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张差,你想要说什么?” 管事闻言摇摇头,随后表情变得有些严肃起来:“少爷,你因为一些原因,不愿意承认你是于家的人……这些事当然是于家对不住你在先,自然是有歉意的,但是这几年也已经在努力做些补偿了。” “无论如何,有些东西是否认不了的。你的身体发肤,血液里的东西,都是于家的给你……”他说着注意到李贤已经有些冷下来的面色,迟疑了片刻又将头压得更低一些,没有去看李贤的眼睛,口中的话也并没有就此打住:“老奴嘴笨,不太会说话,若是重了还望少爷担待一下……” 邓宣明在一旁,假假地咳嗽了一声,这个时候已经猜到了张差所要说的话。 张差没有去管邓宣明,稍稍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少爷眼下在岩镇做的这些事情,有些过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一介商贾家族的女子,这般不守妇道,家里面是没有点头的可能。这个结果,想必少爷你也知道。” “眼下在这边经商,也很不妥当。你若是想锻炼一下能力,有的是更好的选择,老奴已经听闻申大人要回来了……” “够了。” 李贤的眉头明显地皱了皱,随后伸手拿起身边的茶盏,口中这般说到。邓宣明在先前干咳无果之后,也只好站在一旁,双目望着天空。 眼下在一般的大户人家里,下人们很少会有胆子这般同主人说话的。但是张差是李贤家中的老人,处理事情很有一套,本身的资历和辈分又很高。莫说是李闲,即便是再长上一辈的人,见到他也会给几分面子。 这样一个人,邓宣明是得罪不起的。他家只是商贾之家,若是回到杭州之后,以那张差的身份和人脉,只要说几句话,那么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很多时候,贵人家的狗,都比普通的人都要有分量的多。他家虽然不算普通人,但也只是有钱而已,抛开这一点……他家在张差面前横竖也强不到哪里去。 “这一次的事情,少爷做的并不光彩……和地痞恶霸搅和在一起,更是连军队都调用了,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会丢了老爷的颜面。”张差自然察觉到了李贤的怒意,但是依旧将话说完了。 “我说……够了。”李贤说着将茶盏重新放回桌上,面无表情的说到:“张差,莫非你听不懂么?” 叫张差的管事闻言抬起头,伸手在胡须上稍稍捋了两下,随后用坚定的目光直直地望着他,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到的最后,还是李贤的表情先缓和下来。他望着头顶冬日的天空,有些兴致缺缺的。随后苦笑着摇摇头:“这些事情……嗯,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叫张差的管事似乎还准备再说些什么,但是见到李贤已经伸手去取那些写满了字迹的纸页,放在腿上翻看起来。他叹了口气,随后也只好点点头退下去了。 管事的身影在门口处消失的时候,邓宣明才撇了撇嘴:“李贤……你看看,居然有这样做下人的,若是在我家,肯定要被打断腿,啧……” 当然,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敢事后在李贤面前说说,下一次若是再见到那个叫张差的管事,他自然还是恭恭敬敬,因为对方是他得罪不起的人。 “所谓不自由……说的便是这般了。”李贤一边翻看着手中的纸页,一边面无表情的将话说出来:“于家安排他在我身边,便是要对我的一言一行做必要的监督……家里的情况很复杂,至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眼下还看不清楚。总之……暂时犯不着同他翻脸。这些小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李贤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好了,不说这些……你来看看这个。”他说着,将一张纸页抽出来,朝邓宣明递过去。 邓宣明认真的看了一眼李贤的表情,随后说道:“我不信你不知道他说那些是在为你好……” “呵。” 邓宣明接过纸张稍稍打量两眼,表情开始变得惊奇起来:“可以啊……李贤。”赞叹的声音自邓宣明的口中发出来:“玉屏楼这一个月的经营状况居然这么好……嘿,你在经商上的天赋实在是叫人吃惊。” 李贤闻言,视线稍稍朝天空中的云霞又看了一眼,这个时候,薄薄的云霞依旧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弧度。只是原本的微笑,眼下从他现在的角度望过去,看起来像是在哭一般。 “即便有天赋又如何?只要于家在一天,我就不得自由一天……这些事情,并不能真的去做。”李贤说着,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玉屏楼的经营状况,比我原本预料的还要好。其实很多想法,也是来自那个许宣的启发……”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古怪起来:“说起来,还真是羡慕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随后又是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 “三万两的投入算是比较大,眼下只要我们愿意,徽州府这边很多的酒楼就都是我们的了。不过这些东西,李贤……我知道你根本却看不上。” “呵。对了,许家还是老样子么?” “两个女人守着一个家,迟早是要败掉的……做生意,对于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笑话。只要将许宣击败,许家失去了依仗,应该就会妥协了。不过,李贤……原本你看上的是姐姐,我陪你过来是准备帮你迎娶的,但是谁料到过来之后,你却看上妹妹了……不过,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的选择,站在我的角度,也不好说什么。兄弟能做的,也就只有支持了。” “我知道的,宣明。对了,墨业方面还是打不开局面么?” “啧……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那个叫许宣的有些本事。徽州墨业现在已经被凝成了一块铁板,很多墨商已经铁了心跟着许家了。虽然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这个恐怕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打点。眼下我们恐怕等不起了。” “那个程家呢?听说先前同许家很不对眼,时有摩擦,甚至还差点令许家遭了灭顶之灾……” “说来也奇怪,最近程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居然联合了很多墨商,一同推举许家为徽州墨业商帮的帮主……这是让很多人疑惑。” “哦?”李贤闻言,翻动纸页的手稍稍顿了顿,声音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这几日。” “许宣回来之后?” “许宣回来之后。” 李贤闻言,将手中翻开的纸页稍稍合起来,露出几分思索的表情。过了片刻才松开:“知道了……”他的声音说到这里停了停,随后望着邓宣明笑道:“宣明,你帮我联系一下李三……” “呃……” “时辰不早了啊。” …… “你这次过来,应该不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与此同时,临仙楼里有声音自打开的窗户里传出来。从窗户外朝里望去,许宣正拿着酒杯同令狐楚碰了碰,杯盏接触,发出一些轻灵的响声。 “有何不可?”令狐楚笑着摇摇头:“离开了岩镇,再想喝到这样酒就很难了。我这次就是带着兄弟们过来喝酒的……顺便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我带一些回去。要做大官了啊,到时候免不了交际应酬,有了你的‘徽酿’,我底气也会足一些。” 许宣望着令狐楚有些认真的表情,过得片刻摇头笑了笑:“我不信。” 令狐楚闻言,目光朝雅间中的众人看了一眼。众人见到他的目光,也知道他大概有话同许宣单独说。这个时候,酒足饭饱之下,于是也就纷纷找了借口告辞离开了。 随后就剩下许宣同令狐楚二人。令狐楚站起身走到窗户边上,目光看了一眼街道上的行人,小贩以及过往的车马。 “你那夜在花山的火药,还有么?” 许宣闻言耸了耸肩:“我就知道你来临仙楼目的不单纯。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许宣迎着令狐楚期待的眼神摊了摊手:“真没有。” 令狐楚微微愣了愣,随后恼火地说道:“连我们的交情,你都不能说实话么?” “哦?我们交情很深么?之前好像有人说过真的想杀我的……”许宣口中说着这些,随后注意到令狐楚的手伸向一旁倚靠在桌边的大刀,他才有些无奈地说道:“能不能有些新鲜的花样?” 许宣稍稍抱怨两句,随后脸上惫懒的表情收起来:“令狐楚大人、命官兄,之前的火药……是一个意外。我已经和很多人说过相同的话了。以后的情况当然说不准,说不定我还能制作出更厉害的东西,但是眼下……真的没有了。” “那配方呢?” “有……但也没有。”许宣想了想,斟酌着语气将话说出来:“这配方是有的,但按照配方所制成的火药威力没有那么大。应该是我在制作过程中,弄错了比例……不过这样的事情,无法复制。些东西很危险,一个不慎就可能出人命。” 令狐楚看了许宣一眼,察觉到他话中的认真,表情变得有些失望,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又变得明亮起来:“对了,你先前的火器……”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许宣在对面将他的话打断了:“就知道你会问这个。” “这个叫燧发枪……”许宣说着从怀里将东西掏出来,放在桌面上,随后伸出两个指头将燧发枪朝令狐楚推过去。燧发枪划过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相较于大明朝如今简陋的火器而言,眼下的燧发枪造型要华丽上很多。即使是在水中泡了很久,但因为保存的好,依旧不影响使用——先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令狐楚小心地将燧发枪拿起来,捧在手里把玩着。许宣解释的声音在他的对面响起来:“这是由泰西之处的工匠制作的新式枪械,是在转轮火枪的基础上改进而成……唔,说起来,转轮手枪你似乎也没有见过,不过知道有这回事也便可以了。” “燧发枪在转轮手枪的基础上取掉了发条钢轮,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的时候只要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燧石会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他说着,伸出右手的三个指头对着令狐楚做了一个瞄准的手势。 “就这么简单?”令狐楚迟疑地望着手中的燧发枪,这般说道:“大明朝的火器,可不是这样的。” “那种粗糙简陋的东西,使用的时候还要看天气……雨天用不了,雪天用不了……没有天气预报的时代,简直落后的让人发指。”许宣撇撇嘴,伸手指了指令狐楚手中的燧发枪:“这种燧发枪使用方便,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提高了射击精度,而且成本较低,便于大量生产。在泰西那边,之后的两百多年,大概都会作为军队的主要装备来用。” 许宣的话音落下来,令狐楚一脸古怪的表情望着他。 “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了。”书生耸了耸肩。 临仙楼里,有小二不小心打碎了杯盏,瓷器破碎的清脆声传过来。令狐楚想了想:“这种东西……是五峰遗宝里的么?”他说到这里不等许宣回答,声音接着响起来:“居然有这种好东西……好吧,我要十把。” 许宣闻言,表情微微有些抽搐。随后说道:“你又做梦了……好吧,如过你不去拿那把柴刀的话,我可以给你这个数。”许宣说着,朝令狐楚伸出一只手:“五把,已经是极限了……我总要留下一些防身。这种枪,如果没有子弹,就是废铁一块……而且,你总要拿出一点诚意来吧?我是个生意人,空手套白狼可是不行的。” 令狐楚想了想说道:“你又是火药又是火器的,汪季舒肯定还会找你麻烦。不过,我可以帮你压下来……” 许宣沉默着没有说话,显然是对他开出的筹码不太满意。 “那么,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我这次来找你的真正目的。”令狐楚取过身边的酒坛子,“咕咚咚”大口饮下,放下来之后说道:“我是来告诉你李贤的身份的,以免你一不小心将他给玩死了。” “如果真是那样……你也就可以死了。” 第275章横刀立马,一往无前(一) 许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呵”地笑了一声:“人固有一死的……” 令狐楚闻言,微微斜了他一眼,表情有些不屑。 “说这样的话,都是活人说的……真要到了生死之间,啧……”令狐楚摇摇头说道:“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不单单是你,若是李贤出了事情,那么与你相关的人都会被牵扯进去。许家、李家,甚至罗长生……”令狐楚说着伸手取过桌上的杯盏,在手中稍稍把玩了一阵,双手陡然松开。随着他的手松开,杯盏在重力的作用下,摔在地上。 “就如同这只杯子一般,一切都没有了……”令狐楚说完,耸了耸肩:“现在知道严重性了没有?” 窗户虚掩着,并没有关严实,一抹阳光从缝隙间流泻过来,在屋子里铺开一条明晃晃的金色线条。许宣的目光落在上面,面色平静间,叫人无法知道他心中所想。令狐楚在一旁,随手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表情有些惬意。这个时候,他也觉得应该留些时间给许宣,让他将一些事情想清楚。 最喜欢看到这个书生愁眉苦脸的样子了……啧。 “那么……李贤到底是何身份?” 令狐楚手中的酒杯才举到嘴边的时候,许宣的话就已经传过来。他的手在嘴边稍稍顿了顿,随后将酒杯放下来:“听说过于廷益么?” 许宣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但随后意识到什么,便若有所悟地皱起了眉头。于廷益的名字他自然是知道的,在大明朝甚至整个中国的历史中,无论何时,都不会忽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于谦啊……”许宣很快回过神来,随后点点头说道:“成化时期的老人了……” 于廷益,廷益是他的字,但是换一个称呼,于谦的名字在眼下的大明朝家喻户晓,这个人是有明一代的忠臣的典范。 于谦登辛丑科进士是永乐十九年事情,同大明朝的很多进士一样,他开始做的官职是御史。御史官职不高,也是一门苦差事,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可以公费旅游。但是旅游在这个时代的很多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相较于其他人而言,于谦的运气算是比较好的那种,他曾经一度跟随宣宗镇压汉王朱高煦的叛乱。 后来明宣宗让于谦数落朱高煦的罪行,走科举出生的读书人,嘴上功夫都相当厉害,当时年轻的于谦言辞崭崭,掷地有声,声色震厉,浑然不带一个脏字地将朱高煦骂得,趴在地上不停地发抖。一条条罪状罗列出来,朱高煦仿佛是古往今来第一罪人一般,那个时候吓得将自己都以为自己十恶不赦。 这样精彩的一幕,自然让明宣宗大悦,当即下令派于谦巡按江西。巡按外地原本正是御史的职责,算不上高升,但明宣宗的这一举动明显是想历练此人,然后加以重用。于谦从此简在帝心,官运亨通,而他辉煌而坎坷的一生也因此开始了。 于谦为官清廉,正统十一年进京觐见的时候,因为不向当时宦官王振献媚送礼,引起王振不满,随后暗地指使其党羽李锡给于谦加上对皇帝不满的罪名下狱论死。这样的举动之后,于谦原本在劫难逃了。但是不曾想到,两省百姓、官吏乃至各路藩王纷纷请命,群情激奋之下,最后官复原职位。这在当时,是一件极为轰动的事情。 后来土木堡之变发生了,明英宗被瓦剌俘获,于谦力排南迁之议,坚请固守,进兵部尚书。随后亲自整饬兵备,部署要害,亲自督战,率师二十二万,列阵北京九门外,大破瓦剌军队。加少保,总督军务。瓦拉也仗着有皇帝为人质,试图向大明逼和,但是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并不答应。瓦拉无隙可乘,又迫于整个大明轰然碾压的其实,最后被迫将英宗释放。 这样一个人物,最后的结局却并不好。那句“民贵君轻”的说法显然被英宗记在心里了。再加上石亨等诬其在英宗被俘的时候,谋立襄王之子,于是被杀头抄家。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突然意识到什么:“于谦老家也是杭州……这样的话,莫非是同李贤有些干系么?” 令狐楚突然说出于谦的名号,许宣自然也知道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可是……李贤姓李。”许宣皱了皱眉头,随后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来。 令狐楚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成化年间,于谦所蒙之冤被雪,一些原本遭了流放的人陆续回到杭州。其子于冕世袭杭州卫副千户,因为于谦的功绩,于家在杭州一直受人尊敬。” “那么同李贤是什么关系?” “李贤原本是于家的私生子。 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随后笑了笑:“知道了……这背后恐怕又是一段大户人家少爷强奸婢子、或是露水夫妻的桥段。” 令狐楚闻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似乎对于许宣如此敏捷地把握住事情显得有些意外,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才笑了笑说道:“先前岩镇流传的那些故事……呵,你在这方面果然是有些天赋的。” “不错,那李贤便是其父酒后乱性之后留下来的。于家这些年虽然在官场上作为不多,但是先人种树后人凉。多少代积累下来,家中开枝散叶,甚是庞大……李贤其母原本只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婢子,因为产下李贤之后,遭了人妒忌。被找了借口赶出家中……” “李贤在于家之外长大,因为心中对于家有着怨念,其后一直随母家姓。其实他的本名应该是于贤……” “于家现在表面看似庞然大物,但是到得李贤这一辈,家中有出息的不多了……李贤十三岁中秀才,三年之后中了举人,一下子就出现在于家的视线里。随后认主归宗,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令狐楚说着摇摇头:“若是他在徽州府出了意外,于家的怒火铺天盖地地过来,这种来自高层次的压力,你那些无赖的手段,根本没有办法。”他的声音说到这里,目光落在许宣身前的燧发枪上:“这种东西,杀几个人还可以……但是,并不能保你无恙。” 许宣沉默了片刻,咂摸了嘴巴说道:“于谦……一百多年前的旧人了,即便还有着影响力,但是恐怕也有限吧。” 这应该也是实话,一百多年前于谦的事迹即便在如今,大明朝各地都有人在传扬。特别是一些奸臣当道的时期,无论朝野上下,都会拿于谦来作为武器,表面自己的志向之类的。于家因此也保持着很高的知名度。 但是这种拿到台面上来的东西,更多的只是名声,但是也正因为名声的制约,于家碍于祖上的清名,在真正的实力方面,也并没有多少提升。 “所以说你运气不好,如果这一次我不过来,你恐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令狐楚说着见手中的酒坛在许宣身前晃了晃:“没有酒了啊。” 随后许宣唤了小二又上了一坛“徽酿”,令狐楚的表情已经开始微醺起来。他喝了一口酒,望着许宣道:“十把。” “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东西……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许宣目光落在身前的燧发枪上,眼神复杂地说了句:“六把。” “九把,我随后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七把,大不了就是个死……还能比这差到哪去。许家、李家……呵,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呃……这话有魄力。”令狐楚闻言笑了笑:“李贤……可是和申大人有关系的。” “哪个申大人?” “还有哪个?眼下赤手可热的申时行、申大人。那可是天字门生,当朝首府是其座师。” “是他?”许宣闻言,脸上明显露出几分惊讶的色彩。 令狐楚见状笑道:“就在等你这样的表情……真好看。”声音说着稍稍停了停,随后接着响起来:“你是害怕了吧?” “有很多消息说,李贤有可能成为申大人的女婿……” …… 午后过半的时候,岩镇起了风。风从水面上吹过来,带着几分凉意和水汽拂在人的脸上,人们自路上走过的时候,下意识的裹紧身上的衣服。 在岩镇郊外的一间院落里,有人进进出出,日光照在他们的脸庞上,可以看见一些明显的蜡黄,或是病态的色彩,但是这样的神采背后,又有着几分遮掩不住的欣喜。 “谢谢白大夫。” “神医啊……” 这样响声在阳光下的枝叶间回荡,令得这片幽静的地方染上了几分圣洁和希望的色彩。人群不断进出着,讨论着,交谈着内心掩盖不住的喜悦。有小孩子的哭声响起来,随后是女子说话的声音。 “阿三乖,不哭了啊……给你糖吃吧。” “呜……”哭声渐渐小下去。 “白大夫,这娃娃不听话,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的。” 第276章横刀立马,一往无前(二) 白素贞在日光下将鬓角垂下来的鬓发朝旁边稍稍拢了拢,随后将一张写好的药方递给对面的病人。病人是一个孩子,其实所谓的病也不过是普通的牙疼。眼下的时代,郎中们并没有明确的职能区分,自然也就没有内科、外科、五官科这般的分类,大抵上是什么病都要看的。 牙疼并不是病,但是疼起来依旧是很要命的。特别是在一个小孩子而言,这种疼痛简直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于是每日只是哭。三四岁的孩子,家中并不富裕,为此已经看过不少郎中了,但是除了开一些药含在嘴里,其实也并没有别的医治方法。这个并是不医术的问题,仅仅是因为牙疼严格说起来,和病无关。 在白素贞这里,虽然她的医术高超,但是对于并不算病的牙疼,也有些无可奈何。不过孩子的哭声,其母的焦虑听在耳中,依旧让她有些难受。 “师妹,牙疼吃糖……不太好吧?” 在白素贞身边,一个年轻的男子皱着眉头说道。男子一袭青衣,也在替一些人号脉。这个时候,他回过头冲白素贞说了一句。 “季师兄……”白素贞同他笑了笑,随后说道:“其实并不是糖,麦芽熬出来的果子,有些甜味而已。” 季姓的年轻男子闻言,眉头才松开,随后转过身去,接住对面一个老汉递过来的手,号起脉来。只是看他漫不经心的表情,也知道对这样的事情他似乎并不是很热衷。 “唔,你没病……下一个……”他口中这样说道,随后下意识地又将头转过去。那边白衣的女子在阳光下的身影以及真诚的笑容,显得格外动人。 孩子虽然止住了哭声,但是也是因为听话的缘故,牙疼带来的痛苦并没有过去,他的左腮因此微微有些浮肿起来。 白素贞的表情显得有些苦恼,下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下……随后对身边的几个药童吩咐了几句。 年轻男子在不远的地方,隐隐地听到几个词。 “拔牙?” 他心中有些古怪地重复了一句,随后对着面前才坐下的老妇人说道:“你的肠胃不适……回去买几种药熬了喝上几日就可以了。”随后口中报出几味药物的名字,还不等老妇人有反应,就匆匆走开了,留下老人在背后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白素贞取了一些药,让孩子放在口中嚼了两下,孩子起初是不太愿意的,但是又觉得眼前白衣的女子实在是有些亲近感,终于还是听话的按照她的话来做了。 “这种……唔,麻药……可以暂时缓解痛苦。”白素贞同孩子身边的母亲笑着解释道,这个是,那边药童已经将她吩咐的东西取来了。所谓的东西,也仅仅是几根棉线罢了。 “师妹!” 姓季的年轻人在她的身后出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这是要做何事?” 白素贞闻言露出一个笑脸:“拔牙啊……那颗牙已经烂掉了,既然牙痛不好医治,那么就将它拔掉好了。” 白素贞说完,认真地取过一根棉线,微微的盘了一个圈,随后伸手拉住线圈的两端,试了试强度之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阿三,来……张大嘴巴,跟着我说……啊~~~” 叫阿三的孩子在她对面,小手可爱地捂着有些肿胀的左腮,勉强的学着白素贞的样子:“啊~~” 紧接着,女子便准备将线圈探进他的口中。 “住手!” 便在这时候,季姓的年轻人在一旁大声喝道:“师妹,你这是在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等行医之人,岂能做这样的事情?” 陡然间响起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一些在等待着看病的病人好奇地朝这里看着。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大了,随后皱了皱眉头,小声的说了一句:“师妹,你这一套是从何处学来的?” 小孩子的母亲在一旁,见着这样的局面,有些慌乱起来,一双粗糙的手在衣服上蹭着,显得有些局促。而那孩子被声音吓到,又一次哭起来。 “师兄,你吓到他了……”白素贞捋了捋因为先前弯腰而吹落的秀发,随后望着年轻人皱着眉头说到:“那颗牙,已经被蛀空了……阿三眼下还不到换牙的时候,这样的痛也不可能一直忍下去。汉文以前说过拔牙的事情,好像人体内很多地方出了问题,坏掉的部分,都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去掉……哦,好像他将之称为手术。”白衣女子思索着将话说出来,一时间并没有在意对面男子已经开始变换的表情。 “眼下拔牙也可以这样……只要将线绑上去,轻轻拉下来也就可以了。” “汉文、汉文……自从花山回来之后,你口中一直就在说他。你这是怎么了,师妹?”年轻人的表情变得有些恼火,这个时候也不去在意附近人们好奇的神情。 “那就是一个骗子,一个骗子……师妹,你该醒醒了!先前你同师父所说的种牛痘,也是他的说法。畜牲的东西,岂能用在人的身上?搞不准,会长牛角!”年轻人说到这里,狠狠地出了口气:“歪理邪说!一派胡言!” 白素贞面对季姓青年的怒火,脸上原本的笑意慢慢隐去了,但是也并没有露出特别不喜的表情。带到年轻人将话说完,她轻盈地敛衽一礼:“师兄说的是,妾身唐突了……” 她说完之后,重新露出一个笑容,不过同先前发自内心的笑相比较,这个是笑容中更多的是客气:“汉文说的很多东西,是有道理的……而且,就冲他敢于亲身种牛痘,妾身也佩服他。至于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头上长牛角……”女子说道这里,精致而显得雍容的脸颊上笑容又开始变成的发自内心的模样:“妾身倒是想见见他长牛角的样子。呵。” 临仙楼,许宣将令狐楚送出门口,令狐楚随意而惫懒地冲他挥挥手,随后便带着人离开了。令狐楚这一次财富并没有分到,但是因为同刘守义合作,积累了不少的功劳,这一次就要去赴任锦衣卫了。许宣望着令狐楚的背影,大刀被他有些臭屁地扛在肩上。 许宣心中有种感觉,自己同方一定还有见面的一天。随后他在临仙楼前的石阶上站立了很久,心情变得很复杂。 没想到事情……居然这般麻烦! 第277章横刀立马,一往无前(三) 事情确实很麻烦,李贤原本只是一个举人,举人在大明朝的统治阶层里处于中下层。李贤又是杭州人,相隔的远,杭州的名气到得徽州府,并没有太大的用处,许宣倒犯不着去顾忌什么。 但是既然知道了他是杭州于家人,于谦的后代,那么有些事情做起来就不得不考虑影响了。无论眼下在临仙楼这件事上对错如何,他既然是于家人,就已经占据了主动。若是许宣败了,倒也没什么。但是若是胜了李贤,看李贤如今的决心,这样的胜也不可能云淡风轻,恐怕还是会出些问题。这样之后,许宣就会很被动了。 当然,若仅仅是这样,许宣也只是觉得麻烦,并不会阻止他去做自己已经决定的事情。名声之类的东西,他并不在乎。于家也只是于谦那一辈留下来一些贤名,这些年下来,总不会都做好事。大户人家总不可避免地有些欺负人的举动,抓住这些东西,做一些公关也就可以解决。但是在知道李贤和申时行的关系之后,许宣的心中就开始有些犹豫了。 申时行…… 那可是后来会成为大明首府的人。就眼下而言,也已经开始崛起了,很有些炙手可热。若真的将李贤怎么样了,那么申时行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左右过问一下,底下想去讨好的人有的是。有些麻烦压下来,许宣就没有办法应付。这是实力悬殊之下的差距,他没有逾越的可能。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的时候,风从屋檐上吹下来,青衫稍稍摆动了一下,随后他走进临仙楼里,表情显得有些严肃。“逆来顺受”这个词在许宣的字典里从来就是不存在的,他遭受的一些不好的东西,随后都会找机会还回去。比如汪季节舒,他心中已经将仇记下来了。 这是他骨子里带来的东西,上辈子毕竟做到那一步了,靠的就是轻易不会妥协。而到了这个时代,他心中的某些优越还是在的,依旧觉得没有理由被人踩在脚下。虽然就身份来说,他现在还是只是一个白丁,但是心中的很多想法,都已经有了实施的资本和可能了。 “申时行啊……”许宣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原本是不曾想过这么快就和大明朝最顶端的一些人物挂钩的,但是眼下事情已经摆在眼前,他不得不考虑“逆来顺受”的可能。 想到申时行,顾虑是有的,但是也有限。毕竟历史才刚刚开始,申时行即便未来是大明首府,但是眼下也不到登台的时候。许宣心中真正顾忌的,是申时行背后的人…… 张居正。 如今的大明,是他的时代。 那么是要放弃了么?许宣皱了皱眉头,注意到不远的地方,柳儿正倚着门有些担忧地望着她。显然今日的事情,少女心中还是有些想法的。汪季舒的人离开了,麻烦其实并没有解决……至于得了七把燧发枪的令狐楚到底能替他将事情压到哪一步,眼下也未可知。 总之,到处都是麻烦啊。 许宣心中想着让李贤赢这一局的可能性。横竖自己人没事,花山的事情之后,资金也有了,大不了从其他行业再入手。只是换了操作的方式罢了,事情若是铺开,也能够很快就出结果。而且,眼下许宣的心中也确实有了很多的新点子了。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不知不觉又走到先前的同令狐楚谈过话的雅间里。他在桌边坐了下来,片刻的时间,桌子上原本杯盘狼藉的模样也不见了。想必是临仙楼的小二们趁着这个空挡进来清理过了。 带着暮意的光泽从窗户照射进来,冬日因为天气干燥,街道上泛起的尘土在光线里依稀可见。来来往往的人群,临仙楼里忙活的声音,后院里鸡鸭的叫声,便融汇在这样的日光之中,渲染在满间屋子里。 许宣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随意地喝起来。说起来,眼下的局面,还是因为他本身地位的问题造成的。若是有个深厚的背景,那么事情也简单。只是眼下的情况,对方连一个公平决战的平台也不会给他,他在一开始,就已经是注定要输的。 这种感觉并不好,对于他来说,虽然很多时候不能未卜先知,但是在事情之前将计划做好,随后按照计划将所有期待的结果一一实现,也是已经做惯了的事情。但现在所能想到的,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会输…… 于是压力就变的很大了。 其实压力一直就有,自花山事件之后,他在王村那边的一些日子里释放掉一些,但是到得眼下,就又排山倒海地过来了。至于心中的苦闷也只有自己压下去,没有人来替他分担。 放弃吧,说起来,有时候这也是一种智慧…… 方元夫敲门进来,看见许宣的背影,稍稍怔了怔。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日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将书生的浑身上下染成一片通红的夕阳色泽。书生仰头喝了一口酒之后,看起来就觉得有些苦闷的意味。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许宣。 “怎么了,汉文……先前的酒,不曾喝够么?”方元夫笑了笑,在许宣对面坐下来,伸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的酒量不佳,酒品也不算好——虽然后者他自己不承认——因此先前也就不曾多喝。 许宣冲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二人轻轻碰了一下,随后许宣开口说道:“有些事情,做不下去了啊……”声音里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李既安被打,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十岁的小孩子啊……有些事情,怎么可以一点都不做呢?”许宣看了一眼窗外,议论红彤彤的日通,在马头墙的一角挂着:“该为这些事情负责的人,不论是办事的还是背后指使的,都应该一一找回去。”许宣说道这里,声音显得有些低沉。 “汉文,近来又是死人,又是受伤,呵,是不是压力有点大……”方元夫对于许宣的话有些把握不住,但多少也能察觉出他同先前的胸有成竹有些不一样了,因此话说完之后,他有些迟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许宣看了他一眼,随后无奈地笑了笑:“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拼爹……” 随后他沉吟了片刻,将令狐楚先前告知他的一些消息同方元夫简单的说了说。本来也不需要多具体,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名字,有些事情也就能明白过来。 方元夫听着许宣的话,眉头微微皱起来,随后说道:“这样的话,确实不能轻举妄动了。”方元夫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什么,声音停了停才接着说道:“汉文,你是担心事情会连累到……”他说着朝临仙楼的墙壁指了指:“以及许家……或许还有我。” 许宣摇了摇头:“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我们自己太弱了……不过,还有机会,这一次的事情之后……我就真的决定要走科举了。不然随意遇到一件事情,压过来的可能都是无法应付的庞然大物。”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才接着响起来:“不够,这还远远不够……”他说着,目光带着几分笑意望着方元夫:“你觉得,你走科考能到哪一步?” 方元夫皱了皱眉头:“汉文,你也知道,我对于科考并不热衷,呵,能有一个秀才我已经满足了……之所以还要再考,也是借此躲一躲家里逼亲。不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宣低头望着手中的酒杯,清澈的“徽酿”似乎能将他的倒影映出来。沉默了片刻之后,他突然抬起头:“要不……考一个进士吧?” “呃……”方元夫闻言,脸上露出几许愕然的色彩。 许宣说着笑了笑:“不要以为我在说大话,随后你就会知道了……不单是你,即便黄于升,我也想看看他能到哪一步呢?如果可以,我还准备办一个科考辅导班……呵呵,当然,这个只是玩笑。” 碎碎念一般的语言,方元夫并不太懂,但是这个时候也选择了沉默,在他看来,许宣应该是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将心中的一些情绪发泄出来,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院试就要开始了……”许宣说着这些,目光在房间内稍稍环顾一番,随后落在脚边的地方,眼神微微怔了怔。 方元夫注意到许宣表情的变化,目光顺延过去,在桌角旁边的地方,一直酒盏静静地躺在那里。因为位置比较隐蔽,先前临仙楼的小二清理的时候没有注意。酒盏里一些残留的酒液将一方地面打湿了。 “哈、哈哈……”许宣突然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便在方元夫疑惑间,他慢慢止住笑声,随后语气坚定地说道:“这件事情,还真不能这么算了……要干,就要干到底。你看,这酒盏都没有破……” 那是令狐楚先前扔在地上多酒盏。为的是让许宣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可能带来的后果……但是那只酒盏,并没有破。 先前倒是没有注意到。 …… 冬日的傍晚,天黑起来很快,太阳只是一个眨眼,便落在了山的那边。方元夫先一步离开了,许宣落在后面,在临仙楼里嘱咐了几句,随后也起身朝家的方向过去。临走钱特意带走了一只酒杯,倒是让临仙楼的小二有些奇怪。 晚间路上还有一些行人在,一些店铺也开着门。街道上偶尔有人家挂着灯笼,灯笼被风吹起来,橘色的火光一荡一荡的,带着几分璀璨。 许宣去了一趟李家,恰巧遇到李家的下人在替李既然腿上的伤口换药。右腿已经被打折了,左腿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索性的是冬日天气比较冷,伤口也没有化脓。因为医治及时,小孩子的腿骨长得也快,问题倒也不算太大,不至于落下病根。鲁氏在一旁抹着眼泪,有一茬没一茬数落着。 “十岁的小孩子啊……那些人怎么做得出这般事情?” “禽兽不如……” 许宣在李既安的房间里停留了一阵,李既安苍白的脸色,努力地朝他笑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在对方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随后也笑了笑。心中关于一些事情的理由,就更多了一些。 随后出了李家的院门,原本还准备去一趟许家,但是是看了看天色,就准备将事情摆在明日白日里。 沿着街道走到水边,看了看水边的一些渔舟和灯火。那边码头上停泊着一艘造型夸张的巨舟,据说是杭州那边来的,许宣也就知道舟的主人是谁了。 随后朝家的方向过去,太阳下去之后,月亮升起来,照在路上,落下一地的银白。走到家附近,远离了岩镇的闹市,这边显得幽静。偶尔有人家的狗吠几声,除此之外,也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咳。” 许宣心中正想着事情,声音从右边的昏暗的巷子里传过来。他愣了愣,随后目光偏转过去,注意到几个已经等在那里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将手环抱在胸前,有些似笑非笑地望着许宣。其余几人左手手掌抱着右拳,双手轻轻使力,五指的关节间发出炒豆一般的声音。 随后有人从许宣身后跑过来。 “没有人跟着……”那人跑过来之后,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后便站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许宣。 “许宣,许汉文?” 为首的一人将环抱在身前的双手放下来,笑着问了一句。 许宣看了那人一眼,并不熟识。但这个时候,即便再愚笨,也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在岩镇,对头并不少。只是眼前这些人,一看也就知道是那些混迹在黑暗边缘的人,这一层次的对头,原本只有于贲的,但是他已经死了。 从这几日自己做的事情,于是也能猜到对方的身份了。 “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问呢?”许宣神情复杂的说了一句,稍稍沉默了一番之后,抬起头:“李三?”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手已经朝怀中探过去。 …… 许家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似乎有人来访,一些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话在下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只要安绮妹子你点头。”有年轻书生说话的声音响起来:“呵,原本这种带着几分正式的会面,大抵都会选在白日里……今日夜间过来,确实是在下唐突。只是这些墨行的契约,整理出来也需要时间。在下心中惦记着安绮妹子的决定,因此还是冒昧来访了。” “程公子的意思是……?”女子的声音有些迟疑。 “便是想许家来做这个徽州墨业的行首,以及随后建立商帮的事情上,程家也会鼎力支持。” “程子善,你这莫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叫云珠的婢子在一旁皱着眉头说道。 程家今日过来拜访,是不曾料到的事情。原本许家还有些如临大敌,很多人都一脸紧张的表情。但是随后待程子善将话说出来之后,就都有些惊呆了。 程子善笑了笑,伸手在眼前一叠纸页间微微摆弄了一下:“这些都是程家在苏杭、南京、扬州等地的墨行契约……只要安绮妹子点头,这些就都是许家的了。当然,在这之后,程家多少还是希望许家能够留一条路子,以后便唯许家马首是瞻了。”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安绮妹子的意见呢?” 许安绮望着厚厚的一叠契约,表情显得有些沉吟。 …… “嘭!” 城西的地方,月色中的安静氛围被一声巨响打破。 “啊~~”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响起来,并不比先前的响声差上多少。 “痛不痛?”书生简单地问了一句,手中做着一些动作,伴随着一阵金属的响动声。 “你……”对面的地方,有人痛苦地喘着粗气,声音仿佛从胸膛的肺叶里挤出来一般。 话才刚刚开了口…… “嘭!”又是一阵巨响,书生的声音紧跟着说道:“痛不痛?” 这样说完之后,在他对面的地方,叫李三的汉子脸上已经渗满了汗珠。 “嘘、嘘、嘘……小声点,小声点,你这样叫,会吓死人的。”书生左手的食指竖在唇边,口中这样说着,右手黑洞洞的管口抵在李三的额头上:“是不是很痛?” 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一切,让一旁的几个汉子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鲜血的味道渐渐铺开在月色之下。 “那么……你们原本准备做什么?”许宣平静地问了一句。 “没、没有……” “好吧,我只问一次。”扳机摩擦着齿轮发出轻微的响动。 “等一等!” …… 许家厅堂里的烛火在摇曳,茶香弥漫起来,气氛却显得有些古怪。很多人因为程子善出人意料的话,都久久失了声。 这个许家最大的对手,眼下居然将墨行的契约送过来……莫非听错了么? 黛儿在一旁愣了一阵,随后伸手扯了扯怀里小猫崽的胡须。小猫疼得“喵呜”叫唤起来,黛儿可爱的脸上才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是真的呢,不是在做梦……” 第278章横刀立马,一往无前 “为什么?”许安绮皱了皱眉头,这般问了一句。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她都看不出程家有这样做的理由。这些日子,许家不断崛起是不假,连带着搅动着徽州墨业的风云。此消彼长之下,程家优势开始渐渐下滑了。但是这也是应该相对的说法,在墨业方面,程家积累的东西并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拉平的。即便许家再进步,但是三年之内要想真正的墨业方面压过程家一头,也不容易办到。这样的情况,许宣之前也有过分析。原本想着是通过一个较长的时间,让许家真正做到徽州墨业老大的位置。 三年虽然不长,但也不算短了。程家完全可以在这样的过程里,做一些必要的准备,事情或许还有转机。退一步说,即便程家是因为看到了许家的潜力试图低头,但也没有必要到这一步吧? 许安绮如今眼光也有一些,只是略略的看也一眼手中的店契,也能知道,这算得上是程家将近一半的资产了。 仅仅是为了向许家是好,这样的代价,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背后的事情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因此虽然心中努力克制,但是面色依旧流露出几分遮掩不住的惊疑。 如果说眼下是程家为许家设的一个局……那么横竖也看不出这样的举动能给程家带来什么。但是若说不是…… 呵,怎么可能呢? “为了今日,程家准备了一个月……”程子善注意到许安绮的疑惑,想了想笑着说道:“这一个月来,家中吵翻了天……不过决定终究还是做下来了。之所以要这样做,安绮妹子你也不需要知道原因。总之……程家是善意的。趁着家里现在意见比较统一,你赶快做决定……免得夜长梦多。” 黛儿在一旁,小脸上满是疑惑。这些事情,她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也知道程家似乎想把家产送给许家,并且模样还这么急切…… 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急不可耐的想要被人抢夺家产的…… 可爱的小脸于是皱成了包子。 寒冷的夜风在月光之下吹过,吹着许家院落里桂树的叶子稍稍摇晃,吹动着檐下的灯火摇曳不定,吹得人心中的情绪不断朝更高深处推过去。 过了片刻,许安绮说道:“这件事情,妾身不能决定……程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以稍等一些时辰,妾身回头同人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她说着声音顿了顿,随后有些迟疑地响起来:“最迟不过明日黄昏时分。” 程子善闻言看了她一眼,随后摇摇头:“同人商议一番……呵。”摇摇头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笑,随后说道:“也罢,这些事情……他是知道原因的。而且,我来许家的目的,也和他有些关系……如果他愿意接受,这些东西,就都是许家的了。” 程子善说着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长身站了起来。随后冲许安绮拱拱手:“告辞了。” 这样说完之后,便朝厅堂外边走去,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几分潇洒从容……但是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程子善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几分无奈的情绪。 他一定能看懂我的意思,希望……他真的能接受吧。 程子善在屋檐下望了望天空中的寒月,明亮的月光洒落下来,却在他的心头化作巨大的压力。 还有十五天……就要过年了啊。时间真快。 …… 月色之下,不同的地方上演着不同的剧目。很多酒店里,近来的生意越发好了,主人家忙来送往的迎客,望着小二忙碌的样子,口中说着“您好,您请”之类的话,心中偶尔会想起眼下徽州府很多酒楼背后的那个人。 据说是杭州来的…… 青楼妓馆里,到得年关附近,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很多外出的商贾,游学的士子都已经回来。这些人家中条件自然优越,琐碎的事情不用他们来操心,年关前除了走访一些本地的士绅名流,便是相互之间进行一些聚会。至于其他要忙的事情,都在年关之后…… 聚会的场所自然是要求风雅的,茶楼酒肆这等白丁往来的粗鄙场所肯定不适合。大冷的天,也不适合赏月游园之类的活动。因此大多会选择在一些青楼里面相互之间做些交谈……除了交谈之外,其他的一些事情,当然也是会一并做了的。这些……也都是风雅的一种。 李贤在红袖招二楼的雅间中喝着酒,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不远处正在逗弄着女子的邓宣明,偶尔看了一眼外间的月色。大概是觉得有些冷,他起身走到窗边,伸手将窗子合上。这样的举动之中,他的目光朝岩镇的一处望过去。相对于这般的璀璨而言,那一片居民住宅显得黯淡,只有零星的几家亮着灯。 事情应该在进行了。 他心中想着,随后有回到桌前将自己的酒杯斟满。 邓宣明不知道说了什么段子,惹得那边女子“吃吃”的笑,临了还伸手打他。李贤微微摇了摇头,随后有书生被人引进包厢里。 “李公子……”来人冲李贤客气的拱拱手。 “程公子。”李贤起身冲那人笑笑:“请坐。” 程子善在李贤对面坐下来,身边有花枝招展的女子过来替他将身前的酒杯斟满,脂粉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里,这个时候,他的心思也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程子善努力地收拾了一番情绪,冲李贤说道:“先前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李公子恕罪……” 李贤这些日子,在徽州府的年轻士子中也有了一些名气。虽然他是从杭州过来的,但是为人谦和,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间有种大户人家子弟的贵气。而本身的诗采风流,更不消去说了。当然,李贤之所以出名的原因,最主要的在于他向许家提亲,随后被拒绝了。程子善知道他先前派人去过程家,说了一些事情,但是并没有得到结果,眼下恐怕又是为了那事…… “如果不介意的话,叫一清便好了。李贤,李一清。”李贤笑着摆摆手表示无妨,随后望着程子善说道:“容之兄,看你的脸色,似乎有些心事?” 程子善闻言笑道:“家中的一些事情罢了,到得年关总有事情要忙的……不过,李兄此番请在下过来,到不知道是为何事?” “有事忙啊……”李贤将手中的酒盏举到眼前齐眉的地方,稍稍把玩了一阵,随后笑道:“八成是和许家有关系了。” 程子善在他对面的地方,皱了皱眉头。邓宣明这时候挥了挥手,将一些红袖招的歌妓们打发出去。 只剩三个人的雅间里变得安静起来。 …… “我知道你很痛……但是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想的啊。”书生在光线暗淡的巷子口慢慢的蹲下身子,随后脑袋稍稍偏转一下,对着四周准备冲上来的汉子们平静地说道:“你们这么多人,我本来就很害怕的,如果还要冲上来……我手中的火器很可能会在你们老大脑袋上开一个洞。这个……叫走火。” 几个人犹豫了一阵,最后也只是站在一边。 这般平静的样子,也能叫害怕?开玩笑么……几人心中不忿地想着这些,双手下意识地捏紧,牙齿间因为用力,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许宣将头转过去,望着眼前因为双腿中了枪,斜斜地瘫倒在地的李三一眼,口中似笑非笑地说道:“听说你的轻功很好……那么,跳起来有没有层楼那么高?”声音里带着几分好奇,空闲的左手在空气里微微比划了一个高度。这样说完之后,回答他的只有李三有些粗重而痛苦的呼吸。 许宣撇撇嘴:“燕子李三……估计过了今天,也就不能再飞。”他的话音刚落下,李三脸上露出痛苦而羞愤的表情,上身猛的一震,手就要朝许宣伸过来。 “哇哦、哇哦、哇哦……”许宣将手中燧发枪的枪口在李三的脑袋上顶了顶了:“放轻松,放轻松……事情是可以谈的。”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像前世某些影视作品中的反派角色,他下意识地咧嘴笑了笑。 李三因为他的举动,酝酿到一半的攻击动作也便止住了。身边的几个手下在一旁,这个时候也不敢离开,因为许宣威胁过,只要他们轻举妄动,就会杀人。 若是有一块砖就好了…… 几个人目光四下里逡巡一阵,附近的路面比较整洁,因此这样的目的也就没有变做现实的可能。倒是不远的一户人家,原本门前应该有的下马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很多日子以前,附近曾经发生过的“点石成金”的故事。 “事情是可以谈的……”许宣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按照先前说的,你们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我知道你最近做了很多事情,李家十岁的孩子是你的人打伤的,但这些随后再算……眼下我想知道的是李贤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279章横刀立马,一往无前(五) 李三急促地呼吸着,这样的呼吸里,也有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虚弱。他本就是习武之人,眼下双腿虽然受了重伤,但是并不致命,除了血流的多一些,暂时来说还是能够撑住的。最主要的影响还是在心里——许宣的两枪直接击中了他的双腿。这样的伤势,即便随后能够治愈,但是很可能会留下病根。他原本“燕子李三”的名号,自此之后大概就废掉了。 这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今日是我等大意了,但是你一个书生……只要我们这边人够,你的火器也就没有用处。而且……你不敢杀人。”李三眯了眯眼睛,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会死的,他会杀了你……” 许宣闻言,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变,仿佛李三所说的事情离他很遥远。 “铛、铛、铛……” 打更的声音传过来,伴随着更夫轻微的脚步声。巷子里的几人,登时屏住了呼吸。许宣也安静地没有说话。 更夫走过来,在离巷口不远处的一棵柳树旁,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边。随着一阵衣物摩擦发出的轻响,“窸窸窣窣”的液体飞溅声落在地面上。过得片刻,更夫口中发出一阵满意的呻吟,随后提起身边的铜锣,朝远处去了。因为是背对巷子的关系,他并没有发现巷子里的人以及发生的事情。 李三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低声重复了一句:“他要杀了你。” “知道了。”许宣点点头,面色平静地说道。 “你肯定会死的。那个人,你惹不起……” 许宣疑惑地望着眼前的李三:“眼下,好像是你惹不起我吧?”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于贲你知道么?严格说起来,他连同他的兄弟都直接或是间接地死在我的手上。”他说的这里,声音有些叹息:“说起来,于驰……就是最矮的那个,还是我亲手杀掉的。” 李三闻言,望着许宣的目光变得惊疑不定,随后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他口中低低地说道:“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李三闻言又沉默了一阵,随后说了一个地名:“江岭。” “江岭……”许宣闻言,眼睛眯了眯,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那是一个坟场啊。李贤,这是提前给自己选好了埋骨地了?”他说完之后,“呵”地笑了一声。 …… 岩镇郊外的院落里,夜间灯火通明,这一带很少见到群居的宅院了,因此显得极为冷清。院落的门敞开着,有人说着话,朝里面走进去。 “刘守义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么?”男子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裴青衣,你朝思暮想的男人这个时候就在里面,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在他身旁,青衣女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随后快步走进去。 男子注意到她右手握住剑柄的地方,指节间有些泛白,显然是极为用力的。 “呃……看来还是激动的。”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道,一只短匕凌空飞来,呼呼地风声擦着他的面门过去,随后狠狠地钉在院门之上。 “不想死,就别废话。”声音自前方冷冷地传过来。 裴青衣头也不回地说完,随后朝院子深处走过去。安静的院子里有些空阔,一些药香在冷风了很明显的传过来,带着几分温馨顺着人的嗅觉钻进人的身体里,只要嗅到一些,就觉得有几分踏实和心安。 她并没有问“有没有人在”,因为相对于院落敞开的门和灯火,这样的问题显然是多余的。厅堂的地方门掩着,有人在里面说话,女子轻微的声音因为隔了一道门,显得有些不真切。 裴青衣动作并没有迟疑,直直的过去,伸手便将门推开了。 “你来了?” 灯火映在她冷漠的脸上,伴随着一阵悦耳温馨的声音。她于是看到了灯火前冲她笑着的女子。女子脸上带着欣喜和喜悦,目光仿佛熟识了很久的人一般,就那样安静而从容的看着她。她觉得,那样的目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的。 …… 红袖招的歌舞引来了一阵阵热烈的喝彩,书生吟咏的声音也传出来,众人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这样的气氛,在红袖招中蔓延得到处都是。老鸨笑的有些合不拢嘴了。但是热闹的气氛在二楼的某间屋子跟前,仿佛被阻隔了一般,这里显得有几分清冷,与红袖招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 “啧……”邓宣明咂摸着嘴巴说道:“我说程公子,李贤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你也不想想,程家横竖就是一个卖墨的,能有多少钱?天大的好处摆在你面前,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啊?” 程子善闻言,稍稍皱了皱眉头,但是也只是一瞬之间,便恢复了平静。李贤找他过来,果然是为了对付许家。确切的说,是为对付许宣的……岩镇毕竟就这般大,这些日子里,有杭州来的富家公子正在对付临仙楼的事情早已经被人知道了。 看来在临仙楼的事情上将许宣击败,也只是对方计划中的一方面而已,事情的根源还在许家。李贤铁了心要娶许安绮,那么肯定也是存着想将许家整体弄垮的想法。只不过,徽州墨业在过去的日子里,被许宣以各种手段同许家捆绑在一起,因此李贤的想法实施起来会有很大的阻碍。 那么从程家入手,是最好的选择。 “一万两购一张墨方……真是大手笔啊。” 程子善心中想着这些,随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如果是原先,他或许会同意,但是眼下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必须要为程家的后路考虑。况且,那个叫邓宣明的人,满脸倨傲的样子,显然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因此同李贤的合作并没有平等性可言,他心中也有些抗拒。 眼下,程家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程子善冲李贤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随后在邓宣明有些不可置信的眼光中站起身来。既然心中已经做出决定,那么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身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容之,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程子善疑惑地回过头,李贤冲着程子善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你可听说过杭州于氏?” 第280章代表月亮消灭你(一) 程子善在灯火之下,目光变得有些古怪,随后他听着对面地方,那个叫李贤的书生用一种淡漠的声音说了一番话。 “我叫李贤,或者也可以叫于贤,但我并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还是叫李贤好了。” “至于来到这个世上……大概也是一个意外。” 程子善面色在他的诉说中,开始慢慢变换。待听到对面书生口中说起“申大人”的时候,惊讶的情绪就爬满了他的眉眼间。 “所以说,我可以做你、做程家背后的人。” 李贤将话说完,随后便低下头,望着手中杯中的液体:“这种叫徽酿的酒……居然好到这种程度了。” 赞叹的声音仿佛叹息一般,随着屋内摇曳的火光,令人觉得有些不真实。 …… “也就是说,你们想将我绑到江岭,然后李贤会在那里将我杀掉?”许宣面色平静地望着面前的李三,这般问了一句。 “路上可以随便折腾你,只要还有一口气留到江岭就可以了……这个是他的原话。”李三声音低沉地说道。疼痛自腿上传来,一阵阵的,令得他的双手不住的捏紧又松开。脸上已经挂满了汗水,汗渍在冬夜里顺着他细密的络腮胡慢慢滴到地上,随后冷风吹过,身子一阵紧似一阵的寒冷。 江岭是岩镇北面的一处山丘,这类并没有江,只是一条浅水的清澈小溪自山脚下淌过。因为风水比较好,所以岩镇很多人家里有人过世,都会选择在埋葬在这里。至于到底是谁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当然无法得知,只是到得此时此刻,江岭已经成了一个天然的坟场。真真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许宣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嗯,知道了。” 李三在这些时间里,一面应付着许宣,一面也拿目光朝一旁的几个手下瞟了瞟。 那样的目光,是让自己等人动手啊。可是,那件火器还顶在脑门上,若是冒然动手,会不会出意外?几个手下心中想着,随后也拿了眼神回应他。 都是一起混世的兄弟,欺压百姓的事情做的多了,相互之间也能建立起几分应有的默契,因此对于李三的目光中的含义,都能抓得住。几人冲李三微微摇着头,示意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而这样的交流,许宣似乎并未曾察觉。当然,也或许是察觉了,但是并没有太过在意。 “哎……”书生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声音中有几分无奈。 这算什么?李贤在背后推波助澜地做着种种安排和算计,但是说起来,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而已。如果说什么是无妄之灾,那眼下的肯定便是了。这样的想法之后,许宣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按理说来,到得以人的性命为筹码的地步,他同李贤之间,最起码也是血海深仇才对。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到得眼下,甚至还不曾正式见过对方。 “真他妈的……”许宣说着,脑袋朝一边偏了偏,口中轻轻地吐出几个字:“神经病。” 李三同几个手下的眼神交流,也到了关键时刻。 李三狠狠的皱了皱眉头,突如其来的重伤让他的脸上看起来毫无血色,因此原本就显得有些严肃的表情,更加凶戾起来。手下人中的一个沉默了一阵,随后有些艰难的点点头,下一刻,应该就准备做些事情了。 便在这时候,许宣突然回过头…… “对了,你们可以走了。” “呃……” 那个原本准备冒险出手的汉子,闻言微微露出几分愕然的情绪,在片刻之前积蓄的决心因为这样的插曲稍稍泄了一些。随后就又变得有些犹豫。 “你们可以走了。”许宣撇撇嘴,将话重复一遍:“离开之后,可以去搬救兵,可以去报官,也可以去和李贤将眼下的情况说清楚……这些,都由得你们了。” 几个汉子互相对望了几眼,并没有动作,显然对于许宣这样的话有些不敢相信。 “大鹏,你们走吧。”最后还是李三开了口,他冲手下中的一人说道:“带兄弟们离开……”他说着望了许宣一眼:“他不敢杀我的。你们走吧。” 在李三心中,这样的判断已经在很早之前有已经做出来了。读书人,更多的是口头的功夫,对于杀人这种事情,大抵都是不可能会做的。即便眼前叫许宣的书生,在初时见面的第一时间便下重手伤了自己的腿,随后拿了自己的性命做要挟,让几个弟兄们投鼠忌器。这也只是证明他如传说中的那般有着机智和冷静在。 但是杀人不一样,除非许宣能够将所有人杀掉,不然只要有一个人将消息传出去,李贤那边立刻就可以运作起来。并且,这样之后,压力直接通过官面压下来,几乎就可以将许宣碾碎。杀人偿命,虽然有的时候是不太准确的说法,但是许宣若真的杀了人,并且留下痕迹的话,那么这肯定就是一句再正确不过的话了。 叫大鹏的汉子还准备说些什么,注意到李三陡然间变得有些严厉的眼神,才将口中的话吞了下去,随后稍稍犹豫了片刻,脚步慢慢地朝巷子外面退过去。到得巷口的时候,李三的声音传过来。 “不要报官。” 巷子两面是高墙,风从巷子的那端吹过来,只剩下两人的巷子显得清静。不过要说起来,这边原本就不够繁华,大部分时候也都是清静的样子。 “你准备怎么做?”李三努力地平复着呼吸,目光望着许宣。毕竟是做老大的人,心性以及耐性都不缺,先前的失态是因为陡然间受伤所造成的。到得这个时候,心中适应过来,表面上也就回复了平静。但这样的平静里,某种对于许宣的仇恨也被深深的压抑着。 原本对于李贤的吩咐,心中不是没有犹豫的,但是眼下这个书生居然这样伤了自己,那么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鹏肯定会喊兄弟们过来,倒是就将这个书生杀掉。不仅仅是他,今天临仙楼还有许家的人,也要死掉一些。 当然,这些事情还要和兄弟们商议一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如同自己一般了无牵挂,做事情可以无所顾忌。倒是若有人真的要退出,那也由得他们了。 没有办法的,做大哥的,有时候也要理解下面的人。 他心中想着这些,望着许宣的目光越发冷冽起来。但是下一刻,书生的一些举动,让他的目光陡然间带上几许愕然。 许宣静静地等了片刻,确认叫大鹏的汉子几人已经走远,才慢慢的将手中的燧发枪抽离李三的额头。随后低下头,燧发枪在他的摆弄下,自后座的地方慢慢打开一道缝隙。 “其实,我剩下的两颗子弹早就用完了。” 书生的声音有些诚恳,但是李三觉得,这是他听到过的,最戏弄人的一句话了。于是他带着羞愤的声音,猛得将身子一阵:“你……” 书生稍稍退开一些距离,确认他够不到自己的时候,才倚着墙边平静地说道:“不要冲动,你看,又流血了……”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你稍等我片刻。”随后书生转身朝巷子口走去,脚步声踏踏的回荡在寂寥的巷子里,在巷口的地方朝右边拐过去。 月色偏移,月光被巷子的高墙阻挡,只剩下一片黯淡的阴影盖在李三的脸上。他目光带着几分疑惑,随后试图移动一下身体,但是双腿似乎被灌了铁水一般,仿佛冻在了冰冷的青石路面上。但他并没有放弃,双手用力之下,在清冷的石板上艰难地爬行了一段。双腿的疼痛,陡然剧烈起来。 “啊……”他声音低低的吼着,伸手在墙上狠狠地敲了一下。随后也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木门开阖之间令人有些倒牙的声音。 他心中盘算着,这个时候若是大鹏等人还没有走远,那么折回来的话,就一定能将那个书生拿下来。但是,寂静的夜里,又不好真的大声呼喊。不过很快了,只要自己的人来了,这个书生的结局没有什么不同。他心中想着这些,巷口处重新出现了许宣的身影。 见到他在地面上爬行拖出来的一条血线,书生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头。但是随后望着他的目光,依旧是平平静静的。 李三同许宣对视了一眼,紧接着目光下移到许宣的腰际,身子忍不住的一阵颤动。 “一把枪换子弹太麻烦了,因此多带了几把。你觉得怎么样?”似乎是为了解释李三心中的疑惑,许宣伸手指了指腰间悬挂着的一串燧发枪。枪并不新,但是在黑暗之中,这样的举动,实在是过于有冲击力了一些。 李三喉结稍稍蠕动一下,发出的声音也不能称之为声音了,仿佛单单是在表达他的一些情绪。 “李三呐……今夜见到你很高兴的。”许宣冲他笑了笑,随后在他身边蹲下来,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刚才很怕,真的很怕……刚才那个大鹏兄,他如果不走,我甚至都不知道事情该怎么收场。不过……你真的是有一群好手下,很听话、很懂事……这原本应该是好事情的。”许宣说声,右手已经抚上了腰间:“你觉得我不敢杀你,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李三注意到许宣的动作,双目的瞳孔微微张了张,双手撑在背后,下意识地便要朝身后挪动。 “不、不要……许公子……我也只是奉命行事。”李三原本带着狠戾的神色,在许宣的动作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上的是另一幅面孔。 “奉命行事啊,嗯,知道了……” “你杀了我,并不保险,你的对手是李贤……我可以帮你对付他的。但是你如果杀了我,他一定能知道。那么你就真的死定了,虽然我不知道李贤真实的身份,但是一定不简单,我知道县里的很多大人物都去拜访过他。你要是杀了我,他就有对付你的办法了。” 许宣闻言,在李三对面的地方,沉默着没有说话。 “许公子,请相信……你高抬贵手,自此之后,小的再也不敢出现在您的面前。”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许宣安静的望着李三,口中缓缓问道:“现在你来告诉我,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极其恐怖。”李三并没有多想,立刻点头回应到:“许公子……” “那就好。”许宣点点头,随后又站起来,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朝巷口处走去。 李三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侥幸……看来,自己的话打动他了。只是,这也是缓兵之计而已,读书人有时候果然是很好唬弄的。不过横起来也很吓人,刚才自己真的以为要死了。他这样想着,嘴角不由自主的牵出一丝笑意来。 下一刻,声音从巷口传过来。 “代表月亮消灭你。” “嘭……” 笑容在李三脸上被勾勒的很清晰,但是剧烈的响声传来的时候,这样的笑容,就永远的定格成了古怪的一幕。 那边书生在巷口转过身子。一直在偏移的月色,到得这个时候,也将一道银辉洒在巷口处洒落了一些,正巧落在那个书生所站的地方。 黑洞洞的枪口。 这是他最后的印象了。 “呃……没有爆头。” …… 几个奔行的人身形猛的一震,随后不可置信地朝身后的某个方向望过去。相互之间愕然的对视了几眼。 “老大!!” 声音响起来带着遮掩不住的凄厉。 “我要回去。”叫大鹏的汉子低低的吼了一声,随后被身边的几人拉住。 “不能去,对方有火器,会死……” “怕个屁!”大鹏的性子也是火爆的那种,登时就怒意爆发了:“放我过去……火器虽然厉害,但一次也只能打一个……我们人多。”声音说道这里,陡然提高:“就算是死,我也不做孬种……放开我。” 身边几人闻言,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随后点点头:“同去吧。” 于是几人朝着来时的方向奔行而去。 …… 李三额头上中了弹,但是流的血并不多,只是一个小小的洞,一滴血迹慢慢顺着洞口从额头上躺下来。 并没有想象中爆头应该有的血腥场面,许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显得有些苍白。无论如何,一个活人杀掉了,即便以他的心态,也有很大的不适。冷风吹过来,拂在他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冷意。 随后,许宣并没有停留多久,身子退出了巷子。 …… 红袖招里,程子善正面临了来自心头的煎熬。眼下李贤所说的话,他并没有办法证实。但毕竟是涉及到京里面的一些大人物,对方既然这般坦然地说出来,应该不至于是在信口开河。 这是一个机会,对于程家而言,是天大的机会。原本发生的一些事情,几乎要将程家拖到临近覆灭的边缘,虽然这种危机在很多并不知情的人那里,根本没有可能看出来。 如果李贤的身份真是那样,那么事情或许有回旋的余地。许家如今的优势只是在生意上,除了生意之外,那个许宣因为花山的事情,在刘守义那里落下了人情。但这些东西,只要程家攀上李贤这棵大树,那么立马就能被拉平了。 程子善想着这些,张开嘴就准备说话了。 …… 岩镇近郊的地方,亮着灯火的宅院里,白素贞笑着站起身来,素雅的表情带着几分激动。在她身边,有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到进来的裴青衣,伸手笑着捋了捋胡须。 “你来了……”白素贞走到裴青衣身边,二人之间相隔不过尺余,这样的距离,若是换了别人,裴青衣已经会有一些警惕的举动了。但是这个时候,却并没有觉得有太多的反感。对面白衣的女子,让她觉得有些亲切。这在她这里,是一种极难见到的情绪。 这种感觉,简直奇怪了…… 虽然并没有觉得对方讨厌,但是裴青衣依旧皱了皱眉头。 白素贞收敛情绪,随后仔细地端详着裴青衣几眼,才笑着说道:“小青,是你。” 裴青衣闻言,皱着的眉头,陡然间松开来,随后望着白素贞的,表情变得有些惘然。后方黑衣的男子跟着走进来,见到裴青衣的举动,微微有些愕然。 …… 红袖招里,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程子善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冲李贤拱了拱手,话到了嘴边,陡然间一转:“李公子,在下告辞了。” 随后再没有说话,便转身出了临仙楼。其实在程子善心中原本是准备答应李贤的请求的,只是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既然拒绝了李贤,那么也就没有再呆下去的必要了…… 他走下红袖招,任由冷风拂在脸上。心头有着些许悔意,但是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曾经很多次庆幸自己的选择。 红袖招里,李贤望着程子善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很久,随后声音低沉地说了声:“现在,真正就只有用最后的办法了。宣明,备马吧。” 第281章代表月亮消灭你(二) 黑暗中传来几声轰响,仿佛不经意间起的一震雷音,这样的声音在岩镇偏僻的角落里,并没有传出太远,但是因为突兀的原因,附近的人家都已经听见了,随后便是都有些惊疑不定。 这样的声音,众人今夜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起初以为是幻听,但是随后…… “嘭、嘭、嘭、嘭。” 几乎没有间隔地响起来的声音,将人们心头的疑惑朝最高处推过去。 这是怎么了呢?月光明晃晃的,又是冬日里,不可能有雷的。有的人出门去看一下,但是声音已经停止,因此也无法找到来源了。 书生在巷子口的地方,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手中的燧发枪发出一阵余热,火药的气味在巷子里很明显地铺开。枪口随着他下垂的手臂,静静地朝地面指着。但是这个时候,许宣觉得,那黑洞洞的枪口,似乎不断地朝外淌着鲜血。 他将枪口举到视线前方,安静地看了看,随后笑了笑。 “呵。” 声音被风吹散开来,月光正式照进了巷子里,那边五个人尸体安静地倒在那里。尸体表情有着不甘,有着疑惑,有着几分不可置信……但是,都已经是死掉的人,这样的面色也就失去了意义。 他慢慢地又一次退出巷子。 …… 临仙楼里的小二打着瞌睡将门打开,随后稍稍愣了愣:“呃……许公子。” 许宣走进去,面色平静地点点头。 “准备马车。” …… 岩镇近郊的宅院里,交谈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师父,天晚了,该去睡了吧。这个便是妹妹……原本是该叫白青衣的,师父……你笑什么。”白素贞的声音带着几分欣慰,随后转向一旁的人:“妹妹,这是师父……如果不是他收留,我们恐怕就没有见面的机会的。” “所以……应该庆幸呢。” 白素贞满心欢喜地是说着话,在她这里,从容淡定素来都是常态,这样的有些雀跃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老者笑着捋了捋胡须,随后缓缓地开口说话。 “老夫今日也是想见一见你,我这徒儿,挂记自己的妹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老者冲一旁的裴青衣笑了笑,随后面色严肃起来:“看你样子,浑身戾气……杀的人可不少了。”他说着,看了一旁跟随着裴青衣进来的黑衣男子:“你们……”话说了一半,便没有再说下去。 他是医德高尚的老医生,行医治病是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对于杀人难免看不过去的,不过这个时候,毕竟是自己的徒弟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了,倒也不好破坏气氛。于是摇摇头,朝厅堂之外过去。 “师父。” 在屋檐下,有敬重的声音响起来,老者闻声望过去,随后笑着点点头:“允明啊,时辰不早了,还不曾歇息?” “手上一些事情刚做完,就准备去你。”叫允明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说道,随后望了一眼亮着灯火的厅堂,见到青衣的背影,随后有些好奇的问道:“那个便是师妹的亲人么?似乎不太一样……” 仅仅是从气质之上,也能明显看出二女之间的差别。一个温润如水,一个凛冽如山。实在是难以想象,拥有这样截然相反气质的两个人,会是亲身的姐妹。 不过,都很漂亮。 叫允明的书生,随后朝厅堂那边走过去。 老者在他身后,抽动了一下鼻子,矍铄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这个味道,有些奇怪,自己的徒弟刚才到底在做些什么? …… 厅堂只内的裴青衣,虽然表面依旧是冰冷的模样,但是这个时候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白素贞……实在是不曾想到,原本以为应该死掉多年的姐姐,居然就出现在自己眼前。 素来多疑的裴青衣,在白素贞面前,却并没有怀疑。只是在第一时间,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声音……依稀熟悉的面容。 真的是自己的姐姐。 随着白素贞的出现,被裴青衣压在心底的很多年记忆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一幕幕的画面,带着昏黄古旧的意味……幼时的一些往事,河边捞鱼,西边溪水……夕阳西下的时候,娘亲简陋的小院前,篱笆围城的门外唤着吃晚饭。如豆的灯火下,纺车的声音伴随着入梦……父亲的咳嗽声……家里那只养了很多年的狗叫阿黄。 这样想着,冰冷的双目,仿佛被春风拂过一般,开始带上了一些涟漪。 “姐……”口中艰难的吐出这样的字眼,很多汹涌澎湃的感情,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白素贞笑着点点头,有些话就再也不用多说了。即便知道对方经历了很多非人的磨难,即便也杀了很多的人……但是,她还是自己的妹妹。 这个是没有错的。 随后白素贞拉着裴青衣在一旁坐下,口中碎碎地说着一些东西。大多是当年在杭州的家遭了倭寇之后的回忆,比如被人就下来,比如开始学医术……当然,也会回忆一些当年的往事。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说,裴青衣在一旁只是用偶尔点头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在听着。很多年的经历,已经让青衣女子在大多数时候不习惯去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即便眼下见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也是一样。 “家中以前有一只叫阿黄的狗,妹妹可还记得?眼下也养了一只,同原本的阿黄很像的……”白素贞这般问着,随后注意到进来的叫允明的年轻人,有些疑惑的说了句:“对了,允明师兄,为何今夜不曾见到阿黄?” 年轻人才进来,便白素贞的话问得微微一愣,口中下意识地说道:“啊?哦……大概……是睡了吧?” 年轻人随后笑着同裴青衣打了招呼。不过对于不相干的人,裴青衣素来都是不愿搭理的。 白素贞朝他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随后说道:“青衣……这个是郑允明师兄。” 裴青衣这才望着他,勉强地点了点头,这样的动作,完全是看在白素贞的面子之上的。 郑允明随后说了几句客气的话,也不待众人的反应便离开了,出门的时候,望了一眼身边黑衣的男子。 …… 这只是一间简单的小院落,不过三五间厢房,原本属于徽州一个富商家的别院。因此,虽然小,但是简单却并不简陋。 郑允明在走出院门,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身后院落中的灯火。他的脚下,一只全身黄毛的狗儿躺在地上。狗嘴微微张开,一丝黑血已经凝固了。 “物色、无味……连狗鼻子也分辨不出来。用来杀那个许宣,应该足够了吧……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郑允明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 “师妹啊,你已经在歧途上了……师兄这是在救你。你会感激的。” …… 许宣驾着马车奔行在岩镇外的小径上,道路两旁的树木不断朝后推过去。路面虽然平整,但也只是就眼下来说,若是同后世许宣已经熟悉的道路相提并论的话,其实也已经很坎坷了。 这还是许宣第一次驾马车,先前在去往花山的时候,他特地的留意过方元夫的驾车动作,对于一些细节已经铭记在心。原本以为问题不大了,但是待到实际操作起来,却发现没有那般简单。 “理论联系实际啊……”他苦恼地嘟囔了一句,随后口中不断的发出声音:“吁……错了……又走错了啊,你这匹死马……” 一些简单的动作,真的做起来之后,他觉得自己的骨架子似乎都要散掉了,随后一鞭子甩在马背上,口中抱怨一句:“简直笨得飞天遁地。”也不知道是在说马,还是在说人。 车厢里的装的东西有些沉,马车的轮子在路面上滚过,留下深深地两道车辙。 …… 月光从天穹中照耀下来,静静的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 “李贤,居然要我来驾马车……有没有搞错啊。”邓宣明冲车厢中抱怨了一句,将跑在歧路上的马笨拙地拉回来:“这种事情,以前都没有做过。”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随后有声音响起来:“已经子时了。” “是啊,不过李贤,你确定这么做好么?毕竟是一条人命……会不会出事情?” “一条人命而已。” “呃……” 这样的对话之后,邓宣明便闭口不再说话,冷风吹在身上,森冷森冷的感觉。他努力地架驾着车,注意到对面的地方也有马车行驶过来。 狭窄的路面上,两驾马车相遇,就显得很拥挤了。 “真是奇怪,这个时候还有马车……”邓宣明口中疑惑地说了一句,勉强控制着马匹。对面驾车的看来也是个新手,原本简单的让车,倒是颇费了一番力气。最后还是对面的马车稍稍朝路旁让了让,他才顺利过去。惊鸿一瞥间,觉得驾车的人有些熟悉。 “怎么觉得在哪里见过?”邓宣明口中嘟囔了一句,这个时候,因为心中有压力在,因此也没有再去计较这些。 许宣一只手控制着马车的速度,另一只手抚摸着腰间的燧发枪,马车的轱辘声有节奏的响着,过的片刻,他还是缓缓地将手抽离腰间,随后意味莫名地笑了笑。 …… “江岭……就在着附近了。”邓宣明将马车在路边停下来,但是因为他是新手,原本简单的动作,也并不顺利,不过好在总算完成了。 随后李贤也从马车上下来,沉默了一阵,口中说道:“走吧。” 邓宣明在身后将缰绳在一棵树干上套牢。稍稍小跑了几步,跟上李贤。 “杀人……没试过。”他表情复杂地说了一句:“李贤,你一点都不害怕么?” 李贤闻言,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转过去,望着月下远山的轮廓:“有些事情,总是要经历的。人在这个世上,总有无奈的时候……杀人只是手段,同生意上的一些手法一样,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同,只用能解决问题便可以了。” 二人边说着话,边向前走。 “至于害怕,横竖都是在掌控中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宣明你一直说读书无用,但是真的读了书,你就会觉得心中无惧……心无畏惧,才能做成一些事情。” “那个许宣,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眼下而言,其实用来做对手,都有些索然无味……许安绮对我来说,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但是既然我想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我的人生,我以后要面对事情,应该很精彩,眼下杀掉许宣,也就小小的风浪而已。没有人会怀疑到我的头上……” “最关键的原因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眼下要速战速决,就只好将他杀掉……” 邓宣明落在李贤身后,听着他的话,看着他镇定的背影,心中有些震动。一瞬间,他觉得这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似乎有些令人畏惧。 月光静静地照着二人在山间跋涉的身影,气氛清冷而古怪。 “似乎就是这里吧?”下一刻,李贤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怎么不见人?” 在事前已经同李三约定了时间和地点,为了对方能将事情做得到位一些,他还稍稍压后了一刻钟才过来。但是这个时候,山岭间之后呜咽的风,以及一些鼓鼓的土包子在月色下若隐若现。稍稍看上几眼,也能知道,那些都是附近人家的坟墓了。 邓宣明望着眼前的场景,洁白的月光下,一切都被清晰地堆在眼前。他看了坟墓,看了看身边的李贤,空旷的天空之下,只有他二人的身影。或许是冷,或许是心中有些隐隐的恐惧,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这样的动作,被身边的李贤察觉到,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偏过头去。 邓宣明……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事,只不过是杀个人,便害怕成这个样子。李贤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些,对于邓宣明强自镇定的模样,有些不屑。这种人,是没有资格做自己伙伴的……看来回杭州之后,要找机会将他排出自己的圈子了。 “应该在那里吧?”李贤心中想着,伸手朝远处指了指,随后脚步朝前。下一刻,视线里出现一些东西,他的脚步陡然间止住……伸出去的手顿在空气中。 似乎是不可置信,他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邓宣明从后面赶上来,疑惑地问了一句。紧接着目光顺着李贤的目光望过去,便也愣住了。 空旷的山岭间,孤零零地生长着几颗树,都是山中所能见到的在普通不过的老松…… 有人的身影被挂在树上,风吹过来,身影微微的摇晃着。身影的脑袋被绳子系住,仿佛树上长出来的一般。 月光明亮,一切都被看在眼中……树上挂着的人,面容也被看清楚了。 李贤愣了愣,随后一股无法抑制的麻意自尾骨处泛起来,带着一股寒意,瞬间蔓延在全身。颈间的汗毛,根根直竖。 “啊……”邓宣明在一旁,已经失声惊叫起来。 因为紧张,或是其他的情绪,李贤伸出去的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伸出左手压在右手的手背上,但是情况并没有缓解。随后便是两只手带着身子一齐抖动起来…… 喉咙变得极为干涩,压抑不住地发出一些难听的气泡音。李贤努力的控制着粗重的呼吸,极为艰难的说了一句:“李三……”身影稍稍顿了顿,迟疑并惊骇地低声吼道:“谁做的?” 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无法挪动半步。 寂静的山岭,有人压制不住心中的惧意,凄惨的叫了一句,如同见鬼了一般。 …… 丰乐河水朝东流淌着,已经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月了。渔舟已经靠岸,冬天的时候,水面上的画舫也不见了。流水声“哗啦啦”地响着,衬得周遭的环境更加静谧。 许宣在水边活动了一下身子,驾车奔驰了一个来回,做了一些体力活……到底是书生有些虚弱的身子,总觉得有些疲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吐出来。右手在腰际微微抚摸了一把,便朝着远处的巨舟走过去。 巨舟停泊在水面上,占了大半个码头,月光之下,庞然大物也似。许宣目光平静的走到码头前,倾耳听了听。舟中的人已经睡下了,偶尔会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 他低头做了一番最后的思考,随后抬起头,脚步坚定地走过去。燧发枪已经被他拿在手中,弹药上膛。月光自中天的地方照耀下来,照在他坚定得有些可怕的侧脸上。 舟中传来人走动的声音,知道是有人半夜醒过来小解。那人在船舷的地方站住身子,随后将衣带解开,一股涓涓的细流窸窸窣窣地落在静谧的流水中。 许宣将右手缓缓举起来,下一刻便要扣动扳机。 那边小解的人并不知道,身后的死亡已经对他睁开眼睛了。 “咳。” 便在这时候,许宣的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第282章第二百八十一代表月亮消灭你(三) 许宣的心情陡然凝了凝,但是这个时候也并没有太多的慌张。眼下的举动,他是是下定了决心的。原本在他这里而言,杀人其实算是最不得已的手段,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成为解决问题的方式。但是因为同李贤相比较而言,差距实在明显,因此在知道李贤所要对他做的事情之后,有些决定也就顺势做出来——原本所不愿意做的事情,也就变成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并且,凭着在花山获得那批燧发枪,他也可以不借助其他人的力量,独立来完成这样的举动。 前世的某些作为爱好性质的射击训练,到得此时此刻,终于派上了一些用场了。人生么……总有很多个第一次。况且,这已经算不得第一次了。 咳嗽的声音自身边传来的时候,许宣心中正想着这些。 举着燧发枪的右手随着咳嗽声音的响起,陡然朝一旁偏转了一个角度。 月光在他身边,将一个有些佝偻的身影勾勒出来,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无声无息的就在那里了。 老九…… 那边的人影因为他这样的举动稍稍顿了顿,随后面容也能够看清楚了。 刘守义身边一直跟着的人,许宣也没有可能不认识。 月色照耀大丰乐河水的两岸,照在一些枯枝的树梢头,照在流淌的水面上落下波光粼粼的一片亮色。 老九望着许宣,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后摇头说道:“你随我来。”他说完,朝码头一侧的道路上走过去。身形在月光下微微将身子躬着,是极谦卑的模样,但是脚步与脚步之间,却轻盈地没有发出声响来——其实并不是没有声响,而是声音极为轻巧,甚至被流水声掩盖过去了。 许宣并没有动作,他在月光下皱着眉头露出思考的表情,手中的枪口稳稳地指向老九的背影。风从水面呼呼地吹过来,撩起他书生服的下摆。 过得片刻,手中的燧发枪终究还是放了下来。原本试图趁着这个机会杀人,将李贤在岩镇所有的优势以一种极为暴力的方式破坏掉。因此,放在第一位考虑的便是隐蔽性。 杀了人之后,就走开,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这是许宣的想法。即便随后的推测之中,矛头或许会指向他,但是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也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大明的法律不算完备,人情有的时候比法律更重要。但这是相对而言的,刘守义眼下现在还在徽州府,那么审判之中,许宣也有一定的把握让对方会按照眼下的法律的程序来走。 但是现在居然在行事之前被人发现了端倪,许宣稍稍在脑中将自己所做的事情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特别的马脚——如果不是李三今日过来对付,他甚至原本都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做的。 所以,最后所能得出的结论便是对方大概一直在关注他。 这样说来,若是自己真的遇险,那么老九也是会出现的……许宣心中这样想着,随后也有压制不住的疑惑,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宣回头看了身后的巨舟,原本出来小解的人已经重新进了船舱。这样之下,最好的机会也已经失去了。 他皱了皱眉头,随后也没再犹豫,跟在老九身后朝一旁走过去。 老九在水边的一棵柳树下站住身子。 “今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包括那个李三准备对你下手,最后被你杀掉。我很奇怪,对于这样的事情,你似乎没有特别的恐惧。”老九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几分好奇。 “这并非我第一次杀人。”许宣声音平静地说了一句。 “于驰那一次,情况并不一样……这一次,你是主动的。你完全可以不必杀人,在那样的情况下,李三对于你而言,已经没有反抗的可能。而有他做人质,在天亮之前的这些时间里,你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至于到天明之后,路上有了行人,这些也都不是问题了……你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不曾想到,你将他们全都杀掉了。”老九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复杂起来 “中间你离开了一次,看来事情都处理好了?” 许宣望了一眼水面上的粼粼的月光,轻轻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这种事情,做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甚至会成为一种习惯,遇到事情都会想着这样去解决。你身边的亲人会害怕,你原先的朋友会离开,然后某一天你发现自己似乎只会杀人了。”老九依旧没有回头,声音背着许宣响起来,似乎带上了一丝回忆和感慨的意味:“若是没有人点醒你……你就很难再回来了。” 老九的话,所说的是一个杀人犯所要经过的历程,许宣自然是听的懂。但这个时候,只是稍稍沉默了一番,便走过去伸手在老九身边的柳树树干上拍了拍,随后有些自嘲地说道:“听你的话,似乎是刘大人点醒了你……迷途知返么?”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接着响起来:“这事情,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几日,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看看你会用怎样的方式来解决眼下危局,原本对你是有期待的,但是……没有想到,你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并不知道对方为何而期待,但是许宣也只是笑了笑,随后说道:“那么眼下就不期待了吧?” 江水东流,老九在水边稍稍沉默了一阵,随后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不……”他说着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望着许宣:“应该说,是更加期待了。” 许宣望着老九一脸笃定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 …… “是谁做的?”江岭的山丘之间,李贤在古松之下,有些震惊地低语了一句,心中想到某种可能,随后涌起一阵巨大的荒谬干,他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啊……” 但是那边李三确实已经死了,尸体被挂在树上。 从情形上来判断,并不是被直接掉死的,而是被人事先杀掉,然后挂在这里。另外,双腿上很明显的破口,血从里面涌出来,到得此时人已经死去,生机渐渐消失,血也已经凝固住了。额前的小小的血洞尤引人注意,一滴凝固的血珠挂在上面,看起来触目惊心。并且,李三显然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死,双目睁开,嘴角上似乎还挂着一抹笑意。 到死都是这样的表情。但是月光下,看起来就觉得十分的诡异……而另外几个人,身上的破口都在心脏处。 “问题是……这是谁做的?”时间过去,李贤颤抖的身子已经平复下来,但是害怕的情绪并没有这么容易过去。李三是得了他的命令去找许宣的,但是眼下所见到的却只有尸体…… 原本是过来杀人的,但是那个印象里该死的人并没有出现,自己的人却死掉了。巨大的反差压在李贤心头,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大冷的天,背后有些不适…… 居然……出汗了。 李贤的神情因此有些茫然。 午后的时候还见了李三,他坐在太师椅上喝着茶,吩咐对方一些事情,并且许诺对方一些在他自己看来算是微不足道的好处。云淡风轻的做派,他觉得一切都已经定下来了。 但是月光还是将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堆在他的面前。午后的时候,李三在他面前谄媚地笑着,他心中觉得对方像一条狗。但是这个时候,狗死了,他作为主人……所感到并不是哀伤,反而是巨大得无法抑制的恐惧。 “先前所见到的那辆马车……”这个已经明白过来的邓宣明,伸手将嘴巴掩住,仿佛这样子,心中的骇然便可以一齐被压制住一般。 心中残留的勇气经过一段时间的积蓄,总算还是有了一些。便在并不充分的勇气支持之下,李贤冲身边的邓宣明艰难地说道:“宣明,你去那边看看。” “呃……”邓宣明有些愕然的望了一眼身边的书生,战战兢兢的模样,同先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书生形象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很多人都是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这样的人,我素来是看不起的。”李贤曾经说过的话,依稀回荡在耳畔。邓宣明并不能记得听到这句话的具体时间,但因为李贤从容自若的语气,显然是很有力量的,因此印象深刻。 那么眼下这又算什么呢? 心中的害怕,被这样的疑惑稍稍冲淡了,邓宣明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起来。 李贤站在月光之下,觉得微微有些晕眩,漫天的银白色仿佛一下子旋转起来……天、地、树木,围在他的身边。轰隆隆地排山倒海地晕眩感,将他吞噬了。 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凭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会不会……正在一旁窥视? 李贤慌乱地朝四周看了看,回应的只有呼呼的山风,还山间的树木,岔开树枝像人手一样在招展着。 “是火器……” 邓宣明的声音自前方传过来,才将他从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唤醒。 …… “你眼下算是证人了,那么是不是想将我绳之以法?”许宣啧了一声,随后声音有些惫懒的说道。 老九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有些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目光进而落在他腰间和手中的燧发枪之上,神情又一次复杂起来。 “这种火器……威力实在是骇人了一些,实在是想不到花山的宝物里面,居然还有这样的神器。” 许宣望着他有些犹疑的面孔,其实心中很想说一句,真正的神器你这辈子的大概都不会有机会见到。但这些话,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意思,因此也只是随意地笑了笑。 “依你的心性,很适合传承我的衣钵。”老九收回目光,随后眼神严肃地说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武功么?”许宣微微怔了怔,没有想到对方所存的是这样的目的。他稍稍愣了片刻,随后似乎是觉得有些荒唐,“呵”地笑了一声:“不太想学啊。” “这种东西……不是应该从娃娃抓起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若是一日不练,功力就会倒退。而且我又是一个想法很多的人,这样的人据说很容易走火入魔。关键是,我的事情本来就已经很多了,又是经商,现在又决定要科考了。到时候若是做了官,每天被人看到练武,会留下不好的印象啊。”许宣口中碎碎地说着这些,借着说话的时间,心中的惊讶才被他压了下去。 “你这些东西……”老九有些惊讶地望着许宣:“是从何处听来的?” 许宣有些无聊地耸耸肩:“反正……我觉得有些道理。” 老九沉默了片刻,随后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我需要一个衣钵传人,然后你的心性很和我胃口,所以就找你了。” “我若是答应,那么以后是不是就要叫你师父了……” “呵。” “这是在占我便宜。”许宣抱怨地说了一句,随后问道:“好吧,那么学了你的功夫,能有什么用?杀人么? “是,也不是。”老九笑着转过身,目光落在丰乐河水的对岸,那边月色将一些房屋的轮廓的勾勒的异常清晰。 “我觉得,杀人这种事情肯定不常做,而且有燧发枪也已经足够用了……” “这种火器在你手上和在我手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可以拒绝么?” “当然可以,那么今夜发生的事情,会被所有人知道。” 许宣闻言,稍稍沉默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你这明显是在欺负人。” …… 月色又一次西偏,照在流水上,照在岩镇的每一处角落。在近郊的地方,宅院里的灯光还在亮着。人说话的声音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却并没有停息的趋势。 在一些温馨的谈话之后,裴青衣被白素贞带着,见到了自己一直想要见到的男人,但是…… “骗人的,你们骗人的……”裴青衣望着眼前半掩的棺材,冷漠的声音第一次变得很激动。 “他早就已经死掉了,张让一直瞒着你而已。”白素贞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但怎么会是这样的,这是骨头……” “毕竟人已经死了很久了。” “可是,刘守义已经说过了……有名医说能治好他的,那么他就应该是没有死的。”裴青衣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他骗我的,我要杀了他。”声音重新变得冷漠起来。 “妹妹,能治的是你,他已经死了……这些年,你太苦了。” 白素贞说着,朝裴青衣伸出手去。 裴青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警惕地望着白衣的女子:“你也在骗我。” 她替张让做事,杀了很多的人,随后又反水出来帮助刘守义和令狐楚,都是为了那个在东瀛救过她的人。没有那个人,她就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是这样一个人,音容笑貌都还在眼前的,再次见到,却是棺材里的一堆白骨…… 白素贞望着裴青衣冷冽的面庞,心中觉得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闷闷得有些痛苦。这样的感觉,反馈在脸上,素雅的脸庞,因此带上了一些黯然泪意。 “原本是准备让你见一面,然后安葬的……按照最隆重的礼节。” 裴青衣将手中的短剑拔出来,随后朝门外走出。这是院落里的第四间屋子,白日里都门窗紧闭,因此没有人知道是用来停放棺材的。 “刘守义,我去杀了他……今夜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青衣……”白素贞在背后这般喊了一句,但是这个时候也知道这样的话,其实并没有用处。 裴青衣走到门口的地方,杀意已经掩盖不住了。 “裴青衣……”身后黑衣的男子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说话了。裴青衣闻言,并没有停留,直接越过他朝院子里走过去。 黑衣男子皱了皱眉头,伸手将她拉住。相反的两股力道纠缠在一起,裴青衣的身子被陡然的力道扯住,随后带起了一个弧度,稍稍朝后旋转过来。 黑衣男子狠狠的一个耳光甩在她的脸颊上。 “你给我醒醒。” 裴青衣的脸颊在力道之下,朝一旁偏过去。随后几乎没有停留,立刻带上了几分凶戾。 “我杀了你。”裴青衣望着黑衣男子,带着凶性说道。 黑男子脸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拿脑袋狠狠地朝裴青衣撞过去。 “你来啊,你这个蠢女人……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陪你一路过来,你要杀人我跟着,你要跑路我给你断后,你要找男人,我就也帮你找……你难道不知道我在意你啊?现在你男人死了,你杀人……你杀人有什么用?”黑衣男子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双目隐隐泛红,显然也是豁出去了。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他最后又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裴青衣原本准备杀人的动作,被他这样无赖的打法中断。高挺的鼻梁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一股酸、辣、疼的感觉陡然间布满整个脸孔。 手中的短剑落在地上。 她双手捂着精致的脸颊,慢慢的蹲下来。原本挺拔的青衣背影,慢慢的矮了下去,变得娇弱。 微微的哭泣声。 白素贞在身后的地方见到这样的一幕,伸出素雅的手,在嘴唇边惊讶地掩了掩。 第283章波澜本淡然(一) 流水边,许宣又回头望了一眼码头上停泊的巨舟,眼下肯定是不可能再杀人了,他随后转回来冲着老九点点头。 江岭之下的小道上,马车的轱辘轻响,驾车的人原本就有些生疏,这个时候因为神情紧张,马车的行进并不顺畅,或是冲到一旁的草堆之中,或是撞入树林里。马儿的声音变得很紧张,似乎没有想到,驾车的主人这般不看。但是这个的折腾一阵之后,仿佛是为了发现心中的情绪,主人狠狠地将鞭子敲在马背上。于是就只好老老实实地朝前跑着。 颠簸的车厢之中,李贤面色平静地坐着。并没有刻意去摆弄身体的平衡,于是便随着车轮滚过有些坎坷的路面,身子左右摇晃起伏着。这时候的平静并不是因为他的心态平和,恰恰是因为心中的波澜到得了某个高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情绪了。 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办法弄清楚,甚至都不在原本他的考虑之中。 杀人,他也没有接触过,甚至也没有亲眼见过死人。但在他的想法里,这大概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毕竟有很多人手上都有过人命。江湖盗匪手起刀落间杀人越货,这是犯法;将军元帅军旗猎猎里挥手,那是英雄;甚至在没有血腥的地方,刀笔吏在纸上写下一句话,也有很多的人人头落地。因此杀人到底是好是坏,有时候是很难定义的。 今夜他过来江岭,一方面是想见到那个人死,另外一方面,也是试图接触一些曾经不曾接触过的事情。虽然杀人并不算什么,但是,总还是要接触一下才可以。事先也是做过一些安排的,并没有想过会出问题。 到得这个时候,他才觉得,杀人这种事,素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既然存着杀人心思,那么也就随时面临着被杀的危险。 在江岭见到李三等人的尸体时,他才知道,原本以为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其实是那样可怕。原本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陡然间将他拉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 心情在那样的情况下边的极为复杂,他甚至说不出话来了。事先在邓宣明眼前所说的话,这个时候都很清晰,但是却边的极为可笑。 “许宣……”风从马车的帘子里吹进来,他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但心中到得这个时候,也不觉得这些事情是许宣做的。所有的想法便是…… 他背后大概也有人。 马车颠簸之中,心情起起伏伏,仿佛飘在空中久久无法落下来。 许家厅堂里面亮着灯,程子善来过之后,因为事情紧急,许安绮召集了人来议事。很多墨商都已经睡下了,被人从温暖的被窝里喊起来,面色上都有着几分不愉。但是如今很多的利益都用许家牵连着,因此最后还是过来了。 许安绮将程子善准备做的事情同众人说了清楚,厅堂里原本一些谈话的声音就陡然静止了。起先是有几分不敢相信,待见到许安绮取出来的店契之后,判断出大致的价值,几乎等同于程家三分之二的家资产了。程家这样的做法,显然就是授人以柄……许墨原本的品质就很高,若是拿到了这些店契,那么推广起来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于是,不敢相信的情绪就变的更剧烈了。 厅堂里沉默了一阵,随后不知道是谁开始说第一句话,仿佛油溅进来沸水之中,将整个气氛轰然点爆。 “肯定是骗人的……”这样的否定声音很肯定。 “若是真的……”也有人的声音稍稍有些疑惑,但是这样说了半句之后,自己就将自己否定掉了:“怎么可能!” 当然,觉得可能性很大的人也并非没有,但是这个是都皱着眉头,沉吟很久才会谨慎地说出自己的观点:“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啊,程家会不会服软了?” 这样的话说完,攻击和反驳的声音就紧跟着到了:“一个月前还摆开了你死我活的架势,这才多少时间?就变了态度……”说话的人态度比较笃定,碎碎地说了一阵之后,总结了一句:“我看是陷阱。” 有的人试图从程家做出这样举动的原因出发,试图推出对方的目的。但是近来一个月,程家突然减少了同徽商墨商的往来。这原本就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众人起初以为程家是在酝酿着什么,但是这个时候见到了程家酝酿出来的结果,一时间也无法去相信——从理智和情感两方面而言,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直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也没有得出最后的结果。 “汉文……还是没有找到么?”许安绮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头,轻声地问了一句身边的黛儿。 小丫头苦恼的摇摇头。 话只要说,总还是能得出结论的。虽然并不统一,但是眼下的讨论所能得出的结论大致也只有两种,无非是赞同和反对,这也是原先就能够猜到的……但是这对于许安绮最终的决定,却并没有意义。 嘈杂的说话和讨论继续了一阵,众人摇头告辞了,许安绮将众人送走,有和胡莒南讨论了一阵。 “程家这样的举动,看不懂……但是我觉得,应该也不像是在设局。”胡莒南皱着眉头说道:“明日和汉文再商议一下吧。”他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开口了:“那个杭州公子的事情……准备怎么办?” 许安绮闻言低下头,没有回话。 “老夫知道你倾心汉文,要不等过一阵子,替你过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少女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几许惊惶:“胡叔,这个使不得。” “为何是不得了?”胡莒南似笑非笑地问道。 “就是……使不得啊。”少女又一次将头低下来,声音小小的。 …… 岩镇近郊的宅院里,裴青衣蹲着身子,脑袋深深地埋下去,肩头微微耸动着。黑衣男子已经跟在裴青衣身边不短的时日了,平日里她连脆弱的一面都不会露出来,至于哭泣,横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时候,才觉得她终究是个女人。 黑衣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片刻之前他用脑袋狠狠地撞了裴青衣,说起来,这还是他二人之间所做的所有接触中,最为亲密的一次。哭泣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男子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几句,但是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 “喂,你哭完之后……可不要杀我啊。” 裴青衣并没有杀人,在哭到一半的时候,身子突然朝一旁的地面上倒过去。黑衣男子上前一步,急急的将她抱住。 白素贞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 “先前给青衣的茶里面加了点东西……”白素贞说到这里,注意到男子脸上紧张的神情随后笑了笑:“不用担心,只是让她昏睡而已,对身体是无害的。这一觉大概会睡到明天早上。” “原来你们都有准备了……”黑衣男子望着白素贞,语气有些复杂:“才找回自己的亲妹妹,就下药……这事说得过去么?” “以青衣眼下的性子,说不好真的要去找刘大人。妾身并不懂武功,能阻止她的就只有这个办法……”白素贞说完声音顿了顿,望了一眼眼前黑衣男子:“更重要的原因,她真的太累了……这些日子,你陪在她身边,你知道的。” 二人正说着话,叫郑允明的年轻人从院外走进来,注意到院落中的场面,稍稍愣了愣。 “师妹……”他冲白素贞点点头,这个时候,并没说其他话的心思。 “师兄这是去了何处?”白素贞目光有些疑惑,自己的这个师兄,平日里作息都很规律,这个时候突然从外面回来,有些奇怪。 “无心睡眠,出去小走了片刻……即便要睡了。”郑允明朝白素贞笑了笑,随后朝院落中的一间厢房过去。 …… 临仙楼里,柳儿在桌前坐着,修长的腿斜斜地并起来,右手撑在脑袋上,有些百无聊赖地望着摇曳的灯光。小二们都睡下了,宽敞的厅堂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今日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些睡不着……跟随着许宣去过花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个来回的她,清楚地知道许宣所面对的一些事情,远不是表面众人看起来的那样。 他还没有回来……少女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看,这个时候,门是紧关着的,自然也看不见什么。自从知道许宣从临仙楼要了马车之后,她就一直坐在这里等着。街道上偶尔有脚步声响起来,她心中希冀着书生的身影出现在那边,将门推开,笑着和她打招呼。 下一刻,门真的被推开了,许宣带着几分疲惫的身影走进来。望见桌旁的柳儿,微微愣了愣,随后笑着打招呼道:“还没去休息?” 这样的问候声,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柳儿大大的眼中直直地望着他,似乎没有了焦点。过的片刻,她将脑袋低下去,苦恼地摇了摇头,许宣听见她声音低低地说了句:“都出现幻觉了呢……” 许宣稍稍愣了愣,露出几分无奈的表情,少女再一次抬头……随后临仙楼里响起了一声惊喜的呼声。 …… 第二日的时候,太阳并没出来,天气有些阴沉。这样的变天其实凌晨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不知道何处来的云密密地聚集在一起,黑压压的盘亘在人们的头顶之上。不过也只是这样了,气温并没有因此降下来。反倒在云层的保温作用之下,早晨连霜也未结。 临仙楼推出“自助餐”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这样类似白捡好处的事情,并不需要刻意的宣传,就能让很多人知道。原本担心在临仙楼遇到意外的人们,在知道临仙楼有锦衣卫的背景之后,也都打消掉了心中的顾虑。 “连汪大人的兵马都奈何不了的……”人们这般互相宽慰着,朝临仙楼走去。 …… “这么多人?”临仙楼的小二们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在过去的一些日子里,他们迎来送往,也算是见过不少热闹的场面了,但是对于眼下拖家带口来临仙楼用餐的人们还是有些没有料到。 有的人家,手中抱着婴儿,拉着还在流鼻涕的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妻子扶着老母亲跟在身边,也朝临仙楼里来了。 横竖一个人也就十文钱,即便在穷苦的人家,也并不算太大的数目。眼下到了年尾,马上就要过年了,因此还是咬咬牙,试图改善一下生活。 场面是够热闹的,但是却并不美观。衣衫褴褛的人们和仪表堂堂的书生混迹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他们互不侵犯地安静等待,而临仙楼对于这些也是来者不拒。 既然没存着赚钱的目的,只冲着热闹场面去的,那么也就没有将人往外赶的道理。唯一的问题是人太多了一些……于是临仙楼方面只好出面同附近的店家商量一下,席面在宽敞的街道两边铺开了。 天气阴沉,但人们心头的喜悦气氛却并没有收到影响。很多穷苦人家,一辈子省吃俭用惯了的,面对一些烤肉或是美食,犹犹豫豫地不敢下筷子。最后还是在其余人的刺激之下,咬咬牙,狠狠心,用筷子夹了一口送如嘴中。这样之后,几乎要将舌头吞下去。 沿街的一些店铺里,店家脸上也露出一些喜色。这些用餐的人,随后也能给他们带来不少的客流,因此也就没有反对临仙楼原本有些出格的举动。有的店家甚至也参与到这样的人群之中,变做饮食男女。 “亏本了啊……”元盼盼在临仙楼里,拿着算盘有些苦恼。听许宣说,这样的过程要一直持续到正月里,那简直太可怕了……得多少银子啊,很多小二们都是这样的想法。而来用餐的人们,则不管三七二十一。冤大头有人做了,那么自己只要吃就行了。 随后,有人新来的客人加入……一些消息开始在用餐的人群中蔓延传播起来。 “听说了么?那个李三,死掉了……”有人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猪蹄,声音含混地说道。 他这样说完,听话的人还来不及插嘴,身边有人凑过去,手中拿着鸡腿:“怎么没听说,似乎是昨晚死的,还有他的几个手下……” “被人杀掉之后,挂在树上。那场景想想都有些瘆人……” “说什么,吃你的鸡腿吧。” 这是一些对于事情本身不太关心的人,而另外一些因为先前在临仙楼用餐被李三威胁或是戕害的人,起初觉得有些解气,但是随后想到对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表情就没有那般坦然了。 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态度,众人也都知道,李三的死一定同临仙楼有莫大的关系。这样之后,心中最后的一丝顾虑也就消除掉了。反而看着临仙楼并不算出气的门面,心中有着畏惧的感觉。 …… 许宣从县衙出来,表情带着几分复杂,想着以后每日都会来这个地方,就觉得心中颇有些压力。 答应了老九跟着他学武艺,但是他本身对这个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在前世,所谓练武要从娃娃抓起,已经是人所众知的常识了。但他同老九提起来的时候,老九只是表示无妨。 “外门功夫,注重这些……筋、皮、骨自然是练得越早越好。但是内家功夫,这些问题并不严重。当然,也不是不讲究。练得早,日后的成就自然也高。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更应该勤快一些。” 对于这样的解释,许宣也只好露出无奈的表情。 虽然是决定学武了,但是还没有正式拜师,按照老九的意思,要等许宣将手头的破事处理干净,然后隆重地做这些。 “这样会不会太奢侈了?” “反正你有钱,奢侈一点也是应该的。” 这样简单的对话之后,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今日过来,主要是听老九主系统的讲解一些类似入门须知的话。 比如学了武功时候,那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 当然,这也只是说法而已,至于说这些话的老九本身有没有做过这些类似作奸犯科的事情,许宣觉得恐怕也是有的。因此偶尔也会提出一些疑问。 “侠以武犯禁啊……” “你算哪门子的侠?”一老一少,在县衙后面的院子里坐下来,进行着这样的对话。 …… 而在临仙楼热热闹闹的同时,岩镇的其他酒楼也已经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紧锣密鼓的动员起来。 许家同意了程家的要求,落下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裴青衣醒过来,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沉默不语。白素贞过来看了她一眼,说几句话,随后便走开了。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麻烦的准备工作——岩镇的牛也就那么多,得过牛痘的人,要找起来也没有那么容易。另外让她觉得有些难过的是,那只叫阿黄的狗真的不见了。 郑允明窗户边望着这白素贞走过去,随后伸手将窗户关上。 一切都仿佛才刚刚开始,但是到得这一步,其实也已经酝酿了很久的时间了。 第284章波澜本淡然(二) 不过不管怎么样,眼下要做的事情会很多。虽然这一次杀人的计划并没有实现,但是仅仅是杀掉了李三,也已经足够给李贤一些必要的警告了。让他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靠暴力就能解决的。 以暴制暴既然行不通,这样之后,有些事情就只能放在明面上,通过生意场上的方式来解决。以李贤的能力,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 其他的酒楼应该也已经动员起来了,压力随后就会便的很大,临仙楼眼下虚假的繁荣其实并不能支持太久。经营的目的是为了盈利,临仙楼这种建立在亏本的基础上买卖,若不是许宣身后有雄厚的财力做支撑,也肯定无法长久下去。而在这个时代“自助餐”本身作为一种新生物,吸引人的也在于新奇性,其本身的市场并不是很大。 但是好在这些事情并不急,有了在花山的收获,对于赚钱的事情许宣眼下也不是很迫切。面对徽州府整个酒楼行业联合起来的压力,他要做的除了迎头迎击之外,便是将临仙楼原本的一些问题肃清。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许宣对着今日过来的黄元夫笑着说道。 黄于升在听说许宣有办法让他通过科考得到功名之后,这几天倒是颇为热心。回去之后,将一些买来之后就不曾看过的书籍找出来,崭新崭新的四书五经,清晨时分,就急匆匆地过来找许宣……据说是想要试试他口中所谓的划重点。 时辰已经巳时末,黄于升对付着手中的面包,对这种奇怪的东西,他似乎很有些好感。许宣在一旁,喝茶的同时,右手的食指在桌角有节奏地敲打着,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 先前临仙楼危机之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有人将原本独有的菜方泄露出去了。虽然说这样的情况,许宣之前不是没有考虑,但是真的遇到之后,还是觉得有些麻烦。查肯定是要查的,但是手段不能太激烈。这些在临仙楼有了一定经验的厨子,若是因为查的过程中所使用的方法对临仙楼离心,那么便是将好处白白送给了对手。 在知道临仙楼所遇到危机之初,当日许宣还在王村的时候,就已经将能够考虑到的事情做了一些布置。回来这些时日,并没有立刻去解决这些问题,一方面是因为找出叛徒对于眼下的局势并没有特别的帮助,另一方面,对于那些有可能将菜方泄露出去的厨子们,还需要做一些观察。 不过话虽这样说,但是做出了背叛临仙楼的举动之人,行事也很小心。许宣这些事情忙得团团转,因此花在这些事情上的时间也不可能太多,一方调查之后,最后也只是锁定了四个人。至于到底是谁,还需要进一步地探究。不过不要紧,眼下还有时间来做这些。 阴沉沉的天气里,欢乐的气氛以临仙楼为中心,波及了方圆很远的地方。 许宣将心中所想的事情同黄于升随口说了之后,黄于升好奇地问了一句:“找叛徒,这事有趣啊……”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不过,这个要怎么做?” 许宣笑了笑:“人心隔肚皮,这事情确实不太好做。不过眼下厨子里面有些人,一直本本分分的,这些人就不需要太过怀疑。我这几日观察之后,最终确定了几个人,若是有谁将菜方泄露出去,有七八成的把握便是这些人干的。当然事无绝对……不过小范围内做一番筛选和排查,不至于让人心太过浮动。” “小二们没有接触菜方的机会。因此问题还是出在厨子身上。将其中一些不太可能的人排除在外,那么剩下的人就是最有可能的。 他说着站起身来。 黄元夫闻言,将手中的面包吞下去,随后好奇的说道:“这便要去了么?”于也跟着站了起来。 事情随后被吩咐下去,叫王一的小二去到厨房的地方将被许宣点了名的几个厨子唤出来,在临仙楼二楼的一间雅间里同许宣见了面。 胡西池、吴环、徐木、罗文安……这四个人是许宣观察和排除之后认为最有可能的几人之一。 被许宣唤来的厨子们在临仙楼的一间屋子里中站着,他们先前正在厨房里忙活,眼下直接被喊了过来,脸上的表情犹犹豫豫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从很多日子之前,临仙楼的特殊培训之后,许宣也就没有在私下的场合见过这些人。但是这个时候,面孔都还熟悉,于是一一将几人的名字叫出来。 “菜方被泄露出去了……这样事情你们肯定也知道。”许宣说着冲他们示意了一下:“坐罢,不要紧张。主要是谈谈心……”许宣说笑了笑:“眼下谁都有泄露菜方的可能,或许是你们,或许是我自己……这个希望你们能理解。” 许宣客气地说着话,顺便也观察一下几人的反应。但是厨子的生活世界原本就比较狭窄,每日打交道的人横竖也就那么多。在眼下的场面里,都显得有几分拘谨。 小二们在外间忙活,都已经知道雅间里准备进行的事情,因此路过的时候,会有好奇的眼光,倾耳贴近门边听一阵。 柳儿等人这个时候也进来,类似三堂会审的场景,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意思。元盼盼脸上带着好奇宝宝的模样,在黄于升身边不远处坐下来,待黄于升朝她看过去的时候,她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并没有搭理他。 “有什么想说的,趁着这个机会说了吧。”许宣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喝茶。”待到几个厨子油腻腻的手将茶杯拿起来的时候,他才又接着说道:“这是其实是一个机会,临仙楼到得眼下的地步,事情已经这样了,即便找出谁泄露了菜方,对于改变局面,意义也不大。” “之所以还要做,也是为了以后的事情考虑。你们中,不管是谁泄露的菜方,只要坦白承认,那么我就会考虑一下再给一次机会。不管你们拿了对方多少好处……这些都是你的。临仙楼的发展不可能到得眼下这一步,你们好好干下去,会有等到临仙楼开满整个大明的那一天。”许宣说着,又笑着摇摇头,说这些事情,其实还为时过早,眼下很多事情都还不明朗,他心中的格局,即便真的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笑了笑,他接着说道:“子曾经曰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也是这个意思。” 几个厨子闻言,面面相觑起来,抛却许宣话中有些听不懂的地方,其余大致的意思已经把握住了。 元盼盼在一旁,素手在桌子上狠狠的一拍:“先前没有和你们算账,你们以为是放过去了,是不是?今日好好交代,也就是了……若是不老实,随后就见官去。汉文……不,许老爷的后台你们也知道,那是锦衣卫。如果真的将你们抓进去,不扒掉一层皮是不可能放出来的。眼下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元盼盼口中说着这些话,配合着她的双手的姿势,狐假虎威的模样做的很足,俨然一个临仙楼老板娘。 几个厨子唯唯诺诺的样子,自然没有反驳的话说。 雅间里稍稍沉默一阵,随后几个厨子开口说话了。 胡西池先是看了许宣一眼,想了想声音谦卑地说了句:“许老爷,这是真的不是小的干的。”他的性格属于木讷的那种,这个是只要将自己的关系摘掉就可以,犯不上在去得罪别人。 吴环则闷闷地说了句:“是徐木干了这事。” 徐木在一旁,闻言立刻惊叫起来:“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了,明明是罗文安……” 罗文安眉眼间露出一抹愤然:“血口污人清白,你扯什么鬼话?” 几个人互相指斥,或是将自己的关系撇清,到得后来开始推搡起来,雅间里乱作一团。许宣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听着,也没有去打断,过了一会,他摇摇头开始笑起来。 “吵死人了!”元盼盼在一旁,大声说了句话,于是场面又一次静下来。 “你们这么说,一点道理都没有……说点有用的,比如吴环,你说徐木泄露了菜方,那么理由在哪里?是不是她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被你发现了?胡西池,你说不是你……那么也要给出充分的理由!这样的道理都不知道么?”元盼盼仅仅有条的说着话,随后总结了一句:“不管你们怎么说……真相只有一个。” 许宣在一旁,因为这句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后想了想,开口说道:“不用麻烦了,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做了这事……” 原本想好好做一次侦探的元盼盼闻言有些愕然的看了他一眼,黄于升拿着茶杯,正准备喝茶,这个时候也放下来。柳儿的表情还算比较平静,她素来了解许宣,知道他既然这样说了,心中也肯定有了主意。但是即便有了这样的认识,俏丽的脸庞上也是掩不住的好奇。 只凭那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够判断么? 这个是怎么做到的? 第285章波澜本淡然(三) “呵,简单的逻辑判断啊……”许宣迎着众人疑惑的眼神随意的笑了笑:“首先要对对手有一个明确的判断,既然选择暗地里买通临仙楼的厨子将菜方弄走,那么内里存在的目的便是不想轻易被人发现。既然如此,被对方选中来做这些事情的人肯定不能多。最好是一个人……商业间谍战,一般都是这样操作的。牵涉的人越多,事情就越容易露出马脚,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许宣说到这里,“啧”了一声:“你们四个人,在临仙楼面临危机之初,都有嫌疑……”他说到这里,用打量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厨子们:“胡西池,你有两日不曾前来临仙楼做事,据说是病了?还吴环,连续几日很早就离开了。还有徐木、罗文安,你们俩也有迟到和早退的情况。而其他的人,一切正常。这些我都已经了解过了。” 几人听着许宣的话,微微怔了怔,随后便要开口辩解。书生在对面的地方,抬手朝下压了压…… “嘘,你们不用说话的。既然能将临仙楼的配方泄露出去,那么用来搪塞的理由肯定也已经事先编好了。我有理由相信,这样的理由甚至很难找出漏洞。”许宣说完,拿其身边的一只茶杯,小口抿着喝起来:“西湖龙井,倒是不错的茶。”口中这般赞叹一下,说几句不相干的话。 随后又稍稍沉默了一下,气氛变得很古怪了。几个厨子在众人或是审视、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之下,变得极不自在。油津津的双手在腰上擦了擦,这样的举动之后,不知道该将手摆在何处才好。 许宣依旧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似乎并不关心对面厨子们的状态。这也是攻心的战术,将一些事情稍稍点一点,随后当事的一些人,会在自己心中给自己施加压力,以至于露出一些马脚。当然,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说法,实际操作过程中,因为人和人之间不同的心理素质,情况也会不一样。因此,许宣也只是按照步骤做这些事…… 雅间之外,小二们隔着门窗在听着里面的动静。这个时候见到屋里安静下来,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情况怎么样了?” “许公子似乎知道是谁泄露得了菜方。” “是谁?” “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许公子知道了吗?” “你听不懂话么?他知道又不是我知道……” “好了、好了……你们小声一点,里面说话了。” 小二们窸窸窣窣的说了一番话,待到雅间里书生的声音再一次传来的时候,就纷纷朝前挤着将耳朵贴在门板之上。 “其实我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对是谁泄露的菜方,肯定心中有数……这些天我虽然没做什么事情,但是我确定,至少你们四个人,都已经知道是谁做的。毕竟临仙楼的厨子并不算太多,相互之间也知根知底。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你们没有在第一时间报告上来。”许宣说着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是有人威胁你们,对不对?”过的片刻,稍稍放缓了神情,接着说道:“或者,也是你们顾虑彼此的情分……不愿让事情变得很难看。如果是后者,那么我觉得可以接受。但若是前者……”许宣说到这里,脸色一沉:“那么我就会很生气。”他说着目光望向对面的厨子:“徐木,你说是不是啊?” “啊……”叫徐木的厨子闻言,神色猛然一震,随后惊愕的朝许宣看过来。 “不要急着否认,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许宣有些叹息地摇了摇头:“做出的事情,要敢承认。临仙楼并不会不允许员工犯错误,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但是既然到了这一步,你还在遮遮掩掩的,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念你也是临仙楼的老人,不想让事情变得太难看,所以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许宣说到这里,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容:“而且,我其实是在救你……至于为什么这么说,你随后就知道了。” 能做出背叛临仙楼的事情,如果真的是徐木,那他自然也不可能是老实人。因此目光定定地望着许宣,随后说道:“许老爷,小的是冤枉的……这样的事情没有证据,岂能如此轻率?” 黄于升在一旁,微微皱着眉头,实在是无法想象许宣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柳儿脑袋偏偏地望着许宣,俏丽的脸蛋上也满是费解。只有元盼盼将眼睛睁得很大,随后“咦”了一声:“汉文,你会不会搞错啊?他们先前并没有说什么啊,你怎能判断出来的?” 雅间之外,小二们相互对视几眼……徐二么? 许宣望着徐木笑了笑:“很简单,因为你在说谎……” “许老爷为何觉得在下说谎?”徐木皱着眉头,一脸不忿地说道。 “已经说过了,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推理……”许宣耸了耸肩,随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呃,逻辑这个词眼下好像还不曾出现……” “先前吴环说是你做的,假设他是在说谎,那么你的话就是就可能是真话。但是如果是真话的话,又和罗文安的话矛盾了……他可是说你在扯谎的。所以,吴环说的很可能就不是假话。不是假话,那就是真话了……所以他说是你,而罗文安也说你在说谎……你自己怎么看?” 徐木闻言,脸上微微愣了愣,许宣的话绕在他的脑海里,令得他有些混乱……但是这样的话也确实没有明显的漏洞。 “那么……是我?”即便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徐木也觉得,应该是他泄露的配方…… 但是,这样是事情怎么可能承认呢? “证据呢?许老爷,没有证据,这都是一面之词……” 许宣闻言,用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他,这样的目光里,徐木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谁说我需要证据了?”许宣站起来,笑着说了一句,随后右手陡然探出,将茶杯狠狠地砸在徐木身上,茶水飞溅,原本因为呆在厨房里有些狼狈的徐木,登时变得更狼狈了几分。 “你个二五仔,还敢同我讲证据……”书生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电光火石内发生的事情,让很多人都反应不过来。 第286章波澜本淡然(四) 许宣通过几个厨子简单的陈述,紧接着一番简单的推理,就确定了菜方是徐木泄露出去的这个事实。但是,这并不能让人十分信服。这时候众人心头咀嚼着他那个简单的推理,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几眼,雅间之外听到消息的小二们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太普通了一点啊,好像不够惊艳。 推理本身也不算严谨,但好在许宣在这些日子里,并没闲着。一些前提条件被加进去推理之中,比如泄露菜方的只有一个人呢,比如有人知情不报,如此种种,这才使得逻辑的过程丰满起来,而这样推理得出的结果在眼下的情况下才显得有些意义。 当然,终究还是没有证据的。 因此,在这样一个推理之后,需要辅之以强硬的姿态,厨子虽然不算严格的下人,但是也身份总不会高贵到哪里去,因此还是吃这一套的。而对于许宣来说,作为东家,将一直茶杯砸在厨子身上,不论对方是否真的做错事情,也已经够说明问题的严重性。 那边徐木果然露出惶恐的表情,但是依旧开口为自己做了一番自辩:“许老爷,您是老爷……但做事情也不能如此草率。菜方的事情,小的根本不知道。这事即便见官也还是这样的说法。” “你说谎。”许宣轻轻地拍了拍手,淡淡地说道。 “许老爷,大家都在说话,你就相信他们几个……这个不对。”徐木嚅嗫着嘴唇,低声但是以及不甘心地说了句话。先前许宣将茶盏扔过去,他没有闪避及时,因此杯沿磕在额头上,碰出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一丝鲜血着顺着流出来。 许宣笑了笑,随后说道:“有些事情,你只是不知道罢了。”他说着摇摇头:“在我当日接受临仙楼之初,就在防备随后可能出现的一些状况。菜方的泄露也是其中之一。着这些事情,你当然不会知道。” “当日我还不在岩镇,但是在听说了临仙楼的事情之后,就估计菜方的泄露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因此当时就让人留心,最先流出去的菜方是什么。” 许宣说道这里,脸色变得有些复杂,随后声音缓缓地说道:“臭鳜鱼啊……”许宣说完,稍稍耸耸肩:“徽菜里面撑场面的东西,原本还想着让临仙楼多做几年,传到后世也有一个不错的名声,就这样被你毁掉了。啧……” 随后目光重新转向一旁的徐木,徐木这个时候大概也知道许宣在心中对自己有了判断,因此辩驳已经没有效果了,于是干脆沉着脸不说话。 “在临仙楼开业之前,我对大家做了一些培训,这件事情,我想你们应该印象深刻。你们几个厨子,每个人都安排了一些专门负责的菜肴样式。比如徐木,你在开始的时候,只是做臭鳜鱼和宫保鸡丁的……原本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打造一支比较高效的团队,同时若是有人出了问题,泄露出去的菜方也只是一种或者几种。损失也不会太大……”许宣说到这里,笑着看了徐木一眼。 “原本是这样想的。但问题是,你太急功近利了一些……原本不需要你来做的菜,你也拐弯抹角地去打听做法。虽然你为了掩饰你的举动,向其他厨子交换了自己的菜方。但是问题是……你太积极了。” “这样的事情,若是在几个月或是更长的时间内完成,也不至于让人太有疑心。但是你仅仅几日的时间,你上蹿下跳的样子就被人看在眼里了。原本也只是以为你比较活跃罢了,到得现在才知道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在打着注意。” “当然,没有早一点疑心你,也是因为后来临仙楼生意实在太好了,厨子若是只做自己的菜,那么有些忙不过来……我同意打乱这种分工的布置。所以眼下你们每一个人大都能做很多种菜。” “但是……”许宣说道这里,微微扯了扯嘴角:“最先泄露出去的正是臭鳜鱼和宫保鸡丁两道菜的制作方法。”摇了摇头,他又接着说道:“这两道菜,除了临仙楼之外,是玉屏楼最先摆上餐桌的。所以很可能是有人事先和你接触,许下了一些好处,你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同对方接触了一下,随后在巨大的回报下,你将更多菜方泄露出去。是不是这么操作的?按照这些菜方在别家出现的先后顺序,我罗列出了一份清单……”声音说道这里,又稍稍顿了顿:“这份清单就不给你看了……但很能说明问题。里面最前面的几种都是你最熟悉、最常做的菜肴。” “呃……” 徐木显然没有料到许宣暗地里还做了这样的调查,精确到这一步,而且看起来也很合理,他没有了再反驳的理由。想了想,于是将脑袋稍稍垂下去。心中想着,无论如何,就沉默应对吧。 “我很奇怪,你能做到这一步……对方到底给了你多少钱?”许宣挑了挑眉头,有些好奇的问道。 “呃,纹银、纹银……二百两。”徐木闻言,稍稍犹豫了片刻,随后还是一咬牙,将实话说出来。 “啧……二百两。”许宣摇了摇头,这样的感叹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阴沉沉的天空中,云层稍稍散开一些,有一道光自其间打射出来,似乎有着几分实质的光柱贯穿天地之间。光线越来越亮,这样的情况,让原本以为要变天的人们心头稍稍松了口气。毕竟快到年关了,若是能一直晴朗下去,那是在好不过的事情了。 临仙楼前,人们沐浴在被云层折射得带上有几分怪异的日光之下,脸上喜悦的表情根本遮不住。呼朋引伴,觥筹交错,这样的热闹原本只会在几个比较重要的佳节才会出现的,但眼下比起来丝毫不差,甚至因为美食、美酒,最重要的是几乎不用话什么钱,因此反倒更甚了几分。 日光打在临仙楼的外间的窗纸上,隐隐绰绰的感觉,声音被窗纸阻隔,显得有些单薄。 许宣稍稍沉默了一阵,随后冲徐木点了点头:“好了,我说了只是谈一谈,并没有要拿你怎么样。眼下的情况是这样的,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便是接着留在临仙楼,好好干下去,当然,因为你做的错事,补救的行动还是要有的。临仙楼眼下给厨子的工钱并不低,一个月二两银子。因此,你免费给临仙楼打工三年,我可以既往不咎。若是表现不错,这个时间或许可以缩短……这些都是可以谈的。” 许宣说到这里,抬眼望了一眼徐木,见那边也是表情紧张地望过来,显然对于这样的选择不太满意。 “那……第二种呢?”徐木皱了皱眉头,疑惑的问道。 “呵,看看,你看看……到了这一步,还不知悔改。”许宣“啧啧”地感慨了一句,随后说道:“另外一个选择就简单多了,拿好你的二百两银子,走你的阳光大道去,虽然我觉得很可能是独木桥……呵,从此你和临仙楼就没有干系了。” 元盼盼在一旁,闻言露出一丝惊讶,居然这么简单么? “不行吧,这太便宜他了。” 女子说着,站起身就要说话。黄于升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扯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住。 这样的动作其实算得是极为孟浪了,双方都觉得有些不妥。元盼盼拿眼一瞪黄于升,他的手如同触电一般,“蹭”地收回来。 “咳咳,你别急,听汉文把话说完。”黄于升老脸微红地解释道。 徐木这个时候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他既然能够为了一些利益作出背叛临仙楼的事情,那许宣所给的第一种选择,他自然没有接受的可能。 这两种选择,严格来说根本不像是选择。 他在临仙楼里做过厨子,很多特色的菜肴手艺都已经熟练了,若是他离开临仙楼,就会成为很多酒楼炙手可热的人才,而在临仙楼里,他只不过是普通的厨子之一。更何况那二百两纹银,许宣也没有准备收回。 这是巴不得将自己送走啊,怎么会这样轻松? 徐木惊喜的表情背后,也带着几分犹疑。他在临仙楼里做事,关于许宣的事情,多少也是有过耳闻的,因此即便心中一百个愿意,但是表面上还是迟疑着没有立刻点头。 这样的疑惑不只是他自己,连带着眼下雅间里的众人,外间偷听的小二们都无法理解。 黄于升挑了挑眉头,随后又紧紧皱起来,作为商贾世家的子弟,即便他大多数时候不学无术,但是该知道的东西总也是知道的。眼下的时代,制度以及监督手段方面的问题,叛徒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都是很头痛的事情。哪个家里出了叛徒,处理起来往往也比较麻烦。而且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丢脸的还是商贾自身。 但是无论如何,对于商贾而言,出了叛徒一定要惩处,这个自是没有疑问的,所不同的只是在惩处力度上的把握。稍稍轻一点的,主家因为念及一些情分,往往恩威并施,令对方做一些钱财上的补偿也就是了。若是重一点的,为了能够起到杀鸡儆猴,以儆效尤的目的,就可能见官或是家法。至于一些以德报怨的情况,肯定也有,但是其中的水分也很大,更多的可能是为了博一个名声,因此当不得真的。 按理来说,将临仙楼坑成这样,对于徐木的处理是怎样都不算过分。许宣的两种选择,只要是常人,都会倾向于后者。这样之后,众人对于他的目的就有些无法理解了。而许宣本人虽然有时候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但也不是一个出昏招的人。 许宣笑了笑:“如果你选择了后者,那么至此之后,你同临仙楼,同李家就一刀两段了。”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而你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也和临仙楼并无半点干系。” 徐木犹豫了片刻,这个时候在他的心中,将许宣的做法理解为试图以宽大的处理来打动他,让他迷途知返。有了这些心思之后,自觉把握住许宣心思的徐木心中有些不屑。 许宣望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但是他只是笑了笑,并没说话。 “那么就这样吧……”许宣冲门口努努嘴,徐木又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迟疑,随后朝门口行去。 “哦,对了……”许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闻言转过身。 “你的头,流血了。这个临仙楼就不负担了,你可以自己找医生嘛……” …… 日头很快破出云层跃入人们的视线里,暖暖的日光伴着还未散去的天空的云彩,一切显得有几分懒散和惬意。不亦乐乎的人群里,笑闹的声音不管回荡传扬,一年以来,没有任何一刻他们如同眼下这般开心过。 黄于升在二楼的地方望着底下的人群,表情有些复杂。 “开心倒是开心了……但是,汉文,这样的举动意义在哪里?若是你没有钱了,底下这些繁荣的假象立刻就会不见。并且……”他说到这里,目光转过来又看许宣:“我和你说过,这些人眼下虽是眉开眼笑、高高兴兴的样子……若是汉文你的钱财耗光,支持不住‘自助餐’的时候……那么他们反倒会来怪你的。”黄于升说着伸手朝楼下指指点点:“这些人,有时候让人觉得可爱,有时候又让人觉得可笑……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黄于升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关切,许宣自然还是听得出来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只是望着黄于升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个其实很简单啊,只要有花不完的钱就没有关系了……” “呃,那得多少钱?”黄于升闻言,惊讶地打量了许宣一眼:“眼下这一子,一天少说也得三、四百两纹银,一个月便是一千两以上……要是一年……”他说着摇摇头:“啧,不忍心算了。”说着,黄于升注意到许宣的淡然的表情,稍稍愣了愣,随后说道:“你哪来这么多钱财?莫非天上掉了银子将你砸中了?” 许宣闻言,认真地看了黄于升一眼,目光变得有些严肃。黄于升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原本有些玩笑的表情也收起来。心情变得有些紧张,下一刻,他担心从眼前的书生口中真的蹦出“天上掉钱”的肯定答案。 “当然没有……”许宣的认真也只是持续了片刻,随后笑着摇摇头矢口否认。 “那就好、那就好。”黄于升于是稍稍松了口气,这样的举动才到一半,随后…… “但和掉钱差不多。” “……” 短暂的沉默之后,雅间里传来一阵紧紧的咳嗽声,伴随着书生的笑。 …… 临仙楼火爆的场景持续了几日,到得还有五日便要正式过年了,小二们迎客之时,发现顾客的数量少了很多。其实这样的减员一直都有,但是因为基数庞大的缘故,原本也不算明显。到得今日积累了一定的程度,才到了直接用眼大略一看便能做出判断的程度。 这个并不奇怪,在这几天里,岩镇的其他酒楼轮番出手,采取了同临仙楼类似的举动了。当然,那边不叫“自助餐”。而是采用了“义食”、“供膳”、“分文宴”等多种名称,但也只是叫法不同,本质上还是一样的东西。 “文绉绉的……” 对于这样的叫法,许宣表示有些不屑。但是不管怎么说,临仙楼的新奇性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一次被抵消掉了。 看来,李贤那边也已经是铁了心死磕。如今是存了想将临仙楼拖垮的想法——比谁的财力更雄厚,比谁能支持的更久了。 许宣在临仙楼里,左手拿着统计上来的数据,右手的食指在纸页间轻轻弹了弹:“真是大手笔啊……有钱真好。”他这样评价李贤的声音落在其他人耳中,便觉得有些奇怪了。殊不知,临仙楼眼下的举动,在外人眼中也如同土豪一般。 如果单纯的比金钱,那么许宣的赢面也很大。李贤和邓宣明或许有钱,但他们的老家毕竟在杭州,而在徽州府这边,实力相对是有限的。而许宣从花山得来的财富,如果单纯以眼下的形式来消耗的话,支持的时间足够长。 虽然觉得自己能赢,但是许宣却并不满足——毕竟这样的话,即使赢了也会没有意思,而且还会将自己的最大的底牌暴露出来。 因此这几日,临仙楼在表面上已经开始表露出一些颓势。比如购买食材的时候,压价更狠了,一些菜肴的分量也开始有了一定的缩减。当然,因为并不明显,所以顾客一时也难以发现。这些举动,主要还是做给有心人看的,许宣相信,他们一定能够察觉到。 横竖就是要让他们觉得临仙楼支撑的很艰难,很辛苦…… 而另一方面,暗地里有消息流传出来。 据说临仙楼的里流传出去的一些菜方,本身是有问题的……因为食材中加入了药材,所以处理不好的话,对身体有害。这种食材的比配方法直接掌握在许宣手中,厨子们并不知道,因此只是当成普通的菜肴来做……所以,其他的酒楼在照葫芦画瓢的时候,也忽略了这一点。而这种伤害一天、两天是感觉不出来的,需要一个比较长的积累过程云云。 这样的传闻,在岩镇迅速传播开来,闹的人心惶惶。 第287章人命(一) 许宣在临仙楼里从容喝茶,样子让一旁已经划过重点,正接着冬日阳光埋头苦看的黄于升有些不满。他将书页翻动得哗哗作响,终于还是猛地合起来,抬手指着对面正喝茶喝得痛快的许宣:“你这个样子,你家里人知道么?” 许宣望着黄于升,有些无辜地摊了摊手。 黄于升沉默了一阵,随后表情复杂地说到:“那些菜,真的能吃死人么?” “当然不可能……不过食补方子,若是配料比例弄错,会补得过头一些。这样子,人的身子难免会出现一些状况……其实问题是不大的,只要停止食用。吃上一些时日的粗茶淡饭,也就恢复过来了。”许宣拿起茶杯,这般说到:“这样的道理,眼下很多人自然还不知道,所以要往大里闹。只要事情闹大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效果就都会有了……”许宣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变得浓郁起来:“黄兄,这事儿还得靠你了。” “呃……” …… 随后,一些消息自从不同的角落里传出来,待到正式进入人们的耳中,被人们所重视之时,已经是几日之后的事情。局面闹得沸沸扬扬的,开始变得不好收拾起来。特别是这其间出了一件许宣事先不曾料到的事情,让事情彻底脱离了控制。 …… 玉屏楼里,丁正望着眼前的人流,捋了捋胡须。玉屏楼是丁家祖上就在做的产业,到得他这一代,正式发扬光大,做到了徽州酒楼餐饮业最顶端的位置。当然,放眼大明,比玉屏楼好的酒楼肯定有,但是丁正心中自信,即便是放在京城,玉屏楼也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不断响起来的吆喝声音,或是杯盘碰撞发出的脆响,小孩们在楼里追逐打闹,都使得眼下的玉屏楼里比以往时候都要热闹上不少。丁正随意看了几眼,然后从管事手里接过账册面无表情地翻动起来。账册上记载的都是玉屏楼一个月以来的盈余,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了,其实自从接手了那个叫李贤的书生资金投入之后,玉屏楼在表面上的收入就根本没有,大多数的收入还是来自那个叫李贤的书生。 虽然每个月有将近万两的资金注入,但这样做生意的方式,却是丁正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这哪里能叫做生意呢? 钱几乎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随后根本没有进账,虽然这并非玉屏楼原本的钱财,但是即使是看着也觉得颇有些可惜。眼下这些吃客,打扮体面地有,但衣衫褴褛的也有很多,都是穷苦人家的。若是放在以往,路过玉屏楼甚至连朝内看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但是眼下吃吃喝喝倒是不亦乐乎。 整个岩镇的酒楼餐饮行业,因为两个书生的斗法,被牵扯入十分古怪的局面里。虽然热闹是热闹了,但是这样的局面到底要如何收场才好呢?无论胜利或者失败,有些钱财终究还是浪费掉了。 不过,这些事情同丁正关系不大,那个叫李贤的书生已经给出了足够令人心动的筹码,而且玉屏楼眼下的人来人往热闹场面不管是不是虚假繁荣,都是横竖看得见的实在情景。而到底最后会闹到哪一步,当然也是看谁的钱先耗干净为止了。 这般想着,丁正也会疑惑于临仙楼背后的财力——居然多到能和李贤分庭抗礼不落下风的程度。随着时间过去,临仙楼颓势渐显,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但在这之前它确实是狠狠的热闹过一阵的。 金钱攻略所带来的虚假繁荣,到的临仙楼开始显出颓势的时候,很多掌柜的都认为胜负即将分晓了。对于这样集合整个酒楼行业的影响力,以及各种上得台面或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法获得的胜利,很多掌柜们心情都有些复杂。 丁正便是其中之一了。 这几日,玉屏楼的账面上每日都会有一大笔收入,随后这笔收入中会抽出一部分来维持着类似临仙楼自助餐的经营。虽然是从临仙楼学来的东西,但也不会全盘照抄。大家都不愚蠢,临仙楼的自助餐,抓住基本思想也就可以了。 因此临仙楼的套路在很多酒楼那里发扬光大,除了一些几乎就是免费供应的餐食之外,也推出一些生辰宴、娶亲宴、丧事宴……当然也几乎是不收钱的,因此,岩镇这几日过生日、以及迎娶的人家多了起来,更诡异的事情,便是死人的人家似乎较以往时候也多了不少。这个时候,不得不觉得民以食为天果然是一句真理。为了这样的“天”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丁正看了一番账册,目光在支出一项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后合起来交予一旁的管事,低声又吩咐了几句,随后便要离开了。 “欢迎客官……” 玉屏楼之外传来小二迎客的声音,但此时话说到一半,陡然变成了:“哎,客官你为何打人?” “打的便是你们,玉屏楼的……” 有吵闹地声音从玉屏楼外传过来,玉屏楼的小二在外面被人打得叫嚷着朝楼里躲避,随后见到丁正,带着惊喜地呼道:“掌柜救我!” 丁正皱了皱眉头,先前玉屏楼里掌柜被打的一幕便是在他眼前发生,但他同样搞不清楚情况。来人不只一人,三五成群显然也是事先约好过来闹事的。因此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临仙楼在搞鬼,但随后觉得似乎不太对。那边几个人,都是玉屏楼一贯的熟客,按理来说,不至于被临仙楼利用才对。 这时候容不得他再多想,只是短暂地调整了一下情绪,丁正的脸上挂满了浓得仿佛要流出来一般的笑容,随后朝外面拱拱手:“几位客人因何动怒?可是本店招待不周?若是哪位不知轻重的下人得罪了几位,那是一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给几位赔不是的。” 丁正做了大半辈子的餐饮,这些与人打交道的事情再熟悉不过了。见到几人脸上不愉的神情,虽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这样一准没有错。 “嘿,赔不是……啧啧。”当前一人冷冷地重复了一遍丁正的话,随后说到:“玉屏楼害人性命,这样的事情,你要如何赔礼?” 第288章人命(二) 日光之下,不断有人朝玉屏楼围过来。丁正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心头有种不好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丁正望着来人中当前说话的那位,口中疑惑地问道。 临仙楼泄露的菜方有问题,这样的消息早几天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了,当时自然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毕竟针对临仙楼的举动事发突然——虽然说对于临仙楼的突然崛起,丁正抱了很大的戒备,但是若没有李贤在背后挑动,其他的酒楼也不可能联合起来对付临仙楼。 重金收买菜方,模仿和学习临仙楼的经营方式,用高昂的代价抢夺临仙楼的客源,在一个月之内,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菜方是对付临仙楼的整体计划里最重要的环节之一,这些菜方都是临仙楼里比较热门的菜肴,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得到。随后的事实也证明了,正式高价收买来的这些菜方,让抢夺临仙楼客源的举动变得轻松了很多。 “丁掌柜,我们几人都是玉屏楼的常客,你且看看……今日谁没有来?”当前那人冲丁正冷冷的说道。 丁正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四周。很多围观的人们,这些人肯定不需要去考虑,而最前面面色不善的几人,都是常来玉屏楼的,算得上是主顾之流。 至于这其中,有人没来么……丁正来回看了几眼,随后恍然大悟,又冲对方拱拱手说到:“倒是不见汤兄……” 丁正的话刚说完,对面人群里,有人阴沉地说了一句:“人都死了,自然见不到了。” “死了?”丁正的模式化的笑容这个时候终于有些把持不住,嘴唇嚅嗫了一阵,随后沈声音低沉地问道:“怎么会死的?” 其实心中的猜测也已经有了。这些人在眼下,一副强势的模样来玉屏楼寻衅,看来对方认为事情会同玉屏楼有关系。 那么……那些关于菜方的说法是真的么? 无论丁正的心态怎样强大,但是眼下毕竟是有人死了,因此有些想法也就不可避免自心头翻起来。 在听说来自临仙楼的菜方有问题之后,丁正第一反应便是不相信,待接下来弄清楚消息的来源居然是临仙楼之后,就更觉得有几分可笑了。 眼下徽州府的很多酒楼联合起来,开始布置又一起针对临仙楼的巨网,这样的情况下,逐渐陷入被动的临仙楼一定会有挣扎的举动,也都是事先就考虑过的事情。但是这个“菜方有问题,是临仙楼特意准备拿来泄露”的理由,也太可笑了一些吧? 那个时候,针对临仙楼也是一种随机发生的事情,没有事先准备的可能,而那个叫许宣的临仙楼的实际管理者,甚至都不在岩镇。 因此,随后的事情丁正也就不曾再去调查。也就并不知道,在这样的传言被一些人的遭遇佐证之后,开始露出犀利的来獠牙。 而到得此时此刻,被人找上门来,才知道居然会因此死了人。 …… 临仙楼里面,许宣同黄于升说了一阵四书五经。这些东西,前世也是花了大力气研究过一段时间的,虽然本身的成就不算高,但是好在那个有“百家讲坛”或者类似东西的年代,很多人都有可能在这个时代冒充一下行家。 因此,照着记忆里的说上几句,黄于升也会呆呆的反应上半天。当然,这些都是随意为之的,眼下所要做的事情,便是将随后万历三年的一些科考试题不动声色地串在讲解里面,让黄于升做到心中有数。这些都是事先答应过的事情,既然许宣决定要做,就决定做好。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历史已经改变了,原本他记忆中的那些科考试题已经不会再出现。若真的是这样,那么事情就会麻烦起来。不过随后的院试就能验证这些,眼下倒是不用过于着急。 除了说知识点之外,主要还讲一些答题技巧。在眼下的时代,或许很多人也已经注意到这一块,但是对于套话、空话、万能句子之类的感悟,肯定没有许宣那个时代,经历过某主义洗礼和各种考试大潮的人们来得有体会。因此许宣大略地说了一阵,引得黄于升面上是一阵阵惊喜的表情。 方元夫也过来了,他本身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因此基础比之黄于升要好上很多,所以更感兴趣的是一些答题方法上的东西。 这些话题,也只是眼下三个人在谈,若是有其他的书生或是一些比较传统的读书人听了,怕是要不依不挠地闹开了。在许宣这里,仿佛那些四书五经,原本神圣的东西都变成了拿来随意利用的工具,一切以答题为中心,一切为答题服务…… 这种或许会被人斥责为欺师灭祖,本末倒置的行为在许宣这里并无半点压力。考试嘛,从来就是要讲究方法的。三个非主流人物说了一阵科考上面的东西,随后话题又扯到临仙楼当下的事情上。 “药补不如食补,或者说食物是最好的药。如果有一种方法只要通过饮食调理,就能保养身体,祛除疾病,那肯定再好不过……这个方法,临仙楼之前就在尝试。而那些泄露出去的菜方里面,很多都是用作食疗的。”许宣笑着同讲解了一番关于食疗养生的讲解。 “举个简单的例子,《黄帝内经》曾经曰过:‘寒者热之,热者寒之’。凡是能够治疗热症的药物,大多属于寒或凉性;反之,能够治疗寒症的药物,大多是温性或热性。同样的道理,凡是热性或温性的饮食物,适宜寒症或阳气不足之人服用;凡属寒性或凉性食品,只适宜热症或阳气旺盛者服用。这样也就能得出结论——寒症的人或阳气不足者,忌吃寒凉性食物;热症或阴虚之人,忌吃温热性食物。” “寒与凉,温与热,是区别其程度的差异,温次于热,凉次于寒。温热性的食物多具有温补散寒壮阳的作用,寒凉性的食物一般具有清热泻火、滋阴生津的功效。另外,比较中性的食物,是指性质比较平和的饮食物,不热不凉。 “传统膳食讲究平衡,提出了‘五谷宜为养,失豆则不良;五畜适为益,过则害非浅;五菜常为充,新鲜绿黄红;五果当为助,力求少而数’的膳食原则。说的通俗一点,便是要保持食物来源的生物多样性,以谷类食物为主;要多吃蔬菜、水果和薯类;每天要摄入足够的豆类及其制品;鱼、禽、肉、蛋等动物性食物要适量。” “根据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年龄、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的体质、以及所患的不同病症,在不同的时间、季节选取具有一定保健作用或治疗作用的食物,通过合理的搭配和烹调加工,做成具有色、香、味、形、气、养的美味菜肴,这些食物既是美味佳肴,又能养生保健,防病治病,能吃出健康,益寿延年。” 许宣说完,方元夫想了想,随后问道:“这些东西,我并不懂,但既然是延年益寿的东西,为何会出问题呢?” 许宣笑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你肯定听过,那些食疗的菜肴,在临仙楼也不是每天都有的,而是隔几天推出去一次,因此在适量的基础上,对人的身体进行一些潜移默化的调养。这些虽然不明显,但是好处都已经在人的身子里留下来。” “现在菜方泄露出去之后,那些酒楼每天都在做……这样真的会把人补死,一个多月的时间,很多问题都出来了。而且众人的体质不一样,却都吃同样的食补菜肴,原本或许还能再拖上一阵,但是如今他们也在摆弄自助餐,每天人们不要命地吃,问题一下子就扩大了。” “并且,有些食谱原本就是错的。在王村的时候,我料到菜方可能会出问题,就临时编了几个菜方交由王一带回来了。比如‘羊肉豆腐南瓜煲’,这道菜我根本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在编出这道菜方之后第三天就被泄露出去了。而且,奇怪的是据说很好吃……看来我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些才能的。” 许宣自鸣得意了一阵,随后声音重新平静下来:“羊肉,最忌讳和豆乳、南瓜、醋之类的东西在一起,而且也很忌讳用丹砂炉子来做,眼下这些都凑在一道……菜做出来之后,原本可能对人体造成的问题就不是一家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可是……”方元夫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汉文,这可是在害人。” 许宣看了方元夫一眼,随后笑道:“食补大抵还是温和的,对人体的伤害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只内,至于补过头的情况,随后只要注意调养,一段时间之后就能恢复过来。” 方元夫闻言,才勉强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有临仙楼的小二走过来,在许宣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许宣原本从容的面色陡然间严肃起来。 方元夫和黄于升在不远的地方,抓住小二声音里的几个词,随后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 “玉屏楼……汤长望……死了……” 第289章人命(三) “汤长望?” 这个名字是听过的,在岩镇一带的茶商里小有名气,但许宣也只是知道其人,二者并没有太多的来往和交集。汤长望曾经来过临仙楼,但是毕竟同玉屏楼那边关系更深厚一些,所以后来临仙楼出了事情之后,一直不曾再来。 很多的茶商,比较重视养生之道,但是这汤长望是个例外。平日里除了做生意之外,活动的场合一般就是青楼和酒楼之间。眠花宿柳,山珍海味……都是做惯了的事情。 “就是一个玉屏楼的主顾。听说人已经送到白神医那里去的时候,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大概也没有办法救回来了。” “怎么死的?”许宣沉默了片刻,随后疑惑地问道,这个时候其实心中也有一些不太好的猜测了。 “还不是因为玉屏楼偷去的那些菜方么,听说是吃死的……眼下同他交好的很多人都在玉屏楼里闹,那架势……啧,恨不得要将楼拆掉。” 临仙楼里变得有些沉默,报信的小二将话说完便退出去了——临仙楼里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忙活——不过从小二的表情上也能看出他似乎有些高兴。玉屏楼眼下算是临仙楼的对头中比较庞大的一个,因此听说那边死了人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过来告知了许宣,也是存了将这样的消息当做捷报的意思。 但这些事情在许宣这里其实算不得多好。 他原本是想借着事情之初通过对局势的判断在菜方上做出的安排,让那些使用了临仙楼的菜方来对付临仙楼的酒楼陷入自己给自己造成的被动之中。一个多月里,因为食用了那些菜肴的人们,内分泌以及各方面难免有些失调,有不少人身子都有些抱恙。这些其实只是属于亚健康的状态,并不能算疾病,更多的也都是发生在一切经常饮食这些菜肴的富裕人家。 这些人原本就是许宣准备拿来作为武器出击的。过程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煽动几个人,然后造一片声势,基本的操作大致就是这样的,随后的过程中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进行一些适当的微调。他所想的要做的,便是通过这样的手段,将其他一些酒楼的口碑砸掉,将所有的优势重新朝临仙楼的聚拢过来。当然,这些也都是前期,待到一切做到位之后,还有后续的跟进动作。 原本是这样的想法……但是没有料到,居然到了死人的地步。 “汉文……”方元夫皱了皱眉头,先前他就觉得许宣的做法不太妥当,后来还是在听了许宣的宽慰和保证之后,才稍稍放心。哪里知道,心才刚刚放下来,便接到了死人的通知。这时候,他同许宣说话的语气里,已经隐隐有些责备了在其中了。 许宣沉默着没有说话,因为这原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那些菜肴并不是毒药,至多只是会让人身体上的一些不适,谈不上伤害。这正是他可以拿来发挥的地方,通过一些“受害者”现身说法,借机将事情夸张到“食物中毒”的程度。但是眼下死了人的现实,比他原本所想做的还要来得有冲击力一些。 如今是太平年景,徽州本身又比较富庶,那个汤长望,既然能去玉屏楼,出了事情之后,又有很多人替他闹,想来身份也是有一些的。他的死肯定会引来很多的关注。 原本试图通过某些事情在争斗中掌握主动的想法,反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变得难以实现起来。玉屏楼面对着死人的压力,不知道能不能压力扛下来……若是扛不下来的话,那么临仙楼也很可能面临被牵连进去的危险。 “还不能确定是怎么死的。”许宣想了想,开口说道:“或许是别的原因,恰巧死掉……适逢其会罢了。” “但这些事情并没有办法说清楚。”他才说完,方元夫便将话头接过去:“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汉文,这下子麻烦了。” 黄于升沉默了一阵,随后目光望向许宣:“那些已经安排下去的事情……还有进行的必要么?” 许宣偏头看了一眼外间有些明媚的日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后目光转回来:“恐怕……来不及了吧?” …… 玉屏楼外是吵吵闹闹的场景,围在楼前的人们面色或是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或是带着不去遮掩的悲伤。妇人抽泣着,旁边的人扶着安慰,男人们恶狠狠地叫骂。而玉屏楼之中,自从知道有人被玉屏楼的事物吃死之后,很多人就纷纷出来了。嚷着退钱的,或是叫嚣着的赔偿的,如此总总,并不在少数。 丁正顶在人群的最前方,他已经人到中年,前些日子才过了四十岁的寿辰,如同很多经营酒楼的掌柜一样,到得四十岁,身子也显得微微有些发福。但是因为身量高大,所以倒并不显得胖。并且,经商多年的经历,让他在面临着眼前一幕的时候,还能保持着必要的冷静,因此反倒有些威势。 表面上虽然处变不惊,但是他心中隐隐的焦急毕竟是有的,因此原本无论何时都会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已经不见了。丁正严肃的脸色,也让玉屏楼的小二们看起来觉得自家的掌柜相较以往似乎陌生了很多。 小二们随着丁正,努力地维持着楼前的秩序,愤怒的群众暂时也只是拥堵叫嚣而已,来自声音层面的压力上占了很大一部分,但是到眼下为止,出格的举动也还没有见到。 “事情……怕是有些误会。我老丁别的不说,但是诸位既然前来玉屏楼捧场,那么在老丁心里都是有分量的。” “玉屏楼是在下祖上就在经营的产业,到得我老丁的手上,才有了现在的规模。丁家祖训中便有诚信经营、童叟无欺的说法……”丁正沉着嗓子,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颇有几分义正词严的感觉。 “老汤我是知道的,这些年都是我玉屏楼的常客,玉屏楼也一直将其视为座上之宾。如今听说他出了意外,我心中也是颇感焦虑和伤怀。但是,这些事情,若是只是玉屏楼的责任……恐怕有些武断了罢。” 他镇定的声音听在很多人耳中,不由微微点点头。玉屏楼做到眼下这一步,除了丁正本人的才能之外,也确实是秉持了一定原则的。汤长望是玉屏楼的常客,若说是吃死的,恐怕还真的不妥当。 丁正见自己的一番话在人群中产生了一些效果,焦急的心情才稍稍有些放下来。但是下一刻,人群中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诚信经营?啧……” 人群的喧嚣因为这句话,稍稍沉了沉。丁正皱着眉头朝来人望去,那人年不过二十,普通衣物穿在身上,也能显出一丝风度来。他上下看了看,并不能判断出对付的来历,随后问道:“兄台这话……是何意思?” 那人闻言,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丁老板此言大为不妥……”声音说着顿了顿,那人环顾了四周一眼,随后目光直直地朝丁正望过去:“玉屏楼眼下同其他酒楼一道,正在狠狠地打压临仙楼……这样的事情,岩镇人都已经知道了。” “这个……生意场上的事情。”丁正望着来人有些意味莫名的眼光,稍稍愣了愣,随后说道:“我老丁开的是酒楼,并不是做善事的……因此,相互间抢一抢生意,拉拢一些客人,也无可厚非。” 声音说起来虽然依旧有着中气,但是其实底气还是稍稍欠缺了一些。针对临仙楼的举动,更多的是因为李贤的原因。原本丁正所想的是将临仙楼的压力化做玉屏楼进步的动力,通过一些正当的手段,对局势进行一些改变。但是自从那个从杭州来的书生将他的身份在丁正面前做了公开之后,有些事情,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而且,对方也不是一味地用强,那句“可以考虑将玉屏楼开到杭州去”,丁正承认,他动心了。 玉屏楼到得眼下这一步,已经走到一个瓶颈,徽州府毕竟只有这么大,即便再进步,也是有限的。若是能去得杭州,得到李贤的支持,那么对于玉屏楼的发展就是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 这样的事情,丁家几辈子都想做,但都没有做成,眼下到他手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可能性,他自然是想要抓住的。眼下钱财对于丁正来说的,其实也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他并没有看得太重。重要的还在于他内心深处是一个喜欢冒险和挑战的人,并不甘于眼下安逸。 对面的年轻人望着丁正微微一笑:“哦?丁老板所谓的无可厚非,也包括重金窃买临仙楼的菜方么?” 丁正迎着他的目光,头皮微微一紧,这个时候心中明白过来……眼前的这一幕,莫非是临仙楼安排的? 那么汤长望的死…… 他想到这里,随后目光中露出一丝这样不住的惊骇。 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好狠的手段呐。 丁正心中惊疑不定地想着这些,年轻人在他对面拱拱手又笑了笑:“在下郑允明。” 第290章人命(四) “在下郑允明。”年轻人冲丁正拱拱手,文雅地笑了笑。 丁正并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因此也只是客套地点点头,并没有再接话。玉屏楼等酒家使用临仙楼的菜方,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到得眼下,有人将事情提起来之后,丁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辩驳的话了。 只是……偏偏又死了人,他若是不给交代,人们是不会依的。 在郑允明的一句话之后,人群里面有人相互对视几眼,随后跟着嚷起来,将事情的矛头转到临仙楼的菜方之上。 “临仙楼的菜方是好的,听说是一种……科学?对,一种科学的食谱。但是传出来的那些菜方变了样子,反倒害了人了。” “我也听说了此事,那些食材的搭配,原本是为了让人更好地调养身子,叫做食补,说是能治病的。” “即便没有病,也能强身健体,益寿延年。” “既然能治病,那就和药一样……药是不能乱吃的啊。”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一下子涌起来,丁正听在耳中,随后就更能确定这是一件蓄谋过的事情。 “那些人,是哪里来的?”他皱着眉头,冲身边的管事问了一句。管事的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说话的人,随后低低的回应了一句:“似乎是黄家的人。” “黄家的人?”丁正挑了挑眉头,随后又看了几眼,才点点头:“知道了。” 说话的人里面,确实有黄家的下人,都是得了黄于升的吩咐,过来准备闹事的。但是因为死了人的缘故,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犹疑着不好说话,待到叫郑允明的年轻人牵头之后,才纷纷壮着胆子一齐闹起来。 围观的人群中,有些人因为用了那些膳食,身体有些不适的,这个时候纷纷插嘴进来,说着自己的感受,以及出现的一些症状。这样的现身说法,在眼下的场面里显得很有说服力。害人的菜方,加上死了的人,一下子便将玉屏楼顶到了风尖浪口之上。场面于是变得很热闹。 相同的场景出现在岩镇的很多处酒楼门前,在金凤楼、醉仙居、谪仙楼、竹月轩、清风堂……也都是类似的套路。有人出来煽动一下,随后一群所谓的“受害者”开始跟进。店家和小二们或是解释,或是宽慰,或是直接发了怒……态度好的店家那里,情况稍稍好一些,但是直接动怒的酒楼,随后迎来众人更大的怒火。 日光之下,整个岩镇似乎被一股暗潮推着,像水溅入烧得滚烫的油锅一般,变得有些鼎沸起来。 …… 在玉屏楼,因为汤长望的缘故,局面要更加复杂一些。当然面对眼前的一切,丁正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先前他只是就着明面上的情况做一些解释,还没有进行正面的回击。待这些人真的闹起来之后,他心中有了数,想了想,便准备说话。 那个叫郑允明的年轻人却在这时候又笑了笑,郎声说道:“菜方有问题,害了不少的人……玉屏楼肯定是有责任的。”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陡然一转:“但是要归根溯源的话,根源到底还是在临仙楼啊。” 丁正原本正要开口,听到郑允明的话之后,才张开的嘴又合上了。随后望着那边年轻人文雅的面孔,目光显得有几分疑惑。 郑允明迎着丁正古怪的目光又笑了笑:“这些菜方是临仙楼放出来的,虽说是因为生意场的竞争,故意泄露一些不正确的菜方。但是这样的菜方毕竟害了人,因此,临仙楼应该为眼下的事情负责。” “生意场上的竞争,大概也是常有的事情,我等寻常人也不愿多加过问。但是因为商贾之间的斗争,牵扯到我等的人身安危,那就说不过去了。这种事情若是能忍,那还有什么不能忍?”郑允明说着,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临仙楼,简直过分之极!众位追究问题,应该看到首恶是谁……”他说到这里,稍稍环顾了四周已经有些安静下来的人群。黄家的下人们面面相觑的互相看了几眼,显然有些疑惑,这样一个原本以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所以,应该要诛首恶!” 郑允明抬起右手,在日光之下,狠狠地做了一个劈砍的手势。 …… “眼下的情况,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有人借机将事情往临仙楼头上引……原本这样的顾虑也是有的,但是那个时候不知道会死人,因此也有应对的方案。如今那个不争气的汤长望在这个节骨眼出了毛病。若是矛头再朝临仙楼指过来……那么就麻烦了。” 临仙楼里,许宣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新冲的茶水热气腾腾的,带着舒卷开来的茶叶上下翻腾。随后,他有些严肃的说了这样一番话。 “现在外面肯定已经闹起来了……看来有些事情,还是估计不足了。”书生的声音有些感慨,黄于升同方元夫互相望了一眼,也沉默着没有说话。 “而这样的事情,很可能会出现啊,啧……”许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盏,一口茶迟迟不曾饮下去。 …… 临水的大院里,李贤将手中的书册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邓宣明在一旁同他说着话,他听了一阵之后,“呵”地笑了出来。 “原本还想着要怎么去解这样的局……但是现在不用麻烦了。”李贤笑了笑,随后接着拿起手中的书随意地翻动着,过得片刻,突然抬起头来:“郑允明?这个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 邓宣明在一旁笑了笑:“说起来,也是杭州人……” “哦,想起来了。”李贤伸手取过下人递过来的茶水恍然说道:“似乎是个郎中,在杭州那边小有名气……怎么?他也过来岩镇了么?” “呵,医术其实也就那样……不过他有个师妹可是很出名的,李贤应该听过吧?” “白素贞么……” “便是她了。”声音说着顿了顿:“只是,那个郑允明,同许宣莫非有仇隙么?” 第291章人命(五) “郑允明的医术师承名家,在杭州的时候已经小有名气了,眼下来徽州府的原因虽然并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八成同那个白素贞有关系。这些日子,那女子的名声已经传开了。啧……十里八乡,都快将其传成观音下凡。至于郑允明……也有可能是因为本身的医者之心,对许宣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而仗义为之罢了。”邓宣明迟疑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李贤随意地翻了翻手中的纸页,抬头看了他一眼:“这样的话,你信吗?” “那自然……”邓宣明扯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随后摇摇头:“是不信的。” “呵。” “不管他同许宣之间有什么过节,但眼下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情。”李贤低头看着手中的书页,口中说道:“我们……也不能闲着了。” …… 玉屏楼门口,嘈杂的响动因为郑允明的话,渐渐安静下来。日头到了正空,阳光温润的洒下来,隐隐得带着一丝不属于冬日的躁动。 丁正所要用来制止眼前混乱场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来,郑允明的话说完,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眼前叫郑允明的年轻人似乎并不似先前所认为的那般,是过来拆台的。 他说出那番义正词严的话,背后的目标居然是临仙楼。这个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虽然有些不解其意,但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却是丁正最希望看到的。 “那个……是白大夫的师兄啊。” “哦?是么……白大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她的师兄,想来也不一般。” “内子曾经去白大夫处问诊,见过他一面,医术似乎也是不错的。” “那是自然,白大夫的师兄,能差到哪里去呢?” 酒楼人群的身份构成素来复杂,有地位比较高的士绅,或者再往上一些也会微服出行的官员。中间的,还有一些读书人或者商贾之流过来聚会。再往下,也有着一些平民。特别是随着“自助餐”在岩镇各大酒楼的推行,三教九流,就有更多的人从西面八方汇聚过来。 人既然众多,消息的聚散就更加迅捷了。人群中这时候有人已经认出了郑允明的身份,于是交头接耳的讨论声一阵阵地响起来。 说起来,这还有白素贞的原因在里头。郑允明随着白素贞一道前来徽州府,在之前白素贞行医治病的过程中,他也是出过力的。但是这个时候,听人们说起他,都是摆在白素贞之后。仿佛是因为那个女人,他才有了眼下在众人心中的地位一般。 虽然心中对于人们这样的看法有些不太愉快,但郑允明并没有将情绪在面上表露出来。在医术方面,以他的年纪而言,已经算是颇有造诣了。这些年来,疑难杂症经他手治愈的不在少数。但是即便如此,比起白素贞他还是要差上不少的。 这个是他自己也承认的事情。其他方面先不论,仅在医术上而言,他有着比较虔诚的态度。他能在这般年纪取得不小的成就,也同这种认真和诚恳分不开关系。 和白素贞成为师兄妹,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时间过得快,十年仿佛并没有经历多少特别的事情,但就已经过去了。 对于那个白衣的女子,起初他或许也是有过攀比的心理的,但是来自天赋方面的差距毕竟不好弥补,另一方面,白素贞本人在勤奋之上不仅不会比他逊色,甚至隐隐的还要超出不少。他比对方不过,也是心服口服的。 但正是因为知道白素贞在医道上面的惊人天赋,他不忍心对方进入到一条歧路当中。嗯……那个许宣满口胡言的模样,细菌、抗体……这等乱七八糟的说法,一听就不可能是真的懂医术人,但是师妹偏偏那么信任他。 郑允明知道白素贞的性子,既然是她已经决定相信的事情,那么轻易不可能动摇。 肯定是歧途,不可能有疑问的。因此,今天即便抛头露面,有些事情也是一定要做成功的。郑允明心中想着这些,随后朝四周的众人笑了笑,口中说道:“在下身为杏林中人,对于临仙楼的举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今日众人都在此,不如一同去临仙楼寻个说法?” 在这个时代,大夫本身的经济地位或许不算很高,但是在很多人眼中都是颇受人尊敬的。医疗条件落后的如今,人们生病受伤,所能依靠的就只有郎中大夫们的医术,这个从天子到平民都没有什么不同。庸医或许也会有,没有医德的人也存在,但总体而言,杏林之中,兢兢翼翼的终究还是更多一些。 因此医者救死扶伤的过程中在众人心中的印象不断积累,即便郑允明年纪轻轻,但是也并没有影响众人对他所说话的看重。号召力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先是有几个人迟疑着点了点头,随后走出来。紧接着响应的人越来越多。 “丁掌柜,不妨同去?”郑允明左右看了看响应的众人,随后转头冲着丁正笑了笑说道。 从郑允明开口之后,丁正一直在一边沉默着没有说话。虽然从表面上看,这个郑允明的话显得比较公允,眼确实是存了替众人出头的想法——或许这边是他所说的医者之心。但是就内里而言,他总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味。 虽然说菜方是临仙楼流出来的不假,但这并非一种主动的过程,责任终究只是在那些窃取了配方的人——比如丁正自己——身上。而临仙楼在这个过程中,也只是不该用错误的配方来应对罢了,这仅仅是道义上的问题罢了。即便兴师动众,最终也不可能真的奈何临仙楼。丁正相信,那个叫许宣的书生既然能够做出这样的举动,那么就一定能有应对的办法。 这个郑允明……若是一腔热血、古道热肠倒也罢了。但是丁正下意识地从他的身上感觉出了几分阴谋的意思。这个并没有特别的依据,所依仗的都是他多年经商积累下来的一些算作经验的东西,对一些反常的局面,他总能把握住一些不寻常之处。也是凭借着这样的敏感,他才能够将玉屏楼从原先一个中规中矩的小酒楼,做到如今迎来送往,方圆百里的行业翘楚。 心中这般想着,丁正皱了皱眉头。 “既然汤兄死了……也应该去要一个说法。”沉默了片刻,丁正将事情在心头盘算清楚,随后也点了点头。 毕竟是死了人的,只要照准这一点做些文章,就能给临仙楼带来几分被动。那么……也就够了。 …… 丰乐河沿水的宅院里,有下人们得了吩咐,急急地出了门,去往岩镇的各处酒楼。在酒楼门口,他们穿过拥堵的人群,挤到掌柜们的身边低声地耳语几句。很多掌柜们听了一阵,面色稍稍放松下来,随后点点头笑起来。过得片刻,掌柜们在心中组织好语言,拱手朝着闹哄哄的人群开始说话了。 “汤老板身死,去临仙楼……” “找首恶……” “归本溯源,配方的问题根源还在那个人。” “我等也是受害者,同去讨个说法。” 类似的话语不断自不同酒楼的掌柜们口中吐出来。 原本许宣准备的煽动安排,这个时候因为汤长望的死亡,以及有心人的运作,陡然化作了巨大的压力翻转过来。并且,化作更加汹涌的暗潮。人群高声喊着,嚷着,闹哄哄地从不同的方向朝临仙楼涌过去。 临仙楼前还是热热闹闹的场面,小二们在进出忙碌,侍女们迎来送往。少了一个徐木的厨房里面,厨子们依旧忙碌,同往日而言并无不同。 眼下正汹涌而来的人群离得还远,人们并不知道所将要发生的一切。许宣在二楼的地方,窗户被他推开,风混着日光琐碎地打在地上,斑斑驳驳的被光洁的木板地面映在许宣的脸上,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阵光影。 书生紧锁的眉头,虽然他也不知道眼下正在不断接近的危机,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事情做出了最坏的估计。 风吹过水面的地方,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几只舟慢慢横过去。视线远一些的地方,停泊的巨舟中有人在进进出出,这些来自杭州的人,在过去的很多日子里,以某种倨傲的姿态围绕着巨舟生活着,同岩镇的本土居民保持着明显的疏离感。人们从桥上走过去,远远地跳望过去,也没有特别的情绪。起初对于这样大的船也有过新奇,但是时间过去之后,也都已经习惯下来了。 某一刻…… 卖豆腐脑的老汉颤巍巍的挑着担子,紧张地打桥上走过去,面色带着几分遮掩不住的焦急。轰然的脚步声自他身后传来,碾压着空气都有着几分颤抖在里头。老汉毕竟上了年纪,走得快了,脚下稍稍一软,一担子豆腐脑被打翻在地上。但就在他还来不及呼喊着去收拾的时候,脚步声已经将他赶上了。 “轰隆隆……” 第292章人命(六) 丰乐河横穿岩镇而过,其间有着四座桥。除了最偏西的地方是一座木桥之外,其余的都是石桥。木桥建造的时日自然不可考,经历了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无法再走人,因此眼下也只是作为岩镇历史上的存在物被暂时保留着。只有老一辈的人们路过的时候,会望着已经被雨水腐蚀地有些破烂不看的桥面露出一些感慨。回忆起当年他们和它一样年轻的时候的某些故事——其实这些故事也已经同桥面一样,被岁月腐蚀了。 其余的三座石桥,有些也已经很有些年月了,冬日细碎而温和的暖阳照在桥缝间枯黄或者还带着几分绿意的苔藓上,整座桥显出几分沧桑古旧的气息。另外的两座,是近年岩镇的商贾们捐资新修的,因此看起来倒是颇有生气。 卖豆腐脑的老汉,此时再也来不及去捡拾被他自己失手打翻的担子。人群碾压过来,他被挤到一旁,满地的豆腐脑被纷乱的脚步声踏成糨糊状,而那些碗瓢也被踢在一边,或是直接踩入桥边的尘土之中。这个时候,同他一般遭遇的人还有不少,但并没有人在意他。 老汉满面的愁苦之色,望着赖以维持生计的器物被毁掉,满地的豆腐脑还是昨夜熬夜制作的,盼望着能在年关之前多攒钱过节的花销,如今都已经被碾成混着灰尘的淤泥。他心中有些恼恨……疑惑自己今日早间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记看黄历了。 但是恼恨的情绪只是持续了片刻,随后便转为按捺不住的惊骇。 这么多的人? 老人努力的退到桥边,老树皮一般的双手扶住栏杆,避免身子被汹涌而来的人潮带走。待到他稍稍将身子稳住之后,视线朝桥的南端眺望过去——几路不同的人马在桥头汇聚成群,随后吵吵嚷嚷高声说着话,就一齐涌上桥了。 经年的老桥,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吃不住重量了。一些人心中担心会出事,于是拦在人前高声吼上几嗓子。 “人太多了……” “分头走、分头走!” “临仙楼碰头。” 类似的话语被老汉抓在耳中,但是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人群很快重新分流,从几座不同的桥上朝河对岸的方向过去了。视线望过去,每座桥上的人数似乎并不比之前少上多少。 郑允明在人群中朝前走着,在到达河对岸的时候,狠狠地握紧了双手。 …… 临水的豪宅里传来一些细碎的说话声。 “不要怕花钱,找一些最能闹的人……将事情往大里整。最好是闹到官面上去,我们随后可以走官面将他压死。” “至于人选么……先前李、李三死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众手下……不妨挑一些出来。” 邓宣明听完李贤的话之后,也笑着点点头。只是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先前书生说起“李三”的时候,声音里能听出几分明显不自然的颤抖。 …… 岩镇近郊的小宅院里,青衣女子将一些药物用药杵捣碎,随后混合在其他已经捣碎的药物里。她原本的身手就是很敏捷的,因此做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半点压力。只是即便做着这样的动作,有些冷冽的感觉依旧遮掩不住。 “你这哪里是捣药了……”黑衣男子在双手怀抱在胸前,身形倚在屋檐下的一根柱子上,口中说道:“这分明就是在杀人。不,应该说……像是在碎尸。”声音说得很轻,但是被风吹着过去的时候,青衣女子在那边还是听到了。但是奇怪的是,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有些无所谓的挑了挑眉头,就站起身朝一边的厢房过去了。 “呃……”黑衣男子在她身后,微微有些愕然。显然对于女子做出了除了面无表情或是喊打喊杀之外的其他的举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看来……有了姐姐,就是不太一样了。”黑衣男子低低地说了一声:“虽然还不太明显,但是只要有了开始……随后大概会变得更好吧?”男子说着,嘴角朝上轻轻地扯了扯:“真是期待啊……” 裴青衣做过一间厢房门口的时候,站着朝里面看了看。两个时辰之前,她也从这里路过。那个时候,姐姐白素贞面色有些严肃地进了厢房里,她身边的地方,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送他来的大概是家中的下人们,口中一个劲地哭着“老爷”,加上他身上的是上好的衣料做的衣服,外面套着貂皮袄子,显然能确定是个有钱人。 岩镇最不缺这样的人,那人听说是姓“汤”的,正午时分就已经被送过来了,当时只有出气而没有进气。在这之前已经去过几个郎中那里,都说没救了。这件宅院离岩镇的闹市很远,算是最后的选择了。即便是送他过来的下人们,从面如死灰的表情来看,也都认为自家主人是死定了的。 也就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情…… 鹤发童颜老者在一旁捋了捋胡须:“这哪里是什么食物中毒……明显是气血冲了脑,中风罢了。至于原因,虽然同饮食有些关系,但是更多的原因还是其他方面。老夫观其面色,纵情酒色已经很多年了,注定命中有此一劫。” 老者说着话,姿态显得从容又大气,高人风范一览无余的样子。但是裴青衣对这些却并不关心,直到老者随后捋了捋胡须,冲着白衣女子说道。 “此人有救,贞儿,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师父。” 裴青衣在外间听到这样的对话,才重新抬脚走开了。嘴角处其实有些笑意,但是她已经忘记了怎样去笑。因此勉强地扯动一下,表情古怪地变换着,最终还是化作冷漠。 随后安安静静地去捣药——这是这些天一直在做的事情。 眼下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那个被误诊为“中毒”的汤老爷,已经活过来了……脑袋上扎着针的样子,显得有些滑稽。裴青衣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白素贞从里面走出来,望着她露出一个略带疲惫而又显然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随后冲她伸出了两个指头…… 裴青衣皱了皱眉头,这样赖皮的动作……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个……代表胜利。”白素贞将额前的发丝稍稍捋捋笑着即使了一句。 裴青衣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想起来了……是那个家伙…… 但是,为什么姐姐也会知道呢? 裴青衣狐疑地看了白素贞一眼。 第293章人命(七) 白素贞冲裴青衣比划了一个代表胜利意味的手势,虽然并不知道这样的手势为什么可以代表胜利,但是做起来比较简单,也……蛮有意思的。只不过,相较于那个书生,因为做这个动作的女子本身优雅的气质,使得这样原本有些轻佻的动作,也变的厚重了一些,仿佛涤去了很多的烟火气息。 自汤长望被送进来之后,汤家的下人们等在外面,偶尔在地上坐一屁股,偶尔站起来左手贴着右拳,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脸焦虑、坐立难安的模样,这样的做派并不是装出来,而是真的全心记挂着主人的安危。因此也便能叫人知道,汤长望至少在家中的下人里,还是颇得人心的。 白素贞优雅从容地出来,聚在门口的汤家下人们立刻迎了上去,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等着白素贞开口说话。白素贞见到他们,想了想,露出一个比较干净简单的笑容:“问题不大,眼下妾身用银针替汤老爷疏导了经络,他已经没有性命之忧。随后妾身还要在配一些药物,到时候他若是悉心条理,会有康复的时候。” 众人闻言,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喜色,口中连连称谢。既然是白神医说的,那么老爷肯定没有问题的。 于是放下心来。 冬日并不寒冷的午后,日光暖融融地洒落下来,照在宅院里青白二色衣装的女子身上。一人面色庄雅,素雅衣着伴着明媚的微笑,一人面色冷漠间带着冰雪初融的寒冷。 风轻轻拂过去,树木落光了叶子,只剩枝桠轻轻摇摆一些,带着地面上的影子也微微颤动一下。风同时也吹撩起白衣女子的裙摆,远远望过去,就如同出尘的仙子一般。 “那个汤老爷……”裴青衣望着厢房的方向,这般说了一句。她这样的话,显然并不是在意汤长望的死活。只是因为这件事同白素贞有关系,她才出言问了一句。但即便如此,这种关切也只是在冷淡的话语间稍稍流露一丝罢了——她甚至连话也没有说完全。 起初裴青衣对白素贞是有过责备和怨气的,但是自从她醒过之后,姐妹之间进行了一次彻夜的长谈之后,心中冷漠的冰山还是稍稍融开,不过时间毕竟还短,有些改变也只是堪堪露出一个端倪。在这之后,她在姓白和姓裴,以及名字变更的事情上稍稍考虑的一番,还是对十多年的经历里,自己替自己所取的名字选择了保留。她还叫裴青衣。 …… 真不知道,她二人那夜到底谈了些什么……黑衣男子在不远处望着日光下的二女,心中疑惑地想着。 “命是算保住了,不过如是要清醒过来,还需要时间……其实是有些麻烦的。”白素贞稍稍走离人群,面色才微微带着一些苦恼,说话的语气里也稍稍露出几许担忧的味道来:“还要配些药草,妾身需要仔细再斟酌一下……”白素贞说着话,同裴青衣朝院子里更靠里的方向走过去。 “不过,师父既然说能治好,那便是真能治好的……因此先前对汤家下人的话,倒也算不上是在说谎了。” 依旧是白素贞说着,裴青衣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是,表情略微少了几许冷淡罢了。 …… 过得片刻,当又一阵风吹过院落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一阵犹疑的声音:“乌头和附子……为什么都不见了?先前明明记得还存了一些的。”声音即便带着几分焦急,也依旧动听。 “不可能记错的啊……” …… 一个人的脚步所能发出的声音有限,有时候人在行走之中,自己或许都不会察觉。但是若是成百上千的脚步声在同样的时间,汇聚到同一个地点之时,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临仙楼前的街道仿佛凭空起了一场轻微的地震,一些尘土贴在紧实的青石地面上,因为远处传来的振动声,从地面上扬了起来。当然,尘土原本就极细小,若不是刻意注意也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一点。 时间再向前,也就是片刻之后,很多人就都听到声音了。相互之间惊疑地对视一眼,待见到到两边的街口拥挤的人群之时,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临仙楼前的街道,仿佛一条细长的扁担,在两头挑满了重物一般。 …… 许宣身前的茶盏凭空泛起一道极为轻微的涟漪,声音随之传过来,稍稍愣了愣,随后他走到窗前将窗户朝外推开,见到涌动的人头,其间的某些事情就随之清楚了。 黄于升跟着过来,看清楚了怒气冲冲的人群,目光变得有些呆滞:“这是犯了众怒了么……汉文,怎么办啊?” 许宣面色复杂地朝视线之下的街道上看了几眼,紧接着目光稍稍上抬。晴朗的日光之下,岩镇的建筑在视线里显得很分明。一条条阡陌街道,远处山峦起伏的线条,更远一些视线的尽头有云朵在飘。他这样看了几眼之后,视线重新落在涌动过来如潮水一般的人群之上。 “真不想再看第二眼……啧。”许宣望着一颗颗攒动的脑袋,心中觉得让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见到这样的场景,简直是太残忍了一些。 ……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临仙楼,关门歇业!” “反对草菅人命、鱼肉百姓。” “速速给个交代……” 铺开在许宣面前的场面,让他想起某种叫群众运动的东西。当然,相比后世的某些群众运动,眼下的规模也只能算聚众闹事罢了。最让他觉得无言的,是那些人们口中喊着的,不伦不类的口号。愤怒的人群一路过来,种种说法、口号之类的东西也在有心人的操控之下诞生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也不算贴切,但是几百张口一道喊出来,依旧让临仙楼瞬间有了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 若是不明就里之人,乍一听,便觉得临仙楼不知做出了多么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事情。但其实这样的情况并不真切。 在之前很多酒楼掌柜们的动员过程里,一部分并不认同的人们已经先行离开,没有打算搀和到这样的事情里来。剩下的真心愿意到临仙楼来讨要说法的,大抵也只有一半或许更少一些。至于其他补充进去的人,便是每家酒楼小二和管事们。他们在掌柜的带领之下参加这样的活动,也没有拒绝的可能。 并且既然决定参加了,不妨就更加卖力一些。若是在掌柜的面前落个好印象,随后肯定也没有坏处,说不定年前还能多得些奖赏。 与此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李贤花钱雇来的一些人,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无赖们,最擅长的便是这样的事情。 总之,眼下的声势是造出来了。 沿街的一些店铺里,店家、老板们见到这样的阵势,忙不迭地将门虚掩起来,以示同临仙楼之间是有着明显界限的。 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是临仙楼闹出的大场面也不是一次两次,这一次……就还是如同之前一样的处理方式。反正每次闹出事情之后,临仙楼都会给予非常丰厚的补偿,那些补偿很多时候比他们做很多天生意所得的收益还要多上不少。所以有时候他们心中甚至期待着临仙楼每日都有事情闹。当然,这样的说法只会放在心里,是不会说出来的…… 大规模的骚动,很快引起了注意。几个衙差在路边远远的看见了,也没有胆子过去阻拦。这个时候,群情激愤,若是一不留神,那是会被碾碎的。 但是眼下时候已近年关,经不起太多的****。若是真的闹出什么大事,这些都是要算在他们头上的。因为一个多月之前的争端,岩镇的县衙里的差役捕头们折损了一些,人手到得眼下还没有补齐,因此同往年一样的任务,但是来执行的人却少了很多,衙差们身上的担子无形中就加重了。随后待确定了人群所去的是临仙楼之后,衙差们没有再多犹豫,便朝县衙的方向急急地赶过去。 刘守义最近政务也比较繁重,一来是时间到得年尾,本就是忙乱的时候;二来是因为他开了春就要离开岩镇,因此想将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得干净一些,给接任的下一任父母官减轻一些负担——作为一个尽职的官员,这些都是职业道德所规定下来的东西。 衙差们过来禀报之时,刘守义正看着文书,听完了汇报之后,笑着摇摇头:“会闹出事情来……呵,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 他说完之后,随手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接着放下来,又认真地对付起手中的文书。眉头或是皱起,或是松开,过得片刻他抬起头的时候,注意到眼前依旧还不曾离开的衙差。 “嗯?怎么了?” “呃、大人……临仙楼那边的事情,还等大人吩咐,我等要如何行事?” “没什么好吩咐的,让他去闹吧。” 第294章人命(八) 临仙楼今日用餐的人也不少,但眼下任谁被数百人围住,也无法泰然自若。于是草草地向嘴里塞一些食物,口中道声晦气,便稍稍退开了。有对眼下情况好奇的人,则留在人群里观望。 许宣面色平静的走出来,对着人群稍稍看了两眼。郑允明双目微微张了张,在许宣从临仙楼里出来的那一刻,他握紧地双手才慢慢地松开了。随后嘴角正准备牵起一道笑容的时候,那边书生的目光已经落在他的身上。 “那么……你便是带头大哥?” 许宣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郑允明的笑容便在脸上僵住了。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丁正等人正被自家的小二们围着,稍稍缀在后方。他身边的地方,一些真正过来闹事的食客,则将期待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许宣的目光何等敏锐,只是大略看上几眼,就将郑允明从人群里挑了出来。 倒还有些本事……郑允明深深地看了许宣一眼,心中这般想着。是了,若不是他表情看起来真的不错,师妹大概也不至于对他那般信任。但是,可笑的是,这书生是在骗人的啊……师妹偏偏就执迷不悟。 “你便是许宣?”郑允明眯了眯眼睛,冲许宣说道。随后所得到的,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回到。 “是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按照郑允明原本的想法,许宣至少会对他的身份有着一定的好奇,这从礼节上而言也是说的过去的,但是不曾想到许宣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就没有别的举动了。似乎在他眼中,郑允明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心中得出这样的感受之后,郑允明觉得有些羞辱,自己可是三言两语撩拨了这么多人过来找临仙楼麻烦的,居然不被许宣放在眼中……随后,心中对许宣的评价上又加上了狂妄自大一条。 但是郑允明并没有将不愉快表露在脸上,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今日大家过来,不过为了讨一个公道而已。”声音说道这里,郑允明环顾四周,随后才摇了摇头:“汤老爷因临仙楼的菜方而死,你有不可推脱的责任。当然,你也可以矢口否认,毕竟这样的事情找不到证物。但是,众人的目光都是雪亮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道……”郑允明说着,目光直直地朝许宣望过去:“自在人心。” 郑允明的口才并不弱,话也是中规中矩的,配合众人眼下的主动地位,确实带着一些气势,叫人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嗯,好一个自在人心啊……”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望着郑允明,目光变得疑惑:“对了,既然在人心……那么你来找我做什么?”他说着冲着郑允明笑道:“莫非你觉得我便是人心么?” 郑允明望着日光下那个冲他拱手致谢,用某种谦虚的口吻连声说着“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的书生,面色变得极为古怪。 …… “这几日来问诊的人,根本用不到乌头和附子……而且也没有道理凭空消失掉的。”白素贞皱着眉头,微微思索着说道。 “会不会是记错了?”黑衣男子这几日也就陪在这边打杂,这个时候见到白素贞的模样,随口说道。 “妾身行医多年,这些日子虽然也很忙,但断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出错的。”白素贞摇摇头说道。 “这两种药材,莫非很珍贵?”裴青衣在一旁,冷漠地问了一句。 “倒不是珍贵……”白素贞望了一眼远处正在等候着的汤家众人,随后捋了捋鬓发,即便是匆忙间的动作,也依旧不影响她的庄雅:“这两种药材,是很麻烦的。因为,它们不仅能治病,而且能害人。” 黑衣男子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若说毒性的话,草乌头确实算得上有毒……你行医之中,也会使用么?” 乌头是药材的一种,因其主根呈圆锥状,似乌鸦之头,故名乌头。至于种类,按照来源的不同可以分为川乌头和草乌头两种,前者是人工栽培而得,后者主要是来自野生。 关于乌头的记录,最早记载于《神农本草经》。书中指出其有温热的功效,可以祛风除湿、温经止痛,主要用于治疗风寒湿痹、心腹冷痛,还可用作麻醉止痛用。但与此同时,乌头又具有一定的毒性,野生草乌头毒性更剧烈。很多时候战阵之上,军士们会将其涂在箭头上,或人或马,中箭即倒。传说当年“刮骨疗伤”的关二爷,就是因为中了乌头毒。 “乌头虽然有毒,但只要炮制得法和用量适宜,就能发挥良好的作用。其祛风散寒的功效非常独到,因此常为医家所用。”白素贞心中虽然焦急,但是口中依旧稍加解释了几句:“前些日子,是用来给重病之人当做猛药所用的……”白素贞说到这里,目光稍稍朝一旁偏转了一下。其实,另外的目的便是她试图通过对乌头的研究,找到一种比较有效的麻醉物品,为她今后所要准备的“手术”做准备。但这样的话,是不好说出来的。 “还是……去询问一下师父吧。” …… “你的菜方肯定有毒。” “菜方最多导致营养不均……肯定没毒。” “营养?” “营养!” “不知道你乱说什么,但是眼下它确实吃死人了……” “喂,义士……刚才听到有人喊你郑大夫,你一个学医的人,你不问青红皂白啊你?” “……” 临仙楼前,郑允明同许宣的对话就这样进行着,其他人在一边,对于这样的嘴炮其实最喜欢看了。你来我往的,就如同观戏一般精彩。 “我等的要求也不多,既然临仙楼能够不负责任地放出菜方,如果这菜方没问题……那么为什么不能自己也吃?口口声声说没有害,许老板,你是不是也应该当着众人的面吃一次呢?” 许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你猜我会不会吃?” 第295章收场(一) 天空中没有云,碧蓝蓝的样子仿佛被人拿水洗过一般。偶尔会有鸟飞过去的影子,都形体娇小的鸟类,一溜烟的划过人的视线里。除此之外,大抵而言,还是万里无云的时候更多一些。安安静静、仿佛与世无争的碧蓝天穹,这原本也是冬日里最常见的情景。 岩镇东郊的某处小巧院落,整个暴露在温润的日光之下,如同被涂上了一层金色的燃料。疏影横斜,人影在院落里来来去去…… “师父啊,乌头还有用的……妾身记得余下了不少。”白素贞找到自己的师父,将自己的疑惑说出来。 她的师父,身着乌衣的老人,双手撑在拄杖之上,在屋檐下日光的阴影里,听着白衣女子的诉说之后,沉默了片刻。随后看了她一眼,也没有立刻说话。 白素贞在一旁望着老人的面容,她的身量很高挑,师父则是一个耄耋老者,站在她身前显得比她矮上几分。但日光照耀下来,师徒二人的组合显得很和谐。她注意到那种往日里已经习惯了的和蔼与慈祥在老人的脸庞上已经消失不见了,鹤发童颜的脸面上露出来几分遮掩不住的严肃,隐没于花白的须发之间。 这是怎么了?莫非自己说错了话? 白素贞心头稍稍有些疑惑,随后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先前自己的话语,因为根本没有说几句,也就没有何不妥之处可言。退一步说,即便是说错了话,在自己的师父这里,应该也是无伤大雅的事情。跟随老人这么些年,她做错事情的情况也是有过几次的,但对于那些无心之失,她从未受过责备,也几乎不曾见到师父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白素贞跟随老者行医,到得如今已愈十载,老人家已经很少亲自出来问诊。这个并不是他倨傲或是姿态高、架子大,而是带出来的几个徒弟,眼下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他也就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那么半退隐的状态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即便真的老当益壮,但老当益壮也不可能是常态。 老人家的医术很高,这是白素贞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事情。当年女子心中立下志向,便是有找一日能够像师父这般,望、闻、问、切之间,一切了然于胸的超然感——虽然都是救死扶伤,但若是医术能够很高的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随后不断长大,遇到的事情越来越多,她的医术也确实不断提升着。但是正因为如此,她就更能感受到老人的深不可测。好几次疑难杂症,在她手里,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候,老人家只是稍稍点拨几句,思路便有种轰然洞开的感觉。 但是即便死了人……也不曾见到过师父这样的表情。 疑惑的情绪在白素贞心头聚集,因为话语的惯性,她接着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停了下来。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看看周遭的院落,真的有些搞不清楚,眼前老人突如其来的严肃是为了什么。 而且,短暂的事情过去,那种严肃渐渐带上了几分愤怒的感觉。 “混账东西啊……”安静的院落里,老人将手中的拄杖狠狠地砸在地上。声音在青石地面上“嘭”地弹起来。枝头的鸟儿被惊得“扑棱棱”地飞。 老者上了年纪不假,但是平日里养生得法,手上还是有些气力的。院落毕竟小巧,眼下又是安静的午后,于是声音被很多人听在耳中,皆将惊疑的眼神投过来。裴青衣对于这样的举动倒没有露出特别的感情,黑衣男子却是觉得有几分意外。 白素贞素雅的脸上疑惑的情绪开始转为惊讶。这样的怒火,在老人的身上出现,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很多人眼中,老者算是高人。虽说不至于用“多少年不遇”这样的话来评价,但知道他的人,对他都是极为敬重的。 这一次是因为白素贞的缘故,顺带寻访一下多年不见的老友,才来到了徽州府。随后被山清水秀,隽永盎然的新安山水所吸引,于是决定多留一阵。他平日里注重心性修养,待人接物也多示人以宽厚的长者形象。因此,能让他动怒的事情,除了几年前杭州的一次灭门惨事之外,在白素贞的印象里根本就没有过。 当然,眼下这个算是第二次了…… 老人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子,花白的须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有些颤动。他显然是在极力抑制着内心的情绪。这样过的片刻,情绪才终于平复下来。 随后,拄杖又在地面上敲了敲。老者抬头又看了白素贞一眼,口中发出一丝莫名的叹息:“孽障啊。” “师父,怎么了?”白素贞在一旁,素雅的眉头轻轻蹙了蹙,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老者的面色已经重新恢复了从容:“郑允明,今日不曾见到吧?” 郑允明?这个不是师兄么?白素贞下意识地朝院落四围看了看。时候已经到了年关末尾,来看病的人们经过先前的几波高潮之后,眼下已经很少了。今日院子里逗留的,主要还是汤家的人。郑允明所在的厢房,门也是紧紧的闭起来。白素贞才意识到自己一整个上午加上午后的这段时间,确实不曾见过自己的师兄。 紧接着,她有注意到老者的称呼……郑允明?直呼其名,显然是师父心中某种情绪的直接体现。 莫非乌头和附子不见的事情,同师兄有关系么? “你随我来。”老者冲面色疑惑的白素贞说了一句,随后朝一旁的屋子里进去了。原本硬朗矍铄的背影,如今落在白素贞眼中,觉得的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思绪转动的这些时间里,老者已经抬脚走过屋前的时间,推门进去了。白素贞跟随着走进屋里,这间屋子平素用来存放药材,时间久了,药味将整个屋子染成奇怪的味道。但是在白素贞来说,这样的味道让她觉得喜欢。 药材的储备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若是没有专门才储存空间和一定的存放方式就容易出问题,因此肯定是不能混在一起,为此医家或是药铺就会有专门的橱柜过来盛放。 眼下在屋内的四壁,每一面墙上都开了很多的抽屉。老者将一些盛放药材的抽屉打开,原本应该是存放了药材的抽屉,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里……也有的几只,虽然还有药材在,但也只是剩余了一些。 “不只是乌头、附子……还有这些东西,都比原先少了很多。”老者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这个郑允明呐。” 乌头、附子、砒霜、朱砂、蟾酥、马钱子…… 白素贞每日里治病开药,对于这些抽屉里所盛放的药材自然再清楚不过。因此,只是略微看了一眼她便知道哪些消失药材的名字。 只是……师兄拿这些药材做什么? 中药附子也有剧毒。传说汉朝大将军霍光之妻想让自己的女儿作皇后,串通宫廷女医将捣好的附子掺入皇后服用的药丸中,皇后实用之后,很快就昏迷致死。 砒霜自然也不陌生,在各种戏曲小说中,常以“杀手”身份出现。它白色无味,有截疟、杀虫、去腐肉的功效。毒性较强,误食易致死。多外用以治疗皮肤病。而且,听过许宣的讲解之后,白素贞知道,砒霜若是经过一些特殊的方式加工,那么对于某些让人束手无策,叫做“肿瘤”的疾病,也会有一些治疗效果。 可是,即便药材的丢失同自己的师兄有些关系,但是……为何师父会表现得这般失态呢? “贞儿,恐怕今日之后,你就要少一个师兄了……”老者淡淡的话语让白素贞面色微微一变。 “原本以为他只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没想到真的行动起来了。”老者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复杂,随后摇摇头:“看来……这一次即便没有出事,老夫也要逐他出门了。”老者双手扶着拄杖,目光朝着外间的天空看了一眼:“老夫自以为慧眼识人,但是这双招子……却已经算是瞎了。” “瞎了十多年了啊……”老者说完之后声音顿了顿,随后又同白素贞说道:“你同我来吧。” “去何处?”白素贞在身后问道。 “去见你已经几日不见的阿黄,去让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 …… 日光从容,临仙楼前却是人声鼎沸。同先前吃自助餐的人群不同的是,眼下的热闹里,大抵都有着一股不满的情绪。 “就是啊,临仙楼自己不吃的东西,让我们吃……” “菜方子有问题,就要事先说明。生意场上的斗争,怎能让我等来负责任?” “汤老爷都吃死了,下一个不知道会是谁!” “哎呦,不行了……我心口痛。” “看吧、看吧,发作了。” …… 郑允明又一次煽动了众人的情绪,随后望着许宣笑了笑:“许老板,你怎么看?” 许宣对着他,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么……” “好吧!” 郑允明的双手,因为许宣的这句话,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答应了! 第296章收场(二) 临仙楼的效率自然独一无二,既然得了许宣的同意,随后厨子们就操持了起来。虽然少了一个徐木,但是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黄于升在这样的场合里,不大适合出面,于是老老实实地关起门,在二楼看着书。当然,这样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真的看进去。方元夫原本准备出去,但是也被许宣一句“我来处理”挡了回去。 决定做出来之后,临仙楼前的人们吵闹的声音才稍稍歇了下来。午后的日光照在人身上,显出几分慵懒。先前闹了一阵的人们,身子软软地有些疲乏。一些人在临仙楼前桌椅上坐下来,这样的过程中,难免也会将主意打到那些还不曾收拾掉的“自助餐”之上。 这样的情况,临仙楼的小二们自然不愿意见到。闹了事还妄图吃白食,天底下岂有这般没道理的事情?但是毕竟势单力薄,也不好真的去阻止。有机智的小二于是隔空喊了一句:“那些菜,配方都不对……会吃死人的。” 这句话喊完之后,原本期待的一些场面并没有出现,一些人只是抬眼看了看声音传出来的方向,随后依旧撕一只鸡腿放入口中咀嚼。更有的人,连头也不曾抬起来。 不是说……怕中毒么? 喊话的小二,顿时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了。 …… 当然,满不在乎的人,大抵都是过来打酱油的。这其中,还是有一部分人确实是在担心着菜肴的问题,因此也跟进了厨房之中。虽然只是要求临仙楼自身食用一顿不太合理的饭菜,但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临仙楼若是这样做了,那么总能让人有几分心安。 郑允明也随着人群进入的厨房之中。 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个时候的厨房其实是属于重地,并不能轻易对外开放的。但是临仙楼的一些菜式早已经被人泄露出去,摸熟吃透了,因此眼下也就没有再保密的必要。 厨子们已经进到厨房里忙活,郑允明缀在后方,左右看了看,随后斜了一眼身旁的许宣,口中说道:“听闻许公子颇通医理……” 许宣闻言,表情变得意外。对于眼下的医道而言,医术的积累和提升,天赋是一方面,另外更重要的其实是经验——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名医年龄偏大的缘故。如果真的论及医术,许宣其实比眼下的很多人都有不如。但是奈何他的眼界比较高,高屋建瓴地看问题,这样的优势是整个时代所无法具有的。 “医术的话……倒不是很懂。”许宣冲郑允明说道:“不过这件事情,郑公子何处听来的?” “自然是有出处的……”郑允明,一面打量着临仙楼,一面随后的应了一句。正在许宣疑惑的时候,他转过头来,目光直直地看着许宣:“若是人的身体出了问题,是不是可以割掉?” 许宣原本正朝前走着,闻言身子猛的一顿,随后偏头望着他:“你认识白素贞?”这样的话问出来之后,紧接着笑了笑:“是了,你也是大夫……那么你是她的师弟?” 郑允明闻言,表情猛得一沉,随后表情木木的的说了一句:“是师兄……”声音闷闷的,显出主人的几分情绪来。 “呵,失敬、失敬!” 许宣笑着拱拱手,但这样的表情背后,目光望着郑允明,露出几分若有所悟。 他同郑允明本身并不认识,因此应该也就谈不上仇怨。先前郑允明带着人过来,他心中其实是有着一些猜测的。知道他的大夫身份之后,原本以为他是仗义直言,过来替人出头。但是随后发现并不是如此,虽然他表面的功夫做的很足,但内里分明是针对临仙楼的功利性,许宣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个明显就是找茬,不可能不是的。 但此时明白过来或许是白素贞的缘故,许宣的心态还是有些复杂。 啧……这样的找茬,到底会是一种怎么样的方式呢?若仅仅是眼下的表现,那肯定还不到火候。 …… 小院外,如同一些日子之前一般,泥土又一次被掘开。白素贞望着坑里还未曾腐烂的狗尸,猛地用手掩住嘴巴。裴青衣在一旁,眉头皱了皱随后松开了。 “无色……无味……”白素贞庄雅的脸上,失去了一些血色,随后声音显得有些黯然:“这毒真厉害。” “阿黄啊……” “那个许宣所说的医理,你师兄……呵,他并不赞同。”老者将手中的铲子扔在一边,随后说道:“但是,那或许是有道理的。医道千年,老夫总觉得囿于某个格局,限制了发展。若是能有突破,那么需要从别的方面入手。许宣所言,虽然看似石破天惊,但是不得不说,也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 “只是,他的观点,明显不会被眼下的杏林所接受的……我一个行将入木的人,偏偏为虚名所累,有些事情不方便去做。倒是贞儿你,若是想做的话,为师是支持的。” “师父……”白素贞闻言,口中低低的唤了一句。她自王村回来之后,便将同许宣的一些遭遇想老者做了讲述。当时是在吃饭,老人家听了之后,放下手中的碗筷,沉思了良久,最终也还是没有说什么。但这个时候,终究还是知道,对于那些或许会被人误解和非难的事情,师父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只是一阵感动过后,想起眼下的事情,她便要开口说话。 老者仿佛料到她要说什么,摇了摇头:“为师之前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也是想看看在没有我的干预之下,你以及他会有怎样的表现。但眼下看来,是为师错了。他年纪轻轻,却太过僵化守旧,这一次的事情,已经走到极端……” “他配置的毒,虽然无味……但是所用的药材还是有味道的,当日老夫嗅到之后,就已经留心了。只是随后几日见他并不特别的动作,也就由了他。年轻人总有自己对事情的看法,也总会有糊涂的时候……原本是希望他自己想明白的。” 老者的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去将后院的信鸽取来,飞鸽传书……那个刘守义送的鞭毛畜生,眼下也是时候用一用了。” “看时辰,应该还是来得及的。” 第297章收场(三) 日光之下,鸽子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起在天空之中,随后自小院的上方稍稍徘徊一阵,便朝西边飞过去,只余下一个小巧的影子,迅速却又从容地掠过建筑的间隙。 “飞鸽传书”与“鸿雁传书”大抵的意思是相同的。在信息交通不方便的年代里,这便是最为迅捷的传讯方法了。自隋唐时代开始使用的鸽子通信,到得大明朝,也已经有着比较久远的历史。 古代的很多情况下,交通并不方便,所以人们利用鸽子会飞,并且飞得比较快、会辨认方向等多方面优点,驯化鸽子,用以提高送信的速度。作为一种通讯方法,需要做的便是将事先写好的信件系在鸽子的脚上,然后传递给要传递的人。 大抵而言,鸟类本身会认识回家的路,就像倦鸟归巢一样。只是鸽子在这方面,做的更好一些罢了。当然,这样的通讯也是有风险的,特别是在一些饥荒年月,飞出去的信鸽往往会被人打下来,这样子,会很耽误事情。 除了远距离的通信会用到信鸽之外,短途有时候也会用到。这就代表着信息紧急性比较高了,比如眼下的情况下…… 而在眼下的时代,除非一些大组织,以及有钱人,普通人是没有能力来进行信鸽的豢养和培训的,况且,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师父,到底怎么回事?” 白素贞望着信鸽在天空中划过的痕迹,迟疑地问了一句。 这只灰色的信鸽,是刘守义在很多日子之前赠与的。作为岩镇的父母大人的刘守义,对于白素贞一行的到来,还是表现出了极大的欢迎。特别是后来白素贞因为裴青衣的关系,插手到汪直遗宝的事情里,刘守义便也做出了应有表示。 县衙本就不很完善的信鸽系统,寥寥的几只鸽子,还是他来到岩镇之后,建立起来的。这个时候匀出一只来,也算是对白素贞等人表示了极大的重视。当然,所用的理由是白素贞在各处行医,难免遇到突发的情况,因此需要一些及时迅捷的传讯手段。 到得此时使用这只信鸽,也是代表着事情紧急到了一定的程度。 …… 老者闻言微微摇了摇头:“郑允明今日应该过去找那许宣了……他的性子一直要强,这老夫是知道的。这些日子里,你所做的一切,那些关于种牛痘的准备,以及‘手术’之类的说法,他都看在眼中,听在耳中……显然是不太服气了。” “但是,他毕竟是你的师兄,从小与你一道长大,知道你的性格,心中认定的事情,是不会轻易被改变的。既然说服不了你,那么他也就只能从其他的地方下手了。” 白素贞听到这里素雅的表情上露出一抹愕然:“怎么会?这也、这也太……”迟疑了半晌,有些话终究还是不曾说出来。 郑允明对手术之类的说法不赞同,白素贞早就知道。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郑允明时常会提出反对的意见,二人之间也有过几次带着火药味的辩驳。但对于这些,白素贞也只是认识是观念的差异,但是并没有想到变得这般严重。 他应该是试图去说服许宣的罢?但是这些毒药是怎么一回事? 黑衣男子在一旁“呵”的笑了一声,而裴青衣脸上的表情,除了冷漠之外,也有一丝古怪在其中。 似乎遇到那个叫许宣的书生之后,身边的事情,就总能同他扯上关系。原本在这里远离尘嚣闹市的清静之地,以为没有别的事情来打扰了,但是不料转眼之间,又听到他的消息了。 而且还是同往常一样,并不是好消息——怎么有种这家伙同阎王爷是亲戚的感觉? 呵。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老者望着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沉默了一阵,随后低头叹了口气:“他觉得若是说服不了许宣,那么便可以杀掉许宣……这样便能终止这种在他看来是邪念和歧途的想法。” “但是,那个许宣……从他所做的事情来看,能轻易被说服么?”老者说完之后,又摇了摇头:“何况,许宣所说的,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郑师兄……郑师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白素贞的素雅的面容上,惊骇的情绪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似乎对于一个医者来说,这样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况且,杀人的理由还是那般奇怪。 她重复着说了几遍,随后仿佛总结一般的咬咬牙:“不可能的。” 老者双手撑在拄杖之上,面色平静地望了她一眼:“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这种事情,他并不是第一次做了。” “呃……”女子闻言,脸上的表情终究还是僵住了,思绪似乎受到阻隔,良久的时间之后,才小声地说了句:“怎么会……” “贞儿可还记得几年前,你余师兄的事情?” 老者的话带着几分追忆的气息,白素贞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终于还是心中将有些陈旧的往事翻了出来。 余师兄,叫余广田,在很多年前是她的师兄弟里最有天赋的一个。当时的很多说法里,他是有可能传承师父衣钵的人。但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却因为性情刚直的缘故,得罪了杭州豪门的贵公子,最后被人害死了。 在知道这样的事情之后,师父怒不可遏,亲自出山,发动多年积累的关系和人脉追究这件事情。但对方的来头太大了,杀人之事又做的干净,并没有落下什么把柄。官府出面探查了一番,到得最后,在对方金钱和权势之下,也只是不了了之。这样的事情之后,对方也知道老者这边的能力,不过最后也只是在表面上对余广田不幸遭遇表示悲切云云。 因为余广田的死,白素贞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当时还是一个少女的她并没有能力去做什么。其实莫说是当时,即便眼下,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她也依旧没有应对的可能。 一桩冤案,却没有雪清的一天了……至少白素贞觉得在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对方的家族有衰落的一天。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样的话,有的时候都是来自弱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但是不料半月之后,那家贵公子在突然传来暴毙的消息。当时只觉得是大快人心,但是到得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事情背后居然有别的原因? 莫非是郑师兄所为么? “那次事情,老夫知道是允明做的,虽然他做的隐秘……”老者声音有些低沉地说道,这个时候,他对郑允明的称呼又有了变化,也可以看出他心中情绪的波动:“但那毕竟是在报仇,因此便装做不知。你余师兄死的惨,在明面上我们无能为力。”老者说到这里,有些古怪的笑了一声:“呵,当时老夫也被仇恨的情绪蒙住了双目,觉得血债血偿,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老者说到这里,声音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但这种做法……其实不对。现在想来,也是我一直对允明的纵容。眼下他又一次做出了类似的举动,老夫……难逃其咎。” “允明这孩子,在医道正统之上属于中人之资,同你以及广田是比不得的。但是在用奇之上,却有着几分天赋。他所配的毒,即便让老夫来解,也会觉得很有些棘手。这些日子,原以为他只是想想而已,大概不会去真的行动,老夫也就疏忽了。” “那晚我已经意识到了他在做这些事情,后来稍稍留意了几次,就已经确定下来了。用在狗身上的毒,比几年前他所用的,还要厉害的多。” “临仙楼最近闹出了很大的风声,先前老夫同汤家的下人交谈了几句,知道在允明也是在同他们交谈之后才失踪的,眼下怕是已经过去临仙楼了……” “那边离此地比较远,我们若是赶过去,大概也已经来不及了……眼下便只有期待刘大人那里能做出一些及时的反应。” 白素贞听完,咬了咬嘴唇,随后说道:“只是、只是还是想不通,郑师兄为什么会怎么做?他没有理由的……横竖只是理念是的差异,这个是可以谈的,可以沟通。何至于要杀人?” 老者闻言,转过头来,苦笑着看了白素贞一眼:“贞儿,你平素太过钻研医道,忽略了很多其他的事情……在杭州的几年间,已经有不少人家派了媒人过来,试图说一门亲事给允明。但是他一概拒绝。这一次徽州之行,他原本也是没有必要跟随的,但终究还是跟来了。”声音说到这里,显得有些感慨:“贞儿,你的郑师兄……早已倾心你很久了。” 白素贞闻言,表情又露出一抹愕然。 黑衣男子在一旁耸耸肩:“其实,这个事情,即便我们都已经发现了……” …… 县衙里如同往日一样忙碌,差役们来回奔波,面色偶尔会露出一丝苦意。但好在这一年的辛苦,到得眼下的时候也已经是顶峰了,再往后,事情处理完,就会好过很多。并且,辛苦并不是没有回报——从这些天的饷银就能够知道。所以即便疲累,积极性也已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鸽子扑棱棱地飞过来,停在县衙后院的树枝上。县衙这些日子整个节奏都很快,每日安排在此等候信鸽的人也被分配了别的任务,只是每日会在固定的几个时间点过来瞅上一眼。 日光的影子斑斑驳驳的,温润的冬日午后,鸽子落下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丝毫的注意。 …… 临仙楼的厨房同往常一样飘满了四溢的香气,一阵阵的,即便午时的饭点已经过去,晚间用饭的时间还早,但依旧能唤起人们内心的食欲来。只不过这样的香味,与往日相较,又有了很多不同的含义。 “手术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郑允明望着许宣,口中这般说道。 许宣闻言,稍稍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如果用专业的话来说,你大概不会懂,所以我说的尽量简单一些。手术么……是一种破坏组织完整性,或使完整性受到破坏的组织复原的操作。你可以直接理解成切开和缝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郑允明面色古怪地望着许宣,随后说道:“一派胡言。” 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怎么?你听懂了么?” “哼!” “手术在医学上有着广阔的前景,但在眼下,所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在体表进行切、割、缝,如脓肿引流、肿物切除、外伤缝合等。以后如果技术进步了,配合相应的器械,就可以在人体任何部位进行。 “按照病情可以分为择期手术、限期手术、急症手术……按照次数可以分为一期手术、分期手术……按照目的可以分为诊断性手术、根治性手术……从种类来说,可分为普通外科手术、骨科手术、泌尿系手术、胸科手术、心血管手术……呃,算了,反正你不会听懂的。”许宣说到这里,笑着摇摇头,而对面的地方,郑允明的表情显得有些纠结。 他的一番话,按照后世已经成为基本教条的东西进行的一番科普,但因为接受者本身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背景,因此根本未能取到科普应有的效果。原本郑允明的目的,便是试图找到许宣话语中的漏洞对他进行一定的攻击和反驳,但是这样的一番话,条理清晰,逻辑清楚……仿佛事实真的是这样子的。 更多的其实是听不懂,这让他根本没有了反驳的可能,到得最后也只能重复地说上一句:“简直一派胡言。” “那就胡言好了……” 许宣当然不会因为这些已经被证明了的事情在眼下同郑允明动情绪。 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让郑允明的情绪变得有些焦躁。显然,对于最后是不是真的要用毒,在他的心中还是有着一定的迟疑在的。这个时候其实也是希望着许宣能够点个头将错误承认了,那么之后的事情或许可以不会发生。 虽然是杀过一次人的,但眼下的情况却同曾经很不一样。 郑允明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的怒意和几分恐惧:“人的身体,岂能刻意去割开缝合?原本完整的躯体,偏生要割开。莫非你不知道因为利刃割破了身子,有时候即便伤口不深也是会死人的么?” “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许宣点点头,笑了笑:“那是因为伤口感染,破伤风……不过只要注意消毒,还是可以一定程度避免的。手术只是在关键的时刻用,若不是到那一步,哪有必要呢?“ “你是读书人,莫非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么?” “这个道理当然知道了, “你……你不要逼我!”郑允明压着嗓子,口中吐出这样一句话,厨房里,菜肴已经完成了,小二们正端着走出来。 “呃……我怎么就逼你了?” …… 县衙的后院里,有人发现了正在梳理羽翼的鸽子。随后将其取过来,鸽子匍匐于枝桠间,乖巧地不会反抗。 刘守义将几个折子批阅完毕,一丝不苟的写了些批语,随后放在一边码齐。一个上午过去,到得眼下,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摞。 都是一些琐碎的工作,到了年末,各个部门的下属都会来哭上几嗓子,宣扬一下自己所做的事情多么多么无可取代,自己多么多么廉洁奉公,又或是手头在做的事情还要收尾…… 无非是想多捞些银钱,这样的心思,根本不需要去猜的。 基层的工作便是这般,刘守义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对于一些事情,仅仅有条地说清楚,该给的钱会给,偶尔也会满足一下表现不错的下属的要求,但是大局上还是要把持住。有些不该松口的地方,就绝不松口。 老九走进门来,冲刘守义扬了扬手中的卷起的纸筒,食指般粗细——眼下的飞鸽传书,所遵循的大抵都是这样的规格。 “药池公的飞鸽传讯……”老九走过来,随手将纸卷递过去。对于刘守义,他的尊敬已经有了其他的表达方式,因此地位的差距虽然在,但二人之间大抵的交往还是随意平常,如同朋友一般。 “这倒是奇了,如今的时候飞鸽传讯过来,还能是什么大事不成?”刘守义挑了挑眉毛,接过来展开,略略地扫了几眼,目光微微一顿。随后偏偏头朝身边的老九看了一眼:“啧……还真是有事情。”说完之后,他将手中的纸卷递给老九:“你也来看看吧。” 老九闻言,望了刘守义一眼,并没有伸手去接。 “哦……”刘守义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拍了拍:“被公务弄得有些失神了,倒是忘记你不识字。”他说着,又看了一眼纸卷上的内容:“你那个徒弟,似乎又有麻烦了。” …… 第298章收场(四) 人群聚满临仙楼前的街道,随后涌进临仙楼之中,吵闹的声音让原本的喧嚣变成了令人烦躁的喧哗。各大酒楼针对临仙楼的行动,到得今日才真正算得上一个正面的摊牌。 先前的一切虽然也都算得上是带着赤裸裸的敌意的,但是那些都是暗地里的斗争,虽然手段什么的已经很明显,但明面上正式的交锋也还没有。今日的事情,算是给了一个契机,将所有的前期积累下来的矛盾,做一个总的交汇。 当然在这样的交锋之中,临仙楼横竖都是处于劣势的。 正因为势弱,所以没有别的选择了。人群的到来,让临仙楼原本的顾客,对于菜肴的可靠性也开始动摇。特别是很多人“现身说法”之后,情况就变得更糟了一些。眼下不论是来给闹事的愤怒人群一个交代,还是给原本在临仙楼的消费的顾客一个说法,许宣都必须做些什么。既然菜肴已经做出来了,那么接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吃几口,也算是平息众怒的一个手段了。虽然效果之类的,并不好说。 但是在临仙楼的二楼,气氛却有些不一样,外间或是鼎沸的人声,或是愤怒的呵斥,到得这里,都仿佛被某道无形的墙壁隔开了一般。甚至在这样的环境里,还有一些读书声传过来,若是听得仔细一些,竟然还有几分书声琅琅的味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这样的声音明显带着几分认真,但是在念出来之后其实很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感觉,随后便被一旁的声音所打断。 “呃、黄兄,这个是三字经,不会考的啊……” “苟不教,性乃迁……”声音因为惯性又稍稍朝下读了一句,才说道:“方兄有所不知,这叫打基础……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 “……” 方元夫有些无言的看着正在摇头晃脑的黄于升,日光从敞开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照在他不断开阖的嘴唇,那些读书声就从那里发出来。带着暖意的午后阳光也照在他手中的书页上。方元夫注意到他手中的书册,随后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无奈了一些。 手里拿的明明是《论语》,而且还拿颠倒了……这读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啧…… 随后摇了摇头,便就着晴好的光线,也翻动了身前的一些纸页。一切八股的试题,都是许宣在先前留下来了,这个据说叫真题的东西,眼下还不知道有什么用。这个时候,破题和承题他已经想好了,接下来便准备着手起讲的部分。 宣纸铺开,笔也蘸了墨,但是想了一阵之后,思路并不顺畅。方元夫觉得这样子的状态若是写出来东西,大概也没有特色的那种。于是手中的笔在宣纸上停留了片刻,待到一滴浓墨滴上去慢慢渲染开来的时候,终究还是没有写下半个字。 “念卿……你就不担心么?”方元夫放下手中的笔,这般问道。 “赵、钱、孙、李……不担心的啊。”已经开始读起《百家姓》的黄于升闻言这般说道:“周、吴、郑、王……” 方元夫闻言,想了想,随后还是出口点破:“咳,你的书……拿倒了。” “呃……”黄于升闻言望了望手中的书籍,愣了愣,随后赶忙将书摆正。这样的间隔之后,他突然抬起头:“方兄,方才我念到什么地方了?” “还说你不担心。”方元夫苦笑着说道。 “算了,不念了……”黄于升撇撇嘴,随后将那本标着《论语》二字,却被他当做《三字经》和《百家姓》来读的书籍扔在一边:“我只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外面那么吵,看不进去啊。不过,若说对于汉文要做的事情……我是真的丝毫也不担心。” “为什么?” “因为那是他所要面对的事情,既然他决定去面对了,肯定就不会有问题的。”黄于升对于许宣的信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样说完之后:“好了,把心放在肚子里罢……若说打架,汉文肯定是不行的,被人捏扁揉圆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这些人的把戏,肯定难不到他。对了,你的那篇八股制艺……写的怎么样了?” …… 菜肴被端放在众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一道道菜肴,精致华丽并且不失雅趣。不仅是味道,连着菜式都是按照后世的美食标准来制作的,因此无论从卖相还是味道上而言,都已经做到了眼下所能达到的最好程度。 因为这些事情,许宣甚至有过会被招进皇宫当御厨的担忧,虽然是玩笑般的想法,但是若真的有这样的一天,他也觉得,问题应该是不会太大的。 郑允明在一旁,沉默着注视着眼前铺开的席面,听着对面书生“有点像满汉全席”之类听不懂的话,心思慢慢地沉下去了。 投毒……到底要不要做,他心中还在盘算。从先前与许宣的谈话中,他觉得对方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这同房他先前的理解有些不太一样。而且说出那番关于“手术”的话,虽然自己理解不进去,但只是听一听,也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许宣三言两语之后,他便有了某种被说服的趋势,让他心中微微警惕起来。 自己居然会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这个简直可笑了。 随后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也同许宣说了一些其他方面的东西,大抵都是抛出了手术之后,在眼下医道的范围之内传统的一些东西。但令人意外的是,原本以为只会胡说八道的许宣,居然能仅仅有条的给出了很多有用的说法,并且,很多还能给他以不小的启发。心情也就因此惊疑不定起来了,难道这个许宣……在医道上的造诣莫非还在自己之上? 开玩笑…… 郑允明没有微微蹙了蹙,显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 其实这样难怪,眼下正是“新安医学”酝酿成型的时代,各种传统医学的很多方面,在“新安医学”这里有些新的交融和衍生。许宣在前世毕竟接触过这些,因此将一些会在接下里的实践中不断被总结出来的医理提前说出来,往往能让郑允明有种云拨雾散、豁然开朗的感觉。 郑允明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对面的地方书生正笑眯眯地望着那些不断呈上来的菜肴。日光照射进临仙楼里,被屋檐阻隔了,并没有传出太远,便在临仙楼内的地面上露出一道稍显阔气的光痕。一半的光落在许宣的身上,让他原本就有些笔挺的身姿显得更加颀长了几分。 师妹……会不会倾心于他? 这样的心思自心头泛起之后,便再也无法遏制。郑允明到得此时此刻,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所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目的——维护心中的理念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感受到来自许宣的威胁…… 这怎么可以呢,师妹……只能是自己的。 这样的想法之后,有些决定终于做了出来。 “来,在下来做这些。”郑允明心中思绪翻转,到得最后,所有的情绪一齐在脸上堆积成一个笑容,紧接着冲对面过来的临仙楼小二们说道:“许老板既然决定在众人面前证明临仙楼,那么在下自然是鞍前马后了。”似乎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某些情绪,他说到这里,又“呵呵”地笑了笑。 随后,郑允明在临仙楼小二狐疑的目光中,接过盛放有菜肴的盘盏。临仙楼不仅菜肴精致,连带着承装菜肴杯、盘、盆、盏也都是走得考究的路线。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是许宣挂在嘴边的口号,这些其实必要性不大,但是他毕竟不缺钱,有些东西就在一开始便铺下去了。 郑允明接过盘盏之前,藏在袖子里的手稍稍捣鼓了一番,随后才伸出去。若是不去仔细观察,那手指尖极细微的颤动,是不会被发现的。 一些细小的粉末便在这样的过程中洒在菜肴之上,随后很快被热气升腾的油脂包裹进去,消失不见了。 郑允明做着小二的事情,随后迎着许宣望过来的疑惑的目光笑了笑,只是笑容也显得有些勉强。 丁正在远一些的地方,对于郑允明的陡然间的举动也有几分把握不住。 这样的殷勤……真的看不出是为了什么。 但他们先前听到了郑允明同许宣的谈话,因此也只是认为许宣关于医道的见解让郑允明折服,便心甘情愿地来做这些了。 即便许宣自己,心中都不自觉地有了这样的想法……传说中的虎躯一震,王八之气么? 当然,这样的想法才从心中泛起,随后便被他自己否定掉了。这不可能……那么这样的举动背后还有什么目的? 下一刻,许宣想到了一种可能……望着郑允明的目光稍稍变得凛冽起来,但是也只是一瞬之间,待郑允明笑着朝他望过来的时候也就恢复了平和。 人群等待中,喧哗的声音一阵一阵地,浪也似地传来。附近的一些狗儿们不怕生人,在人群中穿插着,偶尔被人一脚踢开来。 郑允明伸手接过盘子,很快桌前就摆满了一片盘盏。身边有小二大概想要上前帮一把,也被他口中“不用、不用”的说法给打发到一边站着。 菜肴做的比较多,仅靠他一个人终究是忙不过来的。到得后来,便伸手接了右边递上来的盘子,随后朝左边的小二传过去,这样的过程中,并没有影响到那些粉末的散落以及随后消失。 被人踢开的狗攒到一个小二的脚下,那小二刚从郑允明手中接过盘盏,狗儿撞过来的时候,下盘有些不稳,失手将手中的盘子打翻在地上。 郑允明的神情微微一怔,随后很快又平静下来。但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目光会不由自主地去观察那只狗。也便是在此时,他注意到许宣若有所思地目光也在同一时间,落在那里,心情于是稍稍紧了紧…… 打翻的菜肴是一道牛肉的料理,肉香很快吸引了狗的注意。鼻头稍稍耸动一番,随后便大快朵颐起来。人群注意到到狗的动作,传来一阵喝骂的声音。 “好畜生!” “人都还不曾吃呢……” 但是狗毕竟是听不懂人话的,依旧我行我素,吃得不亦乐乎。吃得欢畅了,还会警惕地朝四周的人群龇龇牙,以示警告,这样的举动又引来了一众喝骂声。许宣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那狗很快将牛肉吃进肚子里,随后又将期待的狗眼朝小二手中的盘子望过去,显然是期待先前打翻盘子的举动再来第二次。 “你这畜生,速滚……小爷不会再失手了。”那小二抬脚朝他踢了踢,口中喝骂了一句。 许宣若有所思的表情待到此时渐渐消失了,脸上露出的一丝笑意,看表情,似乎是心中的某些顾虑被放下来。 看来……猜错了啊。他心中这般想到。 郑允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随后不易察觉地扯了扯嘴角,笑容里有几分高深莫测的味道。 …… 县衙里,老九脸色铁青着准备出门。 “备马么……”刘守义在他身后喊了一句,声音是笑着传过来的。 “不用了,这点路程,片刻可至。”老九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出了很远。 药池公的飞鸽传书中,匪夷所思的内容让老九有些无奈,但这个时候,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起许宣的惹事能力。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被以这样古怪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也…… 太不着调了。 这样想着,但是心情还是焦虑的。若是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他自信许宣能够支持得住,但是这种下毒的事情,就有些不太好说了。自己只能尽量赶过去,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吧。 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并没有刻意去想那个叫郑允明的人,似乎这样的人以前是不存在的,而且以后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 但是他终究还是没能够成功地走出门去,因为在到得县衙门口的时候,他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中年人。 阳光从后面照射过来,魁梧的身躯背着光的关系,显得异常高大。他的脚步走得很稳健,很快便到了老九的门前。 老九望着来人,目光微微眯了眯。 “老先生……”那人冲老九拱拱手,说话的声音如洪钟大吕一般,传进人的耳中之时,有着“嗡嗡”作响的感觉。 “是你。”老九的目光放松下来,随意地点点头:“刘大人在县衙里,你自去吧。”声音淡漠地听不出感情,他说完之后,便准备同来人错身而过。 便在这时候,中年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过来:“老先生,这是有急事么?汪某此番并不是过来寻刘大人……”他说着,声音顿了顿,随后用确定的语气说道:“而是在等老先生你。” 声音从侧面传来,老九闻言,正准备抬出去的脚步猛然收回来,随后几乎不假思索地朝身边拍了一掌。这样的动作突兀而迅捷,陡然间发出来,根本没有半点征兆。突然间吹起风了,猎猎的声音,县衙前石板上几片落叶被卷得飞起来。 仿佛平地起了声闷雷,县衙的门口日光都因此显得有些黯淡了。 电光火石之间,中年人的目光猛得凝了凝。 …… 沿水的大宅院里,传来一阵红牙板唱,声音有些悦耳。但若不是曲道中人,对于这样咿咿呀呀的声音,终究还是难以把握住的。唱曲很长,声音高低起伏,波浪般地绵延在水边的地方。 但只要是唱,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来的时候,院落里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好啊,好啊……”邓宣明拍这手,口中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显得索然无味,似乎完全不像是在赞叹。他这般说完之后,才撇了撇嘴:“杭州带过来的歌妓们,横竖就这些东西了……看得多了,厌烦得很。李贤,等回到杭州,我要去大饱眼福……到时候你得陪我。” 李贤正看着日光之下,翩然舞动的歌女们,随后偏头冲笑了笑:“好说。” “前年的时候于劲松死了……当时于家没有对外宣称死因。”李贤的声音有些叹息地响起来:“但是,一些知道底细的人,终究还是知道他是被人投毒致死的。至于死因……”李贤说道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碧蓝的天空,随后说道:“恐怕就和那个郑允明脱不开干系。这事情,官府暗中查过了,已经查到了他的头上……但随后被人挡了下来。” “先前只是觉得他的名字有些耳熟,以为是重名,现在倒是已经回忆起来了。”李贤说道这里,声音微微显得有些复杂:“若是早知道他也在岩镇,并且还同许宣有过节……那么,李三的事情也许就不会有。”说到李三,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是他说起来的时候,声音依旧有些古怪。 “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下去,应该能够堵住了许宣所有获救的可能。汪季舒今日居然亲自来拜访我,呵,简直是巧了……” 李贤说着,目光落在手边正在啄食的鸽子身上。 第299章收场(五) “嘿!”“嘭!” 县衙门前,传来一阵沉闷的喝声,随后肉体碰撞在一起,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人听在耳中会不由自主的将皱起眉头来。即便是年关最热闹的时候,县衙门前的也依旧安安静静的没有行人,因此,这样的一幕并没有人见到。 “嘭、嘭……” 突兀地声音又响了两次,这样之后,就安静下来了。 县衙里,衙差们偶尔路过见到县衙前的二人,还是如之前一般站着,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动作。 老九的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淡然地朝中年人望过去。中年人龙行虎步,身材极为高大,老九站在他的身前,虽然要矮上很多,但是气势上却并没有输掉多少。 安静的场面,有要出去办差的衙役从县衙内出去,一些巡街的衙役回来了。岩镇的主薄过来找刘守义,见到了衙前站着的二人,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连忙拱拱手。 “汪大人,还有……”主薄冲中年人说完之后,目光转向老九:“老先生也在。” 中年人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话,老九对他淡淡地点点头,随后那主薄表情古怪地离开了。 “呵……” 终究还是中年人先咧开嘴笑了笑,这样轻微的动作之后,一抹殷红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他伸手在嘴角稍稍擦拭了一下,目光稍稍在被血水打湿的手背停留了片刻。随后望着老九,声音认真地说道:“老先生功夫了得,本官佩服。” “既然如所,那么……汪季舒,你不要阻拦老朽。”老九淡淡地说道,但是声音里不容置疑的语气,还是毫无保留地流露出来。 汪季舒望着老九平淡到了极处的神色,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他心中也知道,对于眼前的老人而言,规矩法律之类的东西是没有约束力可言的,他面色越是平淡,便越代表着心中某种坚决。 杀意,在安静的午后日光里,笼罩在县衙门口小小的天地里,除了当事的二人,并没有人能够觉察得到。 汪季舒表情变换之下,面色上也不由带上了一份疑惑。要杀一个朝廷命官,即便刘守义也压不下来,那样之后,眼前这个叫老九的老人便只能亡命天涯了。 虽然这在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多难的事情,但是现在他同刘守义的二人之间的情分还没有到了断的时候,对方断然是不会离开刘守义的。心中这般想到,最后得出的结果便是对方并不可能真的下死手。 更何况,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结果也未可知。自己比之老九,虽有不如,但这样的差距,看起来其实没有想象的那般悬殊。 “老先生看来是知道本官此行前来的目的了?”汪季舒轻轻地出了口气,摇摇头说道。 “老朽疑惑的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九望着汪季舒问道,声音到得这个时候,平淡中也稍稍有些疑惑在里面。自己这边才收到消息,汪季舒便出现了,这其间时间的拿捏地太过巧合了一些。因此,这样让他有些怀疑…… 这会不会是一件事先计划好的事情? “也只是巧合罢了。”汪季舒笑了笑:“适才老先生动了杀心,但是本官有些疑惑,那样一个人……应该不至于让老先生下这样的大的决心做到哪一步罢?老先生若是想要吓唬本官,那么本官是不惧的。” 老九闻言,稍稍沉默了一番,就在汪季舒觉得他默认了的时候,声音响起来:“可惜……你错了。” 汪季舒的面色微微一变…… 随后衣袖划过空气,发出一阵猎猎的响动,几乎在声音落下的第一时间拳风便迎面而来。 同先前不同的是,老九的这一拳并不快,即便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普通人都能够轻易地把握住这样的轨迹。对于这样看似寻常的攻击,汪季舒心中虽然有些疑惑在,但是依旧伸手第一时间将其挡住了。 汪季舒双掌摊开,朝前推过去,直直地接住老九看似缓慢的一拳。但在,这样之后,他的面色陡然变得惊骇起来。脸色先是变得红润了不少,仿佛醉酒上脸了一般,但是瞬间之后,又转为苍白,如此变幻几次,才稍稍平复下来。而这个时候,他嘴角的血痕又浓郁了几分…… 汪季舒接住了老九的第一拳,身子却在巨大的压力的压迫之下,不由自主的退下了一级石阶,通过这样的后退,一些力道才被勉强地卸掉。但是老九的攻击并没有停下来,紧随其后的一拳,汪季舒招架起来就显得极为勉强了。 待到第三拳过来之后,猎猎的拳风迎面带着几许寒意,他终于彻底败退了。 “噔、噔、噔、噔……” 中年人魁梧的身子退到了台阶的最低层。老九稍稍上前一步,居高临县的姿态,眼神虽然依旧平淡无奇,但在气势上的压迫却仿佛铺天盖地而来。当然,在这样的氛围里,某些明显到了极处的杀意,也只有汪季舒能够感觉得到。 “如果老朽觉得我年纪体弱,不是你的对手……”老九扯了扯嘴角,声音从容地说道:“那么你就错了。所以……你还是让开吧。杀人的事情我已经不是一次做了,虽然时隔多年,会有些生疏,但是要重新适应一下,也不算多难的事情。” 血液从汪季舒嘴角的地方淌出来,就仿佛他平日里在军中与手下大口饮酒的时候,酒水顺留而下一般。殷红的色泽在脸颊划过一个弧形的轨迹,最后在重力的作用下顺势滴落,将他的衣襟染红,也在地面积成小小的一滩。 汪季舒的双手不断握成拳状,随后缓缓地张开五指,紧接着再一次握成拳状——这样的动作,不断地重复了很多遍。 在很多人那里,类是汪季舒眼下的举动,都是在遇到了极大的痛苦之后才,为了舒缓痛苦,分担不适才有的。 “金玉其外……”老九在日光之下摇了摇头,给出了这样的一句评价。 中年人的目光变得有些惊骇了……眼前的老汉,看似随意出手之下,居然有这般的力道。 虽然对方厉害是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是却不曾料到居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汪季舒自问自己在功夫方面不是庸手,虽然未曾亲身经历过战事,但是也是等闲十几人难以近身的。眼下他占着年富力强的优势,同老九硬碰硬地对轰几下,原本想着即便不能胜,但是至少局面不会很难看。 但是结果……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虽然感叹老者的厉害,但是这个时候汪季舒也知道,对方的出手也已经是毫无保留的了,虽然他的模样看似轻松,但也只是因为在武学上的造诣到了那一步,可以举重若轻的缘故。 一般而言,高手之间的过招,讲究藏拙和保守力道。若是有十成气力,那么用三七成也已经到了极致。剩下的三分,也就可以用来应付一下其他的状况。特别是老九这样的高手这里,若是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其毫无保留地出手,那么也应该是极为重要的了。 “那个书生……居然得老先生如此看重?” 汪季舒在站在石阶之下,张开的五指还微微有些颤抖。 “那小子,乃是老夫选定的衣钵弟子……”老九朝临仙楼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目光转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汪季舒:“你觉得呢?” “花山的事情,你已经得了足够的好处……你的心胸不够宽广,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原本同老朽并无干系,但是奈何,你将注意打错了地方。今日若是无事,那么也便这样了,若是许宣出了问题……你最好祈祷不要被老朽找到。”老九说完,淡漠的神情稍稍隐退了一些,随后看了汪季舒一眼,客气地拱了拱手:“汪大人……” …… 临仙楼前,精致的菜肴摆开在几张临时拼接起来的八仙桌上。其实即便要给众人一个交代,也只是稍稍吃上几口菜肴,做个应付的样子罢了,原本没有必要做这么多的。但许宣还是这么做了。 眼前的几十道菜肴,都是眼下能找到的食材,做出来的所有的东西了,算得是临仙楼最精华的所在。今日也趁着这样的机会,在所有人面前露一个脸,算得上一场营销推广。虽然结果不好说,但是做出来毕竟比不做终究要好上一些。 这些菜肴里面,除了拿来用作宣传的之外,也有一些,便是眼下闹出了巨大声势的食补菜肴——都是按照不完整的配方做出来,准备当中吃给众人看的。 郑允明望着眼前的菜肴,仅从卖相上而言,这样的菜肴在他平生所见到的膳食之中算是顶端的。即便比起杭州那边一些高档的酒楼场所,也要好上几分。 招牌菜肴,素来都是一个酒楼赖以生存的基础,临仙楼在这方面,居然有这么多放在其余地方都能撑住一个酒楼不倒的菜式,实在让人惊讶。另外比较重要的酒水,临仙楼也有着比较有特色的“徽酿”,而服务方面,那自然更不消说了,眼下徽州府很多的酒楼都是照着临仙楼的样子在做的。 看来,临仙楼遭人记恨的原因,也是其来自有的。 “那么许公子……”郑允明摇了摇头,将心中的一些情绪驱赶掉,随后对许宣笑笑:“请了。” 他说完之后,自己先拿起筷子。 人群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郑允明显然是要同许宣分食一盘菜肴的举动,于是就都觉得郑大夫果然是义气,为了给众人讨个公道,原因亲身来做这些。 “请!”许宣望了他一眼,随后也笑着点点头。 郑允明第一道筷子落下去,许宣类似讲解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来。 “清蒸石鸡,以山涧石鸡为主料,佐以附近山区特产的香菇。成菜汤清见底,肉嫩味鲜。因盖碗清蒸,原汁原味不散,香郁诱人……”这样的话,并不带任何感情,纯粹是对于眼前菜肴的说明。他说完之后,才望着郑允明笑道:“味道如何?” 这道菜肴,便是临仙楼食补中很关键的一道。先前玉屏楼靠着偷学这道菜,积攒了不少的人气,那个汤长望,便是这道菜肴的忠实爱好者。每次来玉屏楼,这都是他必点的菜肴。眼下临仙楼完全是按照错误的菜方做出来,是为了向众人证明这道菜即便做法不对,但也并无问题。 郑允明细细地咀嚼了一番,随后暗自点点头,以他的角度,对这道菜是在是挑不出毛病的。 这是一道典型的徽菜,临仙楼的厨子们显然也已经掌握了精髓,烹调方法上擅长烧、炖、蒸,而爆、炒菜少,重油、重色,重火功。一些主要的特点,都已经在这道菜上体现出来。 菜是好菜,只是……可惜了。菜咽下去,郑允明心中暗暗的叹息了一声,随后目光望向许宣。 许宣看着郑允明,眼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并没有伸手去接一旁小二递过来的筷子。郑允明微微愣了愣,随后目光惊讶的注视着眼前的书生怡然将装菜的盘盏拿离了八仙桌。 这样的动作,让很多疑惑起来。 许宣并没有在意众人的眼光,而是取过盘盏放在鼻前微微地闻了闻,口中低低地说了一句:“真香……” 紧接着他在众人的注视中,慢慢地蹲下身子,左手朝前方微微示意了一下,原本那只在等待着吃食的小黄狗颠颠地跑过来。许宣随即将精致的盘盏摆在它的面前,那狗尾巴摇得似乎要掉下来一般,前面的两只爪子离开地面,迫不及待地站立起来。待许宣将盘盏放在地上,它便扑上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许宣伸手在它的脑袋上轻轻抚摸了一把,那狗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显得极为受用。 做完这些举动之后,许宣站起来,双手轻轻的拍了拍,随后望着众人愕然的眼神说道:“菜是做出来了,但是还是决定不吃了。”他说完,目光望向一旁有些惊呆的郑允明,笑道:“临仙楼何错之有?你们来闹事,还期待着我能按照你们的要求来做么?” “这样的要求本身没有问题,至少我看不出问题……”许宣说着摇摇头,伸手冲着远处的人群点了点:“但是你们来了这么多的人,玉屏楼的丁掌柜,金风楼的胡掌柜,竹月轩的梁掌柜……还有那个谁,呃……一下子叫不出名字了。总之,你们来了这么多的人,我很害怕啊。”声音说道这里,稍稍停了停:“但是我又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如果仅仅是吃几道菜……哪里有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若是真的吃了,怕是要落入圈套里面了。”许宣说着,目光望向一旁的郑允明:“郑兄,你觉得在下的话在理不在理?” 郑允明似乎被他的举动惊呆了一样,目光愣愣地望着眼前低头进食的黄狗。一种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到得黄狗开始进食的时候,便再也无法抑制了。 人群中,有人见到这样的场面,已经忍不住开始骂起来。 “这样的做法,简直过分了……” “临仙楼将食物给狗,莫非将我等也当做畜生来对待么?” “简直岂有此理!” …… “郑兄?”许宣并没有在意众人的喝骂声,注意到郑允明有些异样的神情,他伸出手在郑允明眼前晃了晃,随后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 “不、不是……”郑允明望着许宣,目光显得有些惊恐和慌张。 许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也落在进食的黄狗身上:“不用担心的啊,这个虽然有些浪费,但是……呃……” 许宣说到这里,目光猛的一凝。 “呜呜……” 原本在进食的小狗,陡然猛得一顿,紧接着,口中发出一阵极为凄厉的呜咽。狗身随之倒在地上,四脚不断地踢腾,似乎遭受了极大的痛苦。 “这个是……”许宣犹疑地皱了皱眉头,随后一些心思被打通了。眼下的一切,才是今日最大的恶念。原来是…… 有毒啊! 这样的想法自心中泛起之时,很多人也都已经意识到了,有人失口叫了出来:“狗死了……” 黑色的血迹从黄狗的嘴缝里流出来,随后在地面上淌成了粘稠的一滩。 糟糕了…… 郑允明觉得,眼前微微一黯,身子一阵紧似一阵地泛着冷意。事情因为这样的事情败露,简直太过戏剧性了一些。思绪因为这样的变故,有些无法接续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注意到对面书生审视的目光。心念电闪之间,惊恐夹带这羞怒,声音陡然间自他的口中冲出来:“临仙楼的菜,大有问题!” 他说着,伸手捂住小腹,显得有些痛苦。 “不好了,郑大夫中毒了,快去找大夫……” 人群中传来这样的喊话,显得有些滑稽,但是这个时候,也没有人去关注这些。 第300章收场(六) 一切都是午后发生的事情,日光从容地流过,但很多人的心头都不太平静。虽然在大的历史上而言,岩镇此时发生的事情也只是如同长河里偶尔翻起的一个浪花,随着时间过去,甚至连波浪都不会有。但是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当事的人们还是做出了自己应有的反应。 …… 岩镇的近郊,安静的小院落里,白衣女子将事情在心头梳理清楚了,其实这样的梳理,也只是对事情的轮廓有了一个大致的把握,至于细节部分,她自然是想不通的。只是这世界上很多的事情,或许都没有道理可言,比如眼下,郑允明因为她的缘故对许宣动了杀心,在她而言就是一件横竖都无法想通的事情。 女子的目光落在院墙之上,风拂过去,将她的额前的发丝撩拨得有些散乱,就如同她有些凌乱的情绪一般。她朝临仙楼所在的那个方向望过去,因为隔得远,四角的院墙又阻隔了视线,终究还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她依旧固执地看了看,随后将目光收回来。 既然那个书生是因为她落入了麻烦之中,那么,总还是要做些什么的。有些决定,于是就做出来了。 “虽然现在赶过去,可能来不及……”白素贞贝口轻轻地开阖,平静的声音到了某个极点,反倒让人有些把握不住她真实的情绪,但终究能够感受到其间的几分复杂:“还是要过去看一看的啊……妾身也想去同师兄问一句话。” “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些时间过去,几个人在药房里说着话,汤长望被扔在厢房里暂时有些无法顾及,汤家下人们关心主人的安慰,经过一阵迟疑之后,终于还是过来打探一下情况。白素贞等人脸上凝重或是沉默的表情,在他们的眼中,都算作了对汤长望情况的悲观态度。 对于这些,白素贞也只是稍稍解释,表示问题不大,让对方宽下心来。随后药童得了吩咐,稍稍离开一阵,将院后饲养的马匹牵了出来。 对于白素贞这样的女子而言,最好的代步工具自然是马车。只是在眼下的时代,马车与轿子一样,都是富裕之家的象征之一。白素贞来徽州府,初时并没有长留的打算,因此马车也没有准备。甚至眼前的马匹也是原本这座宅院的主人留下来的。 马算不上好马,但是因为得到了悉心的照料,因此看起来颇为健硕,用来做短途的奔行显然是不成问题的。白素贞一袭素衣,在马前稍稍站了站。这个时候,马身上的异味被风吹着传过来,闻起来也并不糟糕。 “不会骑马啊……”意识到问题的所在,白素贞有些为难地低下头,声音迟疑着低低地说了一句。这般沉默了片刻,当她再次将头抬起来的时候,目光就变得坚定了,终于还是决定骑上去。 但是毕竟是第一次骑马,无论她的天赋怎么样,也不容易掌握。仅仅是踩住马镫爬上马背这般简单的动作,就费了不少的时间。并且,完成得也算不得完美。骑在马上,素雅的面容上带着稍稍的紧张,同她原本庄雅的气质纠缠在一起,日光照过来的时候,就显出几分独特的美感。 裴青衣在一旁,摇了摇头,随后说道:“我随你一同去罢。虽然医术上你很厉害,但是骑马这种事情,肯定是不如我的。” 她说完之后,跃起在空中,青色的衣裙因为这样的动作,猎猎地展开,稍稍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便仿佛一朵绽放的青莲。 随后身子压在马上,马的身子稍稍一沉,随后忍不住叫唤起来。白素贞在前面掩住口,将即将破口而出惊呼压了回去,无论多么淡然,但她是一个女人面对突然的情况,有些措手不及——这样的事实终究是无法改变的。 “驾!” …… 临仙楼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乱得多了。死在临仙楼里的黄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在这个年头,一条狗死亡算不得太大的事情,但是因为事情背后的某些意义,这条狗的死掉,还是很大程度地影响到众人的情绪。 狗是中毒而死。 临仙楼的食物有毒。 原本过来闹事的人们,起初对于这样的变故有些惊呆,但是随后反应过来,指责的声音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这菜毒死了狗,若是给人吃,那还不被毒死么?” “这便是草菅人命呐。” “好厉害的毒,居然连狗的鼻子都未能嗅出来么?” “废话,狗知道那是毒么?” “这些菜,原来真的能够吃死人啊,那汤老爷莫非也是这样子的么?” 这样的说法里面,有心细一些的人,也会小心翼翼地说上一句:“这是毒,不是菜的原因吧?” 声音响起来,随后被七嘴八舌地指责湮没掉了。更多的人,都被事情表面的冲击力推动了情绪,闹哄哄地表达着看法。 不说话的人也有,他们所留意的便是事情背后的一些东西——如果是菜本身的缘故,既然毒到这种程度,那么临仙楼根本没有做出来的必要,这已经不是自己搬石头砸脚的问题了,这简直是将自己往死里推。 但是眼下的毒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投毒…… 谁做的呢? 不一而足的想法里面,众人对眼下的事情的热情都被极大的勾引出来了,无论历史发展到哪一步,这便是国人甚至是所有人类的特点。说唯恐天下不乱或许有些大了,但是每每有这样的热闹可看的时候,人们心中就会有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感。 郑允明捂住小腹,脸上做出痛苦的表情,一些人虽然也关注热闹的场面,但也还是怕真的闹出人命的,就赶紧跑开,急着去寻一些大夫过来。 许宣面无表情地朝四周起哄的众人看了看,声音被他听在耳中,但也没有说什么,随后目光转回来,又重新落在那只狗的身上。 先前变故突起的时候,心情还是受到了影响。不过他的心态素来强大,处变不惊也是已经习惯的事情。因此,思维的条理并没有收到冲击,思考的能力也还在的。 投毒……这个是毫无疑问了。 许宣心中想到,问题是谁会做这样的事情?这些菜,原本是该他来吃的,没有人想到他会拿来喂狗。因此,投毒者的目标自然是打一开始便放在自己的身上。 但能够以投毒的方式来对付他,那么仇恨肯定到了无法化解的程度……不过,也不排斥一些神经病的想法。 许宣心中盘算了片刻,如果说眼下谁和他的仇最大,那么程家肯定有可能……但是之前已经听说了程家对许家已经有了和解的举动,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做出杀他的举动,这样的意义毕竟不大。 至于张让,这个虽然很难说,但是许宣也觉得大概不会是他做的。对方若真的想至自己于死地,那么有的是方法,能在无声无息间将他干掉。 这样想了一圈之后,他笑了笑……那么会是李贤了?这是最大的可能性,毕竟知己一些日子以前才杀掉了他的人,眼下的举动,或许算是对方的报复也不一定。 但问题在于,任何人都知道李贤同临仙楼的矛盾,若是真的在人前做出这样投毒杀人的举动,那么有些事情,就很难说清楚了。李贤不至于让自己陷在这样的被动里。另外的,便是许宣心中对于李贤的评价也不高——若是真有这样的魄力,也不至于安排李三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样想了想之后,思绪还是有些混乱…… 鼎沸的人声里,许宣仿佛置若罔闻,那些指责、喝骂、惊疑的声音在他这里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缓缓蹲下身子,伸手将狗的尸体拨了拨。短暂的时间过去,黄狗已经是死透了。 “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倒是又要陪上一笔银两……啧。” 声音喃喃自语地说道,许宣蹲在地上,随后朝身边的郑允明望过去。目光微微凝了凝,抛却掉对方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呻吟,许宣觉得,那根本就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 喧哗的声音传到二楼的地方,方元夫有些犹疑地将手中的笔放下,这些时间过去,他才堪堪将思路理清楚,连开头也未来得及写全。 “出去看看!”黄于升站起来,自从读了《三字经》和《百家姓》之后,他学习的情绪就一直不高,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论语》,但是终究也只是将目光落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句之上。 先前一直压抑着的好奇心,到得这个时候,就再也无法抑制了。他说完之后,也不待方元夫回话,便将雅间的门推开,“蹭蹭”地下楼去了。 “什么?中毒?!” 过了片刻,大概是问清楚了情况,黄于升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过虚掩的门缝传过来,方元夫也终于坐不住了。 第301章收场(七) 方元夫赶下楼的时候,临仙楼里已经里里外外围了很多的人。至于那条叫不出名字的狗,大概不会料到它死之后,会有得到如此多的关注。当然即便它知道,但它毕竟只是一条狗,大概也不会有别多余的想法。 黄于升努力地拨开人群,走到许宣身边望着依旧蹲在地上的书生,口中疑惑地问道:“汉文,怎么这般不小心?下毒这种事情,应该做的隐秘一点啊。”声音里带着几分玩笑,似乎看不出丝毫紧张的样子来。 许宣蹲在地上,抬起头费力地仰着脖子朝他看了一眼,随后目光依旧转过去,望着郑允明,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地表情。 黄于升想了想,伸手在左侧衣袖里摸索了一番。眼下的时代,宽大的衣袖有着类似口袋的功能,一些必要的东西,都是能够装进去的。他这时候所要找寻的东西,大概比较琐碎,因此花了一番时间,手已经快要伸到左臂的关节处,脸上的表情才稍稍放松下来,显然是找到了。 方元夫过来的时候,见到黄于升满脸自得的表情,随后目光下移注意到他手中捏着的银针,微微有些愕然。 “你们这些人,闹、闹、闹……临仙楼会给菜肴下毒?你们要有愚蠢,才能想到这一步?事情需要调查,这样的道理莫非不知道么?”黄于升伸出手指冲着众人点了点,紧跟着右手的拇指掐着小指的尖端,微微比划了一个动作:“屁那般大的事情,就知道起哄,唯恐天下不乱……”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你们这些人……庸俗!” 人群因为他的话,稍稍安静了片刻,但这样之后,哄闹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就冲着他而去了。 “黄公子这话是何道理?菜肴有问题的事实再明显不过了,你莫非还想着否定么?” 在岩镇一代,黄于升也算得上是臭名昭著的存在,在很多场合都惹出不少的事端来,因此认得他的人也比较多。早先的时候,因为写了一首“人生江湖”的诗,倒是给他的名声朝正面的方向拨了拨,但是随后鲍明道的事情,又有了那诗是许宣所写的说法。 虽然最后事实到底是怎样,当事的人既然不曾说,那么也就无法知道,不过很多人还是选择相信鲍明道的说法了。当然,黄于升的为人,本质并不坏,身上原本的一些恶习,大抵也只是富贵家族子弟惯有的毛病,基本上是无伤大雅的。因此,倒不至于因为别人说的话不对胃口便打击报复之类。 黄于升闻言,目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但是这个时候很多人拥堵在一起,也无法确定先前的话到底是何人所说。他也不在意,咧嘴笑了笑,随后左手抬了抬,让众人都能够看清楚他手中的银针。 “装门试毒,屡试不爽。”黄于升说着,伸手将银针朝身边的盘盏中插进去。 银针试毒,是眼下很多话本小说中常用的桥段,很多人也只是偶尔听说过,在生活之中,并没有人真的见过。因此黄于升有些高端的举动,让很多人都有些无法应对。日光已经开始偏斜了,照耀在临仙楼里人们的身上,银针的尖端反射出一丝夺目的光芒。 只是有些疑惑,为何这位盐商家的公子,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东西? 黄于升的这番举动,在许宣那里并没有造成影响,望着郑允明若有所思的表情过去之后,他的表情又一次平静下来。而对面的地方,郑允明被人小心地安排在椅子上,半仰着头,显然也是感受到了许宣的目光,身子微微显得有些僵硬。这时候也只好以呻吟的举动,来将这样的不自然做一些掩饰。 黄于升望着人群好奇的目光,得意地笑了笑,随后取出银针对着前方的人群说道:“借个光。” 人群稍稍让出一小片空挡,日光顺利地落进来,在地面上印出一大片斜梯形的光影。黄于升借着光线看了看,随后将手中的银针朝着众人一递,口中说道:“呐,你们看,没有毒的嘛……” 众人的目光落在银针的尖端,那里片刻之前被插入一条鱼,拔出来之后,依旧是银晃晃的样子。 “如果不信的话,那就每一道菜都试一遍好了……” 黄于升将银针在每一道菜肴上插进去,随后拔出来在众人面前做了一番证明,显得有些专业的举动之后,银针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没有毒…… 方元夫在一旁安静地看了片刻,到得这个时候,干咳了一声,待到黄于升将目光朝他看过去,他才斟酌着语气说道:“念卿,这个银针试毒……不太准的。” “呃……”黄于升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露出些许恼怒的神色:“岂有此理,你到底帮谁?” 方元夫在一旁讪讪地笑了笑:“银针试毒的说法是有的,但是其实也只是对于砒霜才有效果,若是其他的毒……那是试不出来的。眼下你的做法,也只能证明眼前的菜肴里,没有砒霜。” 黄于升面色变得有些古怪,随后上下大量了他一眼,声音闷闷地又重复了一句:“你到底帮谁?” “他说的有道理。”许宣从地上站起来,笑着摇了摇头。随后身子稍稍左右活动一番,将蹲在地上突然站起来之后造成的不适感缓解掉。 “砒霜之所以能使银针变黑,那是因为眼下的技艺所提炼的砒霜含有少量的硫化物……呃,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大概听一下。银针能和硫化物其反应,随后在表面生成一种黑色物质。这也是因为砒霜本身不纯净,若是非如此,银针试毒甚至连这一步也做不到。”许宣说着,又笑了笑:“其实,有些无毒的东西因为还有硫,也能让银针变黑的,比如蛋黄……” 菜肴里有蛋,黄于升闻言,稍稍迟疑了一阵随后伸手捏过一只,将手中的银针插进去,片刻之后再取出来,银针的尖端泛起一层黑色。 “果真……” “所以说,要确认有没有毒,只要吃一次,也就知道了……”许宣笑了笑,弯腰在剩余下来的鸽肉上撕下来一片,随后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放入口中。 “汉文!” 这样的举动,让方元夫大惊失色。 第302章收场(八) 骚动变得更加剧烈,特别是日光到得这个时候,带上了些许昏黄的色泽,也会将人们的情绪渲染得更加复杂和古怪一些。他们的目光落在黄狗身上,黑色的血迹已经凝固了。目光落在郑允明紧捂小腹的双手上,那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或许是因为痛苦。 目光自然也落在许宣那里。鸽肉入口,滑腻可口的滋味,通过书生显得有些享受的表情,让人感受到之后,就觉得有些疑惑了——对于这道在众人眼中有着剧毒的菜肴,他吃起来居然没有半分犹豫。 接着短暂的时间,有些事情,在许宣的心头形成大致的轮廓。 临仙楼的菜肴,被人投了毒已经是一件可以肯定的事情。但是临仙楼自从徐木之后,留下来的厨子都比较可靠。在对于徐木的处理过程中,自然还是大棒加甜枣的做法。除了必要的惩处之外,许宣对于厨子们的待遇特地做了上调。放眼整个徽州府,每个月有着近十两薪酬的厨子,除了临仙楼之外,横竖找不出第二家。 而且毕竟是要出人命的事情,这些厨子老实本分,大概也没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因此能够投毒举动,应该是在之后的过程中完成的。甚至连推理都不需要,临仙楼的小二们当然没有理由这么做,因此,最后所能怀疑的对象也只能是那个叫郑允明的人。 如果能够选择的话,因为郑允明同白素贞的关系,许宣并不愿意做这样的怀疑。先前对方初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认为,大概是年轻气盛,又是行医治病的人,所以或许真的是过来临仙楼讨一些说法罢了。 但是判断很多时候不应该被理智所左右,这样的道理,许宣自然明白。 对于郑允明面脸痛苦的表情,其余众人因为被“投毒杀人”这件事本身所冲击,因此忽略了一些东西。而许宣将自己从事件中摘出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总算是看出了一些问题。 那些痛苦,显然并不真切。 后世西方的医理,许宣多少是懂一些的,因此体内的病变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这样的影响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比较清楚。不说别的,仅仅一个阑尾炎,就能够让人疼得死去活来。如果真的是中毒,痛苦自然更加剧烈,郑允明肯定不会这般轻松——还能在椅子上安坐。 …… 其实要最终将自己的想法落实,也是需要稍稍做一个确认,并不算麻烦的事情。许宣心中想着这些,手中的动作便做了出来。 众人对于对许宣的举动显然没有料到,在原本众人的想法之中,菜肴是有问题的,毕竟有狗已经被毒死了,而且郑允明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一点。不管是不是临仙楼下的毒,那么都是不能吃的。 许宣口中咀嚼了一番,随后狠狠地一咽嗓子,鸽肉被他吞入腹中。 “汉文……”黄于升看了看地上躺着的黄狗,目光转而落在许宣身上,短暂的时间里,他根本来不及做什么。待到意识过来之后,便快步走到他身边,双手用力地将他扶住:“找大夫啊!!”随后口中凄厉地喊了一句。 “汉文,你不能死……” “呃……”许宣面色上微微露出几许无奈地表情,随手手臂稍稍用力,挣脱了黄于升的手:“死不了的。” 于是,在其他人眼中,吃下鸽肉的许宣怡然冲他们笑了笑,随后朝郑允明走过去,身子在对方的身边稍稍伏下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你没有中毒……” 许宣说到这里,伸手按在郑允明的肩头,觉察到对方的身子有些僵硬,心中的一些想法便更笃定了一些:“你不用迫不及待的做出惊愕的反应,放轻松……不要让其他人看出来。嗯,对,就是这样样子。” 郑允明眯着眼睛看了许宣的表情,但这个时候书生淡然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情绪。随后他将头稍稍低下来,避过许宣的目光。 他虽然有勇气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心中并不是没有害怕的。在黄狗死掉之后,郑允明所做的事情面临败露的危险。事情败露的后果是能预料到的,因此,恐惧便是无法避免。 随后脑中灵光一闪之间,做出佯装中毒的举动,心中试图以这样的应对举动,将一切嫁祸到临仙楼之上。 这样的做法当然不是没有效果的——这些从四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便能够知道。并且,很多人也确实按照他原本所想的那般,已经开始将矛头对准了临仙楼。 但是随后他躺在椅子上,一手按在小腹之上的地方,口中稍稍配合着呻吟几声,心中对于这样的举动还是有些后悔。 有些……冲动了啊。 在此之后,他就必须扮演好一个中毒者,那么随后临仙楼里不管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也就无能为力了。从许宣的目光中,这个书生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心中有了这样的判断之后,郑元夫的头皮微微有些发麻。 事情若是败露,后果肯定比较严重,但是这个时候想的却是另外的问题……师妹,会怎么看呢? “我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你,当然,或许我这个人经常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情……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既然想要杀我,那么就应该承受所有的后果。我保证,一定会让你满意的。” 许宣说着,又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随后站起身,嘴角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那么,我现在要说的是……这些菜里,并没有毒。”沉默了片刻,许宣冲众人笑了笑。 “没有么?那便好了……”黄于升稍稍松了口气,随后伸手指了指地上的黄狗,又看了郑允明一眼,口中说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 马蹄声骤,奔行在岩镇的街道上,带着些许昏黄古意的日光自马蹄下流泻过去的时候,仿佛要被踩碎了一般。声音随着阡陌的街巷,不断地变动,路上的行人望着马背上一青一白的身影,目光都有几分怪异。 …… 县衙门前,汪季舒右手抵在左胸的地方,牙关紧咬。在知道了许宣居然会是老九的弟子之后,他心中自然是有过意外的。但是,这并没有让他退缩。白手起家能到得他这一步的,显然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因此,即便随后的疾如骤雨一般的犀利攻击,他也硬生生地扛住。 不过到得此时,身上的伤痛一齐爆发出来,终于到了不得不退缩的时候。 “能够拖住你这么久,也足够了。”汪季舒笑了笑,鲜血将他的齿间染成惨然的暗红。说话的声音显得极为勉强。 “哦?”老九负手站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随意地笑了笑:“其实,老朽的急迫,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上次你在花山让我那不成器的徒儿吃了大亏,他暂时还没有朝你讨要,老朽代他收你一些利息……待到随后,事情还是要交给他自己来解决。” “今日你若不是一意孤行,老朽大概也没有理由将你伤到这一步。”他说着“呵”地笑出声来:“你这样的伤,明面上的还在其次,那些暗劲造成的内伤若是处理不好,随后的一些年,大概会很凄惨。” “至于许宣,啧……那小子横竖难以吃亏,这一次,他如果真的如了那些人的愿,那么,活该死去算了。” 声音落下来,同古旧昏黄的日光混杂在一起,汪季舒愣愣地站在原地,老九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终于还是皱了皱眉头。 这个时候,无处不在的剧痛堆积在一起,闷闷地发出一声呻吟。 …… “大概是……吃坏了肚子了罢。”许宣朝黄于升笑了笑,随后目光朝着郑允明望过去:“郑大夫,你说呢?” 郑允明望着许宣,表情显得有些怪异,心中对于他刻意隐瞒没有将事情揭露出来有些疑惑,但是这样的疑惑之中,也有一些不甘在里面。 将黄狗毒死的鸽肉——同样的东西——自己是当着他的面吃下的。自己既然没有中毒,对面的书生又如何确定投毒的是自己?心中想着这些,郑允明眉头微微皱了皱,显然自己先前有些歇斯底里的举动,有些…… 弄巧成拙了啊! 当下也没迟疑的时间,他咬咬牙,口中说道:“才想起来,昨日夜里喝了凉水,怕是有些闹肚子了……”他说着,伸手又在小腹处按了按,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让这样的说法显得更真实一些。 “至于这条黄狗,大概是先前吃脏东西,这个时候正是发作了……先前,在下错怪临仙楼了。”郑允明说着,冲许宣拱了拱手,做出道歉的举动。当然,并没有多少诚意在其间。 “嗨……”人群中有人发出扫兴的声音。 “原来是闹肚子,还以为是真的。” “我便说嘛,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呢……” “这条倒霉的狗。” 原本有些凝固和窒息的紧张气氛,登时便泄掉了,人们吵吵闹闹地说着话,脸上变得有些轻松。 众人的说法听在许宣的耳中,嘴角不由地扯了扯。 丁正在人群里,同身边金风楼的胡掌柜交换了一个眼神。在这些时间里面,他们算是看出了问题。 临仙楼的菜肯定不对劲,并且同那个叫郑允明大夫脱不开干系。丁正先前就在疑惑他对于临仙楼的事情如此热心的原因,到得这个时候,就有些明白过来。不过因为黄狗的意外,事情的端倪被许宣发现了,先前在他的耳边肯定也说了一番威胁的话,因此就无法继续下去。 真是……有些可惜。 几个掌柜互相对视几眼,心中不由得泛起这样的想法。但是随后也觉得有些轻松,虽然同临仙楼势同水火,但是他们也并不愿真的死人——这同他们的初衷毕竟不一样。 看来,那个叫许宣的书生,也知道这样的事情那个闹大了不好看,因此选择了暗地处理。几人心中这般想着,随后望着郑允明的目光,显得有些同情——按照许宣的性子,事情之后,怕是还有后续的。 丁正望着地面上的黄狗,那些溢出来已经凝固的黑血,中毒的迹象在明显不过了。但是,那道鸽肉,郑允明也吃了……为什么他却安然无恙? 想了想,也只是觉得对方大概事先服下了解药。但是,事先服下解药,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话本故事中才对,现实之中,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药才对。这样的想法之后,丁正望着那条死去的黄狗,目光中的疑惑就更浓了几分。 “郑大夫的仗义,在下是极为佩服的。以后临仙楼的事情欢迎你来监督,若是真的哪个地方做得不好,你直接说出来便是了,我们肯定改……来,吃这道鳜鱼。”许宣冲郑允明殷勤地笑了笑,随后取过筷子在一道鳜鱼的背面扯下一块鱼肉,朝郑允明口中送过去:“这鳜鱼,就是要弄臭才好吃啊,就如同臭豆腐……郑大夫尝尝。” 郑允明皱着眉头看着许宣的动作,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莫非……他已经发现了么? 许宣眼中满是热情的笑意,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绪。先前的一些威胁的话语说完之后,这个时候他对于郑云明的态度就仿佛多年的友人。郑允明稍稍迟了了片刻,随后张开嘴,将鳜鱼咽下去。 见到郑允明爽快地将鱼肉吃下去,许宣眼睛微微眯了眯,随后又恢复了从容。 “味道如何?” “不错。” “这样的菜肴,应该没有问题才对吧?” “没有问题。” “你是大夫,这样的话肯定是权威的。那么,汤老爷的事情,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恐怕……是有别的因果。” “嗯,不过话也不能说早了,为了避免汤老爷悲剧重演,我们还要再确认一下其他的菜……”许宣说着,筷子顿在空中,在满桌的菜肴上方寻找着新的落点。 郑允明望着许宣手中的筷子,目光显得有些紧张……待到许宣将筷子朝一道名为“药膳鸡”的菜肴伸过去的时候,表情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这个时候,双手手心的地方,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是还未等他将胸中的一口气喘出来,许宣手中的筷子在即将落下的时候稍稍一转。 “来,尝一尝毛豆腐……这道菜几百年之后都是流行的。” 郑允明闻言,脸上刹那间便得惨白。 明白了!场边已经对局势关注很久的丁正,心中产生了一丝明悟。 “呵呵,许公子……在下、在下已经吃饱了。这便够了吧,临仙楼的菜肴是没有问题的,怕是其他的酒楼在做菜的时候,出了些差错。”郑允明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但是这样紧张又无法表露的特别明显,因此表现出来之后,就让人觉得极为挣扎。 “不行啊,今天大家都来了,不就是想要一个结果么。临仙楼肯定要让众人满意才是,郑大夫,还是后劳驾你了……” “不吃了、不吃了……许公子。”郑允明说到这里,往向许宣的目光已经有些哀求在里面:“这些菜,通通都没有问题。” 许宣闻言,目光静静地望着郑允明,良久的时间,都没有再说话。郑允明被他这样看着,觉得有些坐立难安。 这个时候,也终于明白,有些事情,还是被许宣发现了…… “这些菜,真的……没有问题了么?”沉默之后,许宣突然古怪地问了一句。 “没、没问题。” “既然如此,那好吧……”许宣闻言笑了笑:“在场的诸位,这些菜,郑大夫已经验证过了,肯定没有问题……虽然有些凉了,但是味道毕竟还在,诸位若是有兴趣的话,不妨一同享用。” 人群中有人闻言,便笑嘻嘻地准备上前。 郑允明闻言,微微有些愕然,但随后意识过来之后,慌忙拦住上前的众人:“不、不、不……” 被他拦住的那人微微有些疑惑:“郑大夫,怎么了?” “这、这些菜……”郑允明看了一眼身边的许宣,随后有望了望桌面的上菜肴,有些不知所措,表情简直要哭出来了一般。 人群之中,已经明白过来事情的前因后果,丁正伸出手在额前揉了揉……这样的一幕,简直……有些惨不忍睹。 啧…… 黄于升有些疑惑地看了身边的方元夫一眼,注意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稍稍愣了愣,随后拿身子挤了挤他,小声地问道:“喂,我怎么觉得有些看不懂啊?” 方元夫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呵”地摇头笑了笑。随后用手掩住嘴唇,在黄于升耳畔小声地解释了一番。黄于升听了一阵之后,眼睛陡然间睁大:“什么?居然有这种事情?!” “那些菜,不如就让妾身也来尝尝吧?” 临仙楼之外,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随后人群稍稍让开一道。 “白大夫?” 人群中有人认出来人的身份,惊喜地喊了一句。 第303章反击(一) 素色的衣裙在人群中显得由为醒目,古意葱茏的日光跟随着女子的身影进入到临仙楼内。白素贞来到岩镇的这些时日,因为替人行医治病,落下了极大的名声。一些被病痛折磨了很久的人家因为她的善举,得以过一个安稳的年了。 白素贞的气质与容颜,茶余饭后,也早已作为了众人的谈资。当然,这样谈话里面,因为女子身上的高洁,大抵都不会有亵渎在里面,相较于其他话题少了很多的烟火气息。因此,自她进入到临县楼里,就有人认出她来。其余的一些人虽然也有不认识她的,但待到朝四围的众人打听一番,也就立刻知道了。 很多人今日之所以跟着过来临仙楼,背后有着李贤的推波助澜。但再深一层,因为郑允明同白素贞的关系,众人对于也给予了必要的信任也是很关键的原因之一。这个时候,人群的视线露在白素贞素雅的身姿之上,目光中不由得都带上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尊敬。 “白大夫啊……” 在眼下的时代,女子在地方上比不过男子,这是事实。但是事无绝对,即便再苛刻的时代,女子也总是时代的组成部分之一,不可能被忽视掉,因此终究会有适合自己施展的空间。特别是行医治病方面,救死扶伤的事情,女子比起男子有着与生俱来的细致和悉心在里面,因此做起来或许会更出色一些。这些,白素贞都已经以自己的方式,做了很好的说明。 “师妹……” 郑允明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下意识的口中唤了一句。在以往的很多时候,女子即便是手头在忙活,也会停下来朝他展颜露出笑容。但是这一次,女子并没有再同往常一样。 他微微地闭上眼睛,表情显得有些黯淡。白素贞的到来,算是将他先前尴尬的场面打破掉,将他从骑虎难下的局面里开解下来。但是他的心中并没有多少轻松……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已经被发现了。 裴青衣跟随着进来,目光朝着郑允明打量了几眼,随后又看了看不远处正站着准备说话的许宣。这样之后,就面无表情地站静静立在不远的地方。 许宣原本是有话要说的,但是因为白素贞的突然到来,他只是张了张嘴,随后并没有声音从口中出来。到得这个时候,也意识到眼下的一切,显然并不能像原本想打算的那样发展了。 对于郑允明所做的事情,许宣在面上并没有多少怒意或是愤然,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是笑容可掬,云淡风轻的做派。但这也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熟悉他性子的人都知道,这个时候在他的心中已经已经有一些深层的情绪在酝酿了。 虽然对于郑允明做的事情,他心中觉得有些无奈。但是这个时候,对方能然做出投毒的举动,那么毫无疑问便能够算做是敌人了。因此,如果不做出一些必要的反击,断然不可能。 在许宣心中,已经将郑允明的结局定了下来。 他已经杀过人的,并且还不止一次,那么也不介意再多上一个。何况,如果不是先前的意外,现在他自己或许也已经死掉。因此,也就更不存在什么以德报怨。 反击的手段也不复杂,菜肴既然已经被郑允明下了毒,那么让他自己来吃也便可以了。原本是这样的想法……不论郑允明怎样抵制,他都会让对方将菜肴吃下去。至于随后的死活,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但是这一切随着白素贞的到来,就暂时失去了意义。 抛却对方名字的缘故,对于白素贞,许宣心中确实存了不少的好感。在初见之时,素雅的女子就给他留下了印象,后来在王村,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性格方面也确实颇为投缘,算是不错的朋友了。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她同许安绮一样,有着自己的坚持,都是值得尊敬的。 当然,偶尔也会去思考一下二人之间超过朋友关系的可能性,但这些大抵也只是想法而已。就许宣的心理年龄而言,他已经过了见到一个不错的女子,就想着娶回家的年纪。 因此对于婚姻,他素来是不急切的——后世观念的影响,一时间也难以摆脱掉,以他如今的年纪,甚至还未曾到得法定的婚龄呢。 但是他同白素贞眼下毕竟是朋友的关系,郑允明既然是对方的师兄,因此有些事情做起来,难免不太方便。这般想着,许宣耸了耸肩,随后他有些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 “师妹,你来了。”郑允明看着白素贞面容,虽然这个时候看不出情绪,但是对于自己的师妹,他多少还是了解的。从白色微微有些泛白的脸色之上,他能推测出女子先前可能有过的情绪,随后咬了咬牙:“你听为兄解释……”郑允明鼓起勇气,目光转向了身边的许宣:“这个书生、我怕你走错路……他是在害你啊。为兄只是不太忍心,师妹。原本是想要劝你的,但是没有用,你已经深受其害而不自知。为兄觉得,能帮你的不多,因此才出此下策……”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这样的事情原本就很难讲清楚道理的,总之一番话急急地出完之后,并没有什么逻辑在其间。 四周的众人一头雾水的互相看了看,没有人能将眼前发生的事情理清楚。 白素贞闻言,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郑允明,也不去打断他的话。待到郑允明话音稍稍停住的时候,她想了想才开口说道:“师兄,这些事情,妾身知道了。” 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女子将话说完,随后望着许宣,认真地说道:“这些菜,不如让妾身来尝一尝吧?” 聪明的女人就是这样样子的。她显然知道许宣并不会在眼下的事情中放过郑允明,因此口中这样的说法,是想要以自己的性命逼迫许宣稍稍退让。 许宣望着女子姣好的面容,偏头笑了笑:“这种事情,就不要太较真了吧?大家心里有数就可以了。” “但是,妾身确实想要尝一尝的。” 女子又重复了一句,许宣才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诚恳,似乎并不是在说笑或是气话。心中有了这样的判断之后,他的面色于是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围观的众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时候因为白素贞同许宣的沉默,郑允明的沉默,因此大的气氛也就沉默下去了。场面仿佛一幅无声的画,不论从那个角度看过去,都有些看不懂的感觉。 这些从先前被人撩拨着到临仙楼来闹事,也只是一时的热血,待到这个时候,时间过去了,冷风吹了几阵,心头的冲动也就淡了很多。太阳已经开始西偏,斜斜落在岩镇的街道和房屋之上,古意昏黄,倦鸟还家,于是心中都有了几分归家的念想。 “菜已经凉了……”终于,书生望着女子的面容,无奈地说了一句。 “菜凉了,可以再热!” “菜凉了可以再热,但人凉了,就真的凉了。而且……”许宣说着,目光落在菜肴之上,日光从门外斜斜地照耀进来,将菜肴镀上了一层光泽:“并不好了吃啊。” 他的话刚说完,白素贞便坚定的语气跟着响起来:“原本……就不好吃的。” 许宣闻言又沉默了一阵,黄于升在一旁,面色上露出几分不解的神色。眼前这个女子叫白素贞,名字他是听过的,但是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是神仙中人,只是却不曾料到她同许宣居然相识。 眼下的菜是有问题的,特别是先前方元夫同他讲解过了,黄于升就明白了其间的道道。 那是一种新颖的下毒方式。 眼前每一道菜单独来吃,都不会有问题。但是两道菜中因为不同的药物混合在一起,才变成了剧毒——这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郑允明自己吃下菜平安无事,但那黄狗却死掉了。 因为先前上菜之时,有临仙楼的小二失手打碎了盘盏,盘内的菜肴被黄狗吃了下去。随后许宣喂下的鸽肉,同黄狗腹中已经吃下去的菜肴混合,便立刻毒发身亡。 “事情并不是你的错,犯不着这样……况且,你还要救死扶伤,牛痘也还没来得及种。” “牛痘……”白素贞低头沉默了片刻:“这确实是妾身的一个心事,若是、若是……”声音说到这里慢慢小下去,在稍稍顿了顿之后,有继续说道:“那么就劳驾许公子来做这些了。” “不过,在此之前……”白素贞说着,目光朝一旁的郑允明望了望,郑允明满脸木然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妾身代师兄道个歉。” 这句换落下来之后,郑允明脸上才终于露出些许惊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一些话。 “啧……真是麻烦的女人。”许宣沉默片刻,咂摸着嘴说了句:“你若是吃了菜,那我也同你一起。” 第304章反击(二) 白素贞看了许宣一眼,目光平静,没有半点迟疑在里面。素手伸出来,在照耀进临仙楼的最后的日光里取过一双竹筷,并没有仔细去看桌上的也菜肴,随后夹了一筷子便送入口中。贝口轻咬间,素雅的举动,显得很好看。仿佛不论什么事情,只要她来做,就总显得那么高雅。但这个时候,心中因为的一些情绪,白素贞倒是来不及品尝这些菜肴了,随后便咽下去了。 来真的…… 啧。 许宣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随后也拿过一双筷子。 “如果你要继续的话,那么我陪你便是了……到了下面,也好做个伴儿。”许宣冲白素贞笑了笑,表情显得从容:“先前的鸽肉味道不错,不知道这道驴肉,味道怎么样了。”似乎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响起来。 书生的话音响起来的时候,白素贞手中的筷子已经朝另外一道菜伸出过去。许宣的话被她听在耳中,白净地素手稳稳地顿在空气之中,久久无法落下来。 她微微蹙了蹙没有,精致的脸庞朝许宣望了望,这个时候书生脸上写满了与“奉陪到底”的意味。 许宣先前已经吃了一道菜肴,如果下毒的方式是先前确定的那样,那么下一道菜就可能成为他人生中最后的菜肴。 这些事情,白素贞自然是清楚的。因此原本坚定的动作,也变得有些犹豫了——自己原本过来,便是要救他的,若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让他死掉,那么这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但是……这一次过来,自己所要救的并不仅仅是许宣一个人。 郑允明做出杀人的举动,不论有没有成功,那么恶念已经表露无遗。这样的话,如果想让他警醒过来,想来并不容易。 在白素贞心中,拯救一个人最终到达的高度,除了肉体,更重要的其实在于灵魂。这也是她身体力行,总是向人们传达善念的根源所在。既然要拯救灵魂,那么总要有药。有时候,这种药,也可能是另一个灵魂。 那么希望自己的死,能够将他唤醒过来,这样……也是值得的。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随后目光落在一旁的郑允明脸上:“若是妾身不在了,有些事情,大概就可以避免了吧。行医治病,对于生死,终究是看得淡了……”她笑了笑,依旧还是还将筷子落下来。 裴青衣站在一旁,笼在青色衣袖中的右手微微一震,一枚铜钱被她握在了手中。方元夫皱了皱眉头,临仙楼的小二觉得视线的余光里似乎有些动静,但随后偏头望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是原本的模样,除了……桌上原本成双的筷子少了一只。 沉默着又沉默的人群,到得这个时候,终于开始反应过来……眼下的菜肴,怕是大有问题了。 郑允明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着,时而沮丧,时而狰狞,时而又变得迷惘——但终究还是坚定起来。 “不要!” 郑允明突然大吼了一声,伸手一把按住太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 “这些菜、这些菜……”他说着,声音显得有些疲惫:“有毒的。” …… 人群外围,老九静静地看着临仙楼的动静,到得郑允明找起来之后,他扯了扯嘴角,随后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背影。背影走到借口转角的地方,右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一粒石子摩擦着空气,发出些许尖锐的声音,随后深深地嵌入在青石的石缝之间。 与此同时,裴青衣手中的铜钱,也被她收了回去。 方元夫将手中的筷子,不动声色地重新放回桌角的地方。 …… 临仙楼的里安静的人群,在死一般的沉默之后,陡然传出轰隆隆的响动,日暮时分,仿佛雷音一般。 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情绪,不断地扩散、扩撒…… ……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本官竟然还不知道,信鸽传递的消息,居然会被人泄露……幸好这一次的事情,并非机密。” 县衙之内,一天繁忙的公务结束,刘守义望着眼前茶碗里被蒸腾的水汽带着上下浮动的茶叶,皱着眉头说道:“看来,花山的事情之后,本官身边有不少眼睛了。” 日光从西边照耀过来,刺眼的光辉慢慢隐去,到得这个时候,就只剩下红彤彤的一轮圆日,显出几分苍茫的古意。刘守义久久地凝视着那轮圆日。 “夕阳无限好啊……”他口中叹息一般的赞叹了一句,眉头稍稍松开。 “好好查一查吧!” 声音落下来之后,一切恢复了安静。 黑夜带来了灯火。 灯火隐没在黑暗之中。 …… 第二日的时候,临仙楼菜被投毒的消息很快传开了。见证了这些事情的人们,被很多人拉着询问,但是关于事情他们只是见到了一个大概,内里的很多东西并不清楚。 官府很快介入进来,事情甚至牵扯到其他过来闹事的酒楼,以及掌柜们。虽然投毒的事情和他们并无太大的关系,但也依旧被官府带走,进行了一番盘查。这个过程之中,几个酒楼的掌柜利用原本的一些门里进行疏通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就释放。到得后来,多方打探之后,才有消息传过来——这样的命令来自刘守义,因此底下的人并不敢将他们随意放出去。 ……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些人真的不省心……” 又一日,在县衙的后院里,许宣听完了老九对于事情的描述之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刘守义将那些掌柜的关起来,明面上也算是给他提供了一定的帮助,但内里的目的,还是朝李贤做一些警告——为的是那些暗中泄露的飞鸽传书内容。 “那么,我也要做点什么了。来到这里的第一个新年,总该热闹一点才好。” 许宣在县衙的门前活动着筋骨,心中如是想着。 随后,年关前的最后十天里,徽州府所有的酒楼,都开始面临一场巨大的危机。在这场危机之后,能够剩下了的酒楼,十不存一…… 当时,但是在此之前,书生在县衙的门前,心中想着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 “许公子,你做的这些事情,妾身并不喜欢。”在带着郑允明之前,白素贞只是冷冷的扔一句话下来,随后便离开了。 啧……她不喜欢呢。 许宣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日光正好。 第305章反击(三) 再几日,越是靠近年关的时候,整个城市的忙碌仿佛陡然间陷入了停滞之中。从街边的店铺到得居宅的人家,都显出几分反常的从容。这当然是假象了,眼下的从容只不过是在下一轮的热闹到来之前的一个伏笔罢了——之前所有的忙碌,都是为接下来的大年做准备,到得这个时候,大致的准备已经完成了。所以稍稍闲下来,换一口气,随后的肯定还有更加忙碌的事情在等着。 很多店铺已经收拾了年尾的许多工作,包括账目的核对、年终的总结、以及薪酬的分配等等,街上进城的小贩每一日较前一日都都会少上很多。马车轱辘的响动几乎不见了,轿子出行倒是频繁了起来,多是在进行着一些年前访友的活动。 总之,在这样一个类似中场休息的场景里,热闹在随后会换一种新的形式——那便是真的过年了——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 临仙楼里,早晨的日光和煦而温润。过了年,立春很快就要到了,今年南方的暖冬,却是让春天的气息在这之前,早早地降了下来。许宣在某个雅间里,一面吃着糕点,一面指点着面前的黄于升,对于他写的八股制艺做一些明显不那么专业的点评。 记忆里关于万历年间一些科考的真题还有些印象,但是那些试题具体的出现顺序,终究有些模糊了。许宣罗列了一些能够想到的题目,如果历史没有变化,那么这些在随后会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东西,就已经在纸页上呈现出来了。这些原本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他写起来,却显得太过轻率了一些。 院试,是眼下大明朝正式的科举考试之中,等级最低的一环。院试前还须经过两次预备性考试,即县试和府试。这三次考试总称小考或童试。应考者称“童生”又称“儒童”。这样的听起来似乎过得去的称呼,并不正式。大抵的意思即尚未“进学”的童年人。话虽这么说,但只要没有功名,那么即便年过花甲,也还是一个“童生”。 院试分两场进行,第一场正试,大致的内容是两篇文,一首诗。第二场覆试,考试的内容则是一文、一诗。这些东西,信息量不大,因此若真的有过事先方向明确的准备,那么不出意外的话,顺利通过是没有问题的。 院试的第一名叫做案首。而通过院试的读书人便是一般意义上的“秀才”了。 “这个写的……倒是什么东西啊?狗屁不通的……”许宣心中暗自撇撇嘴,随后见到黄于升有些期待地望过来的眼神,出于照顾其情绪的考虑,随口说道:“唔,其实还可以了,至少比我第一次写要好上不少。” 随后“叽里呱啦”地点评一阵,很多东西,虽然许宣自己来写可能达不到那一步,但是后世的应试教育,让他也能够顺着一些已经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东西,做一个反向推倒。通过总结那些在眼下还未曾被人写出来的优质文章,得到一些经验性的东西,随后再运用这些经验,进行一些针对性的练习。 整个的过程其实也就这般简单。相较去眼下其他的学子们走尽门路、挖空心思试图去摸清考官的性子,做大量的考前准备,许宣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再轻松不过了。 这句话,其实蛮违心的,黄于升所写的制艺文章,读起来实在是一件折磨的事情。因为字句间的不通顺再明显不过了,甚至连错别字都有好几处。大概平日里疏于练习的缘故,黄于升的书法,更是难看得紧——这种书法上的硬伤,基本上都会将原本所能取得的成绩往下拉很多。 能把字写到这样一种程度,大概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许宣心头琢磨着这些,但这个时候,照顾到对方的积极性,以及某些可有可无的自尊,夸奖起来也毫无压力。 “这个问题不大,能大概写出点东西也就可以了。一场考试而已,其实也测不出水平的。若是真的写不出来,回头花点钱,请几个老秀才代写两篇,你自己将之记牢,也便够了。横竖只是一个院试……只要能通过,方法什么的,并不重要。不过,字倒是要练一练了……” 说这番话,完全是从应试的角度出发,并没有的什么大的理想或是志向在里面。科举时代,科考原本应该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即便只是最低级别的院试也应该是一样的。但是在许宣这里说起来,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敬畏感可言。但是正是这样的态度,黄于升反倒能够接受。当然,偶尔也会不可避免的对许宣漫不经心的态度,表示疑惑…… “呃,汉文……这些东西,真的会考么?”黄于升闻言,稍稍沉默了一番,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如何知道呢?” 其实这样的问题在他的心中也已经存在好些日子了,先前一直压抑着,这个时候,终于还是问了出来。毕竟对于许宣能够猜中考题这种事,放在任何人那里,大概都是难以置信的。 如果说试题是被泄露出来的,呵……眼下明显还不到泄露的时候。命题的时间或许都没有到呢。并且,即便是泄露,许宣一介普普通通的读书人,甚至连功名也都没有,所认识的官员里面,最高的大概便是县尊刘守义了。莫非这题目是刘守义透露出来的? 可能性也不大。据说他年后便要去往京城,那么随后徽州府的院试自然也不会是他来负责。何况,对于一个在仕途上有着野望的人,大概也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履历中留下这样的污点,以至于授人把柄。 黄于升对许宣虽然极为信任,但是在这样的事情上,终究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不知道啊。”许宣合上手中的书册,望了一眼当头的日光,这般说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是到底是不是,也只有到得开考之后才知道。不过这样的考试,大致会遵循一定的方向。只要做足准备,把握总是有的。” 黄于升有些无语的望着许宣,心中想着,试题都还没有出现,你从哪里去记得?先前你说是梦里见到的,但是托梦这种事情,向来都是很神棍的说法。还有……你以前那般自信的表情去了哪里? “这个样子,会不会就是你所说的坑爹呢?”黄于升有些闷闷地问了一句。但是这个是,他原本也没有别的办法。规规矩矩地去读书,那是办不到的,如果他真的是这样的人,那么或许早就有成就了。因此,若不朝许宣这里试试,那么院试对他而言,依旧是一件高不可攀的事情。 学习了几日之后,虽然并没有所得,但是许宣原本已经准备好的几首诗他也已经记熟了,剩下便是找人将那几个八股题目些篇现成的文章出来,记诵一番。 这样之后,二人的声音便沉默下去。临仙楼二楼的雅间里,若是紧闭门窗的话,隔音的效果是相当不错的。小二们偶尔会进来更换一番茶水,动作也尽量轻盈不发出声音。对于这些小二出身的人而言,读书终究还是令他们佩服的。因此有意无意地,目光落在二人手中的书籍之上,都显得有几分羡慕。 临仙楼“投毒”的事情过去之后,如同眼下的生活,从容中带着几分紧迫,休闲里也存在着认真的意味,这便是许宣每日生活的大致内容。但是在这背后,有些事情也已经酝酿成熟了。 郑允明被官府带走了,之后许宣也就没有再过问。如果刘守义没有出手的话,那么他肯定会以自己的方式来给对方一些必要的教训。但是既然如此,白素贞的面子也是一件要考虑的事情。 女子对于许宣的意见,并不是因为郑允明。根源在于他故意泄露出去不对的菜方,影响到人们的健康,这件事情白素贞显然很有芥蒂。之后许宣有过上门去道歉的想法,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这般去做。有些事情,他既然不觉得自己错,也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听说几个掌柜已经被放出来了……啧。”许宣翻看着手中的书册,这样说了一句。 “哦……”黄于升在不远的地方,耷拉这脑袋,毛笔的后端被他放在口中嚼着,眼光正落在身前的纸页上,表情显得有些苦恼,因此对于许宣的话就没有在意。待到随后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才恍然回过神来:“啊?” 并没在意黄于升的态度,许宣随意地将一页纸张翻过去,目光自上而下的扫视,这样过的片刻,大概看完了几行字,他默默地念了几句,才停下来继续说着先前的话题:“经过这次事情,几个酒楼大概会被吓到。因此,短期之内的给临仙楼带来的压力或许会小一些。但是这不是绝对的,他们人毕竟还在,店也照常经营。待到这阵风波和压力过去,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黄于升来临仙楼,最大的目的还是在应付随后的院试。因此生意上的事情有许宣决定也就可以。黄家是大商人,家资虽然不菲,但是这和黄于升本身没有必然的联系。因此,只要是涉及生意上的事情,他大部分都是沉默着的。 二人就这般有一茬没一茬聊天,一些在随后看来似乎应该是大事情的,在眼下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下午,我们一起出去做点事吧。” 这个算是在邀请了,黄于升这几日在临仙楼里憋得痛苦,因此,稍稍愣了愣,脑袋便点得如同要掉下来一般:“去做什么?” “当然是想办法给那些酒楼找麻烦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个肯定是必须的啊……哪有被人打了不还手的道理。”黄于升说着拿起笔,在纸页上写下几个大酒楼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的,大概也只有他自己才能认识。这其间还写错了一个字,随后被他用墨涂成黑乎乎的饼状,这样的过程中,口念念有词:“玉屏楼,肯定要第一个干掉……”他说着,拿笔将“玉屏楼”三个字杠掉:“接着竹月轩和金风楼肯定也不能放过的。”又杠掉两个。 “紫霞楼,这种小鱼小虾的角色……啧,不干掉会显得我们很弱的。” 到得后来,纸页上就不剩什么了。 “那么,要怎么来做?”许宣目光朝纸页间看了一眼,随后摇头笑了笑。 “简单!”黄于升的表情显得很兴奋,在他的家中,生意上的事情只有长辈去操心,轮不到他来掌舵,因此心中早就按捺不住了。他在临仙楼生意上的沉默,也是因为没有帮忙的必要。这个时候,许宣征求他的意见,自然便觉得很高兴了。 “找一群泼皮,每日去那些酒楼里闹……当然,举动显得文雅一点,不能太过无赖。比如吃饭还是要给钱的,但是可以朝他们的菜肴里扔进去一些苍蝇之类的,把他们的名声搞臭掉。” 黄于升说着,右手在空气里划了划,显得颇有些兴奋,但是随后注意到许宣古怪的眼神,微微愣了愣:“怎么了?” “拜托,大冬天的,你倒是找一只苍蝇与我瞧瞧。” “呃,好吧。”黄于升想了想,随后说道:“那就耗子好了,这个随处能找到的。总之能把他们搞臭了便好。” 许宣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眼下的情况同后世并不相同,酒楼的经营素来缺乏来自官方力量的规范,也没有类似消费者权益机构民间监督,因此即便黄于升的方法虽然可行,但是效果其实并不见的好。更为关键的是,这样的方法是可以效仿的,临仙楼也很可能会遇到类似的麻烦。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黄于升说得唾沫横飞,声音稍稍顿了顿:“其实别的方法,也是有的。你不是能写诗么?放一些好诗词出来,肯定能给临仙楼带来极大的人气。我同你说,那些读书人最好这口,尤其有比较有影响力的读书人,这样带来的名气是很可观的。” “你要搞清楚了,我开的是酒楼,不是青楼……诗词风雅作为常规的手段还差不多,若是想要以此就给对方造成影响。呵,难度太大。” 黄于升皱了皱眉头:“那你觉得怎么样好?” “想法我其实已经有对策,不过随后要怎么实施,还需要再斟酌和考虑一番。若是操作的好,那么效果一定会很惊人。” “是什么办法?”黄于升望着许宣,好奇地问道。 许宣将一块糕点扔进口中,随后笑了笑:“直接挖掉那些酒楼赖以生存的根基。” “酒楼赖以生存的根基?”黄于升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重复了一句:“那是什么?” 许宣闻言笑了笑:“酒楼提供的膳食,都是需要食材的。眼下他们经营多年,食材的来源肯定有固定的路子。那么我们若是能够将这些路子掐断,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们也便可以关门大吉了。”他说着,深处两个指头在桌上点了点:“这便叫釜底抽薪。” …… 县衙之内,刘守义的心情并不算好。原因还在于飞鸽传书被泄露消息的事情上面。 “如果真的要对李贤下手,本官觉得有些为难……”刘守义喝了一口茶,借着这样的机会缓解掉因为连续工作造成的疲倦感:“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后辈,本官觉得矜持。而是他背后的人,实在是大大的麻烦。” “申时行……呵。”刘守义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摇头笑了笑,语气让人有些把握不住:“他眼下在首府大人面前正是当红的时候,但是……我是清楚他的,为人世故圆滑。交际方面是其最擅长的,因此在朝中的八面玲珑,人缘极好……但是实际的能力其实并不科考。” 对于刘守义的话,老九只是在一旁听着,这个时候并没有发表看法。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对于官场上事情并不太懂,另外的,便是也不关心这些。 “他的为人,首府大人不可能不清楚。但是他足够听话,这一点,本官是比不过的。“刘守义细碎地说了一阵,随后叹了口气:“其实,若仅仅是为官,申时行的那一套已经足够了。若是首府大人的准备做的事情能够顺利,他今后能达到的高度,很可能超过所有人的意料。 老九闻言,终于抬头看了刘守义一眼,目光变得有些惊讶。看来,刘守义便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对那个叫李贤的年轻人,有些忌惮。 “不过,以后的事情……倒也不能说得太死。现在下定论……”刘守义的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呵,终究太早了一些。” “其实……”老九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这些事情,可以让许宣来做。大人只需要在背后适当帮一把,事情做得隐秘些,应该也不至于出太大的问题。” 刘守义闻言,偏头看了老九一眼,半晌“呵”地笑出声来。 “也好。” 原本快到年关的时候,因为聚会的频繁,酒楼的生意常常都是最好的时候。从以往的很多年经验来看,大抵都是这般。同很多佳节到来之前一样,年前也会有一个火爆的高潮场面,虽然这样的场面持续并不久——因为对于眼下的众人而言,过年是大事,真正重要的时刻,都是在家中同家人一同度过的。但是,酒楼所期待的,便是在这样的团圆正式到来之前,所产生的一个消费高潮。这一票若是赚到了,那么这一年的辛苦经营也便有了一个不错的交代。 但是因为几大酒楼的掌柜在临仙楼前被官府直接带走,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眼下酒楼的管理方式比较落后,大抵所有的运作都是围绕着酒楼的所有者,也就是掌柜而进行的。掌柜本身的好坏,会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到酒楼的经营。比如每日的收支,都需要掌柜的进行确认和审核的,缺了这一环,那么其他的运作就会受到影响。 再比如小二们同店家关系其实很古怪,一方面店家雇佣他们过来做事,另一方面也要防备着他们是不是偷懒,会不会顺走酒楼的东西。而这些,都需要掌柜的出面进行必要的节制。因此,连续几天,掌柜都在府衙里被看押着,那么酒楼人心不稳,也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了。 外间的风言风语也会传,比如几大酒楼的掌柜杀人未遂,被抓进去了。说得有板有眼的,显然背后也是有人在刻意推动。至于是谁在做这些事情,其实只要想想眼下站在这些酒楼对立面的是谁,也就可以知道了。即便这样的说法大抵都是在捕风捉影,但是终究还是让原本就不太好的局面变得更恶劣了些。 …… 临水的宅院里,阳光已经带着春天的气息照耀下来,零零落落地点染在树梢,点染在墙角,点染在徽派建筑的马头墙巅。 叫李贤的书生心情不太好,有倒茶的侍女不小心将滚烫的热水溅在他的手上,脸上狠狠地挨了一记耳光。随后用手捂着,委屈地站在一旁,脑袋努力地低下来,压抑着嗓子口下一刻就要冲出来的嘤嘤哭泣。声音还能勉强抑制住,但是眼泪一件溢出来了。 “废物一样的东西……养你们何用?每月给你们的银钱,那么多,莫非都是喂狗的么?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 叫李贤的书生,这一刻也有些失态。往日的云淡风轻,其实在一些日子以前的某个夜晚,自他从叫江岭的地方回来之后,就已经受到了动摇。后来因为呆在家中未曾再出去,因此得以勉强地保留下来。但是这个时候,同许宣的交锋又一次以始料未及的方式失败,终于让他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了。原本以他的性子,也只是一笑而过的小事情,也让他雷霆般地震怒。 “好了、好了。李贤,少说两句。”邓宣明皱着没有在一旁稍稍劝说了两句。虽然李贤眼下的举动,也只是迁怒而已。内里的目的大概是是试图通过这样的举动,将内心的焦躁发泄出去。这个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即便是邓宣明来看,也觉得其实不那么妥当。 眼下到了年关,自己这些人又不是徽州本地人,那么终究会有一些思乡的情绪在里面。即便下人们,也都会有类似的想法。因此,更应该以安抚为主。不然原本的局势就不太妙,有离心离德,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情。 其实这个时候,李贤也知道,所做的事情已经有些偏离了最初的目的。虽然对许家的提亲依旧还在持续,但是如同先前一个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僵局已经无法打破,但是若这样放弃掉,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便全然作废了。这样的话,对他本身形象的也会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更为重要的是,在同许宣的争端之中,银钱如流水一般地花出去,这样不做计较的花费之后,总会有用完的一天。 “那个家伙,他的银钱到底何处来的?” 这样的疑惑其实一直都有,先前因为本身的问题并没有暴露出来,因此下意识地忽略过去。这个时候,待到银钱开始捉襟见肘,终究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了。 “不知道啊,先前对许宣所能动用的资金,已经做了几次估算,但是这样的估算被一再推翻。眼下还是没有见到对方的底……我们这边,已经花出去逾万两的银钱了。”邓宣明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苦涩。回忆起当初他来到岩镇时候的要拿钱砸死人的豪言,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讽刺。这般想着,他也有些恼火。 “如果不是这一次汪季舒来访,我们大概还不知道许宣会有这般财富……开来一开始选择同他消耗,便是一件不太明智的事情。花山谜窟、五峰遗宝……”李贤口中低低地说到,随后“呵”地笑了一声:“真是精彩。” 这些时间里,通前的一番发泄,李贤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随后他冲那个犯错的侍女微微挥了挥手:“你下去吧,去取点药……还有,去账房那里去一两银子,就说是我说的。” 侍女忙不迭地点头,随后上身压了压,勉强行了一个礼,告退出去了。小声啜泣的声音,到得出了门的时候,身子转过去走了一阵,才隐隐约约地传过来。 李贤在厅堂中站了站,随后说道:“岩镇的这些事情,其实影响不到的我。生意或是娶妻,都不重要。但是年关前事情若是无法了解,那么我便不能及时赶回去,这样随后的计划便要全部被推翻了。那位若是真的回来,我赶不过去,这样的损失……” “太大了啊。” “而且,已经同刘守义交了恶。他忌惮我身后的那位,并没有正面地出手,但这一次酒楼的掌柜们被抓进去,便是他给出来的警告,冲着我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李贤说着,摇了摇头:“飞鸽传书……真是可惜了。很多的情报都还没打探出来,就已经失去意义了。” 邓宣明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要不……这一局,就先放弃吧。我们暂时避其锋芒,待到杭州和苏州那边的事情解决了,再过来便是了。倒时候准备做的充分一些,眼下的恶气终究是可以出的。” 李贤闻言,偏过脑袋,目光直直地望向邓宣明。 “呃,我只是说说而已……”邓宣明注意到李贤眼中几许寒意,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毕竟出来太久,有些念家了啊。”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李贤的目光稍稍缓了缓,随后转过头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玉屏楼的依伴着丰乐河水最美的一段,算得是徽州府酒楼之中,有数的好位置。临水的楼台,无论何时都被流水衬托得灵动而富有生气。在曾经的很多诗会,人们聚会或是用餐,这里都是最优先考虑的地方。 “但是,自从那个混账许宣……” 数落的声音在玉屏楼的一个雅间里传出来,声音说起这些事情,有些愤然,显然对于某人某事,有些咬牙切齿的恨意在其间。到得最后总结性地冷哼了一声,声音撞在精致的墙壁上,来回荡漾着,倒是让人的心绪更复杂了。 今日在这里聚会的,都是一些酒楼的才被放出来的大掌柜们。县衙的囚牢并不是好进的,在他们被抓进去之后,家中不惜一切地进行打点,也只是确保了他们在牢中少了一些皮肉之灾而已。这个时候放出来了,面容间都是遮掩不住地憔悴。 对于这些苦难,他们自然将原因归结到许宣身上。 “不能太过依靠那个李贤,年轻人嘴上无毛,不牢靠得紧。我等还是要自己拿主意。”八仙桌之上围坐着一些人,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口说话了:“丁兄,看你的表情,似乎有话要说?” 自今日的讨论开始之时,丁正就一直沉默。手中的酒一杯杯被他喝下去,众人的话都听在他的耳中,但是一直没有开口回应。 说起来,这一次的整治,损失最大的还在他。郑允明“投毒”事件的发端,便是在玉屏楼开始的。而玉屏楼又是临仙楼的对头里,分量最重的一个。因此,丁正在外间传扬的“投毒”事件里,都被认为是幕后黑手,承受了过于重的压力。 原本声讨临仙楼的举动,被以一种古怪的形式翻转过来,狠狠地压了过来。在这也的过程之中,那个汤长望居然没有死掉,这件事成了最终的一块砝码。反观临仙楼,在这件事情里就成了冤屈的象征,获得了比较多的同情。那个叫许宣的年轻人,用很会利用感情牌,一些操作之后,传言和舆论就都站在临仙楼那边了。 这是来自对手的压力。而在自己这一方,经历了这次事情之后,也并非铁板一块了。很多掌柜将自己牢狱之灾的一部分原因也归结在玉屏楼处理不当之上——若是先前调查清楚,而不是盲目的出手的话,也就能够避免到如此被动的局面。 丁正并没有随着众人一同喝骂,待到得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他才将手中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 “此时玉屏楼以及我老丁,确实对不住诸位在先。但是,根源终究还在于临仙楼。是那个许宣将我们逼到这一步的。”丁正想了想,开口说道:“我这里有一个办法,若是要能做成,那么,可以解决临仙楼的祸患。” “不知道丁兄有和高见?”众人闻言,纷纷将期待地目光朝丁正投过去。 在徽州府的酒楼之中,玉屏楼是最顶端的几个酒楼之一,这同丁正的才干和经营能力是分不开的。因此,丁正本人,在徽州酒楼行业里,也有着比较重要的地位。这也是为什么出了先前的牢狱的事情之后,众人没有立刻同他翻脸的缘故——很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毕竟还在,这个时候他既然说有应对的办法,那无论如何都是要听一听的。 “谈不上高见,不过,总能够将局面扳回一些来。”丁正说着,摇了摇头:“其实到得这一步,无论如何做,都很被动。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希望今后能吸取教训。”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如果临仙楼的食材供应断掉了,那么,即便许宣再厉害,也未必能够支持多久。” 众人闻言,相互对视了几眼,这个时候也已经把握住丁正的思路了。 “只是,那个许宣同县衙是不是有些关系?”有人迟疑地问了一句。 丁正闻言,稍稍沉默了一阵,随后说道:“这也是我比较担心的,不过,即便他有着县衙的关系,情况也只是棘手一些罢了,算不得严重。何况……我们这边,也不是没有人的。”声音说道这里,停了停才接着响起来:“因此事情还需要告知李贤知晓。” “我老丁经营玉屏楼多年,交了不少的朋友,这个时候若是放一句话出去,小心地运作一下,那么应该会有收获的。今日诸位若是愿意,可以将各自的渠道做一番共享,大家一起将这个坑挖得更深一些,让临仙楼摔得更狠一点。” …… 黄于升会驾马车的事情,许宣还是第一次知道,并且看他的娴熟专业的动作,显然并不是才学会的。 “驾!” 吆喝声中,车轱辘碾过青石路面。 黄于升将手中的马鞭挥地很响,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享受。其实原本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做也就可以了。但是在他看来,所要做的事情似乎很重大,因此觉得应该让自己也正式地参与进去——虽然是以驾车这种古怪的形式。 因为要避让行人,因此马车在城中走得不算顺利,走走停停的。待到出了城门之后,一路去往近郊的地方,路面显得宽阔。马蹄如踩在风上一般,风驰电掣便朝远处过去了。 立春之前,郊外的景色同城里有着很大的不同。一些经冬的树木之上,绿叶依旧还在。眼下春天也已经要到了,那么这些还苍翠的树叶,大概是也无法再落下去。 田野里有些地方已经有了劳作的痕迹,地面被犁新翻过,大概随后会有种子播下去。当然,更多的田地四围,还存留着秋天烧得漆黑的田埂。 远处会有一些树林,但是树木并不茂密,视线远远的望过去,可以见到被树林遮挡住的村庄的轮廓。炊烟袅袅地朝天空冒着。 特别是又到了日暮时分,一轮红日在地平线的尽头慢慢落下去。马车自余晖中奔行,仿佛进入了一副古朴苍茫的画面之中。炊烟的味道在日暮时分的空气里,到处蔓延,只是也并不难闻。 农家的妇女大大咧咧地走过去,见到马车会停在路边稍稍观望。少女们见到衣装贵气的公子,就将红彤彤的俏脸别过去,只用余光追着马车行进的方向。 许宣在车厢之中,望着老九,脸上露出几许笑意。 “劳烦你老人家了。”声音显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少来。”老九并不领情,有些没好气地瞪了许宣一眼。 二人眼下虽然是师徒,但是也只是顶了一个虚名,因为并没有经过特定的仪式,有些名分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这倒是让二者之间的关系变得随意了一些,少了一些不必要的礼节,显得更从容了。 从做出决定,到开始正式实施,其间并没有间隔太久。眼下的举动原本就在许宣的计划之内,只不过因为郑允明的事情之后,稍稍提前了一些而已。若是能够选择,他大抵也希望能够换一个更适合的时间,眼下毕竟快到傍晚了。但是就怕夜长梦多。眼下难得的机会,若是因为拖延而错失过去,那么就实在可惜了。 在先前的时间里,临仙楼经受住各方面的压力。许宣在等待的同时,暗中已经做了比较详细的调查。弄清了一些主要的酒楼食材的来源和渠道,于是,此行的目的便是要将这些原本属于对方的渠道通通堵死掉。 当然,眼下而言,这还是仅仅一种想法,具体会有什么样的效果,暂时也还不知道,要看随后实际的操作了。不过在许宣看来,难度肯定是不会小的,毕竟那些酒楼经营了这些年,一些必要基础性的东西,也已经稳固下来,轻易无法撼动。但是好在钱是不缺的,若是能够借着这一次机会,将徽州府的酒楼行业全部整合一遍,那么也不用心疼钱这个孙子。 同墨业一样,若是这一次他能够成功,那么手头所能掌握的,就是徽州府的两个行业了。虽然相较大的格局而言,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这或许就是他今后的根基所在。 只是这个时候,许宣并不知道,那个叫丁正的玉屏楼掌柜,已经和他有了一样的想法。 第306章村头暮色暖人心 余晖落下来,染得的视线尽头的远山如同铺上红妆一般。天边偶尔几朵云霞飘过去,被夕阳抓住,也被渲染得有些夺目。日光被云彩反射出一道道直冲天宇的光柱,显得有些庄严。便在白日尽头最美的场景里,许宣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富山。 富山又叫余家山,但是其实四围并没有一座叫富山的山,并且姓余的也不多。因此,叫这样的名字其实也有些古怪。但是这些都不是重要,因此也就无需追究了。 许宣到的时候,夕阳下的风吹过来,身前一条小溪从容流淌过去,清澈的流水可以望见水中圆润的石子,时而发出“汩汩”的鸣音,夕阳被水面倒映着,越发夺目了。 在先前的了解当中,这里算是岩镇各大酒楼食材的最重要来源地。风调雨顺的年景,富山的村民每日都会向岩镇输送各种蔬菜瓜果,即便时候是冬天,也依旧如此。另外家养的禽类比如鸡、鸭、鹅,以及它们的蛋。或是畜类的肉,比如猪、牛、羊。 岩镇的菜集自然也卖这些,但是那大部分是提供给城市里的平民家庭日常所需。而酒楼这种场所,因为每日人流量大,食材的消耗若是依靠市集,那么肯定是不够的。因此,在经营的过程中,都发展出了自己的食材渠道。 在了解了富山的情况之后,许宣的反应是吃惊。之所以富山会成为重要的食材供应地,是因为在几年之前,这里就采用了很多与众不同的种植方式,有些类似后世的农场。甚至也有了反季节蔬菜的一些端倪,在眼下而言,甚至有些超出时代了。 并不知道是具体是谁在做这些,但若那人的身份不是和他一样来自另一个时代,就格外值得关注了。 ……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村落隐现在日暮时分的烟霭之中,在后世看来是古村落的地方,眼下都只是依山伴水的寻常人家。几处池塘,塘边的垂柳迎风招摇,若是春天的时候,那么一定也是一处不错的精致。不过这时候,柳发新芽,万物复苏的时节还未曾到来,因此也就谈不上韵致。视线再远一些的地方,一道弧形的山丘的轮廓,更是让此地平添了几许山里人家的气息。 村舍并不密集,往往是相隔的两户之间,有着大片大片的田园土地。因此要走过去,也必须要穿过这些充满生机的土地。 “还真是个好地方。”黄于升从马车上跳下来,随意的拍拍手,口中这般评价道。虽然本就是农业发达的时代,现代化的东西也还没有,但是乡村和城市依旧是有着很大不同的。 见惯了闹市的喧嚣和吵杂,这里当得是世外桃源之地。 马车被停在溪畔,许宣等人到的时候,路旁的古树之下,已经有两匹马儿在摇着尾巴。虽然是冬日,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有春天气息了。溪边水汽足的地方,冒出一片新绿的芽尖。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马儿惬意地啃着才冒出来的青草尖尖。 老九不知为何,突然古怪地笑了笑。黄于升将探寻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也不说话。 随后,拉车的马被小心地在树上系好。低头吃草的时候,主人伸手在它的背上摸了一把。 “老实等着啊……” …… 随后在袅袅的炊烟里,三人沿着田间的小径朝村中走过去,那里便是此行所要最终去往的地方。 许宣好奇的目光在田地之间来往打量,眼神中探究和疑惑很明显。 在先前的了解当中,这里原本同其他的地方一样,主要的也只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种植。即便在好的年景里,每家每户的收成也并没有多少。 但不知道是谁最先想出将土地大规模聚集开发和利用的方法,使得种植的效率和产量大幅度提高。随后又进行一些商业化的运作,又同一些酒楼拉上关系。因此每年村里的人们因此可以获得一些额外的收入,虽然在许宣眼中,这些钱并不多。但是重要的是背后的意义——在眼下生产力落后的年代里,农人要想在生产上获得提升,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若是风调雨顺,那自然不错,但若是遇到一些坏年景,那么就会很艰难了。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呢? 许宣立在田间地头,看着那一块块类似被合理规划出来的土地,以及作物,疑惑变得更加明显了。这样的情况,若是史料上有记载,那么他不可能忽略的。可是搜遍了记忆,关于眼下徽州府的历史记录里,似乎并没有。 农夫们种菜,在历史的任何时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眼下这个类似后世蔬果基地的村庄,在许宣的记忆里,并没有这方面的名气,想来是史家也没有专门记载过。但是以农为本的时代,农业是一切的基础,这样的情况即便现在都已经有很多人在关注了,那么应当不会被忽略掉…… 许宣心中想了想,万历二年……那个叫张居正的人已经开始准备着手一些事情了,那么这样的种植方式以及土地的利用方式,在他的新政中,肯定收到了冲击。中华的历史中,出现了很多超前的东西,但是每每都因为朝前,而被固有的传统观悄然的抹掉了并不在少数……这个虽然让人叹息感慨,但是,历史原本就是这样了。 至于真实的历史到底如何,也是一件不得而知的事情,但眼下而言,这个并不是一件急迫的事情。 眼下的土地还是属于地主以及乡绅们,村里的佃农们只是租种而已,每年岁末的时候会上缴一些租金。一般不会太过苛刻,后世人们印象里面,地主老财,欺男霸女、横行无忌的说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宣传的需要,对某些个例进行的一些歪曲罢了,算不得全面。 毕竟都是要过生活的,但凡有些眼光的人,都不至于将事情做得那般绝。特别是眼下家族观念重的年代里,一个村落很可能祖上都是出于同源,世代聚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无论是有钱人还是一般的村夫,凡事做得太过,面子上肯定都不会好看的。 …… 冬日的天地,若是在北方,大多数时候都是闲置的。但是南方毕竟温润,因此也种了一些耐寒的冬青,萝卜、茼蒿、菠菜、芥菜也有。大概得了精心的呵护,看起来长势喜人。田边地头,立着一些驱赶鸟儿所用的稻草人。披着一些破旧的衣服,头上带着斗笠,带日暮的时光里,乍一看过去,还真觉得有些像人站在那里。 这边种菜似乎很有讲究,土地被充分做了划分。单位面积田里,所种的都是单一的蔬菜品种,颇有些后世农场的味道了。 “开心农场呐……” 许宣在一旁大面积种植萝卜的田边站了站,碧油油的叶子一望无际的感觉,在眼下讲究精耕细作的年代,看起来很有些冲击力。 “似乎很有一套。”许宣右手托在下巴,心中这般想到。一般的乡野村夫,观念肯定达不到这一步,看来背后做这些人,是很有些想法的。 …… 山水之间,许宣慢慢行走,眼下的暖冬,温度其实已经同一般意义上的春天并无二致了。但是因为这里并没有太多的人迹活动,气温却是要底上一些,但是好在并不算冷。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痕迹,在后世其实已经很难见到了,相较于岩镇,这里又少了属于这个时代的繁芜。 对许宣而言,在这样的环境里,身为异乡人的感受,就更明显一些。他望着不远处几只家禽,大抵是鸡、鸭之类,随后笑了笑。将一些就要泛起来的伤感情绪,悄悄地压了下去。 村里既然都在做蔬菜的供应,那么最方便的便是去找牵头做这些事情的人。 在村口找了村里人打听之后,那人指着远一些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宅院说出了一个名字,声音里有着明显的尊敬意味。 “余仲堪么?”许宣朝远处的院落眺望了一眼,沉吟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一些人家在做饭,灶台里干燥的柴火,被火烧撩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许宣等人路过的时候,农家的人们会好奇瞅上几眼,露出一些善意的笑容。米饭在锅中,蒸腾的水汽顶着锅盖,将饱满饭粒的香气送入人的鼻子里。 黄于升贵公子的打扮,最惹人注意。农家的少女们隔着篱笆,向他投来一些关注的目光。 “啧……”黄于升口中发出这样的声音,情绪就显得有些飘飘然起来。许宣在一边看得有些好笑,这般再朝前走了一段路。 又是一条长长的田埂。马兰头、荠菜之类的野菜,也已经冒出头来了,在微风吹拂之下,微微招展着。田埂边的小水渠里,水芹菜的叶子显得很绿。 这虽然不是农家最好的时节,但是也确实让人有不同的感受。田边有捕鱼的老汉经过,黄于升凑上去看了两眼。冬天的鱼虽然不多,但是这个时候春天临近了,就还是有一些收获的。一种叫“黄鸭叫”的鱼,鱼鳍震动,发出的“嘎嘎”声音像鸭子。 但是下一刻,许宣在田埂的一端,陡然间止住了脚步。 笔直的田埂通向远方,那一边,一个身穿素衣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身影的轮廓有些熟悉,那边显然也已经注意到许宣了,俏生生的立在田埂的那端。 夕阳就在那个方向,红彤彤的好大的一轮,已经开始朝山那边落下去。暖黄微红的日光照耀在脸上,并不刺眼,女子的身影便如同从夕阳里走出来一般。 白素贞…… 没有料到的偶遇和相逢,想来是人生之中时常会遇到的事情。 田埂并不宽,刚刚够人落脚。 许宣的犹豫并没有经过太久的时间,随后便怡然走了过去。青草在他的脚下,微微瘫下去。风送来一些甜美的味道。 白素贞的表情看不清楚,但是也只是稍稍犹豫,便款步迈上了田埂。 黄于升在许宣的身后,显然也注意到一幕,同身边的老九对视一眼。 无边的田野里,冬日最末尾的气息还在,但是春天也已经在田间地头露出了端倪。夕阳晚照,几处池塘泛着令人陶醉而微醺的光泽。碧蓝的天穹里,鱼鳞般的云彩从人的头顶朝天际铺开一大片。农谚有云:天上鱼鳞般,明天晒谷不用翻。因此,好天气大抵还会持续下去。 视线缓缓上移,年轻的男女在贴梗的两端慢慢接近。暮时的光景里,带上了几分暖人的味道。男子姿态随意,脚步轻快。女子从容庄雅,款款而来。 彼时相隔还远,但是这般走着,即便是慢,终究还是缓缓地相互接近了。 “嗨。” 许宣望着眼前的女子,简单的打着招呼。因为郑允明的事情,二人之间要是还如同先前一般,那当然也不可能。但毕竟错不在白素贞,许宣也不至于迁怒。但也因此也没有别的话说。一个简单的招呼,或者再加上一句简单的问候——“你好吗?” 这样之后,许宣觉得,自己似乎显得有些局促了…… “嗯。” 素衣女子在她不远的地方,药箱斜斜地在右肩的地方挎着。双手交叉,微微朝外翻动一下。风吹过来,撩动她的裙摆,也将她乌黑光洁的秀发吹得有些散落。几缕青丝贴在白皙的脸颊上,有几根头发,甚至贴到嘴唇边。她于是伸手稍稍拨弄一下,夕阳将着一切呈现在眼前,仿佛一幅动态十足的撩人图画。 “原先这些地方,来一趟不方便。但这几日学会了骑马,妾身就闲不住了,过来看一看……” “你一个人么?”这个时候,也明白过来,先前溪边的那匹马,原来是白素贞的坐骑。 “青衣在等我。”白素贞笑了笑,这般回答道。 先前在溪边只是见到马,并没有见到其他的人。倒是老九古怪地笑了笑,想来也是发现了躲在暗处的裴青衣了。这倒是奇怪了,这个一个冷酷的女人,什么时候,也学会害羞了? 呵…… 见到许宣的一瞬间,白素贞心头也有些不平静。郑允明的事情在他们二人之间划开了一道,虽然或许也称不上间隙,但态度上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那天离开之前,她口中说着不喜欢许宣所做的事情。以她很少苛责他人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情绪在里面的。后来她回去也思量过了,对于许宣而言,有些时候做事情,毕竟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因此对于自己否定许宣的话,白素贞觉得有些不太好,起初也也有过道歉的想法……但是站在她医者的角度,确实无法接受许宣的所作所为,因此终究还是没有行动。 田间小径之上的相遇,二人心头都有一些波澜泛起来,就如同平静的湖面被人扔进去一颗石子。但是涟漪过去,终究还是要平静的。 随后许宣点点头,自狭窄的田间小径错身而过。许宣的肩膀在女子的肩头稍稍擦了擦,在故事里,这个时候大概会有一方因为各种意外摔倒,并且大抵都是女子居多。但事实上,并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许宣又朝前走了一段,身后女子站住身子。 “呐,许汉文!” 雍容素雅的身影自身后传过来,许宣闻言,疑惑地偏头看他。 “还没问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哦,来这里收购一些蔬菜,找一找食材渠道什么的。你也知道,那帮熊孩子闹腾得厉害。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些事情就和地租一样,不好再拖下去。”许宣说着,冲白素贞摊了摊手:“过第一个年,想要热闹一点,但是终究还是希望热闹之后能安静一点。” 白素贞有些狐疑地望了许宣一眼,不明白他“过第一个年”的意思,但随后还是问道:“你要找人么?” “是了,这里的地主老财,土豪劣绅……”许宣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嗯,好像叫余仲堪。” “余仲堪?”白素贞闻言怔了怔,随后伸出素雅的手指朝不远处山脚下的院落指了指:“那里么?”待到许宣点头之后,她才笑了笑:“妾身先前便从那里来的。不过,那个余仲堪……”她说着,摇了摇头。 “怎么了?那人……”许宣皱了皱眉头,语气迟疑地说道:“有问题么?” “这倒不是,只是……性子有些古怪。汉文你这样子去,怕是会被赶出来。妾身也是因为他老母亲生病的缘故,才得以进去。”白素贞说到这里,似乎是在想着先前的造访,面色有些古怪。 “这样啊……”许宣伸手在下巴上稍稍托了托,沉吟了片刻,随后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院落。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么也没有放弃的道理。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那么都要去见一见才好。 心中做出这样的决定,女子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若是汉文不介意的话,妾身可以同你一道过去,这样的话,他或许能够见上一面呢。” 第307章大明好农夫(一) 虽然看着不远,但真的走到山前的宅院前,还花费了不短的时间。天色黯淡下来,夕阳慢慢隐去了。远远地,可以看见村中隐隐绰绰亮起的灯火。田间地头,植物散发的味道,在晚风的吹拂下,显得很清新。 许宣在院墙之下稍稍站了站,院内一些长势喜人的竹子枝叶微微冒出来一些,在风中枝叶相交,于是擦出一些轻微的声响。 “簌簌、簌簌。” 院墙是新刷过的,白墙加上黛瓦,遵循了眼下建筑大抵的格局,显得大气而又婉约。马头墙在南边的墙头露出一个影子,因此这里无疑算是大户人家了。 但是许宣的目光落在门前的一堆粪便之上,微微皱了皱眉头。既是大户之家,为何在门前堆这些东西呢? 粪便不是人类的,其间混杂着一些沾染得腌臜的稻草和秸秆,应该是饲养的牲畜留下来的东西。再进一步判断,猪粪的可能性大概很大。 有钱人家总是讲究的,越是乡野之地,或许更在意排场。即便真的也有不介意的,但也绝不会放任这些猪粪这般堆积在门口才对。于是,疑惑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了。 黄于升伸手掩住鼻子,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这家人,不会是得罪什么人,被人这样整了吧?”在黄于升这里,与人争斗之中也是做过朝人的门墙上涂抹粪便的勾当,当下就朝这一方面做了联想。 “应该是不至于的。”许宣摇头笑道:“这些猪粪,味道其实已经不重了,而且色泽也不对,想来是在这里摆了一断时间,经历过雨打风吹,以及日晒。” 猪粪在许宣三人这里,并没造成什么影响。老九一脸淡然的神色,而白素贞先前已经经历过一次,这个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听了许宣的解释,黄于升讪讪地遮挡鼻子上双手放下来,狠狠地吸了口气。 “咦?好像真的不臭……” 正在疑惑当中,白素贞笑了笑:“妾身先前已经说了,此间的主人有些古怪。这算不得什么,汉文若是见到他了,怕才会真的惊讶。”女子说着话时,带着几分古怪的笑容,显然在先前她初来之时对于门前堆积的猪粪,也是有过疑惑的。 许宣走上石阶,伸手拉住铜环,在显出几分古旧意味的门上敲了敲。过的片刻,有人过来开门。一袭家中下人的打扮,在那边露出一颗脑袋,望着许宣陌生的面孔,目光之中露出些许疑惑。待随后见到他身后的白素贞,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 “啊,白大夫,你怎么回来了?”那下人这样问了一句之后,似乎是联想起了什么,随后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紧张:“莫非老夫人的病……?” 没有等他将话说完,白素贞笑着摇摇头。随后伸出素白的手指,指了指身边的许宣:“这位公子想见你们家老爷,要妾身代为引见一下。” …… 下人离开了一会儿,进去禀报,留许宣等人在外间稍稍等了一阵,随后才将他们迎进去。 走进门,所见到的是一个宽敞的院落,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四周灯笼的火光将院落照亮了。 满院的农具,整整齐齐地在院落之内摆满。犁、耙、耖是耕地、整地的所用的工具;铁锄和耘耥是旱、水田除草的工具,筒车是灌溉的工具,甚至连水稻移栽工具秧马都有出现——它是拔稻秧时乘坐的专用工具,作用是用来减轻了弯腰曲背的劳作强度。 收获的工具包括收割禾穗的掐刀、收割茎杆的镰刀、短镢;脱粒的稻桶、梿枷;清选的簸箕、木扬锨、风扇车…… 陡然间走进来,就仿佛进入到某个农具陈列的展览之中,水田、旱地,古往今来的很多工具,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石磨、簸箕、镰刀之类传统农业之中的必须品,这里自然有。而耘耥、梿枷等等,本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东西,到得眼下已经很少使用了,但这里居然也能找到。 这个时候,即便老九,也露出几分好奇的神色来。 下人大概是见惯了客人们这样的反应,因此边带着众人朝里走去,一边口中解释道:“老爷平日就爱摆弄这些,多少年的习惯了。这些东西有些是买来的,有些是老爷自己制作的……有些能用,但有些根本只能拿来观赏。” 许宣随着下人朝里面走进去,一些稻谷、小麦在屋檐下堆积着,乡间地主的富裕,就这样体现出来。 那下人碎碎地说着话,随后问道:“几位客人此番过来,是有何事?” 毕竟天色已晚了,若是没有重要的事情,大抵也不会选在这样的时辰拜访。 “这位小哥,我等从岩镇过来,想来这边购买一些菜蔬。”许宣笑着解释了一句。 “哦?菜是有的,不知几位需要多少?” “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 下人闻言停住脚步,随后抬眼上下打量了许宣一番。许宣此时还是保持着普通书生的打扮,黄于升倒是衣着华贵。下人这般看了看,随后说道:“几位如果只是家中食用,那么在村里随处找个人家也便可以了。但如果做买卖的话,其实找老爷根本没用的……” 许宣闻言,还没说话,黄于升在一旁开口说道:“这又是为何?” “老爷对农耕比较感兴趣,邻里对他也信任,很多事情都托付给他。每年也是靠着老爷的法子,才连年大丰收。不过,这方面老爷是在行的,但是做生意就不行了。” 毕竟是自家老爷,在客人面前倒也不好过于编排,下人这般简单的说了两句之后,就不再言语,只管在前方带路。 许宣落在后方,同黄于升疑惑地对视了一眼。黄于升想了想,快步朝前走过去,伸手在袖口里摸索了一番,随后将那下人唤住,朝他的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我等是有诚意的,此中道理,小哥能不能详细地说一说?” 下人掂量着手中的银子,估摸出来大致的价值,表情显得有些犹豫,随后才斟酌着语气说道:“几位是不是经营大生意的?酒楼?青楼?” “正是酒楼。” “岩镇的玉屏楼,金风楼的人我都认识,你们又是哪一家?” “临仙楼。” 那下人闻言,停住脚步,随后目光朝几人打量了一下,表情有些变化。过得片刻,才继续说话。 “老爷原本志不在此,前些年又被一些黑心的商人骗了一次,之后就比较小心。岩镇那边的生意,还是看在家中老一辈的关系之上,才勉强维持下来的。眼下的菜蔬粮食,一部分供应给酒楼青楼之类的地方。村里人家,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因此还有很大一部分都放在集市上卖。如你们这般想法的生意人,其实已经来过很多拨了,从来没有成功的先例。” 下人说到这里,又看了身边的白素贞一眼:“小的是看在白大夫替老夫人治病的份上,才说上几句。也是让你们心中有个数,免得随后失望。”他说道这里,摇了摇头,显然是对事情的结果不太看好。随后小声地说了一句:“啧,临仙楼……” 许宣看了身边的老九一眼,心中想着,自己这边毕竟有官面上的人在的。如果真的谈不拢,那么就直接施压——今日他原本想着找老九的关系借两个衙差过来压场,结果老九因为无事,就亲自跟了过来。 当然,这些话只是心中盘算一番,他自然不会当着余家下人的面说出来。而且,平心而论,老九过来也只是做一个必要的后手,若是事情没有到那一步,其实也没有用的必要。 庭院深深,一路过去,知道此间主人的古怪爱好,随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路遇的一些花卉、盆栽、树木也总让人觉得长势极好。 …… 在一间偏房里,许宣见到了此行所要找的人——余仲堪。 彼时,这乡间的地主老财正在点着灯火的屋子里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什么。以至于身后的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有半点意识。认真到了这样的程度,于是他所做的事情也引起了人的好奇。 许宣借着灯火朝里看,一些原本用来栽种花卉的花盆之中,花卉被一些蔬菜取代了。都是同样品种的冬青,但是有的长势很好,墨绿的叶片宽大,隐隐地映出了灯火的光泽。有的显得小一些,叶子也不如先前的精神。还有的,稀稀疏疏的,仿佛山间野菜。 余仲堪在一旁拿着毛笔记录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牛粪的效果,不及马粪,马粪又不如猪粪……单独来看,人粪是最好的。不过又不如马粪同猪粪混合的效果好。下一次倒是可以混合鸡鸭的粪便再试一试。” 声音小小地传过来,许宣闻言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那边背影纹丝不动的样子,显然也没有将这样的声音听在耳中。 这样之后,余家的下人冲许宣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随后出声提醒道:“老爷在做这样的事情时,轻易不管外间的事情。” 倒是一个搞科研的好材料。许宣想着先前余仲堪所说的话,心中这般想着。 “老爷,客人已经来了。”下人这般唤了几句之后,那边余仲堪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氛围之中,依旧没有半点反应。下人唤了几句之后,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随后看了许宣一眼,才咬了咬牙高声说道:“不好了,老爷,上次留下的豆种,被人偷了……” “什么?有这种事?”余仲堪的背影因此猛得一僵,显然被突兀的声音有些惊到了,随后转过身来。 于是便能看到他在灯火下的面容。 先前听家中的下人唤余仲堪“老爷”,许宣下意识地将对方当成了上了年纪的人,但是这时候他自灯火下露出脸,才发现居然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当然,脸上胡子拉渣,有些不修边幅的样子,使他的年龄从表面来看,有些失准。但总体而言,不会超过三十岁。 “余兄……” 黄于升从余仲堪拱拱手,那边目光掠过他,直接落在稍后一些的白素贞身上,随后眼神微微变化起来:“哦?你是先前的大夫,叫……”声音说到这里停住了,显然是在思索着白素贞的名字。 “妾身白素贞。” “哦,对,白大夫!” 黄于升闻言,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随后朝身边的许宣望了一眼,伸出右手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小声说道:“不会吧,居然到了这一步?” 余仲堪确定了白素贞的身份之后,面色有些紧张:“大夫,先前是在下送你出的门,但眼下你为何又回来了?莫非是家母的病有变化么?”当即也朝不好的方面做了联想。 “令堂身体只是微恙,服了药之后,调养一阵也就没大碍了。”白素贞笑着解释道。 余仲堪闻言点点头:“那便好……”随后继续低下头,提笔在纸页间写写画画。倒像是忘了在场还有其他的人一般。 “老爷,豆种、豆种啊!”下人在一旁连声呼唤,才终于将他有拉回来了。 “余兄……”黄于升收起连声古怪的表情,随后冲余仲堪拱拱手。 余仲堪望着黄于升,露出思索的表情,随后说道:“这位兄台,我们认识么?” “呃,倒是不认识。” “那你为何同我称兄道弟?” 黄于升闻言,稍稍愣了愣:“呃……” 许宣在一旁,伸手将他拉住,口中斟酌着称呼:“余、余……” “余老爷。”那边提醒了一句 许宣有些无奈地耸耸肩,随后说道:“好吧,那么吴老爷……” “是余。” “哦,在下记性不好,呵。”许宣朝对方露出歉然的笑意:“那么李老爷……” 余仲堪表情微微呆滞了一下,但这个时候,即便反应再慢也能看出来许宣是故意的。 “好吧,你赢了。”余仲堪说道:“那么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余老爷,我们想要买下此处所有菜蔬供应渠道,听说你是负责人,于是便过来找你了。”许宣单刀直入地说明了来意:“我眼下在经营一个酒楼,同其他人产生了一些矛盾。” “矛盾……”余仲堪皱着眉头说道:“那么,没有何解的可能?” “你死我活的局面……”许宣笑了笑:“玉屏楼、金风阁那边给你多少钱,我们可以翻倍,如果对于这个价格你不满意的话,还可以谈。” “可是……他们即便不到我这里买进菜蔬,也有很多别的渠道。”余仲堪只是比较醉心于农学的研究,对很多东西不太关心而已,并不代表他笨。 “我会将他们的渠道一一抹掉。” 淡淡的一句话,却流露出几许不容置疑的强大自信,余仲堪又皱了皱眉头,随后说道:“生意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不缺钱,因此这位公子还是请回吧。” 黄于升闻言,登时有些怒了:“你这人,简直愚不可及,这种找上门的生意,居然不做?” “我这个人,比较怕麻烦,若是答应了你,那边随后还要来找我麻烦……”余仲堪并没有生气:“哪里有那么多时间来应付他们?” 许宣闻言,笑了笑,随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许宣说着伸手在房间你的一些蔬菜盆栽上点了点:“很明显,你在实验肥料的使用。肥料的使用,究其目的无非几种——提供植物养分、提高土壤肥力、改良土壤成分等等。但从眼前的情况来看,很多肥料因为处理过程的不妥当,肥力流失掉了很大一部分……那么,这里有几种办法可以一定程度上解决这样的问题。” “首先是人粪尿,你不应该配合草木灰使用,这样效果其实很差。但是可以混合一些动物的骨灰来用,这样其间的肥力可以最大的发挥。” “猪、马、牛、羊,各类家畜粪尿也是很好的肥料来源,但是你的用法也不对。这些东西,要通过一定的处理,才能实现肥力的最大化利用。各种畜粪尿中,以羊粪的肥力最高,猪、马粪次之,牛粪最低;但是排泄量则牛粪最多,猪、马类次之,羊粪最少。这类肥料应该和秸秆、杂草、落叶、泥炭、干土等混合制作。可以直接撒入牲畜的圈舍里直接吸收肥料,也可以将牲畜粪尿清出圈舍外进行混合。” 许宣的一番话,在前世如果拿出来说的话,算不得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大明朝虽然是以农立国,不过因为各方面条件的限制,对肥料的利用只是停留在经验的基础上。肥料的利用几千年来,进步确实并不大。眼下余仲堪所做的事情,成效暂且不论,但是既然能够专门的对肥料的配制进行一些研究,虽然粗浅,但是意义之上也已经领先了很多。 这一番话,黄于升等人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是对面的地方,余仲堪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308章大明好农夫(二) 在眼下的大明朝,虽然农民本身作为土地的附庸,没有什么地位,但是在士、农、工、商的分类之中,种地是排在前面的。不过在后世来说,务农已经不算是出路了。靠着精耕细作,也只能勉强保证不被饿死。要真的想通过种地来赚钱,也多少会进行一些理论性的学习,采用一些新的技术和管理方式。 因此许宣所说的东西在他来的那个时代并不特别,但是如今只能靠着经验去摸索的年代里,这些东西,听起来就显得有些不一样了。 余仲堪虽然也在试验着提高产量的办法,从种植方式,到肥料的都在进行着努力,但是所能达到的效果因为时代的局限,在高度上终究是有限的。而且即便这般微不足道的成就,也很快就湮没在历史当中,甚至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白素贞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许宣,灯火映在他的脸上,从容不迫的模样,这个时候难免有些疑惑。隔行如隔山,眼下大多数的读书人不事生产,甚至会出现连韭菜和麦子的分不清楚的情况,那么许宣又是从何处知道这些的?这样的疑惑,就如同在先前听他说起医术的时候,仿佛在医道浸淫了很多年一样。 而在黄于升这里,许宣时不时的总会很多说法,这些都已经是习惯了的事情,因此甚至连疑惑的兴致都没有了。 许宣话音落下来,余仲堪在对面伸手托在下巴之上,胡子拉渣的脸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色。他这些年在农学上面花的心思,已经能够让他对一些东西进行比较粗浅的分辨。因此从感觉来说,他并不认为许宣在说谎。 “那么余老爷,有些事情可以谈了吧?我们不会让你吃亏,你在这边种地,有了钱,有些事情就可以做的更好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发财……”黄于升笑着说道。 “你看我的样子,很像缺钱么?”场面安静了片刻,余仲堪抬起头,望着许宣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口中的语气虽然还是怀疑,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已经有些相信了许宣的说法了,但是心中一些想法盘亘了一阵,过得片刻,也只是说道:“反正,你们还是走吧。” “嘿,你这人……”黄于升撇了撇嘴,口中说道:“泥腿子!” 余仲堪闻言,目光落在黄于升的脸上,安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后脸上露出几分自豪的神色,声音平淡地说道:“便是泥腿子。” “呃……”对于余仲堪满脸自豪而骄傲的神色,黄于升有些无法理解,横竖也只是一个乡下的地主,积累了祖上的家财,只不过在种菜上面有些微不足道的成绩罢了。 “那么不能再谈了?” “没有谈的必要,在下做这些,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只不过是兴趣使然罢了,在同样的田地里,种出的东西比别的好,收成比别人多,我便高兴……觉得很有意思。其他的,其实不重要了……” 原本富山这边的菜蔬就不愁销路,余仲堪同许宣等人又非亲非故,相互之间都没有知根知底,因此也没有必要为此得罪原本的顾客。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黄于升想了想,口中这样问了一句,在他这里而言,这是用惯了施压手段。 “你来问我是谁,难道不奇怪么?”余仲堪望着黄于升神情认真地说道,随后平静地目光转向身边的下人:“长耕,去叫人将他们赶出去。你看这样做行不行啊?” “老爷……”先前带着许宣过来的叫长耕的下人,面色上露出几分犹豫。眼下的几位客人,看起来还算和善。而且,买没不成仁义在的道理,他是知道的,即便不同意对方的要求,但也没有这样将人往赶的必要罢。 长耕迟疑了一番随后说道:“老爷,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不怕再出现上次的情况么?” “上次的情况?”余仲堪愣了愣,随后伸手在额头上拍了拍:“想起来了。”他说完之后,目光转向许宣:“这位公子,如果将你们赶出去,你们会不会带人过来糟蹋庄稼?” 许宣望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这个自然不会。” “这样的话,我便放心了……”余仲堪点点头,随后目光转向一边的长耕:“他说不会的。” “……” 黄于升在一旁,被余仲堪的举动气得有些乐了,随后说道:“你如果不答应,少爷我回去就带人来这边的田间放火……” 余仲堪闻言好奇地打量了黄于升一眼:“你这么狠?” “我就是这么狠。”黄于升点点头,面无表情的说道。 “那你来烧便是了,在下家中已经储备了好几年的粮食,那些天地里的东西,都不会算在我的头上……不过倒是众人要是问起来,在下顶不住压力,可能就会实话实说的。” 黄于升闻言,眉眼稍稍抽搐一番,随后说道:“还是你狠。”他说完之后,注意到身边的白素贞,于是冲着余仲看笑了笑:“还好本少爷有后手。听说令堂病了,你看,这位白神医同我们是老相识……” 余仲堪偏了偏头,随后说道:“白大夫先前似乎已经说过,家母的病已经无大碍。” 黄于升脸上于是露出愕然的表情,过的片刻,也在只是呐呐地说了一句:“不孝子啊……” 余仲堪似乎完全不会动怒,平淡的说话间,让人有些没有脾气。 许宣心中笑笑,就前世的经历而言,搞研究的人,很多都眼下类似余仲堪的性子。并不是他们不懂人情世故,而是很多时候,这些东西在他们的眼中并没有关心的必要。 余仲堪不愿意为这些事情去烦,许宣提供的思路,他或许会去自行实验,但是如果说用这些就能换他的菜蔬,那是筹码肯定是不够的。并且,许宣的那些说法里面,到底是真是假,以及具体的效果,也还无法确定。三言两语,很多事情都无法说清楚。 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弱点的,最重要的是能投其所好。 “余老爷……”许宣想了想说道:“在下先前一路过来,见到田间地头,庄稼长势喜人。原本心中是惊讶的,听说这些东西好你分不开关系,起初还有些疑惑。但是见到你之后,才觉得佩服……” “嗯,你佩服就对了。你还想说什么?”余仲堪的声音依旧很平静。他问完之后,又低头看起了手中的书册。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便是建立一个温室,将一些原本只能在夏天才能有的蔬菜瓜果,在寒冷的冬日种植出来?这样的话,会不会……很有意思?” “你也想过这种事情?”因为许宣的话,余仲堪原本平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在下原先是有过这种想法,因此冬日的时候,在地窖中升了炭火。但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并没有成功。而且烟太大,差点让自己昏厥在其间……” “岂止想过……”许宣笑了笑:“这种反季节蔬菜,其实是有可能的。” “要怎么做?” “咳,余老爷……那么先前商量的事情?”许宣笑着问了一句。 “哦,这样的话……对了,长耕,你怎么还在这里?没有去喊人么?” “……” “汉文,这人……”黄于升说着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也不在意余仲堪的眼神,随后小声地说道:“脑子有毛病了。” 许宣皱了皱眉头,看来力度还是不够。心中盘算了一下,随后眉头松开,望着余仲堪说道:“能不能问一个问题,你做这些,真的仅仅是因为……有意思么?” “反季节蔬菜……”余仲堪口中咀嚼着这个词,看在许宣的目光稍稍有些变化。这样的词语,眼下因为没有出现相应的事物,自然没有。但是由此也能看出许宣在这些事情,并不是简单的临时起意,是深思熟虑过的。 也因此,在听闻了许宣的话之后,他将手中的笔搁在一旁的桌角,随后说道:“有意思……自然是重要的原因,但肯定不是全部。其实,我只是希望村里的人,能够过的好一些。孟子有云,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务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饿矣。但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要做到,哪里那么简单?” “在下原本并不是一个擅长做生意的人,村里的土地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每年收上来的地租颇为可观。自我出生之后,本身衣食可以算得上无忧。” “对科考在下也不感兴趣,最大的兴趣还是在农活之上。小时候喜欢和农户家的孩子一道玩耍,后来读了书,识了字之后,就喜欢读一些农经。” “看着农人们忙忙碌碌一整年,所有的收获到头来维持生计其实都是一件极为勉强的事情。原本试着降过几次租子,但是到得后来,引起家族中其他人很大的不满。邻村的李老爷也曾私下里警上告过,祖宗大义压过来,很多事情就没有办法了。”余仲堪声音低沉地说道:“这些事情,终究让在下明白了,靠降租来过活,并不是眼下农民们的出路所在。因此,最后的办法,还是在提高产量上面。” “在下对你们并不了解,你说的同其他酒楼的斗争矛盾,以及很多事情……在下也并不关心。但是你同那么多人为敌,谁知道会不会有明天呢?在这样的事情上冒险,成了那也就罢了。若是不成……村里人不容易啊。” 原本就是偏房,平素出了余仲堪自己,大概很少有人来,因此屋内的油灯已经快要燃尽了灯油,火光昏暗将人影投射在四周的墙壁之上。 许宣望着余仲堪的认真的面容,目光落在地面的一些盆栽之上。才注意到,屋内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层土,显然是长年累月搬运盆栽所掉落下来的。 这样一个不修边幅,显得有些木讷而顽愚的人,心头居然有着这样的志向,实在是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黄于升在一边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声音发出来。他本身盐商之后,家中钱财多得难以计数,自然是没有因为生计问题担忧过的。这个时候,对余仲堪的理想有些难以把握,但终究还是知道,有着这样理想的人,似乎应该值得尊敬。这般想着,他对余仲堪原本的意见也少了很多。 余仲堪将话说完,表情显得有些兴致缺缺的模样,随后便转过身子,接着灯火继续观察着盆栽之中的蔬菜。 “你的愿望……倒也特别。”许宣望着余仲堪的背影笑着说道。 余仲堪身形显得有些单薄,闻言也没有再回话。 “如果单纯是要提高产量的话,到也不是不可能。”许宣平静从容的声音接着在余仲堪身后响起来。 灯火之中,叫对面的背影有几分稍稍顿住的感觉。 “在海外的地方,有一种叫番薯的东西。正常栽培的话,亩产可达六千斤。”书生的声音缓缓地将话说出来,话虽简单,但是说的很慢,仿佛这几句简单的话,在他这里说出来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其实说出这样一个事实,许宣在心中是颇为犹豫的。番薯或者也叫红薯、地瓜,这些东西会在随后的历史中出现在大明朝的国土上。根据后世的《金薯传习录》记述:明朝万历二十一年五月下旬,福建长乐县华侨陈振龙冒着生命危险将红薯带到福州,从此传到大江南北。 如果许宣并不做什么的话,那么在他的有生之年,是能够见到的这一状况发生的。原本这些事情,是想着等往后有条件了,做为自己的筹码来用,但是这个时候还是说出来——眼下,不就是在为自己的实力积蓄做准备么?因此也没有必要太犹豫,至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遇到的时候再说了。 余仲堪闻言,拿笔的右手陡然间一抖,笔在摇曳的火光里掉落在地上。他脸上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先前说……多少斤?” “亩产六千斤啊……如果年景好,高产栽培可达万斤以上。若是能够引进大明的话,那么可以解决很多人的温饱问题。” 白素贞在一旁,秀美的目光望着许宣,呆呆的半天没有反应。 “这个……”老九皱了皱眉头,深深的看了许宣一眼,似乎想要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一直在刘守义身边,眼光之类的肯定是不差的。大明朝眼下虽然太平,但是也只是在总体上而言。因为小区域的饥荒闹出的波澜,也是时有发生的。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一种作物存在,那么它的意义将无可估量。在这样的想法之后,心思免不了更进一步。如果许宣说的是真的,这些事情若是能够在刘守义手上做成,那么对于他在官场上所能添加的资历,也会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的? 老九望着眼前这个自己的便宜徒弟,才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并且,番薯具有补中,和血,暖胃,肥五脏的作用。白皮白肉,益肺生津。煮时加生姜一片调中与姜枣同功;同红花煮食,可理脾血,使不外泄。”这些也都是后世医书现成的话语,这个时候照着背出来,并没有半点压力。 但是白素贞在一旁听了,庄雅的面容上就更加惊讶了。她听过许宣的高谈阔论——当然这样的高谈阔论其实已经被后世的实践所证明了,因此也就不算是在胡言——已经认可了他在医术上的造诣。这个时候听了他对番薯的说法,开始有些相信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有这种东西?居然有这种东西?”余仲堪激动的表情持续了一阵,随后冷静下来,狐疑地望了许宣一眼口中说道:“但是,这种东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在下曾经在一本记载泰西风物的书籍中见到过记载。”随便胡邹两句,反正眼下也没有人能够真的反驳,那么也便够了。 “这样的神物,生长的条件莫非很苛刻么?” “最简单就在这里……番薯的种植,对土壤的要求,并无半点苛刻之处。大江南北,随处可种。”许宣说到这里,又笑了笑:“还有一种马铃薯的作物,同番薯一样,都属于高产作物。但是马铃薯却非常适合在粮食产量极低,只能生长莜麦的高寒之处。若是能够迎进来,冬天里的食物,就不用愁了。” “还有一种……” “汉文!”老九终于忍不住出声,将许宣的话打住了。许宣看了他一眼,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候,对方显然是相信了直接的说法,不希望自己再将这样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那么,我们可以先谈一谈反季节蔬菜的问题。”许宣望着余仲堪,摊了摊手,原本想要说的“玉米”也就没有再说出来。 第309章大明好农夫(三) “反季节蔬菜生产的需要一定的条件,如今是冬季……事先选定气候温暖、阳光充足、处于平原或低山的地方……取水要求方便,土地的肥力要求适中,并尽可能有挡风屏障。可以是天然的山体,也可以人为的做一些人工的障碍物,总之用来避免冷风直接袭击……” “没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岩镇这边有两处地方适合做这些……菜蔬品种的选择也很重要……” 记忆里已经有些东西已经模糊,但是若是真的去回忆,总还是记得一些的。一些理论性的东西之后,跟随着一些实际的实践手法,摒除了一些眼下的条件达不到的,剩下的就能让人看出一个大概。 在此之前并没有过这种形式——冬天中出夏天的菜蔬,大抵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但是这个时候随着,昏暗的屋内,火光摇曳,怀疑、惊异、思索的情绪悄然蔓延开了。叫长耕的下人看了一眼对面的余仲堪,有些奇怪自家的老爷,脸上为什么会露出那般古怪的表情。 关于反季节蔬菜,许宣的一番话,也只是勾勒出了一个轮廓。有心人如果遵循着这样的说法,肯定能发现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要变成现实,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走。 余仲堪正听得入神,却见许宣在对面的地方摊了摊手,有些总结般地说道:“当然,眼下的条件进行反季节蔬菜的种植,投入和产出是不成正比的。因此,肯定没有大规模推广的可能……但是,若说仅仅是为了有意思的话,那肯定是足够的。” 心头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余仲堪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在自己的唇边用力地舔了舔。 …… 在历史上的很多时候,有人难免会有着关于民生的种种幻想——无论是孟子的“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还是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但是不管怎样,大同或是小康之类的说法,大抵上就是以人人能够填饱肚子为底线的,只要有饭吃、有衣服穿,也就足够了。这是一条保证社会稳定的线。社会底层人们很多时候最大的期望也只有这些,至于上层的一些人,只要维持住那条线,也就能够保证局面一时的稳定。如果这条线维持的时间足够长,那么盛世的场面也就出现了。 许宣口中所说的话,以及随意的姿态,让余仲堪皱了皱眉,显然还在思考着他所说内容的可信度。但是在其余几人那里,因为一直以来的一些事情,令人惊讶而在他自己而言却浑然不在乎的文才,莫名其妙地知道五峰遗宝的下落,同他的年龄及不相称的医道造诣,甚至说的更多一些,还有那些仿佛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的极品好墨,那些古古怪怪效果却好的出奇的营销手法……总之,潜意识里,他们对许宣的话其实已经相信了几分。 许宣笑了笑,身子朝余仲堪稍稍靠近一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道:“要引进这些东西,难度是很大的啊。不仅涉及到海禁,另外海上未知的危险也很多。要造船呐,要雇佣好的水手啊……即便真的引进了那些东西,推广的时候需要上下打点,这些都是钱呐。” 他说道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说道:“你或许不相信我说的,但是这些东西,如果真的做出来,那么肯定青史留名。当然,你或许并不在乎青史留名,其实我也不在乎。但是这些东西只要早一天引入大明,早一天推广开来,那么能改变的东西,积累下来就有很多了。” 在大明朝的后期,也就是明天启、崇祯年间,陕北连年旱荒,农民纷起暴动,这才有了后来李自成的起义,最终大明几百年的基业葬送掉了。随后清军入关,中华沦丧,如此总总,追根溯源,很大程度上都起于一场饥饿……若是红薯之类的作物能够推广开来,一定程度上就能缓解这样的危机,或许大明朝的气数还能朝后推一些年。 当然,农民起义或许并不是大明朝覆灭的唯一原因,但是其他的事情,许宣暂时并没有去理会的兴趣。 甚至他此时口中说的话,站在大义的角度,也多是说给余仲堪听的。事实或许如此,但他心中更多的并不是长远的目光。人生短短几个秋,无论是用来造反或是用来挽救山河,其实都是一项很不划算的买卖。到头来,即便真的成功了,自己也享受不到什么,至于留给后人……秦始皇留下的东西其实也不少了。 眼下他万历二年,距离明亡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许在今后的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不介意顺手做点什么,但如果说眼下就奔着这些事情去,那么生活就变成一件很累的事情了。 他没有太大的野心,所想的便是遵循生活本来的样子,虽然很多时候,从前的经历会让他在姿态上露出一些不同,但是终究还是一个普通人。 …… 余仲堪想了想,许宣在他面前所画的一张饼,终究还是勾起了他心中的饥饿。原本觉得是有些麻烦的事情,也觉得不是那么不可接受了。稍稍迟疑了一阵,他望着身边叫长耕的下人,口中问道:“你看行不行?” “我看行。”下人点头说道。仅仅是那个亩产六千斤的什么薯,就让人有些心神摇曳了。老爷家有那么多地,亩产六千斤。不对,眼下年景好,那可就是一万斤……这得是多少啊? “那便行了。”余仲堪转身冲许宣说道:“不过……”他说着,止住话头朝身边的黄于升看了一眼。 黄于升的心情因此稍稍提了提,才听到对面的地方,余仲堪笑着说道:“两倍的价钱,这可是说好了的。” …… 余仲堪也是个实干派,事情确定下来之后,就不愿意再等了。这天晚上,将村里的人们召集起来。地点就选在一处已经空旷的田间,许宣便将情况向众人做了一个交代。 类似动员大会性质的场合,他在后世在熟悉不过,眼下虽然换了环境,但是本质的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同。因此稍稍说了几句话,众人的积极性便被调动出来。 “两倍的钱,肯定是有赚的。” “对啊……而且还是长期合作。。” “唯一有些不好的是,之后就不能卖给别人了啊。岩镇郝掌柜那里不好交代了。” “这有什么,这个临仙楼……第一次就给一年的钱。不过,那个书生所说的签合同,是什么意思?” …… 无论在哪个时代,大多数情况下,也没有人会同钱过不去。唯一的疑惑也有——虽然是有两倍的赚头,但熟悉余仲堪性子的人们,对于他这一次爽快的答应,还是有些意外。但是这些问题也不需要探究原因,总之他们有钱赚也便可以了。 许宣这一次过来,也不是没有准备。事先兑的一些银票,打消了众人的顾虑。另外,老九代表官府的身份,也让众人觉得这样的买卖有了保障。虽然对于许宣要求的、只准卖给一家的举动稍稍有些抱怨,但是在高额的回报之下,最后自然也没有人来阻碍。 …… 在岩镇的某间高端大气上了档次的雅间里,白日里的一些商议,在这里得以延续。大抵是在筹划着针对临仙楼的一些对策。 “临仙楼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并没有专门的菜蔬供应渠道。来源都是通过集市,以及一些零散的农户。如此,只要我们操作好了,那么没有了菜蔬的供应,临仙楼支持不了多久。” “当然,这样之后,临仙楼肯定会选择其他的渠道,最大的可能是富山那边。只是余家同老夫有交情,余仲堪那小子也比较好应付,临仙楼的盘算肯定会落空。最后的选择便是从徽州府以外的地方将菜蔬运进来。” 丁正在上首的地方,简简单单地讲话说完,随后端起一旁的茶盏,颇有兴致地喝了一口。歌女的声音和舞姿,在雅间里,将气氛烘托得极为艳冶。 “这样的花费太过巨大,即便临仙楼背后有着来源不明的巨额资金支持,但是也不会是长久之计。眼下冬日,问题倒是不大。若是等天气热起来,那么菜蔬从外面运进来,即便走水路,待运到岩镇,也已只能拿来喂猪了。”金风楼的掌柜接过丁正的话头,在原先徽州府这边最不对路的酒楼之中,排在前面的便是这两家,但是这个时候因为临仙楼的关系,也已经走到一起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抵都是这样的道理。他这般说完之后,四周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 “那么,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动手。” “甚好、甚好。” 附和的声音响起来,随后被红牙唱声咿咿呀呀地淹没掉了。流水依旧从容,万历二年末尾的某个夜晚里,大明朝随后会面临的来自农业层面的革新,眼下只翻起了一个小小的浪花,没有人注意到。大多数人的目光,还仅仅局限在意义不大的争端之上。 …… 许宣的晚饭在村中用的,鸡、鸭、鱼、肉以及各类菜蔬,虽然烧得味道算不上好,但是眼下没有工业污染以及各种化学用品的年代,这些菜肴保持了纯正,农家的味道让人觉得亲切。 余仲堪将许宣送出来,在灯笼的火光里,有些认真地说道:“你说的那些东西,如果是骗人的……那么我会恨你的。” 古怪的一句话,许宣笑了笑。 …… 最开始的部分既然完成了,之后就会更加简单。 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回去的时候人数是五个。除了白素贞之外,裴青衣久候不得,也找了过来。 白素贞要骑马的坚持被许宣几句话打消掉之后,随后也进到了车厢里。拉车的马是上等的健马,白素贞的体重又算不得什么,因此速度并没有慢下来多少。晴朗的冬夜,星斗漫天,马车在田野间的道路上奔行,星光被甩在后面。 白素贞在车厢里显得沉默,许宣在对面同黄于升说着话。讨论的话题,是先前叫番薯的东西实现的可能性。 “汉文,是骗人的吧?”毕竟亩产六千斤,这样的数据让人难以相信。 许宣笑了笑:“如果你们见了番薯,就知道亩产六千斤其实算不得什么的。这种东西,也只能算作粗粮,起到一些充饥的作用。” “居然是真的?”这个时候终于确定许宣不是在说笑,黄于升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是眼光还是有的,这种高产的作物对于天下人的意义,实在无法估量。心中想了想,随后口中说道:“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其味道……虽然也还可以,但是吃多了也会很腻。”许宣望了一眼窗外的星光,口中随意地应了一句。 这个时候,不仅是黄于升,甚至白素贞以及一直沉默的老九,脸上都露出几分古怪的表情——听这书生的话,似乎他吃过那种叫番薯的东西?这个…… 怎么可能? 许宣收回神,注意到众人的目光,稍稍愣了愣,随后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过了,便耸了耸肩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白素贞将头低下来,心情变得很奇怪。 因为郑允明牵扯进临仙楼的事情当中,虽然没有造成特别不好的后果,但她依然觉得有些歉意。因此在知道许宣的目的之后,她便试图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一些必要的帮助。余仲堪的母亲病了,她虽然不至于违背自己的原则将对方原本不重的病说得严重,但至少可以在随后的医治中做得更加悉心一些。 原本都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许宣以自己的方式解决了问题。并且解决的方式还是这么的…… 她在心头想了想,最后也没有想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直到这个时候,心头的疑惑还没有消下去。以许宣的年纪,若只是在读书方面有成就,那即便再高一些,也不是不能够接受。但是在并不属于他的范畴外的一些东西,居然也能知道那么多……就有些无法理解了。难道真的如人所说,书读到一定境界,就可以触类旁通了么?这个书生,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马蹄声伴着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偶尔皮鞭敲在马背上,会有一声脆响。但是大抵而言,安静的冬日夜空之下,也没有更多的动静了。 老九的情绪也复杂的紧,今日许宣话以及背后的意义,即便是他也估计不出来,因此考虑着要同刘守义如何去说的问题。 富山之行,算得上是顺利的,将这边的渠道敲定下来,许宣心中也就安定了一些,随后只要再做些修补,将其余酒家的一些其他零散渠道砍掉,那么事情也就成了大半。相信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困难。 众人各自想着心事,随后许宣望着白素贞的时候,那边女子的眼神明显有些躲闪。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在白素贞这里,从容不迫是常,似乎很难有事情让她觉得窘迫的。 这样的情绪……许宣稍稍想了想,觉得有些把握不住,随后心中想起一些其他的事情。 “那个……种牛痘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白素贞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才伸手捋了捋鬓发笑着说道:“先前便已经在准备了,只是一个人做这些,难免有些慢。眼下出了师兄的事情之后,就暂时停了下来。” 郑允明的投毒,导火线便是白素贞正在进行的关于牛痘的准备工作,当然内里的原因自然更复杂一些。不过在事情发生之后,她也对自己的举动进行过一些反思。在医道之上遵循传统或者说守旧之人一直都不少,郑允明原本是他的亲近之人,在这件事情上,反对居然到了如此地步。那么其他的人,又会怎样呢?这是一件不得不去考虑的问题。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老九在一旁,脸上露出疑惑得表情:“牛痘?” 许宣点点头,望着白素贞想了想:“还是接着做吧,这些都是好事……早一日做得话,获益得人就可能多一些。”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接着说道:“如果缺人手的话,我可以来帮你啊。” 白素贞在许宣对面,素雅得脸上路出惊喜得表情。 “好!” …… 老九想了想,最后还是将心头关于牛痘的疑惑问了出来。考虑到牛痘的推广之中或许要利用到官府的力量,许宣笑着解释一番。主要是将花山的事情之后在王村那边的经历说了说。然后将自己手臂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拿出来做一次现身说法。那边老九愣了愣之后,就又沉默了。 看来需要禀告的事情……又多了一件啊。 马车继续前行,有雾气开始升腾起来。雾气渐浓,隐隐约约的透过来几许被雾遮掩的、朦朦胧胧的橘色火光。某一刻,岩镇城池的巨大轮廓,在雾气中出现。 第310章微雨 除夕之前的最后一个清晨,岩镇微微落了一阵雨。没来由的雨水,具备了春日的特点,清蒙蒙地打在岩镇周遭的山川之上,打在黛瓦白墙之上,打在人走过的足迹之上。 到得这个时候,年味已经很浓了。沿街的地方,挂上了灯笼,红彤彤的色泽,被风吹过的时候,稍稍摇晃一番。有些街道,大概事先有过商量,挂起的灯笼保持了统一的规格,显得齐整。从街口望过去,喜庆的气氛陡然间布入视野,堆积在人的心中。 另外一些地方,灯笼就不太统一了。长形的灯笼之间,夹杂着扁圆的灯笼,面上贴着一些用墨写的字迹,或者是“春”、或者是“福”。 雨丝斜斜地落下来,行人自底下匆匆走过去,一派忙碌的景象中,夹杂着韵味,显得很特别。 一些糕点店铺里,络绎不绝的顾客,讨价还价声音,自多日之前就已经开始,到得眼下算是到了顶峰。偶尔也有因为价格不合适发生一些口角或者摩擦,但是因为除夕将至,也没有闹得太大。 雨中偶尔会冒出一阵鞭炮的声音,硫磺的硝烟泛起来,被风吹着走。如果是“啪”的一声,随后响起来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那便又是哪家的毛孩子再使坏了——十拿九稳。 “右边的……再高一点啊……” 冒雨归来,许宣在临仙楼的石阶之上,望着几个小二们合力将灯笼挂起来,口中比划着高度。 “恭贺新禧。” 许宣笑着将几个灯笼上的字迹连起来念一遍,随后伸手拍去衣摆间沾染的水迹——其实衣裳并没有被雨水打湿多少,但有些动作就还是习惯性地做了出来。随后他收了伞,走进楼中,在一个雅间里坐下来。 雅间的位置有些偏,眼下就算是许宣的办公室。他坐在窗前出神地朝外望了片刻,润雨如丝,柳绦一般地在空气中牵扯出一条条的银线。 半坐城市被朦胧的雨丝掩映,红红火火的气息不断朝远处铺过去。无论富人或是穷人,但凡过年,终究还是讲究一些气派的,唯一的差别只是在于各自所能承受上限——富贵人家自然可以奢华一些,但普通人家至少也可以保证热闹。 临仙楼里有小二端着热茶进来,伸手在门边叩了叩,他才收回神,朝对方笑着示意一下。 …… 马不停蹄地走访,终究是有所收获的。在先前的调查中所能知道的其他酒楼预定菜蔬的来源和渠道,许宣都已经做出了应对。有些是他自己亲自来的,这些有十足的把握;另外一些让临仙楼可靠的下人来做,也能保证六七分的成功可能。能到这一步,也就足够了,他也没有对事情做太过完美的预期。 有时候,当真的不惜代价去做一件事情,总还是能够有收获的。 许宣喝着茶,伸手在有些泛酸地腿上稍稍敲了敲。不停的奔波,虽然坐的是马车,轻微颠簸积累到一定程度,终究对身体产生了一些影响。 “呵,还真是不惜代价呢……” 每一次走访的背后,是巨大的资金投入。 将原本的菜价往上翻了两倍甚至更多,大部分菜农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头同意了下来,随后签字画押走一走流程,事情就定下来了。 不同意的自然也有,这些人都是事先就已经有过预计的,县衙里甚至派了衙差跟着许宣。有了来自官府层面的压力之下,威逼利诱,最终还是取得了比较满意的结果。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接下来的结果,要通过随后的时间来验证了。但想来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但是,无论如何,就眼下而言这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如今的情况,其实已经算不得是在做生意了,但是有些事情又必须要去做,一步都不能退。对许宣而言,钱自然是小事,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保证胜算。因为依照许宣眼下并不深厚的背景,哪怕是最小的失败,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并且撕扯到最大。所以,除了不择手段地去做,眼下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资金并不需要特别担心,花山的东西,在刘守义的默认之下,其实已经被洗白了一半,至少合法性已经不成问题了。虽然无法直接实现流通,但是有黄于升和方元夫的路子,将其中的一部分兑换成现银,也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当然,随后肯定还需要别的渠道将钱彻底洗干净,不然仅仅是通过黄于升二人来做,难免会被有心人发现。并且,所得的银子也不足以支撑许宣所要做的事情。 或许是许宣关于番薯的言论引起了刘守义的重视,在加上本身对于李贤已经很有意见了,县衙里的人手虽然很紧,但依旧挤出了几个衙差跟随着许宣办事——才让事情比原本预料得轻松了很多,一些设想里的麻烦也没有出现。不过在离岩镇不远,一处叫罗田的地方,遇到了金风楼的人,双方稍稍交了一下手,随后才知道,对方竟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但是,毕竟是慢了一步了。这种事,既然已经慢了一步,随后再想要翻盘,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不知道李贤知道这个事情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呢? 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掠过许宣的大脑,随后笑了笑,心思转到其他的地方。衙差们给许宣带了话,晚间的时候,刘大人有请…… 看来,应该是番薯的事情了。 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呢? 许宣喝着茶,脸上露出些许苦恼的表情来。 …… 时间还是够的,这个时候他拿起笔,就着已经铺好的纸页写些东西。 对于大明朝眼下的农业,许宣其实很早就有些想法。无论在什么时代,人毕竟都是要吃饭的,因此农业生产就不可能被忽略掉。即便科技已经相对先进的后世,通过粮食的经营,大获其利的人也大有人在。不过大明朝以农立国,这些东西牵涉起来相对敏感,因此在许宣心中,原本准备稍稍推后考虑。 但是在见到余仲堪之后,想法就有些改变了。虽然那个时代的很多东西不能照搬到眼下的大明,但有些思路还是可以利用一下。 无土栽培,绿色食品……如今大明朝本就没有任何工业污染,因此断然没有可行性。倒是反季节蔬菜水果之类的,可以考虑一下。当然,即便真的做出来了,恐怕也无法做成规模。不过,这些新奇的东西如果有了成品,倒是可以用作送礼或者公关——除了达官贵人们的餐桌上之外,最适合的大概是御膳房了。 可行性颇大的还有杂交水稻,虽然缺乏了后世的先进的设备和技术支持,但是基本的理念已经搞懂了。利用杂种优势提高农作物产量和品质——这是生物界普遍现象。这个如果能够成功,那么名垂青史肯定是跑不掉的,不过具体要做起来,难度其实堪比登天,不过好在有时间去慢慢经营。虽然许宣并不在乎青史留名,但偶尔想一想,也觉得蛮有意思的。 另外,虽然按照眼下的条件,制造化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是矿物肥料的可行性还是很大的,因此这也算一个努力的方向。 零零总总的将一些想法写下来,许宣放下笔,认真地读了一遍,随后又在一些难度太大或是无法实现的想法上打一个叉…… …… 雨落在所有的地方,渐渐清澈的流水上泛起点点螺纹状的波澜。视线远望、远望…… 在玉屏楼的雅间里,有人摔碎了杯子。清脆的破碎声很响亮,显然也不是因为失手。 丁正伸出去的手在空气中顿了顿,先前摔杯子的动作太大,一些茶水混着茶叶粘在他的五指之间。 惊讶或是疑惑的情绪停留在再场的所有人脸上。 玉屏楼的管事站在丁正的旁边,面色有些尴尬——他只是将所得到情况在丁正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不想却换来对方这样的反应。 “滚出去。”丁正望着管事,一项文雅的他,也不由得爆了句粗口:“真是……他娘的。” 原本还在因为有了对付临仙楼的对策,显得热烈的气氛,稍稍僵了僵。 “老丁,没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动怒的嘛,和气生财。”一个中年人开说道,是金风楼的掌柜胡毕言。他目光在地面茶盏的碎片上停留了片刻,随后注意到丁正的表情,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中这般劝了一句。 先前有玉屏楼的管事过来耳语一阵,换来了丁正的暴怒。虽然有些不知所以然,但是胡毕言竟是觉得有些高兴——因为临仙楼的事情,众人聚在一起,但这并不能改变金风楼同玉屏楼二者原本是竞争者的事实。几次议事的地点都是玉屏楼,多少让人有种唯玉屏楼马首是瞻的错觉。这让胡毕言心中颇为不爽利。也正是这样的心态,让他忽略掉了一些东西,还能自顾自地做一些劝慰。 丁正艰难地将手收回来,胡毕言阴阳怪气的声音自然是听在耳中的,但这个时候脑袋里轰乱做一团,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计较。很多原本清晰的思路和想法,被先前传来的消息搅得四零八落,面色因为这样的情绪,缓缓地变换着。 良久,他才苦苦地笑了一声:“呵……” 声音里带着几分明显的失落和苦涩,胡毕言这才有些意识到些什么。 “众位……”丁正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仿佛从喉咙间生硬地挤出来一般,其实若是能够选择,他现在倒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事情砸掉了啊……” 简短的一句话之后,所有人都稍稍一惊。事情,自然指的是眼下众人商议的对付临仙楼的事情,但是“砸掉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在这两日之内走访了很多人……”丁正斟酌着语气,一面压抑着心头某种若有若无的惊恐,一面小心地不去刺激到眼下其余的人。这个时候所需要的还是冷静,若是真的慌乱了,那么原本就不好的局面很可能会无法控制。 但是消息毕竟太惊人了,即便他努力保持着平稳的嗓音,但依旧微微显出几分颤抖。 窗外的雨点陡然间变大,“哔哩剥落”地敲打在微微敞开的窗户间,跳珠一般地蹦入房间之内。天空变得很晦暗,玉屏楼前石柱,作为营销手段挂起来的的才子诗篇,被风吹着飞起来,随后落在几丈之外的雨里,被水打湿。墨迹大团大团地盛开成古怪的样子。 四只分别写着“恭”“喜”“发”“财”的灯笼摇晃几下,其中一只灯笼突然掉下来,因为重力的作用,撞在地上“嘭”地传出响声。小二们急急地过去捡起来,却发现已经摔烂了,随后苦恼地说了句。 “财没了啊……” 玉屏楼的雅间里,原先唱曲歌女们被打发走了,咿咿呀呀的声音远去之后,丁正将事情稍稍解释了一下。围坐的众人间突然传出几声吸气的声音,随后竟是短暂的冷场。 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过了一阵,才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这个……开玩笑么?” 说话的是竹月轩的掌柜梁简让。 丁正望了他一眼,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其实昨日就已经有人感觉到不对劲了,出去办事的人回来说,那些农户情绪有些冷淡,对于一些事情打着哈哈,兴致缺缺。原本以为是要过年了,家中忙着各自的事情无暇顾及这些,但是应该是那许宣已经先我们一步……”说到这里,他扶在桌角的左手微微捏紧,骨节间泛出几许白色。 他这样说完之后,众人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悟。 “难怪了,我的人也有这样的说法……” “怎么没有早发现呢?” 下一刻,有人闷闷地问了一句:“老丁,富山那边,你不是有关系在么?其他的路子损失掉也就罢了,富山那边怎么能出问题?” 说话的依旧是胡毕言。这时候,心中的怒火已经转嫁到了丁正的身上——是你说富山那边有交情的,我们信了你,但眼下出了问题,你是不是要负责?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来,到得他们这一步的人,心思都已经通透,自然是能够理解的。 丁正闻言,脸上微微变幻,目光深深地朝胡毕言看过去,随后古怪地笑了笑:“胡老弟,眼下我等一条绳上的蚂蚱……” “哼。”单纯的言语交锋对于解决事情没有半点意义,胡毕言从鼻腔里挤出一个语气词,将脸转到一边。 有人已经坐不住了,被惊得站起来之后,才意识到眼下的环境,于是犹犹豫豫地又坐了回去,只是屁股下总觉得有针在扎一般。 “怎么办啊?” 这些最先将慌乱表现在脸上的人,大抵都是一些小型的酒楼——挣扎在一些大的酒楼之间生存,原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若是断了菜蔬肉食的供应渠道,对他们就是摧毁性的打击。 随后,一些大酒楼的掌柜也有些坐不住了。 “不行,我等要速速回去,找人商量!” “坐下来吧,还能去哪里呢?”丁正在上首的地方,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如今几大酒楼的掌柜都聚集在这里,怕是找不到比眼下更适合的商议场合了吧?”他说着,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心中想到,看来突兀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失了方寸。 “是、是……” 众人费了一番气力,按捺住情绪。随后,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有来送茶的小二被直接骂了出去,委屈得不行。 “这个许宣,我们终究还是小看了……”待到众人将目光聚集到丁正脸上,他才有苦涩地笑了笑:“原本定下计策的时候,就应该要马不停蹄地去做的……最痛心的就在这里,他只是领先我们半步……只差半步啊。”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有人疑惑地问了一句:“这个许宣,哪里来这么多钱?” 这样的疑问,让茫然无措的众人稍稍愣了愣…… …… 风从四处过来,吹着灯笼漫无目的地摆动。雨势渐小,慢慢的停歇了。随后,日头没来由地从天空中露出一个角,透过厚密的云层,将光柱一根根地笔直降下来。诡异地天气,引得人笑着喝骂了几句。不过,太阳出来,终究算得是一件好事了。 许宣冲一个正要朝他扔炮竹的熊孩子比划了一个凶恶的表情,那边孩子稍稍退远了一些。 对于自己的威慑力觉得有些满意,他笑着点点头,随后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冷不丁身后猛得发出“啪”的一声响。 “你这么野,你家里人知道么?” 他心中暗自骂了一句,小心地避开青石路面上的积水,又朝前走了一段。热闹渐渐远离了一些,县衙大门就在不远处。两具石狮子肃穆地立着,一柱日光斜斜的打下了,恰巧落在他的身上。 这情形,像极了后世舞台上的追光,但是却温暖了许多。 第311章冬晴晚焰(一) 无论在哪个时代,过年都是一件大事。因此到得这个时候,即便是一贯严肃的县衙之内,也受到了影响。 一阵微雨过后,原本暖暖的空气被冲掉了一些,带上了几分冷意,但是人们心头的火热反倒更甚了几分。想着随后家中的团圆,满桌的饭菜或许谈不上可口精致,但丰盛还是可以保证的。因此,衙差们进进出出,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开心情绪。 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除夕,今日算是最后一班岗了。眼下虽然不存在年假之类的说法,但是管理制度的相对宽松,让人们可以在重要的佳节来临之际,获得一些自由支配的时间。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许宣走进县衙,辨了辨方向,朝右边的回廊处折过去。这是一条路直接通往县衙后院,之前来过不少次了,路是认得的。不时有衙差走动,同他擦肩而过,于是点头打个招呼。在一些路口,站岗的衙差,之前都已经说过话的,这个时候便走上前。 “新年好。” 简短的问候,带着这个时候带没有的新奇,但是并不难理解。那边衙差稍稍愣了愣,也很快反应过来,学着许宣的样子拱拱手。 “新年好。” 走廊下的灯笼一只只已经挂了起来,显得很气派。一些墙柱上,贴上了红色的春联。在其他人家,大抵都是除夕才会将春联贴出来,但是考虑到明日很多衙差要歇息了,县衙里人手就会不够,因此就提前贴出来。 春联上的字迹出自刘守义之手,他也算是书道大家,一路过去,可以看见好几种不同的字体。或是铁画银钩的狂草,或是横平竖直的楷书,行书也会有,走的是随意的路子,但是大家风范也一览无余。 字是好字,所写的内容却比较寻常。诸如“东风迎新岁,瑞雪兆丰年”“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家福满门”之类的句子,都是民间经常用的。即便几百年后,也时时能够见到。原本就是为了喜庆或是表达一些祝福,也用不着独辟畦径,搞些花哨的模样。只是寻常,也能品出不少的味道来。 有的衙差一阵风地从许宣身边经过,手中两条红纸彩带一般飞舞,墨迹的味道很浓郁。显然是才从县尊大人处求了一副春联,赶回家去着人贴起来。 走到后院的地方,刘守义的书房门是敞开着的,隔着窗户,可以看见他挥毫泼墨的身影。几个衙差在那里眼巴巴地候着,显然是在等候着他的春联墨宝。 许宣在一旁等了一阵,后院里有不少花木,都得到了精心的呵护。一阵风雨过后,一些新绿的嫩芽显得极为喜人。随后,老九过来同他一道站在石阶之前说着话。 “乖徒儿,可是来像你师父问安的?” 老九的性子比较随和,虽然早年间或许经历过一些大场面,但这个时候,很多打打杀杀之类的东西已经放下来,时常也会开上几句玩笑。这都是已经习惯了的事情。 “是啊,又一年过去了,师父离大去之期愈来愈近,他徒弟心中有些伤感呐。”许宣伸手拨弄一下身前盆栽上冒起的嫩芽,口中这般说道。 老九在一旁,闻言眉眼稍稍抽搐一下,过的半晌才有些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呵。” 虽然拜师礼还没有进行,但是眼下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算是师徒了。正式的内家功夫虽然还没开始练习,但是许宣这些日子也从老九处学了一些东西,算是有了些收获。老九对他也算关心,许宣在事后知道,那日郑允明在临仙楼投毒的事情发生之后,老九是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后来又陪着他到富山。刘守义之所以能在他的事情上派出人手帮衬,后面肯定也有老九的影响在其间。 但二人的相处方式也确实古怪,如同眼下这样玩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时间过去,雨后的夕阳在天际铺开,依旧带着几分墨色的云团之巅陡然染上一层火红,看起来有着几分古怪的美艳感。 刘守义打发走最后一个衙差,将毛笔在笔架上搁好,目光朝屋外望过来。 “汉文来了啊……” 这样的话,也就等同于是示意他进到屋子里了。 走进屋内,除了能见到一些整齐的书籍之外,名人字画也有一些。这些东西,眼下算是读书人都喜欢的风雅事物,刘守义自然也不能免俗。奢华的装饰到是没有,但是一些土产凌乱堆积在一旁,显然是来不及收拾。 到得年关,向地方官员送礼也算是一种惯例。这其间,也会有人以黎民百姓的名义送上些土产,对父母官的作为表示肯定,算得是面子上的功夫。当然,这“黎民百姓”的身份自然是很难确定的。真金白银肯定是要送的,但是名声之类的东西,官员们都很看重,当然也很重要。刘守义已经摆明了不收重礼,因此金银上的来往避免了,但是相应的送土产就多的惊人了。这些东西,也不好真的拒绝,他毕竟是官场中人,有些规则终究是要讲的。 “末学许宣,拜见刘大人。”必要的礼节,也是眼下许宣的身份所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是因为在此之前,许宣从未这般正式过,反倒让人觉得有些古怪。 刘守义看着许宣半晌,随后笑了笑,才说道:“听说你有一本专门记载泰西风物的书……” 刘守义的话还没有说完,许宣摇摇头将他打断了:“书已经遗失了。” “哦,有这种事情?” 紧接着是短暂的沉默。刘守义又同许宣问了几个问题,大致是近来可好、院试准备得如何之类的。许宣也就照了了既定的套路来回答,这样之后,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没意思。二人说了一阵,刘守义大概也觉得这些话太没营养了,随后笑了笑。 “本官同你也无须这般生分。今日你便在此处用膳,陪本官小酌两杯。” 许宣点点头,便应了下来。 随后的说话里,刘守义显得有些热情,谈一些徽州府的风、名人轶事、以及他为官的感受之类的。或许是因为年后就要离开,这个时候算是对自己为官一任,做一番不那么正式的总结吧。 说了一阵之后,老九在桌上摆了碗筷,酒也被呈上来。刘守义先给许宣斟了一杯,许宣脸上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样子。 “假!”刘守义看着他的表情,在对面的地方拿筷子点了点他:“简直做作。你的性子,这样的做派骗不了本官的。今日你我二人,就抛开其他的东西,算作友人之间的谈话。” 他说完之后,伸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个徽酿,是你搞出来的,自从喝了之后,再喝其他的酒就觉得索然无味了。那年进士及第,琼林宴的时候,倒是喝过几口御贡。比起眼下的徽酿,怕是也有不如的。”他说完之后,望着许宣,微微笑了笑:“你说说,那个番薯是怎么回事?” 许宣看了刘守义一眼,随后有看了看一旁的老九,笑着摇摇头:“鸿门宴?” 听了许宣“鸿门宴”的比喻,刘守义倒没说什么,老九在一旁瞪着眼睛骂了一句:“混账小子,说什么昏话!” “看来在下今日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还真的走不出这个门了……” 在富山的时候,许宣将“番薯”的事情说出来,最直接的想法便是以此打动余仲堪,直接拿下富山的菜蔬供应渠道。更深一层的目的,其实是说给老九听的。 关于番薯的消息,他自信对方一定会告知刘守义。 一直以来的事情,都让许宣感觉到自己实力的薄弱,尤其是遇到李贤之后,这样的紧迫感就无时无刻不在催促他。眼下他稍稍压过对方一头,那是因为徽州府是自己的主场的缘故。因此,在自己成长起来之前,背后需要一座靠山用来应对很多的突发情况。 就眼下而言,刘守义算是不错的选择了。他为官算得上清廉,为人则是正直的同时也绝不迂腐。算是读书人中很开明的一派,这种人有原则,有想法,有手腕……从花山的事情之上,更是看出他心狠手辣的一面。但是他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头,想来肯定是后来遇到了些意外。 在知道他即将进京之后,许宣的心中也就有了一些盘算。“番薯”的引进,按照原本的历史,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但因为他的缘故,时间上或许能够提前很多,这一进一出,其间若是运作的好,那么利益空间是极为巨大的。抛却经济利益不说,但是政治上的东西,就难以估计。刘守义怕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今日才将他请过来。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有打算的。许宣心中想着这些,不由得笑了笑。 “刘大人即将进京赴任,晚辈就送一份大礼给大人,给大人添一分助力。”许宣沉吟了片刻,口中说道:“不过,此事在做成之前,风险是极其巨大的。希望大人权衡。” 自钱府的晚宴认识刘守义之后,二人的身份虽然悬殊,但是却时时有交集。这个时候,许宣觉得对刘守义有些了解,又仗着老九这一层关系,因此说的话也就稍稍放开了一些。 “此事需要冒险。但是做成了,便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情。”许宣说着,伸手站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吕宋?”刘守义皱了皱眉头:“那边眼下似乎是弗朗基人的地旁……”像刘守义这种真的胸有抱负的官员,对一些基本信息的了解肯定是不差的。大明朝在立国之初,就同吕宋互相遣使报聘,礼尚往来已经很久了。 许宣点点头,伸手将酒水写的字抹掉。随后说道:““番薯或者叫红薯、地瓜……都可以。十多年之前,已经在吕宋种植了。那边现在是弗朗基人的天下,并且已经定下了规矩,不准将番薯种带出吕宋,否则……”他说着,伸手在之间的脖子上抹了一把。 刘守义闻言,又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这些事情,你又如何知道?”刘守义说着,放下手中的筷子,表情严肃地望着许宣:“不要和本官说,你真的有一本记载这些东西书。” 许宣一脸的坦然,前世的经历已经让他不至于在这样的审视之下手足无措。但即便如此,心中也觉得有些麻烦。很多时候,他知道很多东西,但是要以一种什么方式将事情说出来,显得合情合理,不至于让人怀疑……却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情。 生意上的很多事情,在眼下毕竟上不得台面,关注的人群有限,应付起来会方便一些。但是对于刘守义这种或许是大明朝最尖端的一些人才而言,并不是随便糊弄就可以的。 “那本书叫‘马可波罗行记’……好吧。”许宣微微撇了撇嘴,随后轻轻地吐了几个字:“五峰遗宝。” 刘守义的表情陡然一凝,随后才露出一些释然。许宣先众人一步在花山获得了很多的东西,看来,番薯的消息也来自此处了。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自觉把握住了大概,刘守义伸手将杯中的酒饮下去。这些时间里,几个简单的小菜也已经呈上来,才出锅的菜肴,正是下酒的好材料。 “啧……”刘守义喝下一口酒,微微咂摸了一下嘴巴:“那么,此事可成?” “眼下海禁已开,一些商人已经开始在海外进行贸易往来了。可以派人化作商贾,进入到吕宋以贸易的名义将薯种带出来,当然,这个危险性很大。” 刘守义望着许宣一眼,随后说道:“本官并不是贪图什么,只是那番薯若真如你所言,有着那么大的产量,那么对于我大明意义就极为重大了。这种东西,在事先肯定要保密,本官希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你不要再同人提起来。富山那边,知道此事人人,本官做出安排了。” 许宣闻言心中一凛,刘守义在对面笑道:“别紧张,本官还做不出来杀人灭口的事情,无非是将事情做一些粉饰,看起来让人以为是一个笑话而已。做的自然一点,不会让人相信它是真的,也就可以了。” “那么,刘大人为什么相信此事是真的?”许宣闻言,疑惑地问道。 刘守义望着许宣,表情有些似笑非笑:“本官并没有相信啊……” “呃……” “本官只是想赌一次,花山的事情,本官就赌对了……不过再赌一次罢了,横竖也不会输掉什么。” “其实,如果事情是真的,本官自当禀明皇上,由朝廷出面来做。吕宋那边,弗朗基算不得什么……只是怕这个过程中,若是消息传出去,让那边有了应对,可能就会麻烦。因此,还暗中着手吧。” 许宣听着刘守义空中对弗朗基的评价,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天朝上国的观念充斥着所有人的脑袋,即便以刘守义的见识也有些看不起弗朗基。 番薯的消息,也只能是消息罢了,只要事情没有做成,终究没有分量。想了想,许宣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物事,搁在桌上。 “这个是……”刘守义伸出去的筷子顿在空中。 “燧发枪,杀人越货的好东西……” …… “白大夫,辛苦了,用完饭再回去吧。” “呵,不用了,妾身晚间还要问诊,就不叨扰了。” 白素贞辞别岩镇的住户,自摇曳的灯笼下走过去。夜幕降临,灯笼的火光带着几许温润,照在她素雅的背影之上。这几日,除了准备一下开春之后种牛痘的事情之外,问诊也依旧在继续。府衙那边,郑允明还关在里面,因为许宣还没有表态,最终的审判也没有下来。她也不好开口去求情,因此,只是借着探视,见了郑允明几面。 师兄的憔悴,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但是这种事情咎由自取,也怪不到别人身上。只希望经此一事,他能够吸取些教训吧。 她叹了口气,心思稍稍转到别的事情之上。 虽然同许宣没有正式的道歉或是说明,但是富山的偶遇之后,二人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芥蒂了,眼下她其实有些期待,那个春来之时二人说好的种痘计划。 小步走过街道,人群来来去去,她心中想着一些事,随后又走了一段,不知不觉,水流的声音可以听见了。 有人在转角的地方说着话,一些熟悉的词语,让白素贞的神情微微怔了怔。这边因为临水的缘故,深宅的大户人家比较多,相对的,走动的人便要少上一些。素白的身影倚着墙壁,悄然地摸索过去。灯火将她的背影映在有些古旧的墙壁之上,雨后的一些积水将她的裙摆微微打湿了一些。走得近了,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就听得清晰了些。 “今夜……放火……” “临仙楼!” 第312章冬晴晚焰(二) 灯笼的火光在夜色下显得和煦而温暖,星星点点地在城市的黑暗中慢慢展开。某一刻,声音传过来,白素贞优雅的身影猛的一窒。紧接着并没有太多的迟疑,身子朝声音的来源慢慢靠了过去。 她小心地将自己的身形藏在墙的阴影之下。不知道是哪户人家高大的院墙之内,稍稍探出来一蓬桂树的叶子。雨后残留的水滴在树叶间停留片刻,缓慢地凝结成剔透的水珠,随后在重力的作用下落了下来。被灯笼橘色的火光点染之后,水珠沾湿在她微微有些紧张的脸颊之上。 说话的声音明显不同,白素贞仔细听了一阵,能判断出大概有三个人在转角那边说着话,随后也知道身边这家院墙之内的主人是姓李的。 李贤……名字有些熟悉。 白素贞稍稍思索一番,从记忆中找到了根由。在富山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这是同许宣有着过节的一个人。其实更早之前在杭州的时候,就已经听过对方的名号了。她是一个实干的人,因此对于那些高谈阔论的才子,素来没有特别的感受。另外,对于诗词文章,也觉得花团锦簇的样子,没有是你们大用。很多无病呻吟的作品,她觉得作者倒是可以吃药了。因此,李贤同白素贞并不属于一个世界,她因此也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而已,其余的便没有了,甚至连对方的面都不曾见过。 声音来自不同的人,说着关于随后要进行的一些事情,因为院墙的遮挡,看不清几人的面目,但是声音里的恶意则是毫不遮掩。白素贞微微蹙了蹙眉头,袖口中探出的素手慢慢地握紧了。 “桐油已经准备好了,唯一没有料到的是今晚下了雨……”一个声音显得有些犹豫。 “雨势并不算大,眼下已经停很久了。问题应该不大。主要是想办法混入临仙楼之内……随后的事情就好办了。”说话的人大概是主事之人,因此语气中稍稍带着几分强硬。 下一刻,第三个声音有些迟疑地说道:“不会……闹出人命吧?” 随后,就又沉默了。这样的问题听在白素贞的耳中,心情也稍稍提了起来。 过的半晌,先前强硬的声音大概是经过一番考虑,随后才又一次说道:“做得小心一些罢。” …… 风吹过来,白素贞觉得身上有些冷,不由地微微紧了紧身上的衣物。那边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实听到现在,也已经能够听出是喝了酒之后的微醺模样——也不知道那三人是不是为了壮胆才去喝酒的。 大致地内容也已经能够把握住了,显然在除夕之前的这个夜晚,临仙楼正面临着一场已经酝酿成型的危机。 一定要去阻止。 白素贞心中有了这样的想法,但之后要怎样去做,一时间也没有想好。药箱斜斜地挎在她的有肩之上,因为心思情绪都沉浸在谈话之中,右臂稍稍松弛了一下,药箱滑落在地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 “嘭!” 那边转角的地方,交谈的声音陡然间止住,显然开始警惕起来了。白素贞有些茫然地回头朝巷口的地方望了望。这边大户人家较多,因此高墙间隔起来的巷子也很深。先前想着事情的时候,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这个时候她望着远处巷口处的灯火,知道跑出去显然是来不及的。 短暂的安静之后,转角的地方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三人因为先前的声音,准备过来查看一番。 须臾之后,双方便有碰面的可能。 在眼下的徽州府,整体的治安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先前一些泼皮无赖被官府收拾了一顿之后,风气已经变得很好了。今日白素贞主要的目的也只是过来探视郑允明,因此裴青衣并没有随行。 危机就要到来,很明显她是弱势的一方。 但是白素贞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惊慌或是茫然无措的表情。常年累月的治病救人,除了锻炼出极为精湛的医术,也让她能够很好地把握住自己的心态,至少不至于因为这样的突发情况而有太大的变化。 微微叹了口气,她伸手稍稍在精致的脸庞上抚了一把,随后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有些变化。 “哪个挨千刀的,将这个破箱子扔在这里?差点闪了老娘的腰!” 三人快要到得转角的时候,女子泼辣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脚步声因此顿了顿,才继续向前。 “臭不要脸的,不要让老娘知道是谁做的……生娃没有屁眼啊……” 转角的地方,出现了三个人声音。高、胖、瘦……三个人都有着很明显的特征。随后见到的便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在那里双手叉腰,口中谩骂着一些粗鄙的话,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 女子的身段窈窕,长得极为俊俏。但是那满口粗鲁的话语,将她整个人的气质朝下拉了很多,让人看起来极为古怪。 三人面面相觑地看了几眼,那边白衣女子似乎注意到他们,带着几许蛮横的目光望了过来,随后伸手朝几人点了点:“是不是你们?!”声音说到这里,也不等他们回答,立刻太高了一个八度:“回去告诉那个婆娘,老娘绝不会退让分毫,修得做出这些下三滥的事情。以为在路上放上些东西便可以将老娘绊死么?死了便没有人同她争那些家产了?” “嘿,老娘可不是软柿子,她母凭子贵,但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待老娘明年生个小少爷,那些东西,根本就没有她的份。”泼辣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你们这几个狗奴才,擦亮你们的招子,和老娘作对,是没好下场的!” 她说着,脸孔朝天露出几分高傲得不像话的模样。口中不断地骂着,随后扭着步子朝那边几人走过去,路过那掉在地上的药箱之时,还不忘狠狠的啜一口吐沫。完全就是一副大户人家姨太太的做派。 路过面面相觑的三人,女子目光稍稍鄙夷地看了一眼,错身过去了。 第313章冬晴晚焰(三) 擦肩而过,惊鸿一瞥之间,将三人的面容看在眼中。随后依旧保持着颐指气使的态度,又朝前走了一段。身后传来一声“嗤”笑,显然是三人对于她粗鄙狂妄、目中无人的态度有些不屑。 走过转角,身后的三人看不见了,白素贞微微低下头,脸上不可一世的姿态顿时全无了踪迹。虽然之前的一段时间,脸上并没有多少紧张的情绪表露出来,但是心中毕竟是提着一口气的,这个时候,缓缓地吐了出来。 口中骂的那一番话,若是让熟悉她的人听见,大概会惊骇到无以复加。在其他人的眼中,她与生俱来的优雅似乎与那些粗鄙的话语是绝缘的。她谦和有礼的态度,似乎从来不会骄傲,更不会目中无人,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一个样子。但事实上,先前的一番话,以及几乎不假思索做出的姿态,完全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地方。仿佛在这之前,她就已经是这样的角色了。 至于口中的一番骂语,其实也不算是空穴来风。今日在岩镇问诊的时候,深宅大院里一些女人闲着无聊,说三道四的。关于某个富商家中后院起火,家宅不宁的事情,她其实也早已经在心中记了下来。 那三人显然是才从李贤处得了命令出来,大概见到这边横竖没有人,也就大胆地谈论。原本对于白素贞的怀疑,在她骂出那一段话的时候,就已经打消了很多了。 “八成是刘员外的小妾……”三人之中,身形偏瘦的一人,在灯笼的火光之下,露出有些古怪的笑容。 “啧,有钱人的事情,真是说不好。比如我们眼下要做到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余的事情,莫要多想。不过,方才我们平白无故被骂了一顿……啧。” 过得片刻,其中体型偏胖的人目光落在那只散落在地面的药箱之上,口中“咦”了一声,随后面色之上露出几分思索的神情。 “怎么了?”身边一人拿手在他身上撞了撞,疑惑地问了一句。 那人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眉头渐渐的所得越来越紧了,过了半晌,身形猛然一惊,紧接着口中急切的低喝了一声。 “不好!” …… 夜色笼罩在水边,到得除夕,水面上的渔家早就已经放下了事情,准备团圆去了。至于画舫之类的烟花场所,冬天毕竟冷,在水面上吹拉弹唱,虽然风雅,但是终究算不得什么享受的事情。并且,妓女们也是要过年的,因此也已经下船歇下去了。 冷冷清清的水面之上,偶尔倒映着沿岸远处灯笼的火光,火光也不完整,被水波裁剪成粼粼的碎片。 白素贞在河边走过,脚步匆匆之间,只剩下眼角一抹凝重在那里。先前躲过一劫,至于会不会被发现的问题,已经有些无法顾及了,眼下她所要做的事情便是去临仙楼将消息传过去。 不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了防备,终究可以避免掉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但是,眼下她面临的麻烦是…… 她迷路了。 这边临水的地方,是岩镇风水格局最佳之处,聚集了很多的大户人家。她先前行医治病,最先考虑的对象大抵都是穷苦之人,因此这边其实还是第一次过来。当然,也不是没有方向感,如她这种常年行医的人,在辨认方向之上都是有一套的。 只是,最好的方向自然是寻着先前的来路走回去,但这样肯定行不通。于是就需要找一条新的路,这边深宅大院,鳞次栉比,条条深巷阡陌纵横,即便是真的熟悉之人,要走出去也要颇费一番功夫,更何况她如今才是第一次到得此处。 …… “是白素贞?那个大夫?” “你确定?” 一高一瘦两个身影口中惊讶的问了一句,那边胖子稍稍沉默一阵,随后说道:“再仔细思量,大概有八成的把握了……先前同她有过一面之缘,方才这女人虽然气质不同,但是身量确实极为相似的。你们知道我的,平素最擅长的便是认人了。而且,这是个药箱……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声音说完,几人又稍稍迟疑了片刻,随后异口同声地说道:“追!” …… 白素贞走错了几条道,随后折回来,花去了不少的时间。考虑到对方或许已经开始行动了,因此即便以她的心态,心头的也微微有些焦急起来。但即便焦急,也一句一丝不苟地辨认着方向,不断修正着自己的路。 身后传来一阵散乱而急切的脚步声,她脸色一肃,身形朝身边的一条小巷子里隐进去。待到才将身子藏好,先前遇到的三个人从身边急急地走过去,从背影看,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 她屏住呼吸,慢慢的挪动脚步,将身子朝巷子更深处隐没进去。这一次,因为极度小心,到也没有出什么意外。 “这么短的时间,走不远的。” “分头……” 三人商量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过来,随后其中一人说道:“事不宜迟,不要拖了,我们还是赶紧行动吧!” “赶紧行动?”白素贞闻言,面色稍稍怔了怔——是指追捕自己,还是去临仙楼放火呢? 这样的疑惑之后,心头的担忧就深了几分。下意识的想要跟在三人的身后,他们应当是知道路的,只要自己小心一点,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心中做出决定,她止住了后退的脚步,身子稍稍在墙壁上扶了一把,随后便准备跟过去了。 便在此时,墙内人家的狗被吵醒了,猛得吠起来。白素贞皱了皱眉头,远处已经有些远离的脚步声又一次折了回来。 她只好再一次退入巷子的黑暗之中,但这个时候,三人的脚步已经在原先她进来的巷口处响起来。 双方之间,只隔了一道黑暗。 白素贞没有再迟疑,转身朝另一端的出口小跑过去。脚步声在狗吠声里,隐隐约约的。 “在那里!” 三个人跟着进了巷子。 …… 许宣从县衙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星斗漫天。闪烁的群星,使得整个天空看起来很低,仿佛一抬手就能够触摸到一般。看来古人“手可摘星辰”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的。他望着天空的群星,稍稍辨认了几个前世熟悉的星座,突然右眼皮跳了一下……眼皮跳代表不了什么,原因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 “待将接下来的事情搞定了,便洗洗睡吧……”他心中想着先前刘守义被灌翻的样子,觉得有些愉快。 燧发枪刘守义先前就已经知道,但是并没有在意。在他的眼中,这种东西大概也只能算得上一些不和正道的小玩意——这个是眼下最正统的看法,即便刘守义也无法免俗。但是他的优点在于并不迂腐,在亲自试验了燧发枪的威力之后,态度就变了。他来到徽州府,原本是为了花山的事情,当时有人已经许诺过,只要办好了,就可以进京。此前,在得到了任命之后,他心中便在盘算着,进京之后以何作依仗的问题。 县衙里被李贤安插了眼线,到得眼下,其实查与不查关系已经不大了——他已经知道了很多的信息。李贤的来到徽州府,背后肯定有那个人的意思。刘守义背后的人,同那人关系也很密切。因此这个时候也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了。他先前还在担忧进京之后所要面临的一些状况,现在有了燧发枪,只少能在一定程度上给自己增加一些筹码。 在加上番薯的消息,心情就变得有些好了。多喝了几杯“徽酿”,醉的有些不省人事。 许宣在一家茶楼的门前站了站,到得除夕之前,茶楼也没有了多少生意。方元夫在楼上探出身来看了他一眼。 随后他踩着石阶慢慢走到二楼的位置。这里视线不错,朝远处望过去,恰巧能见到江面上那只停泊了很多日子的巨舟。 方元夫将一杯茶推到许宣的身边,随后说道:“先前郑允明的事情,药池公觉得过意不去,因此答应了你的请求,又请了家师一次。所以这一次师兄弟们又得为你跑一趟了。”方元夫说着,目光朝远处的江面望过去,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后笑了笑。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许宣将茶水上的热气吹开,稍稍喝了一口,茶水带着涩味,缓缓刺激着味蕾。随后他也将目光投向江面,徐徐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瞄准的手势。 “砰!”他口中这般说道。 这样的声音之后,过得片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错觉,那艘静静停泊的巨舟竟真的倾斜了一下…… 远处有人传来一阵惊呼。 …… 巷子似乎永远到不了尽头,白素贞小跑着向前,身后有追赶的脚步,以及隐隐约约的积水被踩开的声音。 呼吸有些急促了,但她知道肯定不能停。只是这个时候,一味朝前跑,似乎也不是办法,终究会有被追上的时候。 于是一面跑动,目光一面四下看着……下一刻,她的身形猛然间顿住了。 视线的前方,有些大气的匾额悬在门庭之间。 “许府。” 第314章冬晴晚焰(四) “也不知道事情做的怎么样了……大过年的,烧一栋楼……啧,只是想想就觉得应该会很热闹罢。”宽敞明亮的房间里点着灯火,邓宣明从窗口的地方望了望不远处屋檐之下悬着的一只灯笼,这般说道:“明天,就要启程回杭州了……” “做事的人还是李三留下来的那些。我知道这些人你看不上,但是对于临仙楼他们本身也是有仇的,因此用起来方便。给够了钱,徽州府这边水运便利,要跑路的话大概也不难。真的不行,就往深山老林里躲一阵,待风头过去之后,也就可以重新回来……总之,他们做惯了这些,问题不大的。” “不要扯到我们身上,至少……明面上不要。” 李贤在他身边,借着明亮的火光,在邓宣明说话的同时,将手中的书页翻过一张,纸页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身边泡了一盏茶,热气腾腾的,是上好的黄山毛峰。其实他并不特别喜欢喝茶,但是每每到得需要静心的时候,终究需要做出一些举动来证明一下自己的云淡风轻。因此最好的莫过于看书、喝茶了。只是这样的举动,到得岩镇这边之后,就成了一种时常要做的事情。 “呵。” 目光落在书籍的文字之间,他轻轻地笑了笑,这样的笑声里也不知道有着什么样的意味。 临仙楼这几日的动作太大了,丁正将消息传过来,他沉默了很久,随后便知道,其他的酒楼已经被彻底压了下去。 既然他原本所依仗的财力,在许宣那里根本起不到影响,那么失败便是时间的问题了。这是原本的误判造成的后果,虽然他并非毫无办法,但是这个时候,因为其他的事情,他不得不离开徽州府,于是事情就很难再有转机。 许家的提亲,到得眼下依旧没有结果,但他在一些日子以前,就已经不在意了。以他的身份,想要一个女人,大概也不是多难的事。在杭州那边,不缺想同他联姻,本身又是豪门的家族。 同许宣、同临仙楼的较量,终究是在斗气。这些时间,他也将事情想清楚了,这样的斗气,原本觉得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其实还是因为心中的气量与格局,不足以大气地面临一些挫折,才有的意气之争——甚至很多包括杀人在内的手段,都已经做了。 万两白银流水一般地洒出去,眼下徽州府的酒楼,应该能够算在他的名下。但是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意义,若真的传出去让人知道,大概也只是觉得有些可笑罢了。他李贤的天地,原本就不该是这样的地方。即便真的想要经商,花了那么多的钱,如果不是囿于一场意气之争,其实是可以做的更好的。 这个时候,终究是承认自己心性上的某些不足,因此也算是收获的一种。虽然这样的想法,或许也只是自我安慰,但也算是真实的。 但即便知道是失败了,也不可能就这样算了。不择手段的做事情,他也是会的。至于结果或者影响,呵,自己横竖就要离开了,哪管它洪水滔天呢? 假如临仙楼不存在了,那么一切都将终止。 对于这个决定,丁正那边是犹豫的,但是眼下也由不得他们,临仙楼若是还存在,那么整个徽州府的餐饮业的未来,也就可以看到了。他们自然也不甘心,因此即便迟疑,最后也只能点头同意。 后半夜,可以去看一场盛大的焰火,然后…… 就离开吧。 李贤将书籍又朝前翻了一页,拿起身边茶盏的时候,才发现茶已经凉了。 …… 有马车从许家的偏门奔驰而出,随后有家丁下人们跟着跑出来,黛儿和云珠在那边紧张的呼唤一阵。铁桶、木盆之类的东西碰碰撞撞夹杂在一起。众人原本都已经睡下了,但是因为一些将要发生的事情,还是一起动了起来。 “要快啊……”黛儿急切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从轰乱的脚步声里隐约传过来。 匆匆忙忙的声音回荡在巷子里,随后到了灯火灿烂的正街之上。行人们偶尔还有一些,小贩们倒是已经不见踪影了,因此不算拥挤。 “白大夫,妾身信得过你……若此事属实,那么就太大了。我等要尽快赶过去。其他的话,随后再说了……已经差了人去报官,希望还来得及吧。”马车之中,许安绮整理着有些凌乱的妆容,口中这般说道。 “如此,多谢许小姐了。” 白素贞透过马车遮帘的缝隙,望着一地隐隐绰绰的灯火影子,将头低了下来。车轱辘在平整的街道上穿行,并没有太大的颠簸,但是心情却是七上八下的,有些忐忑。许家同许宣的联系,即便她没有去刻意打听过,这些日子下来,终究知道了一些。因此最终还是躲了进去,找到了许安绮将事情做了一番简要的交代。因为自己的身份问题,对方并几乎没有怀疑。但是看着少女紧张得不得了的表情,白素贞举得,之所以相信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这事情同许宣有关。 只是耽误了这些时间,已经能够让人做很多的事情了啊…… “汉文,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许安绮在她对面的地方,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 丁正在自己的书房里静静地坐着,他的生活比较规律,如果没有必要的应酬,在往常的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睡下了。但是今夜烦躁的情绪,让他并没半点睡意。 即将发生的某些事情,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某一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良久才缓缓地吐出来,气流冲撞在身边的蜡烛之上,火光稍稍闪烁一下,随后“噗”得一声熄灭掉了。这样之后,也没有心情再一次将其点燃。 其实事情本没有必要到得这一步的,做生意的人,竞争是一方面,但终究是为了赚钱。这些年丁正不是没有遇到对手,就比如胡毕言,他经营的金风楼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给玉屏楼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甚至玉屏楼自身的经营也出现过几次问题,但是在商业的范畴之内,这些问题总归能够找到应对的办法。就如同眼下,其实向临仙楼做一番妥协,或许也能将危及稍稍缓和一下。但是,问题在于,很多日子以前这些事情就不由他来做主了。 当时李贤的万两白银的筹码压下来,他承认,自己有些迷了心窍了……那些许诺,眼下看来,其实像是个笑话。 硬着头皮走下去吧,只希望,不要闹出人命来…… …… 在快打烊的时候,临仙楼里来了一些顾客,满满地凑了两桌,吵吵闹闹地点了一桌的酒菜。按理来说,到得除夕之前,这样的消费总归是少的。但是以临仙楼如今的口碑,上门的生意不可能不做。于是厨子们稍稍抱怨两句,还是进到厨房里张罗了起来。 柳儿在后院的地方,注意到楼里的客人,觉得这个时候还有这么多的人来,倒是有些奇怪了。 前些日子,她离开了岩镇,回过一趟家。原本是满心高兴地回去,但是结果并不愉快。大哥被人设局,欠了赌债……事后来看,设局之人大概是牛二了。因为,最终也是他为大哥解了围,至于条件便是自己……这个她自然不不同意的,家里面的意思也是让她避一避。到岩镇这边求些帮助什么的。 因此,虽然临近除夕了,但依旧是赶了回来。 今夜早些休息,明日……就能够见到许公子了。 她心中如是想着。 …… 顾客的打扮有些古怪,面上稍稍做了遮掩,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样子。每个人身边都带了一些坛子,不知道里面装得是何物,但是岩镇这边原本就有着很多的行商。除夕临近,回来过年每日都有很多,因此也算不得奇怪的事情。 热热闹闹的场面,吃菜喝酒,谈天说地,当然也会划些酒拳,同平素也没有任何不同。小二们打着呵欠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心中想着明日除夕临仙楼全体休假的事情,因此没有注意,顾客之中有人彼此拿眼光示意了一下。 两桌人自顾自地热闹,自然也就不用特别费心地服务。一些小二们稍稍走开了,明日就是之前说的休假,虽然对于这个词的概念有些搞不清楚,但终归知道是不用再来上班。一些家里离得远的小二们,已经开始收拾盘缠,准备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家。这一年的收获是殷实的,这个年也应该会过得很好。心中这样想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酒气里,有些异样地味道传出来,起初还不曾注意。味道越来越重,一个小二恰巧路过,疑惑的偏过头,见到一群原本在吃喝的客人,都已经起身,在临仙楼里到处忙活。将一些坛子里的东西朝四周泼过去……见小二望过去,那些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 茶楼之上,客人越来越少,只有临窗的地方,许宣和方元夫两个人。 惊呼的声音从水边的地方传过来,那艘巨舟,或许是因为主人为了炫耀的缘故,刻意停泊在特别醒目风位置。在岩镇高处的很多地方,只要放眼远眺,都不会忽视它的存在。对于这种象征的财富和身份的水运工具,或者羡慕,或者嫉妒,又或者熟视无睹……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单单是将船沉了,可没有什么意思。里面还有很多的好东西……”许宣将一粒花生米扔在嘴里,总结或是预言一般地说道。那边惊呼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多附近的人开始朝水边聚集过去了。 “意义或许不大,但是在除夕之前,这样的麻烦也不算小了……我的仇富心理可是很重的,这样好的船,又不是我的,当然要毁掉才舒坦……呵。”许宣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我已经打听到他们明日会离开,因此这样之后,怕是要人在囧途了……”他说着,伸手朝那边指了指:“快看……焰火。”声音有些赞叹:“这么大……真是好看。” 远处的地方,一篷巨大的火焰从舟上升腾起来,河风稍稍一吹,火焰陡然间变大了。被水面倒映着,一时间分不清哪里是界限。 尖叫声传过来,聚集的众人齐齐地发出惊呼,有人从舟中朝下跳。 “噗通!”“噗通!”“噗通!” 事情发生的极为突然,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简短的时间,除了本能的做出一些回避或是惊叫,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巨舟需要的吃水深度也较一般的舟船自然要多,因此即便是停泊,离码头其实还是有很远一段距离的。一些守在舟中的邓家、李家下人们,落入水中之后,迫不及待地朝岸边游去。身后的火焰,水中倒映着的火焰,睫毛上沾湿的水珠折射着火焰,于是便觉得仿佛身处无边的火海之中…… 也有些人已经清醒过来,这样的人大多数是岸上的旁观者。舟在水面上,发生一些小火灾的情况或许是有的,但是很难到得眼前这一步。四周都是水,但是火焰从船身开始,蔓延到水面之上,在水上铺开一大片——隔得远一些,都能看清楚,这些浮于水面的火焰并不是倒影。因此就能知道,船身给人泼了桐油之类的东西了。这样之后,有些震惊的想法就变得很自然——人为的火灾,背后的含义中自然更令人好奇。 船被人凿开了口子,一些水灌进去,整个船身从船头出开始倾斜。原本舟中之人还试图将一些贵重的东西抢救出来,但是随后铺天盖地的火焰,这样的举动就变得极为困难了。 “快!快!银票……”声音起先试图努力挽回什么,待到后来察觉到事情不可为之后,就带上了几许哭意。 “五千两啊……” 声音传到岸上,让围观着众人不由得也齐齐哀叹了一句。 一些划水快的人到了岸边,在围观众人的帮助下,狼狈地爬了上来。随后趴在岸上吐两口水,回头望着满天的火光,不争气地哭出来。也有人很快反应过来,当下认了方向,便去报信了。 居住在附近的居民,有些善心的,已经拿了一些干爽的衣物以及热水过来救助一番。还有一些人,大概平素就见不惯这些仗着杭州贵人的身份,目中无人的下人们。巨舟的沉没,或许是已经诅咒了很久的事情,今日得以实现,反倒觉得有些惊呆。 说话的时间,整个舟的前半部分已经完全沉在水里,压地水浪朝岸边涌了过来。一些大团的火焰被冲散,随后变成零零落落的小火。桐油燃烧起来,落在水里,不断发出一些“呲呲”的声响。 丰乐河水的对岸,几个脑袋从水中冒出来,慢慢的游到浅滩,一只小巧的渔舟已经等在那里。 …… 临仙楼外,高、胖、瘦,三人的身影站在那里。 “还好在追那娘们的时候,一面也做了安排……显然她还不曾过来通知。” “那么,动作快一点吧。” …… 牛峰将口中的芦苇吐在一边,口中抱怨了一句:“冻死人了,这一次没有一百两可是不干的。” 老六爬上渔舟,在牛峰的肩膀上稍稍拍了一把,大概也是赞同了他的说法。几个人默默的进到舟中。 渔舟之中,传来女子的声音:“有点想将那家伙杀掉了。” 这样之后,短暂的安静了一下,舟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在换衣服。郑婉仪走到船头,隔着江面看着远处的火光。 “救火、救火、救火……” “用水,用水啊!” “快去找水!” “四周都是水啊……” 凌乱焦虑甚至有些可笑的呼唤声,显然是慌乱到了极点才有的反应。郑婉仪听了片刻,不由得嘴角抽搐了一下。下一刻,她望着河对岸的某个地方,微微“咦”了一声。 牛峰换了干爽的衣物走出船舱,正好听到郑婉仪的声音,于是问道:“怎么了?” 女子面无表情的朝对岸某一处指过去:“那里!” “呃……” …… 临仙楼里,火光亮起来的时候,小二们还未曾反应过来,因此表情显得惘然。但是片刻之后,终究意识到什么,才惊呼着朝外面冲出去。 “走水啦!” 原本的一些客人,也趁势退了出去。慌乱之中没有人在意一个地面上躺着的,已经昏迷不醒的小二。他的额头上,有一丝血迹渗出来,显然是遭了重物的袭击。 眼下的房屋虽然有着青砖黛瓦,但是终究是木质结构占了主导。古代建筑最大的问题便是防火,无论是皇宫大内,还是寻常人家,都有着同样的困扰。这个时候,又被泼了桐油,火势一下子就蔓延上去,随后烧撩着一些装饰所用的帘子,窗纸,,慢慢地将一栋楼笼罩了…… 整整一条街被惊动,人们跑出来,在街道上聚集,随后望着不远处临仙楼冲天的火光,只是呐呐无言。 这样大的火……已经没有救助的可能了。 柳儿在屋内睁开眼,冲天的火光,让她觉得有些惘然。 第315章冬晴晚焰(五) 水火无形。 冬日里的气候又比较干燥,虽然方才下了一场雨,也只是将表面润湿了一些。这个时候火从内部烧起来,吹一阵风过去,火势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扩大了。即便后世,一栋建筑物烧起来,也算是大型的火灾了,要处理也是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何况眼下。在这个时代,应对火灾更多的是在预防之上,待到真正烧起来的时候,大抵也是无法可想的。 在中国的历史上,防火似乎是一件与种族文明几乎同步的事情。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些记述之中,就有过将泥灰涂抹在、覆盖在草、木等易燃物表面,用以防火的法子——《墨子》、《左传》等著述中均有过记载。 继之而起的是夯土筑墙使用砖石、用墙体隔火办法,这是一直延续使用的。北宋时候还有《营建法式》这样的书籍,算得上是古代消防领域的专著了,其对防火建筑有专门规定的尺寸标准。 但是这些标准,在民间建筑而言,一般是很少见到的。主要是用在皇城之中的銮仪卫仓库,用以保存皇帝、皇后的銮驾仪仗,每隔七间就空出一间,用三合土填实,直至房顶,形成一堵几米厚的隔火墙。后宫之所以有“三宫六院”之分,除了等级观念之外,更主要的目的其实也是出于防火的需要。 另外,古代城市中建立防火安全间距、消防通道,也是古代城市防火的重要手段。西汉时的长安,建城有专门的消防规划;唐代以及眼下的大明,长安城中主街道以及宫城前横街宽度都极为夸张,这一方面自然是威严的体现,但是防火的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已经很小心了,但是明代宫中有三大殿曾发生三次被烧的情况,最后依旧是用加大相互间距的办法来防火。 值得一提的是,在诸般建筑风格之中,徽州的民居,用于防火的马头墙高出房顶,成为一大特色,在预防火灾之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因此,这样的建筑风格,即便在后世也保存了下来。 但是眼下这场大火的原因是人为的,那么也就不能按照一般的防火标准来丈量。 寒冷被陡然窜起的大火驱散了,但是人的心中并没有因此觉得温暖。临仙楼的小二们从里面跑出来,火光照应在他们的惊魂未定的脸上,心中都是冰凉一片。眼前是酒楼是他们眼下安身之所、是讨生活的地方。火势才刚刚起来,就变得很大,眼下即便反应快,但是能带出来的财物终究是不多的。古往今来,即便很多深宅大院的豪门旺族,因为一场火灾而覆灭或者一蹶不振的都不再少数。 不论明理暗里,即便临仙楼先前所面临的危机,在小二心中其实也没有什么。钱可以慢慢赚,今日赚不了,可以摆到明日,今年赚不了,待到来年,终究是有可能的。但是望着被熊熊火光吞噬的临仙楼,他们有些不知所措了。赖以生存的东西,眼下正遭到灭顶之灾,这样的结果很难接受,于是面色都露出几分哭意。 “救火啊~~~” 即便知道已经是徒劳了,但是仍旧在做着一些努力,口中这般凄厉地呼号奔走。只是因为事先并没有料到这样的大火,完全是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即便有心,也没有办法做出有效的应对。 临街的一些人家或是店铺里,人们倒是拿了一些盆、桶之类的器具,装了些水,朝那火中泼过去。“噗嗤”的一声响声之后,火焰只是稍稍暗了片刻,但是随后“轰”得一声,窜得更高了,也更亮了——原本就是作为生活起居用具的脸盆水桶,这个时候面对滔天的火势,说是杯水车薪,完全不为过的。 夜里有风吹起来,吹乱人们的发梢,吹得男子衣襟摇摆,女子衣袂飘飘,原本可以带来一些闲趣或是雅兴的情景,在眼下却将人们原本就沉重的心情,朝更低的地方拉了过去。 不知道哪一颗火星被风吹着溅到了附近的布行,梁柱上开始冒着起了一阵浓烟,虽然还没有完全烧起来,但这样之后,火势就开始有了朝四周蔓延过去的趋势了。而这种趋势变成现实,大概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得了了啊…… 在意识到这些之后,人群的慌乱开始蔓延。这时候聚集过来的人们,大都住在附近,因此这场大火最终造成的局面,同他们的切身利益关系很大。有妇人家承受不住了,“嘤嘤”得一边哭起来。她男人偏偏头,起先大概是想要骂一句的,但是火焰的温度撩在他的脸颊上,他的嘴唇在火光中明显抽搐一下,终究还沉默下去,只是双手死死地捏成拳。 “贼老天……” 有些人祸,在眼下没有力敌的可能,其实也与天灾无异了…… …… 临仙楼的厢房里,柳儿惘然地望着外间腾起的火焰,猎猎的声音即便隔了门窗也听得清楚。外间人们的惊呼声,跑动声,水泼在火中被蒸干发出的“呲呲”声,也隐隐约约地传进她的耳中。 少女修长身影被火光映照在窗纸之上,窗纸随后被烟熏黑了。烟冲一些被火星撩起的洞眼之内钻进去。 “咳、咳……” 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 茶楼之上,许宣的目光从另一侧敞开的窗口望过去,那边天空被染红的大半。灯笼的火光在这样的情景里显得微不足道了。 心中的愕然体现在他的举动之上。他怔怔地站起来,身子稍稍趔趄一下,随后用手撑在一边的桌子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边…… 眼下的岩镇在他的心中早就形成了格局,即便闭着眼睛,也能分清楚东西南北。 那边…… 是临仙楼的方向。 精致典雅的酒楼正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声音,他似乎听到了。 方云夫身形猛得一动,飞掠到窗边,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其实一些情况,早就已经看清楚了的。他的脸色因此变得极为惊骇。茶楼两侧的窗户都敞开着,两边都有着冲天的火光,都传来鼎沸、喧哗的声音。他一时间也变得有些惘然了。 …… 李贤将窗户推开,手中的书册被扔在一边,目光朝那边临仙楼的方向望了过去。半边的天穹都是红彤彤的模样。 “登高望远,这个……应该算得上喜庆了吧。”邓宣明走过来,站在李贤的身边,口中说道:“大焰火~~~” 李贤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笑声从他的口中发出来:“呵。” 在杭州,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从来不会涉及商贾层次的斗争。这些事情,离他比较远。而朝堂之上的斗争或许更加惊心动魄,但是以他的身份,眼下暂时也无法触及。至于诗文方面,这原本就是他擅长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到了岩镇之后,针对临仙楼的举动一直没有停过,明里暗里,无论是生意场上的合理竞争还是背后的暴力手段,都用过了。但是那边随手就能做出应对。这些日子以来,他算是尝到了此前都不曾遇到过的憋屈。 但总算完结了,不论失利多少次,只要最后能赢,那也便够了……所谓笑到最后,大概就是这般。虽然手段不见得光彩,但是手段这种东西,大抵也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已。 “你死我活……” 他口中低声说了一句,对眼下的事情下了一个定论。这时候底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轰隆隆地有人上楼的声音。 “大事不好啊……” 隐隐约约的,李贤似乎听到有人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搞不懂,眼下哭声明明在临仙楼那边,为何自己这里也有人哭起来? 房门随后被人从外面猛得推开,那个张姓的管事带着几个下人冲了进来。巨大的声势,将烛台上的火光冲得摇摆不定。 李贤的目光望过去,敞开的房门映出远山的轮廓,山下便是岩镇昼夜东流的丰乐河水。但奇怪的是,那边的天空,也是明晃晃的红色……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眉头猛得一颤。 “少爷啊……” 风呼呼的吹,岩镇南北的天空,皆被火光映红了…… 茶楼之内,许宣回过神来,随后偏了偏头,声音轻轻的说了一句:“英雄所见……” “还真他妈是略同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人已经朝屋外急急地朝楼梯口过去。 “救火啊~~~”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下了楼,奔行在街道之上。 …… 柳儿用袖口掩着鼻子,小口小口地换着气,火焰一时还烧不进来,但是最麻烦的是屋内的浓烟。只是短短的一阵,她的眼泪就已经流下来了——不知道是被那烟雾刺激,还是因为心中害怕。 没有办法了么? 泪水模糊了视线,随后她伸手摸了一把,清明了起来,但随后又有泪水溢出来。眼中的世界开始随着火光摇曳,恍恍惚惚的。 近来的生活里,似乎总是刺激,她在先前还差点死了一次……那一次只是差点,但这个时候谁来救自己呢?少女心中想着这些,显得有些颓然。 她面对着屋壁缓缓地做了下来,铺天盖地地火势,已经很近了。早知道就不回来了……但是下一刻,下意识地又摇了摇头,若是不回来,那么嫁给牛二么? 怎么可以! 但……自己回来,都还不曾见到他呢。 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墙壁,突然想起来,先前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洗浴的,浴桶的水还没来得及倒掉…… …… 临仙楼的街口处,驶过来一辆马车,火焰吞噬着天空,这个时候也无人在意。人群忙着救火或是避火,杂乱喧嚣的场面,不断地渲染。马车很快被人群堵住,走不通了。许安绮急急地挑下马车,望着不远处的火海,大大的眼睛因为惊呆一时间忘记了转动。白素贞在她的身边,自责般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无法避免。怨自己大意,躲避那些人花去了一些时间,后来进到许家,通报、解释又是一通消耗……如过不是这样,或许是来得及的。 但自责在眼下并无用处,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情绪驱赶掉,随后从车厢里费力地拎了一桶水出来。水装得很慢,因此移动起来就很吃力了。但是眼下火已经蔓延开了,也不须要找特定的地点,于是随手舀一勺泼出去。 “噗嗤。” 这样灭火的效果…… 呵,哪里又有什么效果呢? 但是她脸上带着几分坚毅,并没有颓然或是沮丧的情绪,一瓢瓢水就那样不断的泼出去。许安绮在一旁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疑惑,这样的大火,又有什么用呢?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个毕竟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火会一直烧下去,或许会蔓延到整条街道,待到天明兴许都烧不完罢……这样之后,这里会是一片漆黑的废墟,很多人因此落泪心伤。 但这些都是无可避免的后果。 “姐姐……” 身边有人叫了她一句,许安绮转过身,那么李既安住着拐杖站在不远处。鲁氏被人搀扶着,口中呼天号地的。这个时候,除了表达一些心痛之外,也确实无法可想了。 “姐姐……”李既安又唤了一句,他并没有哭,火光映在他显得稚嫩的脸庞之上。随后他低下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要去救火了……”随后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随着李家过来救火的人朝火海边靠了过去。 …… 在丰乐河的彼岸,可以见到两团冲天的火焰,其中一团因为巨舟即将沉没的缘故,已经开始黯淡下去。郑婉仪指了指远处,随后拍了拍手,表情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这般笑了一阵,她突然皱了皱眉头,不情不愿地说了句:“我们过去吧……” “嗯,去帮忙。”牛峰点点头,将撑船的竹竿拿在手中调换了一个角度。 “哪里的话,我们只是去看热闹罢了……” …… 许宣在临仙楼前的街道口歇了一阵,长长的一段路,几乎是一口气跑下来,这个时候体力也算到了极点。他一边干咳了几声,一边对身边的方元夫说道:“你先过去,救火……” “可是……” 方元夫自然不是不愿意出力,但是眼下情况,即便真的想要救火,也无处使力了。 他的话才出口,许宣望了他一眼,将他的话打断了:“方兄……” 方元夫于是点点头,朝着火场过去了。许宣狠狠地吸了口气,抬起有些疲惫的脚步跟了上去。 声音从方元夫的身后传过来。 “早先装修的时候,就考虑过火灾的问题。临仙楼里面最主要的几根柱子,都成了石制的,因此大面积的坍塌大概不会出现。其余的很多木料,很多都是上好的楠木,很耐烧,应该能支撑得久一些。眼下需要做的是将四周的火扑灭,千万不能让火势蔓延了。”许宣喘着粗气,赶了上来,说话的声音有些紧张:“烧至于其他的东西,也无法抢出来。主要是人……看看有没有谁在里面。” 房屋以及设施烧毁,这算不得大事情,横竖也就是一些钱。但是若是人出了事,那么就无法交代了。许宣虽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眼下事情因他而起,因此终究也要讲些良心。 其实很多人也早就在做这些事情。中心处人为的大火无法扑灭,于是就将有限的水泼浇在四周毗邻的建筑之上,火势因此稍稍被遏制了一些。原本这样的举动其实也很难达成,但是许家的一众下人拉来一车车装满水的木桶,因此算是帮了很大的忙。 许宣见到了白素贞,女子素雅的脸庞上已经染上了一抹灰黑,许安绮在一旁不断地指挥着,那边李既安将一瓢水朝火中泼过去。 对于在此时见到白素贞和许安绮,他有些疑惑,但是如今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多一个人,总归是多一份助力。 许安绮见到许宣,努力遮掩着心头的担忧,冲他点点头:“汉文。” 白素贞抬眼见到许宣,勉强地笑了笑。 暂时接受现实的人们,一面做着救火的举动,一面交谈着。 “顺子和柳儿姑娘还在里面……”一个小二将拿来不知谁家的扫帚在扑打着火,那扫帚很快也被火点燃了,随后扔在一边,口中这般说道。 许宣正巧从说话的人身边经过,闻言身形一滞,随后反应过来,猛得将身子转过去,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 “你说谁在里面?” 森冷的目光之下,小二呆愣着一时间忘记了回答。许宣双手猛得一送,将那小二推倒在地上。 “你他娘的说谁在里面?” “顺子还有柳、柳儿姑娘,没有出来……”小二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说到。 许宣转过身,目光直直的望着冲天的火光,火光点燃了建筑的门窗,点燃了屋梁,点燃了楼榭,也将许宣的双目点燃了。短暂的沉默之后,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举起身边的木桶,将剩下的半桶水从头上猛得倒下来。 “哗啦……” 第316章冬晴晚焰(六) 眼下即便是暖冬,但是浑身被水淋得透彻,终究还是有些冷的。夜间的风吹过来,也不由得会打一个哆嗦。好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温度甚高,多少抵消了一些刺骨的冷意。 许宣将木桶扔在一边,随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并没有再多犹豫,抬脚便要冲进临仙楼里。方元夫将手中的两桶水泼向大火之中,偏头见到许宣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汉文,你这是做什么?” 急切的声音在眼下嘈杂的环境里并不明显,白素贞闻言,惘然地抬起头,见到许宣的模样,表情微微呆了呆,随后便也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了。 “汉文,不可!”许安绮指挥着身边的下人们忙活,话才说道一半,见到许宣的举动,就将原本说话的下人扔在一边,朝跑过来。这时候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想法已经被抛在一边,她只是拉住许宣的衣袖,面容上的担忧表露无遗:“火太大,进去会送命的~~~” 太过混乱的场面里,许宣只能见到少女嘴唇一开一合,声音之类的听不大真切。但是从她的表情上,其实也就大概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这时候,他才开始迟疑了。 火焰烧断了一根梁木,“轰隆”一声栽了下来,巨大的俯冲力量将中心的火焰压着朝四周不断翻涌过来。四围救火的人群,惊叫着退开了一些。 许宣目光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一幕,脸色平静地有些可怕。如果单纯从利弊的角度来分析,该如何选择,其实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这样的大火,即便后世的灭火设施,大概也要费一番很大的力气才能扑灭,随后还可能作为新闻的头条。虽然眼下身上泼了些水,但是在这样的温度之中,其实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进去就是凶多吉少! 但是即便知道,有些事情,还是要做的……并不单单是因为柳儿在里面的缘故,即便此刻火海之中是一个陌生人,他都有去救的理由——眼下的大火扑不灭,那么终究要用一些行动,证明自己是努力过的。 沉默了片刻,许宣转过头:“拿水桶来!” 巨大吼声响起来的时候,火焰翻卷出猎猎的声音。 …… 柳儿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厢房的墙壁,临仙楼自先前扩建之后,将一些主体的建筑连在了一起,先前某根横梁被火烧脆了之后,承受不住压力断掉了,除了一些瓦片轰隆得砸在地上,也带着整个建筑微微震动了一下。厢房虽然也用了砖,但是主体还是木制的结构,因此受到横梁的动摇之后,就有些不太稳定了。 浓烟弥漫在房间之内,在头顶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团,只有在最底层的地方,还保留了一丝新鲜的空气。随着时间过去,这样的空气也会越来越少。眼下高个少女小心地蜷缩着身子,修长的双腿并起来坐在墙脚的地方。眼泪流出来,这一次能够确定是真的害怕了。 哭喊在眼下的环境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外间的人们即便听到了,也没有进来救助的可能。因此,过了一阵,她还是努力地用袖口在脸颊上抹了抹。 临仙楼作为李家祖上的产业,也有了不短的历史。在建楼之初,这边的厢房大概偷工减料了一些,因此算不得牢固。后来许宣装修临仙楼的时候,注意到这样的问题,也进行了一些修缮,只是格局已经形成,不好做太多的改动,因此本质上也没有牢固多少。大火焚烧之后,楼房可能会全面坍塌,如果不能在这之前跑出去,那么就有着被活埋的危险——这是很简单就能做出的判断。 但这种危险的另外一面,大概是唯一的机会。 墙体已经开始不稳定了,只要再有一根房梁断掉,自己就抓住机会将墙推倒掉,如果能到得隔壁的地方,在浴桶里躲上一阵,存活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很多。 不论是谁,在眼下的环境里,求生的渴望都大过一切。 自己都还没有嫁人,不能就这么死了……柳儿心中想着这些,似乎多了几分勇气。 …… 丁正的书房里漆黑一片,事先已经将下人们打发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但是即便没有人来打扰,门窗毕竟无法完全隔绝声音,远处一些零零碎碎的吼叫声还是能够传进来。 他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知道临仙楼纵火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眼下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有些情况,多少能够猜到一些。 他自年轻的时候就在经营着自己的酒楼。徽州府各种行当之中,酒楼自然不会是最赚钱的,但那确实是他所喜欢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所想的无非是生意更好一点,钱赚的多一点。后来玉屏楼在他的操持之下,确实做得很好,但钱财变成了数字,其实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兴趣这种东西,能让人保持激情,但时间久了,热情减退,也可能会让人厌倦或者疲惫。虽然是小小的酒楼行业,但是竞争起来也很激烈。即便疲惫了,因为名声、因为野望,或者因为玉屏楼积累的成绩不能丢掉,或许还有些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半辈子的时间都花在上面了,除了经营这个酒楼,他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一直坚持做了下来。 在他刚开始做出一些成绩的时候,临仙楼就默默地偏安在角落里,中规中矩,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大的名声,但也不算差。老李家同他的祖上也有着一些交情,原本的李掌柜和他几乎平辈,虽然往来不多。对于他的死,丁正唏嘘过一阵,还亲自上门悼念一番,只是并没有多少悲伤。那个时候,临仙楼在他眼中依旧是可有可无的,李家的遭际只不过让他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但是后来情况不一样了,有人接过了临仙楼。这样之后,大张旗鼓地开始新的经营。他知道那样举动背后,银钱的投入巨大,巨大到根本无法回本,因此起初是有过不屑的。但是随后临仙楼的一通乱拳,借助墨展将人气提升到一个高度,随后酒水、菜肴、服务……每每都有特色,效果就出奇的好了。虽然他不至于嫉妒,但是多少开始警惕起来。 做生意,原本都要留有退路才对。后来他心中的某些恶念被李贤点燃,才一次次的不留情面地下手……那些手段,是原本的自己该去做的吗? 许宣断了自己的菜蔬供应渠道,但是这又怨谁呢?不如对方,可以学,被压下去了,只要努力,终究还有爬上来的一天,反正钱已经赚够了。走错路了啊,这个时候甚至无法回头。 那个所谓的虚名,那些利益……终究是丢不掉啊。 恶念…… 呵。 某一刻,他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痛楚自头顶传来,但是心情并没因此平复。过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房门边上。伸手想要开门,但是手伸到门边的时候,迟疑了一阵。但随后还是狠狠地将们拉开。 “来人呐,随老夫去救火。” …… “用水,用沙,用东西拍打……总之不要放弃灭火……我进去了。” 许宣最后还是进到火场里,虽然谈不上高尚,但是生死的问题,这个时候确实也没有再去考虑了。冷水打湿了青衫,他用湿布包裹着脑袋,左手护住眼睛,右手提了一桶水,就那样冲进火中。 很多人望着书生的背影,呐呐无言。 许安绮在他的身后,猛得用手掩住嘴巴,才不至于哭出来。 种种感受,大概也只有身临其境,才有切实的体会。 …… 火中的临仙楼已经不再是熟悉的样子,已经燃烧的桌椅板凳,在灼热的空气之中望过去,稍稍显得有些扭曲。这个时候,浓烟熏着,睁眼变得极为困难,即便嘴巴已经被湿布掩住,他依旧能够闻到焦糊的味道。 许宣弓着身子摸索着进去,这样的举动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着飘起的浓烟,另外也不至于使自己的动作太过迟缓。“轰”的一声,一条横梁脱落下来,砸在他身后的地方,这个时候,连惊恐都变成了一件多余的事情。强大的心理素质,让许宣连眉头没有皱一下。 视线里,似乎有人躺在地上,他小心地靠过去…… 那人躺子啊地上,面目已经烧得有些变形了,身上的衣服也被火焰撩成炭灰。身子压住的地方,倒是有些布料幸存下来。许宣蹲下来,将一块布料扯下来,目光静静地看了看,随后又落在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上面。 布料也是熟悉的…… “顺子……”许宣低低地说了句,随后站起身来,摸索着朝厢房的方向过去。火中又传来一阵凄厉的断裂升,借着视线的余光,能够见到摇摇欲坠的一只横梁。 跑…… “轰隆!” 整个临仙楼又猛得震动了一下,柳儿一直在等着,几乎在震动的同时,她的身子猛得朝墙面撞过去。 哗啦…… 头顶上一阵瓦砾的尘土。那边一根木柱直直的砸下来,压在她的裙摆之上。先前她就在那里的,若是慢上半拍…… “咳、咳……”烟尘吸入进去,不可避免的剧烈的咳嗽,呼吸还没有平复,身侧一阵火焰的巨浪涌动,灼热的感觉在那之前就传过来了。 下一刻,火焰压在她站立的地方。 …… 河水将巨大的舟身吞没了一半,舟是在是太大了,停泊的地方水也不算深,因此露出水面一截。上面的火焰依旧在烧着,远远望过去,就像水面上被人点燃的火把。邓宣明在窗边站了一阵,随后将窗户狠狠一摔。脸色因为惊骇,变得有些惨白。 “那船……”他咽了口吐沫,想起这艘巨舟的来历,随后面色发苦:“我大概要死了。” 这样的舟船在眼下便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即便是巨富之家,也不是轻易能拥有的。家族的东西,原本就是私下拿来用的,眼下出了事情,自然也是算在他的头上。 临水的宅院里,忙忙碌碌的景象。 李贤脸色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着摇曳的烛火看上半天,其实已经没有焦点了。身后的敞开窗户,被远处来自临仙楼的明艳火光照亮,但这个时候,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先前他了去前窗,目睹了沉船,随后就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张姓的管事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去吩咐着事情。下人们打起情绪,将一些木箱之类搬出来,小心地在院子里堆好。在李贤看来,这些举动其实已经没有必要——最重要的一些东西走已经转移到船里,原本是等着天亮就离开的。 怎么……搞成这样? 这一次,算是平局吧。但是平局其实就是输掉了,那一艘被毁掉的巨舟,背后的价值难以估量……即便以邓家的财力,也仅仅只有一艘而已。原本还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想同于家交个好,才同意邓宣明借来用的,但眼下已经毁掉了……最为关键的是,这样之后,他无法按期抵达杭州,那么随后苏州那边的事情要怎么办?那个人回来是大事情,对于他也是天大的机遇。 一场火,就给糟蹋掉了么? 李贤呐呐地嚅嗫了一下嘴唇。 最初来岩镇的目的是什么,都有些记不清了…… …… 命还算硬的。 许宣慢慢爬起来,当然也不敢真的站直,先前横梁下坠巨大的冲力几乎要将他推到火场的最中心。虽然极力躲避了,一些木条还是狠狠地抽在身上,背后是湿透的,倒不至于真的烧起来,但是传来钻心的痛楚,受伤也是很明显的事情了。 被火烧出的伤口,要比刀刃造成的伤口麻烦多了,疼痛也更加难以忍耐。但这个时候,还有事情要做。他回过神来,目光朝厢房望过去,顿时怔了怔…… 柳儿的厢房已经塌掉了。 疼痛于是一下子便地很清晰,排山倒海的几乎将他压趴在地上。 …… “不省心,不省心呐!” 县衙里面,刘守义伸手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书册之类的东西被震得跳动了一下。 随后就是一阵沉默。 沉默的原因除了气愤之外,大概也是因为先前下手太重了,手痛的厉害,需要一些时间来缓解一下。过来片刻,刘守义稍稍缓过来一些“搞到这一步……啧。”他说着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老九在他的对面默不作声,刘守义眼下算得上失态的举动,其实也是很少见到的。 “火是要救的,让底下的人辛苦一点吧。临仙楼那边的街道若是受到牵连,损失太大了……”刘守义皱着眉头说道。 “这个自然。” “不过,本官担心的并不仅仅是这件事情。李贤的身份并不简单……申时行的女婿,仅凭这一点,他以后所能达到得高度,也大概能够预料到。”刘守义说着,伸手平举在眼前,稍稍比划了一下:“临仙楼被毁掉之后,以许宣的性子,我怕他会做出出格的举动。这个时候,若是李贤出了事情,那么无论如何,肯定是会算到我的头上的。” 老九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如此,我会看紧他的。” 刘守义闻言点了点头,但是须臾之后,又摇了摇头,复杂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缕思考的神色。 “让他去闹罢,你不要插手……” 这样的说法也不知道出于怎样的打算。 …… 愕然的表情写在许宣脸上,火光映照中,有些明灭不定。身后一块被烧成炭的木料带着火焰狠狠地砸在地上,将灰烬弹得飞射起来。 这样就完了么? 连在一起的八九间厢房,都是临仙楼的侍女们居所。小二们除了一些岩镇本地的之外,其余人住在东面那边的厢房,那里眼下也是火焰冲天。 属于柳儿的厢房,已经涂炭……毗邻也是大致类似的景象。 那么她人呢? 有些想法已经不敢继续下去。 因为在火中待了一段时间,衣服已经被蒸干了一些,许宣木然的将手中的水桶举起来,先前的一番动作,水只剩下半桶,但是用来淋湿身子还是够的。 他当然不会认为柳儿什么都没有做就被困死了,肯定是有些举动的,只是这样的大火,无论何种自救都显得有些徒劳。除非泡在水里,不然…… 呃。 想到这里,许宣稍稍一愣,随后冲着不远处的废墟过去。 “柳儿、柳儿……听到见吗?” 这边的厢房并非全部住人,其中的一间是洗浴的地方。那里有水缸、有浴桶,有活的可能……即便这种可能眼下看起来似乎很渺茫。 炭火依旧灼热,但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许宣连搬带踢,不时还要费神躲避撩过来的火焰,这样过了一阵,手上已经起了不少血泡。 用尽力气搬开了一块已经炭化的木柱,有“咕咚”的水声传出来。 “许公子……” 柳儿从一口大缸里冒出脑袋,湿漉漉的长发紧紧地贴着脸颊。 “你没事?” “嗯,没事。” 许宣呆呆地看着他,随后慢慢地走过去。少女正准备说话,随后身子一紧,便被书生紧紧抱住了。 许宣走过去,就那样抱住了她。 火焰自四周升腾。 第317章冬晴晚焰(七) 在眼下的时代,拥抱并不属于一般意义的范畴,即便夫妻之间大概也不会经常有。但是许宣就那样走过去,直直地将少女湿漉漉的身子抱在怀里,这把自然的动作里其实也没有多少杂念。那情形,就仿佛好久不见之后的重逢。也难怪了,在这样的情况里,没有什么能够比拥抱更能表达喜悦或是激动的情感。当然,或许亲吻也可以,但……咳。许宣摇了摇头,将一些想法压了下去,双手依旧紧紧地抱着。 火焰在四周“轰隆”炸开,作为背景,显得极为绚烂。虽然华丽还是蛮华丽的,但是这种的场合的拥抱,若是能够选择的话,大概不希望有第二次了——即便再香艳也不想再有。 少女出奇得安静,水漫在她的胸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如今的衣裙,用料之间,线头的精密比之后世是远远不如的,因此身体贴在一起,触感很明显。火焰不断跳跃在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她湿漉漉的脑袋依偎在书生的肩膀,觉得太过温暖了一些。 这是怀抱的感觉。 这样的温情的场面,在火海之中显得有些突兀。拥抱终究是有个限度的,随后般分开了,少女的脸庞红红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焰灼热的缘故。 许宣朝四周看了看,随后要如何出去,就成了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了。沿路返回已经不大现实,先前的横梁塌陷,已经阻隔住了来时的方向。唯一安全的方向,大概是从空中过去,但问题是,他并不会飞啊。 …… “师妹,你们来了……”方元夫正将手中的一桶水朝火中泼进去,他的力气比较大,因此作为临时消防员,灭起火来比起普通人要有效的多。忙活了一阵,眼角的余光瞥见阵过来的郑婉仪等人。 “师兄,热火朝天啊。”郑婉仪的言语之间,依旧保持着几分幸灾乐祸在里面。 “说什么胡话,赶紧帮忙。”方元夫皱了皱眉头。 “哦。对了,那个假书生呢?”郑婉仪左右没有见到许宣,疑惑的问了一句。 方元夫沉默了一下,随后伸手朝火海中指了指:“进去了……”声音说完之后,又稍稍催促了一句:“快帮忙。” 郑婉仪登时睁大了眼睛,随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一眼冲天的火焰,过得半晌才呐呐地说道:“那……帮忙吧。”随后便也去找来了水桶。 临仙楼紧张的局面因为几人的加入稍稍缓解了一些,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伸手敏捷,力气也大,分量不轻的水桶被他们抓在手里举重若轻。一桶桶的水朝火中泼进去,落在一些常人无法够到的地方。这样之后,效率自然就高了一些。 许安绮跑前跑后地给忙活的众人做一些鼓励工作,她的力气比较小,若真的去灭火,那纯粹就是添乱。但也不是没有使力的地方,但是眼下的局面需要一个主持的人,她就当仁不让了。 白素贞努力了一阵之后,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作用并不大,但是却并没有放弃掉。众人认出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便是岩镇眼下出了名的神医,见到她带头努力的样子,原本要泄掉的气又朝上提了提——这算是白素贞替出力的方式。 原本许家运过来的水并不多,因为并没有预料到火势这般大,在开始不久其实就已经用完了。眼下的救火的人群中,专门分出了一些人推车到河边去取水回来,好在路途并不算远,因此勉强维持住了供水需求。沿途也会奔走呼号一下,唤着人们朝火场纷纷赶过来。也有附近的富人家里,原本就有一个水池,平时是用来养鱼的,这个时候情况危急,便也贡献出来用了。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只是堪堪够用而已。 人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运动,体力有些跟不上,双手泛酸,几乎连水桶的把子都握不住了。能够坚持的,只有方元夫等人。但是集体的救火行动,这个时候单靠他们其实也不能决定什么。 火势被遏制了一段时间之后,终究还是将附近的屋舍点燃了。好在因为有了一段时间的缓冲,屋内的东西已经被主人家搬了出来。房屋损失在所难免了,但是其余的财产就做到了最大限度的救护。 能做的,其实也就这些了。 情况并不乐观。很多人甩着疲惫的双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若是放弃不救,那么火大概会一直烧下去,最后留下一摊灰烬,断壁或者残垣,供人唏嘘或者伤感。但是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便在这个时候,脚步声在街道口响起来。升腾的火焰照的很远,待看清了来人,人群之中,临仙楼的小二们发出一阵惊疑不定的声音。 丁正带着一群人朝这边过来了。身后也有推车,装着水。 “老夫前来帮忙。”远远地望见了火势,丁正的脸上又阴沉了几分——原本其实完全不用到这种境地的啊。 方元夫愣了愣,随后笑了笑,冲那边抱拳的丁正点了点头。丁正带来的水,算是救急了。多余的水被用在临仙楼毗邻的建筑之上,在此之后,原本已经开始蔓延开的火焰有被遏制了回去。有人运来沙子,很多人便双手抓着砂砾朝着火焰播洒过去。沙子灭火是纯粹的物理方法,虽然眼下人们弄不清楚道理,但毕竟知道效果不错就是了。 丁正正指挥着自己的人救火,偶尔也自己提一桶水上去,浇在火上。火中“呲呲”的声音响起来,他心头的愧疚反而变得更加浓郁了几分。 “老丁!” 下一刻有人在叫他,他转头望过去,不远处胡毕言着急急朝这边跑过来,身后也跟了一众人群。 “我来帮忙了……” 跑动之中的声音穿透火场,落入丁正耳中,他愣了愣,随后微微了起来。 “我们也来了。”“还有我们!”胡毕言才说完,又有几声传过来,才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众掌柜们。大概也是出于同自己一样的不安,因此决定过来救火了。 热火朝天,对于眼下的情况,再应景不过的描述了。 …… 火似乎永远扑不灭,一条火舌被压下去之后,登时就有心的的火苗窜出来,火苗燃烧不多时就活扩大成新的火焰。 这临仙楼……也太耐烧了些吧? 人们心中不由得腹诽几句。 临仙楼重新修缮的时候,是严格的抓了质量关的,所用的都是极好的木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是待到火灾起来的时候,反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这些木料太经烧了些。 随后官府的人也到了,几个带队的捕头见到火场的情况,神色都变得很严肃。在岩镇这边,已经不知道多久不曾遇见这般大的火了——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很麻烦。 怎么又是临仙楼呢? 这个时候,也不由地会腹诽。 但无论如何,救火的举动终究没有停下来,只是眼下这场火灾,到底要以什么样的方式收场,也是一件未知的事情。 火继续烧着,屋梁不断地往下砸,因为临仙楼的主要支柱用的是石料,因此大面积的坍塌暂时还不成出现,不过随着时间过去,这些都是要面对的事情,或早或晚。 临仙楼之中,残存的厢房屋顶已经彻底坍塌下去。一根木柱直直地朝拥抱在一起的许宣二人砸了过来。火焰在空气中发出猎猎的声音,灼热的气息铺面。 “躲啊……”口中呼喊一句,许宣抱住柳儿,身子朝一边用力压过去。巨大的重量,带着那浴桶猛然倾斜。“哗啦”一声,半桶水倾倒在地上,原本的火柱重重地砸在木桶的面上,“咚”得一声巨响。 水蔓延在地面上,将一些火焰稍稍熄灭掉一些。但这个时候,二人终于彻底地置身在火海之中,再也没有任何遮挡的凭依了。 不断的炭化的木柱带着火焰倾倒,砸在身边,砸在远一些地方。这个时候,只能靠着小范围的移动来闪躲。两个人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直至随后的无路可逃。 “那个……我们好像要挂了?”害怕的情绪被压了下去,许宣看了看对面柳儿精致可人的脸庞,有些无奈地说道:“怕不怕?” 柳儿望着许宣脸上无奈的表情,注意到他满手的血泡,红彤彤的脸蛋上显得有些黯淡。 他是被自己连累的…… 不过心中也有着感动的情绪,先前她在房中那么无助,渴望着有人过来救她。这个人选,其实最希望便是许宣了。却不曾料到他居然真的会来。虽然眼下看来似乎救不了,但是…… 想到这里,少女摇了摇头:“不怕的。”心中补充了一句,只要能和你死在一起……就不怕的。 “死都不怕?那还有什么你是怕的?”许宣脸上露出一丝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我却是怕得要死。” “本来……就是要死了啊。” “呃……” 许宣偏了偏,觉得和天然呆的人吵嘴其实是一件挺没劲的事情。 “按照惯例,临死之前,要说一说最遗憾的事情。”这个时候,也放开了,许宣伸手在少女的鼻子上捏了捏,这样的动作,其实很早就想做了。但是受眼下的礼节拘束,终究没有实现的可能。好在这个时候死亡临身,总算可以了。如此看来,好像随后可能就回来的死也不算太亏了。 火葬……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方式。 许宣苦中作乐地想着,随后再次看了柳儿一眼,想起这件事情的根源,觉得有些对不住眼前的高个少女。先前在花山,就差点将她连累死掉,眼下又是一次。呃……这一次,大概是真的了。因为火焰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 这样一个高个子的明丽少女,这样温婉可人的性格,若是在后世,不待长发及腰,大概就有无数少年想要的吧?就是……个子太高了些。 这个时候,他需要稍稍抬起头,才能看清楚少女的眼睛,明澈的双目间确实没有看到丝毫的害怕。 呃,居然真的不怕么? “柳儿其实很开心的。能够和许公子在一起……有些话,其实很早就想说了。只是没有机会,而且,说出来也不好。”柳儿笑了笑,笑容并没有多少苦涩:“至于遗憾,大概就是柳儿还没能够嫁人吧,不过眼下也不算什么了。” “其实……是喜欢许公子的啊。” “噼啪……” 又一声断裂的声音将少女的话打断了,许宣的脸色终于变了变,这一次,再也没有躲避的可能了。呼呼的风声想起来,几乎同时,他猛得伸手揽过少女的肩膀,将她压在身子底下。 “嘭!” 背部传来沉闷的响声,痛苦在第一时间就朝全身传过去,呻吟声从许宣的鼻腔中冒出来。 “哼……” 但是奇怪的是,只有痛么?火烧的感觉呢?哦,大概是还没有烧着吧……这般想着,许宣又等了一阵。 “许公子……”就在他调整好全部的心神,准备等待随后便会到来的铺天盖地的灼烧痛楚之时,柳儿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的呼唤了一句。 “好像……下雨了” 指尖微微有些湿润,许宣目光怔怔地望过去……半晌之后,一直蓄着的气息稍稍泄掉,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妈的……” …… 一个小二疲惫的靠着街边休息,突然觉得鼻尖又一丝凉意,惘然地抬起头…… “下雨了?”声音稍稍的迟疑了片刻,随后转为坚定:“下雨了!” “啊哈!”惊喜的叫声四处传来。 丁正下意识地又泼了一桶水,声音传过来,他抬起头,雨点砸在他的额头上,有些轻飘飘的。短暂的失神之后,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从来没有一次,他觉得下雨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哈……”有些情绪自他的喉间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出来,笑声随后转大:“哈哈哈……”癫狂地笑声影响了很多人,胡毕言伸手在身边小二的肩膀上狠狠敲了一记,随后也跟着笑。 “呵……” 老六猛得跳起来,双腿夹在牛峰的腰间,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头,巨大的惯性带着二人趔趔趄趄地旋转了几圈。 “呀……” “直娘贼的,臭老天啊,你是我亲爹。” “啧,要老天爷做你爹,你还真是敢说。” “你管得着么?” 方元夫先是有些茫然,随后才将手中的木桶放下来,伸手抓了抓脑袋。 眼下的天气已经带上了几分春日变化无常的特点,白日里就下了一阵雨,傍晚的时候倒是放晴了,如今又接着下起来,也不算不能接受的事情。 及时雨…… 总算知道这样的说法背后,有着怎样的意义了。 雨并不小,起初只有几滴零星的雨点,随后骤然就大起来了。“哔哩礴喇”地打在砖瓦之上。燃烧的火焰之中,雨水打在炭火之上,“呲呲”的声音如同乐声一般,听在人耳中,觉得再动听不过。 火焰有些不甘心就这样熄灭了,依旧挣扎着朝上窜了窜,但是也只是这样。随后漫天的雨滴不断落下来,火焰就在这样的雨水之中慢慢的减弱下去。最中心的地方,露出了一尊楼房的轮廓。依旧烧得只剩下一些框架,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够依稀辨认出临仙楼原本的影子。 正堂、雅间、厨房……厢房在那边…… 这样的辨认,更多的是无奈,临仙楼,已经完了…… 很多人心中都是这样的想法,小二们互相支撑着,目光久久不远挪开。侍女们抱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在哭泣。丁正嚅嗫着嘴唇,随后将眼睛紧紧地闭起来。 火焰越来越小,方元夫身形猛的一跃,在空中一个凌空的翻腾,随后落下来的时候,人已经进到临仙楼原本的正堂之中。 雨滴打在渐渐熄灭的炭火之中,腾起无数的烟尘。灰蒙蒙的如同被人泼了墨的雾一般。整个世界仿佛从原本的极度光明,顿时坠入黑暗之中,只是眼下的黑暗,反倒让人多了几分安全感。远远的灯笼的光映照过来,烟雾里慢慢出现了人的身影。 “咳、咳……” 轻微的咳嗽声传过来,方元夫的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视线之中,高个少女已经扶着书生慢慢走出。 “踏、踏、”“踏、踏……” 轻微的脚步声在眼下的环境里,显得很清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边,久久无言。 ……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老六望着浑身带伤的许宣,喃喃地说了一句。 郑婉仪在一旁望了他一眼,随后撇撇嘴:“大难对于他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将自己弄成这样子,没有看到后福啊。 雨下着,淅淅沥沥的声音里,人们零零落落地站在街道上,站在临仙楼对面的店铺屋顶,站在被火稍后的断臂残垣。不知道何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手,这样的开端之后,人们反应过来,也不吝惜那些轻微的动作。 “啪、啪、啪……” 掌声稀稀拉拉慢慢汇聚成一片。 灯笼火光,打在雨中的世界里,就是这样的情景了。 第318章横江(一) 灯笼的火光被雨水润湿,恍恍惚惚地照耀出一个安静得有些古怪的场面。人群静默,临仙楼的大火熄灭了,但是心头后怕和余悸依旧在,类似的情绪若要真的平复下去,还需要时间。 将许宣扶到人群的视线之中,柳儿乖巧地松开口。随后低着头,迈开长腿,慢慢地走到一边,留给人一个亭亭玉立的轮廓。雨水带走了临仙楼的大火,驱散了灼热的温度,整个世界就一下子冷了下去。冬日的气息重新弥漫过来。 许安绮连忙过去,她湖绿色的衣裙,也被雨水打湿了。随后拉着柳儿的手关切地询问上几句,大抵是哪里伤着,心情如何之类的。话说得些贴心暖人,试图让才从惊险境况中脱身出来的少女放轻松一些。她现在是许家当家,说起话来即便是敷衍,也已经能够自然到让人听不出来。这个时候又是出自真心的话,因此就更能打动人。但她并不知道,在那个拥抱开始的时候,柳儿心中的恐惧的褶子,其实已经被人抹平了。 “我没事。” 许宣冲准备上前扶他一把的方元夫摆手示意一下,随后慢慢地转过身,目光平静身手临仙楼的轮廓。夜雨之中,火灾之后的楼身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没有了生计,不时还会腾起一阵灰烬。 雨水渐渐大了,打在路面上,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跳珠一般。视线模糊,睁眼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这个时候,就更能确定眼下的雨确实有了春日雨水的派头。 许宣在残破的临仙楼之前,被火灼烧伤口,并没有太多的血流出来。雨点打在上面,一阵阵的疼痛,沁到人的心里,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依旧站得笔直。一人一楼,默然对立,仿佛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日子虽然过去不久,但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对于眼前的临仙楼,他的心里终究是建立起感情了。在偶尔的巧合之下,同眼前的楼捡起联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当时答应了那个女子要好好经营的……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即便已经很努力去做了,但却总有做不到的时候。 也不是…… 不是做不到,时间还短,只要去做,总归是可以做到的…… 许宣心中这样想着,至于其他的情绪惋惜、无奈……就暂时放任着不去管他。今日针对李贤的算计,原本是成功的,但是眼下的这一幕让他知道,生活中最不缺的大概便是意外。 又一更横梁木断裂,声音透过雨幕传来,敲打在人的心上。方元夫走过来,默默地站在许宣身边,某一刻,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至于安慰的话,其实并没有用,有些人总归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去做的。 原本担心的一条街烧掉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几个捕头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后拉着小二以及眼下还在周围的人群,问些问题。在已经确定了人为纵火之后,有些抓捕的行动就要所之展开的。 但那些人似乎将自己的原本采集问题,都需要做一些简单的记录,但是这个时候雨太大,因此也就没有办法进行了。 纵火之人大概是乔装打扮过的,掩饰的很好。先前作为客人在临仙楼内用食的时候,小二们并没有关注。至于见到这一幕的,那个叫顺子的小二,眼下已经倒在临仙楼里。他烧焦的尸体也已经被人抬了出来,面目全非的样子,让人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是个老实人啊……” 同顺子相熟的人,不由得叹了口气。临仙楼的小二侍女里,有人脸上露出凄惶的神色。 兔死狐悲……大概也类似了。 原本还想着过一个安生的年呢……对于捕头们而言,纵火的人已经跑掉了,抓起来不容易,但既然干了这行,即便再不情愿,这些责任也是要担起来的。 白素贞也走到许宣身边,大概是想要说些安慰的话,不过终究也只是说了句:“人没事。”这样之后也一同立在雨中朝临仙楼望了望,素雅的白色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这个时候视线望过去,却觉得依旧仿佛仙子,即便想一想都觉得有些不容侵犯。 至于李既安,这个时候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泪水混着雨水,落在地面之上。先前只是强提着情绪,眼下见到临仙楼的尘埃混在雨水之中,想着这栋同李家命运牵扯在一起的楼随后的命运,不由悲从中来。十岁的孩子,来承担这样的事情,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鲁氏已经被人送了回去,他固执地留下来,只为了多看一眼。 “不该将楼交给他啊……那个书生……” 先前一路过来,鲁氏的埋怨和懊恼都落在李既安心头。此时此刻,他抬眼望着不远处书生他挺拔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良久之后,许宣将头抬起来,仰面望着黑黢黢的天穹,雨水落在他的口中,似乎也带着几分焦糊的味道。 …… “为何……这么巧呢?” 邓宣明在不远处听到窗边传来喃喃的低语,随后目光望过去,李贤凭栏远眺,但是抓紧栏杆的双手,也让人知道他实际的心情比起表面要复杂的多。 李贤在窗口怔怔地站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他原本已经沉静下去的情绪,再一次起了波澜…… 虽然是读书人,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已经到了骨子里,但是对于眼下的一场雨,他依旧觉得其中有些来自上天的因素,于是再一次自我怀疑起来。 …… 心情即便复杂,一段时间之后,终究还是收拾好了。在雨中站着总不是个事,临仙楼前,一些纯粹是过来帮忙的人,便摇着头朝家赶过去。附近的居民同临仙楼里的小二厨子们本就认识,因此会多安慰几句。但这样之后,也无法更多地做些什么,因此也就离开了。 丁正将身边打伞的小二推开,随后走进雨里,来到许宣身边,迟疑了一番,最后还是拱拱手,用力躬身拜下去。雨水带着寒意直直地刺入骨头,他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这样的举动,已经是某种诚意的表现了。 许宣回过神来,安静地看了丁正一眼,丁正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双方就那样沉默着,良久,许宣才哂笑着说了句“丁掌柜这是做什么”,伸手将他扶起来——一些过去的事情,终究要过去。 “李贤……” 丁正在许宣身边小声的说了一句,随后又拱了拱手,慢慢的沿着原路退回去,随后也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其实心中早就有了猜测,这个时候不过是从丁正口中再次证实罢了。笑容依旧保持在许宣脸上,直到丁正的背影看不见了,都没有消失掉。 至于这样的笑容背后,酝酿的是什么样的情绪,那就是另外的事了。 火灾的危机过去,留下的烂摊子需要处理。但毕竟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雨,所要做的事情大概也只有摆在明日白昼。小二们的去处,到没有太过费心,许家、方家都是能够收留的。许宣带着李既安同前来救火的人群拱手致谢,而对于前来救火的许家众人,这样的谢意自然就更诚恳了几分。随后人群就慢慢散开。 白素贞叹了口气,她一直没有回去,裴青衣已经找过来了,先前也参与了救火。 “汉文,人还在。” 大概感受到了许宣的心情,白素贞又这般说了一句,随后仔细地替许宣确认了一下伤势。许宣的伤虽然看起来有些吓人,但是也只是表面的伤多一些。最重的伤大概是后来的木柱砸在背上,留下的一大块淤青。白素贞检查了一阵话之后,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嘱咐了一方之后,便也离开了。 一场声势浩大的灾难,到得这里似乎就应该划上一个句点。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雨中,身子颀长的书生突然转过头对身边的李既安说道:“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些事情要做。”边说着,边朝前走过去。 “我也要去。”李既安依旧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蛮坚定的:“不管你要做什么,这也是我的楼,因此……我要去。” 许宣站住身子,想了想,随后说道:“也好。” 皱着眉头冲身边的方元夫问了一句:“他要去做什么?” 方元夫目送着许宣离开,闻言偏了偏头,沉默了半晌随后说道:“总有些事情要去做的。” 对于许宣,方元夫算是最了解的一个了。眼下如此大的亏,还有人死了,那么肯定有他自己的打算。 “你说!” “杀人或者骂人……总是可以做的。” 许安绮闻言,嘴巴微微张了张,随后说道:“如此、你带我前去。” …… 雨落在岩镇所有的地方…… 翻箱倒柜一番,一只带着异域风情的燧发枪被许宣摆在桌上。从花山获得燧发枪并不算多,一些交给了令狐楚,另外一些送给刘守义。最后的存货,原本以为暂时用不上了。 随后便是填装子弹了。眼下的火器,所搭配的子弹也只是类似钢珠的东西,虽然威力比之后世的枪械远远不如,但是在短距离用来杀人,也已经足够了——这是已经被事实证明过的。 李既安望着许宣的动作,觉得有几分不解。他对于火器还没有多少概念,因此总觉得眼前的东西,古怪的造型,模样也不好看……不过即便心中疑惑,这个时候也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 某一刻,许宣填装子弹的动作突然一窒。 “不错,看来这些日子所学的东西多少有点成效了,能够察觉到我……”屋外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 李既安望着进来的老者,表情有些紧张。许宣转过身,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你到里屋去。”李既安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后乖巧地离开了。 许宣转过身望着屋外,也没有说话。 “动不动就用这个……唔,燧发枪。你何时才能有出息?” “能够解决问题,便够了。”许宣声音淡淡地说道,随后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 “大人吩咐过了,这一次……你不要轻举妄动。” “哦,是么……如果杀了人,来头太大,刘父母压不下来罢?”许宣将最后一颗钢珠塞进枪身之内,目光朝老九望过去。 “啧……”老九咂了一下嘴巴,稍稍叹了口气:“那么,劝不了你了?” “大概……劝不了吧,或者你可以尝试将我打晕。” “先前你杀了李三,其实已经是犯了法,但是按照为民除害来说,终究找得出放过你的理由。再往前,于通、于驰也是一样……你看看,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了。年轻人,如此杀性,往后……” “干完这一次,我便出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呵……说的轻巧,于家虽然已经不如从前,但是朝野间的影响力还是在的。加上他是申时行看重的人,甚至已经准备将女儿许配给他,这些事情你已经知道。若是杀了人,海捕文书发下来,你逃到哪里去?” “是啊,还会给刘大人带来麻烦。”许宣点点头,随后说道:“说起来,申时行的女婿……你觉得我有没有可能胜任?” 这样的说法,也只是玩笑话。李贤之所以进入到申家的视线,大概也是因为他背后的于家,这样做算是两强结合。婚姻在眼下,大抵都是一场交易罢了。 “屁!”老九被许宣气乐了,这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随后目光转到许宣手中的燧发枪上:“这样的废铜烂铁,对付猫狗,或许可以用用,但遇到真正的高手么……”他说着摇了摇头。 许宣想了想,燧发枪的枪声在他手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随后握住之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眼前的老九。 这个动作练了蛮久,看起来似乎不错。 老九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 “嘭!” 巨大的声音响起来,李既安在里屋,身子猛得一阵。随后匆匆地跑出来,见到厅堂之内,书生手中的那块铁块,正袅袅地冒着一缕青烟。 老九在许宣对面,目光狠狠地眯了眯。对于许宣的燧发枪,他是早就知道了,汪直遗宝里面最重要的一些东西,燧发枪肯定拍在前面。原本许宣即便不向刘守义提供,刘守义走之前,也一地会所要的。 虽然知道燧发枪或许不错,但是对于火器,老九还是保存着既已形成的概念,按照传统的大明火器去理解。这个时候,他才终于知道,错得有多离谱了。枪口的一团火焰之后,钢珠被陡然的冲力挤迫,冲出枪口的一瞬间,他发现出来下意识地规避之外,他能做的似乎并不多。 当然,许宣原本也只是为了证明一下,这一枪终究是射偏的。窗纸上露出了一个洞眼,屋内的烛光透出去。 这样的东西、这样大的威力……即便一个孩童,拿在手里也能造成巨大的杀伤。到了老九这一步的人,已经能够从细微的地方判断出很多的东西。这一刻,他才知道,所谓的泰西火器,到底意味着什么。 大概是猜到他心中的情绪,许宣:“没办法的,知识就是力量。”声音说着稍稍顿了顿,随后说道:“那么,你还决定阻止我么?” 老九望着许宣,过了半晌,才点点头:“刘大人后来倒是改变主意了。” “你不早说?浪费子弹!” …… 门外传来声音,方元夫带着许安绮走了进来。 “汉文,你要去找李贤,妾身也要去。” 许宣闻言看了方元夫一眼,对面的地方,方元夫露出无奈地摊了摊手。 “妇道人家,参与这些事情做什么……”许宣撇了撇嘴:“我是去报仇的。” “巾帼不让须眉!” “呃,这话不该你自己说的。” “妾身知道李贤的身份不简单,眼下临仙楼的火灾没有证据,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但是眼下的所有事情,其实皆因妾身而起。妾身有几句话想要同他说。”许安绮说着,声音顿了顿,随后响起来的时候竟是带上了几许娇嗔:“汉文~~~” 小女儿的姿态在许宣这里其实并不能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出于一些考虑,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如果遇见他,记得说话要狠一点。” 许安绮望着许宣平静的脸庞,忍不住就笑了。 “方兄,出了这样的事情,李贤等人肯定着急离去。这般大的雨,山路难行,因此还是得从水路走。他们没了舟船,眼下肯定会重金雇一些船只,所以我们要尽快……” “汉文你的伤没事么?” “嘶……妇道人家……”大概是被碰到了伤口,书生倒吸一口凉气。 雨簌簌而下,夜幕渐渐深沉。岩镇的大地间,慢慢沉寂下去了。丰乐河的流水,冲撞在浅滩附近的某只沉船上,朝东流淌个过去。 …… “大人,他还是去了。”在县衙之内,听了老九的回报之后,刘守义望着灯火,随后点了点头。 “那些纵火者,一定要抓到……抓到了,就是筹码。” 第319章横江(二) 冬天的夜晚很漫长,若是夜里下了雨之后,天亮得便会更晚一些。时候已经到了除夕,这一天对于所有人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一年的辛劳到得这一天,算是总结的时候,下一年的一切似乎也同这一天好坏密切相关。 因此要用一种最好的姿态来面对。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忙碌几乎同熹微的晨光一道开始。生活的改善,从每一年较往年针对过节的准备情况,就能够大抵判断出来。说十拿九稳或许未必,但终究也是民生的一个侧面。 白日里忙碌着贴春联、贴窗花,类似的活动这个时代比之后世其实还要热闹不少。下午一般会有盛大的祭祖,徽州大姓豪族实在不少,因此隆重的祭祖活动里,也带上了几分相互比拼的烟火气息——所谓光宗耀祖,终究是要落在实处的。 说到除夕,自然不能不提大年夜。丰盛的年菜摆满一桌,阖家团聚,围坐桌旁。菜肴桌上有大菜、冷盆、热炒、点心,名堂倒是不少。后世南、北各地饺子、馄饨、长面、元宵等,不同的场合各有不同习俗,这些东西其实在眼下的时代也是有的。北方人过年习惯吃饺子,讲究的新旧交替“更岁交子”,又因为白面饺子形状像银元宝,一盆盆端上桌更是预示着“新年大发财,元宝滚进来”。 南方虽然没有这样的习俗,但是徽州一代,做生意的人常常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希冀着来年生意更加红火一些。一般人家年夜饭在酉时就开始了,一日之中,欢愉的气氛在此时到达顶点,过程或许要持续到戌时末。而在豪门大族那里,闹到亥时也是寻常之事。 …… 夜雨在第一缕光线落在岩镇的城墙之时,就已经停住了。随后一些叶尖汇聚的水滴,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仿佛时间的流逝。除夕也常常是让人感叹的日子。尤其是老人们,在感受到喜庆气氛同时,也大抵会叨念上几句——又一年过去——背后的含义,兴许也是对于大去之期的各种想法了。但无论如何,一年终究又过去了。万历二年,到得这一天之后,就会彻底成为纸页间的一个记号,或者作为人们心头的某些回忆存在。 临水的宅院在雨后的晨光里显得大气而婉约。风吹过来,竹叶“沙沙”地响着,将水滴抛落下来,倒像是又下了一阵雨似的。鸟雀在院墙的顶上蹦蹦跳跳,先前下雨之时不知道躲在何处,这个时候看来,似乎兴致勃勃的样子。 一些柳树,已经泛出了新芽,先前却是不曾注意到。 李家、邓家的下人整个晚上都在忙活,将宅子里一些重要的东西卸下来装箱,这些东西大多都是从杭州带来的,不能丢在这里。一些来岩镇之后置办的物件,诸如桌椅之类的,就不去管了。易碎品比如茶壶、酒盏虽然轻便,但因为是易碎品,因此也不准备带走。 下人们精神显得很委顿,早膳是做了的,只是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也都没有多少胃口。晨光里,终究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他们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将最后的一些东西装箱。随后马车会将这些东西运到码头之上,那里已经有雇好的船只。 整个宅院笼罩在沉闷的气氛里,众人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好。 李贤将门关上,这种事情原本大概也不需要他亲自来做,但是这个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既然执意要求,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同他争抢的道理。庭院里的盆景、树木、屋舍慢慢地消失在越来越窄的门缝之中,崭新的铜锁“咔嚓”地响了一下,随后便将大气的门庭牢牢地锁住了,同时被锁进去的也有一段经历。 锁好门之后,李贤伸手摇了摇铜锁,确认锁好了,这般之后,他站在门庭之下稍稍沉默了片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其他人已经等在石阶之下的道路上,邓宣明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雨后的早晨天气阴阴的,湿润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焦味。他抬头看了一眼在视线里如同水墨点染的青砖、黛瓦、白墙,记初来岩镇的时候,似乎是一个艳阳天。 张姓的管事走上前,在李贤的肩头拍了拍,李贤点点头,随后便下了石阶。车夫将皮鞭狠狠的一甩,轱辘声朝水边的方向去了。 路程不算远,即便闲散地行走,约莫也只是盏茶的功夫。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其实即便想说,待远远的见到河面上的沉船,心情还是被莫名的力道牵扯着,朝下狠狠的拉了拉。 胸口堵堵的,每个人都是这样。 “直娘贼……”邓宣明的情绪显得很激动,昨夜船烧着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到水边骂娘,但是于事无补。眼下他的眉眼间愤怒或是担忧,总之情绪复杂得很。后半夜,已经差了水性好的下人下到河里,将依旧幸存的物品救了上来。经历了那般大火,又在水中泡上一阵,幸存的也只是一些金银和瓷器之类的物品。 “只要回到杭州……”邓宣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高低错落的房屋,在视线里勾勒出一幅水墨图景,随后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句:“只要回了杭州……哼。” 河面上驶来几艘小船,邓宣明目光落在上面,随后愣了愣。 “这种东西……如何能坐人?” 眼下已经是除夕,很多的船家早已歇工了,最后不得不以高出寻常三倍的价钱,才勉强请来几艘规模不大的小舟,将李贤一行装下去。所谓的船,其实大抵都是渔舟,这个时候所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李贤走进船舱,明显的异味让他皱了皱眉头。 “少爷,临时找船不太容易……眼下也只好先将就一下,随后到了渔梁那边再换便是了。” 李贤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随后在舟中找了空闲的地方盘膝做了下来。邓宣明在外面扯着嗓子骂,他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狗日的……”邓宣明的声音从舱口传过来:“李贤,你不是有关系在么?找刘守义,总归能弄几艘体面的船罢?”他说着伸出手指,在甲板上拈了拈,随后望着指尖不知道是那条鱼留下来的鳞片,声音发苦地抱怨了一句:“这种东西,算什么?” 李贤看了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刘守义……原本李贤所想着的,便是以自己的身份,在岩镇做了什么事之后,那边不敢动他。但飞鸽传书的事情之后,其实已经不好再见面。 一通抱怨之后,终究要面对现实。渔舟的船舱比较低,邓宣明躬着身子进到船舱之中,在李贤身边坐下。 “一辈子,都没有吃这种苦……” 渔家倒是比较高兴,平日里靠打渔维持生计,所得收入很有限的。今日只是送人去渔梁那边,却是按照运货的大船标准,并且往上翻了三倍的价格。至于那些大户下人口中的喝骂和抱怨,就当听不见好了。当然,某些时候,心中多少也会腹诽两句。 有钱,有钱干嘛跑来做渔船?很了不起么?啧…… 船身突然一晃,竹竿撑在水底的鹅卵石上的声音传过来。 “船开了……”李贤口中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后视线朝船舱之外望去。渔舟的顶成弧形,微微框出了一个圆弧型的轮廓。这时候后船慢慢朝河心驶过去,入眼的便是岩镇鳞次栉比的建筑。其间还点缀着树木,远处的山峦勾出一个浅淡的轮廓。 下了雨之后,有烟雾从山中缭过来,这个城市就仿佛落在画布上一般。不断有炊烟飘起来,有人从水边走过,于是画就动起来了。渔舟不断向前,入眼的画面不断拉扯过去,待到某一刻,视线里出现了一栋漆黑的屋舍,整幅画原本的和谐就陡然间破坏掉。 “嘿……”邓宣明拍了拍手,口中这般笑了一下。 原本的楼,如今只剩下一个大致的框架,有些地方也坍塌了。远远地看过去,有几分惨然、寥落的感觉。李贤深深地看了几眼,随后收回视线。 对于岩镇的这些日子,这个时候,在心中终究需要一个评价。 但眼下坐在渔舟之中,嗅着令人欲呕的腥味,到底是什么心情,其实也说不清了…… 烧了一栋楼,这个事情若是用来评判胜败,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些滑稽。就仿佛孩子间过家家,闹了矛盾之后,拆了对方的玩具发泄一番罢了——二者并无本质上的不同。而且,许宣有钱,随后再造一栋楼,也不见得是多么难的事情。 当然,也不算一点意义都没有……自己原本的目的,也只是让他不那么安生的过年罢了。徽州府这边,暂时就这样的,事情不会结束的,随后的账就放到随后再慢慢算。 君子的报仇,可以用十年来做。 李贤心中想着十年之后,自己所能到得的高度。 这一次的事情,就当做一个小小的教训,自己……不要忘记就是了。那个时候,再来报仇…… 呵,易如反掌。 当然,那个时候,那个叫许宣的家伙,可能已经将生意做得很大了。但是,那是好事情,到时候可以将他从最巅峰的情况下打落下来。生意做得越大,那就会摔得越惨…… 自己和他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便是差距! …… 眼下众人乘坐的虽然是渔舟,但是尊卑还是要分的。因此,供下人使用的两条渔舟稍稍落在后面。几条船划过河面,空旷的水面之上,荡漾起几条柔和的曲线。 ……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江面上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歌声,调子古怪就先不说了,关键是所唱的内容…… “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汉文,有辱斯文的……” 不知道是哪家的渔舟上,居然唱出这样淫词艳曲,听起来有些粗俗不堪。李贤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眼下,即使那边唱歌的那边,似乎也已经有人表达了不同的意见了。李贤的笑声持续了不多时,突然意识到什么,身子猛地一僵。身边邓宣明,双眼也已经睁大了。 那个有辱斯文的人……是谁? 这样的想法才起来,渔舟突然受了巨大的冲撞,猛地摇晃了一下。张姓的管事在甲板上沉沉地喝了一声,整个渔舟在水面之上横移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船家在这样的局面里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渔舟行到河心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有一艘船横江过来,原本也没有在意,在听到那古怪歌声的时候,甚至还觉得有几分好笑,跟着“呵呵”的一番。待到随后,那舟离得近了,才意识到问题。横江而来的也是一艘渔船,到了近前了,却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 好在同船那位老者眼疾手快地抓过竹竿,狠狠地在水中急急地点了几下,才勉强保持住了平衡。即便如此,船家脚下不稳,依旧狠狠地摔在甲板之上。冬日里的穿的衣服比较后,但有些疼痛仍然很明显。 “狗日的……”船家口中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正要冲对面的来船吼骂几句,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头了。 …… “是个高手……”方元夫在甲板上,望着不远处渔舟上立着的管事模样的老者,口中说了一句。 先前剧烈的冲撞是蓄势很久了,直直地扎了过去,但是那边在仓促之间就做出了应对。 两舟相撞,自己这边其实也没有轻松多少。许宣摇了摇有些晕眩的脑袋,片刻之后才恢复了清明。听到方元夫的话之后,他伸手遮在额前,朝那边望了望,随后“啧”了一声:“我就说么,敢从杭州跑过来撒野,身边肯定有人护持的。不过不打紧了……”他说着,燧发枪在他的手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这个时候船身被水浪拍着有些摇晃,因此原本华丽的动作也只是完成了一半,随后手忙脚乱的一阵,才不至于让那把燧发枪掉在水中。 “来者何人!” 对面的地方,张姓管事高声喝问了一句。 许宣看了看撑船的方元夫,说道:“他问你是何人。” 方元夫摇摇头:“他问的应该是你才对。” 许宣于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的众人,牛峰认真地冲许宣点点头:“嗯,是你。” 李贤从船舱内出来,冲张姓老者摆摆手,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朝不远处的渔舟望过去,那边许宣也将目光投过来。 虽然你来我往的斗了几次,但严格说起来,这还是二人第一次会面。舟船随着河水摇摇荡荡地朝东边流过去,身后的两艘渔船也追了下来,一众李家、邓家的下人家丁们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贤的目光起初有些惘然,昨夜的两场大火,已经代表了很多的东西。有些事情,在他的想法里,也算告一段落了,即便还有交锋,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但是不曾料到,眼下那叫许宣的书生,就这般寻过来了,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许宣似笑非笑地望着李贤,也不说话。 “许宣,嘿,见到你了……你真是有胆子,嘿,很好……” 邓宣明在甲板上,抓起一块渔家用来压住渔网的石头,就朝许宣狠狠地砸过去。匆忙之间,并没有准头可言,那石头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落在许宣身前的水面上,“咚”溅起一朵浪花。 许宣目光冲石头入水地地方看了看,随后抬起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就是来了。” “是你毁了我的船。”这句话,带着几分恨意,邓宣明几乎一字一顿地从牙缝之间挤出来一般。 许宣闻言,先是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耸耸肩:“慎虚兄,没错,就是我。”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这样之后,邓宣明突然觉得自己找不到话说了。当然,放一些狠话还是可以的,这都是平素做惯的事情,类似“有种你等着”之类之类的。正准备开口,李贤在他身边一把将他拉着,随后冲着对面许宣等人笑了笑:“许公子么……真是巧了,你这是要去何处?” “想必你就是李贤了……”许宣轻轻拍了拍手,随后说道:“见到你真好……那么认识一下,在下许宣。”他说着下意识地冲李贤伸出右手,这样之后,才意识到二人眼下跟着比较宽阔的水面,而眼下大明朝也没有见面握手的礼节,于是有些无趣地收了回来。 有板有眼的自我介绍,仿佛二人真的才认识一般。 “哦,找在下何事?”李贤挑了挑眉头,声音不慌不忙,但是心情其实有些紧张。眼下虽然自己这边人数占了优势,但是毕竟是在水面之上,有些事情若是发生,结果其实难以保证。而且……对面这个叫许宣的书生,可是亲手杀过人的。 “自然……是来报仇的。”许宣平静的说出这句话之后,冲李贤露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与此同时,右手猛然抬起,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地朝对面指过去。 “嘭、嘭、嘭!” 第320章横江(三) 虽说是三声枪响,并不存在什么拍案惊奇之类的说法。眼下的燧发枪,在火器之中算得上极为先进的,但同后世的枪械,却依旧没有半点可比性。而且并不能连发,打一发子弹,随后需要重新做一番整理,才能进行第二次射击。好在眼下并不需要做特别的瞄准,这些日子以来,动作都已经练习得纯熟了,因此许宣做起来也比较流畅。 似乎蛮能吓住人的……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压抑。空旷的水面上,枪械的声音传出很远。四周是远山,因此旋即就有回声传过来了——不曾听过的声音,来自对面书生手中奇怪的东西。在很多人的观念里,人工制造的物品,能发出这样声音的似乎并没有。但是李家的人有见多识广的,小声的说了一句“火器”,但是这样的声音里,疑惑其实也很明显。 几只野鸭在水面上梳理着湿漉漉的羽毛,几乎在人的视线望过去的时候,就猛地窜进水中,许久都不再探出脑袋来。 从许宣的话音落下,到举手扣动扳机,并没有任何犹豫的地方。李贤在甲板愣愣的站着,水从他脚下流淌过去,一阵阵地撞击在船沿。这原本就是渔舟,甲板造得离水面很低——平素大概是为了打鱼的方便——但这时候作为载人的乘船来用时,水就晃上了甲板,随后将人的鞋子和及地的长衫溅湿了。 许宣,这是要做什么?来看自己的笑话么,还是讨要一个公道?……至于是不是笑话,虽然眼下有些狼狈,但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临仙楼残留下来的东西还在视线里,若是笑话的话,大家一样了。至于公道,公道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没有一个既定的标准。反正烧了临仙楼之后,他是急了…… 呵,总不会是来报仇的吧? 船身上出现三个洞,洞口并不大,但是水面摇着船身一荡一荡的,偶尔也会顺着蔓洞眼进入船舱之内。船家惊呼着要去抢救,但此时此刻,除非将船重新靠岸停好,否则也没有别的办法。而靠岸在眼下的情况下,显然有些难以实现。 “要沉船了……”船家带着几分哭意的声音响了起来。随后能有的举动便是掀开甲板,将其间正在积蓄的水舀出去。 打渔的船,虽然简陋的,但是基本的质量确实能够保证。这是渔家每日都要用到的工具,因此,船身所采用的大抵都是上好的木料,只是在做工方面粗劣一些罢了。即便拿斧头来劈,空怕也不那么容易能够砍断。 能够将船身击打出洞眼,如果是射在身上……李贤心中这般想着。随后意识到,那日在江岭所见到的一幕。 当时那个李三的死法……一些画面在心头浮现出来,李贤猛得抬起头,一些情绪还来不及泛起来。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对面的地方,许宣咧嘴冲他笑了笑,随后枪口朝下一压…… “嘭!” “噗嗤。” “大胆!” 有什么东西刺入肉里,李贤感觉的支撑着身体的双腿陡然间一软,力气就仿佛被抽掉了。他努力地想要站直,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即便再害怕,努力一番站直身子也总是一件可以办到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眼下却很难了。 视线能见到东西,清晰的远山的轮廓,甚至还在绵延起伏着。黑压压的天空,天边的地方还有云团。身边的管事陡然间一些厉喝,声音里带着震惊以及某些浓郁到极点的疑惑。 “尔敢?!” 他终究还是缓缓跪了下来,精神也在一瞬间被拉回了肉体。 痛…… 什么时候痛苦变得这么难以忍耐了?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右侧的大腿之上,殷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出来,将他的书生服染出了一大块血污。并且新鲜的血液还在不断渲染、渲染……他咬着咬牙,惘然地蹙了蹙眉头,有些情绪被慢慢的酝酿出来了,但是一时间又被类似惊骇、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压制着,无法宣泄。待到随后意识到,造成大腿伤口的物事,同在船身上打出洞眼的是同一样东西之后,恐惧的就被放到了最大。 “啊~~~” 凄厉的叫声到得这一步,才破口而出,因为是压抑不住才出了口的声音,比寻常听起来,要惨上更多。 在江岭夜晚见到的场面,铺天盖地的涌过来…… 孤零零的树,如果实般长在树上的尸体晃啊晃…… 天旋地转。 “呼哧、呼哧……” 呼吸变得极为粗重,这个时候,痛苦刺激着神经,大脑里蜂拥而来画面。 张姓的管事猛然间朝前跨了一步,待许宣将手中的燧发枪朝他指过去,他才犹疑的站住身子,震惊的声音又一次问道。 “尔敢?!” “我就是敢!” “你可知道他是谁?” “好吧,他姓于?” “呃……” 简短的对话在仓促间发生,在往前,那打在李贤腿上的一枪也是须臾之间的事情。邓宣明望着李贤在甲板之上,因为各种刺激佝偻在一起的身子,不由的咽了咽嗓子。 许安绮在船舱之中,先前的一幕她是看在眼中的,原本以为许宣不过是要拉着对方,要一些赔偿罢了。这个时候,血迹混合着打湿甲板的河水,才让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李既安在他的身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大看着。许安绮愣了愣,才伸出素手遮住他的眼睛。 “哼、哼……” 呻吟开始变得微弱起来,大概是心中的恐惧得以克服,或许痛苦已经适应了。但这个时候,李家的下人们目光呆然的落在李贤身上,过得半晌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有些惊恐了。 邓宣明试图去将李贤扶起来,但是许宣的枪口指过去之后,这样的动作就止住了。一个护院打扮的李家家丁,狠狠地瞪了许宣一眼,目光仿佛要将他撕碎一般。随后从另一条舟船上跨过来,伸手将李贤扶起。 许宣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边,一直等到李家的家丁将所用的举动完成,手中的枪口才陡然间一沉。 “嘭!” 那护院大概有些身手,起初想要规避,但是燧发枪的射速比之箭矢要快很多,铁弹在他将手中的刀刃举起来之前,已经狠狠地扎进他的小腹之中。护院的身子猛然一个趔趄,朝水中栽下去……有人想要去将他救起来,但是被许宣的枪口比划了一下,就都不敢动了。 “够了!” 张姓的管事,脸上一片煞白,手中撑船的竹竿被他一手抓住一端,另一端冲许宣指过来。方元夫见状,身子稍稍上前了挪动了小半步,这样之后,可以对对面管事的暴起做一些必要的应对。 张姓管事是于家派在李贤身边负责日常打理的,这一次也跟随着李贤到徽州府。除了对李贤进行一些必要的帮助,其实本身也是一次考察。对于李贤所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中。很多事情,对错先不去说,但是李贤还很年轻。虽然有时候一意孤行了些,年轻的时候,总是要犯一些错误——这个可以容忍。 他若是真的想要阻止李贤做一些事情,总归能够做到的——这是于家之前就赋予过的特权——他是于家老人,已经用大半辈子的时间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和能干,因此,把事情交给他,也是想通过他来对李贤进行一些栽培。然而对于李贤的所有作为,他终究没有阻止。在他眼中,李贤曾经的经历,让他有时候或许会看不全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但是只要去经历,终究能够明白的。至于这样的经历,会有什么样的代价,那并不需要在意。 而且,真正做大事的人,需要心念通达,心中不应该留下太多的瑕疵和挂记。徽州府这边,有他在照拂,出不了事情。唯一让他觉得意外的,是那日去江岭之时,那个叫许宣的书生居然能够狠到将人直接杀了。在之后,他也曾有过亲自出手的想法,但是最后还是没有实施。 而到得此时此刻,其实是有些后悔了…… 火器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回荡,威力已经通过船身上的洞眼、倒下的两人再生动不过地说明了。落水的护院在水中攀住船舷,虽然很想爬上甲板,但这个时候自己受了伤,没有人来帮忙,这样的举动也无法完成…… 一片河水就这般被染红了。 震惊过后,张姓的管事很快平静下来,除了硬碰硬之外,很多时候处理事情有不同的方法,他眯了眯双眼,视线落在许宣手中的燧发枪之上:“这种东西……居然就这般展示在人前……”他说着,摇头哂笑了一下:“也不怕传出去惹来麻烦么?” 许宣微微一笑:“如果传不出去,那么就不会有麻烦了。” 张姓管事闻言,脸上又变了,随后目光紧紧地盯着许宣,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存了杀人灭口的想法。如果是真的…… 还真有几分可能性。 若是在岸上,那么还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自己这边家丁护院有不少,原本就是出于安全的考虑,选了一些精干的好手。 但这个时候是在水上,那把火器……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将自己大部分人都杀掉。而且,除了火器之外,对方也有高手…那个撑船的年轻人,书生袍里面看似随意的站姿,其实每一处都透露出危险的信号。 “许宣。”管事口中冷冷地说了一句:“需要到这一步么?” 随着他的话音,船上李家、邓家的家丁护院们纷纷戒备起来。眼下还没有人真的死,因此很多的人心中也只是害怕而已,并没有太多的恐惧。而且对于这些事情,原本就有过觉悟,因此稍稍慌乱之后,很快也调整过来了,开始严阵以待。 许宣同李贤二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因为有些事情在之前就已经明里暗里酝酿了很久了,于是在第一时间就进入到极为尖锐的程度。 …… “年纪轻轻,如此狠辣……老夫倒是小瞧你了。”管事趁着这个机会,稍稍将竹竿朝后点了一下,两艘船之间的距离因此拉近了少许。在他的想法里,事情如果真的要到那一步,那么要拼着受伤,也要在第一时间将许宣拿下来。 “其实,我真的不年轻了。” 许宣口中随意应付一句,低头望了一眼自己仍在颤抖的右手。先前的几枪射出来之后,巨大的后坐力对自己也造成了影响。另外,心中的怒意依旧没有过去,甚至因为亲眼见到李贤之后,变得更加难以抑制了。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淡然的模样示人,但淡然这种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有个度的。一旦超过,情况或许更严重。而且既然还有些野心,就终究会有火气。 “那么……你想做什么?” 时间过去,李贤清醒了一些,咬咬牙,这般说了一句。 “没什么,只是过来告诉你一句,嗯,做的不错。整个临仙楼……轰……”许宣说着,双手猛得向外一张,做了一个极为夸张的手势。随后收回来,双掌合在一起,拍着手掌“啪、啪、啪”。 许宣突然的鼓掌,显得很真诚的赞美,显然有些不合时宜。他说完之后稍稍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么大的焰火,真是让你破费了。”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李贤的船:“看起来似乎很不错的样子……李兄,你看我们原本素昧平生,你说你这是何苦呢?” “要杀要剐……随你了。”李贤冷冷的说了一句,脸上依旧是痛苦的表情。原本显得有些俊俏的外形,扭曲成狰狞的样子。 “不过,虽然素昧平生……我们毕竟还是有缘的。昨夜的事情,你没有发现么?真的很像……我们事前并无沟通,对不对?你看,没有沟通,居然能连时间都掐得那么准。轰一下,就烧起来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嗤……”邓宣明闻言,在对面的地方,忍不住讥诮了一句:“失散多年的兄弟?你配么……” 许宣并没有理会他,依旧自顾自地说道:“而且,英雄所见略同,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我们还看上同一个女人,这个事情……能这么巧么?” 许宣说着,冲李贤挑了挑眉头。船舱之中,许安绮听着许宣口中所说的“看上同一个女人”,心口不争气地跳动了一番,血液的循环带动随俏丽的脸蛋不由得有几分红润。彤彤的感觉,像是熟了的苹果。虽然眼下徽州府这边,倒是很难见到苹果…… 这么多人听着呢……瞎说。 许安绮在心中想着,随后也知道,该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舟船在水面之上摇摇晃晃。作为徽州世代的墨商,许家原本也是有船的,虽然不多,不过眼下还是许安绮却是第一次乘船,有些头晕……不过在见到许宣先前悍然的一幕之后,晕船的症状却是陡然间缓解了不少。 在临仙楼前下了决定,要跟着许宣一起来做一些事情,她便没有回家。但是昨夜雨大,衣服终究是湿了,湖绿的衣裙,湿漉漉的在夜色里像是青荷一般。后来在许宣家,关于“妇道人家”或是“巾帼须眉”的讨论之后,终究是她赢了。不用多说什么,仅仅一句“一切事情皆因妾身而起”便已经让人无法反对了。当然,有些东西对于许宣而言,其实并不算阻碍,他若是诚心不想许安绮过来,那么即便她再坚持,恐怕也没法子——这个许安绮心中是清楚的。真实的谈话过程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比她预想的容易很多,因此原本准备好的坚定或者决绝的姿态也没有用上。 许安绮一袭书生服的打扮出现在船头,其实说起来,这是最为难的地方。因为时间比较紧迫,考虑到重新回去换衣服,会影响到许宣的安排,因此,最后所穿的是许宣的衣服。 宽大的书生服将她苗条的身段包裹在里面,衣服是先前晒过的,因此满满的都是阳光的味道。这衣服,曾经穿在他的身上……想着这些,她心中古怪的心情,是不好说出来的。 李贤注意到船头的女子,不由得握了握双手。腿上的伤口,让他无法太多的动作。到了最后,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冲许安绮拱了拱手。 “许姑娘……” 许安绮神色复杂地望着李贤,就是这个书生,派人到自己家中骚扰了很多个日子。最后还被黑了三千两白银的彩礼。 “李公子。”目光稍稍在李贤受伤的右腿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许安绮稍稍敛衽一礼,口中说道:“妾身最初听到你的名字,还是从姐姐那里,你在杭州的时候,很有名气……”声音说道这里稍稍叹了叹:“今日事情到了这一步,妾身觉得要见你一面。原本都是可以避免的,一些意气之争……何苦呢?很多时候,持之以恒当然是一件好事情,只是若用错了方式、用错的地方,也会让人讨厌的紧。” “因此,你回去之后,好好做人罢……” 第321章横江(四) “李公子,回去之后,好好做人吧。” 宽大的书生服虽然并不合身,但是有些人的独特之处便在这里,不论穿什么,都能显出韵味来。简单的一句话之后,许安绮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许宣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这样的话,够不够霸气的问题。 水面上起了风,清澈的水面被吹得皱起来。宽大的书生服袍子似的拖在地上,她下意识的紧了紧,随后目光落在李贤右腿的伤口之上,皱了皱眉头:“李公子……应该很痛吧?”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因此听起来更有着嘲讽的意味。有时若是要诚心气人……嗯,反正蛮简单的。 李贤在对面的渔船之上,下半身已经被甲板上的水渍打湿了,冰冷的感觉,此刻几乎无处不在。但是同剧烈的痛楚相比,寒冷其实算不得什么事了。他努力地将身子坐端正,小心翼翼的动作偶尔会牵动受伤右腿,痛苦立刻就能从脸上反应出来。 “嘶~~~”最后右手撑在甲板上,这样的姿势多少能够让疼痛稍稍缓解一下,不过效果也不明显。许安绮简单的话语落下来,能够明显感受到他肩头稍稍晃荡了一下。 大概是被气的…… “李公子……”见李贤没有回答,许安绮又问了一句。 李贤努力地平复着呼吸,这个时候许安绮的话,仿佛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相对于火器在身体上造成的伤害而言,少女此时不温不火的语气其实要更厉害上一些。 这个算什么? 原本一切的原因都同眼前的女子牵扯在一起。到得眼下,女子站在他的面前,神情关切的问了一句,这样的场面里,有些情绪就变得极为古怪了。其实心中有些难以理解——凭什么自己想要得到东西,会变得那么难? “提亲,你为什么不答应我?”李贤目光阴沉沉地望着许安绮,这般之后,他伸手朝少女身边的书生点了点:“我比之他……哪点不如?” “此番过来,也只是在一些事情上,向你要讨一个说法。这些事情,妾身终究是脱不了干系……至于你我之间的事情,既然原本就没有关系,也没什么好说的。” “地位、身份、还是钱?呵……” 质问的声音响起来,被风吹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许安绮看了身边的许宣一眼,表情微微有些羞涩,随后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虽然历练了这些时日,在很多的场合她都已经能够做到镇定自若,但这个时候,心头却依旧“嘭嘭”跳动了几下。 “呃……李公子,那个……妾身也说不清楚。但是终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是必须的,这些时日,你做的事情,很过分了……妾身很生气,但是不是生你的气,因为你我毕竟不是一类人。我们从前没有任何关系,之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妾身是生气自己将事情弄到眼下这一步。” “大丈夫?”李贤看了许安绮一眼,声音有些嘲讽地说道:“那么……他呢?”又伸手朝许宣指了指。同许宣的争斗到得现在,其实双方都没有多少“光明磊落”可言。许宣故意散布错误的菜方,眼下在岩镇还时时能听到批评的声音。 “汉文……不过是以直报怨。” “呵……”李贤古怪的笑了一下,随后双眼缓缓的闭起来:“终究都是你说了算。” “要不要去叫大夫?” 风呼呼地吹过来,许安绮撩了撩额前的秀发,轻声地说了句。 李贤再次看了许安绮一眼,随后目光落在一旁的许宣身上,心中羞辱、气氛的情绪不断地升腾着。但这个时候居然什么举动都无法去做。许宣在第一时间将他打伤,那把奇怪的火器,眼下带着巨大的威慑力压在众人的心头,即便张叔都有些忌惮。但是,其实也不是真的无路可走。 要镇定一点,事情并没有糟糕到无法挽回。那把火器,原本可以对准自己的脑袋或是心口,但终究只是打在自己的腿上。于是,也能够因此感觉到对面书生的忌惮。 而且,自己还有一步用作后手的棋,原本还拿不定主意。而眼下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事情……是可以挽回的。 心中想着这些,疼痛的感觉又一次蔓过来,李贤的双眼稍稍眯了眯。 那边少女冲他又敛衽一礼,随后朝船舱退了过去。李贤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之上,二人之间的实际距离不过几丈,但这个时候,却仿佛遥远的天边一般。 …… 单纯的对峙并没有意义,对于许仙而言,今日过来拦截李贤,自然是有目的的。先前的火器,也只是拉开了一个序幕而已,虽然手段上有些狠辣。 许安绮从船头退入船舱之中,又过得片刻,许宣偏了偏头“呵”地笑了一声,目光朝远处看了看。那边已经成了焦炭的临仙楼——隔了这么远,似乎依旧能够闻到焦糊的味道。 平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冲着对面的李贤而去。 “临仙楼的死了一个人。大概你还不知道……啧,一个年轻的小二,以前给我端过茶、倒过水,他家里虽然没有待乳小儿,但是老母确实是有的。私底下存着钱,原本准备过个殷实的年。他做事勤耿,为人厚道……可是现在死掉了。你知道不知道?许多人都觉得可惜……”许宣冲李贤意味莫名地笑了笑,随后说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干我何事?”李贤盯许宣看了半晌,随后口中吐出一句话:“你也烧了我的船。” “呐、呐、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嘴硬。”许宣将手中的燧发枪掂了掂,随后:“啧,都到这个时候了。” “烧了你的船,那是船……你们在水上。”许宣声音显出几分狰狞:“需要我再提醒一遍吗?你们是在水上!而且那个小二,他是被人打晕了,白白地死掉了……连逃跑都来不及。” “住手、住手!”张姓的管事意识到许宣随后要做的事情,声音带着几分惶恐地喝道,许宣闻言,偏偏头,目光朝他看过来。 “许公子……”老人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告饶,对他而言,这就已经算是在低声下气了,从表情就能看出他心中复杂的斗争,最后咬咬牙说道:“高抬贵手。” 许宣耸耸肩,随后目光又转回到李贤身上:“那么,你怎么说?” “临仙楼失火,那是你多行不义……咎由自取。至于死了人,你来找我?呵,这些事情,你来找我?”李贤伸手狠狠地在甲板上锤了锤,将心中的情绪发泄出去。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敢杀我,许宣,我打赌你不敢杀我。”李贤说着,目光朝对面的船舱里看了看:“如若不然,先前她也不会让好好做人……而且,我身后有于家,并且不止有于家。” “呵,既然如此……”许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随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嘭!” 声音骤然响起来,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是心中的震撼却仿佛比前几次更加剧烈几分。 “你想要怎样?!”张姓管事在旁边,歇斯底里地喝了一句。 在李贤同意回归于家之后,于家在李贤身边派了不少人手,但是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同李贤的相处都不愉快。这个自幼被抛弃的于家少爷,似乎对于家抱有与生俱来的恨意,这些情绪即便在他决定回归之后,也依旧还在。但是张差是个例外,李贤接受了他。这样,照应的担子就落在他的身上了。 原本在张差眼中,这虽然算不得美差,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李贤今后有很大的可能性执掌于家的,他所做的,其实也是为自己的以后考虑。几年下来,二人相处之中,也积累的一些感情,并不单纯是原本的利益关系了。因此,在很多时候,张差将李贤看做自己的子侄之辈。也是因为这些,才有了一些纵容导致的结果。 没有想到,在徽州府这样一个小地方,遇到这样的局面,张差眉眼间写满了紧张。李贤若是出了事情,最后自己一定会受到牵连。而且,于家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李贤身上,虽然自己为于家鞍前马后,但这并不能抵消损失。 曾经对于所要面临的所有局面,张差不是没有过考虑,甚至比眼下更严峻的情况他也是有过盘算的。只是…… 为什么是在水上呢? 如果是在陆地之上,虽然不能保证什么,但是终究是能够做一些事情。而且,那把火器……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李贤的带着几分凄惨的嚎叫似乎也离他远去了。他的目光落在许宣身上,落在身边的家丁护院身上。远处是山,一座座的绵延而去,水在脚下…… 有些拼命的决定,终究无法做出来。破釜沉舟的勇气,都是最无奈的情况了。他微微低了低头,表情有些颓然。 “许公子,老奴在这里替主家赔个不是,那边善后的事情,我们会负责的……至于赔偿,你说个数,钱不是问题。” 终究还是服软了。 许宣闻言笑了笑:“啧,赔偿……” “少爷……” 张差将手中的竹竿扔给一旁的船家,随后蹲下身子,伸手将在李贤的肩上扶了一把。 “要他死,张叔……你能做到的,你答应过家里面,保我平安。张叔,他还站在那里,他现在还站在那里……” “少爷,老奴知道……” “你去啊。” “少爷!”张差揽过李贤的肩,狠狠地摇了摇,声音几乎是吼着出来。 李贤在他对面,表情怔怔的,目光落在水面上,没有了焦点,不过终究是安静了下来。张差闭上眼睛,咬了咬牙,随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道个歉吧……不管怎么样,先将眼下的这一关过去。死了人,事情闹到这一步,终究是有责任的……道个歉吧。” “对,李贤,好汉不吃眼前亏……”邓宣明在旁边站着,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终于开口劝了一句。说完之后,目光下意识地朝许宣看了看。那把奇怪的火器,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岩镇的事情,火烧临仙楼的举动他也是参与进去的。 李贤目光朝邓宣明看了看,表情有些复杂,随后他望了望四周的家丁护院们。随后伸手在甲板上掬了一捧水,水已经被他的鲜血染得殷红,从他十指的缝隙间流泻下来。随后咧开嘴,惨然地笑了笑。 “怕了,你们都怕了……”声音中有种古怪的平静。 许宣在对面的渔舟之上,皱了皱眉头。 下一刻,李贤目光狠狠地盯着许宣:“有些事情,原本是有的谈的,但是……”他说着,目光在自己手上的双腿上停了停,血液似乎染红了他的双目,过得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并不甘心,你是什么东西?要让我承认你胜了我,没有这种可能。这样的争斗,根本没有到最后的关头。” “他们怕了,许宣……你不就是想让大家害怕么?大家怕的是我出事,是我死……如果我真的死在你面前,那么怕的就应该是你了。” “至于道歉?呵,笑话……我说了,有些事情,原本是可以谈的。”李贤说道这里,目光转向船舱之中的许安绮,声音平静地有些可怕:“你姐姐今日可在家中?” 许安绮愣了愣,随后下意识地点点头。 李贤微微哂笑了一下,随后说道:“那么,就对不住了啊。”李贤说完,微微泛红的双目朝许宣看过去,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 许宣闻言,目光稍稍凝了凝,随后缓缓地转过头,身后的城市看了一眼。除夕的早晨,佳节的喜庆气氛蔓延得到处都是。“霹雳剥落”的鞭炮声才城中的很多地方响起来,回声在水面上荡着,即便隔几里水路依旧能够听得到。 山间的雾气缭绕过来,隐隐约约的,能够望见城中很多房屋的门口贴上了红色的春联,不过隔得远,倒是不清楚写了些什么,不过大抵也肯定是祝福的话。 有些事情,终究是没有想到。 失误了……沉默了片刻,许宣稍稍叹了口气,心中这般想到。临仙楼的火灾压过了一切,后来决定来找李贤,也是仓促之间就做出的反应。这样的情况之下,有些事情,就漏掉了。 “我还安排了人手,不多,也就几个人……但是对于没有防备的许家而言,也已经足够了。”李贤笑了笑,痛苦的表情和笑容一起出现在他的脸上,就觉得很有几分古怪:“现在是辰时,按照原本的行程,到得巳时就应该已经彻底离开岩镇地界。原本约定好的,那是动手的时候。” “火烧临仙楼的事情,我不知道到,无论你如何问,我都是这个答案。只要没有证据,终究无法证实是我做的。但是眼下正要发生的事情是不是我做的,就要看你如何选择了。” 声音落下来,只剩下流水地声音汩汩地过去。 许宣皱着眉头看了李贤一眼,随后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邓宣明,二者目光接触之后,那边仿佛被惊到一般,连忙躲开了。 张差平复了一下心情,重新从船家手中接过撑船的竹竿。 许安绮已经从船舱里冲出来,李贤的话并没有点破,但是其间的意思也已经能够明白了。少女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转头拼命朝身后的岩镇看过去。那边许家的位置被房屋遮挡住,自然是看不到的,但这时候,心思早已经飞了过去。 “姐姐……”少女口中喃喃了一句,随后目光望向李贤就变得有些严肃了:“李贤,你如果做出来,妾身同你不共戴天。” “哦,不共戴天……”李贤面色狰狞的点点头,随后说道:“来岩镇的第一日,就听你说了类似的话……那个时候,觉得很不错。但眼下看来,你似乎只能说这样的话了。” 牛峰在那边喝骂了一句,方元夫下意识地握紧撑船的竹竿。许宣偏了偏头,随后在方元夫的肩上拍了拍,示意他不要紧张。 “我们谈一谈吧?”许宣望着李贤摇了摇头,口中说道。 “晚了。” “呃,你好像理解错了,我想和你谈一下你眼下的状况。”许宣撇了撇嘴:“至于岩镇那边,许家现在是什么情况,并不在要谈的范围之内。” “李兄,你咽不下这口气,换做我也一样。这些事情,叔叔可以忍,婶婶也忍不了的啊。报仇就要掌握力量,你以后大概想做官,做到很高的程度……”许宣说着,伸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高度:“但是据我所知……若是身体残疾,做官就会很苦难。” 他说着好整以暇地冲李贤点点头。 “如果你还搞不清状况的话,我可以再说的简单一点。你当然不会死,你怎么会死呢,让你死,太便宜了,需要的便是你活着。因此,我想和你谈谈要怎样活。这可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该从何说起呢?” “不过无论如何,眼下要谈的事情,同岩镇、同许家、同你的安排没有半点关系。” “李兄,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第322章横江(终) 来岩镇,原本的目的或许简单,对于李贤而言,大抵也只是借机出来走走。至于许安锦、许安绮……谁知道原本他是怎么样想的呢? 秋去东来,眼下冬日也已经快要过去,河边的柳树,已经有新芽绽放出来了。杭州那边几次来信催促及时返家,不是不可以走,只是不甘心罢了。一直拖到今日,这个最不适合出行的日子。 毕竟是除夕啊…… 同许宣的较量,他并不是一直落在下风。但是终究没有胜利,他挑起了事端,结果却并不如意,因此,已经算是输了一半了。至于烧楼或者烧船,谁更厉害一些……如此这般的想法,其实可笑。 到得这一步,也算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心中自然不甘。但是随后若是仔细去想,也很难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于是最终也只能归在那个对手身上。 眼下虽然狼狈,但是在忍耐了疼痛之后,李贤知道,有些后路其实已经留下来了。对于许家的安排,虽然他的本意或许并不是用作后路,而是单纯的报复罢了。但是在眼下的局面里,就可以当做后路来用。并且威慑力还是有的,这些从对面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就能够知道。 这些事情,李贤居然瞒住自己就做出来了…… 邓宣明偏了偏头,那边李贤嘴角挂着的一丝阴翳笑容,落在他的眼中。他同李贤认识的比较早。具体的时间其实也有些远了,但是那个时候李贤还没有回归于家,二人就已经有了交集。后来因为家里的原因,他需要交好李贤,关系就更进了一步。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其实他对李贤也比较佩服——觉得他待人接物,云淡风轻,本身诗采风流,自不用提。在杭州的年轻一辈里,能和他比肩的人并没有多少。只是没有想到,原本以为的这等人物,在真的处理事情的时候,居然是这般局面…… 很多时候,原本以为的事情,再往前或许就不对了。一样东西的好坏,终究需要时间来检验。友情、亲情、品行或是能力之类的,都是如此。 一味的使用某类手段,若是能够成事,那自然没有问题。但是若是从开始就注定了失败,到头来,就会将品味拉低了。邓宣明作为商贾之后,虽然不特别忌讳一些……但终究觉得有些小人。 这样不太好。曾经他就同李贤说过,原本要做这些事情,无论是开酒楼或是看上某个女子要提亲,不是没有正大光明的方式来做这些事情。若真的那样做了,即便最后依旧不能将事情做成,但是至少面子上不会太过难看,而且抽身也容易。但那些常规的手段被放弃掉之后,路越走越窄,到得此时此刻,也唯有再一次用错误的方式来挽回。 当然,如果能挽回,那也就罢了…… “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什么搞成现在这样子,但是李兄的本事,在下一直佩服的紧……所以我们要好好谈一谈了。” “你说晚了,依在下看来,其实也未必……”许宣缓缓的开口说道,下一刻,手中的燧发枪陡然一转,枪口狠狠地朝对面的地方甩过去。 那边张差的目光陡然一凝,身体下意识地做了规避。渔舟本就不大,在他的力道之下,船头稍稍陷在水里面,一圈圈的波纹自河面上荡漾开去。张差的身子借力之后,猛地一扭,跨到一丈之外。总体而言,这不算一个太有难度的动作,但是考虑到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所做出反应,那么……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嘭!” 火器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其实张差已经等了很久了。先前一直就在戒备,留心着许宣的动作,观察着他的神情,到得他将枪口指过来的时候,有些反应终于迫不及待地做出来。 总之,避过去了…… 许宣望着冒烟的枪口,表情有些复杂——燧发枪射出的铁弹,居然能够被规避掉…… 你到底是不是枪?望着手中的疙瘩,许宣觉得有些无奈。其实心中自然也知道,燧发枪是时代的产物,同后世业已习惯的枪械认识其实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威力、射速……这些不同表现在很多方面,也都是历史的烙印。 随后望了身边的方元夫一眼:“拜托了……” 先前一路过来,对于所要遇到的局面有过一些猜测,谈及了一些应付的手段。这时候,真实的局面或许有些不一样,但是也没有差太多。 方元夫苦笑了一下,手中的竹竿猛地在水中一撑,原本笔直的竹竿陡然自中间弯成一个微微的弧度,随后“嗖”的一声直直地绷起来。借着弹力方元夫的身子猛地朝对面对面冲过去,身形起落间,带起衣袍猎猎作响。 对面张差刚刚稳住身子,随后便要面对方元夫陡然的发难。来不及做太多的思考,不论是高手搏击,还是流氓打架,如果思考太多的话,那么显然就已经落在下乘了。于是就凭借着本能,张差的身子猛地朝下一顿——到得这一步,其实就已经撕破了脸皮了,因此也不需要再顾忌什么。 在张差眼中,方元夫虽然也是练家子出身,本事或许有一些,但是他毕竟年轻,经验上总要差上一些的。于是就已经做好准备,一鼓作气地将他拿下来。 只是,随后以为的打斗场面并没有出现。张差或许真的有很丰富的搏击经验,也有信心在短时间内将方元夫击败、拿下或者杀死……但是若是二者并没有直接的交手,那么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不会出现的。 借着强大的惯性,方元夫顺利地拉住张差,紧接着身子凌空猛得一扭,就算将他要做的事情完成了。 原本……就没有交手的想法。 此时渔船泊在水面之上,顺水漂流,甲板被水浪冲击,原本就极不稳当。练武之人底盘或许稳健,但是这种稳健其实也只是相对而言的。这毕竟不是在陆地之上。只见船身猛得晃悠了一下,朝一边倾斜了一个很夸张的角度。邓宣明眼疾手快的趴在甲板之上。 “噗通。” 落水声响起来,溅起巨大的水浪。 其余众人,在这样的局面下,才堪堪反应过来,一时间都有些不之所错。 颇并不平静水面之下,清澈得能见到两个人的身影,这时候才做着一些交手的动作。只是在流水之中,显得有些古怪。 两艘渔舟相去并不远,许宣紧随着方元夫,在对面的渔舟刚刚恢复平衡之后,便一脚跨了过去,随后又带起了船身猛得晃动一下。他的身子朝后仰了仰,很费了一番气力,不过还是找到了平衡,顺利地上了船。 “啊……噗!” 那边张差猛得从水中冒出身子,陡然被扑入水中,猝不及防之下,有些呛到了,随后同那个后生匆匆地交手了几下,并没有占到便宜。 方元夫脑袋紧跟着露出水面。水中的交手和搏击,并不容易。即便二人手头有着过硬的功夫,但是无论原本多么熟悉的招式,使出来之后,受了流水的影响,都会有些变形。 身上的衣装、头上的发巾、脚上的鞋,都变成了某种阻碍。原本照准心口的一拳,最后或许会落在肩上,如果情况差一点,甚至连人身都碰不到。这个时候,张差才意识到,对面的方元夫根本没有穿鞋。 看来这些都是之前就已经有些算计的…… 露出水面之后的张差,心思还在李贤身上,稍稍偏过头去,正见着许宣在船舷的地方,摇摇晃晃地摆弄身子,于是脸色登时一片煞白…… “前辈,小心了……” 方元夫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来。 …… 许宣稳住身子,眼下的船上只剩下李贤和邓宣明在,以及被眼下突然的状况惊呆的船家。并没有迟疑,他手中已经重新填上弹药的燧发枪,朝着一旁的邓宣明指了指,枪口朝外偏动一下。 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通过这样简单的举动,许宣将一些意思表达清楚。对面的地方,邓宣明稍稍迟疑了一下,身子缓缓退到了渔舟的边缘。 见到他的举动,许宣满意冲他挑挑眉头,鼓励地笑了一下。邓宣明才露出一脸苦涩,随后慢慢蹲下来,扶着船舷,将自己的身子沉在河水中。 “嘚嘚嘚……”声音从他的口中传来,也不知道是被寒冷的河水刺激了的缘故,还是其他的什么。 邓宣明很快将大半个身子都浸没在水中的时候,但是双手依旧死死地攀住船沿。许宣满意地点点头:“那么……你可以放手了。” 对面的地方,有些颤抖的声音传过来:“事、事实上……在下并不会游泳。” “呵。” 在这个时代,游泳还不算做一项专门的运动。除了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或是军队中的兵士和将领,如非必要,都没有机会来进行专门的学习。邓宣明出生商贾世家,自幼生长在深宅大院,去的最多的地方,也只是烟花场所。水上对于他而言,都是逍遥行乐的地方,而且,那个时候他大抵都是在画舫之类的船中。 许宣慢慢走到船沿,低头看了邓宣明攀在甲板上的双手,随后狠狠地在上面碾了一脚。 “啊~~~” 吃痛的声音之后,终究是放开了。随后是“咕咚、咕咚”的喝水声。 对面的舟船之上,邓家的一众下人手忙脚乱地将他自水中拉起来的时候, 虽然只是片刻的时间,但是邓宣明全身已然湿透。才从水中爬起来,水面上起了一阵冷风……浑身的皮肤旋即起了一层颗粒状的疙瘩。除了冷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或许是害怕。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渔舟之上,随后狠狠的吐了一口水,连带着胃里的东西都翻出来在甲板之上。 风吹过来,味道很古怪。 船家也被许宣赶下船,随后他在甲板之上,稍稍踱了几步。 李贤在许宣身边不远的地方,依旧坐在地上。他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水中的方元夫和张差。二人这个时候正在对峙,张差年龄在眼下变成了极大的问题,冰冷的河水对他造成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方元夫,加上他分心顾及李贤这边,情况变得很不乐观。 甲板上传来脚步声,李贤将视线转回来,许宣正慢慢朝他靠近。四周的空气似乎变得很压抑,受伤的双腿痛得更厉害了。他下意识地将支撑身子的双手,稍稍地朝后挪动。似乎只要同许宣拉开一些距离,就能够好受一些。但是双腿受了伤无法使力,他努力了一番之后,手下一滑,重重的摔在甲板之上。 “哈……”许宣在对面笑了笑。 局面到得这一步,即便反应再慢,也已经能够意识到下一步要发生的事情。李家的家丁护院在对面的船上已经行动起来。他们其中不缺乏能打的好手,只要能够过到这边来,就能够阻止一些事情的发生了。 但是……许宣并不是一个人。 对面的地方,牛峰等人已经动起来了。这个时候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挡住李家和邓家的家丁、护院,保证许宣要做的事情能够顺利进行,也就可以了。老六冲身边的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眼旁观的郑婉仪抱怨了一句:“我敢打赌,这条河以前肯定没有这么热闹过。” …… “直娘贼,有卵子的冲我等过来……” “放过少爷!” “哗啦啦……” 会水的都跳入了河水中,其余的众人,则在船上骂骂咧咧。 河面顿时乱成一片,叫骂、划水、一些棍棒拍打在甲板之上。 …… 李贤望着许宣,脸上阴翳的表情被慌张取代。 “许家!我不信你不真的不担心……现在可以谈,我有办法通知那边,你的人停下来,放我等过去,许家就会没事……” “哦,是么?”许宣朝身后混乱的场面看了一眼,随后转过头冲着李贤笑了笑:“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说完之后,手中的燧发枪缓缓对准了李贤的脑袋。 “不、不……”张差在水中见到这一幕,眼睛猛地睁大。这个时候,对面方元夫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前辈……” …… 李贤望着黑洞洞的枪口,目光变得有些惘然。实在无法理解,既然许宣会为了临仙楼里被烧死的小二追过来,那么怎么会放任许家的危机不予理会?他下意识地看了不远处的许安绮,少女心神不宁的表情被他看在眼中。 不应该这样的啊…… 燧发枪直直指向他,他的双腿已经被伤了,因此对于眼下这把古怪火器的威力,有着最直观的了解。这个时候,就如同看到了催命的符号。 “嘭!”许宣口中吐出一个声音。 李贤在他对面的地方“啊”地惊呼了一声,双手惊恐地挡在额前。过的片刻,想象中痛苦的感觉并没有出现,他才缓缓地将遮挡在额前的双手放下来一些。对面的对方,许宣嘴角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李兄啊……”许宣在李贤身边缓缓地蹲下来,平静地看着他:“有没有觉得很狼狈?很不甘?很痛苦?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怜?” “……” “呵,你看看,你带了这么多人,眼下好像都不能救你了。你以为自己的命有多硬呢?”许宣说着,将燧发枪的枪口顶在李贤的额前。枪口还有几分余热,这时候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呼哧、呼哧……”李贤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瘫倒的双手在甲板上拼命地抓着。往日所在意的尊严、形象、名节到得眼下,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的必要。紧张的说不出话来,他只有将哀求地目光朝许宣投过去。 然而,咫尺之外,书生的眼神还是那般平静。 “你拿许家威胁我……”沉默了片刻,许宣偏了偏头稍稍叹了口气,随后猛然转头,手中的燧发枪狠狠地敲在李贤的额头上:“你他妈的敢威胁我?” “咚……” 疼痛带起一阵痉挛,李贤死死地将额头捂住,一丝鲜红色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泻出来。 但是,对面许宣的攻击并没有因此停下来。燧发枪被他扔在一边,随后提起拳头狠狠地招呼在李贤的身上。原本或许还能够进行一些反抗,但这个是李贤双腿已然受伤,因此也只好任人宰割了。 “杭州来的嘛,你真厉害……” “你是少爷,不得了……” “富二代、官二代……” 拳头大概不过瘾,又狠狠地踹了几脚。李贤起初还能够吃痛地喊上几句,到得后来,就只能痛苦地呻吟了。 “这些就算了,没什么好说的,我看起来是那么不大度的人么?”踢得有些兴起了,许宣口中低声说了一句:“关键的是,你居然和我抢女人……啧。” 拳打脚踢,对于李贤而言,比死了还要煎熬。他堂堂才子,在杭州之时不论是谁遇见都会礼让三分,到得眼下,却被人在眼下的水面之上如死狗一般痛殴…… “到此为止了……” 下一刻,声音陡然从许宣身侧传来,他闻言转过头去,那边张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水中爬起来了,湿漉漉的双手,正抓着许宣先前扔在甲板上的燧发枪…… 第323章除夕(一) 一阵夜雨之后,湿漉漉的感觉弥漫。如果是在夏天,水面或许会浑浊一些,但是这个时候依旧是清澈的流水,水底的游鱼细石,清晰可见。枯叶之类的打着旋儿朝东边淌过去,并没有因为眼下热闹的场面而稍稍停留。 河边垂柳泛出几许新绿,临水的人家将一些洗菜、淘米的废水倒在河里,妇人们在河边稍稍浣洗着衣物。总之,除夕的早晨,水面上的场景,并没有引起特别的关注。毕竟百来丈宽的水面,渔舟泊在河心,自水边偶尔望过去,并不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方元夫还在水中,双手稍稍滑一下水,躲过不远处护院们掷过来的棍棒,缓缓地朝许宣所在的渔舟靠近,张差站子船头,带着继续威胁的目光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于是手中的动作就顿住了。随后水中的双脚稍稍踢腾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悬在水面上。 在水中同张差较量,他具备了一定的优势。但是因为经验的差距,当这种刻意营造的优势待到张差真的豁出去的时候,就被抵消掉了。先前对方将背后暴露出来,硬生生地承受了自己一掌,借着空挡,重新回到了船上。 他焦急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湿漉漉的感觉,眼下到处都是。 渔舟之上,许宣皱着眉头望着张差手中的燧发枪。这种火器,并不需要多么高的技巧,即便是孩童,如果有足够的力气来扣动扳机,那么杀伤力也是很可观的。 但是他的脸上并没有因此露出太过慌张的情绪,随后将目光稍稍掠过张差,落在不远的地方,见到方元夫满脸的紧张和无奈。目光旋即又转回来,朝身前瘫倒在地的李贤看了一眼。手上残留着李贤的血渍,先前的一通痛殴并没有留手,痛快倒是痛快了,不过弄得自己也很疲惫。 “张叔,杀了他……”李贤的意识还在,只是声音变得很微弱,但是其间的恨意就通过类似呻吟的声音传递过来。 许宣闻言摇了摇头,随后目光在张差手中的燧发枪上看了看,声音平静地说道:“那么,你准备好了?杀掉我?” 张差深深的吸了口气,先前硬生生的受了一掌,终究还是有些影响的。如果是年轻的时候,这样关系或许不大。但这个时候在水中泡了一阵,又受了伤,握着燧发枪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更多的其实是愤怒的情绪。 张差作为于家的管事,代表的是杭州于氏的脸面,因此平素用以示人的大抵都是稳重形象。这种稳重表现在衣着装扮、言谈举止以及其他很多的方面。但是此时此刻,从寒冷刺骨的河水中爬起来,身上受了伤,一些愤怒的情绪写在他的脸上,稳重就再也不见了。 “许宣,原本可以谈的。老朽已经说过了,你不满意,要赔偿,都可以谈。但眼下你把少爷伤成这样,回去不好交代。因此,总要做些什么的。”水顺着张差有些苍老的面颊落下来,原本带着几分飘逸的胡须乱糟糟贴在脸上,这个时候也是面无表情。杀人对张差而言,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情,虽然距离上一次杀人,也已经隔了很多年了。 很多李家、邓家的下人们欢呼起来。护院们将手中的棍棒和铁器在船沿上拼命敲着,震天的声音,显然对于眼下的局面觉得很解气。对于昨夜被烧毁了大船,他们本就在心中积蓄了满腔的怨气,随后又有江面上的一幕。他们虽然是下人,但是下人也是一个相对而言的概念……来到徽州府的这些日子,他们总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的。 这个书生,嘿……该死的很。 许宣面对着枪口,缓缓地举起双手,目光朝李家正在嚷着将他杀死掉的下人们看了一眼,“欺人太甚”“罪大恶极”之类的骂声落在他的耳中,于是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坏。” “这样不太好啊……你们家少爷这么有本事,以后恐怕还要做官的,留下这些污点不太好。而且,据说他还有机会成为贵人的女婿……若是真的要将我杀掉,你就要保证这件事并不会传出去。首先,你要把他杀掉……”许宣说着伸手指了指水中的方元夫,随后目光的落在阻挡着李家护院的牛峰等人身上:“还有他们。另外,对面船上那个女人很厉害的,你要小心……” 郑婉仪在不远的地方,听到许宣的话,微微一僵。 “还有你们自己的人,对面那些铁骨铮铮,敢于同恶势力作斗争的好汉子,啧……能够保证不说出去么?以后说起李大人……哦,或者叫于大人更合适些,说他某年某月某日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有板有眼的,终究不太好。总之这并是不一件简单的事情啊……前辈……” “哼,读书人……”张差在许宣对面,闻言有些咬牙切齿:“若要杀了你,自然是老朽一人所为,同少爷并无半点干系。” “但是前辈也是有家人的,冤冤相报……总不是个事。” 张差闻言,稍稍牵扯了一下嘴角,唇齿之间微微有些暗红色的血渍,显然是先前方元夫的一记重拳造成的结果。 “老朽,恰恰是孤家寡人……” “哦~~~”许宣闻言稍稍怔了怔,随后点了点头。心中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威胁在张差眼中算不得什么,以李贤的背景,要想将这些事情抹掉,或者说将影响降到最小,有的是法子。想了想他又笑了笑:“既然如此,前辈要来做这些事情,那么做晚辈怎么好拒绝呢?呐,那个扳机,用力扣下去也就是了……”许宣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得打准一点,这个应该很痛的,只有一颗铁弹了……” “来吧。” 许宣的话语很诚恳,张差闻言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有些疑惑——因为这不应该是死到临头的感觉。 “老先生!”许安绮在对面的渔舟上,有些紧张的唤了一句。 “你要杀人,这个不对……在临仙楼的大火里,已经牵扯到一个无辜的小二了。那些事情因你们而起,但是最终做事情的凶手并不是你们,因此汉文是克制的。你看,汉文并没有杀人,如若不然,在最初见面的时候,那边李公子大概就活不下来了……他没有杀人……” “老先生,你是明事理的人,眼前的事情孰对孰错,难道看不清楚么?而且,你若是杀了他,我们也不肯的,这里毕竟是徽州府、是岩镇,对于眼下的事情,总有人做主的。” 有些事情终究无法做得太过,如许安绮所说,许宣并没有杀人。虽然他表面看似平静,但是心中的愤怒从他的举动上就能够看出来。一个怀着巨大的愤怒,却又平静到了极点。他此刻便如一口盛满清水的缸,明明已经满了,却恰到好处地的丝毫没有溢出来。 而且,这个书生,也不缺狠辣。这样的人若是留着,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张差能够得到于家的器重,便是因为在很多事情上能够把持住。怒气之类的虽然也有,但是都能够被理智牢牢的地压制住。 心中思量了片刻,随后冷冷地看了许宣一眼,手中的枪口慢慢放了下来:“老朽也要一个交代。”他说着,目光落在李贤身上:“放我等离开……以后事情,我们再慢慢算。” 许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笑了笑。 “好。” 对于李贤,许宣虽然存了杀心,但是终究还是难以做到。在这样一个时代,他所能够凭依的东西不多。虽然很多时候做事情显得高调,但那都是在许可的范围之内,都是深思熟虑之后才有的举动。一路过来,其实都是在做务实基础工作。他的骨子里,终究是生意人,规避风险是首要考虑的事情。 要杀李贤当然简单,但是这样之后,他在这个时代就会寸步难行了。凭借对方的势力,自己真的是太过弱小。虽然落草为寇也是一种可能,但是能够选择的话,做山大王,终究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造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到时候,依旧是朝不保夕——这样的生活和自己的初衷相差太远了。 即便暂时放过李贤,但是仇恨并不会因此放下去,以后的日子还长,事情慢慢来做,终究是有希望的。 眼下的情况,到了这一步,也无法再深入下去了。双方都存了息事宁人想法,相比之下,因为李贤的伤势,张差要更急迫一些。 河面之上从容的流水淌过去,吵吵嚷嚷,讨价还价的声音。远远看过去,那边书生不时摊摊手,偶尔也会摇摇头。 “于家……欠许公子一个人情。” “人情这种东西,口说无凭啊……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兑现?” “于家是守信誉的。” …… “还有许家,现在会不会已经血流成河了?” “哪里有的事情,少爷有些欠考虑了,鲁莽派出去的人,老朽、老朽其实已经暗中撤回来,只是……先前不曾说明。而且,许公子莫非心中没有底么?眼下的情况,刘大人那边肯定也在关注。若是许家真的有问题,那边旋即就能做出应对。” “如此便好。那么、还要算一下精神损失费……” “许公子烧了我们的船,这个要不要算一下?” “五千两……” “呃、加一套宅子……虽然少了一点,但是……好吧。” 最后,许宣点了点头,表情勉强地同意了下来。 他并不缺钱,因此原本对于金钱补偿之类的就并不在乎。但是五千两也不是小数目了,这算一笔能够直接流动的资金,除去补偿损失之外,还能用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李贤在临水的地方购置的宅院,也能归自己名下。那宅子他是知道的,原本属于某个富商,后来家道中落,就变卖掉了。因为是几代积累下来的宅子,这个价值就更高了些。 李贤的伤确实无法再拖延下去,眼下还需要尽快救治,虽然巴不得他能够死掉,但是若是真的死了,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对于许宣来说,这一次的教训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烧了船,将人打成重伤,李贤回到杭州之后所要面临的事情可想而知。并且,因为临仙楼里死了小二,这件事情让于家在明面上也无法做出计较。至于暗地里会有的报复,那也只好等遇到的时候再说了。 眼下的协议,只是口头达成的。但是到了这一步,李贤等人准备离开岩镇,那么其实也没有什么反悔余地了。 许宣伸了伸了个懒腰,朝着其余众人挥挥手:“手工了。” 张差连忙蹲下身子,将一旁的李贤扶起来。原本清秀的书生面庞,眼下已经肿胀的认不清样子了。青肿的脸,积了淤血,变得有些紫黑。所有人脸上都是难看的表情…… 先前的谈判,李贤一直在听着,虽然并没说话,但是暗中牙关已经咬出血。这时候,他艰难的睁开双眼,朝许宣看了看。随后望着张差惨然一笑。紧接着陡然的伸手,一把抓过张差手中的燧发枪,对准许宣扣动了扳机…… 许安绮在对面的渔舟之上,脸上瞬间变得煞白。 “小心!” 许宣转过身来,迎面是李贤阴翳的笑容。 眯了眯眼睛,李贤缓缓扣动了扳机。 “咔嚓……” 一阵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清脆响声,风中传来几许愕然的情绪。李贤目光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燧发枪,先前这把火器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还历历在目,但是这个时候,轰然的声音却并没有按照意料中的那般响起来。 “咳,忘了告诉你了,这东西认主……”许宣有些惫懒的声音在对面的地方响起:“再试一次?” “咔嚓、咔嚓!” 声音带上了继续气急败坏。 许宣在对面,低头笑了笑:“多少次都是一样的……”他说着,声音停了停,随后对着李贤缓缓的摊开了右手:“在这里呢。” 一个铁弹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张差的眼角猛得抽搐了一下,难怪……难怪先前那书生面对自己的时候,那般好整以暇,似乎悍不畏死的做派。原来是知道自己不会死的。 在到这艘渔舟上之前,许宣已经将燧发枪上的铁弹卸掉了。虽然他表面平静,但是内心的愤怒其实已经压制不住了,因此害怕冲动之下将李贤打死。无论内心多么强大,终究会有失控的时候。因此,既然没有足够的实力杀掉李贤,那便只能做一些必要的控制。所以眼下的燧发枪,其实同一块废铁无异。 先前的一番动作,李贤已经用尽了气力,这个时候,陡然落差,直有一种吐血的冲动,一阵晕乎乎的感觉袭来,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倒过来了一般。 “我突然改变主意了……”那边书生朝前跨了一步。 步子还未曾落下来,他已经很干脆地晕过去了。 光线渐渐明亮起来,天空中开始有了日头的影子。云层慢慢变化,除夕真正到来的时候,终究是一个艳阳天。 …… 岩镇之中,正是热闹的场面。许家的宅院里,大红灯笼挂了不少。门庭之间红色的春联已经贴好了。黛儿望着上面的字迹,小声的念着,随后拍拍小手,满意地点头。 “喜欢许公子哥哥的字呢……” 小丫头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许安锦正在窗前坐着。她已经足不出户很久了,李贤的到来,将她原本就不平静的生活搅得支离破碎。 男人,真的都是这样的么……原本自己还对他有过亲近,如今想来,真是可笑得紧。 对自己的妹妹提亲…… 呵。 这些日子,即便在家中走动,似乎也能感受到背后投来的异样眼光。于是后来连闺房的门都很少迈出去。自己终究是一个从杭州被休回来的女人,还卷进这样的事情里。 …… 鞭炮的声音响起来,“霹雳剥落”地将喜庆的气氛朝着某个高处推过去。 不过多难过似乎也谈不上,已经麻木了。似乎命运就是这样子,生活里的事情,就这般的……滑稽可笑。 万历二年的最后一天,炮竹声里,叫许安锦的女子如是想着。 …… 县衙里,刘守义正在喝酒。如他这般年纪,孤家寡人又是做官的,确实不多见。其实早年也去过妻子,后来一场重病离世了,也就未曾在续弦。这些年官场生涯,他也没有将心思花在这方面。但是终究是除夕又到了,一个人的生活就觉得有些孤苦伶仃。 此去京中,是该考虑续弦的问题了。 他将一口烈酒饮下去,风将一些佳节的氛围从窗口送入进来。太阳在天空中露出来,和煦的阳光播洒,有孩子拍着手笑一阵,随后“啪”点燃一个炮仗。“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老九走进来,敲了敲门。刘守义闻言笑着看过去。 “那么,他肯定没有杀人了?” 第324章除夕(二) 许宣确实没有杀人。 渔舟朝岸边缓缓靠过去,竹竿在水中撑一下,随后水面被划开,鱼尾一般波纹的朝四周缓缓荡漾过去。日光已经浓郁起来,水面上粼粼的一层。 “原本还以为会有多热闹,最后还是将人放走了。男人都是嘴上说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终究不敢……” 郑婉仪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子斜斜地靠在船舱上,口中微哂着说了一句。 “师妹,少说两句。” 方元夫将手中的竹竿在手中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这个时候船身斜斜地切过江面,算得上逆行,因此稍稍有些费力。但是对于他而言,这当然也不算多困难的事情。 倒是从水中上来之后,考虑到许安绮一个女子家的缘故,并没有第一时间换上干爽的衣物。习武之人耐寒,但这也是相对而言的,不怕冷终究有个限度。眼下虽然阳光照耀过来,但是并没有温度可言,不时会有风,身上就很有些寒冷了。 “我已经强调过了,是枪没子弹……再说一遍,我原本是要杀他的。”许宣盘膝坐在船头最靠前的地方,双手耷拉在腿上,想了想冲身后说了一句:“你如果有意见的话……” “怎么说?” 郑婉仪挑了挑眉头,将抱在胸前的双手放了下来,示威般地朝前跨了一步。显然对于许宣天然的不满,这个时候依旧在持续。因此,抓住机会埋汰两句,也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也只是刀子嘴,她内里的心地却是不坏的。这一点从昨日她领着众人前来救火,也就能看出来,因此许宣倒也犯不着同她计较什么。更何况,论起实际的年龄,眼下郑婉仪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才长成的大姑娘罢了。大叔的心态么,这些叛逆少女的所作所为,总归都是能包容过去的。 “啧,真的没子弹啊。” “嘁……” 李贤昏厥之后,许宣并没有真的下杀手。原本或许还能恐吓几句,但是毕竟已经昏迷了,再做些什么就有些没意思。而他所谓的改变主意,也只是在原本商议的条款再加上几条罢了。考虑到李贤已经昏厥,性命随时可能遇到危险,张差勉强同意了下来。但是眼下李贤身上的油水已经榨到极限了,剩下的一部分便由邓宣明来承担。毕竟,他也是参与者之一。 “要不要回岩镇找个大夫?我有认识的……” “不必了,出了岩镇到了歙县之后,我等自觅良医便可。” “那么还有一阵才能到,会不会是失血过多?哦,我忘了你可以替他……点穴止血。” “……” 一阵没有营养的对话之后,许宣冲张差拱拱手:“那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随后目光落在脸颊已经有些变形的李贤身上:“好好照顾他,养好伤之后,我会去杭州的看望你们的。”留下这句话后,许宣便离开了。 真是的,过节的准备都还没有做呢……希望还来得及吧。 …… 乘坐的渔舟船很快就要靠岸,许安绮在甲板上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秀发:“先前汉文的那句话……” 许宣闻言偏头笑了笑:“呵,是不是很霸气?” “呃、不觉得。”少女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过的半晌才带着疑惑响起来:“不过,是真的么?” 沉默了片刻,许宣回头朝身后的江面看了看,远处几艘小舟已经化作几个小点。 “总之,杭州……我是一定会去的。” 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有些事情,就已经确定下来了。 …… 船终于靠了岸,水边有几个燃放炮仗的孩子。家里大概就住在附近,一边玩耍的时候,口中含着肉丸子,脏兮兮的手里还捏着一个,原本大抵为年夜饭准备的,这个时候被他们偷两个出来。若是在往日,被家里大人逮到,一顿好打大概逃不了,不过眼下一年一度的除夕,这些事情……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许宣告别了方元夫,随后准备回一趟家。许安绮自然也是要回家的,虽然心态比之从前要好了很多,但终究是个少女,先前李贤的威胁,在心中造成的影响一直在的。不过知道家中无事,也就不急于一时。 二人顺路,便沿着河边慢慢走着。沉默地走了一阵,许宣将一颗拦路的石子踢到水中,“噗通”一声。在少女的心中,今日过来在船上说的有些话,类似表明了心迹。这个时候,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下意识的紧了紧宽大的书生服。 “汉文那句话是认真的么?” “呃,哪句?” “就是你和李贤说的那句……” 书生闻言狐疑地偏过头去,那边少女大大的眼睛猛地躲闪开,随后下意识的伸手捋了捋额前的青丝,紧张兮兮的模样。 随后又朝前走了一段,少女葱根般素雅好看的十指交叉在一起,不断地朝外翻动。 “接下来,怕是要麻烦了吧……” 过了一阵,古怪的情绪稍稍散去一些,许安绮稍稍叹了口气:“五千两的银票,但是也不能立刻就解决问题。汉文……是要重建临仙楼么?” “重建是必须的,其实这样也好,所谓破而后立……先前囿于格局,很多东西不能铺开,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放手干一场了……顺便开个青楼或是妓馆什么的,到时候欢迎光临、多谢捧场。” “瞎说。” “呵。” 在许宣这里,其实想法真的有一些。青楼这类娱乐场所,不论在哪个时代,只要能够铺开,利润都是惊人的,特别是在眼下还没有相关法律约束的年代。前世某个因此闻名遐迩的城市,也提供了很多的思路,值得参考和借鉴的也很多,稍稍做一些变更就是了,这个问题不会太大。只不过如果真的要做起来,身份问题倒是要处理好。毕竟是决定要走科考,去做官的,太明目张胆难免会有麻烦。 又朝前走了一段路,身后依稀传来一些声音,不过并没有在意。 “汉文……” 许安绮在身边提醒一句,许宣才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去。那边多日不见的吴婶迈着小步赶了上来。手中竹篮里一篮子菜蔬,显然只几个时辰之后就会被做成美味或者不美味的菜肴,摆在年夜饭的餐桌上。 “宣哥儿,真的是你啊?”吴婶说着:“老身正要找你,不想却碰到了。”老妇人说着双手轻轻一拍:“天意,这便是天意。”她说着似乎才注意到身边的许安绮,于是抬眼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表情有些怪怪的。 “这是吴婶……”许宣冲少女简单介绍了几句:“邻居。” 少女于是笑着冲对面妇人敛衽了一礼。 “好俊的女娃……”老妇人笑着赞了一句,随后表情露出几分迟疑。 “老婶子,到底何事?”许宣见到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疑惑地问了一句。 这一带离岩镇闹事比较远,如吴婶这样的妇人,平日里家长里短或许关心的多一些,因此同许宣许久不见,并不清楚他在忙活什么。至于火烧临仙楼,或许消息如今还没有传到她的耳中。不过,即便真的知道了,大抵也只会认为同名同姓罢了,不会多想什么。 “宣哥儿,可还记得先前提亲的事情么?”吴婶的声音显得神秘兮兮的。 许宣闻言微微愣了愣:“啊,那个……”说到这里,才想起身边的许安绮,赶忙将话头止住了:“今天很忙啊,难得除夕,老婶子快乐、快乐……呵呵,回见了。”随后目光转向许安绮:“对了,你先前问的那个问题,什么是不是真的?” 顾左右而言他,再明显不过了。 吴婶的话并没有刻意回避许安绮,少女脸上露出继续愕然的表情,随后目光朝许宣看了看,又认真的落在吴婶的脸上,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提亲?” 吴婶对许宣的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许安绮疑惑的问了一句之后,她一拍手,口中带着几分喜意:“是了,先前替宣哥儿提亲,总算是有答复了……” 许宣心中“突突”地跳动了一下。 “成了,宣哥儿……那边同意了。兴许是考虑到你的境况,彩礼之类的对方倒是没有明说。不过待你院试之后,有了功名,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时候,不仅是许安绮,连许宣脸上也露出几分愕然。脑海中某个素雅的身影划过去。那个谁…… “成、成了?” 愕然写在许宣脸上,脑海中的素衣女子的身影陡然间清晰起来。点点滴滴的场景,一幅幅闪回的画面…… 许安绮的脸上猛然一僵,双手下意识地捏了捏。可爱的下嘴唇被皓齿咬住,脸上是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委屈表情。 但是意识已经变做空白,试图去思考一些东西,只是空落落的心情起伏之下,这样的举动到得后来,化作惘然地表情停在她的脸上。姣好的面庞之上,红润褪去,慢慢地化作苍白、苍白…… 风吹过来,书生服穿在身上……挺冷的。 …… 日光晴好,鸟雀在沿街屋檐蹦蹦跳跳。 书生少女沿街走过去,入目的灯笼红艳。家家户户,有的春联已经贴好了,正在门前满意地看着。有的还在进行当中,左边的贴歪了,随后懊恼地抓抓脑门,重新布置。 许安绮一袭书生打扮,那宽大的书生服穿在身上明显不合身,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但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顾及。心中被先前老妇人的话弄得心神颇为不宁静。可气的是身边的书生还不说话,这个时候,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呢? 许宣摸摸鼻头,有些尴尬。生死眼下对于他而言,都不是特别害怕的事情,但是面对许安绮的态度,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是真的一句话都没说,在同吴婶分别之后,他也试探地说了几句,但是没有回应,因此就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后来路过家门,犹豫了一番之后也没进去,就陪着许安绮逛着。十里长街都快走过去了,但是少女依旧低着头缓缓朝前。他有时候稍稍落在后面,少女纤弱的背影包裹在宽大的衣服里,可怜兮兮的模样。 怎么搞成这样了呢? 啧,儿女情长…… 来到这个时代,最早遇到的女子便是许安绮。少女的情愫,他并不是不知道,但是很多时候,这些东西在他的心中或许并不占主要的地位。终究是观念的不同造成的落差吧,十八岁的年纪,嫁人似乎还是一件很远的事情,但在眼下,十八岁女子已经算是大龄女青年了。谈婚论嫁,如过不趁早的话,那么就会变得很困难。 对于涉及婚姻之类的事情,兴许是前世一直保留下来的习惯,因为不急,因此他也并没有特别用心。很多时候,遇到了,便遇到了。之后应该怎么去做,却是从未想过的事情。对于柳儿、对于许安绮……心中不是没有好感的……呃、好吧,是喜欢。但是喜欢之后应该怎样,终究觉得麻烦。 总不能都娶回去吧? 呃,虽然按照眼下的习俗,三妻四妾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上一世的伦理观念都还影响这他。前世所做出的成就,养成的心态,使他不需要再通过女人去彰显作为男人的尊严。到得这个时代,其实也是一样的。 还有白素贞…… 想到这里,心情就更复杂了。按照故事里的发展,她才应该是自己的原配……怎么会这么巧呢?白素贞……还有自己的名字。 啧…… 心绪仿佛从老墙上剥落的时光,在眼下冬日的晴空之下,变得零零落落的。想要捡拾,却发现不知道从何开始。 一家书行门口。 许安绮稍稍站了站,随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抬起来,望着远处的天空。秋天的时候,她在这个地方,同样的举动。此时沿街的景象比起那个时候更热闹了一些。虽然事情已经不一样的,但是依旧还是不知所措的感觉。 这个没有变的。 那个时候,身边的书生坐在那边的石阶上,画着叫素描的古怪图画,自己跑过去看。原本以为是命运安排,上天的眷顾——一场偶遇。但是待到时间过去,才发现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认识罢了。就如同认识其他的人一样,这也只是茫茫人海之中,两个人见面了、认识了……如此而已。 这样想着,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当然不能这个样子,少女见视线朝不远处偏了偏,一只猫正在黛瓦之间慵懒的舔着爪子。 良久,她才转过身对身边的书生展颜笑了笑。 “汉文,说说看……那个女子,是哪家的姑娘?”许安绮努力的控制着笑容。但是在许宣而言,怎么看……都像是强颜欢笑。 “……”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偏偏眼前这个也是喜欢的姑娘。过了半晌,想了想,许宣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要不要听个故事?” 已经走过的街道,二人于是又走了一遍。在这些时间里,类似神话的光怪陆离的故事,被书生轻轻地说出来。 书生、白蛇、倒掉的塔…… 少女静静的听着,起初纠结故事中人的名字,待后来听进去了,才为这样的一个凄美的故事所打动。走到街角的时候,眼泪再也压抑不住了。 自己终究还是流了泪。少女心中想着,只是并不知道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有马车过来,二人稍稍在路边站了站。 “汉文,那个法海为什么那么坏啊?” “因为他不懂爱。” 许宣说着转头朝许安绮看了一眼,少女清雅的脸庞,任何时候都觉得很好看。这时候因为流泪的缘故,眼圈有些红肿,仿佛伸手按上去,就挤出水来。睫毛上沾了泪珠,日光之下,晶莹剔透。 其实,也蛮可爱的。 下意识的,许宣伸手在少女的头顶轻轻揉了揉。那边许安绮正要伸手将眼角的晶莹拭去,许宣的手刚刚按在她的头顶,少女的身子轻轻一颤,随后脸上的表情呆呆的,好看的双手僵在眼前。 有些情绪反应在身体上,便是麻酥酥的感觉自尾骨升腾起来,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起了一层小疙瘩。 人群在二人的身边过去,因为忙着除夕的欢乐,许宣惊世骇俗的举动,并没有惹来太多的注意。有个孩子正将鞭炮点燃,随后望见二人的举动,虽然不太看得懂,但是觉得好像不太对,于是忘记将鞭炮扔出去了,炮仗在手上炸开,随后“呜呜”地哭着,找他娘去了。 …… “呃、电到了啊……” 书生在她对面小声地说了一句。 日头到得这个时候,终于变得很温暖、很温暖……故事的余韵还不曾在少女的心头散去,“水漫金山”那该是怎样的情景呢?但是因为心仪之人,这些终究是可以理解的罢? 时间仿佛彻底停止了下来,直到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唤。 “汉文……” 许宣将头转过去,那边白衣女子背着药箱的身影,在日光下亭亭玉立。素手遮在额前挡着有些刺目的日光,只是脸色惊喜和愕然交加的情绪,也同日光一样清晰。 …… 第325章除夕(三) 依旧是闹市,到得除夕,热闹的氛围比之平时还要浓上许多,但是这一刻仿佛都安静下去了。熙熙攘攘人群,在日光下化作昏黄的背景,素衣的女子在不远出的地方,眼神里闪过一抹审视,随后慢慢淡去了。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许宣望着对面女子素雅的声音,日光葱茏间,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于是微微叹了口气,将按在许安绮脑袋上的手收了回来。 惊愕的情绪、审视的目光,明显是对于眼下场面有些意外,但是在白素贞那里,也并没有停留太久,随后就剩下很纯粹的庄雅感觉。就如同的她面对所有人时候的样子,显得很有特点,或者说很没有特点了。 “汉文,顺道过来看看你。”白素贞冲许宣笑了笑,声音顿了顿,随后说道:“无事便好。” 许安绮望着那边女子的身影,脑海中回忆起片刻之前某个类似爱情的故事,这个时候才微微意识到什么。她不就叫白素贞么?和故事里一样的……先前许宣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将一些不好的情绪稍稍带走了,但是这个时候,发现一切都没有变。 白素贞从容的走上来,看着许安绮的书生服,微笑着打了招呼,随后同许宣说着话。举手投足间的自然,仿佛一切在她这里都没有影响。 谈了谈今日的天气啦,行医治病的经过啦,除夕的准备啦……之类之类的东西。随后伸出素雅的手,指了指许宣。 “汉文,你的气色似乎不好。” “啊?是么……”许宣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笑道:“大概是累了。” “嗯,多休息……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妾身倒是知道几个方子,对于烧伤……”女子说道这里,突然想起来,许宣对于医术也是颇通的,随后笑了笑:“倒是忘记了,汉文你也是行家呢。” “哪里……” 心中情绪复杂,这个时候他的回答难免有些单调了。 “妾身还要去城东张家。” “那,回见了。” 许宣说着侧了侧身,女子从容的自他的身边擦身过去。离得近了,能够见到长长的睫毛颤动如蝴蝶的双翼,在日光下珊然好看。 想了想,许宣偏过身子说道:“方才遇到吴婶了……” 女子从容的脚步因为这句话,有一个很明显的停顿,但随后也只是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望着许宣,秀美的眉头微微挑了挑,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哦。”许宣稍稍怔了怔,随后稍稍低下头,避过她的目光:“没什么。” …… “其实她并不顺路吧?”素雅的身影远去,许安绮喃喃地说一句,随后摇了摇头:“城东张家,离此处可有不短的距离。” 这个,许宣自然是知道的。这个时候目光也望了望不远处女子的背影,那边有个孩子摔倒在地上,她微微弯腰扶起来,随后整了整身上的药箱,背影渐行渐远。 或许应该说些别的话的,但是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他对于这种局面有没有处理的经验,终究只能沉默着。 有些事情,就只好先这样了。 随后去往许家的过程中,就没有再说话,少女低着头,自顾自地走路,许宣在她身边跟着,左顾右盼,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许家门前,门房见到二人远远地迎了出来。少女一夜未归,虽然稍了口信回来,但是家中还是担心的。黛儿听到动静,小鸟一般地飞跑出来。 “小姐回来了。”随后见到少女身边的便是,可爱的脸上露出愣然的表情,过得片刻…… “呀……许公子哥哥。” …… 将许安绮送到家,少女直直地走进去,有些礼节方面的东西也有些忽略了,只留给他一个看起来似乎有些落寞的背影。 但是到得这里,对许宣而言有些事情便算完成了。这个时候,心情乱得很,他也就没有再停留的意思。随后在街道上站了站,抬头看了看天色,觉得有必要再去一趟县衙。 从昨夜到得此时此刻,一直没有休息,许宣的身体已经疲惫的很,身上的伤虽然不算严重,但行走间牵扯着也有明显的痛感。肚子也很饿了,于是沿街有吃了些东西。其实到得今日,大部分的店铺都已经关门歇业了,但是有些原本就是将住宅腾出对街的一间来用作商铺的,倒是还在营业。 随后就到了县衙,关于李贤的事情,眼下算是告一段落,但是有些后续其实才刚刚开始。他虽然不害怕,但是提前知道一些信息,做起准备来也方便。临仙楼的事情,不可能就这么结束的。李贤毕竟没有死,那么就是后患。虽然他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过来徽州府,但是毕竟是彻底撕破脸了,许宣所要的做的,便是在他以为一些都暂时过去的时候,再一次走到他的面前。 那大概会是很精彩的情景吧……不过眼下要开始早做准备了。有时候有一个敌人或是对手,并不是坏事,至少能够时刻提醒着自己不断地充实。李贤当然不会被他放在心上,他所在意的是对方的身份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东西。 …… 许家后院。许安绮将自己埋在厚厚的褥子中间,很不顾及形象的样子。这样趴了一会儿,听着窗外簌簌的竹叶声音,眼泪就掉下来了。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总觉得心中难过,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 许宣提亲的对象,是白素贞。先前的那个故事,还有在见到那个女子之时,书生的反应。从来都不曾见到他那般慌张的一面…… 编一个那么好听的故事又是为了说明什么呢?让自己知难而退么?原本觉得二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层窗纸的距离,随时都可以捅破掉了。但是陡然间,却觉得有些距离,如同山峦阻隔一般。 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 两只鸟雀落在窗台上,相互梳理着羽毛,时光轻轻的流淌,慵懒的午后。 许安绮红肿着眼睛,静静看了片刻,随后抓起身边的做了一半的女红,朝那边扔过去。 但是……他摸了自己的头呢! 第326章除夕(四) 同白素贞相比,许安绮并没有什么信心。原本听到许宣提亲的消息,还不至于太难过,毕竟少女的心中,也是有着属于自己的自信在的。同许宣相处了一段时间,一起经历过不少事。至少,许家的衰落和陡然的华丽转身,二人都是参与其间的。这样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默契,让她觉得很安心。 若是其他人家闺女,哪怕是某个达官贵人之后,许安绮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信心去争一争。虽然在这个方面,女子太过主动,终究有些说不过去,但是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情,需要去努力的。但是在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这样的信心和勇气就渐渐泄掉了。 那个被眼下岩镇传为神医的女子,虽然并没有特别的关注,但是每日街头巷尾很多的议论,她在很多日子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昨夜白素贞急急的赶来许家,所为的是关于临仙楼的事情,当时她一心牵挂着许宣的安危,也就忽略了其他的方面。 白素贞同许宣是认识的,并且对许宣颇多牵挂……当时她被人追赶,可以说冒着生命危险来做这些事情。到得此时,一个在房间里,从后往前看的时候,就能很清晰的感受到其中的不同寻常。 今天白素贞过来看望许宣,怕也是绕了很远的路,却说是顺道。 在眼下的时代,评判女人的价值标准,终究还是会落在相貌、贤惠、以及是否能持家之上。原本对于这些,许安绮或许自信,但是同白素贞相较起来,这种自信就显得有些苍白了。救死扶伤的医者,得人敬重,即便在最令自己引以为傲的长相之上,对方也丝毫不逊色。并且那种从容的风致,气质之类的还要在她之上。而自己……只是一个生意人。 不守妇道的…… 正这般想着,门外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许安锦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 “听说你心情不好,过来看看你……门为何关起来了?” 沉默了半晌,里面才传来了带着几许哽咽的声音:“姐姐……没事。” “安绮,开门好么?” …… 除夕这一天,岩镇许家发生了一件事情。其实也算不得大事,不过是家中的两姐妹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了争吵,这过程中到底所谓何事倒是不甚清楚,但是最后的结果却是作为姐姐的许安锦离家出走了。 日头剥落的光辉到得傍晚时分,在西边的天空慢慢隐去。夜幕铺过来,整个大明朝进入了最为热闹的时辰。在一些来自文人墨客的文章和诗篇里,便是普天同庆的说法。 家家户户经过了年夜饭前必要的准备,祭过祖先,在地上洒了酒水。随后便欢欢喜喜的进入到一年之中最令人兴奋的场景。灯笼被一齐点亮,若是自高处俯瞰,整个城市隐隐绰绰的,流光溢彩,仿若画中的景象。 想象中的热闹在许家却不曾出现,外间“霹雳剥落”的鞭炮声传过来,将此处衬得极为冷清。餐桌之上,饭菜倒是摆得满满的。 许安绮坐在桌前,目光怔怔地望着屋外,过得片刻,黛儿小跑着进来。 少女回过神来,口中问了一句:“还是没有找到么?”、 灯火照在对面小丫头身上,脸色写满了委屈。 许安绮轻轻地叹了口气:“白日里,不该说那些话的……” 黛儿抬头看了许安绮一眼,随后鼓起勇气问道:“小姐,你的锦小姐到底说了什么啊?”声音里充满好奇。 许家虽然是商贾家庭,但是传家有方。原本许惜福就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双女儿更是知书达理,温润大方,从来不曾出现过争吵的情况。但是这一次,却闹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许安绮静静地望着眼前衣着的饭菜,鸡、鱼、肉、圆,时令蔬菜,都是用最好的手法烹饪的,满满的都是家的味道,但是这个家眼下却清冷的可怕。一些长工和下人们临时回家过节了,剩余一些就是卖身许家无处可去的人,但是这些人并不多。因此一个偌大的宅院,登时就冷了下来。这个时候,许安锦出走,更多的人去找寻。几进几出的大宅院里,就余下主仆二人。 灯火微微摇曳,许安绮回过神来,精致的面容带上了几分苦意…… “我说她……不守妇道。”少女说着,有些痛苦地揉揉额头,这样的动作之中,充满了悔憾的意味:“怎么能那么说呢……唉。” 白日里,许安锦是准备劝慰她的,作为姐姐的关心,说到底也是应该。但是少女心情并不好,草草地敷衍了几句之后,便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边许安锦近来也沉受了巨大的压力,心中的愤懑或者委屈,也已经到了不得不发泄的地步,于是说了几句重话。 总之,争吵就发生了。 …… 许宣从县衙出来,对于李贤的事情,刘守义不大愿意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日子谈起,因此原本的目的便没有实现。不过好在也不急,稍稍摆一摆也是可以的。 随后不曾想到的是,居然能够同县尊大人一道过节,这个当然是荣幸了,不过他也没有太过受宠若惊。随后喝酒、划拳……多是许宣和老九在做。至于刘守义,便是行酒令了,读书人,不论什么时候都放不下所谓的风雅。但刘守义也算放下了架子,同许宣颇为亲近了一番。 想着刘守义先前行酒令输了之后耍赖的样子,倒也……蛮****的。 这时候,许宣在县衙的檐下笑了起来。不过……终究还是是被自己放倒了。 随后他提了一坛酒在街道上走着,这个时候,街道已经完全冷清下来。热闹暂时全部都在家家户户的厅堂里酝酿着,随着时间过去,待到某一刻,将会迎来最大的高潮。冷风吹过来,他稍稍清醒了一些,灯笼从身边一直绵延到视线的远方,到处都是通透的光泽。 这个时候,就觉得有些孤单……毕竟是自己一个人,也热闹不起来。清净的街道,璀璨的灯火,冷风时时吹过来,倒觉得爽快。这样一个除夕……感觉也蛮惬意。 身为异乡人的感受变得越发明显了。终究是历史中的过客,待到一切繁华暂时歇场,总会觉得同自己无关。 但即便如此,心情却并没有放松下来,很多事情、接下来的安排和打算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明天就是万历三年了,他期待新一年的改变,但新的一年会面临着什么,具体的也没有预料的可能。 或许造成困扰的,还有白日里的一幕。 素雅的背影、落寞的背影……两个女子的身影在脑海中盘亘着,弄得脑袋昏沉沉的。但是所能确定的是…… 没有喝醉。 然后他在石桥上停住脚步,水从底下流淌过去。有月的夜晚,照着水面波光滟冶。家家户户的食物飘香,以及喧嚣满堂。 除夕,其实也就这样了…… 最后,他在栏杆上坐下来,酒坛子对着月亮举了举,紧接着被摆在一边。这座据说经历了百年风雨的石桥之上,只有他孤零零的坐着。下一刻,目光注意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河边的岸堤上,有人在走动着。裙摆被风出起来,能够判断是女子的身影,只是隔得远了,长相倒是看不清晰。女子来来回回地走,某一刻也会稍稍驻足停下来,望着水面犹豫一下。月光之下,这些都被清晰的映在许宣的眼中。 女子走了片刻,转过身,目光朝着身后的城市看过去,在某一个方向久久停留。 坛子被举到嘴边,想了想,许宣又一次放下去了,随后偏了偏头,低声说了一句:“这是要死了……” 并非是骂人的话,那边女子的举动,已经表明了她要做的事情。如果要轻生……投河算是不错的方式。 眼下时代,并没有后世林立的高楼。岩镇已经算是繁华的了,但是最高的隔楼也不过三层,更多的是一二层的屋舍,铺着黛瓦,掩映着马头墙。因此若要通过跳楼的方式寻死的话,大概很难保证效果。 悬梁自尽虽然也可以,但是这样的做法是很不吉利的,所以如非有巨大的冤屈,大抵也不会选择。特别是在眼下的除夕做起来,那么身后的亲人们或许会面临整整一年的厄运。 更何况,跳楼可能摔地支离破碎;上吊的话,舌头会拉得很长。这个太难看了,因此,跳河是最好的方式了。溺水而亡么……痛苦的时间也不会太久。 除夕这一天,人们将自己浸泡在无处不在的热闹里,很少会有闲人注意到河边的一幕,因此若不出意外,那么肯定是能死成的。 河水在女子身后从容地流过去,良久之后,她默默的转过身,再一次望着水面上的月光。 恰好自己就很闲。许宣扔下酒坛子,从石桥上下来,还没有跑到岸边,“噗通”一声,重物入水,再一次应证了他的猜想。 失足女人什么的……最麻烦了。 第327章有人如玉(一) 许安锦在水边站着,感受了片刻月色下灯火的余辉,空气中似乎都带着几分喜庆。流水静默,心情也是古古怪怪的,这般巨大的落差感,让她觉得有几分不适应。但是对于接下里决定要做的事情,却并没有觉得害怕。今日换下来书生装扮的她,说起来也巧了,此时身上的这套衣裙恰恰就是最喜欢的。 或许有些事情,是注定要发生的,就这般体面的离开,其实也好。 水面装着夜色,也映出她的影子来。多日未出门走动,没有见着日光,因此脸色有些病态苍白,同健康时相比,是不同的美感。 对于赴死,她的心中并不是没有踟蹰的。从家中出来之后,起初的想法还不明显,但是待到随后走到水边的时候,有些想法就自然起来了。从杭州回来,她心中的抑郁就一直积蓄着,并没有找到适当的发泄途径。在人前或许还能够做到强颜欢笑,但是心里的哀伤终究是有的。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明显起来。 后来李贤的到来,上门提亲的时候,原本是觉得针对自己而来,紧张纠结了一阵,但随后的现实将她的幻想打破掉了,给了她一个巨大而空洞的落差。 然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 一个人的日子里,总会有很多的想法,好的坏的都有。并没有人会听她说这些,甚至都不会有人在意,当然即便有她也不会说什么。自己只是一个被人休掉的女人罢了,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亡父、总之对不起更多的人,以及她自己。零零总总的想法里,坏的一面更多一些。待到今日许安绮那句“不守妇道”说出来之后,有些事情就被推到了这一步。 在眼下的徽州府,通过自杀的方式扬名,随后被列入地方志的女子并不在少数,这些人多是一些贞妇烈女,甚至有的还专门立了牌坊。总之,活着的时候不如意,那便可以用死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这是一件可以被接受的事情。但是,这样的前提是一定要死掉。至于风光……都是身后的事情了。 然而对于许安锦而言,自杀更多的其实是为了解脱。 对身后城市的留恋,对许家的留恋在心中停留,待到时间过去,她终于做出决定来了。抬脚走向水边,优雅的动作,仿佛是要赴一场隆重的宴会。 水浪自河边翻腾起来,很快将她的身子浸没,最初的感觉便是冷…… …… 有人落水,若在平日里,大概会被发现然后救起来,但如今除夕的夜晚,无论有事没事的人,都在家中进行着团圆。一年一度的日子,即便再闲,也都不会随意走动了。因此河边的动静,所能引起的关注,也就只有某个真正意义上的闲人。 女子虽然落了水,但是双手扑腾几下,拍打起一阵阵的水浪,虽然气温并不低,但终究是冬日的夜晚,寒凉的河水刺激之下,身体做出本能的惊呼反应。 在许宣听来,也由此能知道,对于眼下的投水,女子或许只是临时起意,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例如在身上绑一块重物什么的……这样不仅能偶快速的进入主题,而且还能免掉很多不必要的痛苦。 比如眼下,她就很快就被水呛住了喉咙…… 许宣到了水边的时候,咳嗽声一阵阵地传来,所见到的是一个很不专业的自杀了场面。 而救人的他,其实也谈不上专业。 救还是不救,在他这里当然不算是问题。只是对于生死,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既然生无可恋,那么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救人或许不难,但这样之后,要怎样应对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心理辅导他并不擅长,眼下就算救起来,哄上几句“你死都不怕,还怕活么”之类的劝告。废话一般的,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在短暂的时间,女子也不至于立刻淹死掉。 月光流泻,城市的灯火掩映在水中,同时倒映在水里的还有远远近近两岸的灯笼的火光。明晃晃的,圆润的红色倒影在水中,微微渲染出周边的建筑,带着几分明显的古意。但这个时候也无暇欣赏了。 距离比较近,许宣见到女子面容,眼睛眨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几分再明显不过的愕然的表情才。下意识地偏偏头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很小,被女子挣扎的水声压下去,听不清晰。 真是的,自杀……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提前说一声。 随后他急忙在附近的地方找些施救的物品。绳索之类的无处寻找,附近并没有人,呼救也就成了很徒然的事情。河堤上倒是有些东西,在他身前不远的地方,凌乱地堆了一些木头,大概是某个木商的货物了,都是山中连着枝的经年老木,需要一两个人合抱。他伸手试了试,发现推不动,借助木头浮力的想法也就无法实施。 最后找到一根竹竿,朝水中试着伸过去,刚好能够到女子所在的地方。 “喂,抓紧啊,我拉你上来……” 声音传过去,那边或许是根本不曾听见,又或许是听见的,但是因为死意已决的缘故,并不愿搭理。竹竿打在了一旁的水面上,随后那边女子被水带着朝更远处飘过去,就有些够不到了。 水中女子的挣扎在慢慢减弱,咳嗽已经很不自然了,喝了水,身子也开始缓缓沉了下去。 三藕浮碧池…… 没有再拖延的可能,书生迅速的脱掉鞋袜和外衫,稍稍跑动几步,上身就成了赤条条的,冷风吹过来,在越入河水里之前,身上就迅速地蔓延起了一层鸡皮。落水的姿势并不专业,从高处跳下来的时候,重重的砸在水面上……有些痛。 “哦~~”冰冷的河水刺激着身子,稍稍呻吟了一声,随后认了认方向,便游了过去。 虽然水性并不好,但是此时毕竟能保证在水面上不沉下去,至于这样的招式能不能用来救人,这个时候哪里管得了这些呢。 “啪、啪、啪”地拍打着水面,泳姿其实虽说比狗刨要稍稍优雅上几分,只是怕也好的有限。水面上的灯火掠影,城市的轮廓,被裁剪成鱼鳞般的碎片,光华流转,朝四周荡漾开去。 寒冷的感觉很快适应,水呛住女子的喉咙,眼泪流了出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在水中挥舞两下,巨大的阻力。 “昨夜的大火,担心你许久,今日到此时才回来……吓死了……” “……” “临仙楼烧了,确实有些可惜,但是你也无需这般难过吧?露出这样的表情,应该是许宣才对。” “……” “你倒是说句话?” “他提亲了。” “呃。” 白日里的一些画面一袭浮现出来,关于某些事情的对话,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不就是一个男人么?天地下男人多的是……没出息……就算真的不甘心,大不了抢回来了。” “不行的。” “有何不可,安绮……谁还能比你好?” 妹妹心情不好,自己作为姐姐,应该包容才是。但是当时自己的心情,其实也很复杂。有些话其实不该说的。 “丢人,为了一个男人……传出去会被人笑的。你眼下出来做生意,已经……” “已经如何?不少妇道么?”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刺了回来:“和……你一样?” 至少妹妹肯定不是真心认为的,情绪糟糕到一定程度,说什么其实都气话罢了。自己这样死掉之后,她大概会很难过吧…… 到得这一步,许安锦突然发现不那么想死了,但是后悔似乎也已经来不及。这种毫无选择余地的局面,让她心中有些抓狂。随后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并不懂游水。 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在自杀的过程中后悔过,随后带着遗憾的心情离开的。 意识开始微微模糊的时候,身边似乎有人拉了她一把,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女子将手用力地伸过去,随后抓住另一只手臂。 “轻一点啊……咕噜噜……” 来人的水性似乎也很差,被她带着朝水下沉了沉,喝了几口水。随后猛得地挣扎,却因为身边的落水者并不配合,动作便的很不协调。这个时候,对方抓得死死的,几乎将半个身体的重量挂在他的身上。 真笨呢,这般狼狈……如何能救人? 除了连累他人的歉疚之外,女子心中这般想着,慌张的情绪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 下一刻,身边“咦”了一声,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站起来吧……” 随后就站起来了,发现双脚可以够着水滴的淤泥,而河水正从她的胸前漫过。接着火光,她朝声音来源的方向看了过去,神情变得有些惘然。 “笨女人……” 许宣慢慢地朝她靠近,身后的地方“轰”一声,一篷巨大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开了。五颜六色的光泽,远远的照过来。 “轰、轰、轰……” 更多的烟花开始升腾,大朵大朵,错落有致地盛开在夜幕之中。 视线变得绚烂。 第328章有女如玉(二) 巨大的烟花自头顶的夜空中绽开,这种同喜庆分不开的物事,成型很早。自从唐宋以来,这片土地也是烟花盛开最多之所。美如烟火,灿若烟花,类似的形容便是对于这般情形的认可。即便后世科技发展,在烟花之上的改进更多的也只是在安全方面,至于美观或是绚烂,也只是在原有基础上拓展一下思路罢了。 水面上的夜风很冷,许宣转过身望着夜空,绚烂的色彩一阵阵的映在他的脸上。浑身湿透的女子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被水打湿的发丝一缕缕地沾在脸上,因为寒冷,脸色更苍白了几分。这个时候也望着不断绽放的火光,微微有些出神了。 一阵烟火,两个人……四周的流水寂静无声。 即便以许宣见惯了后世的繁华,但是对于眼下的烟火也无法贬低,看了一阵随后偏偏头,落下一句“还不错”的评价。 对面许安锦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湿漉漉的衣裙。 “那边水深一些,要不要过去试试?” 书生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传过来,许安锦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后在注意到火光之中他那光着的上身。 一直以来有意识的锻炼,总归是有些成果的,虽然他肌肉之类的还不明显,但也已经微微有些轮廓了。比起眼下的书生来说,实在是好了很多。 女子低下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先前的水中挣扎,眼下看来有些可笑,这些流水……居然还没有没过脑袋。原本的自寻短见,到得这个时候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有时候,生活或许只是一个玩笑……不过,如今这样局面,其实也好了。心头至少轻松了些。 不用死了。以后的生活会怎样,眼下也还不知道,但是,终究可以选择。好的坏的,都没有关系了。 许宣在水中走了几步,许安锦跟在很面,朝岸边过去。水底有圆滑的石子,她不小心踩在上面,身子一个趔趄,痛楚从脚踝处蔓延过来。寒冷夹杂着痛苦,浸泡在水中的身子,因此颤抖起来。 生活……看来有时候还真是个玩笑啊。 “笨女人……”声音又一次从前面传过来。 她歉然地笑了笑。 …… 没有想到最后居然被许宣背着上了岸,在岸边书生将她放下来,轻轻地扶着她走动几步。 “怎么样?痛不痛?试着走一下,不要太用力,我这边扶着你……来……”紧张的话语中,书生小心翼翼的样子,落在她的眼中。她将右脚落在河堤上,才一用力,身子猛的一个趔趄。好在被书生握住的右手猛得传来一股力道,将她稳稳地撑住了。温暖也随之传了过来。 “伤到骨头了……” …… 亥时过半的时候,许安锦坐在卧房的床上,对面书生将蜡烛点燃了,随后将窗户关上。回头对她说道:“我去烧水。” 书生说完走出屋子,小心的将房门掩上,“吱悠”的声音伴着晚间“霹雳剥落”的炮仗声,即便关了窗子,也能感受到烟火撞击在窗纸上的绚烂色彩。 这时候方才有空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卧房的格局并不大,比起她的闺房来还要小上很多,床也很旧了,床身碉楼了一些花纹,看起来也还蛮考究。几本线状的书籍摆在桌上,蜡烛摇曳一下,照在其间最为破旧的一本上面。她看了看封面,随后将脑袋低下来。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房间虽然小,但是胜在整洁,仅仅有条的感觉。桌前的老旧的凳子,一条腿明显是新换的。书桌大概有些晃动,在桌角的地方,用纸叠了小方块垫在底下。窗台上养了一盆花…… 虽然并没有华丽的装饰物,但是目力所及看不见灰尘,总之这是一个干净整洁的屋子,此时点上的灯火,就有几分说不出的温馨和宁静。 思绪飘摇,回到了先前水边的一幕。她扶住书生的肩膀,那边低下头将她沾了淤泥的鞋袜小心地脱掉。 “肿成这样子了……” 想着先前许宣苦恼的身影,心头涌起几分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再往前想想,许宣背着他,摸索着躲开水底的石头,小心翼翼的回到河堤上。 此刻体温还不曾回复,但是脸上却烧起来。 不能再想了…… 这个时候,门从外面推开,书生的脑袋探进来,随后隔了一段距离,扔过来一些东西。及地的青衫以及外袄,都是男子的衣物。 “湿衣服脱下来……帕子,两块干的……够不够用?” 书生说完,又离开了,脚步渐渐远处,在厨房的方向传来一阵水声。许安锦静静地听了片刻,随后伸手将衣裙解开。光洁圆润的肩膀才露出来,下意识地又重新将衣裙拉起来,随后小心翼翼地听了一阵,书生再远出咳嗽了几声,零零落落的。她才放心下来,手臂轻轻抬起,裙子悄然滑落到身前,随后她伸出素手将衣裙慢慢剥离身体。 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东西落在地上。 随后她在床沿的地方,抱着修长的双腿。这个时候全是赤条条的,咬了咬牙,才站起身,用干爽的帕子将身上的水渍拭去。灯火将她的声音映在窗户上,胸前的饱满被素手紧张地遮挡住。 许宣提从井中提了一桶水路过的时候,笑着偏头看了看。脚步声止住的时候,窗纸上的身影明显一僵。 有些美妙的画面,隔了一个层之后,显出几分朦朦胧胧的婉约。 待他脚步过去之后,身影明显加快了动作,显得有些气急败坏,随后慢慢矮了下去。 ……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歌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书生在唱,曲子蛮古怪的。女子的脸上微微露出恼怒的表情,这些词似乎是有所指的。随后待听到“不论天涯,与海角……”,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情绪变得有些羞涩。 而在外间的地方,除夕的热闹到得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 第329章有女如玉(三) 女子在屋内的烛光之中,将自己的下半身在被子里小心藏好。双手抱着光洁的双腿,脑袋轻轻地压在上面,目光没有焦点。被子是阳光的味道,闻起来有些干爽,同她已经习惯的闺房里的气息不同。这个时候,才更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男人的房间。 目光再次桌角的那本书……也只有男人才看吧。臭男人的说法似乎不那么准确,但总归也不是好人。心中这样评价了一句。 在水边的时候,她不愿回家,虽然心中放下了一些东西,但是人任性的情绪还是在的。后来许宣拗不过他,就将她安置在这里。当然,也托了人去许家报个信。不至于让那边太过担心…… 眼下零零总总的情绪,是无法诉说清楚的。热闹从外面传过来,除夕的夜晚虽然有着比较重要的团圆饭,但是也不可能一直吃饭。饭后的活动也很精彩。舞龙舞狮,自不用提,还有些属于除夕的节目。戏曲也走得是喜庆的路子,而才子们已经开始写诗了。这个除夕,就开始被各种场合、各种活动推动着,攀向热闹的巅峰。 烟花还在时不时地绽放。 徽州府这边就除夕而言,热闹同别处并无不同。最有特色的是在随后正月的日子里的一些活动。这些最有特色。 锣鼓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小孩子的笑声,书生在外间的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水烧好了……”外面书生在叫她,声音传过来的时候,她的心中稍稍紧张了一下。脸上有些余热,随后小心的将裸足从褥子里探出来,沾了河底淤泥的绣鞋摆在地上。她沉默了一下,赤着光洁的脚,慢慢走出卧房。 不知道是什么心态。 冰冷的地面将温度反馈在她的脚上,右脚的红肿越发厉害了,但还能走动。许安锦伸手在墙面上扶了一把,慢慢出去屋子。随后见到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里亮着灯,从微微掩着的门缝里看进去,一只浴桶里的水热了,升腾着白色的雾气。 她走出去的时候,书生的目光在她的裸足上停留了片刻。于是足尖在地面上轻轻地扣了扣,显得有些紧张。 宽大的青衫裹在许安锦的身上,并不合身,这个时候完全可以当做浴袍来看。而且里面……大概什么都没有穿的。自然而然地就会有这样的念头,许宣这般想着,收回目光,随手将一些东西扔在女子的面前。 “拖鞋……自己做的,虽然有点丑了,不过……凑合着穿吧。” 鞋子是没有见过的古怪样式,只在前面用些布包裹着,她将脚探进去,只能遮住脚背。但是对于洗浴来说,这样的鞋子倒也合适。 书生大概有些无聊,随手点了根炮仗扔在不远处。 “嘭~~啪~~~” 声音震得耳朵有些发麻,许安锦偏过头,目光里带着几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娇嗔。许宣在那边摊了摊手,随后带着她朝着洗浴的地方过去,口中随意的提醒两句。 “小心脚,那边有个石头……” 洗浴的地方格局也不大,原先大概也只是普通的厢房,改造的痕迹比较明显。屋里摆在一个火盆,里面的炭火着泛着红光。胰子,皂角之类的东西搁放在一旁的高脚凳上。 书生伸手在水中探了探,口中说着“大概六十度”之类的话,应该……是在说水温吧,总之她也听不懂。 浴桶中加了些东西,她皱眉头看了看,判断出那似乎是某种花瓣的叶子,随后狐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书生。 “看来你不好这口……” 注意到许安锦的表情,许宣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前世在荧幕上见到的关于古代女子的洗浴场面里,总有些玫瑰花瓣之类的东西漂浮的浴桶之中,很多时候还会有女子从水里探出一条长腿之类的画面。他觉得这样或许不错。玫瑰花瓣眼下自然找不到,但是庭院里的一株月季,正开着花。还有隔壁人家的一株梅花伸了一个枝桠到这边的院子里,于是一并也遭了辣手。 搞不懂……许安锦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许宣的脸上。许宣会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退出去了,小心的将房门关上。 不大的屋子里没有窗,此时又放置了炭火盆,因此并不算冷。许安锦在屋里里站了片刻,随后迎着墙壁上的灯火,微微舒展了身子。青衫从她的身上簌簌地滑落下来…… 屋内隐约响起了零落的水声。 有个女人在自己家里洗澡,确实不算很差的事情,除夕的夜里,原本是无聊的,但是这个时候至少能找到一些事情来做了。随后,许宣进到自己的卧房里,将女子脱下的衣物、鞋袜之类的东西捡起来装在木桶里。衣物带着明显的河水气息,他随手打开窗户,通一下空气。随后便径直到了水井旁。 洗刷刷…… 月亮慢慢的爬到正当空的位置,眼下的富贵人家已经听了好几首曲子,戏子们也得了不少的赏钱。孩子的炮竹放完了,追逐着打闹一番。而才子们已经写了好些诗词了。 许安锦从厢房里走出来,身上加了一件袄子。先前的水温有些烫了,但是从河水中出来带了一身的寒气,这样的一个热水澡,还是蛮惬意的。脑袋微微倾斜着,一头青丝从右肩的地方披下来,她拿了帕子一边擦拭一边出了屋子。 “明年春来,再哼哼……青山在,人未老……哼哼哼。” 古怪的旋律,从井旁传过来,她朝前走了两步。随后见到的是让她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那边书生在井边洗着东西,她缓缓地靠过去,见到不远处的木盆里,有些已经洗干净的衣物给人熟悉的感觉。那边书生手里拿着东西,对着月色展开看着,似乎颇为新奇。 红润顿时爬满了她的面庞,一股羞意自心底最深处泛起来,似乎无处可逃的感觉。 那是她的亵衣…… 第330章有女如玉(四) 从不曾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个为她洗衣物的男子。在少女时代时常憧憬着未来夫婿的模样,或许会是羽扇纶巾的才子,也或许是商贾子弟。或许不是寻常常人——这个是最常幻想的——但也可能是凡夫俗子支流。只是在诸多想象之中,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一幕。 书生从容地浣洗着她褪下的衣裙,仿佛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君子远庖厨,君子自然也不能洗衣服。在眼下的观念之中,这些都是类似的。因此,对许宣而言或许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的举动,在许安锦心中的却卷起了难以想象的波澜。 洗刷的声音悦耳,带着几许温馨,在依旧有几分寒凉的月色之下,许安锦觉得被一种古怪的温暖包裹住了。 这样做不对……她心中想着,但是下一刻,也会觉得,其实心中很欢喜。 那双之前还穿在脚上的鞋子,被书生洗干净了,此时仿佛自己的脚被他抓在手中。一种古怪的感觉,麻酥酥的,她也说不清楚。 随后缓缓地退远了一些,弄出一些比较大的响动,那边书生回过头来望了望。 “哈,洗完了?”随后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着事情,他稍稍解释了一句:“洗干净了,明天就可以穿。”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许安锦:“不然你这样子,明天大概出不去了。”声音说到这里,又顿了顿,随后继续洗刷了一下:“今天晾一晾,明日你睡个懒觉,就可以了。” 许安锦没有说话,目光古怪地望着许宣,过的片刻,才点了点头。默默地走进屋子里了。 …… 这样的一个除夕,热闹被锁在门外,同许宣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将手头的事情做完,女子的衣服被晾起来。随后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侧面的地方,灯火将女子的身影再一次映在窗纸纸上。 突然想抽支烟……许宣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伸出来,在嘴前微微比划了一个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但这时候,也只是心情到了这一步而已,就算前世,他也从来不吸烟。 许安锦在床沿上坐下来,脚踝处传来轻微的阵痛,火辣辣的刺激感。心情依旧无法从先前的一幕里抽离。自己的全身的衣物都被洗了……亵衣和鞋子…… 微微苦恼了一番之后,心中陡然间翻腾起一个念头。仿佛被自己吓到了一般,她甚至猛地一颤,随后下意识的望了望门口。 月光之下,书生哼唱着古怪的歌谣,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歌词很白俗,调子婉转,来来回回几句反复地唱着,她都已经能哼了。唱的大概是欢愉散场,这个能听出来,总觉得有几分感伤在里面。 青山在,人未老……明年春来再相邀。 下一刻,她的素手在褥子上抓了抓,冲外面喊了一句。 “汉文……” 即便后来,许安锦也不知道当时哪里来的勇气。但是,毕竟是喊出来了。 声音传出去,许宣有些诧异地偏了偏脑袋,起身朝屋里走去。随后意识到女子的称呼。 汉文? 啧…… 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口中说道:“我要进来了。”他说完之后,稍稍等了一阵,确认之后,才将门推开。 许安锦环抱着双腿坐在床上,偏头看了看他。 “妾身……想听故事了。” “呃……” 许宣稍稍愣了愣,狐疑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 “不太会。”许宣注意到那边一脸期待的看过来,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不过……好吧。” …… 外间的灯火和热闹会持续到天明,这个时候轰轰烈烈的节日气氛到处蔓延着,但是在这间小巧的院落里,房屋孤岛一般,有些宁静。书生的声音带着烦恼,从微微敞开的窗户里传出来。 “从前有个公主……呃,你确定听过了么?那好吧,从前有个王子……” 许安锦静静地听着,手轻轻地放在青衫覆盖住的膝盖之上,然后将脑袋轻轻地压上去,偏过头望着灯火中的书生。 关于青蛙、关于王子的故事说完了。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轻轻的点点头。 “这是一个好听的故事。”对面书生才刚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女子的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还要……” “呃……” 许宣倒没有想歪,但是这个时候,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平素喜欢书生打扮的已经嫁过人的女子,像一个少女一般。促狭的表情在女子清丽可人的面容之上,头发洗过之后,到得眼下因为干了,蓬松松的感觉,有些慵懒。他的心头仿佛被弹了一下,但是这样的情绪随后就被他放过去了。 “还是说王子?” “嗯。” “那好,从前有一个王子,被巫婆施了法,每年只能说一个字。然后王子等了五年,跑去同心仪的公主说:公主,我爱你。” 书生说到这里,那边女子长长的睫毛微微眨了眨。 “但是公主只说了一个字,王子就晕过去了。你可知道公主说了什么?” 许安锦偏着脑袋看着他:“什么?” “公主说:啥?” 灯火充盈的屋内,稍稍安静的片刻,随后女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声甚至将火光感染了,他在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心中的某根弦被弹动。随后指着床上如同少女一般的女子说道:“你这样子不对啊,几个时辰之前,还寻死觅活……” “妾身……”许安锦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呢喃般地说了句:“很开心。”她说完之后,目光重新看向许宣的是,多了一些东西。目光仿佛灯火一般,燃起来了。 “妾身今日原本想做一个了断……因为觉得太不如意了些。”许安锦声音轻轻的说着,在许宣听来,也知道她终于决定打开心扉说些事情了。 先前将女子从水中拉出来,他一直没有去打听所谓的自尽到底因为何事。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毕竟是外人,有些话不好问。另外的,也是对于女子的尊重。 剩下的时间里,女子缓缓的说些事情。有些是关于杭州的生活,有些是少女时代的往事,还有一些便是回来之后的心情。总之很乱,很零散,但许宣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的表情。 “原来,你同李贤是认识的……不过,许安绮那丫头,说话口无遮拦的,啧……” 听到许宣口中说起自己的妹妹,许安锦的目光闪烁一下,随后抬头望着床顶,过了半晌,又说了一句。 “妾身,很开心呢。” 她说完之后目光又落到许宣的脸上:“妾身……还是处子。” 陡然间的一句话,仿佛一篷减灾油锅里的火星。先前一直在慢慢积聚的气氛,到得这时候,“轰”地被点燃了。 许宣嘴巴张了张,但是发现自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女子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勾勾的,这样之后,原本的优雅里带上几许浓郁的妩媚。 “妾身虽然嫁了人了,但是……妾身还是处子。”声音变得坚定了些:“白日里离家之后,妾身想找个人将身子托付了。临死之前,将一些没有经历过的事情经历一下……” 类似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只是到了红袖招门口,遇到一个除夕之夜被赶出来的酒汉……妾身终究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许宣低下头,这一刻,终于知道心中为什么会有一根弦再弹着,原来潜意识里已经提醒了他一些可能发生的事情。 本来就是这样,孤男寡女的眼下,发生一些什么,其实是很自然的。纵使他之前并没有类似的想法…… “汉文……”许安锦这般唤了他一句:“你见到妾身的足了。” 在眼下的时代,女子的足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如果被男子看到了,甚至是可以算作非礼的。在许宣那里,或许是见惯了的东西,但是在这个时代,其实极不寻常。其实私密的东西,都带着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意味。比如眼下女子的手臂、女子的足,同后世意义上的私密之处并没有区别。 看来,又是观念的差异了…… “所以,你要对妾身负责……” 女子的声音显得严肃,但是面庞上的表情却恰恰相反,白皙中带着几分红晕,仿佛熟透了一般。 喉咙微微有些干涩,许宣怔了很久,才出声说道:“不太好吧。” 到得眼下,有些事情已经明白了。 “汉文……你坐过来。” “哦~~~” 身子变得有些木然,他在床前坐下来,这一刻,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许安锦缓缓地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温馨的感觉之后,暧昧的气息缓缓降临下来。 “汉文还不知道吧,妾身最满意的就是自己的足……小时候没有裹脚……因此和爹爹闹过……” 青衫缓缓打开,如玉的肌肤,没有丝毫赘肉的小腿,匀称地在他眼前展开。因为是女子眼下正坐着,那双腿更显出修长了。 宽大的青衫慢慢滑落,女子呢喃地声音自他的耳畔响起。 “汉文,要了妾身吧……” 第331章有女如玉(终) 灯火阑珊,身边女子的温润气息拂在脸上,没有再多想,书生将头轻轻偏过去。窗纸上的剪影,映出两个互相靠近的人形。 女子的肌肤如绸缎,原本只是以为这大概是一种形容,但是这个时候,手中的触感却让他知道,或许这样的形容都有些不能够了。 不老实的手…… 随后影子缓缓矮了下去。 …… 微微的喘息声,将暧昧地气氛推到了最高处。类似享受的声音,带着几分满足的呢喃。 “汉文……痛。” “呃,还没开始。” “妾身说的是……脚痛呢。” “……” 肌肤碰触在一起,轻微的撞击声里,女子“啊”了一下,素手紧紧地抓住身边的褥子,贝齿咬住嘴唇,做一下挣扎。随后,红润的双唇被堵住,慢慢地张开,做着类似迎合的动作。 “这次……是真的痛。”如蚊蚋的一般的声音轻轻的说了一句,随后湮没在轻微的响动中,渐渐高亢…… 古旧的木床,发出“吱嘎”的响动,节奏分明。 月亮躲进云里,世界稍稍黯淡了片刻,过了一会慢慢地自云中探出半个脑袋,重新将银辉洒下来。 在这个带着几分春意气息的除夕夜晚,有些事情意外的发生,没有人预料得到。 …… 许宣靠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紧闭的门窗,自然是无法见到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其实只是想让自己多一些思考的余地。女子在她身侧,褥子只是半掩着姣好的身躯,圆润的肩膀在灯火的照耀之下,有些炫目了。 一个人太久,到得此时,虽然事情告一段落,但是欲望并没有因此退去。只是这个时候恢复了清明,理智已经能够让他做到必要地克制。 “汉文,你的枕头……为何也这般奇怪?” 原本的瓷枕许宣睡不惯,因此自己做了一个,并不需要特别的技艺。走得是享受的路子,将一些羽绒填装在上好的布料里,找一个裁缝就可以了。 女子将自己的脑袋深深的埋在里面,声音小小地评价了一句:“不过这样舒服。” “多做了几个,回头你拿一个……” 许宣说着,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若论起年纪,许安锦比眼下的他还要大上几岁。因为已经嫁过人的缘故,比之许安绮要成熟上很多。但是,这也只是就表像而言。二十出头,在许宣的观念里,其实也再年轻不过了。而且,回想着先前的事情,女子显然也没有经验。判断女子是否青涩,在这种事情上是最容易的。 闲谈般地说了几句话,气氛依旧古怪。 在这样的时代,一夜情终究不是常有的事情。如果发生了,那么后续的很多东西也要考虑。原本他就陷在白素贞同许安绮二者的选择之中,在还没有烦恼出的结果的时候,发生了眼下的事情。 局面……更加复杂了。 虽说这个时代,几女同侍一夫的情况并不少。但是对于女子而言,终究有几分不尊重。分享有时候并不见得就好,何况是幸福这种事呢。即便能够接受,大抵也多是无奈之举罢。作为男权时代女人的悲哀,没有自主的可能,因此也只能逆来顺受了。 最麻烦的,其实还在于许安锦。讲究婚姻媒妁的年代,婚前性行为被视为洪水猛兽,家门不幸。是一种大奸大恶的行径。虽然她已经结过婚,但是基本的情况也没什么不一样。如果被人知道了,虽然不至于浸猪笼,但是不守妇道的名头也就坐实了。 这些并不是露水姻缘,就能够掩盖掉的。纸包不住火,有些事情一旦做过,就要将所有的可能考虑进去。 将她娶进门当然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是这样之后,许安绮那边、白素贞那边…… 呃,问题是自己到底喜欢不喜欢许安锦。 这般想着,他将视线朝一旁偏了偏,那边女子正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已经这样看了很久了。 “脸上……长花了么?”许宣冲她扬了扬眉毛。 女子只是看着他笑了笑,随后依旧没有将目光移开。四目相对,良久之后,她再一次将脑袋埋在枕头里,觉得这种柔软的枕头惊人的舒适。 “汉文,似乎很懂……”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 许宣稍稍愣了愣,随后就是沉默了。眉头没脑的一句话,但是其间的意思还是能够把握住的。床邸间的事情,经验自然是通过实践得来。这具身体虽然没有经历过,只是意识方面,早就已经成为大师。前世的他,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但这些都是不能对人言的。因此到得后来,他也之能笑笑。 “汉文,会不会觉得妾身……放荡?” 心中想着这些,他摇了摇头:“不会啊。” “真的么?”许安锦挑了挑眉头,随后迟疑片刻,才落下两个字:“瞎说的……” “不会啊。”又强调了一遍。 心中觉得多了一份责任。 欢愉之后的这些时间里,也会想想这一幕到底是怎样发生的。平心而论,他并不认为许安锦是一个随便的女子,即便眼下的事情显得有些荒唐和不可思议。毕竟两个人正常的人,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从河水之中开始的一幕幕铺垫过来,终究是能够互相吸引。 或许,这种细微到不可察觉的吸引,在很久以前就有了。而对于许安锦而言,先前寻短见的心态或许还没有完全过去,眼下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能够理解。只是对于他而言,在大多数时候,理智能够让他把握住自己的言行。即便表面上看似已经疯狂了,但是内里终究能够有一丝清明。 刚才的场面,其实是失控了。 最后,也只能落在近来压力太大的原因之上。李贤的事情之后,更多的其实不是轻松,反倒是沉甸甸的压力。随后要应付的事情,并不是一些小聪明可以解决的,需要的是真正的实力。这段日子以来,面临着很多局面,解决了很多问题。从花山之后,看似放松的表面之下,其实满满的都是警惕。有些累……到得今日,面对许安绮和白素贞的选择,给这样的烦恼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 总之……就失控了。 但是另外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心中的理智还在,但是……当然,这个时候,自然不会这么去想的。 总之,万历二年的末尾,他就是这样度过的。 第332章远方的消息(一) 许安锦是赶早离开的,晨雾里,有些属于昨夜的硝烟还没有散去,喜庆的余韵残留。太阳还不曾出来的时候,女子朝身后的屋子又看了一眼,随后小心的掩上门。在石阶上站了站,目光落在一丈开外,白茫茫的雾气铺过来,什么都看不见。 随后“踏、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晨雾里。 其实心情也是复杂的。昨夜做出的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有些不可思议。想象着他的温度,那些事情,说起来有些害羞……但是彼时的温柔,眼下还没有忘记掉。 男女之间的事情,他似乎很懂。虽然自己没有经历过这些,但是先前毕竟嫁了人,耳濡目染的,终究知道一些。第一次那般享受……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后来书生从床上起来,将温暖和宽大的床一并留给她,随后坐在窗边的桌子上,撑着脑袋度过了整个夜晚。朦胧的灯火之里,书生静静地坐在那里,让她觉得心安,反倒有些舍不得睡着了。眯着眼睛假装入睡的时候,注意到书生偶尔会翻一下桌角的书籍,她觉得找到了一些事情的原因了…… 《金瓶梅》么…… 至于受伤的脚,原本以为伤到骨头,但也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眼下咬咬牙,也能够走。后半夜的时候,书生起身忙活了一阵,拿了药杵倒腾了一番,随后将一些据说对眼下伤势又好处的药草敷在她的足上。原本其实很讨厌药草的味道,但以后……大概会喜欢了吧? 落了红,身子多少受了影响,眼下走路牵扯着,会有些痛。她跌跌撞撞地在晨雾里摸索,心思完全放在了别的地方。 这个时候,繁华散场,天光熹微。对于她的离开,书生自然是挽留的。只是眼下激情过去,终究不得不面对一些事情了…… 想起同他的初识,某个微雨的午后,茶楼之上的龙井茶和蛋……对于她而言过去的回忆有很多糟糕的地方,但是其间偶有温馨点滴,其实也已经记住了。在那次相逢之前,她在心中其实有些看不起他的…… 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思绪到得这里,原本愉悦的心情稍稍沉了沉。想起他为自己家里所做的事情,这些终究还是要落到另一个人身上。 自己的妹妹……但是眼下却是自己。感觉有些事情像是捷足先登了一般。多少也有一些类似孩子抢到心爱玩具的感觉,但是那写东西……其实并不属于她。 她在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了身子,晨风飒飒地吹过来,将她的裙摆撩动起来。衣裙晾在屋檐下,经夜风吹了一宿,已经干了。 大年初一不适合浣洗,幸亏他昨夜将事情做了……女子心中这般想着。 怎么办啊…… …… 路上见不到人,家家户户的门口可以见到一些炮仗的余烬,这些带着喜庆味道东西会在门口堆放一整日。狗昨晚大概被热闹的轰鸣吓怕了,狂吠了一整夜,到得此刻大概才睡下。鸡也是一样的。 原本将身子托付之后,便去做个了断的想法,但是这个时候……却有些舍不得了。 零零碎碎的脚步声,和心情一样。 …… 许宣打了个喷嚏,随后伸手在鼻子上揉了揉。昨夜后半宿,是趴在桌子上度过的,并没有睡着。眼下似乎有些着凉。 大概是伤了元气…… 呵。 围着院子跑了几圈,随后在屋檐下上上下下地举几块砖头,做俯卧撑的时候,难免会想到昨夜的床邸间的情形。虽然有些类似,但那个却要香艳得多了。 晨雾稍稍散开一些,日光并不刺眼。 万历三年的早晨,也就这样了。 …… 许安锦在自家门前徘徊了一阵,下人、门房已经回去过年了,但这个时候门却是敞开着的。于是也便知道,那是为了等她回来不至于被锁在门外。 随后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阶,下体传来的轻微的疼痛。并非难以忍耐的那种,与此同时,只要感受到痛,心中稍稍会有些喜悦,根本压抑不住。 院落之内,灯笼沉默地在屋檐下摇摆,有些还亮着光,还有一些兴许是里面的蜡烛燃尽了,已经熄灭下来。 远远的,院落里视线的尽头有人在走动,晨雾里素雅的影子来来回回的,显然因为一些事情坐立不安。不时也会往外看,随后注意到她了。她在石阶上,望着视线尽头的少女,张了张嘴巴…… “姐姐……”那边先喊出来,随后带着几分欣喜跑过来。 “我不该的、不该……” …… “姐姐,你去了哪里啊。” 焦急地声音带着几分哭腔,自晨雾里传出来。 许安绮一夜未睡——这样的情况哪里还有睡意——至于过节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一直等到酉末的时候,有人传过来一个消息。但也只是说许安锦无事,至于到底人在何处却是不曾说明。 眼下便紧紧地抱着对方的肩膀,很用力的那种。 世上唯一的亲人,眼下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么? 许安锦稍稍怔了怔,同那个书生在一起的点滴情形轰击在她的心头。她的双手抬起来,迟疑了片刻,才终于紧紧地也将对方抱在怀里。眼泪流下来,无声的那种。 “对不起……” 她声音轻轻的说了句。 以为她是在为昨日出走的事情道歉,许安绮将搁在她肩头的脑袋撤回来,伸手在之间的脸颊上拭了拭,随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没关系的。” 一阵脚步声,婢子云珠和黛儿过来,站在远一些的地方。见着姐妹两抱着哭的场面,随后相互对视的一眼。 …… 二人进到闺房里,云珠端来热水,洗漱了一番。 早晨的日光这个时候穿透了浓雾斜斜地照耀在窗前的梳妆台上,许安绮临窗描着眉毛。日光落在她的身上,大方庄雅。少女口中碎碎地说些事情,似乎从昨日的伤心之中脱离出来的。 但是多半也是装的吧? 许安锦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有些出神…… “姐姐……”许安绮突然转过来,双手俏皮地按在她的膝盖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嗯?”她将疑惑的目光投过去。 许安绮大大的眼睛委屈的撅了撅嘴巴,小女人的模样:“原本是应该在年夜饭的时候宣布的啦……”她说着,注意到对面许安锦脸上歉然的表情,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牙:“不过今天是大年初一,更适合说。” 见到她神秘兮兮的样子,许安锦心头难免有些好奇。昨日少女带着泪水的模样,可并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突然间这么高兴。 “其实是几日前的消息啦,胡叔都已经知道了……去年年里送到京里的一大批墨贡,许家拔了头筹。”少女说着,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脸上露出几分兴奋憧憬的神情:“徽墨原本就比其他地方的墨要好,这一次送过去的又是精品。那套‘御制天下名园’墨,引起了人的关注……你可知道是谁?” 许安锦皱了皱眉头,墨贡的事情她是知道的,原本这就是许家遭遇不幸的来源,只是后来被那个家伙翻转过去了……但是,这些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莫非还有什么不寻常的么? 许安绮见到女子满脸狐疑地神色,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的是有些庄重的话,但是声音清零,就将其间的肃穆打破了。不过好在眼下闺房之中,也不会有外人听见。 许安锦不可思议的睁大了双目,素手掩在唇边,似乎呼吸都在这一刻止住了。 “许家,有可能做皇商。” 清零的声音带着坚定响起来的时候,许安锦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你、你是说……”她说着,伸出食指朝天上指了指。 少女在她对面用力地点点头。 “有了这一次的事情,许家之后就硬气了,什么程家、方家、曹家的……毛毛雨啦。”许安绮说着狠狠的挥手做了个劈砍的姿势,有些类似某人的惫懒。这样的动作她自己也觉得有些熟悉,随后神情稍稍怔了怔,声音降下来。 “倒是……要感谢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少女低下脑袋,肩膀似乎一下子矮了。 许安锦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后轻轻的动了动唇:“对不起……” 声音微不可察。 …… 县衙后院,刘守义在院落里舒展着身子。昨日醉倒了之后,一觉睡到日晒三更。在他这里而言,算是浮生半日的闲情,很难得的事情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昨日毕竟高兴,“徽娘”的酒劲有很大,多贪了几杯。至于高兴的理由…… 心中想到这里,刘守义突然一拍脑袋,对着不远处正打着一套拳的老九说道。 “那件事情,本官昨日告可有告知他?” 老九拳风猎猎,“呼、呼”地挥舞几下,闻言右手在口中一抱,定住身子。随后偏头过来看了刘守义一眼,笑着说道。 “回大人,您忘记了。” 刘守义闻言愣了愣,随后右手在额头上撑了撑,转身急急地朝书房走去。 “这么重要的事情……登天的机会啊!” 声音隐隐传来。 第333章远方的消息(二) 年景风调雨顺,那么过节的兴致就会浓上一些。除夕晚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因此正月初一的清晨,人们起得比平日里晚了许多。连带着整个城市的生活节奏朝后推了推。许宣走在街上,入目的生活场面里,大抵都是闲适的。对于喜庆,除了用热闹来表现之外,有时候从容的姿态也没有任何问题。 街道上鞭炮的声音还不时响起来——作为万历二年除夕的余音,同时也算是万历三年开端的征兆。 才子们昨夜逸兴湍飞,诗才横溢,大概写了不少好东西。不过这个并不是许宣关注的重点,让他觉得有趣的是,眼下这群风度翩翩人都还见不到。清晨的时候光里,才子们都不曾起来。 怕是要睡到正午去了……他心中想着这些,随后牵动了一下嘴角。 孩子们起了大早,穿着漂亮的新衣在街道上跑动着,打打闹闹,最后会在某个点心店或是糖铺停下来,拿手里的铜钱换几个糖人放在口中吮着。 大年初一,大部分店铺都关门歇业。钱是赚不完的,浮生半日的闲情在这个时候被很多人看重。但也有一些,本就是将家中的房子隔出一间作为商铺的,因此并不介意顺道赚两个小钱。 就当开门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属于自己的过节方式。 对于孩子们而言,压岁钱总是很快就会用掉。若是跑动中跌倒在地上,也只是爬起来,将新衣服、新鞋子上的灰尘拍掉,但是不会哭。 大年初一不能哭,这是大人们三令五申过的事情,若是不听话的,那这一年都会倒霉。而听话的别人家的小孩,则会有零花钱、有糖吃。孩子们对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多少清晰的概念,但是既然大人们在这件事情上尤其严肃,那么便也觉得,应该是很重要的了。 到处都是红红火火的气象。 人们穿戴一新,进行着一些属于这一天的活动。即便生活清贫一些的人家,也会在之前扯两匹布,为做上一套新衣花费心思。当然,穿不上新衣的也有,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穷人了。 长辈们会做出威严的样子,但是在晚辈拜年的磕头还没继续的时候,就笑已经逐颜开。随后分些钱物,夸奖几句,还要依次向辈分更高的祖宗拜年去。而同辈之间的互相恭喜,也是时时能见到的场面。 新年的第一天,当然也会讲究一些忌讳。比如不动刀剪,不拿针线,不下锅煎炒。大抵是因为“忌吵”的缘故,因此一日所用的膳食,都是昨夜剩下的——年年有余,大抵便是这般体现出来的。 至于不沾扫帚、不向门外泼水、不打碎杯碗器皿、不打骂孩童,也是要注意的事情。所以这一天如果小孩子不乖一些,问题是不会太大,当然若是真的犯了错,心头依旧会惴惴不安,毕竟大年初二随后就会到。但是,总归能保一日无恙。 以上这些都是忌讳,如果犯了,就会被当做不吉来看待。那么随后的一年,或许就会迎来破财、生病或者类似的灾祸。准不准是另一回事了,但是这一日,整个城市和谐的气氛到处都是。见面打个招呼、问声好,即便火气最爆的人,也会稍稍放轻松一些。至于酒徒们,为了避免误事,今日也会少喝一些酒。 远处有人在“喊年”,这也是徽州这边的老习俗了。大抵是聚居的一些邻居们中间的一家,由年事最高的老者引着,组织一批人,排成队伍挨家挨户地拜年。 “向秉之拜年。”“安潜拜年。”老者这般喊了一句之后,身后整整齐齐的声音跟着响应。 那边会回应:“多谢诸位前来。” “应该来。” 具体的流程便是这般了,会持续两日。 许宣慢慢走着,在年味十足的气氛里,很快到了原本临仙楼附近的街道。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都是面熟之人。于是笑着回应一下。 “有空去寒舍坐一坐。” “一定的。” 简简单单的说上几句话。 来到临仙楼前,原本精致的楼栋,失火之后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轮廓,在大火中燃烧了几个时辰,眼下这座楼已经算是废了大半,只能依稀能辨认出原本的一些格局。 在临仙楼被烧毁之后,或许是因为心态的缘故,没有第一时间过来查看烧毁的程度。这个时候,见到眼前的情况,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就没有了。 这下好,可以放手施为了,搞一个“天上人间”之类的…… 啧。 今日他过来,主要是做一番考察,随后的一些规划就依赖着这些了。如果真的要做的话,原本临仙楼的规模或许就不够,倒是可以考虑将附近的其他的店铺买下来……赔偿所得的钱,直接就能拿来用。 当然,这个时候即便想要立刻开始重建,也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大年初一,按照一直以来的习俗传统,民间甚至不能动火的。那么即便心头再急迫,也需要等上一等。 所以,临仙楼的遗址……大概还会维持上一段时间。 人们打他附近走过,认识的会走上前来小声的安慰几句。当日临仙楼的火情在徽州府这边已经多年未曾遇见,况且还死了人。因此人为纵火的消息传开之后,关于事情的始末也被人翻了出来。 “许公子,人还不曾抓到么?” “我家连襟同段捕头是旧识,我托他替你催一下。” “事情发生了,这些……还是要想开一些啊,许公子。” “有说法是那个杭州的富家公子派人做的?这种人,若是再来徽州府,我等一定会替许公子你讨个公道。” “还有王法么!” “啧啧……” 在对许宣、对临仙楼的遭际表示一些同情的时候,也对于那个来自杭州的书生,有些咬牙切齿。眼下徽州府的整体民风比较团结,内里或许也会有些磕磕碰碰的矛盾——这个在所难免——但是若是被外来人欺负了,那么是不干的。先前许宣并不是没有想过利用这一点,只是考虑到民众的朴实,终究觉得还是应该尊重。 眼下传开的事情当中,有些八卦新闻,也已经有了。有人也会旁敲侧击的问上几句关于许家在这件事里的角色。对于众人的安慰,许宣笑着表示感谢。随后远处有声音传过来。 “便是许公子吧……” 许宣闻言偏过头去,那边一个老妪正带着打量和好奇的目光朝许宣看过来。五十来岁的样子,大概是农人,脸上有些皱纹了,右边的身侧挎了一个篮子。 许宣狐疑地点点头,随后注意到老妪身边的少女。 “嗨,柳儿,新年好。”冲着长腿帅妞挥了挥手,许宣目光重新落回老妪身上:“这位是……” “老身是柳儿她娘哩。今日过来是要感谢许公子救命之恩的……”柳儿娘说着,偏头冲柳儿说了句:“果真是一表人才。” 声音并没有有遮掩,柳儿伸手将耳际的发丝拢到耳廓之后,下意识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扯了老妪的衣角。 “娘……” 许宣连忙转过身,恭恭敬敬地执了晚辈礼:“原来是老婶子。” 对面的地方,老妪满脸笑意,带着几分农人的淳朴,手中的竹篮朝前递了递。一些腊肉、咸鱼。 “野兔的肉,她哥从山里弄来的,还有一些鱼……”她说着,脸色变得有些歉意:“老身也知道,这些东西或许入不了许公子眼,但是……也是一点心意。家里穷,能拿得出也只有这些了。” “味道很好的。”柳儿在旁边帮着说了句话,随后可爱的脑地低下去望着脚尖。神情显得有些局促。 许宣脸上露出一份受宠若惊:“这哪里好意思呢……”随手伸手接过来,有几分迫不及待的感觉。 这当然未必是真实情绪的流露,但是在他而言,即便只是刻意做出这样的举动,也能够让人觉出几分很诚恳的感觉。 “许公子拿着……”见到许宣的模样,老人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几分。先前她一直当心这些东西对方看不上眼,这个时候终于放心下来。 “这些日子,公子对柳儿的照顾,她都同老身说起过了。先前中秋的时候,家中的肉食也是许公子所赠。柳儿在岩镇做活计,每个月给家里捎去五两纹银。那可吓坏老身了……这么多钱,还以为她在岩镇做什么呢。”她这般说着,又笑着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还好做的是正事儿,不曾走到歧途上。” “她爹爹的腿正是得了这些银子,才治好的。原本老身就寻思着要感谢你……前日大火中,又是你将柳儿救出来了。” 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话来难免有些絮叨。许宣听着,随后露出几分复杂的神情。看样子花山的事情,柳儿是不曾同家里说过的。 报喜不报忧…… 眼下临仙楼大火中的险情,其实也是因他而起。许宣自然当不得这样的感谢,但最终还是将一篮子东西接过来。大年初一特地赶过来道谢,对方这算是极大的心意了。柳儿娘见到许宣收过篮子,表情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又打量许宣几眼。 “许公子,柳儿在这边做事,可有不懂事的地方么?” “甚好。” “如此,老身便放心了。” 随后老人有问了问许宣家中情况,知道他父母双亡之后,脸上露出几分不忍的神色。 “这些年一个人……辛苦你了。”这样说法里,流露出几分发自内心的关怀之意。 黑黢黢的楼身在眼下的环境里十分惹眼,因此话题也难免会扯到上面。 “损失确实蛮大,不过好在已经得到了一些赔偿……下一步就是重建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嘛。” 随口说了两句诗,记忆里的东西,有时候说出来会有些口无遮拦的。 老妪被惊了一下,随后表情有些局促。这时候才想起来,眼前的年轻人便是人们口中的才子之流,只是先前言谈之后,对方也很随和得如同晚辈,并没有刻意露出邻村张秀才那样的盛气凌人。因此难免随意了些。 气氛古怪地沉默了下去,许宣敏锐地觉察出来,随后有将话题拉开,就着眼下过年的事情说上一番。那边老妪的心情才重新放轻松下来。 “许公子……还不曾婚配吧?” 许宣闻言稍稍有些愕然,目光落在手中的篮子上,随后又望一眼对面的老妪。这是什么意思呢? “娘……”柳儿通红的脸蛋,仿佛烧着了一般,长腿在青石路面上顿了顿。她娘冲她摆摆手,随后望着许宣说到:“可有意中人么?” 这话若是一般人来问,多少会有些唐突,但是这时候她摆出了长辈的姿态,确实也是出自关心。 关于婚姻的问题,眼下已经成为许宣最大的困扰。老妪的神态落在他眼中,心头稍稍有些明悟,约莫判断出大抵的意思了,随后目光稍稍落在身边的少女身上。那边柳儿在他的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大眼睛闪躲一下,左右乱转着。 滴溜溜…… “准备接下来的科考,暂时而言,没有这方面的心思……”许宣微笑着说到。 那边老妪稍稍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嗨”地笑了一声:“你瞧老身,许公子这是大事,我看能成的……他日必将金榜题名。到时候,老身再来恭贺。” 随后又稍稍聊了几句,老人带着柳儿转身告辞。因为是小脚,走起路来,速度很慢。柳儿的大长腿若是甩开了走,大概片刻就能将她拉下很长一段距离。这时候,却只是小心地扶着她,渐渐远去。在街口转角的时候,又转头开飞快地看了一眼许宣。 书生在阳光下挥了挥手。 半日都是在行走中度过,在县衙的地方,再一次见到了刘守义。 “后进末学许汉文,特来谒见……给大人拜年了。” 刘守义喝着茶,年前的一阵繁忙之后,将重要的事情做了妥当的处理。到得这个时候,就不再烦恼公务上的事情。将一些权力下放到主簿和县丞那边,待到元宵过去,他便要离开了。这个时候即便真的消极怠工一番,其实也未尝不可。 “你这书生……居心叵测。”刘守义摇头笑笑,将手中的书扔在一边。老九在远一些的地方,将一盆花卉移到日光能够照到的地方。 “大人学而不厌,晚辈佩服。不过今日为了李贤的事情而来。”许宣有些看门见山地说道:“那边出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一介草民,大不了跑路,只是这样以来怕是牵扯到大人身上。那可大事不好。” 刘守义闻言又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见到他脸上认真而诚恳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哂:“说的如同你真的替本官担心一样。” “学生之心,日月可鉴。” “好了。”刘守义右手虚按,随后说道:“有样东西要给你。”这样说了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下,又看了许宣一眼,才开口说道:“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许宣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随后没有再说话,刘守义从袖中抽出一只信封,随后递给许宣。 许宣接过来,在日光之下将其中的几页信笺取出来,伸手抖了抖,口中说道:“应该没有人给我写信才对……也不像是情书啊,如果是情书的话……呃。” 日光照在信笺的纸页间,竖排的字体写了几行,端方大气。只是在注意到信的内容之后,他的瞳孔猛得一缩。随后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信一折,字迹被掩盖住了。这样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日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守义只是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也不去打扰。 随后摇了摇头,重新打开信笺,认真地又读了一遍。 短短的几行字,内容也不多。 “卿之文,极好;卿之墨,极好。”随后目光在落款处停了停。 朕。 简短的有些古怪的落款,但是目光却久久无法挪动。普通的汉字,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赋予其间的含义和分量,似乎乎也只有一个人当得这样的称呼。 恶作剧么? 最初的反应便是这般了。但是旋即也便也知道,大抵不会了。因为这封信毕竟是从刘守义手中得来的,而且伴随着落款处的私章。 “还真是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心情复杂地叹了叹。 眼下从下往上走,到得很高的高度,这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只有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才能做很多的事情。但是在此之前,不论是科考或是经商,都需要很多的时间来准备,需要做的更多。之后才有可能进入某些人的视线里。而在他原本的想法当中,这些暂时还远。 但是不曾想到,这样的不经意间,命运就将一些东西推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甚至并没有做什么。 日光照下来,他静静的站着,努力地将心头的波澜压下去。 第334章第三百三十三远方的消息(三) 目光再一次移到纸页间的字迹上,这个时候,受宠若惊之类的情绪虽说不至于,但是神态之间多少也慎重了许多。 一封来自远方的信。 朕。 “朱……翊钧。”回忆之中,下意识地喃喃说道,随后反应过来,才朝着刘守义笑了笑。 刘守义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但随后再看了他一眼之后,想了想,终究还是慢慢地舒展开。眼下的时代,有些东西是不能直接说的,尤其是…… 与此同时,在许宣这里,有些信息自心头浮现出来。 朱翊钧是穆宗的第三子,十岁登基,如今是万历三年,已经是前年的事情,那时候自己还不曾来到这个时代。至于年号叫做“万历”,大抵是想当长一些时间的帝王。后来的结果倒也确实如此了,万历皇帝朱翊钧在位四十一年,有明一代,无人能出其右。也算是当得这样的年号。 这个时候还是万历朝的初期,所谓的“一条鞭”法已经在酝酿过程中了,朝政在各方面都有了振兴气象。但是万历朝的中后期,朱翊钧到了“不视朝,不御讲筵,不亲郊庙,不批答奏章”的程度,甚至中央和地方的缺官也不补充,国家机器几陷瘫痪状态。最终在《明史》上落下了一句“明之亡,实亡于神宗”的评价。 这些事情,离他还远,他所谓的历史观念在这个时候也只能作为一个参考——事情在发生之前,都是可以改变的。倒是口中小声地念着“不郊、不庙、不朝者三十年”之类的话时,对面的地方,刘守义皱着眉头疑惑地望过来。 “什么?” “呃……” 随后看着日光之下浓浓的两行墨迹,赞扬的语气大约能判断出来,连续的两个“极好”,但是问题是…… 为什么会这样? 许墨……好吧,承认有这回事。 他做了一些事情,但是本身并不是出于名利目的,因此事情做了也就做了,只要结果过得去,他随后或许就会忘记掉。 但是即使能想起来,那也是很多日子以前的事情。秋天的时候,许家落到了很艰难的境地里,当时的情况下,他尽力而为。这些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做出来的事情,并不值得夸耀,他也只是偶尔想想或许可以做得更好一点之类的。其余的,便没什么了 这个时候怕是墨贡的事情尘埃落定,京里面将消息反馈回来了。没想到居然会落到他的身上。 无心插柳之后的意外……但是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 心绪纷乱,思考,权衡,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良久之后,他才偏了偏头,伸出左手的指头在纸页间稍稍弹了弹:“那么,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刘守义脸上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在他的理解里,面对这样的事情,许宣起初最可能的反应自然是震惊,之后大概便是激动了……但是并没有想到,这些在常人而言,或许算得上惊喜的事情,在许宣这里,反倒让他看起来有些沉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时候真有些怀疑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年纪。以他的年纪和个人经历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读书、科考,早先是不如意的,后来还做了生意。 这些事情……远远不至于支持他到现在这一步。 怪异的眼神在刘守义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回过神来:“徽州府去年年末所纳的墨贡大放异彩,在京里得了很高的赞誉。从眼下的局面来看,许家那边也没有让你吃亏,你这个制作者的名字已经被专门提过了。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皇上记住了你。” 许宣点了点头,沉默而来一阵之后,随手指了指手中的纸页:“那这个文章……是怎么回事?我不记得写过什么。”眉头有些纠结的锁在一起。 刘守义望了他一眼,随后苦笑着说道:“这些在其他人那里,恨不得没日没夜说的事情,在你这里居然就这般忘记了?”声音说到这里,显得有些复杂,随后接着响起来:“其实你的是写过的。当初的那篇文章,实在让人惊叹。本官请来的几位先生,大概是惜才,将文章送到了一些故交那边,那些人如今在京中或许身居要职,或是士林之中有些影响。 “原来……是那篇。”许宣沉默着不曾说话。 “问帝王之心和帝王之政”,秋天的时候借着自己的手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只是潜意识里,那篇东西并非他所写,因此便不曾安在自己头上。从文学的角度来解读,文章虽然好,但比之一些千古名篇,差距还是很大的。但是考虑到政治意义,以及囿于八股的格局,能到那一步,也算是极为难得。 那个赵秉忠……眼下还穿着开裆裤吧? “总之文章后来也通过某种渠道传到皇上那里。只是,这般的夸奖……啧,算是殊荣了。” 许宣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殊荣么?” 这件事情,其实并没有特殊的代表意义,夸奖只要停留在口头上,那么终究不算什么。如果非要探究出一些东西,将字里行间的意义迁移到其他的地方,则需要两面来看。 好的一方面,他算是进入了高层的视线,还是先前不曾想过的那种。这个之后,他自己也乍然间有着几许不明觉厉的感觉。 但是另外一方面,不好之处或许更多一些。 “这是好事吧?” 刘守义偏头笑了笑:“你觉得呢?” “才怪……”他表情露出几分苦恼,说完之后,望着头顶的日光微微叹了口气。 皇帝的夸奖并不是那么好消受的,尤其是眼下,这位天子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有事情是能够说的上的?原本自己还没什么,做做生意也可以,考考科举也可以,虽然不大喜欢,但是若是走入圈子里,抄两首诗装一下文人也没有什么压力。反正时间还有,很多事情慢慢做。 但是这个时候因为某人陡然间的夸奖,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就落入很多人的视线里了。对许宣而言,这算是计划之外的事情,即便先前考虑到很多的可能,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将这种情况考虑进去。但是这样未免太……糟心了些罢? 不过是夸自己几句,自己原本的生存空间就被急剧地压缩掉。之后的路,或许就没有之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尤其是于家的关系,在朝中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加上申时行……原本只是一个小角色的自己,随后被夸奖了之后,角色的本质没改变。但是作为众矢之的之后,结果……恐怕会很凄惨。 朝堂之中的权利斗争,卷起的风浪到得眼下才刚刚过去。即便再小的事情,怕都是能拿来作文章的。 按照先帝穆宗的布置,原本外廷的顾命大臣中高拱排名最靠前的。穆宗临死前抓住高拱的手,临危托孤,说了“以天下累先生”,“事与冯保商榷而行。”接着,司礼监太监冯保宣读给太子朱翊钧的遗诏:“遗诏与皇太子。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题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荒怠,保守帝业。” 三辅臣即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而在宫中,小皇帝自然还得依靠冯保。冯保与高拱的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 此前,司礼监几次掌印太监职位空缺,高拱先后推荐了陈洪、孟冲,就是不愿让冯保做掌印太监。冯保此人虽然是宦官,但是在宫中学了些东西,至少在一群太监之中算是少有的知书达礼,又喜爱琴棋书画,很有涵养,所以很受穆宗的喜爱和重用。 冯保利用皇权更迭之间的权力真空,轻松地通过一道遗诏,将孟冲驱走,自己做了掌印太监。但是,就高拱来说,对冯保自然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在高拱的授意下,工科都给事中程文、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都开始猛烈弹劾冯保。在做这场斗争之中,核心自然是冯保和高拱,而张居正表面上站在高拱这边。但是,实际上,张居正与冯保关系非常密切,早就预谋赶走高拱了。 随后,冯保利用高拱曾经说过的“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一句把自视甚高、性格粗直的高拱赶离京城。高拱一走,高仪也惊得呕血三日而亡。三位内阁顾命大臣中只剩下张居正一人,担当辅弼小皇帝的重任就落在他的肩头。从此以后,万历朝的前十年,小皇帝的生活基本上是受三个人的规范:一个是自己的母亲慈圣李太后,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个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 因为问题就来了,眼下小皇帝的一句夸奖,明显是任性所为。落款处的一个“朕”字,所暴露出来的便是小孩子心性。那么落在那些贵人眼中,会怎么想呢?在原本的记忆里,万历皇帝小时候酷爱书法,但是被张居正骂不务正业。眼下他既然赞赏自己的墨,恐怕还处于书法爱好者的阶段。随后多为帝师的张居正骂他几句不算什么,但是若是同时骂上自己几句…… 啧,心情复杂极了。 在刘守义这里,暂时而言也没有其他的建议,随后打个哈哈,便离开了。刘守义在后方望着书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 杭州城沐浴在新年的喜庆之中。钱塘自古繁华,无论风调雨顺的年景,还是饥荒的年岁,杭州似乎同人间的苦难总是隔了一层的。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此时此刻,家家户户的人们穿新衣、戴新帽的景象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当然也会有属于杭州的一些过节风俗。物质匮乏的年代,富贵的人家同贫苦之人,在过节的准备上或许差距巨大。倒是风俗之类的,无论贫富贵贱,大抵都是一视同仁的。因此眼下这些最受重视了。 杭州于家在正月初一这一天颇有些安静,若是细心的人,其实也能发现,这样反常的现象从除夕晚间就已经开始了。作为杭州大族,于家的正月总是很热闹的。不断有人说上门拜会,拉拢一下感情。虽然于家并没有大官在朝,但忠良之后的名声还是很有分量的。何况,于家结交广阔,近来更是听闻有一个叫李贤的于家晚辈准备同申时行大人的千金联姻。 联姻的消息也只是少数人知道,以申时行如今的地位,若是能同他拉上亲戚,那么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至于为什么于家的后代会姓李,这个也出现了很多的说法,子丑寅卯的,很难分清楚。 但从正月初一这天开始,凡是去于家拜会的人都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于众人的恭喜和道喜,于家显得有些冷淡,并且到得正月初三的时候,整个于府开始闭门谢客。去拜年的众人在正月里吃了闭门羹,心头都有几分不愉快,但是随后也纷纷开始猜测,于家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莫非是联姻的事情黄掉了? 知府大人后来专程拜会了一趟,他同如今把于家的族长于广私交甚密。因此,见到的是见了,随后一通会晤出来之后,有些摇头叹气。但是终究不曾说什么。依照众人对知府大人的了解,既然他不想说的事情,那么即便再旁敲侧击也没有大的用处了。 而在杭州的一众才子当中,有一个说法倒是开始悄悄流传开来了。据说那个叫李贤的年轻人被人殴打成重伤。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胆子真是包天了。虽然对这样的消息持怀疑态度,但也不耽误众人有时候真的会去想一想这件事情背后的可能性。 另外有些反常的还有邓家。 原本每年节庆,杭州邓氏张灯结彩,炫富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流水席,发红包……这些事情每年都会成为杭州众人事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当然,连带着也会极大地提高邓家的名气。 作为商贾之家,用来提升名气的方法有很多,但是见效最快的莫过于用钱来砸了。 但是今年正月初一的早上,人们期待已久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原本以家资雄厚著称的杭州邓氏,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有心探究的人们从邓家一个不方便透露姓名的下人口中知道了,似乎遭了巨大的损失。 …… 正月初三的早天空灰蒙蒙的,随后有雨落下来。 于家。 于广在窗前的地方,伸手在纸页间涂抹。丹青是他比较擅长的东西,每次画出来,很多人都会抢着要,因此更多的是作为一种交际的手段。但这个时候,纯粹是为了舒缓一些内心烦闷的情绪来做这些。 自己有个孙子,早些年疏忽了,在外面流落了很多年。后来费劲心思找回来,还不大愿意姓于。奈何这个孙子相较于其他的子孙而来,算是比较出色的。后来联系了一桩亲事之后,他才勉强同意回归于家。爷孙俩要说有多深的感情也不尽然,但是总归是血浓于水的。原本以为有了那桩亲事作为纽带,改变他大概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但是,在出去一趟之后,一切都变了…… 草丛中朴实的猛虎,这是他画过很多次的东西,但是今日一连画了几张,都觉得像猫。随后气闷地将笔狠狠朝身边的笔架上一掷。 “来人!” 这般说了一句之后,身后拿起湿润的毛巾擦了擦手,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清濛濛地打在房前的院落内。 “爹……” 外面传来呼唤的声音,随后有中年人的身影在外面等了等。于广在里面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之后,那边才走了进来。 “贤儿的事情……”中年人一袭青衫,表面看起来有些文弱,进来之后开口便这般说道。 于广闻言,伸手在桌子上重重地点了点:“徽州府那边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短时间,还未曾回报回来,但是通过之前于家、邓家人的说话,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读了几年书。” “普通的生意人?”于广闻言微微重复了一句,随后摇摇头:“若真的是普通的生意人,哪里值得刘守义那般保他?”声音说这里停了停,随后伸手在桌角的一叠信封里抽出一盏,扔在桌上:“信……都写到家里来了。” “刘守义……”中年男子闻言,脸上露出几分不忿:“哼。” 于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将身子陷入宽大的太师椅上:“贤儿的事情对苏州那边不要隐瞒,如实禀报便是了。眼下所能做的,便是换取同情了……至于徽州府那边,老夫并不担心刘守义,但是他身后的人……”声音说道这里顿了顿,才继续响起来:“总之,他也已经要离开徽州府了,新赴任的知县是哪位?” “这个……”中年人闻言,稍稍迟疑了一下。 于广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冷意:“有你这般做父亲的,难怪儿子会出这样的事情……”说完之后,慢慢的将眼睛闭起来,过的片刻的时候,再次睁开。发现中年男子依旧愣愣地站在眼前。 他伸手重重地在书桌上拍了一下:“告诉给严知理去信,让他到岩镇赴任后,替老夫做一些事情。 中年人闻言愣了愣,随后猛然点头。 “是、是……” 新年的脚步一直朝前,正月初三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天气凉了一阵,雨整整下了三天,然后又是阳光普照。 许宣是在正月初九这一天,知道了许安锦即将嫁人的消息。 第335章非礼(一) 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前,他还在兴致勃勃地逛着岩镇的庙会现场。心中想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并且遇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岩镇的“上九”庙会,是徽州府最具影响力的传统庙会之一,每年的正月初八到初十,为期三天。在整个庙会期间,会举行一些游神、祭神的活动。搭台唱戏,各地商贩亦前来赶会。在十里长街上摆设摊点,各种农、副、土特产品和农具、日用百货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在眼下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种一年一度的聚会,其实带着某种民众狂欢的性质。人们除了大年三十之外,其余最具期待的,便是这一天的到来了。 赶集…… 原本历史上农历正月初九日为唐朝忠烈张巡和许远殉难日,徽州岩镇每年于此日举行庙会纪念,俗称“上九会”。起初的意义大抵是这般的,后来随着时间过去,初衷被人遗忘掉,但是热闹却依旧保留了下来。 最初的局面是怎么样的,眼下已经不可考了,但如今的“上九”庙会,已经成为徽州最具传统影响力的物资交流大会。期间,各方商贾云集,买卖兴旺,生意红火。 庙会的地点选在十里长街,沿河铺开一道道繁荣的景致。这三天之内的经费支出颇为庞大,大抵来自一些大族的支持,工商富贾的捐献,以及一些地主富绅的解囊。不过也不能说是乐善好施,这些出了钱的人,一般能够抢到最好的几处位置,吸引最多的人流——花出去的钱,终究是能够翻倍再赚回来的。 河边拂堤的杨柳已经抽出新绿了,还有几日才到立春的,但是万历三年的春天似乎提早来到了。前几日雨水之中水面有些浑浊,但是这个时候晴了两日,因此又清澈起来。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繁荣的生意景象也映在柔波似的河水中。 虽说是十里长街,但是其实远远不到十里的路途,古人么,说话、做事都喜欢往大里闹。就许宣眼下的判断,约莫能有五里多路。 顶天了…… 但虽然是五里多路,但是按照眼下的规模而言,也很客观了。庙会结合商集,饭、面、点心、酒水和日用百货、竹木铁器等产品,算得令郎满目。为了能够在今日的庙会之中能有一席之地,争夺在很多日子之前就已经开始。眼下的小贩们,都是胜利者了,至于所用的手段,也已经不重要。 稳赚不赔的…… 毕竟不用愁客流,只要摊子摆在那里,生意就会有。若是态度好上一些,服务周到热情一些,那么就会红红火火。至少能够保证接下来一年的生活无忧,若是更好一些的,攒了钱在乡下置办几亩天地,家业的积累就可以慢慢起来了。 当然,在许宣眼中看似热闹非凡的“上九”庙会,所买卖的东西,同后世自然没有可比性的。在那个时代,物质条件已经极为丰富,上九庙会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变得可有可无起来。如果不是作为传统的一项,或许也早就已经被人忘记了。 卯时才过半,长街上就已经很热闹了。十里八乡,很多的人在晨雾里赶过来。不同的口音汇在一起,热闹中夹带着几许光怪陆离。有些离的远的人,甚至是几个时辰之前,就已经冒着天星赶路过来了。总得来说,为了这样一个日子能够赶上热闹,费些气力什么的,横竖都不是问题。 太阳出来的时候,许宣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原本要去什么地方,已经忘记了。这个时候随着涌动的人潮,朝前走着。左边的地方有人在杂耍,引起了围观,喝彩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右边好吃的食物前飘着香气,铜钱撞击的声音。除了这些,锅、碗、瓢、盆等日常用具,也受到了极大的欢迎。 办个超市的话……或许可以。 许宣边走边看,心中一些想法有一茬没一茬地往外冒。近旁有个老汉,不知道多少日子不曾洗澡……他掩着鼻子稍稍退开一些。随后在路过一个摊点的时候,遇到熟人了。 想了想,他努力地挤进去人群里。那边是一个卖铁器的摊点,所卖的东西也是日常所见的,锄头、铲子、铁犁、镐……在眼下的时代,对于管制刀具的控制也很严格,因此,摊位是哪个所能见到的铁刀具也就镰刀和菜刀两种。 那边也见到许宣了,先是怔了怔,随后笑着摇摇头,继续转过头同身边一个老汉就着一柄菜刀讨价还价。 菜刀的价格从两百文钱一直被压下去,闹到后来,对方大概觉得在许宣面前有些没面子了,于是脾气上来,将刀从对方口中夺过,口中狠狠的说道:“这刀不卖了!” 老汉骂骂咧咧地离开,许宣笑着摇摇头,才冲对方拱拱手:“牛兄。” 卖菜刀的便是牛峰了。这时候许宣才记起来他原本的职业就是铁匠。在花山的事情之后,牛峰得了一笔不错的酬劳。前些日子,李贤和邓宣明的赔款中也有很多是直接作为感谢,分给方元夫等人的。因此,他的生活已经无忧了。 有钱没处花,也蛮无聊的。这个时候对方出来摆摊,大概也不是为了钱财。更多的原因或许一是祖上的手艺不能丢,二来便是一直以来每年正月里都会摆摊的,已经成为习惯了,一时间还真抛不掉。 笑着走上去。 “兄台,这把刀怎么卖?”许宣拿起一把镰刀,伸出几根手指触碰一下,口中问道。 那边牛峰冲他翻了个白眼:“祖传宝刀,要的话便宜一点给你了。” “既然是祖传的……真的没有关系么?” “祖传的东西太多了,挪……这把斧头也是啊。” “没开锋的……” 二人说说笑笑,许宣自然没有真买的意思。随后聊到生意上,眼下既然不是为钱财奔波,牛峰的心态难免有些不对。该放低身段的时候放不下去,热情的态度做不出来,因此今日早晨到得眼却是一笔生意都没有做成。 “如过只是简单买卖的话,应该也不至于这么难。”许宣听他说完,将手中的镰刀放下,这般说了一句。 “你有办法?”牛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许宣已经拿起先前他所指的未开锋的斧子。 “总有些办法的,有些事情,生意也需要配合,如果你肯的话……”许宣的声音说到这里停了停,随后将手中的东西朝牛峰示意一下:“唔,你这柄斧头多少钱?” “二百文左右罢……” “那行,我四百卖出去。”许宣说着迎着牛峰古怪的眼神,有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一刻钟之内。” 牛峰望着许宣认真的脸庞,确定他并不是在说笑,随后有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许宣的本事……呃,其实在他而言,也只是觉得许宣比起其他读书人,更多上几分狠辣和果决罢了。如果真的要说能力,他接触的并不多,因此并不算十分清楚。即便也听说他经商很在行,但是毕竟是传闻,说服力之类的总是要差上很多的。 “那么,配和我一下……”书生在不远处,同他招招手。 半推半就地做起事情来,其实这个时候也是抱着娱乐的心态。许宣拉着牛峰耳语了一阵,随后面对着对方狐疑的眼神,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人群走动,比肩继踵,这样的局面里某些时候走动都会成为及苦难的事情。人们兴致勃勃的情绪却一点都没有减少,待到时辰朝后推了不多时,又有顾客来了。 “后生哥,这把斧子多少钱?”一个中年的汉子来到摊前,眼下大凡来打听这些东西的人,都是有一定需求的。古铜色的手背上,有几道划痕愈合之后留下的疤。脸上的色泽也类似,模样看起来像是经年在山中行走的樵夫。 “什么?”牛峰大声的问了一句。 “这把斧子多少钱?”樵夫打扮的中年汉子伸手摸着斧头,又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牛峰将耳朵偏过去。 原本以为是人多嘈杂的环境里,声音听不清楚。但这样几次之,樵夫也看出问题来了——莫非眼前这卖刀的后生耳背么? “我说,这个多少钱!!” 互相吼了几次,终究是听清楚了。 “这个我可做不得住……”牛峰冲着对方摆摆手,随后脑袋偏到一边朝正在努力做出忙活样子的许宣问道:“当家的,这斧头多少钱?” 自己的摊子不能做主,虽然知道是假的,但是感觉依旧有些复杂。 “哦,八百文……” “多少?”依旧是“耳背”的模样。 “八百!”许宣“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 “哦~~”牛峰点点头,随后转过头来望着樵夫说道:“当家的说,四百文……” 那中年汉子脸上稍稍错愕一下,随后露出一抹狂喜,但是旋即这样的表情也努力地克制住了。紧接着做出一副嫌贵的样子,稍稍又看了两眼之后,确定质量上乘之后,立刻就开始付钱了…… “贵了,若不是急着要用……”一边数着钱,口中还这般嘟囔抱怨几句。 随后拿了斧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牛峰望着手中的铜钱,稍稍愣了愣,默默无言了一阵之后,目光朝那边的许宣望过去。许宣也只是摊了摊手。 “正好一刻钟。” 声音响起来,很快就被嘈杂的人声湮没掉了。 只是为了说明一下事情罢了,这样的方式自然也不能常用。因此随后还是正经的买卖。一边说着话,一边做着生意。 “看一看,瞧一瞧……对了,方兄近来可好?前几日上门拜会的时候,说是不在家。”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牛峰学着许宣说几句话:“其实……听说是躲婚去了。” “是么?他也这么惨?” “嗯,为什么要多个也字?” “……没什么。”将话题稍稍转开,许宣冲着川流的人群喊了几句话。 “两百文不算多……两百文不算贵,不用回去开个家庭会。虽然不是传家宝,家家户户离不了……三年五年都用不坏,还可以传给下一代。” “随便挑,随便选,全场两百文,啥都两百文。两百文,又不多,娶不了媳妇,买不了马车。” “两百文,白花,一年四季都用它。” 这样古怪的词句经他喊出来,随后吸引了周遭很多的人。这些营销的手段里面,最普通不过的东西——让人觉得新奇,然后东西本身实用。效果就能很快见到。 牛峰笑嘻嘻地收着钱,但是心中不满的地方也有。啧,一口咬定了两百文,原本想提价的……不行,这词得改改。 转头看过去,呃……身边的书生已经不见踪影了。随后视线偏向远一些的地方,一袭青衫已经隐没在人群之中。 在牛峰摊铺处的逗留,纯属娱乐,随后去了木器市场,是准备做一些要紧事的。如果事情能够办成的话,随后若是去到杭州,那么就顺利许多了。 各种家具、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他不断走不断瞧,不时也会就一个做工考究、精良的物件停下来稍稍问几句。问题大多是做工方面的,于是也会让人感到疑惑。 又逛完了一家之后,许宣稍稍转身的时候,神情微微一怔。陡然而起的反应,便是将袖子中的手猛得握紧。接着目光朝旁边偏转过去,一个脸上有些脏兮兮的女孩将头低下去,努力地想将手从许宣的袖子里抽出来。 啧……遇到扒手。 许宣反应过来,左手陡然用力。女孩的手被他在手中抓紧,正努力地抽动一下。但是随后发现许宣的力气并不算小,于是目光哀求地朝他看过来。 女子的年纪并不大,眼下十五六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打了补丁,洗得发白,脸上脏兮兮的,这样原本长得什么样倒也看不清楚了。 眼下的环境里,人流来往频繁,盗窃事件的发生也是经常有的事情。为此县衙会派几个衙差过来巡视,但是也只是稍稍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罢了。该发生的,终究没有任何办法躲掉。 随后,女孩拿眼狠狠地瞪着许宣。对于她的表情,无论是先前的哀求,还是眼下的凶巴巴的样子,许宣都不为所动。她的手藏在许宣青衫的袖子里,眼下两个人挨得虽然近了些,但是到处都是人海,也没有人注意到。 许宣继续朝前走着,那姑娘之后可怜兮兮地跟在他的身后,偶尔挣扎一下,但害怕被人发现,也不会太过剧烈。 走过了糕点铺,走过了糖人铺,走过了买布匹的地方,走过了混沌摊……人越来越多,太阳从头顶照耀下来,带着明显的热度。终于,能够见到不远处几个衙差走动的身影。女孩一下子急了起来,小手不断地挣扎着。 “大、大哥……” 大爷都没有用。 继续朝前走。 女子的声音小小地,急急地继续说道:“我有理由,有的……” “那么,给我一个理由……”这个是,许宣终于偏头同她说了一句话:“或者,你也可以大喊非礼。” 女子惊恐地望着她,目光闪躲一下,随后低下头,小声地说了句:“娘病了……”她说完之后,目光朝远处的衙差看一眼,随后转回来落在许宣脸上,哀求的神色更甚了几分。 “真是不错的理由。”许宣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沉默了片刻之后,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第一次干这个么?” “啊,什么?”女孩有些愕然的抬起头。 “我是说,你不太专业……你看,衣服洗得这么干净,脸上涂抹成脏兮兮的样子,故意的吧?看来怕人认出来,那么……你是附近的?” 简短的推测里,有些东西或许接近实情。又或许做窃贼的人,本身就有几分装。总之女孩脏兮兮的脸上,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不要、求你了,公子,不要……” 啧,说的真像我做了什么一样。许宣摇了摇头,随后正准备说什么。身边有说话的声音传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也足够让人听到了。 “哎,许家那个要嫁人了。” “老二么?做生意的那个……” “你们说的那个许家?呃、好吧,你二位继续,就当我孤陋寡闻……呵。” “错了吧,是大小姐呢……” “从杭州被休回来的那个?” “又要结婚了啊,谁会要?” 身影零零落落地进入许宣耳中,一些意思稍稍流露出来,让他有些迟疑。随后手中女孩的小手挣扎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再凝神去听的时候。只听到隐隐约约一句“消息可靠”“明天就定下来”之类的话。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中慢慢升腾起来,应该不是愤怒,有些……类似不甘,但也不一样。或许更妥当一些的形容,应该是……毫无准备之后的莫名其妙? 床单的事情似乎还发生在昨天,当时那个女子对于生活本身已经有些失望了。依她的性子,突然之间决定嫁人,若说没有理由,肯定是不信的。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般想着,手稍稍松了松。 “非礼啊~~~~” 声音喊起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扬了扬手。 “啪”的一记耳光。 那边行窃的女孩泪盈盈的,手捂着左脸颊,双目呆呆地望着她,口中下意识地还在说一句。 “非、非礼。” 人群朝他望了过来。 第336章第三百三十五非礼(二) 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许达不到张袖成风,挥汗成雨的地步,但是摩肩接踵,来往走动之间,人挤人的场面也确实热闹。在这样一个时代,民间自发的,带着某种集会性质的场合,如同眼下这般的繁荣景象,就已经能够算作是巅峰的状态了。 从另一个方面,也能证明眼下确实是不错的年景,如果换做成化年间的时候,即便集会依旧还有,但是也肯定是上不得台面的。 总而言之,万历三年的开端,其实也蛮让人期待的。 在少女这里而言,一声清脆的声音,关于“非礼”的事情,她终究还是在口中喊出来了。这也是逼得没有办法的事情,那边衙差已经走过来。不用多久眼前的书生就会将自己交给那边。随后的事情…… 想想都觉得有些可怕。 反正那个书生也说这样是可以的。而且,自己家里……母亲真的是病了啊。如果不是真的没有出路了,也不至于过来偷窃。虽然以自己的姿色,若是打扮一下,以声色娱人,总归也是能够赚钱的。但是那样的方式,还不如让自己死了好呢。前几年有富贵人家还想将自己当做瘦马来养,母亲最见不得的就是女子做那些事情了…… 其实心中也有些后悔,原本的偷窃的对象是有好几个的,偏偏就偷到了这个书生头上。大概是觉得对方既然是读书人,因此终究要讲究几分面子的,即便事情败露了,还有挽回的余地。 喊了“非礼”虽然有些过分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吧,自己只不过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那个书生稍稍松手。通过这样的间隔,自己或许就有可能走脱掉了。 短暂的时间,这些便是女孩基本的想法。简单天真,并没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地方。 非礼女子,在眼下下纲常伦理中,是最为人所不齿的一种,何况还是在人群喧闹的公众场合。少女喊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更深入地思考这样的举动会给许宣带来什么。 但是一句话喊了出来,几乎没停顿,脸颊上随后重重的挨了一记耳光,这个是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的。自己眼下的身份毕竟是个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在公众场合做这样的事情?还是读书人。这样之后,她伸手捂着脸,委屈的泪水开始自眼眶里盈出来了。 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打呢…… 大庭广众之下。 人群稍稍顿了顿,随后纷纷将目光投射过来。在这样的闹市,女孩先前的呼声已经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随后惊鸿一瞥见,见到书生扬起的手。人们随后的表情就表情变得有些疑惑了。 对面的地方,脸上脏兮兮的女孩子,眼下根本看不出什么,即便要非礼,这大概也不是最好的对象,但是并不排除有人的口味独特。而且女子碍于名节,对于“非礼”二字也应该是极为慎重的。既然不顾一切的喊了,大概也确有其事。 毕竟是极为热闹的场合,作为个体见义勇为的想法汇入群众的情绪之后,会被最大的激发出来。有人望着许宣脸上露出几分警惕的笑容,下意识的捏了捏拳头。在以往的很多时候,遇到类似耍流氓的行径,一顿痛殴,随后绑缚住送官,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许宣望了望对面的少女,几乎下意识地就把握住她的想法了。先前的一巴掌,出于无心,心中想着那个让他意外的消息,少女的声音陡然响起来的时候,他只是下意识地扬了扬手而已。至于眼前的少女,也只是因为离得近了,才会被殃及进去。 意识到眼下的情况,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般的话,并没有料到女孩居然真的叫喊出来了。不过眼下的局面,她的手也确实被自己抓在袖中,有些事情就真的不好解释了。 怎么办才好呢? 许宣皱了皱眉头,四周有人已经围了过来。那边几个衙差已经注意到了眼下的动静,互相对视了两眼,也朝这边过来了。 先前听到的,关于许安锦要成婚的对话,到得这个时候,化作一些隐隐的压力在心头压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喷涌着。下一刻,他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孩。 原本就是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女,有着属于这个年纪少女曼妙的身姿,先前听声音,也确实是悦耳的那种。脸上虽然涂抹得脏兮兮的,但是带着几分灵动的目光却是遮掩不住的。这无论如何,大概也不会是一个丑姑娘。此时此刻,她因为被许宣扇了一个耳光的缘故,带着莹莹泪意的同时,心头也少了几分负罪感。 原本喊非礼,还是有些歉疚的,但是这个时候,却觉得这是眼前这个书生该付的代价。 打人……活该了! 沉默并不多时,许宣抬起头,望了一眼灿烂的日光,有些决定做出来了。 握住少女的左手稍稍松开了些,少女原本就在挣扎着,这个时候立刻就抽了出来。大大的眼睛里随后露出几分得胜的笑意,但是便在这样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露出来的时候,那边书生右手再一次扬起来。 “啪”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同先前的一次不同,没这一次的耳光,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耶?当街打女人。 其实也算不得多重的一巴掌,但是这个时候因为是处于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落在少女的脸上,心中的感觉堆过去,就觉得太重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细皮嫩肉是肯定的,即便眼下化妆成叫花子的模样,但依旧改不了娇弱的事实。她觉得自己的右脸颊似乎肿了起来,这样之后,才从书生的袖子中抽离的手僵在那里,目光怔怔的,思绪半天都无法转动一下。 书生并没有因为她的失神而停止动作,不过也已经不再打脸了。他用力地将少女推了一下,那边少女原本就有些失神,身子又轻巧,这样的力道作用在她的肩膀之上,身形一个趔趄就朝一边摔到过去。 人群登时仿佛要炸开了一般。 当街打女人,这是最难以让人接受的事情了。 “无耻之尤,放开那女子。” “有本事冲老身来……” “读书人,居然做出这种事情,还有王法么?” “报官、报官、报官!” 总是不缺有争议感的人了。 然而,许宣的举动却并没有因为众人的呵斥而停止下来。这个时候,周围虽然满是义愤填膺的人,但是暂时而言,也不会有人真的冲上来。正义感有时候其实蛮苍白的,都要等等看,局面如果到了那一步,才会墙倒众人推。如果这过程中有逆转……总之先要将这些确定下来。 许宣将女孩推到地上之后,伸手指着对方,口中狠狠地骂道:“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你撞到我身上,活该你倒霉了……我也不要你道歉,下一次走路长点眼睛。” 他说完之后,想了想,准备再补踹上几脚。身后的地方,几个衙差已经赶到了。其实这个时候,外表的嚣张和纨绔之下,他也在刻意地控制住动作。如果那些衙役真的选择旁观,这些举动或许也未必会做出来。 “许公子……” 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说话的是其中一个年轻的衙差。如同往常一样,他们主要负责的岩镇“上九”庙会的一些秩序,处理一些简单的纠纷,功能上其实有些类似后世的城管。 许宣算是县衙的常客,隔三差五总会去一趟。甚至同县尊大人喝酒的场面也有几次了,虽然他眼下还没有功名在身,但是只要县衙里认识他的人,也都不会太过怠慢了。但即便是熟悉的,这个时候见到他当街打女人,依旧觉得事情很棘手。尽管也想要卖他几分面子,但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做的太过明显。 许宣偏过头见到几人,露出愤怒的表情:“她自己撞到我身上的。”说着伸手狠狠地指了指地面上的少女。那边少女只是低着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这样的情景,让一些旁观者更觉得有些可怜。喝骂就更重了一些了。 “官爷,便是他啊……打女人的……” “抓走!” 声音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愤怒,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一齐朝许宣拥过来。 “这口气我咽不下啊……”许宣冲衙差摇摇头,说着又要上前,身边地方,一个衙差身后将他拉住。 “好了、好了……许公子,人多的场合,你这样太失礼了。”那人拿话稍稍点了点他。 拉拉扯扯的。 衙差之中一人,却并没有说话,甚至对于许宣的举动,也未加劝阻。随后等着其余人拉扯了一阵之后,他稍稍靠近一些,声音小小地问了一句。 “许公子,莫非是遭窃了?” 许宣闻言皱着眉头看了那人一眼,二十出头的年纪,依稀是有些印象的。此人在县衙里属于极低调的那种,甚至因为内向到了这一步,反倒为人给人一种木讷的感觉,在县衙里,因为他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性格,关系要好的人不多,如若不然,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被派出来巡街了。 “你是……宁恬?” 记人的能力一直是许宣所擅长的,无论高低贵贱,只要见过的,终究能够回忆起来。这个时候就凭着脑海中的印象叫出对方的名字来。那边稍稍愣了愣,随后点点头:“许公子记得在下……” 小声的交谈了几句,四围的地方人已经喧哗起来了。有人妇人走出来,将地面上的少女扶起来,随后冲着许宣露出鄙夷的眼神。 许宣脸上并没有特别的反应,那边叫宁恬的衙差脸上却露出几分佩服的表情。 “借一步说话……”宁恬冲许宣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随后二人走开了一些。在其他人眼中,这个当街打女人的书生,应该被衙差带走了。 啊呸,罪有应得的…… 倒在地上的女孩已经被扶起来了,脸颊依旧红红的。这个时候,她怔怔地望着远处书生的背影,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一只荷包静静地躺在那里。 …… 叫宁恬的衙差在前方走着,许宣跟随在后面,随后见到他同身边的同伴说了几句话,其他的衙差便继续忙活去了。 而眼下,十里长街上,是找不到清净之处了,因此最后拐到一条巷子里。宁恬在前方,稍稍转过身来,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说道:“许公子机智,在下实在佩服的紧。” “哦?”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 “那女子原本是在行窃的,在下已经注意她很久了。但是先前一个疏忽,随后就不见她的踪影。所以,在下觉得,许公子应该被偷窃了。” “呵。” “那么,许公子是承认了?”宁恬说着,不等许宣回答,接着开口说道:“你先前大概对她有自己的惩罚手段,比如……拉她到我等面前,吓唬她一番。只是她却突然喊出了‘非礼’……”宁恬说到这里,摇头笑了笑:“倒也算得是一个聪明的女子。” 许宣闻言,表情有些复杂——我会告诉你,是我教的么? “不过在下佩服许公子的是,能够在短暂的时间,就想到这样的法子出来。虽然打了那个女子,但是论起严重性来,终究比不得‘非礼’。” 这倒是实话了,打女人虽然也不是一件好事,但是同“非礼”“强暴”这种极为恶劣的行径比起来的话,人们大概更愿意接受前者。当然,骂声是肯定不会少的,但比起彻底白坏掉,确实要好太多了。 “而且,打了那姑娘家,她大概一时回不过神来……这样之后,你已经被我们带走了。而我们……又能拿你怎样?”宁恬说着摊了摊手:“许公子,都被你算进去了,我们所有的人。原本很恶劣的局面,眼下就被扳回来了。只要不是非礼,一切都好办。” 许宣静静地听着,随后稍稍沉默了一阵,开口说道:“你叫宁恬是吧?” 那边年轻的衙差点点头。 “那个女孩子,不要为难她了……我能感觉得到,她如果不是到了这一步,不会做这些事情的。”许宣想了想说道:“而且,有了那些钱财,她或许也不会再去偷窃了。” 宁恬闻言皱了皱眉,随后点了点头。 随后没有再说什么,他便转身朝巷口走去,声音落下来:“打她,其实是因为我的心情真的不好……” 先前的局面,说起来虽然并没什么,但是其实已经能算是很严重的情况了。若是“非礼”的罪名被落实下来,按照这个时代的伦理纲常,自己以后的路子会变得很难走。更进一步,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的话,事情或许会更加严重。什么科举、试图、经商之类的,千里之堤很可能就毁在蚁穴之上。 当然,即便这些都没有……他也不想被其他人那么认为。 比如白素贞,比如许安绮,或许还有…… 嗯,也只是或许了。 损失了一个荷包的银子,那边女子大概不至于再追究吧?有些事情,如果真的要撕开了说,双方都不会好过就是了。不过那个叫宁恬的衙差,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看着得那般木讷。 思绪在先前的事情上稍稍停留一阵,随后转到更重要的事情上。 许安锦要成婚了,这个事情真的没有一点理由的。如果真的想嫁人,那么肯定不会这么急切…… 是要证明什么呢? 心中的回忆被拉回到除夕的晚上,床邸间惊人的温柔,被浪翻滚……算是他在大明朝的第一次。彼此二人,其实都是第一次。 心中想着这些,许宣朝着许家的方向走去。一家豆腐店门口,有个小孩子在哭泣……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走过去了。往前走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又朝那孩子看了一眼。 会不会……是怀孕了? 心中陡然间猛得跳动了一下。能够支持许安锦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这个可能性或许很大。 虽然时间过去不久,但是毕竟也有一些日子了,肯定会有着某些或有或无的征兆。这样的想法自心底泛出来之后,越想便越觉得可能性很大。下意识地带入到许安锦的角度,有些事情就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 她自己一个被休回来的女人,同男子发生了关系……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妹妹心仪的。原本这些或许都有可能放在心里,不再提起来,就当做是美好的、不美好的记忆,都是可以的。 但是,如果是怀孕了呢? 最坏的结果便在这里,这些事情,是无法遮掩的。那么唯有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事情的漏洞弥补住。自己已经是嫁过人的,大不了,便再嫁一次……只要让一些事情看起来顺理成章,让一些事情说得过去,就可以了。 许宣在街道上站住身子,十里长街的方向,游神唱曲的声音传过来,“咚咚咚咚锵”,心情变得复杂急了。 这样一个笨女人…… 啧。 第337章婚姻小事(一) 去往许家的路上,街道两旁显得有些安静,树木之类的已经抽出了嫩芽,鸟儿鸣啭带着几许欢愉。今日大部分的人都被十里长街的热闹景致所吸引,纷纷聚集去到了庙会的现场。 许宣的脚步之间带上了几许少有的急躁,心中也翻起了波澜,一阵一阵的。 心头有些疑问,需要尽快弄清楚才行。如果事情真的是自己所猜的那般……呃,虽然也不知道接下来具体该怎么去做,但是总觉得要和那个女人面对面谈一谈才是对的。真的不行,大不了就娶过来了。对于自己而言,这也不是不能接受。总归还是一个美人,自己也不亏的。至于其他,并没有什么真的不能放弃。当然,如果要放弃,也会有些舍不得就是了…… 属于男子的占有欲,在眼下变得很明显。 但如果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 这样的想法自心底泛起来之后,居然有些失落。也挺奇怪的。 不过不论怎样,都不会让她轻易嫁给别人。 …… 抄了近路到了许家,大门上两个雀头铜环静默无声。随后他便径直走过去,伸手拉过铜环敲了几下。 门房的脚步声传过来,随后门被打开了。他侧了身子便要朝里面进去,并不是第一次来许家,轻车熟路,就如同往常的所有时候一个样。 但是眼下他脚步才跨出去,对面的地方,许家的门房将他拦下来,随后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礼。 “许公子,可有拜帖?” 许宣闻言站出身子,随后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 既然能叫得出自己的姓,看来也是许家的老人。再仔细地看了看,确定是自己认识的,许家的老面孔了。 “拜帖?”许宣皱了皱眉头有些惊讶地说道:“需要这种东西么?” 那边门房闻言,稍稍躬了躬身,随后说道:“既然没有,那便公子不能进去了,小姐已经吩咐过了。” 这是要和自己公事公办的态度么? 许宣看了对方一眼,微微咂摸了一下嘴巴,将自己当做一个外人? 心中虽然不至于因此而生气,但是许家的态度,依旧让许宣觉得有几分无语的感觉。 “那么……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大小姐,还有……二小姐,都吩咐过了。” 门房说着,稍稍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对许宣抱歉的笑笑。其实这种事情他也搞不懂,眼前的书生在之前是帮过许家大忙的,算得是许家的恩人。对于许家,书生一直来来去去,也不会有阻拦。但是近来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家里两个主人都特地吩咐他不许对方近来。 说起来,二小姐同他还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原本在一众下人眼中,都已经将对方当做半个姑爷来看待。因此陡然间见到眼下要同对方划清界限的举动,都有些茫然。 但是自己眼下毕竟还是许家的人,主家的事情,反正也搞不懂了,做下人的也只好本本分分,将事情做到位便是了。 门随后就要被关上了。许宣伸手在门上推了一把,那边门房有些为难地看着他。 “许公子,小的的也只是依了吩咐办事,并不是诚心同你过不去。” “我知道。那么烦请你去通报一下,就说我有事。”声音变得有些冷意,那边门房见到他严肃的脸色,想了想,也只好点点头。 …… 许家的院落里,树木之类的都已经开始抽出嫩芽了,立春在正月初四的时候就已经到了,但是真正的春天气息在那之前很早就已经降下来了。万历二年的寥落气氛到得眼下算是一扫而光,许墨在经历了连番的波折之后,也算是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这是很多年都不曾遇到的暖和天气,冬日的寒冷几乎不曾体会到。随后变速万物复苏的时节,在这样的春光里,原本应该舒适的。但是这时候因为被一些事情所困扰,许安锦心头烦闷堆在一起,也无心去关注这些属于早春的美丽景象。 此时此刻她坐在窗前,任凭日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她的身上。隐隐约约的,十里长街的方向传来热闹的喧嚣声。从杭州回来之后,思绪就一直不平静。到得除夕的时候,这种烦闷到了极点,随后才有了难以理解的举动。之后确实是平静过一断时间的。但是,这样的平静……也太短了些罢。 春衫换在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体态。慵懒或者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感受着春日的暖阳,随后下意识的伸手在之间的小腹间抚摸了一把。平坦的小腹如同往昔一样,曲线也是属于眼下这个年纪的女子所特有的。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但是或许有些东西已经在酝酿了,只是感受不到而已。心中想着这些,许安锦的心头闪过一丝害怕的情绪。虽然已经嫁过人,在除夕的夜晚做的事情也够荒唐了,但是对于有些接下来可能会有的某种结果,确实还没有做好准备。 一点准备也没有的。 月信没有如期而来……这个是已经确定的事情了。若是晚了一天、两天那也不至于太过担心——以前这样的情况也有过——但是,眼下已经整整过去九天了。 九天的时间啊…… 根本不敢对任何人提起来。如果真的有了孩子,就自己个人而言,不会太过抵触。这原本就是女子一生中该遇到的事情。但是问题是,这样的局面里,很多牵扯不清的东西,就让事态变得复杂了。 没有结婚就有了孩子……这算是给祖上抹黑的事情,是不守妇道最典型的体现。虽然或许也能生下来,但是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人前人后,甚至会低人一等。流言蜚语,自己或许不会害怕,但是对于孩子而言,孩子是没有错的,不应该自出生起就要遭受这种不公的待遇。 这个孩子的命运会很坎坷——因为自己这个母亲的缘故——没有人同他嬉耍,没有人同他说话,他甚至还会天真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 到时要怎么说呢? 想到这里,她稍稍皱了皱眉头,知道想的有些远了。但是就眼下而言,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是一件无法对人交代的事情。 但荒唐的事情,总是要忍受结果。这些都是在先前就注定的事情。那个书生,前途必定远大,至于到底会远大到什么程度,她自然不清楚,但是也知道,并不会简简单单的过一辈子。 他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斗争之类的肯定都不会少,自己能做的,便是不再给他造成阻碍和困扰。 这些日子,虽然不曾见面……但是,却已经喜欢上他了。 总之,一定不能影响到他。算算时间,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嫁出去,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自己先前连死的想过,眼下不过是再嫁一个人,也不算不能接受。 许安锦靠在椅背之上,日光映照在姣好的脸颊,耳廓旁的带着几分青春气息的绒毛清晰可见。心中想着某个无法应对的局面,随后有些像是呻吟一般地叹了口气。 无处不在烦恼、凌乱而纠结的思绪,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月经不调——这个,对于女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论哪个时代。 门房在这个时候过来敲门。 “大小姐……在么?” “何事?” “许公子来府上拜访,眼下正在门口候着。” “……” 房里沉默了一阵,久久没有声响,门房等候了片刻,才又小心地说了一句:“大小姐?” “哦……”屋里反应过来,这般回应了一句,但怎么看都像是在敷衍:“不是说过了么,不许他来的……” “小的已经如实告诉他了,但是他执意要小的前来禀告一声。” “……” “大小姐?” “这样吧……你去找二小姐,看看她有怎样的说法。” “是。” 门房声音低低地在外面应了一句,随后脚步声远去了。许安锦猛地站起身,随后走到门前,将屋门推开一条缝。虽然不知道许宣到来是为了何事,对于他的突然来到,心中其实是有几分惊喜的。毕竟除夕之后,有些事情一直无法忘怀。但是伸出去的手,在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的时候,还是顿住了。下一刻,她狠狠地将门关起来,受了心中情绪的影响,这样的动作没有控制好力道。 “嘭”的一声。 那边门房被身后巨大的响声吓了一跳,转过来看了一阵,才带着几分疑惑的走开。 屋内的地方,许安锦转过身子斜斜的靠在门上,心情……复杂极了。 …… 许安绮正在厅堂里招待客人,自从京里关于墨贡的消息反馈过来,许家作为徽州府墨业行首的地位也就确定了。这样的情况下,最后观望的人就下定决心,配合着许家的举动。 然后,自然就会很忙了…… 从正月初三开始,每日都有很多人前来拜访,打着拜年的理由,实际上也是想探一探许家的口风,除了想了解一下许家下一步的安排之外,也是借此估摸一下自己在许家的心中的分量。不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一个盟友,需要一个群体的有力支持——就经商而言,自然更需要了。 而在许安绮这里,万历三年是准备做一件很大的事情的。虽然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做好,但是她而言,毕竟是自己亲自操刀,因此也算是颇费了番心力。 她眼下还很年轻,又是女孩子,虽然在墨道的经营上已经有了一些经验,但是眼下的局面所面临的是徽州墨业的一次巨大整合,要应付起来也有些吃力。好在有胡莒南等人的帮衬,那边程家也算得配合,交接起来暂时不曾出现太大的问题。因此少女的信心还是有的,而且……即便真的出现了问题,也不会觉得有多么苦恼,还有他在呢。 每日都很忙,因此关于除夕之前的一幕造成的影响,也稍稍减轻了一些。但是也并没有忘记掉,只不过压在心底罢了。等到忙过这一阵,肯定还是会再度纠结起来的。而且,即便努力压制,其实效果也不算好。因为许墨眼下所有的一切,同那个书生都是分不开干系的。 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这个时候同几个墨商说些话,当然都是关于前途光明,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主要也是让对方安下心来,许墨在接下里的动作里,这些人都是重要部分,自然要处理好关系。 “许墨如今可谓大放异彩,我老韩之前就说过,徽州府墨道的出路还是在许家啊。”说话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脸上有些红润,蓄着很长的胡须,也已经花白了。 “老韩你总算说了句对的话,许墨能到这一步,我等也是服气了。今后当然会配合,有钱大家赚么。” “总之,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的。” 赞叹的声音里面,更多的客套,但这个时候,许安绮也不会觉得不耐烦。微笑着赞同一下,而对于对方明显是在奉承的说法,就笑而不语。 “喝茶。” “哦~~好、好。” 随后将人送出厅堂的时候,门房急急的走过来,在她身边小声的说了几句话。 “什么?汉文来了……”她下意识的喊出来,随后意识到有些失态了,才对着对面的几个墨商歉然的笑笑,随后转回来,压低声音:“他怎么来了?有说因为什么事情么?” 心头泛起一丝古怪的期待。如果是为了那件事专程来道歉或是解释一下,那么或许自己就能原谅他了。 “倒是没有说……” 许安绮闻言沉默了一下,随后说道:“不是说过,没有事的话,不让他来的么?”这般说着,其实自己也知道大概是气话了,只不过,这个时候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发泄一下。对于自己先前拒绝许宣来家的想法,姐姐许安锦在第一时间表示了支持,看起来比她还有些急切。 门房在旁边,脸上露出几分苦色,心中想着我只不过是一介下人,何苦这般为难我呢? “姐姐怎么说?” “说看二小姐的了……” “哦~~”许安绮低下头,随后说道:“那还是不见了吧。” 这样说完之后,领着客人朝门口行去。眼下能来许家的,都是对许家表示着几分臣服的意思。对方姿态摆出来了,自己这边也不能太过怠慢,终究还是要亲自送出去的。 “那个谁……还在门口?”快到门口的时候,望着紧闭的大门,许安绮这般又问了一句。 门房闻言点了点头,许安绮又沉默了一阵,才看似随意地说道:“知道了,你去吧。” 随后依旧保持着谈笑地姿态,将几个墨商送到门外。门打开的时候,心中“突突”地跳了跳,那边书生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野里。颀长的身子站在打在屋檐下的日光里,面色带着几分少见的焦急地朝里望,看来已经等了很久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焦急,但许安绮也是惊鸿一瞥地斜了斜他,随后冲着身边的几个墨商说道:“几位今日原本还想留你们下来用膳……” “哈哈,太客气了。来日方长嘛,我等还有事情,改日再约。” “如此、甚好。”许安绮从容地点点头:“几位慢走。” “好,留步。” 许宣见着许安绮,原本立刻就想上来说话,但随后见到她身边的几个墨商,于是稍稍在一旁站了站。 那边客套完之后,几个墨商注意到一旁许宣,露出惊喜的表情。 “哎呦,许大公子……” “呵。” “何时来的?怎得不进去呢?”墨商说着,望着那边的许安绮一眼,暧昧地笑了笑。 这个时候连忙上前打招呼,带着几分即便对于许家也没有的殷勤。眼下只要知道情况的人,都明白许家眼下的成就同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书生分开干系。原本的程家算很厉害的了,家主程君房甚至都在朝廷了谋到了职位。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但是毕竟跻身官吏阶层,代表的意义已然不同。 但是即便如此,眼下的程家却依旧小心翼翼的安静下来,甚至对许家表示出了某些臣服的举动。这背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道道,其他人自然不会清楚。但是就表面而言,这个书生所做的事情肯定占了很大一部分。 而且,那些几乎颠覆了徽州墨业传统格局的好墨,也出自眼前这个书生之手。 几个墨商纷纷走上前同许宣拱手说话,而这个时候许宣的心中已经颇为急切了。有些事情,若是不能弄清楚,那么实在难受。说起来,他在很多场合面对很多局面,都能够做到必要的淡定从容。但是在男女之间的事情上,却是无法云淡风轻的。不过这个时候表面工作还是需要的,说几句“托福”“仰仗”“呵呵呵”之类的话。知道临仙楼的事情的人,也会稍稍问一下情况,表示一些安慰。许宣自然也是满口称谢。 和和气气的场面。 终于将人打发了之后,许宣稍稍松了口气,随后目光转向许安绮的方向,脸色变得有些愕然。那边少女已经开始将门关起来,俏丽的脸庞上,平平静静得看不出情绪。 “哎……”许宣冲那边喊了一句:“有客人啊。” “有客人么?在哪里?妾身怎么不曾见到?”声音冷冷的,随后加快了关门的速度。 许宣伸手将门抵住,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这样不太好吧?过河拆桥……我又不曾对不起你?” “你还没有对不起妾身么?”少女闻言,抬起头,闷闷地说了一句,随后便也察觉到这句话有些情绪太明显了:“反正,你不许进来。”说完之后,双手猛的一用力。 “嘭!” 许宣的手僵在空中,稍稍沉默了一阵,才望着紧闭的大门摇摇头说道:“相亲的事情,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啊……你知道的,我自幼父母双亡,吴婶是多年的隔壁邻里,对我比较关心,一直是当做自己的子侄之辈来看待的。见我一个人生活孤单,也到了年纪了——虽然我本人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那边因此操一下心,也说的过去。” 这个时候,所说的也是一些实话了。 许安绮在里面贴着门听了一阵,虽然知道他说的或许是真话的,但是女孩心性,这个时候依旧堵着气,没有开门。 “而且她开始筹划这些事情的时候,事先我并不知情。”许宣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接着想起来:“如果你的父亲在世,或许也会做类似的事情罢。” 许安绮沉默了片刻,随后隔着门缝,瞧着外间书生一脸无奈的表情,嘴角稍稍扯一下。在她而言,许宣这样的话,其实也就是对一些事情做了说明。只要说明……那么也不是不能原谅了。 这般过得片刻,她伸出手,准备将门打开。 “许安绮……听说你姐姐要结婚了?我就是过来问一下,怎么回事?”许宣在门外这般又问了一句。 许安绮的手才伸到门边,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稍稍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道:“你来……就是为了此事么?” “唔,或许也有别的事情吧……但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 门那边沉默了很久,才有声音传过来,闷闷的:“不能。”随后脚步声远远的朝院落之中走去了。 啧……真的不被待见。 许宣转过身,在屋檐下站了站,偶尔几个人走过,讨论的也是关于“上九”庙会的事情,不过这些热闹眼下同许宣已经没有关系了。午后的日光显得安详而从容,他在檐下站了一阵,肚子传来“咕咕”的响声,随后想了想,走下了石阶。 …… 许安锦走到闺房的窗前,在她的位置能够清楚的看到许家门前的整条长长的巷子。书生的身影落在她的视线里,在巷子里徘徊了一阵,随后朝着右边走过去。许安锦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落在他的身上,随后院墙遮挡了书生的身影,她在屋子里也稍稍地移动一下脚步,才得以再见到他。 但是这样持续到许宣走到巷子尽头的时候,终究还是见不着了。心头泛起一阵失落,眼睛有些酸酸的,也不打算去管了,默默地想着心事。 过得片刻,视线里,书生的身影又出现了。手中拿了一些糕点之类的东西在吃着,偶尔朝这边看看,她下意识的连忙躲避了。那边自然也不曾看到她,随后来到许家的门前,并没有迟疑地在石阶上坐下来。 有辱斯文的样子。 “姐姐……” 许安绮推门走进来,湿润的眼眶还来不及出理,许安绮愣了愣,随后说道:“怎么哭了?” 许安锦连忙用袖子在眼前拭了拭:“风大……” 许安绮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走到窗边,伸手准备替她将窗户关上,视线的余光能够远远地望见远处坐在石阶上的书生背影,手僵在空中…… “还没走呢……”许安锦在她身后叹了口气。 “唔。”少女脸色木木地点点头,随后在屋内坐了下来。二人久久不曾开口说话。气氛沉默了一阵,许安绮回过神来。 “姐姐,他今日过来……特意问你成婚的事情。”许安绮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有些奇怪,现在事情还没有定下来,那边书生反应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倒是有些搞不懂。 许安锦目光猛得闪烁了一下:“是、是么?”随后脑袋偏到一边,这样的过程中,几分局促和紧张的情绪被掩饰过去了。 …… 许宣在石阶上坐着吃完了糕点,勉强将肚子填饱之后,有些无所事事。偶尔路过的人拿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他也浑然不在意。原本今日有些其他安排的,但是因为听到许安锦要结婚的消息,就将其他的事情先放在一边了。 虽然不擅于处理男女之间的事情,但是终究还是有些私心的。除夕之夜发生的事情,暂且不论二人之前的感情如何,只是滚了床单之后,他也在心底将许安锦当做自己的人——只要是男人,有些东西总归是放不下的。 原本也打算先缓一缓,按照以往的方式不去想它。能拖一阵,终究能够清闲一阵。但是陡然间的消息,打破了他的计划。特别是在这之后,他心中升起的某个猜想——这个才是最让他有些混不守舍的原因所在。 没有安全措施的年代,约个炮都得冒着这般大的风险…… 啧……喜当爹。 虽然纠结是一方面,但如果猜测是真的,他心中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喜悦。前世的自己并没有留下子嗣。打拼的日子久了,身边不缺女人,但是终究没有一个家。因此对于许安锦情绪就显得很复杂。 这个时候也开始对自己有些恼火了,在他这里而言,后悔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是对于在此事上的优柔寡断,终究觉得不对。看来,有些事情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总是要面对的。 许家的后院,黛儿捡了一根树枝,蹲在地上胡乱地画着。云珠从她的身边经过,低头看了一眼,口中疑惑地说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些日子,小丫鬟也开始习字了,但是写得并不好。因为才开始学,许安绮对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够认得一些简单的东西也就够了。不过私下里小丫鬟还是蛮努力的,偷偷藏了一副许宣先前写过的对联,对着练习。但是对于她而言,许宣的行楷模仿起来难度实在有些大了,因此看着便如同画画的线条一般 “不做什么。”小丫鬟声音闷闷地说到,随后拿了手中的枯枝在地上戳、戳、戳,小声地又重复了一句:“不做什么的……” 小丫鬟大部分时候都是天真浪漫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即便许家遇到困难的那些日子,她也用自己的方式给众人带来几许快乐。但是这个时候,应该是遇到一些事情,虽然口中说着无事,但是不开心的情绪明显地写在俏丽可爱的脸蛋上。 “你是不高兴了吧?”云珠在她身边蹲下来:“怎么了,告诉云珠姐啊?” 小丫鬟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可爱的脑袋又低下来,望着沙地上她自己也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鬼画符。 “云珠姐,小姐生许公子哥哥的气了……眼下他就在门外,不让进来。先前黛儿悄悄跑过去,自门缝里瞧见他。”小丫鬟说着抽动了一下鼻头:“坐在地上……真可怜。” 云珠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原来是为这事儿…… 许安绮的吩咐在除夕之后就做出来了,显得煞有介事的样子。但是在云珠看来,也是赌气的成分更多一些。关于其中的原因,她到是知道一些。男女方面的事情,真的很难说清楚的……眼下许家又没有长辈来做主,事情是很难办的。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许宣对于许家,终究是有着莫大的恩情。如果没有他,现在的许家还能不能从容的面对万历三年的日光,也是一件未可知的事情。 “这样的话……要不要偷偷将他放进来?”云珠伸手在黛儿的脑袋上摸了摸,那边小丫鬟闻言,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片刻之后,仿佛陡然惊醒了过来,将手中的枯枝胡乱一掷,燕子似的飞跑出去。 “云珠姐姐,你真是太聪明了……” 声音远远的传过来,云珠在身后地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 “姐姐,你说他这是要做什么呢?”许安绮推开窗子,小心翼翼地又朝远处的书生看了一眼——就那般随意地坐在地上,那似乎就是初遇之时他的样子。于是,少女心中一根弦又被轻轻弹动了。 “我、我怎么知道?”许安锦的目光不断转动,时而落到屋内的梳妆台上,时而落在床沿,时而又望着眼前的少女。待到许安绮将目光转向她的时候,她便将视线偏到一边。 “我不知道啊……” 低声重复了一句。 两个女子眼下在闺房中,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实在的,其实也知道本不该那么对待许宣。但是许安绮心中是有气的,这个时候也只是认为姐姐许安锦是在支持自己,对那个书生做一些惩罚。 但是要说惩罚,其实他也没有错啊。 “事情……怎么搞成这样了啊?”许安绮喃喃地说了一句,几乎与此同时,她身边不远处的地方,许安锦也说出了同样的话。 “怎么搞成这样了啊?” 古怪的默契里,姐妹二人四目相对,随后将目光一齐转开,又落到窗外。 …… 门在许宣身后打开一条缝,他猛然转过身去,那边门缝里露出一颗可爱的脑袋,先是紧张兮兮地左右看看,随后素手朝许宣招了招:“许公子哥哥,这边……” 样子像是在做贼一样。 随后他跟随着黛儿进入了许家的院落,小丫头在前头蹦蹦跳跳地碎碎念着,先前不愉快的情绪一扫而空了。 “许公子哥哥,不要怪小姐啊……小姐最近很忙的,又很累,心情肯定不好……总之你不要怪她啦……” “还有,也不要怪大小姐,大小姐也是为二小姐考虑……” 小丫鬟很懂事,这个时候乖巧的将一些话说出来,总而言之,一面怕许宣生气,另外的也替自己的小姐尽量说些好话。许宣在身后听着,脸上露出笑意。 “不过……”小丫头说着停住身子,随后脑袋偏过来:“许公子哥哥,你真的定亲了么?” “呃、没有啊。”许宣怔了怔,摇头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小丫鬟身手拍了拍胸脯,湖绿色的裙衫很好的勾勒出一句峥嵘初显的身子。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 随后欢乐的身影燕子似的在日光下树叶的剪影间奔跑。 “许公子哥哥吃饭了吗?” “吃过了。” “最近都干嘛呢?” “忙啊。” “嘻,好久不见……” 碎碎地说着话,偶尔会站住身子,食指竖起放在嘴巴前面,冲许宣“嘘”一声。随后待附近下人们走动的脚步声远去,才又冲许宣招招手。 继续前进,春光里有些滑稽的场景…… 走了一阵,许宣小声地问了句:“那你家大小姐最近有什么反常的情况么?” 黛儿在前头认真的带路,闻言头也不回地说道:“没有啊。” “可是……我怎么听说要嫁人了,你知道么?” 黛儿偏过脑袋看了许宣一眼,随后点点头:“知道的。前几日才决定的事情,大小姐从杭州回来之后,很不开心……最近大概是想通了。”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有些感慨地响起来:“其实这样也好啊,嫁了人也就有个依靠了。女人家嘛,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个依靠,不然会很辛苦。” 老气横秋的。 一路过来黛儿虽然做出小心翼翼的样子,努力地不惊动任何人,不过其实自她去开门的时候,其余的人也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时候因为对方是许宣,因此也不会多说什么。在去往厅堂的路上,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在侧面的地方同许宣点头致意了。当然,也不好打击前方小丫鬟的积极性,许宣就只好抿着嘴跟在后面。 到了厅堂的地方,云珠已经等在那里了。 “许公子,喝茶。” 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坐下来。厅堂以前是见过很多次的,这个时候再环一下四周,依旧能感受到几分典雅的气息,并没有因为是商贾之家,就显得俗气。 “我想见一下你家小姐,不知道可不可以?”许宣喝了一口茶,冲一边的云珠说道。 云珠闻言,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就她个人而言,自然是希望许安绮出来同许宣见一面,将一些误会解释一下,有时候问题之所以是问题,不就是因为缺乏沟通么?但是,这个时候也不好直接反对许安绮的决定。虽然平日里大多数时候,许安绮平易近人的态度,不会对她们摆出主人的架子,但是毕竟主仆之间还是有区别的。她也没有办法代替许安绮作出决定来。 “闺房在那边?”许宣想了想,伸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随后也不待云珠回答便接着说道:“你就说你没有看住我,被我闯到那边去了。” 云珠闻言愣了愣,随后笑着点点头。 …… 闺房里,许宣被黛儿领进来的一幕自然也被姐妹二人看在眼中,不过二人都没有阻止。 “如果、我是说如果……”许安锦看了身边的少女一眼,咬咬牙口中说道:“如果姐姐做了什么事情,对不住你,你会不会恨姐姐?” 许安绮闻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姐姐说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眼下是唯一的亲人了,怎么可能恨姐姐呢?而且,有什么事情是真的过不去的呢?” “呵。”许安锦闻言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来。 “不过……姐姐,你真的决定了么?徽州府这边从这几日的情形来看,对你中意的人可不在少数。”许安绮说着,冲安锦笑了笑:“你真的决定好了么?” “有些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许安锦闻言低下头,口中说道。 “怎么会没有办法?姐姐在杭州过的那么苦,眼下回来了,要嫁人做妹妹的哪里会反对,只是,前车之鉴……还是希望能够慎重一些才好。” 少女碎碎地说了一阵,那边许安锦突然抬起头,眼神严肃地看了许安绮一眼:“安绮,有些事情,姐姐觉得……有必要和你说一下。” 许安绮正说着话,闻言微微愣了愣:“好,你说。” “除夕那天……那天离开家之后,我原本是想去寻短见的,甚至都到了水边上……” 许安锦说着话的时候,对面的地方许安绮脸色猛然一僵。 “后来我被人救了……” 第338章第三百三是七章婚姻小事(二) 先前已经从云珠那里知道,眼下姐妹二人正同处。闺房因为万历二年秋日的某一天,他曾经去过,眼下依稀还记得方向,随后摸索着朝那边走。黛儿跟在他后面,一袭湖绿色的侍女裙穿在身上,身影跑动间,带着几许属于十五六岁年纪少女的烂漫和天真。 “许公子哥哥,那边是小姐的闺房啊。”声音可爱地提醒了许宣一句,不过前头书生只顾赶路,也不搭理她。小丫鬟撇撇嘴,随后一溜小跑,很勉强地赶上他的脚步。 又走了一阵,许宣突然站住身子,稍稍想了想,转身冲黛儿招了招手。小丫鬟颠颠地跑上前,随后被书生抓住稍稍耳语了几句。声音轻轻地落在她的耳中,气息撩动着耳廓,有些麻痒的感觉。俏脸变得有些红了,不过下一刻上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 “不行的啊,这是说谎话……”黛儿俏丽的小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肯定不是啊,这是善意的谎言。”许宣说着伸手在她扎着可爱包包头的脑袋上用力地揉了揉。 头发有些乱了,她伸手整理一番,小脸红红的,恍恍惚惚的感觉中,不知不觉地就点了点头。 “许公子哥哥,这样做会让小姐原谅你的,对不对?”虽然答应下来了,但是下意识地还是为许宣要求她做的事情找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 “嗯。”许宣露出笑容,伸手又在她脑袋上揉了揉:“那么……都记住了?” 黛儿下意识地点点头:“唔,一刻钟之后……” 随后许宣沿着台阶到得了二楼的地方。视线有些开阔,这一代的房舍掩映,在晴朗的日空下,黛瓦铺开,偶尔有人家烟囱里冒着烟火气。远一些地方,十里长街传来一阵阵喝彩的声音,是庙会的游神节目带来的欢呼。 他稍稍看了看,随后踩着二楼回廊下的日光,慢慢地走到女子的闺房之前,里面有人在说着话。 “我被人救……” 闺房的门微微掩着,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他稍稍愣了愣。这个时候,居然是在坦白么? 关于除夕晚上的一幕,虽然也不是刻意要遮掩,但若是真的说出来,很多事情就不可控了。心中这般想着,他伸手在门上轻轻推了一把。 …… 许安锦在闺房之内,努力地平复着情绪,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平稳一些。虽然是鼓足了勇气才决定将心中纠结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但是面对自己的妹妹,对于这样做了之后可能有的后果还有些忐忑。 不求被原谅……只是也应该说出来。 正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地的阳光洒落进来。她抬头朝那边看过去,书生的身影从日光里走进来,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说道:“对啊,被我救了。”他说完之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许安锦。 许安锦张了张嘴,有些话便说不下去了。 许安绮站起身来,看了许宣一眼,随后目光又落到身边的许安锦身上。除夕那日,许安锦离家出走,到得大年初一的早晨才回来。这之后她自然也好奇对方在这些时间里做了什么,但是一方面对方并没有要说的意思,还有便是那日自己情绪不好,有些话说重了,大概伤了人。于是也只是关切的问了几句,对于细节,则不曾追究了。 这个时候才知道其间原来还有这样的经过。 许安绮望着许安锦,脸上露出歉疚:“姐姐,倒是不曾想到那日口无遮拦,对你造成这般伤害。若是你真的……”她说道这里,声音停了停,才继续说道:“是要让我内疚一辈子么?” 这般说着,大大的眼睛里带上几分湿润。 “不是、不是的……”许安锦有些慌乱地说道,伸手将许安绮的手握在手中,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许安绮的声音有些哽咽,眼下对于她而言,也只有许安锦一个亲人了,轻易失去不得。如今知道许安锦曾经有过的想法甚至做出的举动,心中不由地一阵后怕。这样之后,才注意到眼前的书生,于是匆忙地捋捋耳际的发丝,想了想,随后说道:“如此、多谢许公子了。” 许公子…… 呵。 许宣摇摇头,随后正式步入房间之内。这里是属于许安锦的闺房,就格局而言同先前许安绮的大抵相当。只不过因为年龄和性格的缘故,装饰的物品,多了几分成熟罢了。书籍多上一些,另外有些书生的头巾装扮——这也是许安锦的喜好。 稍稍瞥了几眼,毕竟在女子的闺房里,也无法看得太过仔细。随后他才望着许安绮说道:“许小姐真是太客气了。” 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看来也不算真的生气。 许安绮听出他话中揶揄的语气,随后偏过脑袋不搭理他,而许安锦则悄悄地低下头,目光游离间也不知道望着哪里。 对于书生的闯入,二人其实都没有生气——在许安绮这里,先前许宣也到过她的闺房,因此已经已经适应了。而对于许安锦而言,眼下心思慌乱,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心中所纠结的是先前的话题…… 只是说了个开端呢。 “许公子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眼下许家真正的主人是许安绮,因此有些话还是需要她来说。只不过说话间几分公事公办的姿态,同闺房这样的场合结合在一起,总觉得有些古怪。 “来看看。”许宣淡淡地说着,目光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许安锦,随后转过来笑了笑:“那日自杀可是把人吓了一跳……不过还好了,大概没有选对地方,水只是没过胸膛,淹不死人。” 许安锦原本紧张的情绪,因为这句话微微一窒,随后带着几分羞怒朝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原本自杀所造成的严肃气氛,因为这句话稍稍冲淡了许多。 许安绮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姐姐,意识到某个滑稽的场面,随后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 …… “小姐,徐老爷来了……” 黛儿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打破了闺房里短暂的宁静。许安绮回过神,起身朝屋外走去。 “这便来了。” 冲着屋外喊了一句之后,她转过来又看了许宣一眼,眼下也不知道怎么安置他才好。稍稍犹豫了之后,咬咬牙,脚步声朝楼下过去了。 …… 闺房之内,书生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许安锦,那边女子的眼神稍稍闪躲着,身子朝一边转过去。 “这里不适合男子久留,你出去……” 闷闷的声音响起来。 许宣又笑了笑,随后伸手扯过一旁的椅子,缓缓坐了下来。 “听说你要嫁人了?” “……” “婚姻大事,为什么这么急呢?” “……” 随意地问了几句话,也得不到回应。但许宣也不觉得尴尬,随后站起身,慢慢走到窗户边上。日光透过敞开的窗户,在地上照出一个斜斜的梯形光影。能够见到许家的院落,院落外的巷子。他伸手在窗沿上敲了敲,随后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哦~~怀孕了。” 声音轻轻的,若果不是因为眼下闺房周围静谧的环境,或许都不会被听到。但在落在许安锦耳中,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素雅的身子猛得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艰难地将身子转过来,望着许宣,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你、你如何知道的?” 许宣原本扶在窗檐上的双手猛地抓紧,随后才缓缓地松开。虽然已经是有过猜测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从许安锦的口中证实了之后,依旧对他的心神造成了某些冲击。不过,也只是一瞬之间。 随后他转过身子,背对着窗口的日光,静静地将目光落在许安锦身上。 女子将头抬起来,素雅的脸上,比起之前显得清瘦了几分。那边书生平静的神情落在她的眼中,眼神里明显有种不一样的东西。是类似温柔的那种吧…… 随后,她才惘然地将头低下来。 沉默并着沉默,良久之后,许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不要嫁人了罢?” 书生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来,只是听着,心情就变得轻快起来。只是这个时候,理智依旧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能轻易动摇。 关于婚姻,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伤害过一次,而这一次……就觉得,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当然,她沉默的表态,并没有对许宣造成影响。 “不要嫁人了。逃避不是办法,这些事情,虽然我也没有准备好。但是毕竟是到了这一步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他说着又看了许安锦一眼:“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这些事情,终究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担心、害怕、或是忐忑……”他说着摇了摇头:“这样的情绪你现在或许都有,但是其实并没有什么。生孩子的事情我虽然不太懂。但是,总不是件坏事情。” 书生的声音恍恍惚惚地自耳畔响起,许安锦静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波一下,除夕夜晚的一幕幕不由自主地自脑海中浮现出来。 飘着花瓣的浴桶,梅花和月季……洗刷的声音带着几分从容,书生将她贴身地衣物在月光下展开……那边叫《金瓶梅》的书翻得很旧了……拖鞋……只能包住半个脚背,但是穿起来舒适……同样舒适的还有蓬松柔软的枕头。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掩盖在被浪之下,连同烛火的光芒一道被遮住,而她只是徜徉在无处不在的温柔里。 …… “你看着我。” 书生的声音有些严肃,许安锦下意识的将脑袋转过来。 四目相对。 “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噗嗤。” 终究还是发出了一声很突兀的笑,先前点点滴滴的画面,不知不觉间冲淡了心头的烦躁,这时候,书生就坐在他的面前,心情放松下来。 于是就笑了。 “眼屎……”促狭的说了一句,随后慌乱的将目光移开,心头被某种奇妙的感觉萦绕着。妹妹才刚刚离开,现在只有二人的闺房里,有些事情不清不楚…… 许宣有些恼火地揉揉眼睛,随后撇撇嘴,很铁不成钢的声音落下来:“是真诚啊!” 他自然知道许安锦急着嫁人的原因是为了不连累自己。但是对于他而言,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男人有时候有着奇怪的责任感,在他这里,这种想法就更重一些。 大不了离开徽州府了,换个环境去生活。虽然需要很大的决心,但是终究比让眼前的女子来背负一些原本不应该属于她的重担要好。 一场并没有结果的谈话,最终以书生一句“我会负责的”宣告结束。 “事情还要准备一下,太仓促了……”落下一句话,许宣推门离开了。下楼的时候,遇到迎面过来的许安绮。 那边正在数落。 “你这丫头,做事如此粗糙……哪里有徐老爷了?” “黛儿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的。知道先前他同许家有一笔很大的生意,因此就过来告知小姐了嘛。”黛儿吐了吐可爱的舌头,这般说道。 当然不好责怪小丫鬟了,到得最后,许安绮也只是气恼地伸出手指在她的额头上点了点。只是下一刻,心头突然泛起几许疑惑。 “同徐老爷的生意,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吓?”黛儿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后慌乱地四下环顾着:“对哦,黛儿是怎么知道的呢?”装作很苦恼地思索模样。 许家的很多安排,都是许宣在之前做下来的计划,眼下生意顺利地铺开,她所做的也只是对计划做一些修补罢了。同徐老爷生意,并没有同其他人说过。小丫鬟又是如何知道的? 许安绮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注意到对面过来的书生。 “走了?”她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句。 许宣看了她一眼,随后笑了笑:“走了。” “哦~~” 侧身而过的时候,许宣敲敲地冲黛儿竖了大拇指。 随后走出许家的院门,心中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天色还早,就先去做些别的事情吧。 …… 岩镇西边的地方,有些菜园。虽然及不上城郊那般是大片的土地,但是开垦出来种些日常所需的菜蔬还是可以的。春天的时候,有些生机勃勃的感觉。 许宣在一户人家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响动,随后门打开了,赵大宗从那边探出脑袋看了看。 “许公子……”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和意外:“快请进、快请进。” 院落里一些木工作品——农具以及才制作了一半,但是看起来很精美的家具——依旧如同曾经一般胡乱摆放。赵大宗那叫阿囡的四岁女儿,哦,眼下已经是五岁了,正在院里奔跑玩耍。见着许宣进来了,小脸上呆了呆,可爱的小手背在身后的地方,紧张地看着他。 “阿囡,这是许公子……你见过的。”赵大宗冲女童说着,随后歉然地看了许宣一眼:“这丫头,越长大,反倒是越怕生了。” 许宣当然不会介意这些。随后跟着赵大宗进到了厅堂之中。 “怎不见赵老爹?” “呵,家父去庙会了。在下昨日已经去过了,今日便在家中将一些没做完的器物完工。” 赵家原本就是木匠世家,做出的木工活计极受欢迎。特别是在临仙楼的装修之后,大概思路受到了启发,赵四所打造出的家具在岩镇紧俏的很。因此如同“上九”庙会这般热闹的场合,是无论如何不会错过的。 “许公子可是稀客啊。”赵大宗将泡好的茶叶端了过来,口中好奇地问了一句:“可是……为了临仙楼的事情么?” 临仙楼的装修之中,赵家是出了大力气的。除夕之前被大火焚毁之后,他还特地过去唏嘘了一番,算得是某种凭悼。因此这个时候见到许宣上门,便觉得大概也是为此事而来的。 “呵,临仙楼的事情,倒在其次了。”许宣摇了摇头,随后迎着那边赵大宗疑惑的眼神,伸手从怀中掏出几张纸页。随后伸出两个手指压在桌上:“这个……有没有可能做出来?” 赵大宗见到许宣的神色,有些慎重地将纸页接过来,拿在手中看了看。最上面的一页纸上画了一些图案,方的、圆的,有些复杂。 “这个、是马车么?不太像……”口中疑惑地喃喃自语一阵,赵大宗才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许宣一眼:“画的什么啊?” 许宣笑了笑:“不要急,下面还有,你接着看下去。” 赵大宗将最上面的纸页拿开,底下的纸页就见不到图画了,纯粹是一些解释性的文字。赵家虽然是木匠之家,但是祖上也是荣光过的,曾经参与过北京城的建设。因此,赵家同一般的匠人之家也不太一样。总而言之,就是有着一些修养的高级木工。而赵大宗平日里对诗词之类的东西也很感兴趣,并不像一般工匠那般目不识丁。 这个时候目光扫了扫,随后眼神猛地顿住。 “人力拉车?” 第339章如梦一场(一) 夜幕从西天的地方铺过来,灯火隐隐绰绰的装点在城市之中,璀璨之中还保持着除夕以来的喜庆。并且,大概还会持续很久的。 早春的日暮里,晚风有些凉。许安绮用过晚膳,在闺房前的回廊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低头想着一些事情,理一理思绪,随后目光也会做一些远望。远远的水面之上,渔舟和画舫的影子已经有了。歌妓们在整个节庆的过程中,大概赚了很多钱,这个时候就更卖力了一些。风里清晰地传来一些艳冶的调子。 听着觉得有些烦了。 随后她在回廊上慢慢地坐下来。这栋楼在一百多年前许家建家的时候,就要已经有了,后来虽然经过多次翻修,但是有些原本的东西还保存着。回廊下有着被称为“美人靠”的靠椅,长长地一直拖到视线尽头回廊转角的地方——这是属于楼层之上日常休憩和活动的场所,也只有在徽派的建筑中这边才能见到。 闺中女子外出不便,寂寞的时候就倚靠在回廊下椅子上,遥望外面的世界,或窥视楼下迎来送往的人群应酬,“美人靠”的雅称由此而来。从形态上而言,也确实涉设计地漂亮。条凳形的座椅连着靠栏,所用的也是上好的木料,向外探出的靠背则弯曲似鹅颈。 许安绮身影孤单地坐在长长的“美人靠”上,“美人靠”优雅曼妙的曲线合乎她身子的轮廓,靠坐着十分舒适,只是秀美的肩头慢慢地矮下去了。 一百多年前就存在的东西,这些年里,许家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曾如她这般凭栏靠坐,又不知道纠缠了多少美丽的哀愁。百无聊赖之际,她们只能想眼下自己这般妆楼瞭望、凭栏寄意。西楼的月缺了又圆,心中却依旧是空落落的。在这样的时候,望着半个城市的灯火,韶光易逝、花开不再的慵懒闲愁轻易就涨满了整个心房。 “朱栏倚遍黄昏后……”少女双手十指交叉,稍稍摆弄一下,口中吟出一句诗词来。出处倒是忘记了,只是觉得同眼下的情形有些暗暗相合。总有某些时刻,会觉得这些路过心上的句子,都是为自己而写的。 闺怨…… 心中想着这些,少女有些烦闷地晃了晃脑袋,原本总觉得应该离自己很远才对。 “还真是……独自莫凭栏呢。”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过去,转角处灯笼的火光映出来人的身影。她这般看了一眼之后,又将脑袋垂下来。 “安绮……”许安锦走过来,口中这样唤了一句。声音似乎少了往日的些许忧愁。 “嗯。”少女低低的应了一声。 许安锦在夜风里稍稍理了理耳畔的鬓发,随后也在她身边的“美人靠”上坐下来。 安安静静的场面。 “明日里,张姨婆回过来……大概是先前替姐姐联系的人家已经同意了。”良久之后,许安绮望着自己在灯火中显得越发素白的十指,口中淡淡的说了一句。 许安锦闻言愣了愣,随后声音里带着几分波澜:“那个、嫁人的事情……我想、我想还是暂且、暂且算了吧?”她说着,有伸手理了理鬓角本就很齐整的发丝。 许安绮转过身,素雅的身子斜斜地趴在“美人靠”的沿上,目光没有落点地冲下方看着。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妹妹,我是觉得,眼下许家的事情很多,若是再加上我的事情,就会忙不过来。因此,是不是稍稍往后推一推呢?也稍减你身上的担子。”许安锦勉强地笑着,口中这般说道。 “姐姐啊……”许安绮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来:“到得这个时候,你还在隐瞒么。”语气里,某种笃定的意味。 许安锦的笑容僵在脸上,过的片刻,才慢慢舒缓下来,疑惑地问了一句:“隐瞒什么?” 许安绮转过身,认真的看了她一眼,随后说道:“你已经是许宣的人了。”她说完之后,快速地移开脑袋,视线落在远处的山峦之上。 明显在压抑着情绪。 许安锦在她的身后,素雅的右手在唇边掩了掩,眼中布满了惊骇,一时间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你先前说要嫁人,我就已经很奇怪了……没有理由那么急的。今日午后,你大概是想说出来的吧?但是被他打断了。”许安绮的声音冷静地有些可怕:“后来他来了,大概也是听到了消息……” “他……将我支开,同你说了些话。但是同徐老爷的生意,黛儿是不应该知道的……” “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然后你的心情就好了,自然不会想再嫁人……毕竟以他的性子,做出的事情,终究是会负责到底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擦才着响起来:“你急着嫁人,这样做……是不是在逼他表态呢?” “眼下、你满意了?” 许安锦呆呆地听着许安绮冷静到极点的话,片刻之后,想开口做些解释,但是对面的地方,少女已经站起身,冲她疲惫的挥挥手。 “我乏了……” 随后在许安锦的目光中,脚步缓缓地朝着回廊的尽头走去。少女平静的背影,在转角的地方,终于抑制不住地伸手在嘴前狠狠地捂住。 哭了…… 许安锦浑浑噩噩了一阵,在浴池边褪去全身的衣物,心情依旧不曾从先前的震骇中回复过来。自己的妹妹是聪明人,这些事情……果然是瞒不住的。 这下遭了。 心中想着这些,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衣物上,一抹姗姗来迟的殷红色。她愕然的表情久久的停在脸上,思绪久久无法转动。 …… 许宣在黄昏时分离开了赵家。 关于“人力拉车”的构想,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眼下的时代,因为经济发展的水平还达不到那一步,或者人们思想观念的原因,交通运输还不能算作一个专门的行业。至于驿站之类的建设都是官府的行为,而私人性质的修路,大抵也只是为了方便日常生活才做的举动。 多数人出行,都是靠走的。近一点的地方还好,若是远一些,比如进京赶考,那耗时便需要以月为单位来计算。马车算是不错的交通工具,但是在这年头也算是奢侈品的一种,是身份地位的体现。若是没有一定的家资支撑,也无法拥有。而短途的交通工具,比如轿子,就更奢侈一些了。 不过市民阶层已经崛起,有时候也有着自己的需要,因此交通运输如果当做一个行业来做的话,其实也已经具备一定的条件。后世也有着这方面的例子,因此这时候只是做一个简单的迁移罢了。 人力拉车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某种流行的交通方式,在眼下其实也具有可行性。 不过如果要做的话,当然不会在徽州府这边。这里虽然也热闹,但是人口终究不足。人力拉车的构想最终要落实,还是需要庞大的市民阶层的人口基数做支撑。因此,徽州府之外……那个叫杭州城市大概是很不错的选择之一。 如同杭州、苏州、扬州、江宁这样的城市,在明朝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市民阶层崛起,但是马车和轿子依旧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称作,这种不上不下的局面就为人力拉车提供了市场。并且,若是能够成功的话,这样的行业是可以进一步铺开的。比如眼下的京城怕也有着很大的需求。 许宣的想法便再明显不过了。同李贤的矛盾一直压在心里面,并非简单的单方面赔偿就能够过去的。这属于仇恨的一种,一定要以某种利落的形式还回去。 前世虽然去过杭州,但是眼下那座闻名遐迩的城市对于他而言依旧是很陌生的。若是过去肯定要做一些事情,但有着邓家这样的巨贾在,于家的影响力又很大,传统的行业里如果要立足的话,就要应对来自于家、邓家或是其他类似势力的全面狙击。这样应付起来难度太大了。 因此便需要一个全新的行业,所以最后将目标放在交通领域——这是一个双方都没有经验的领域,有很大的可能在对方真正意识过来之前,将根基立起来。 而到那个时候,他当然还是会隐在背后,慢慢的准备着。等到时机成熟了,有些东西被掀开,他就可以站出来。雷霆般的姿态或许不至于,但是也能够保证给对方很深刻的印象。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是问题是,自己并不是君子。有些事情,当然是越快越好好了。 呵。 今日只是同赵大宗说了个大概,让他做一些准备,一些必要的技术难关还需要花大力气才能攻克。他今日也去到庙会现场进行了一定的考察,对一些能够进入他视线的工匠们做了必要的归纳和统计。 这些人,都是随后可以用到的。 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下来了,南风吹来春天的气息,园中菜蔬的叶子微微摇曳一下,将一些馨香混着农家粪肥的味道送过来,并不算难闻。暮色的时候,有农人趁着闲暇挑一担粪从许宣面前经过,他稍稍让开一下。 慢慢朝前走的时候,先前在富山那边的经历又一次划过脑海。一些约定还是记得的——关于对农业的改革,他心中确实有着一些野心。 要做事情……还真是多啊。心头稍稍叹了叹,但也知道这其实也是好事情,最怕的便是游手好闲,无事可做的状态。 建设大型农业基地,只是手段而已,并不是为了赚钱。其实,按照眼下农业的形式,也无法真的赚到钱财。但是,大明朝以农立国,传统的小农经济到得眼下已经算是顶峰了。照着这条路发展下去,即便再来一千年,或许整个世间还是这个样子。 而改变这些……这便是他的野心所在。 对于传统农业的修补已然看不到出路,那么就需要一些真正新的东西。比如生产的方式,生产工具……都要提升一个高度才可以进一步推动生产力。 这个过程中,新品菜蔬的选择和开发,新型肥料的利用,并不需要多深厚的技术手段,每一项似乎看起来都蛮有前途的样子。在这之后,便能发挥一些作用。一些反季节蔬菜,达官贵人肯定是喜欢的,这过程中可以不赚钱,但是也会收获一些人脉。若是能够到得最高的层次,比如摆在宫廷的御膳之中…… 当然,如果要真的做出来,也需要一些周密的部署。 作为这个野心之中最巅峰的东西的便是杂交水稻了。对于植株的选择自己已经有些了解,如果能够成功的话——不需要达到后世的水准,只要能够提高产量——那么……自己大概会很厉害了吧? 不过这些也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又想做一点事情,那么最准要的矛盾自然要抓住。眼下他人微言轻,影响不到高层的决策,胡乱说话又有妄言朝政之嫌。因此能做的便只有实践方面了。 还有就是土豆、玉米、番薯之类的东西…… 要做的事情还真的挺多呢。 想爬到心中预期的某个高度,除了走科举这条捷径之外,在农业方面进行一些创新,大概是最好的出路了。毕竟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事情,如果想法能够顺利实施,也能够和随后就要来的政治风潮联系起来。 张居正的改革……大明朝为后人所熟知的事迹之中,这个排在前列。 有些问题,比如土地兼并——眼下当然不会这么叫——自明朝中叶之后就已经相当严重了。皇族、王公、勋戚、宦官,总之一小簇人利用政治特权,使用投献、请乞、夺买重重手段,大量占夺土地。比如前朝大学士徐阶一家,就占有良田土地二十四万亩,而这些田地原本都是要纳税的。 另一方面,地还是要人来种,就只有租出去。租种官田的农民生活极为清苦。平日里所乞求的也不过是年景能够风调雨顺一些,这样或许能够保证勉强的温饱。若是家中出个事情,那么,整个就会陷入困顿之中。 都是随处可以见到的事情。 两百多年的发展,大明朝即便真的如一艘航船一般披荆斩棘,但是到得此时也已经开始变得千疮百孔了。很多的危机隐藏的升平的歌舞之下,天朝上过的梦幻还不曾破灭,因此暂时看起来,表面上是国泰民安的。 如果他身体健康,那么有生之年或许就能够见到。毕竟即便富裕如同徽州府,眼下也有“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只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这样的歌谣在传唱。 在原本的格局里,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农民租了地,要交租。若是第一年交不上的,勉强还通些人情的地主或许能够稍稍减免一些,但是更多的确是要轮到下一年当中。这样子,人就被土地紧紧地束缚住了。 处境若是真的悲惨到一定程度,那就只好铤而走险,于是起义就成了唯一的出路。但是对于许宣来说,这些已经不是猜测,而是知道随后就会发生的事实——烽火狼烟会在多年之后,燃遍这方眼下看起来还算安宁的土地。 不是没有人看到问题,比如眼下已经掌握了大权,雄心勃勃的大明首府,已经在酝酿一场改革的风暴。但是人治的时代,有些东西没有制度的保证,也无法长久。张居然虽然在后世看来,算得上高瞻远瞩的一代名臣,但是其实真正掌握权力的时间也过十年。 十年又能改变什么呢? 后世的某次改革,即便三十多个春秋,依然步履维艰。 在随后就要到来的改革之中,整顿赋役制度、扭转财政危机,这是张居正要抓的重点。在他那里将赋税的不均和欠额是土地归为隐没不实才会导致结果,所以为了解决财政困难的问题,随之而来的就是全国范围内的勘核各类土地。 在清查土地的基础上,张居正会正式推行了一条鞭法,改善国家的财政状况。虽然清查土地的过程中,一些被兼并的土地会暴露出来。地主们迫于压力,会将这些土地稍稍松绑掉。但是这样的政策并么有进行多久,随着张居正人亡政息之后,很多的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虽然他并不是要拍张居正的马屁,但是对于这位大明朝的臣子在这一方面所做的努力,还是佩服的。 因此既然知道历史的大势,那么他就能有目的的做一些准备了。比如将这个进程稍稍推早一些进行,比如通过对农业的改造,让这个过程变得不那么艰难。将原本大范围的土地进行比较高效的利用,按照这个时代原本的方式进行一些潜移默化的变革。 毕竟后世所谓的变革,都是在西方的压力之下被迫的迎合。并且因为原本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个过程中,国家和民族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总之,机遇这种东西,终究是要抓一抓才知道的,眼下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失去的…… 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有要紧的事情去做。 结婚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快刀斩乱麻,最好是今夜就开始行动吧。 第340章如梦一场(二) 娶妻生子,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在许宣这里,却显得有些复杂。当他从吴婶家里出来的时候,望着天上璀璨的星斗,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难以处理的多角关系倒在其次,眼下最关键的,是找不到一个好媒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的。在眼下的时代,都是必须要遵守的规矩。如果没有三媒六娉,就如同后世不曾领证便非法同居一般。 “宣哥儿,此事老身是不答应的。先前已经替你联系了人家,白大夫哪点不好了,还是神医,人家也同意了,你居然看不上……看不上这个也由得你,但是……商贾之家的女子……老身并不是偏见,只是毕竟被人从杭州休回来。” “你不要解释了,是不是良家女子这个暂且不论,但是若真的没有问题,也不至于被休回来……流言蜚语之类的,即便老身也有过耳闻。你是有前程的,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自误……总之,此事老身不会去做。” 对方的苦口婆心,其实也很好理解。原本的许宣自幼失去父母,这些年就在吴婶眼皮底下长大,已经被当做子侄来看待,眼她以半个长辈的身份自居,话说的也比较严厉。许宣有些话就不好再说出来了,比如…… 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怀了我的骨肉? 啧……真是麻烦的时代,恋爱自由都没有。 他所认识的其他人,大都是一些商贾,或者如方元夫、范阳这样的读书人也有一些,但是提亲这种事情,他们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忙。 不过也不是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媒人在眼下算是一项职业,当然,替人做媒,赚些外快,也多是兼职。若是诚心要找的话,总归是有的。 …… 黄府之中,许宣还是第一次过来。许家已经很不错了,但是相较于黄家的财大气粗,自然还是有很大差距。盐商是徽州府行业里最富的,黄家业盐两淮,眼下南方的市场机会被垄断掉了,所获得的东西总要体现出来。装点门面,肯定是必须的。 连灯笼都比一般的要大上一倍……真是。 表明了身份之后,黄家下人客客气气地将他安置好,随后过去通报。许宣喝着茶,随后黄于升一溜小跑着进来,远远的先传过来的是他惊喜的声音。 “汉文呐,汉文……嘿嘿。” 许宣笑着站起来同他拱拱手,黄于升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这样客气,不像你啊。你直说吧,有什么事?如果是要借钱修楼的话,那肯定不是问题。”对方大概认为他是为临仙楼的事情而来,因此抢先将话说出来。 “倒不是因为此事……”许宣摸了摸鼻子,抬眼看了一下厅堂之内的小人,随后说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于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好。” 黄于升有一间独立的宅院,随后便带着许宣到了他的书房的方向。远远地能够见到书房里已经有人在了,灯火将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是个女子的身影。 他看了许宣一眼,随后急急的过去将门推开,板着脸冲屋里的女子说道:“你怎在这里?” “呃,三哥……”那边灯火之中的少女大概在找寻什么东西,将他的书房翻地很乱,闻言转过头问道:“你之前那本书呢?怎么找不到了?” 黄于升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什么书?我为何不知道?” “就是那本啊,你之前藏掖着的……” “不知道、不知道……你快出去,有客人。”黄于升双手慌乱地摆着,随后将人朝外赶,当然也不免介绍一句:“这是许宣许公子,你见过的。” 少女抬眼看了看许宣,很久之前的见面,意识其实已经模糊了。但是对于这个喜欢男子装扮出行的少女,许宣还有着比较深的印象。黄樱。 “哎,是你啊……”正准备同许宣打招呼,黄于升的声音急不可耐地响起来。 “出去、出去……”黄于升将她赶到门外,“嘭”的一声关上门,随后肩头稍稍沉了沉,显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什么书?”许宣好奇的问了一句。 黄于升看了看他,脸上表情古怪,想来也不是好东西。随后,将他自己的来意说明清楚。 夜空之中起了云,慢慢地将月色掩盖过去,世界黯淡下来,城市灯火显得更加璀璨了几分。 “去许家提亲?” 灯火映照在窗纸纸上,房间里有人惊讶的声音传出来。 “许安绮啊,这个姑娘不错,早就该如此了……此事包在我身上。不过有没有算过生辰八字?这个是要算的啊……我娘同我爹当年就是没算,八字不合……”碎碎地说些东西,看来对于许宣的决定,黄于升是蛮支持的。 “是许安锦。” “我知道啊,是……呃,你说谁?” …… 从黄家出来,许宣觉得心头稍稍放松了些。黄于升既然答应替他找个好媒人,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剩下的就是准备彩礼了,考虑到许安锦的身份问题,毕竟是被休过一次的人,因此要把握个度,不能弄得太过张扬。还有就是许安绮那边的想法…… 真是麻烦,怎么就不能都娶回来呢?呃,貌似……也是可以的。 有些事情压在心头,一夜都没有睡好。第二日晨起的时候,用凉水洗了脸,情绪有些萎靡。天上没有日光,有些阴沉沉的,出门的时候感觉挺不吉利。当然这个是迷信的想法了。 按照原本的规则,应该是媒人先上门去说,等待对方点头答应了,随后准备好三媒六聘的彩礼。有些事情才能够敲定下来。但是这个时候想着快点将这糟心的事情结束掉,也等不急这些了,干脆自己就带着东西在外面候着。 好在年过到这个时候,店铺也已经开门了。在首饰店里买了首饰,金银玉器之类的,前世玩收藏之时的眼光派上了用场。拿了东西之后,就基本能估出大概大价格,随后一番讨价还价。 小二将他送出去的是,脸上的表情都要哭出来了。有些搞不懂眼前的书生到底是要结婚,还是同他有仇…… 按理说,婚姻这种大事,也没有必要计较一些小钱。但天知道这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态呢。 烦躁的很。 并不是不喜欢许安锦,但是有时候,人难免会不知足,特别是在他而言,事情的发展若是不能按照原本的设想进行,就是一件很失败的事了。前世在婚姻这种事情上就已经很失败了的,眼下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改观。 金银玉器买了很多,如果单纯用作彩礼,已经超出了很多。赵大宗那边,订购的家具也已经准备好了。 都是按照后世流行的风格做出来的东西,在赵氏父子那里又同眼下的时代做了一些结合,但是也只是前期的实验性质的,还并没有作为正式的产品对外推出。昨日见到的时候,就一并买了过来。 结婚当然需要房子了,前世今生这个都是不会变的。这个时候倒是有些庆幸先前在江面上狠狠的敲了李贤一笔,那样一栋临水的豪宅用作婚房的话,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心情却不见得好。 看看天色,同黄于升约定的时间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于是就朝许家那边慢慢走去。在最后一个转角处稍稍徘徊了一阵,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一些。 过的片刻,黛儿从那边急急地过来。随后见到许宣,脸色怔了怔,随后欣喜地同他打了个招呼。 “许公子哥哥,你怎么在?” “呵,就是在啊……”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后注意到黛儿形色匆匆的,好奇地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黛儿闻言:“找大夫啊。” “嗯,怎么,谁病了么?” 小丫鬟的脸上露出几分纠结的色彩,作为一个诚实的小侍女,有些时候说谎是一件很勉强的事情,即便昨日答应了许宣砸某些事情上的说谎,其实也没做好,但眼是许宣在问,又不忍心隐瞒,颇为踌躇了片刻,才小声的说道:“黛儿同你说了,可不能告诉别人哦……”她说着,下意识的四下看看,随后说道:“大小姐,肚子疼的厉害。” “肚子疼?为什么?”许宣闻言脸色微微怔了怔,心中想着即便真的怀孕,也不应该这个时候就有反应了吧。 “女人的事情么……每月总有的。”黛儿一脸感同身受的表情,随后意识到自己的说的东西,小脸上露出一抹害羞的神色。 许宣闻言,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惊讶的表情停在脸上,过了半晌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指……月信?” 黛儿将脑袋垂下来,小幅度地点点头,随后意识到眼下要做的事情,才连忙对着许宣挥挥手:“黛儿要赶紧去了,许公子哥哥再见。”说完之后,小跑了两步,又响起来什么转过身又问了一句:“对了,许公子哥哥是要来做什么?” “哦,没、没事。” 第341章如梦一场(三) 目送着小丫鬟离去,许宣呆滞的表情在脸上持续了很久的时间,觉得思路有些理不清晰了。良久之后,他才转身朝着不远处许家的宅院看了看,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么…… 不是怀孕了? 转角的地方,脚步声传过来,一群花枝招展的妇人说说笑笑的模样进入他的视线。因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做出莺莺燕燕的举动,倒是有些违和的感觉。不过,让人一看,就觉得确实是印象中媒人该有的样子。 其中一个妇人走过来,抬眼看了看他,随手伸出手绢在他的身上打了一下:“这位想必就是许公子了?好俊的模样。今日的事情,包给老身了。” “是极、是极,我等做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岩镇这边可是有口皆碑的……”旁边的妇人附和着说道。 “你那些破事,就勿要夸口了。不过许公子,事成之后,可怎么感谢我们啊?” 身子靠得近了,许宣不由自主的皱了皱眉头,倒也不是嫌弃,只是这样过程中,某些劣质的脂粉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让他觉得很不适应。目光稍稍越过人群,落在身后的地方,那边黄于升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隔着很远对他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 烦躁的心态已经过去了,但是这个时候却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原本以为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情,到得此时此刻以这样一种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女人,还真是麻烦的动物呢。 那么,是放弃掉么?他这般想着,随后又转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院墙。有些决定便在心中做了出来。 …… 正月里,岩镇比平素都要热闹很多,人群聚集的地方,有人也会聊起一些比较热门的话题。这一日,很多人口中的消息让人有些意外。 “许宣知道么?对、对……临仙楼的那个,居然到许家去提亲了。” “这个不是很早之前就有过的说法么?他同许家二小姐可是关系密切的紧,又到了年纪了,这是迟早的事。” “你知道什么?他这次提亲……嘿。”大概是为了卖关子,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 “你说啊。” “他可是向许家的两位小姐同时提亲的。”声音说到这里,带着几分艳羡的感觉:“真是做的出来啊……” 说话的场合是在一个格局不大的小茶馆里,掌柜的坐在一边的地方,听着众人的言语,笑着摇摇头。 这里是岩镇的一隅,算不得繁华的地方,但是消息既然能在这里被人议论起来,那肯定是已经传开了的。茶楼之外是阴沉沉的天空,云层翻动,日光已经三日不曾出来了。一场春雨正在酝酿之中。 一个送菜的农家少女从茶楼后院的地方走进来,大概是因为身子发育的快,有些老旧的衣物还来不及更换,明显短了一截的裤腿下方,露出藕白的小腿。 她沉默地穿过茶楼里谈天的人群,随后来到门口地方。 “小竹,今日的菜钱你收好……”掌柜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从抽屉里摸出几块铜钱在桌上摊开了。 叫小竹的少女点点头,安静的将钱收在手里。 “不点数一下么?” “不用了,小竹还信不过陈叔么。” 掌柜的闻言笑着捋了捋胡须,随后问道:“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少女小心的将钱收在一个荷包之中,荷包的模样很精致,同她眼下打扮明显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陈姓掌柜目光在荷包上稍稍停留了片刻,随后声音有些感慨:“前些日子白大夫看过一次,说是有些棘手……不过也不用灰心,白大夫的话也不曾说死,应当还是有希望的。” “嗯,今日见过段叔,他也是这般说的。”小竹点头笑了笑。 陈姓掌柜想了想,从抽屉里又摸出几块铜钱:“老段那家伙,最是小气。今日怕又催了你药钱了吧?这点钱你拿去,你陈叔虽然也没钱,但是必要的帮衬还是应该的。不要推辞了。” “小竹今日是去还钱的,包括前两次的药钱,都已经还清了。” 陈掌柜闻言,脸上表情稍稍愣了愣:“还清了?”声音说道这里带着几分狐疑:“你哪里来的钱?”疑惑的声音里,有着几分警惕。 对于小竹的遭际,他是同情的。街坊邻里,这些年来,都知道她不容易。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早年客死他乡,家里的重担都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偏生这个少女又出落得这般水灵,附近一带,对她的眉毛垂涎三尺的年轻人可不在少数。按照先前欠下的药钱,大概有几两银子了。说还清就还清了,对于小竹而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此,心中有些担忧,莫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是好心人帮忙。”知道对方的担忧,小竹声音小小的说了一句。随后想到什么,伸手冲茶馆里喝茶谈天的人群指了指:“他们说的什么?” 陈掌柜对于小竹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的,轻易不会说谎,心中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些。 “说的是一个叫许宣的读书人,最近提亲的事情。许家的两个姑娘,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姐妹花,他倒是颇有胆气。”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你陈叔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想法……”说到这里,大概觉得有些失语,于是连忙打住。 “许宣……” 小竹默默地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后有和陈掌柜聊了一阵。茶馆之内的闲谈还在继续,声音断断续续的落在她的耳中。 “那个许宣,先前不是当街打过人么?这事你们可曾听说?” “倒是不曾,不是听说是才子么……居然有这种行径?” “才子倒也未必吧?读书的人,都能算作是才子。” “你知道个球,他真的打过人,是我亲眼见到的。” 说着一些颇有聊头的话题,这个时候,陈掌柜的心思也被吸引过去。因此不曾注意到身边叫小竹的少女陡然间有些紧张的情绪。 “陈、陈叔啊……小竹回家了,明日再来送菜。” 少女说完,急急地从茶馆出去。头顶之上,“轰隆”一声巨响。春雷伴着雨点洒落下来。 “下雨了啊……” 她伸出素白的手在额上遮了遮。 第342章临行 提亲的举动在最后关头做了改变——这是计划之外的事情。按照原本的设想,许安锦既然已经怀孕,那么便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他已经做了娶回来做老婆的打算了。至于三妻四妾的想法,暂时是没有的。但是到得这个时候,只不过感觉如同一场梦一般,很多原本火急火燎的事情,突然间就平缓下来。 心思便开始活络了。 随后觉得,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的局面,大抵是自己心态的问题,那么就适当的改变一下吧。只要符合礼节,提亲的过程之中三媒六娉能够保证,那么问题并不算太大。最为关键的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某些棘手的问题被推到了许家那边,就不需要他再来烦恼了。 嫁或不嫁…… 反正许安锦是不可能丢掉的,自己的女人就应该是自己的。另外的,许安绮也很舍不得——这就是他某种自私的一面。 两边一道提亲之后,至于自己需要做的,便是对方同意之后的所有后续。当然对方或许也可能不会同意,那样就更不需要烦恼了,反正他也不急着结婚。而且,这样之后,心头的压力多少可以排遣掉一些。 有些事情原本觉得应该会很麻烦,但是等到真正决定去做起来,却开始变得很有意思了。对于结果,不论是哪一种,他都有些期待。 只是若是真的答应了……三个人的话,到底要不要睡一张床呢? 胡思乱想之后,所有的精力就放在了其他事情的准备之上。“上九”庙会持续的几天之中,他发掘出一批可靠的木工,在随后的计划里,这些人就是关键。与此同时“人力拉车”的构想则在进一步完善,比如这个过程中车行的建设,制度的安排,人员的配置等等。虽然眼下连雏形都还没有,但这些都是需要早做准备的。 总之,原本数百年之后的事情,提前做出来,想想也应该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其实真正意义上的人力拉车,以眼下的技术还无法达到。比如车轮所用的橡胶,这种后世工业时代的产物,眼下根本无处寻找,因此只能做到基本形式的类似而已。轮子,就用木头代替,虽然在舒适度上会少很多,但是胜在简单。 但是这样一来,简单的技术就能达到的东西,模仿起来也容易,前期的优势保持不了多久。但是,他所需要的,也只是前期能够走先一步,随后……就需要谋划了。 …… 春雨伴着他的忙碌一直下,时间过去,待到天气忽晴的日子,新年的气氛就随着雨水慢慢蒸发。生活回复到原本的状态,有些商贾离开了,秀才们开始游学,其余的人们也开始为来年的除夕能过得更好一些而努力。 正月十五元宵的这天晚上,岩镇众人为刘守义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送行宴。其实按照刘守义原本的意思,这些劳民伤财的举动是不大愿意的。但是因为这种送行原本就是自发进行的,一些大户牵了头,等到事情办起来的时候才知会他,因此也没有办法推辞。 另外一方面,这种举动一定程度上也能反应出他在民众中的爱戴程度。 总归还是接受了。 很热闹的场面,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做出来的样子,都在显示这刘守义是一个好官。许宣也到了场,和很多年轻士子们坐在一起,听他们高谈阔论,对于随后考试进行一些猜测,偶尔会说句“此题必考”之类的话,笃定的语气会让他觉得很有意思。他既然已经决定科考,那么也很快也便到了面对的时候。随后的日子里,就会成为这些才子们当中的普通一员。 宴会的最后,刘守义发表了感言,对于自己为官一任的经历做些总结。说的话当然也是有过取舍的,比如去年冬日雪天里的杀人事件,自然不会多提。好在众人之中,一些人已经忘记了,而另外的一些人知道事情或许敏感,也不会去追究。 晚宴第二日,刘守义便要正式离开。因为春闱的缘故,马上的院试必须要有人来负责,所以新任的知县很快就会赴任。 “如果消息不错的话,应该是严知礼。”刘守义喝着醒酒茶,在书房里同许宣进行了临行前最后的谈话。 许宣在他对面的地方坐下,想了想随后问道:“有没有可能不是他?” “没有这种意外,朝廷的任命已经下来了”刘守义望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许宣沉默地坐在他的对面,随手那起桌上一本书,在灯火下翻动。 刘守义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你很紧张此人?” 许宣将书放下来搁在膝上,想了想说道:“得罪了于家,我一直在等那边会有的举动。如果说什么可能性最大,那么就在这里了。” “呵。”刘守义笑着摇摇头,将手中的茶叶稍稍吹开,随后说道:“还真被你说中了。严知礼同于家的关系确实密切。”他说完之后,看了许宣一眼,表情有些疑惑:“你好像不是很担心。” “强坐镇定罢了。”许宣撇了撇嘴。 “据本官所知,接下来的院试你是要参加的。那么,这一关最后还是需要严知礼来拍板,若想顺利通过的话……”他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么……就没有办法了?”许宣将手中的书册扔在一边,有些期待地问道。 刘守义闻言沉默了一番,随后说道:“严知礼为人本官虽然不甚清楚,但即便暗里做些操作,也终究不能做的太过。大明朝的天下,可不是于家的天下,岂能在这种事情上胡闹?”他说到这里又看了许宣一眼:“不过,若是真的出现意外……你还年轻,待到他卸任之后,再来便是了。而且多磨练一下,并不是坏事。” 来自于家的报复,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情,许宣也知道来自上层的东西,应付起来会很麻烦。因此,有些盘算在同李贤交恶之初,就已经在做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笑着摇摇头,随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推到刘守义面前:“刘大人,学生有件事情拜托你。大人赴京之后,若是有机会,请务必把这个信函交给一个人……” 刘守义闻言稍稍怔了怔:“谁?” “还有谁?”许宣说着,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随后伸手抹去。 刘守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信函中的内容,本官可否知道?” 二人对视了半晌,许宣笑了笑:“随便。” 第343章春愁 刘守义的目光落在信函之上,稍稍迟疑了一番。崭新的信函并没有封口,显然里面的东西并不是不可对人言的,或者这样的举动中还出于对他的某种信任。 只是,还是要确定一下信中的内容,如果不是很过分的话……嗯,不论是不是很过分,断然是不能送上去的。 但是出于一些考虑,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如果你胡言乱语,本官是不会答应的。” “其实……就是在胡言乱语。”许宣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拍在桌上:“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灯火照耀在无字的封面上,刘守义皱了皱眉头:“这次又是要送给谁?” 许宣伸手朝天上指了指。 …… 之所以会在离开之前同许宣见一面,一方面是因为刘守义来徽州府任职本就有一定的任务在身,这个任务完成的过程中,许宣是出了大力的,因此记他一个情分。还有的便是得自五峰遗宝之中的燧发枪,或许也能够位他在朝廷里立足添加一些助力。至于更重要的原因,自然是许宣曾说起过的一些高产作物。对于这个,刘守义再关心不过了,若是事情属实,那就是改变格局的东西。 眼下主要是对真实性最后做一次确定罢了。对于刘守义的目的,许宣自然是清楚的,因此提出送信的要求,算是做最后的一次交换。 …… 走出刘守义的房间,老九已经等在哪里,这些日子以来,许宣时常过来县衙,做一些必要的锻炼,为所谓的习武打些基础。一直持续着这个过程,有时候蛮累的,但是也坚持了下来。但心中有时候总觉得,练武应该也不会这么简单才是。 老九站在院落之中,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后递过来一本书册,口中说道:“这些日子,你的心性我看在眼中,让你来县衙也不过是个由头,借此对你再考察一番罢了。这本书册里记载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没事的时候翻一翻,就当强身健体好了。” 许宣接过来,接着微薄的月色翻了翻,古旧的书册上画着一些人体的画像,都是没穿衣服的样子。 “这么****……”口中笑着说了一句,那边一阵劲风刮过来,在他还来不及回神间,将他拖了一把,随后狠狠地朝着不远处的花坛扔过去。 五体投地。 很久才勉强爬了起来,他真正五脏六腑震动之后的痛楚和不适,伸手将脑袋、肩头的一些断枝残叶弄掉。疼痛的感觉让他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了,口中抱怨着几句“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至于“为老不尊”之类话是不敢说出来的。 老九在对面的地方,负手而立,月色之下做出一副高人的样子。许宣从花坛之中走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其实心中也知道,先前的过程中,老九应该是留了手的,如若不然,这个时候怕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以老九的涵养,自然不会因为他的玩笑话而生气。对方这样的举动,其实是在对他做一些提醒。 功夫练得好了,就可以这样做的…… “那么京城再会了。”老九说完之后,也不等他回答,转身朝屋里走进去。 “再见。”书生认真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老九稍稍偏偏,露出一丝笑容。 …… 许家的庭院里面,春风拂过凉亭之上的叶芽。许安绮坐在亭中,一身淡雅的衣裙让她看起来格外的秀美。春日里天气回暖,身上的衣物也单了下去。这个时候,双腿斜斜的并着,匀称的小腿被草青色的裙摆勾勒出一个好看的轮廓。 少女伸出右手撑着自己的精致的腮帮子,目光中迷离的模样,显然是在想着心事。过的片刻,有些哀愁苦恼地叹了口气,右手手腕处有些酸痛的感觉,她换了左手,继续先前的神飞天外。 其实也有想过,以他的本事,大概不会娶一介商贾做正妻的,那么能有个机会在他的身边,做个妾……这个还是有可能的吧?已经是很下作的想法了。 只是…… 人生总有很多低谷,某些时候以为到了谷底了,却不曾想到还能再低一些。 在猜出他同姐姐关系之后,自己心中已经难过到了极点。某一刻甚至会痛恨自己的矜持,如果早一点,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么?如果自己那边不那么失态将伤了姐姐的心,随后的事情也就不会有。 怪谁呢? 终究都是自己的错。老天,算是在进行某种惩罚吧,现世的报应罢了…… “唉……” 黛儿赶着猫蹑手蹑脚地走过她的身边,已经听到连续的几声叹息了。 时间过去,原本的小猫崽也已经长大了。小丫头将身边的猫儿抱起来,心中想着某个书生的身影,觉得心头也有些哀愁的感觉。倒是有些搞不懂了…… 许安锦在屋子里做着女工,已经几日不曾出门了。针扎在手上,微微刺痛的感觉,才让她稍稍醒过来,随后目光朝屋外的阳光看了一眼。一阵春雨过去,天气终究暖了起来。 但是,有些事情,真的麻烦…… 那个书生,简直是……简直是……心中这样想着,但是终究也找不出责备的理由。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另一个人身上的。并且发自内心的想法当中,她也觉得,会不会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呢? 一时间,连带着许家都沉浸在茫然无措当中。 但是事情终究是要有个结果的,一群媒人每日上门吵吵闹闹也不是个事。这般想着,手指又被针扎了一下,小心的放在口中吮着,随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许安锦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随后起身走到门边,又稍稍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将门拉开。 日光之下,许安绮俏生生地站在门口的回廊上,双手抬起来,正做出推门的举动。 有些想法,心照不宣的。 …… 白素贞从街角走过来,药箱斜斜地跨在身上,庄雅的身子,步履之间从容不迫的体态,仿佛只要看着她就能自内心深处泛起几分安宁的感觉。 从路边闲谈的一些零碎话语中听到了某些消息,不过依旧素雅的脸色之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茶馆门前停下来,里面谈天说地的声音。又是相同的事情…… 那个家伙,怎么总是有种无处不在的感觉。 她这般想着,伸手在有些散乱的鬓发理到耳际。这个时候,心头才闪过一丝自己也无法名状的复杂感受。 她在茶馆门口等了等,那边掌柜见到她笑着过来打声招呼。 “陈掌柜。”她笑着点点,随后见到掌柜身后不远处的少女,于是伸手招了招:“小竹。” “素贞姐。”叫小竹的姑娘笑着跑过来,今日送菜过来,身上的衣物有些脏了,于是犹豫着不敢靠近。 白素贞倒不在意这些,拉了拉她的手:“你娘这几日可还痛着?” “越来越厉害了……”小竹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悲伤的神情。随后领着白素贞离开了茶馆。 “陈叔,小竹走了。” “嗯。有白大夫在的,放心啊。” “知道的。” …… 岩镇偏西的一带,是最不富裕的地方之一。房屋也比其他地方要低矮很多。人群也没有其他地方那般密集了。这个时候,正午晴好的春日阳光从樟树的枝叶间落下来,带着几分生机,在地面之上落着游鱼般的光影。 白素贞边走边同她说着话,言语之间颇多的关切意味。 “你娘的肠痈……有些棘手,因为先前耽误掉了……一般的郎中根本无法医治……之前的医治之中用了针灸,但也只能稍稍缓解一阵罢了。若是不从根子里着手,情况会变得更坏……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闲闲碎碎地说着些话,随后也会注意到一旁少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才借着说道:“不过,这些日子我也在思考着对策,其实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真的么?”小竹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惊喜的表情:“素贞姐,小竹就知道你最有办法了。” 白素贞在徽州府问诊的日子里,小竹家是关注的重点,时时过来,她善良的举动也赢得了小竹的好感,“素贞姐”、“素贞姐”地叫得很勤快。 白素贞看了她一眼,笑着点点头,优雅的举止很轻柔,但却让人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一般。 “只是有大概的思路,具体的方法我却并不擅长。” “啊?那怎么办?” “总归……有人是懂的。”说道这里,声音才稍稍有些波澜。不过对于小竹而言,对方这些细微情绪被隐藏的太好了,也无法察觉。 “素贞姐,会不会很贵啊?小竹没有钱的……” “呵,不收钱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可是还是觉得不好啊……素贞姐已经这么辛苦了。”小竹说着,从身上取下一个荷包,放在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细碎的银子。 白素贞素雅的目光稍稍一愣,随后望着小竹,古怪地问了一句:“小竹,这荷包从何处得来的?” “啊?哦、这个……”小竹大大眼睛四下乱转着,紧张的情绪写在脸上。 第344章治病的人 低矮的房屋前,素衣女子止住从容的步履,偏头看了身边叫小竹的少女,眼神露出几分思索。起初是有些迷惑的,最后终究还是变得坚定而清晰了。 “这个荷包,我见过的。” 她的声音平静地落下来,随后再没有多说什么,朝视线尽头一处小屋走过去。小竹在后面张了张嘴,最终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低下头。 “素贞姐……”声音小小的,但随后解释话又说不出来。 这一代的不富裕,走上前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反应地更加明显了。竹篱笆在屋前不远的地方拦了一道,就算是简单的院落。几只鸡在无聊的迈着步子,周围不生寸草。大概是没有足够的食物来喂食,春日里才长出的草芽都已经被鸡们啄掉了。 总之,这里是贫穷的人家。正午时分,烟囱里没有半点烟火,冷冷清清的显得有些寥落。 小竹先一步上前,伸手将篱笆院落的门推开,穷人家的好处便在这里,并不需要提防着盗贼,因此也就不需要锁门了。 屋里似乎有人在,不断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说话的声音里,隐隐夹杂着痛苦地呻吟声。 “怕是不行了吧?”大概是因为话题有些忌讳,说话的声音也是小小的。 “怎么办,痛成这个样子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讨论着某些事情。过了片刻,有人总结地说了一句:“掌上有死人纹,怕是没有多久时间了。” “啧……” 声音传出来的当口,小竹已经到了门前。屋里聚满了人,见到她进来之后,齐齐的安静下去。 “怎、怎么了?”似乎意识到一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小竹颤抖着声音问了一句话。 安静的房间里面,呻吟声陡然转大。 “娘!”少女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床笫间卧榻上的妇人身上。那边妇人消瘦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情,脸上蜡黄,显然是被病痛折磨了很久的样子。 “小竹啊……你娘……”一个老者摇了摇头,话说到一半,被身边一个老妪扯了扯,于是止住了。 眼下的情况并不需要多加说明,小竹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初一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 卧榻之上,妇人一边按住自己的腹部,勉强睁开眼睛,朝小竹看了一眼。 “小竹回来了啊……”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丝笑容来,但是这样的表情勉强做到一半,痛苦已经压抑不住了,随后低低地呻吟了一句。 小竹铺过去,在床边跪倒,口中哭道:“娘,小竹回来了。小竹带素贞姐来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妇人有些艰难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耀眼的春日阳光从外间照射进来,映在她蜡黄的脸上,依稀照着她脸上还未逝去的容颜。 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如同小竹一般漂亮的女子。 “娘很疼……附近的邻里都惊动了,真是、真是……小竹啊,若是娘去了,你可要替娘……替娘好生谢谢诸位叔叔伯伯。”剧烈的痛楚之中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这些年,咱娘俩亏得有他们照料着。娘、娘其实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舍不下的,就是你还未曾找到个好人家……”妇人说着话,湿热的泪水从眼眶里转出来。 先前极端的痛楚都不曾让她掉泪,但是这个时候,终究是忍不住了。 屋里有妇人转过身去,悄悄地拿衣袖试了试眼角。 白素贞静静地在门口站着,屋里的一幕落在眼中,过的片刻,也将脑袋垂下去。虽然有着高明的医术,但她也是普通人,起死回生,很多时候也只是夸张一点说法而已。有些时候,一些病痛虽然如同痛在自己身上一般,但是到了那一步,终究是没有办法的。 肠痈这种病……如果是早先的时候,或许还能用药。但是毕竟是耽误到了,自己时常过来做一番针灸。但是也只是稍稍缓解一番痛苦罢了,日子过去,病还是一天天地加深。 活活痛死…… 如果能够选择,当然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 今日过来是想确定一下病情的,但是没有想到却到了最后的时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眼下的妇人大概撑不过今日了。 “娘,不会的。素贞姐在的,她说能够帮你的。”小竹一边哭一边伸手抹着脸上的泪水,转头期待地看了一眼门口素衣的女子。 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脸上都有几分期待。 “白大夫啊,真的还有救么?” “琴嫂是好人,苦了大半辈子了……你要救她啊。” “只是这病……”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白素贞目光朝众人一一看了一眼,随后伸手理了理耳际的鬓发,素雅的脸上稍稍露出几分迟疑的表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只是有些想法,眼下还不能确定……或许是有风险的。” “有想法就好啊,那说明有希望……” “死马当成活马医,白大夫啊……” “说什么胡话,白大夫说有戏就一定有的。” “可是……” 白素贞静静地等着众人把话说完,待到屋里重新安静下来之后,她才缓缓开口说道:“琴嫂的肠痈,妾身治不了……” 众人闻言,期待的表情微微僵在脸上,下意识地互相看了几眼。那边小竹握着她娘的手猛地一紧,随后转过来迫不及待地说道:“素贞姐,你方才不是还说有希望的么?为何又不能治了?” “小竹……”病榻之上,被人称作琴嫂的妇人轻轻的唤了一句:“不要为难白大夫了,娘的病……娘自己清楚。这些天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有时想,还是死了好……死了对娘来说,就是一种解脱。而且……而且不用再连累你。” 小竹闻言,将脑袋贴在妇人的脸上,泪水簌簌的落下来:“不……娘,不要,小竹不嫌拖累……你不能丢下小竹。” “傻、傻丫头……人总是要死的。” 悲伤的气氛慢慢的在屋里渲染开来,屋里其余的妇人已经忍不住,掩着嘴微微抽泣起来。而白素贞的下一句话这个时候才落下来。 “妾身虽然不能治,但是有人却可以……” 第345章优雅的怒气 白素贞领着少女除了篱笆的院落,穿过岩镇的繁华场所。一路上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 “素贞姐,那个人……到底是谁啊?”说话的是小竹,这个时候因为先前伤心地哭过,声音里带着几许哽咽。 白素贞笑了笑,随后说道:“其实你也认识的啊。” “啊?”有些搞不清楚情况,少女的脸上露出几分茫然,随后抽噎了一下,肩头猛地耸动:“谁、谁啊?” 白素贞看了她一眼,随后摇摇头:“你拿的荷包,就是人家的。”声音里带着几许古怪。 小竹闻言,身形猛得顿在当场,随后白素贞朝前走了一段,回头看她的时候,少女的脸上还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难以置信的…… 身子还在惯性地抽噎一下:“他、他、他……怎么会是他?” 惊疑不定的语气里面,显得有些惶恐和害怕。想起了上九庙会中的某一幕,下意识的伸手在脸颊上摸了摸。 随后再朝前走得时候,就沉默了许多…… “那么……”白素贞紧了紧肩上背着的药箱,步履从容间声音缓缓落下来:“你同他是如何认识的?”若是听得仔细,其实也能发现几许被很好隐藏起来的好奇。 “他啊……” 小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几许哭腔。 …… 对于许宣而言,刘守义走后的日子恐怕就不那么好过了。严知礼何许人也他虽然不知道,但既然对方同于家有关系,那么就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所以留给他的准备时间就不多了。 当然,其实能做的也已经做出来,交给刘守义的两封信,就是为了随后可能遇到的危机做的准备。至于具体的效果,其实现在也无法笃定。不过也没有办法,世上哪里会有万全的准备,只要抓住机会,不让自己太过被动,也就是了。 严知礼……就算真的不让自己考中功名,其实也不打紧。既然已经明确了今后的方向,那么其实是有很多条路可以走得。即便就算是科考,如同刘守义所说的,往后推三年,待到他任期满之后离开,自己也就可以出头了。他可不认为严知礼会为了对付他这个小人物,而赖在徽州府一直不走。 机会还有,就看自己怎么抓住了。 正午的时候,他等到许家的人。说是对于他的提亲那边居然同意了……虽然不知道对于这样的决定,那一对姐妹做出了怎样的挣扎,但毕竟是同意了。只要稍稍猜测一下,就知道这大概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但是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对于他来说,其实也觉得挺有趣。 在他的那个时代,二女共侍一夫的情况,明面上是不可能见到的。即便真的有,那也只是阴暗之中带着一些负面色彩,为人所不齿。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眼下真的是一个好时代。 至少对于男人而言,是这样子的。 随后将许家来人送出门去,他在自家的院落里稍稍站了片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模样。笑了一阵之后,一阵敲门的声音传过来,还以为是许家人回头了,他将门打开,随后稍稍愣了愣。 素雅的衣裙,肩头斜背着的药箱,身影在阳光下亭亭玉立。 “你、你好。”思维稍稍僵硬了片刻,他才下意识地伸手挥了挥。随后才注意到女子身后的有些扭捏的少女,微微皱了皱眉头,有些搞不清楚情况。 “喂,我家可没有什么东西偷的,你来错地方了……” 少女见到许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就没有了。上九庙会之时,就是眼前这个书生……化成灰都是认得的。心中恨恨地想到,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谦卑。 “我叫墨竹。”她仰了仰脑袋,努力的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哦。”许宣木然地点点头,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又看了看:“如果是来还钱的话……”他说着将右手伸出来:“十两。” 少女低着头不说话。 这样之后,许宣才意识到叫墨竹的姑娘是跟随着白素贞而来,于是狐疑地又朝一旁素衣的女子看了一眼。 白素贞依旧是从容的表情,目光朝不远处瞥了一眼随后说道:“那边是许家的人吧?看来……倒是要恭喜汉文了。” 许宣闻言,脸上的表情僵了僵,这一刻,心中的确是紧张的。随后认真的看了看眼前的女子,优雅的脸庞上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情绪,才稍稍有些失落地说了句:“谢谢。” 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到底算什么。 “汉文,妾身此番过来,是有事相求。”白素贞冲许宣笑了笑,温婉的称呼里,似乎还是曾经朋友相处间所拥有的姿态。仿佛许宣同许家的提亲在她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其实这个时候,他还是很希望对方能够叫自己一声“许公子”,毕竟这样说明她对一些事情是在意的。 “帮忙?”许宣扬了扬眉头,有些疑惑。 “小竹的娘亲得了肠痈,妾身学艺不精,已经无法做什么了……但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想到汉文你曾经说过的手术……”白素贞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小竹,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是不是可以做到?” 许宣闻言,脸上愣了愣,随后皱了皱眉头:“阑尾炎?那可是很麻烦的啊……” “求许公子救命……”小竹在旁边,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许宣看了她一眼,随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怕是不行。” 少女闻言,表情微微一窒,心中顿时凉了下去。但是这个时候依旧在这着努力:“如果……如果许公子是怨小竹那日在庙会上得罪之处,小竹、小竹给你赔不是。”少女说着,双膝微微曲下去。原本就已经显得有些小的裤管,因为这样的动作,将藕一般匀称洁白的小腿露出来很长一截。 “别、别……”许宣连连摆手,随后冲身边的白素贞说道:“你让她起来啊。” “真的不能救么?”白素贞皱了皱眉头:“先前汉文是说过的,一些很严重的病,可以通过手术来治疗。” 许宣伸手在额头上揉了揉,有些苦恼地说道:“只是说说而已,你何必当真呢……手术是可以的,但是,眼下的条件根本达不到。”他说着伸手将身边的少女扶了一把,小竹这个时候是打定了主意,许宣拉了几下不曾拉动,随后说道:“手术刀、手术台、麻醉、消毒设备也没有……很麻烦的,而且还需要护士……” 这话是不错的,眼下医疗条件简陋,根本达不到后世手术的基本要求。阑尾炎在眼下算是绝症的一种,只有在早期的时候,能够控制一下,但是这个时候显然是病入膏肓了。即便抛开之前的那些限制条件,也没有办法做到。 因为他根本不懂手术。医理之类的东西,口头说说并无要紧之处,但是真正的手术是需要临床经验的。若是一刀划错地方,那么随后而来的,可能就是把人给害死了。 “真的不行么?”白素贞皱着眉头说道。 “真的不行。” “那么……妾身若是求你呢?” “呃,这个……也不行的啊。并不是我不想做,而是真的风险太大了。一个不好,就是死人……你看,我都快结婚了,最近见不得血光啊。”这般说着,仿佛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推脱借口,他又重复了一遍:“对的,我要结婚了。” 白素贞素雅的脸上,笑容已经见不到了。她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想了想,将肩头的药箱缓缓卸下来。随后又看了许宣一眼,才将药箱慢慢地打开了。 在许宣还没来得及回神的时候,那边白素贞从药箱中取出药杵,并没有迟疑,随后狠狠地朝他扔过来。 许宣下意识的一个闪过,药杵擦着他的身侧落在院子的地面上,砸出了浅浅的小坑。随后表情愕然地冲对面素衣的女子看过去。 “妾身认错人了。” 白素贞说着,脸上是冷冷的表情。似乎从认识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动怒。 女子手中的动作并没有停止,药杵扔出来之后,接着着是装着银针的盒子,也朝许宣扔过来。这一次,许宣并没有躲闪。盒子的角在在他的额头上,尖锐划过之后……有些痛。 他伸手在额头上稍稍摸了摸,随后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不要逼我。” “叫你见死不救……”白素贞口口说着这些,药箱中的东西被她不断地掷向许宣。一些棉花之类的东西,还有包扎用的布条……毛笔大概是开方子用的…… 乒呤乓啷的声音。 “你先前说的都是骗人的么……” “居然还信你了……” “骗子。”女子最后从药箱中取出一柄小刃:“这个、是按照你描述的样子做的手术刀……这样也是骗人的么?”她说着将小刀刃狠狠地扔在地上:“还给你了。” 东西已经扔完了,白素贞怔了怔,随后将药箱举起来。 “够了!”那边书生一个箭步上前,用力地抓住她的手腕。 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女子美丽的眸子里莹莹的泪意。 第346章生死人(上) 格局并不大的院落里静悄悄的,女子的手腕被书生拿住之后,整个身子因为失去了平衡,稍稍朝他的方向靠了靠。原本有些暧昧的姿势,但因为女主角的身份,并没有多少不雅的感觉。仿佛再过分的事情,在她做出来,都会显得自然。 比如先前的一番怒气,东西被丢在地上之类的。 那边小竹在日光下看着这一幕,嘴巴张了张,有些不知所措。 白素贞静静地看了许宣一眼,手握在对方手中,抽了几下不曾抽出来,于是偏偏头,落下两个简单的字眼。 “骗子。” 握着的手一时间不曾放下,许宣的目光落在一边的地面上。零零落落的药箱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视线最终落在几柄巴掌大的小刃上。显然是才打制出来的,依稀有些熟悉的外形,刀锋被磨得很利。 很多日子之前,他不负责任的说了一些关于手术的事情,说道手术刀的时候就随口进行的一番描述。 “大概这么大,要方便拿住……” 那么这个时候自己都快忘记的事情,她居然已经做出来了么?认真的女子……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准备握到什么时候。”声音有些冷冷地响起来,许宣回过神,随后有些讪讪地收回手。那边女子将药箱扔在他的身上,有些攻击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去。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力道可言。药箱碰在许宣的身上,随后滚落到一边。那边白素贞将身子转过去,日光之下,留给人一个美丽而素雅的背影。 这一番作为下来,终究还是对她造成了影响。这个时候努力地平复着心绪。情绪来的很快,即便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但是也知道,按照自己的性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看来,有些事情……以为没有影响的,但终究还是在心中留下了一点东西。对于许宣向许家提亲的事情,觉得有些生气,只不过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眼下通过这样一个机会,就发泄出来了。 许宣沉默了片刻,随后弯腰将满地的零碎物品捡起来。那些包扎用的布,沾染了灰尘,自然无法再用了。药杵、毛笔之类的捡起来吹了吹,小心地装回去。最后捡起一柄显得有些可爱的手术刀,在日光下看了看。 “有些厚了……”许宣轻轻地说了一声,随后点点头:“不过,可以用。” 他说完之后,对面的地方,女子大概调整好了情绪,慢慢的转过来,眼神平静的望着他。 四目相对了片刻,读出了女子眼神中某种坚决,他想了想,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吧,容我准备一下。” 说完之后,许宣转身朝屋内走去。 院里之中,白素贞平静的脸上缓缓地勾勒出一抹笑意。有时候,平静太久了,似乎生气并不是多么讨厌的情绪。 …… 午后晴好的时光里,一切仿佛被镀了一层温润和婉的金色。屋舍、树木、水流,连走过这些场景的人甚至心情都是一样的。 小竹和白素贞在前头,许宣稍稍地坠在后面,微微闭着眼睛,梦游似的。自然不是在梦游,而是关于手术,这个时候需要在心里努力地回忆一番。 前世因为兴趣的关系,对中医多有涉猎。但那个时代,现代的医学已经并不算稀奇,关于阑尾炎的手术……其实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什么意外,而不能及时施救的话,因为阑尾炎死掉的人,几乎是没有了。但是即便简单也只是一个相对的说法,有些东西放在这个时代,依旧是很麻烦的。 但这个时候既然已经决定去了,自然是希望能够做的好一些。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在小腹处比比划划 阑尾……大概在这里。心中这般想着,随后点点头。 小竹回过头看他一眼,口中很诚恳地说道:“谢谢许公子。”一路过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随意的挥挥手,随后想着一些事情之间的关系,觉得有意思。原本当街将眼前叫墨竹的少女打了之后,是不曾想过还会以这样的方式发生交集的。 …… 许家的院落里面,许安绮和许安锦静静的坐着。日光从桂树的叶间缝隙落下来,照在二人的身上。对于许安绮而言,原本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但是因为一些突发事情,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做事的心情了。好在对于这样的情况,胡莒南那边是理解的,就帮忙多分担了一些。 “不要急,婚姻大事,慢慢来……”想着老人家这样的说法,她觉得心头有些微涩的感觉。随后偷偷地抬眼打量了对面的许安锦。那边也将手中的女红放下来,也朝她看过来。目光碰触,猛地躲闪开,随后才转回来。 “姐……” “安绮……” 几乎同时开口说话,许安绮笑了笑:“你先说。” “妹妹,这件事情之上,是姐姐对不住你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原本并没有嫁他的打算,有些东西……终究还是你的。” 许安绮闻言摇摇头:“这事情最后做决定的还是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他不会亏待你,自然也就不会亏待我。而且……我们的关系,是不是进了一层了?呵。” 许安锦闻言就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轻轻地点点头,继续做着几乎要完工的女红。其实许安绮的话虽那么说,但是心中很重要的东西被人分掉了很大一块,即便对方是自己最亲的人,但接受起来,也依旧不是那么容易的。 “其实他身边……以后大概会有很多的女人,与其便宜了别人……”许安绮望着许安锦,笑了笑。 又沉默了一阵,许安锦将手中的女红放下,一副侍女图,原本是打发时间用的,到得今日,终于绣好了。 “听说他今日,同那个谁在一起……”许安锦声音低低地落下一句话:“先前云珠过来说,阿信去他家的时候,就见到了。” “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两个女子说着这样的话,有些气鼓鼓的情绪,显然很可爱。 “回来,要当面质问他。” “嗯,必须的……” …… 岩镇最西面的地方,篱笆院落里围了一些人,窸窸窣窣的说话间,显然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许宣有些怀疑 “方才进去的,不是临仙楼的那个书生么?” 对于许宣,还是有人认识的。 “他来做什么?” “这个倒是不知了,先前听说是个墨道大家。眼下莫非是来治病的?呵呵……”笑声里显然对于一些事情有些不以为然。 …… 病榻之前,许宣望着妇人蜡黄的脸上,四目相对之下,他点了点头:“疼得厉害?” 妇人勉强地笑了笑:“先前白大夫施了针,倒是好了一些,不过随后还是会痛的。” 针灸对于治疗阑尾炎,效果并不大。之所以能止痛,主要是刺激附近的一些穴位,产生一些麻木的感觉罢了。 “痛是正常的。”许宣闻言点点头,声音平和地同妇人说着话:“你有个好女儿啊,也算是福气了。嫂子的事情,她可是上心得紧。” 琴嫂闻言,脸上露出几许欣慰,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忙活的少女身上,随后缓缓地说道:“倒是苦了她了。” 小竹虽然在忙活,但是心思在许宣这边,这个时候闻言,转过来努力露出一个笑容:“娘,你说哪里话,这些都是小竹该做的。” “说实在话,琴嫂你的病其实并不复杂,但因为是脏腑内的问题,所以还是有些麻烦的。” “仅仅是麻烦而已么?许公子是在说安慰吧?妾身的病,妾身自己清楚的。不过眼下也没什么好担心了,你放手施为。”琴嫂说着,声音稍稍压了压:“成与不成都不要紧,只是不想辜负她的一番心意……” 许宣笑了笑随后说道:“随后我可能就会做一些事情,当然,这个过程会很痛……” “妾身已经痛习惯了。”琴嫂眼神柔和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转回来目光望着许宣:“许公子何方人士?” 许宣闻言,稍稍怔了怔,随后说道:“自幼便在岩镇长大。”随后陪着琴嫂说些话,看似寻常的举动中,其实也是前世病人手术之前必须要做的事情——说些话,放松一下心情,对于手术的顺利进行是有利的。 不过这个过程中,琴嫂倒是有意无意会问及关于他的一些情况。也不算多隐秘的事情,他也就一一作了回答。待说起他已经提亲了的事情之后,琴嫂沉默了一阵,随后准备说话,针灸的效果过去了,疼痛顿时将她卷进去。 剧烈而痛楚的呻吟。 小竹和白素贞忙进忙出的,按照许宣的吩咐做一些眼下不能理解的举动。比如将一些细棉线浸在高度酒之中,刀刃之类的东西放在火上烧撩…… 少女心中的情绪紧张而忐忑,对于随后的一些结果,抱着期待的同时,难免也会有些担心。 篱笆院落之外,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有人在嚷嚷。院落里的人们将目光投过去,随后有些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墨竹姑娘啊,本公子来看看你……”几分轻浮的声音,听着就不是很欢喜。 小竹闻言,稍稍愣了愣,朝身边的白素贞看了看。那边许宣也将探究的目光看过来。 “墨竹姑娘……” 声音再一次传来,墨竹咬了咬牙,伸手将门推开。许宣朝外看了看,一个摇着折扇的书生在院落里怡然的站着。 “胡公子。” 小竹出去之后,那书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才拱拱手:“听说令堂的事情了,本公子过来问候一声。墨竹姑娘,请节哀。” 小竹愕然的看了看之后,随后脸上变得难看起来。这个时候时候说这些话,莫非是凭悼么?娘还没有死呢…… “小竹的事情,就不劳公子关心了。”声音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后少就准备转身朝屋里走去。 “小竹、小竹……”胡公子在身后还没有意识到问题,说话的时候,伸手过去拉她。 “呦,本少爷还以为是哪家的狗在叫呢……”正在这个时候,院落之外又又有声音传来。 依旧是华服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众下人们,几个箱子抬着。 “哼。”胡姓公子见到来人,脸色稍稍沉了沉,随后面色上露出几分不屑:“出口成脏……不学无术。你们秦家尽出这种人。” 秦姓的年轻人,大概出生商贾之家,举手投足间的一些习气是掩盖不了的。 “墨竹姑娘,听闻令堂的事情之后,在下心中伤悲。”秦姓公子说道,伸手朝一边放着大箱子指了指:“些许财礼,算不得什么,但是随后也能用在一些事情上。在下能帮的地方不多,还望小竹姑娘不要介意。” “……” 小竹在屋前,脸色冷冷的不说话。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的姿色算是出众的,因为家贫,对她垂涎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因为心中的坚持,让她抵制住诱惑,这反而更让更多人趋之若鹜。 姓胡的,姓郑的……都属于这些人的范畴。 附近大抵都是穷人,眼下聚在院落之中,也是出于某种关心的举动。这时候,两个少爷间的某些争斗,他们是避之不及的。 秦姓的年轻人好奇地朝屋里瞅了一眼,注意到病榻前坐着的许宣,神情稍稍愣了愣,随后说道:“那个是谁?” 许宣将外头的发生的一幕看在眼中,并没理会。眼下所有的心思都花在随后即将到来的手术之上。 外间秦姓年轻人见自己的说话并没有被放在眼中,脸上变得有些难看。 “给少爷滚出来。”骂骂咧咧地说了两句之后,随后对身边的下人示意一下:“去。” “站住。”小竹进门拿了笤帚站在门口的地方,一夫当关的模样。 那边秦姓公子看了她一眼随后说道:“那个是谁,小竹姑娘不应该交代一下么?” “他?”小竹冷冷的说了一声:“来替我娘治病的。与你何干?” “治病?这倒是奇怪了……”胡公子这个时候摇着折扇上前走了几步,口中咂摸了一下:“那个不是许宣么?见过的啊……呵,居然又开始懂医术了?” 声音里古怪的语气很明显,说完之后,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小竹一眼:“墨竹姑娘,令堂已经病重,这个时候,怕是容易被人哄骗的……” 这胡姓公子大概是读书人出身,许宣的文采在之前的几次场合被人们传出来,因此是知道的。但是文人之间相互轻视,也无法避免。他不曾亲历一些场合,因此对许宣更多的是不以为然。 秦公子在一旁,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怒意:“居然趁人之危,那个许宣……给少爷滚出来。” “进去、进去、进去……” “你们敢!” “小竹你让开。” “岂有此理!” 轰乱的声音传过来,人群在外围的地方看着眼前的一幕,但是对两个年轻人的作为,也没有人敢出来指责。善意是发自内心的,但有时候明哲保身也很必要。 …… 轰乱的声音陡然间止住,因为屋里原本在坐着的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门口。 静静地站了站,随后眯着眼打量了眼前的二人。 “胡公子?秦公子?”许宣笑了笑,冲两人挑了挑眉毛。 “你就是许宣?”秦姓公子稍稍朝前走了一步,伸手朝他点了点:“人都要死了,坑蒙拐骗……你最好承认了。否则,本少爷要让你知道后果。” “哦?是这样么?好厉害……”许宣笑了笑,随后没有说话。屋里白素贞跟随着出来。她的到来,让秦公子的神色明显一窒息。 “许公子是妾身请来的。”素雅的的声音从容的说道,声音里隐隐有着不容置疑的感觉。 二人的情绪很快弱了下去。对于许宣虽然是怀疑的,但是白素贞在这方面的权威性,一时还不敢质疑。 “白大夫……” 狐疑地打了个招呼,正准备说些什么,那边白素贞却转身朝屋里走过去,不在理会他们了。 许宣偏偏头,对着小竹说道:“都准备好了?” “嗯。” “那么……”许宣随意地看了眼前二人一眼,随后重新转回屋内:“我们开始吧。” 声音落下来,带着几许坚定的意味。 门前的二位公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眼下虽然对于许宣来治病的事实依旧不相信,但是因为白素贞的口碑,却不好再发作了。 胡公子想了想,稍稍朝对方靠了靠,声音低低地说了句:“在下得到消息,里面小竹她娘大概熬不过今日了……无力回天的情况下,这许宣即便真的懂艺术,怕是也没有办法做什么的。看情形,他同小竹关系似乎密切……眼下算作你我共同的敌人。”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因此……你知道怎么做了?” 秦姓公子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又朝屋里看看,随后说道:“自然……是知道了。” 声音里带着几许不怀好意。 第347章生死人(中) 虽然并不懂医术,但是因为肠痈死掉的人,身边并不是没有。因此在秦、胡二人这里,对于眼下要发生的事情,心头其实都有着某种笃定。 琴嫂肯定会死……没有别的可能了。 所疑惑的地方在于,二人都不清楚白素贞为何让许宣来做这些。但是这个时候也只有归究于,对方大概不好自己来承担责任——毕竟神医的名头,轻易堕不得。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许宣的运气也太好了些。能够替白素贞背黑锅,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呢? 时间过去,阳光渐渐昏黄起来,眼下的白昼虽然比起冬日要长一些,但是也有限。篱笆的影子被斜斜地拉长了,院落中的人们的影子交杂其间。 “胡安,不要以为本少爷和你冰释前嫌了……”秦公子瞥了身边的书生一眼,口中这般说道。 “这个自然,暂时的合作而已……秦献南。”胡安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口中缓缓的说了一句,随后下意识地将目光望向屋内的方向。 屋门还不曾关起来,因此屋内忙碌的情形还能够见到。 真是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人都要死了……已经是注定的事情,这个时候再做什么似乎都是多余的。胡安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并没有什么结果。 当然也不是和许宣有仇了,但是生活总会有些不如意的事情。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或许有些人也不会将他们放在眼中,但是那些能够轻视他们的人,大抵都有着与之匹配的身份和地位。只是……肯定不应该包括许宣的。因此,眼下被许宣所轻视,无论如何都有些下不来台,那么肯定要做出一些回应。 这些基本上都是富家公子们惯有的心理。许宣在曾经的日子里所做的事情或许影响到一批人,但是胡安和秦献南的圈子里,更多的是吃喝玩乐。或许也会聊一聊时下的事情,但是夸夸其谈的,比如“那些事情,若是让在下来做,如何如何……”因此对于许宣,即便再厉害一些,但因为并没有直接的接触,终极是看不在眼里的。 二人交头接耳一番,将一些要做的事情确定下来之后,开始对身边的下人们做一些吩咐。并不是第一次给人使绊子或者下阴招了,同往常一样的,下人们也早就心领神会。 这样之后,二人都没有离开。随后一同走进去屋里。 “你们进来做什么?”小竹绑着脸,沉沉地说了一句。 “看看,呵呵,看看罢了……”胡安在不远处拱手笑笑,随后下意识地打量着整个房屋。 老旧的木椅桌凳,窗户上的纸也破了洞,无处不再显示这这里的贫寒味道。卧榻的地方,许宣坐在床前,轻轻地说道:“嫂子,接下来便要开始了。我会给你施麻药,将整个痛苦的过程降低一些。但是,其实也是很有限的。希望你能够坚持住……”他说着,伸手拿一块毛巾,叠成条状。 “如果痛了,就咬住罢。” 琴嫂点点头,但是目光里对于许宣要做的事情并没有多少期待在里面。对她而言,生的可能其实已经没有,即便许宣再三保证着某种成功的可能性,对她而言也没有什么不同。 附近的邻里们聚在篱笆院落中,小声的交谈着。 “秦献南的人离开了……似乎要把事情搞大啊。只是不知道那许公子到底要做什么,听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救人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琴嫂的病怕是救不回来……白大夫将他请过来,或许更多的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反正不是在她手上……” “嘘,小声点。”话还不曾说完,有人在身边拿身子撞了撞说话的人,随后说道:“白大夫的为人,岂能做出这种事情?又不少她的错……” 细碎的说话声隐隐约约的透过窗纸,朝屋里渗透过去。但是对于许宣和白素贞而言,都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在白素贞这里,做出的决定有她的理由,至于别人如何评价,自然不会在意的。而许宣就更轻松一些。一路过来,关于阑尾炎手术的回忆其实也已经完成,眼下就差最后的临床实践。虽然依旧担心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失血过多或是感染的问题,但若是仅就手术本身而言,已经有了一些把握了。 这些事情没有解释的必要,况且,即便真的解释,也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到时候事情或许更加糟糕。 外面说了一阵话之后,有人走过来隔着窗纸上的一些破碎的小洞孔朝里好奇地张望着。洞孔很小,因此需要将另一只眼睛眯起来,颇有些费力的样子。 屋内老旧木桌上有一条被水打湿的毛巾摊开来,其间摆着一些刀刃和剪子。因为光线有些暗了,又不能开窗,油灯被点起来。 火光之中,屋内的书生手按在琴嫂的腹部,稍稍摸索了一番。 “这里么?” 待对方痛苦地点点头,他才将手拿开。随后对着白素贞小声地说几句话,那边白素贞静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算作回应。 窗前做着窥探的人们见到这一幕,表情难免有些疑惑。一贯以来都以高超的医术示人的白大夫,在那个许公子面前居然像个学生一般? “看不懂啊……”呐呐地说了一句之后,引起了更多人的好奇,争相朝洞孔着瞅着。 秦献南在屋里,对于许宣的做派有些不以为然,但这个时候教训他的准备已经在筹划之中了,因此心中也并不焦急。随后扯了张凳子坐下来,怡然自得的模样就如同平日听曲、看戏一般。 许宣来到桌前,取过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刃,注意到秦献南的举动,皱了皱眉头。 “出去。” “呵,少爷偏不。” 许宣闻言又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再来计较这些了。琴嫂的痛苦已经到了某个顶点,随时都有昏厥的可能。肠痈造成的昏迷,很大程度上就等同于濒死了。 随后他将一柄小刃在火上反复烧撩着,撇了撇嘴:“你叫秦献南?” 秦献南伸手在桌角敲着,闻言将目光瞥向一边,似乎不屑回答这样的问题。 “城东秦家的?” “哼。” 秦献南傲气的回应了一声之后,许宣将刀刃从火舌上取下来,随后点了点头。 “知道了。” 第348章生死人(下) “知道了。”书生在对面的地方轻轻地点了点头。日光从门缝流泻进来,在地面上留下线状的光影,待他随后走回病榻旁边的时候,那道光线就落在他的背上了。 秦献南偏头同胡安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原本以为对方多少会做出些类似放狠话的举动,但是并没有。许宣只是稍稍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理会他了。 拿着刀刃在空气中稍稍比划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沉吟的神采。一些前期的准备,到得这一刻,就已经全部酝酿完毕了。白素贞走过来,皱了皱眉头:“这样便可以么?” 卧榻之上,琴嫂先前已经喝下了白素贞的药,随着之间过去,药力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带着某种麻醉的效果的药草能够明显的缓解伤痛,但是眼下并没有专门的麻醉剂,效果并不能维持太久的时间。为了让效果更好一些,白素贞拿了银针,又在琴嫂腹处的穴位上稍稍扎了几下。 他点点头,随后目光朝窗户的地方望过去,那边洞孔中的几双眼睛明显转动了一下。显然对他的举动,外间的人们都是颇为关切的。 许宣收回目光,心中想着自己接下来的举动会对那些窥视的人们造成的冲击。 大概……会被吓到吧? 紧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将琴嫂单薄的衣物稍稍掀开一些。这样的举动引得屋外传来一阵明显的疑惑声。 “怎么了,怎么了?”随后有人紧张地问道,看清楚情况的人便稍稍解释几句。 “岂有此理!”弄清楚了情况之后,有人准备朝屋内冲过来:“这哪里是看病了?分明是占人便宜……” 说话的人大概随后被人拉住了,只剩下口中骂骂咧咧的声音。 “龌龊行径!” 白素贞在屋内,对身边的小竹努努嘴:“你去到门那里,不许人进来。” 许宣并没有因为外间的喝骂而停止手中的动作。稳定而平缓的动作里,没有多少轻佻。琴嫂虽然是贫苦人家的女子,眼下也已经快到四十的年纪了,但是肌肤竟然并不比年轻的女子差多少。所谓的天生丽质,大概说得便是这样的情况了。只是被病痛折磨了很久,肌肤因为失水的缘故,终究显得有些明显病态的苍白。 “居然可以这样……”秦献南在不远处注意到着一些,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伸手在桌上重重地拍了拍,身子站起来:“好啊,本少爷就觉得你居心叵测……没想到居然趁机做出这种行径,简直无耻之尤!” 似乎是愤怒的呵斥,但话其实更多的是说给小竹听的。这个时候抓紧机会将许宣抹黑和痛斥一番,也算得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小竹背后靠着门,目光也变得有些闪烁不定。出于对白素贞的信任,眼下她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并不平静的情绪反应在脸上,便是下意识的将咬着嘴唇。 胡安在一旁,手中的折扇猛得合起来,随后笔直地朝许宣指过去:“登徒浪子,快住手。” “岂有此理,小竹,你看到了,这个无耻之徒……”并没有多少修养的人,即便骂人,词汇也单调得很。秦献南翻来覆去也只有“无耻”“无耻”的说法。 “许宣居然对你娘做出这等轻薄行径。简直该杀,先前本少爷说什么的……他哪里会治病了?这分明是趁人之危。你看看,你看看……他居心叵测的……呃……”话说道一半,声音陡然间止住了。 书生的动作…… 在他喝骂的过程中,那边书生伸手按住琴嫂的小腹,另一只手猛一用力。 仿佛都能听见刀锋刺破血肉的声音。 书生手中的刀刃陡然间落下,狠狠的划过琴嫂腹部的肌肤。殷红的色泽,顺着刀刃的锋芒慢慢溢出来。 因为这些举动,一切仿佛安静下来了。愕然而难以置信的情绪写在秦献南的脸上,嘴唇颤抖地张了张,但是发不出声音。他身边的地方,胡安手中的折扇失手掉落在地面上。 “啊!” 琴嫂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伴随而来的是身子猛烈的颤抖,好在这些都是原本就预料过的,白素贞在那之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待到她身子刚刚开始颤抖的时候,素雅的双手登时伸出去,按在她的双肩之上。 “是有点痛,琴嫂忍住……并不会太久。”许宣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额头之上隐隐地沁出了一些汗珠。 第一次做这些,难免有些紧张。 窗外窥探的人们陡然间朝后一缩,面色上露出几分惊惶而不可思议的神色。 “不得了……那个书生,要杀人么?” “拿刀捅进了琴嫂的肚子。” “进去、进去……” “杀人了啊!” 小竹在门口的地方,眼睛愕然地眨了眨,目光落在许宣手里的刀刃之上,满脸地不可置信。随后下意识地伸手掩住嘴唇。 白素贞说许宣能够治病,但是对于这个过程却并没有说明。那些刀具、针线之类东西,一直觉得很疑惑。很多的想法堆在心里无法得到解释,这个时候,没想到陡然出现的,居然会是这样的一种局面。 那柄刀锋似乎扎在她的心口,随后少女猛得朝卧榻间扑过去:“住手!”凄厉的声音,似乎带着血一般的伤心。 随后紧紧地抓住许宣的手,半个身子的力量几乎挂在他的右手之上。 艰难地维持住平衡,许宣看了她一眼,口中淡淡地说道:“让开。” “先前素贞姐说你有办法的,但是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不是在治病,你是在杀人……” “如果你再碰我,那么这把刀或许会割断她的肠子……你确定要这么做么?” 少女闻言,表情怔了怔,终于还是缓缓地收回手。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秀美的脑袋拼命的摇着,随后对着一旁的白素贞露出哀求的神色:“素贞姐……不白大夫,阻止他,你快阻止他……这是在杀人啊。” 屋门已经被冲开了,义愤的人们冲进来,随后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边书生一脸平静的将刀子划开妇人的小腹,血顺着他的手慢慢淌下来。刀锋在腹腔中慢慢滑动,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痛苦似乎因为这种缓慢而稳定的举动被放大了。 “啊~~呀~~”人群中传来吼叫声。随后有人冲过来了。 秦献南回过神来,吞了吞唾沫随后站在一边:“对,就是他……杀人行凶……” “歹人,抓住要送官~~~” 胡安趁着这个当口,飞快的将地上的折扇捡起来。四下环顾一番,先前的失态举动,显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随后才稍稍放下心来。但另一方面,心头也开始恼火了。折扇之于他就是身份的象征,每天不拿出来扇一扇都不好意思说是读书人。即便再冷的冬日,也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居然失手掉落,太丢人了些。 “十恶不赦。”他口中评价了一番之后,随后跟着秦献南一起,将众人义愤填膺的情绪煽动起来。 “我在治病,这是我的方式……阑尾炎,或者也叫肠痈……既然已经病变了,那么就要切掉。”许宣低着头,小心的控制着手里的力道,口中低低地解释了一句。 “刀子已经扎进去,阑尾的位置我也找到了……下一步就要割开。希望你们克制一下,等事情结束之后,要杀要剐都是你们说了算的。但是这个时候,你们如果冲上来,那么……”他说着,看了众人一眼:“她就必死无疑了。” 当先的人因为这句话,猛得止住了脚步。伸出的拳头,离许宣只有几寸的距离。随后犹犹豫豫的收回手,秦献南在一旁叫到:“怎么停下来了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如此……”胡安摇了摇折扇。 小竹在旁边沉默了一阵,随后走到众人身边伸手将人拦住:“众位叔叔伯伯,稍安勿躁……”时间过去,她也恢复了理智。虽然对于许宣的举动依旧很难理解,但是考虑到之前在庙会中,她偷了对方的钱财之后,对方居然没有计较。 因此也不算是坏人吧?而且还有白素贞……她既然没有反对,那肯定是有道理的。 纷乱的一幕里,白素贞去连脑袋都没有转动一下。除了伸手稳住琴嫂的身子,她的所有目光都落在许宣手中的刀刃之上,似乎是在理解着眼下的一幕。努力地要将许宣的所有动作都记住。 其实先前许宣的那一刀,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手术原本是存在于许宣口中的说法,只是在她这里被接受了。但是即便接受了,当这一幕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依旧有些惘然…… 这个同平素所知道的医理完全不同。居然要先伤人,然后才能救人么? 流了那么多的血……而且这个过程大概并不简单,从许宣额头细密的汗珠就能看出来。 ……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血慢慢的打湿了床榻。琴嫂的呻吟声已经开始气若游丝。 “谁来给我掌个灯?太暗了……”许宣偏头冲着身边的人说道:“时间不多了,如果耗下去,怕是要失血过多。” 他话音刚落,屋内陡然黯淡下来。夕阳在屋外,留下一抹余光。 “没、没灯灯油了啊……” 过得片刻,少女的哭声响起来,声音里遮掩不住的惶恐。 许宣的手猛然一抖…… 第349章乐莫乐兮(上) “糟糕了啊……” 屋内火光熄灭之后留下陡然的黑暗,视线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连带着人心头情绪都有了某个瞬间的迟滞。直到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白素贞才有些惘然的抬起头,虽然看不清许宣眼下的表情,但是…… 应该是狠狠地皱了下眉头罢? 无论是先前秦献南的冷嘲热讽,还是带着愤怒冲进屋里的人群,在许宣这里都没有造成太多的影响。一直以来,摒弃外物的干扰,专心于手头的事情,已经成了某种习惯。因此,即便先前人群里有人的拳头离他不过寸许,拳风都能够感受到的时候,他依旧能够平静地开口说话。 但是从容也只是表面上的,外科手术这种事情,终究是第一次。即便以他的心态,面对着一刀生、一刀死的局面,还是会感觉到压力——刀锋在人体内划过,任何差错都出不得。 面对吵吵闹闹的众人,秦献南厌恶的举动,他还勉强能够保证双手的稳定。但是火光熄灭之后的现实里,那双看似平静的双手终究还是抖动了一下。蝴蝶煽动翅膀造成的飓风,类似道理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去想,但是差错……却被放到了最大。 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琴嫂的呻吟几近不可闻,但是这并非值得高兴的事。 …… 对于白素贞而言,手术的概念理解得深一些,因此能够理解许宣话中的意思。一贯素雅的脸上,惊慌的情绪终于出现了。 “汉文?”女子试探性的说了一句。 “刀不能再动了,我看不见……该死!” 眼下平静的声音是做了一番极大的努力才说出来的,但是即便如此,某种无可奈何也无法按捺。紧张的情绪将他包裹住,这个同曾经面对的很多事情,都不太一样。并不是他的错,但是,却是他造成的结果…… 琴嫂的腹部血已经控制不住的涌出来,没有有效止血手段的时代,肆无忌惮的流血所代表的意义,只要想一想便能知道。 夕阳顽强地保留了最后的余晖,用来观赏或许可以——春日的暮色时分,青山绿水间的城市是极美丽的,当浮一大白,当写几首好诗。只是对于眼下屋内局面而言,却显得有些讽刺了…… 黑暗降临下来,随后化作人内心深处实质性的情绪,沉甸甸的压住。特别是在那边书生口中喃喃地落下一句“该死”之后,气氛陡然间朝最低处沉了沉。 有些事情……终究是仓促了。该有的准备,原本的蜡烛或者油灯,都应该确保没有问题的。 为什么忘记了呢? 许宣面色上流露出几许惘然,但后悔也已经是多余的情绪了。夕阳的光影透过门缝挤进来,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道明显金色的线条,有大滴大滴的汗珠正慢慢渗出来,被夕阳渲染成琥珀般的色彩…… “往左往右,或者拔出来……都做不到。”他看了白素贞一眼,素雅的身影在黯淡的房屋里,只能隐约见到一丝轮廓,但是终究还是让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 “要死人了么……”秦献南口中呐呐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即便是他,也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先前他对许宣多有奚落,讽刺的话语也说了不少,但是那些都是建立在一切平安的基础上的。虽然盼着许宣出岔子,被自己抓住把柄。但待到黑暗真正降临下来,那边书生手中的一丝微不可察的颤动,他发现心中翻涌出来的并不是幸灾乐祸。 更多的是惊恐的情绪…… “你不是会治么?你不是会么?啊?!”声音虽然压得低低的,但是歇斯底里的意味也很明显。 “先前若不是你们耽搁,手术的过程至少可以往前推一刻钟,那样的话,灯油是够用的……”许宣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虽然也杀过人,但是似乎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双手沾满鲜血。 有没有搞错……明明实在救人。 粘稠的血…… 但这个时候连摇头的动作都不敢有,轻轻的呼吸也不能有太大的起伏,因为任何轻微的举动,都可能对双手造成影响,进而让琴嫂腹中的刀锋偏离方向。 “眼下,已经迟了……” 秦献南表情怔怔的看这一幕,下一刻,才偏了偏头。 “混账……”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 很多时候,纨绔的说法大抵是对平素行径的某种总结。只是归根结底,这世上并没有纯粹的坏人。同情心或是对一些事情的不忍,是寻常的人心里一直保留的东西。 “怪我们……”胡安想了想,突然觉得手中的折扇有些多余。随后吞了吞嗓子冲身边的秦献南说了句:“这事莫非能怪到我们头上么?” 没有人回应。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下来了。 小竹目光呆滞了片刻,随后慢慢地矮下身子,蹲在地上用力地扯着自己的发丝。 没有灯油了,这个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好准备? 几缕发丝被扯下来,痛楚也显得不清晰了。 秦献南嚅嗫着嘴唇,随后咬咬牙。 “你们是死人啊?找火!!” 吼声并不能代替光亮,但是也惊醒了愕然人们,有人慢慢地朝屋外退出去。 “来不及了……”几乎在他的声音刚落下,那边许宣的声音便轻飘飘地打过来,声音里透着几分疲惫:“这里太过偏僻,即便离得近的人家,取了油灯或是蜡烛回来,也要耽搁一刻钟……支持不了那么久的。” “血很快就会流干,而且,即便她足够的幸运……我也做不到了。” 短暂的时间过去,稍稍适应了黑暗的环境,白素贞才注意到许宣凌空悬垂的双手。疲惫是因为坚持,坚持是因为…… 不得不坚持。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精神上的坚定并不能代替身体的本能。那双手终究会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汉文,你可以的。”素雅的声音鼓励了一句。 “我做不到了。” “你可以的。” “要和你说多少遍。” “妾身知道很辛苦。” “辛苦没有什么……” “汉文,你在害怕。” 白素贞的声音落下来之后,许宣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说道:“没错。” 声音才落下来,素雅的声音便压着过来了:“妾身陪着你。” “鼓励是没有用的……呃……” 黑暗里,一丝温暖托在他的僵硬的掌下,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温暖的声音。 “所有的事情,妾身都和你在一起。” 第350章乐莫乐兮(中) 素手轻巧却稳稳地托住许宣的右腕,看起来分明是柔弱的女子,这一刻做出的举动却仿佛惊涛骇浪中的磐石,将一些波澜狠狠地稳住了。 肌肤间轻微的碰触之中,传过来一些温暖。门已经被打开了,夕阳在这一刻彻底隐去,昏暗的天空保留了最后的一分亮色。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素衣和青衫毗连在一起的情景。 其实,相互靠近的东西远不止这些了。 “汉文,妾身的手是稳的。” 女子的声音空灵清澈,在许宣耳边响起来的时候,带着几许微妙的感觉。轻微的举动会对许宣一直保持的动作造成影响,但是在白素贞这里,因为平素做惯了针灸的,这个时候万分小心之下,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素雅的身影离得近了,属于女子的幽香似乎将血腥气息稍稍压了下去了。许宣偏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夕阳的残照的最后光景之中,她显得庄严而婉约。 觉得很美。 女子迎着许宣的眼神,鼓励地笑了笑:“你看……”素雅的眉头轻轻扬了扬,显得有些得意。 这些跳脱以及活泼的神态在白素贞这里很难见到,但眼下她就如同一个少女一般的,以这种方式传达了几许轻松和鼓励。她就以少女一般的俏皮,将许宣心头的某些阴翳悄然驱散掉了。天色黯淡,夜风微凉,但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温暖却还带着几许光明。 不放弃,就是有希望的。 理解了女子温润的眼神里传来的意思,心中最后一丝忧虑慢慢消去——有些时候,有些人,就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即便所做的举动看起来很微不足道。 只是……鼓励终究是鼓励,血依旧在流着。有人出去寻火了,但是眼下这远远不够应付危机。若要最终解决问题,还要想出其他的办法。 他轻轻的出了口气,将一些凌乱的思绪稍稍收拢。 “方才的一刀,我及时稳住了,应该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但是不能乱动……我需要火光,足够明亮的火光……十息的时间就可以了。”许宣偏偏头,目光落在屋内的众人身上。 人群静静的看着他,依旧沉浸在先前的惊慌之中。 “太紧张了些……” 许宣笑着看了白素贞一眼,随后说道:“办法是有的。” 情绪恢复了平静,思路就开始重新出现了。 “火折子……” 那边秦献南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声音转大:“对了,用火折子。” 只是他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那边许宣的声音就紧接着响起来:“不够,而且……你带了火折子么?” 秦献南微微怔了怔,随后急忙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有、有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确实不够亮啊。” 所谓火折子,便是眼下常用的点火工具。以藤蔓、棉花、芦苇缨子等物浸在水中泡浓,然后取出捶扁,晒干之后加上硝、硫磺、松香,樟脑等易燃物,混合多种香料而制成的。最后折成长扁筒或拧为绳,夜晚需要用的时候取出一晃即燃。作为易燃物的一种,在眼下的时代都是有钱人家所必备的物品。 火折子被秦献南点亮,晦暗的屋内出现一星火点,如同香火的尖头。 许宣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亮度自然是不够的,不过……”声音说到这里,开始变得轻松起来:“还有酒。” 制酒的过程中处于疗伤的考虑,倒是专门做了一批度数比之“徽酿”还要高上一些的酒。纯粹用作伤药用途的酒水,用来喝或许味道不够,但是今日因为要做手术需要消毒,他特地带来了一些。 “酒能点着么?开什么玩笑……” 以眼下的认知而言,酒液中大部分的构成也只是水,虽然喝起来味道有些不一样。 “哪里那么多废话,照做便是了。”许宣声音静静地说道。 那边秦献南看了他一眼,随后木木地点点头,伸手取过桌边的酒坛子:“这个、怎么用?” “找快破布……没有的话就用衣服……” 秦献南四下看了看,果然是贫寒的人家,即便一块布头也很难找到。时间过去,也没有办法再拖延了。随后一脸不甘地将身子光鲜的袍子脱下来。 “这个样子,有些斯文扫地啊……”一边说着,一边将酒业洒在衣服上。 许宣微微颔首:“点吧。” 火折子的火星溅在被酒水打湿的衣服上,黯淡的屋内有灯火开始升腾。升腾的火光映亮了众人留有余悸的脸庞。 酒水,真的是能够点燃的。当然,同认知的颠覆相较,更多的还是喜悦。 “噫!” 人群开始欢呼起来。胡安伸手在秦献南的肩头拍了拍。白素贞也笑着朝许宣看了一眼,随后注意到许宣的眉眼间依旧有些凝重。 “怎么了?” 许宣目光盯着跳跃的火光看了一眼,有些沉默地摇了摇头:“亮度不够……” 轻轻的声音伴随着火光,如同闷锤一般敲在人的心头,四下登时静了下来。人们的脸上欢欣的表情还来不及褪去,胡安表情愣愣的,搭在秦献南肩头的手猛地捏紧。 “嘶……” 吃痛的声音。 燃烧的衣物聚拢了一篷火光,橘色的光芒将屋内人、物的影子凌乱地打在空空如也的墙壁上。巨大的落差,让人的心绪有些轻飘飘的——明明还在亮着的火,却落下黑暗的感觉。 才升腾起来的希望,顷刻间被浇灭。人们的心情朝低谷降下去…… 小竹蹲在地上,贝齿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背,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就这样了么?” 秦献南伸手朝许宣指了指:“本少爷的衣服……白烧了?” 白素贞感觉书生的右手开始有些颤抖了,微微的抖动传来之时,她努力的将自己的手稳住,将对方颤抖的情绪包容在自己的安宁温婉之中。 “汉文~~” 书生沉默了片刻,紧皱的双眉陡然间松开:“镜子!” 白素贞稍稍愣了愣,随后意识到什么,素雅脸上露出一抹喜色。 “镜子?”那边秦献南怔了怔,有些不解其意。 “镜子能够反光,能够照到腹中,小竹……”他说着,目光朝一边蹲着的少女望过去。 小竹闻言稍稍抬起头,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将脑袋埋在双手之间,终于哭了出来。 许宣闻言怔了怔,随后目光朝身边的白素贞看了一眼“呵”地笑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落寞。 眼下铜制的镜子,严格说起来,算是奢侈品的一种。在家境好的人家那里,或许是日常所需,只是贫寒人家还是很少见到的。平日里若是梳妆打扮,也只需要一盆水就能够解决问题了。 “没、没有……”少女低低的呜咽声,显得伤心欲绝了。 这个时候,胡安在人群的前方,偏头看身边的众人一眼,迟疑了片刻,随后伸手伸到怀里…… “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能不能用?”一柄巴掌大的铜镜随着他的声音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读书人身份,让他很多时候比较注意仪表。发型或是丝巾之类的,轻易是不能乱的。因此怀里时常会揣着镜子,瞅着四下无人的时候照上一照。这个时候在人前拿出来,其实有些尴尬。但是这个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竹的哭声陡然止住,那边许宣的目光投过来,认真的看了看胡安手中的铜镜,又“呵”地笑了一声。不过声音里的意味同先前自然有些不同了。 秦献南瞥了胡安一眼,随后说道:“如果不够的话,本少爷这里还有……” 没有一次,觉得伸手从怀里掏东西,会这般惊心动魄。 火光照在许宣的脸上,他偏头同身边的白素贞相视而笑。 …… 铜镜的反光比起后世的镜子而言,要差上很多。但这时候,两柄铜镜折射出来的光芒交合在一起,足够看清一些东西了。 “稳住。” “手不要抖啊。” “往上推一点,对、对……可以了。” 秦献南和胡安站在病榻之策,面色有些苍白。秦献南离得远一些,而胡安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上,这个时候更是半点血色都没有。 人腹内的东西…… 啧,怕是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好再吃肉了。 简陋的屋内,众人双手紧紧地握成拳状,紧张而期待的望着病榻的方向。许宣低着头,不断有汗水从他的脸颊上淌过。过得片刻,白素贞拿了帕子将眼角附近的汗珠稍稍拭去一些,不至于影响到视线。这个过程中,先前的衣物烧干净了,又有人将自己的衣物脱下来投入火中。 手腕轻轻用力,刀锋将一些东西化开,心中才觉得有些踏实的感觉。 “阑尾……好了,全部切掉了……”许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将切下的阑尾小心的放在一旁依旧准备好的盘盏之中。 “这个就是……”胡安凑上来看了一眼,随后脑袋一偏“呕”地一声吐了出来。秦献南怪叫了一声,身子朝身边让了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你吐本少爷身上了!” 白素贞素雅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是依旧强忍着心中的不适,仔细了看了看盘盏中摆放的阑尾。 稀烂的一团……就是这个东西,带来的痛苦么? 许宣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用衣袖将脸颊的汗渍稍稍拭去,随后目光落后琴嫂的腹部伤口处。 下一刻,心情又猛得提起来。 “怎么止血啊?” 白素贞闻言,身形猛得一呆。 “若是皮外伤,妾身倒是有办法的,眼下腹内的伤口……”素雅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犹豫。 一波三折的过程之中,到得这个时候,才觉得,依旧没有平息的可能。 不能止血,那么最后的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都到了这一步了…… 功亏一篑? 许宣双目紧紧地闭起来,表情有些不甘。但是有些事情,已经尽力最大的努力。只是依旧什么都不能改变么? 下一刻,有声音从门口屋门的方向传来。 “有办法的。” 许宣猛得睁开眼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第351章乐莫乐兮(下) 人群稍稍让开一道缝隙,许宣的视线随后落在门口的地方,就能见到来人了。 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人。 衣服燃烧泛起的焦糊味道眼下弥漫在整个房屋之内,接着将熄未熄的光芒,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方元夫一袭青衫,在那边冲许宣拱了拱手,随后穿过人群走了进来。 许宣同身边的白素贞对视一眼,随后才疑惑地问道:“方兄?” 所谓巧合,很多时候都是让人没有准备的惊喜。但是这个时候惊是有了的,只是…… 他先前说的有办法,是何意思? 这般想了想,并没有收获,但眼下只是见到方元夫的身影,许宣的心中却没有来由得有了几分踏实的感受。 也挺奇妙的。 “方才路过街头之时听闻有人要寻你的麻烦,我恰好路过……”方元夫说着目光瞥见一旁的秦献南,随后走到病榻之前,皱着眉头望着妇人小腹处的伤口。虽然有些不解其意,但是先前他已经问清楚了事情的缘由,眼下的局面,似乎是许宣在替人治病。肠痈这种病需要如何来治,方元夫并不知晓,但是既然许宣在做这些,就如同曾经一样,觉得是无条件支持的。 有的时候,信任或者默契都不需要用言语来说明, 屋内的火光终于熄灭了,方元夫回过神来:“看来……在下来对了?那么、需要做到什么程度?” 黑暗中,许宣伸手在琴嫂的小腹处压了压,粘稠的血液还带着身体的余温:“不需要太久,一盏茶的功夫……当然,如果能多一些时间,自然再好不过了。” “如此……”方元夫点点头,朝病榻之上的琴嫂轻轻地说道:“得罪了。” 话音落下之后,他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妇人身上重重地点了几下。应该是下了气力的举动,戳在人的肌肤上发出几声沉闷的响声。 伸手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许宣带着几许惊讶的声音响起来:“你说的办法便是这个么?胡闹……她已经快昏厥了,你居然的力气又这么大……呃。” 按在伤口处的手似乎能感觉到血液的流淌明显放缓,许宣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事情,当真是不可思议。 “截穴……” 白素贞在一旁轻轻地点点头。 “这个、有科学依据么?”许宣皱了皱眉头,偏过头在女子耳边轻声问了一句。 白素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习武之人的应急手段罢了,若是在短时间的将血止住,大抵是能够保证效果的,随后自然还要辅以药物。”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将许宣从短暂的失神里拉了回来:“汉文,接下来要做什么?” 许宣愣了愣,再一次意识到,眼下所说的武学同后世的花拳绣腿的表演之间有着某种极大的不同。 看来有些东西,自己还是小看了。 “清洗伤口,然后缝起来……” 高度酒滴在琴嫂的伤口处,相较于之前刀锋入腹的疼痛而言,此时的感觉又是另外一种。已经临近昏迷的琴嫂,浑身猛得抽搐起来。 阑尾的切割严格说起来,算不得大手术。只不过眼下在简陋的环境里操作起来,显得有些骇人罢了。血染红了半张卧榻,但是其实也并不致命,在方元夫用截穴的手法将穴止住之后,事情就顺利了很多。 而这个时候,取火的人们终于回来了,五花八门照明之物。蜡烛、油盏,甚至灯笼也有一只。简陋的房屋之内,明缓缓地到处都是火焰。 火焰里,人们的视线再一次落在许宣的身上,那边书生在光芒里……穿针引线? “汉文这是要做什么?”方元夫不解地问了一句。 这样的问题,并不需要特别的回答。因为随后许宣的举动就说明了一切。 火光跳跃间,人们的表情狠狠地怔了怔。原本的将那个叫“阑尾”的东西切掉就已经很出人意料了,但是许宣这个时候的举动,将人们心中的骇然引到了更高的地方。 他居然将琴嫂小腹间的伤口缝补起来……针尖刺入血肉,会发出一声轻响,随后扯着线头从另一段穿出来。 仿佛先前所有的波澜,都在为这一幕铺垫着。 有种认知错乱的感觉。 那可是人的皮肉,居然能像缝衣服一般来做么? 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的事情,但是眼下又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一幕。 嗓子微微有些干涩……惊骇之余,很多人的脸露出肉痛的神情——那根穿入血肉之中的针,仿佛就像自己身上一般。 “我决定……”盏茶的时间之后,书生缓缓地说了一句:“我决定打一个蝴蝶结。” 线头随后被剪去,生疏的手法里,总归是将事情划上了一个句号。 随后许宣在掩映的灯火里“哈”地笑了一声,随手拍了拍方元夫的肩膀。朝前跨出一步,身子一软,方元夫眼疾手快地将他一把扶住,才不至于倒下去。 “哈……”他又伸手在方元夫的肩头拍了拍,轻轻的笑了笑,随后就有些抑制不住了:“哈哈……” 笑声显得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所有的波澜渐渐平复下去,到得眼下,就是自然而言的表现了。 琴嫂依旧躺在那里,表情上的痛苦还在,但是身子的颤抖已经明显平缓下来。 “手术的效果不会立刻显现,但是这样之后,若是不感染的话,那么就算是熬过一劫了。但是如果感染……”许宣终于止住笑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希望吉人有天相罢。不过,眼下的气候……问题不大。” 四下里静悄悄的,随后人们意识过来,互相看了看。随后…… “轰……” 气氛经过长时间的压抑,到得此时仿佛炸开一般。 那边外衣已经脱掉的秦献南兴奋地将胡安抱住。斯文扫地的举动里,胡安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后手中的扇子被扔在一边。 小竹在床边站着看了一阵,眼泪又一次忍不住流出来。 “成了、成了!” 掌声、欢呼声…… “嘘,病人需要休息。” 许宣冲人群比划了一个口型,这个时候,俨然医生一般了。 人群陡然的安静里,他转过身,冲方元夫笑了笑:“幸好你能来。”说完之后,又朝远一些的白素贞看了一眼:“幸好有你在。” 白素贞将琴嫂脸颊上的冷汗稍稍擦去,闻言又冲许宣抱以一个温暖的笑。 “所以说,真他妈的好。” 他转过头,冲所有人笑了笑。 第352章春暖花开时(一) 眼下看来算是成功的手术,其实远不如表面那么简单,虽说表面上其实已经不简单了。 人群带着古怪的情绪慢慢散去,但是所见到的一幕,必将在他们心中留存很久。一种奇怪的治病方式所留下的东西,肯定也不会简简单单就告一段落的。但是造成的连带影响是好是坏,这个时候也还看不清楚。 他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漫天的星斗将光芒打下来,篱笆的院落之外,春夜的风时时拂过。手已经洗了几遍了,但是总觉得血腥气息还在。门在他身后打开又关上,古旧的声音里,白素贞走出来,伸手理了理鬓发,看了他一眼说道:“已经睡下了。” “都睡下来了?”他点点过头,淡淡地问了一句。 “这些日子,小竹也累得不轻,总算能够安稳一夜了。倒是……多谢汉文。”感谢的话从白素贞口说出来,显得真诚。 他偏偏头,目光重新望向头顶的夜空:“呵。” 感觉到女子在自己的身边缓缓坐下来。 “今日妾身算是领教到了,原本其实已经想过这样的一幕,想着汉文你口中所说的手术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来完成。虽是想过的,但是待亲眼见到,还是觉得同想得不太一样……要将人的身体剖开,这个过程里还不能出错。妾身方才的时候想的最多的,便是汉文你到底是在杀人还是在救人……” “那么……被吓到了?” “倒不是吓到,只是觉得、觉得……”话说道一半,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毕竟人不是牲畜,杀鸡、屠狗、宰牛之类的举动用在人的身上,虽然知道是在治病,但接受起来依旧有些困难。但是随着手术效果的显现,这些话都是不好说出口的,于是笑了笑:“对了,你为什么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 “你对人身体内的情况似乎很了解。” “基本的生理知识罢了……”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先前,其实要谢你。”他说完之后,迎着女子疑惑的目光笑了笑:“你的手很稳,确实的……” 没有白素贞的那一下帮助,或许失误就已经出现了。那么原本的救人举动,就会被当做害人来理解。如果不是白素贞那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那样所造成的某些严重后果……自己的心中或许也会过意不去。 “白日里,不该同你生气的……其实,妾身很少生气。”沉默了一阵之后,白素贞抱着膝盖,这般说道。 “那么,你是在道歉了?”许宣偏过头,见到女子的面容上几分一闪而过的局促,随后说道:“原谅你了。” 对视的眼神因为说话双方的情绪,起了一些波澜。夜里的春风吹过来,心情仿佛被吹皱了一般。随后躲闪了一下,一齐去看那头顶璀璨的夜空。 其实看过很多次的夜空,也没有什么特点,但是这个时候,却觉得似乎很美丽。 二人在石阶上说话的时候,远离篱笆院落的地方,秦献南将身边的下人踹了一脚,口中骂骂咧咧。 手术结束之后,先前安排的下去的事情终于开始了。一群下人带着人过来找麻烦,人证、物证之类的,所想的便是将许宣的举动定义为害人,然后抓走送官,或是搞臭掉。 但是下人们“义愤填膺”地冲进来之后,所面对的是所有人古怪的眼神。秦献南觉得索然无味,随后就将人打发了。 这个时候夜风吹过来,他身上穿了一件单衣,觉得有些冷。 “胡安,我们是不是显得很弱啊?”迟疑地朝身边的书生问了一句,还不等对方回答,又接着说道:“这个不像我们啊,本少爷什么时候开始做好事了?” “终究不是坏事,琴嫂可以活下来……”胡安想了想,口中说道:“虽然对手术的效果在下还是持着怀疑态度,但是听他的说法,似乎有几分道理。” “你不是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么?” “终究是说法而已。” “啧,受不了你们这些读书人。” 胡安摇头笑笑:“但是那个时候,毕竟比较危险……我们做的事情,这件事终究不算错。” “很丢脸才对,随身揣着镜子这种事……还以为很少人会做。” 秦献南的话让胡安脸色一窒,随后露出几分恼火的神色:“救人,那是在救人……” “说的也是。”秦献南咂摸了一下,朝前又走了几步:“只是,我们是坏人……总不能就那样放过许宣吧?” “在下可是行善的。”胡安摇了摇折扇,口中问道:“你准备怎么做?” “听说那个许宣已经提亲了,今日你也见到了,他同那个白大夫不太正常啊。摸了手……” “那是因为情况紧急。” “本少爷不管,这事……可以搞大的。好事总不能全让他占了罢。” 声音碎碎地朝远处走去,下人们跟在身后。 “不过,偶尔做点好事,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你说呢?胡安……” “在下常做好事。” “嘁。不过,我好像不太讨厌他了。” …… 时间流逝,初春的天气变得更加温暖了,春雨落了几场,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晴好时光。岩镇郊外踏青的人们时常举行一些活动,文会、诗会之类的就在各种类似的场合里不断上演。同衣、食、住、行相同的,这些活动也是读书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之一。 许宣并没有参加类似的活动,虽然黄于升以及曾经的范阳过来邀请了几次,但是他正被一些烦心的事情所困扰,随手就打发了。 阑尾炎的手术在岩镇刮起了一股议论的热潮。对于他以一种骇人的方式治好了肠痈,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同以往不同的是,这些议论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掉,反倒是变得更加激烈了几分。评价自然是褒贬不一的,但是要细究起来,总归是负面的多一些。 那哪里是治病?分明就是杀人了…… 原本许宣所想象的会有人找上门看病,挤破门槛的情况也没有出现。眼下的时代,对于一些新生事物的抵触力是很大的。这既是文化、传统以及制度造成的结果,也是人心中对未知的恐惧所体现出来的东西。 开刀治病,终究不能算是正途。这段时间,许宣算是成了整个岩镇乃至徽州府医者们批判的对象。寻常人对医生都是信得过的,自然也就不会真的让许宣来治病。这样的结果在一方面让他感到轻松的同时,也会令他觉得有些无言。 但是无论如何,琴嫂的病确实一天天好了起来。说起来,也算是吉人有天相了,许宣原本所担心的伤口感染并没有出现,倒是让他松了一大口气。 支撑着手术这项医疗手段的,是复杂的人体和生物学知识。眼下的时代,根本没有普及和推广的可能。因此,他所做的事情,也是偶然的情况罢了。这一次的成功有很多的侥幸在里头,如果再来一次,并不能保证能够做到。当然,原本就没有打算在杏林之中混迹,因此眼下即便被所有医生大夫排斥,对他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所烦恼的事情是因为他结婚的准备中出了状况,那边许家有些不待见他了,甚至隐隐还对于亲事做出了反悔的姿态。 其实也不算太大的问题,大概是许家那边觉得在手术中他同白素贞走得太近了,因此产生了一些想法。说到底,也肯定是许安绮的意思。 她作为一个少女,在很多事情上行进退有度,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唯独在感情上,并没有那么豁达——其实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有多么的豁达。许宣的提亲在她看来已经很过分了,但是奈何许安锦是她最亲近的人,因此以极大的忍耐承认了现实。但是并不代表她能够容忍所有的事情。 “许公子啊,呵呵,你来了啊。” “秦献南,我告诉你,你完了……” “你在说什么啊?对了,今日有个诗会,听说你是大才,不妨同去。” “妈的,你再逼我!” “好、好、好……补偿你,这事我知道错了的,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 事情的始作俑者,不用太费心就能知道,但是当许宣找上门去之后,所进行的就是这样的对话。对方一副“我知道错了”“我承担后果”之类的态度做出来,终究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并且,秦献南作为纨绔,恶行是有的,但是那日琴嫂家的一幕,也能让人知道他本性并不坏。这个时候姿态摆的低,也确实没有再将许宣当做敌人。至于对许家的通风报信,不过是对方在一些事情之上的小小报复罢了,算是恶作剧的一种。 虽然看似岩镇,但问题或许不大。毕竟眼下的时代,即便在独立的女人,在婚姻的事情上也不能太儿戏。眼下许安绮大概也是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一下个人的不满,让许宣意识到严重性,为以后的事情做一些预警罢了。这方面的心思,许宣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她已经答应了提亲,对自己本又没有恶感,那么终究还是会走到那一步。 但需要时间。 第353章春暖花开日(二) 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人们褪去了冬日厚重的棉衣,穿着春衫行走在街头巷尾,总觉得几分轻快。 二月的第五个清晨,严知礼站在县衙的后院里,望着一庭院的花草,表情平静。这些前任知县留下来的东西,到得春日里,焕发出了盎然的生气。整个后院里因此变得很热闹了。蜂、蝶之类的昆虫时时飞舞,花香阵阵袭来。 “这些……”严知礼看了看,随后摇头笑笑:“搬走。”他说完之后走到书房的地方,将门紧紧关起来。 衙差们面面相觑一阵,随后沉默中开始忙活了。 显然,这新来的父母大人似乎并不好伺候,日子怕是难熬了。不过终究是任职官府,说出去也是有脸面的,除了心中暗自腹诽,该做的事情自然还是要尽心尽力。 与此同时,有些事情随着严知礼的到来,很快在岩镇传开。 …… 许宣搬了椅子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身边几本线装的书籍散乱地摆着。前世已经有过接触的知识,到得此时系统地复习了几遍也已经足够应付简单的经试,剩下的便是要看临场的发挥。 这些日子里,临仙楼的重建计划已经准备完毕,正式动工大概便在这几日。配套的发展方案,服务模式,以及基础设施建设之类的,随后都会慢慢变做现实。 而对于农业的改革也只能不疾不徐地来做,富山那边似乎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简单地写了几个想法和计划,让人送过去。那边大概随后就会亲自过来和他谈了。 有时候他会想一想,刘守义是不到了京城,信是不是送出去了。对于这些想法,他是有些信心的。毕竟是用能够改变格局的粮食作物的消息换来的机会,刘守义不可能不重视。这样之后,对方就会看那封信。而只要看了,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更多的心思其实花在人力拉车的工作之中。有着赵家父子牵头,加上一些匠人们的配合,总算有了一些头绪。这个过程中的保密过程,其实也不复杂——将整部车的拆成单个的零件,将木匠也分成几波,尽量做到彼此分割。能够确保一定程度的互不干涉,就已经够了。 原本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来的。但是随着严知礼方来岩镇赴任,就流传了一些消息。这新来的县尊大人似乎是一个严肃的人,在不少场合都留下了“如果读书人不务正业,那么就会被取消掉随后的考试资格”的说法。 说的话或许不会这么正式,但是内里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很多准备科考的书生倒是因此紧张了一阵,所谓的“不务正业”到底要如何解释的问题让他们觉得困扰。逛青楼、喝花酒,这些算不算?如果算的话……至少试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大概会很无趣了。 只有许宣知道,这个是冲他而来的…… 他眼下的很多举动里,读书科考反倒是排在最末的地方。更多事情看起来确实不是读书人该做的,但那些事情,在他而言也很重要,没有放手的可能。对方大概已经清楚这一点。 原本设想过很多的可能,但没有想到,严知礼才初来乍到,就表现出如此赤裸裸的敌意。 于家的影响力啊…… 他将书册挡在脸上,整个身子朝身后瘫过去,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整个过程中,他其实根本没有坐在椅子上,身子保持了凌空了一寸的距离。并且也没有表面上看似那么轻松——腿部的肌肉一直在颤抖,显然坚持得有些辛苦。 过了一阵,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随后将手中的书册合起来。方元夫点穴止血的一幕,终究让他下定决心,正式地接触一下所谓的武学。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武林高手……就当强身健体了。 老九留下的书册里面,记载了一些可供研习的手法,似乎是某种功法。不过练了一些时日,除了精神好了一些,也没有特别明显的效果。当然也知道,习武这种事情并非一日能建功的。原本他准备让方元夫帮忙看一看的,但是对方在知道是老九留下来的东西之后,就一个劲的摆手。 “这个算是偷师了……不好的。” 习武之人总有着一些古怪的坚持,也只有这些原则性的东西能够支持着他们走下去。都是可以理解的,许宣也不曾强求。不过之后的过程大概就需要自己来摸索了。因此有时候对那个或许已经远在京城的师父颇有些腹诽,觉得对方太不负责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好像还没有正式拜师。 随后不管这些,他眼下所考虑的是严知礼的另一项举措。三日之前出了通知,对方准被在岩镇这边举办一场“文魁****”,比较官面的说法是试图继续着刘守义重视文教的举动。时间是五日之后的晚上,整个比试之中的花费全部由官府承担。十里八乡,这个消息不消多久就传遍了。 对于这样的举动,各方面都是支持的。在普通人这里,有比试就有热闹可看。而对于商贾之家而言,这过程中若是出现一些可造之才,又是家境贫寒的,那么就有投资的可能了。对于官府,自然是提升政绩的好事情。不过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虽说是简单的比赛,但是却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带上了十足的烟火气息。这几日岩镇的读书人们摩拳擦掌,都有些跃跃欲试。 原本这样的活动,许宣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严知礼或许不会让他参加科举的可能,让他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因此也想去同对方见上一面。 若是对方想在比试中让自己出丑,应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他虽然很少参加诗会、文会,但是诗词文章之类的东西都已经写出来了。即便要做八股,心中已经打好腹稿的就不在少数。 总之,这个过程或许不会很愉快,但自己已经决定要去了。 谁怕谁呢? 第354章春暖花开日(三) 五日的时间一晃而过,生活保持的本来的面目,偶尔有些小波澜。比如他每日去许家报道,但那边似乎铁了心不见他了。另外的,便是对于之后同白素贞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相处,其实也还没想好。 老实说来,事情同他想象中的发展过程不太一样。原本以为能够放下的东西,终究还是以一种古怪的形式摆在他的面前。他时常会记得那样一个场景里白素贞的素雅的双手上传来的力量。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女子的怒火,让他觉得,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答应救人。归根到底的原因似乎很简单,简单到让他不愿去想。 他在家的时候,白素贞会上门来求教——关于手术那边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但是这些并不好教,关于人体的构造,在这个时代同一个女子说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另一方面,白素贞似乎已经在准备着牛痘的事情了,说话间隐隐透露出一些信息。似乎将这件事情做完,她便要离开岩镇。 剩余的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还早。对于她的举动,许宣是敬佩的,因此能够帮忙的地方,也觉得不应该推辞。 二人的相处之间就这样平淡,其实很多时候,平淡的过程里才会沉淀出一些真实的东西。他和她都已经能够察觉到,但也没有刻意去阻止。 就这样,二月十号就到了,他觉得应该过去看看了。 所谓的“文魁****”。 …… 许家很忙碌,每年的开春,总是有很多的事情。但是因为许家眼下在徽州墨业之中的地位,因此忙碌较往年更甚一些。关于先前许家的掌柜遇刺的事情,一直在追究,但是到得眼下也还没有什么结果,很多人都已经不抱希望了。不过在许安绮心中并没有放弃掉,只要执着去做,她相信总会有些收获的。 有些事情,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做。 但这些日子,其实也有些憋闷。对于许宣的某些教训举动,暂时还不准备结束,但是有时候也会有些想念。想一想对方时常让人哭笑不得的说话方式,想一想他那种有些古怪的云淡风轻。总有一刻,会觉得很想见到他。 但是即便如此,对方每日前来的时候,她依旧躲避着。只是会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少女就在自己的偏执里,纠结着每日的生活。 好在能够忙的事情实在不少。 午后的时光,她在桌前写写画画,一些摊开的账册里面记载的都是些让人高兴的信息。随着整合的不断深入,徽州墨业已经开始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彼此之间消除了市场隔阂,因此摆在人面前的就是巨大的利润空间。这些随后就会转化为实质性的收入,想想就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鸟儿慵懒的鸣啭自窗外传来,一直重复着这个过程。直到某一刻,屋门被人推动,她方才将笔轻轻搁下。 许安锦捧了一盏清茶走进来,春日的午后会有些困倦,如果不想去睡觉的话,那么喝一杯茶醒醒神。这也是一直以来都在做的事情。 “他方才又来了。”许安锦将茶搁在桌上,随后拿起桌上的账本随意的看一看,这些日子耳濡目染,也能看懂一些了。 “哦。”许安绮捧着脑袋看了一眼窗外的草木,枝头新绿新绿的嫩芽在日光下显得可爱。 “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哦。” 简单的对话之后,许安锦走到许安绮伸手双手压在她的肩上,慢慢的将矮下身子,凑到少女的耳边:“他说……” 少女闻言,偏了偏头,细微的动作里,自然代表着她心中某种同表面的满不在乎迥然不同的情绪。。 “嗯,反正你不想知道。”许安锦笑了笑,随后直起身来。 许安绮微微怔了怔,随后反应过来,伸手朝许安锦的腋下挠过去。 “啊~~~饶命。” 屋里传来惊叫声,打打闹闹的声音随后伴着跑动响起来。 “姐姐啊……” “我说、我说……快放手。” 少女对着姐姐露出一个可爱的威胁眼神:“快说。” “呵,今晚的文魁赛,他说要去看看。” 先前的一番打闹,许安锦猝不及防,被狠狠地挠了几下,这个时候揉着小腹,气息还不曾平复下来。在床边坐下来的时候,对面的地方少女撇撇嘴:“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以他的才华,若是写出诗词文章来,肯定会很好的罢?真不想看?” 许安绮沉默地随后站起身快步走到床边,用被褥将自己的脑袋埋住,过了半晌声音才闷闷地传来:“不想。” 明显是赌气的声音,让许安锦不由有些莞尔。 “这样下去总也不是个事的,既然已经答应下来了,终究需要面对。你要怎么收场啊?他……毕竟是你相公呢。” “谁说的?谁说的?”少女闻言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打了一下身边的许安锦:“是你相公还差不多。” “呃、本来也是我相公。” 随后二人对视的一眼,才一齐将脑袋转开。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的半晌,许安绮轻声地说道:“要不我们也去看吧?” 话音才落下来,那边许安锦的声音立刻就响了起来:“我去准备化妆。” 语气里的迫不及待无法遮掩。 “……” 夜幕徐徐铺开的时候,人们早早的用了晚膳,随后呼朋引伴,相邀朝玉屏楼的方向过去了。既然要举办“文魁赛”,那么场地也不能随意,因此要作为眼下徽州府最好的酒楼之一,玉屏楼算是不错的地方。当然,若是临仙楼不曾被大火焚毁,那么或许更适合一些。 在赵大宗家里将人力拉车的方案做了最后的修改,许宣随后径直到了玉屏楼。春暖花开的时节,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清香。烟霭从周遭的山间弥漫过来,带着水汽,沁人心脾。 书生士子们已经准备好了,带着自信或者不自信,纷纷朝玉屏楼而去。他混在人群之中,心态还算从容。 反正是去看热闹的,也不用担心什么。 若是真遇到什么事情……嗨,哪里能遇到什么事情呢? 第355章春暖花开日(四) 春日就应该有春日的模样,无论前世今生,这都是他喜欢的时节。主要是在他的那个时代,女孩们的花枝招展就是从这个时节开始的,眼下倒是见不到了。 “文魁****”,毕竟是比赛,因此也终究需要比赛的气氛。考虑到可能会出现的众人齐聚的场面,玉屏楼今日已经为“文魁****”做足了准备。一楼原本的隔间已经全部拆除了墙壁,装饰成一个庞大的类似会场的场所,足够容纳百人了。另外的便是楼前的空地也被利用起来,摆开了坐席供人歇息闲坐。玉屏楼会提供酒水、瓜果之类的。至于瓜子、花生倒是没有,毕竟不是看戏,一些严肃性还是需要保证的。 小二们来往迎接着宾客,殷勤的笑容里,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能够进到玉屏楼里的除了来参加比赛的书生士子之外,其余的都是有些身份的人,或是巨商富贾,或是达官贵人之流。以许宣的身份,虽然并没有功名的,但是因为写了写诗词文章有了一些名气,也总归能坐到里面去。 “许公子,里面请。”报上了身份之后,玉屏楼的小二忙不迭地将他迎进去,许宣点头道谢之后。倒是不曾在注意到,身后的小二冲同行递过去一个眼色。那边急急的离开了。 许宣走进酒楼,古色古香的装饰,一些名人的字画挂在两旁的墙壁上,灯笼一连串的挂过去,确实显得有些典雅。一些书生拿着纸笔在讨论着什么呢,争执的声音偶尔传来。有相互之间并不认识的,也通过这样的机会自我介绍一番。 朝里走了不多时,对面丁正远远的迎了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袭长衫,显然也是精心打扮过了。过来之后冲许宣拱拱手:“许公子来了。” 许宣偏头朝他看看,他这边前脚才到,那边登时就知道了,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有影响力了。 “呵,丁掌柜,今日可是热闹了,恭喜。” “嗨,许公子哪里话……里边请。”丁正将许宣引到楼里,随口问道:“许公子可是来参加比试的?” “过来看看而已,我不太懂这些,就是凑凑热闹罢了。”一边朝里头打量,一边这般回答到。但是在他而言是一些大实话的说法,听在丁正耳中,却觉得有些谦虚的太过了。 古怪地看了一眼许宣,随后说道:“今日可是机会,若是得了严大人的关注,随后的考试大概会轻松很多的。”他伸手在许宣肩头拍了拍,俨然一副长辈的模样:“倒是等着许公子出彩了。” 许宣摇头笑笑头,心说我给严知礼留下的印象已经足够了,这样的场合对方不给自己找麻烦就是一件万幸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自然也不会点破。 虽然在先前的争斗之中,同玉屏楼闹得有些不可开交。但是临仙楼大火那日,丁正的表现也算挽回了一些东西。眼下许宣的身份,功名都没有,对方百忙之中既然抽了时间亲自来招待自己,也算得上做出了姿态了。自己也没甚好计较的。 同丁正交谈的过程中,不远处有个书生打扮的人一直注视着他,许宣冲对方微微示意了一下,那边笑了笑,走开了。 参加比赛的读书人此时几乎要将席位坐满了,只是贵宾席还是空着,在这般场合里,大人物们的姗姗来迟也是已经一种约定俗成的事情。 注意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但更多的还是陌生,严格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的读书人。相较于去年的“桃李园文会”而言,这一次的人数要更多一些。从人数来说,也能感受到徽州府这边读书风气的繁盛。很多读书人不是本地的,因此提前几天就过来了——新来的县尊到底是怎样的风格,也需要提前知道,方便在随后就要到来的童试里投其所好。 “许宣?”身边传来声音,他转过头去,先前注意过的那个书生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许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边自我介绍道:“李毅。” 想了想,没有什么印象,因此也只是伸出手去:“你好。” 叫李毅的书生对于许宣的动作先是有些不解,但随后还是也将手伸出来,握了握之后,说道:“听说你的诗词写的很好。”或许是因为年轻气盛,或许有些别的原因在里面,总之李毅话语中带着几分明显的古怪。 “是么,听谁说的?” 话说到这里就无法继续下去,那边又朝许宣笑了笑,随后离开了。 身后许宣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皱起来。虽然对方面带着笑容,但是从始至终,他都能感受到几许若有若无的敌意。 之前又不认识,没有什么印象……倒是有些想不通这敌意的来源。 “汉文,你来了。” 正疑惑间,身后有人在喊他,他转过身去,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黄于升的臭脸就在他眼前了。 “居然能见到你,日头打西边出来了么?”这般说着,随后脑袋朝身后偏了偏:“范阳,你看谁来了,肯定想不到罢。” “汉文?”那边传来一阵惊喜的声音,视线里,多日不曾见到的范阳冲许宣拱拱手,依旧是翩翩公子的模样。许宣很少出入这样的场合,这一次居然能够见到,他自然是觉得有几分意外。 同黄于升一道前来的,还有他那爱凑热闹的妹妹。叫黄樱的少女,今日依旧是书生打扮,不过比起初次见面,乔装的水平提升了很多。 随后许宣也见到程子善了。二人对视一眼,那边冲他略略颔首,随后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 …… 许安绮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来得有些迟,进到玉屏楼中的时候,席位已经快要坐满了。不过,二人都是跟随着胡莒南作为许家的代表出席的,因此预留有专门的座位。今日她一袭书生打扮,走动间颇有些不习惯。相较而言,身边的许安锦就要好上很多。 “妹妹,我见到汉文了。”许安锦目光在席间逡巡一阵,随后在某一处定格住。那边许宣正同黄于升说些什么,身边的有一个掩嘴轻笑的书生,随后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确定也是如她一般做了乔装的女子。 “谁管他了。”许安绮撇撇嘴,不过视线还是有些违心的看过去。许安锦在旁边见到她的举动,笑而不语。 “许姑娘?”二人正说话间,身边传来一声疑惑的声音。不知道到底再叫谁,二人一齐偏过头去。那边方元夫看了看二人,意识到眼下她们的身份,随后拱拱手,语气认真地又说了句:“二位许公子。” …… 玉屏楼外间是人山人海的场面,有人为了占住靠前的位置甚至发生口交。不过因为玉屏楼方面的及时干预,倒也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今日县衙里也抽调了衙差过来维持秩序,算是对一些可能出现的局面做了万全的准备。 严知礼同一众大人物们很快到场,那边先前刘守义请来的大儒们今日来了三位,其余的都是岩镇的名人。 “本官严知礼。”作为岩镇眼下的父母官,又是本次****的主要发起者,一些开场的话自然落在他的身上。不过并没有人人们想象中的长篇大论,简简单单的介绍之后,随后说道:“今日的场合,主要是各位高贤们施展才华的地方,本官就不扫众位兴致了。下面便正式进入正题吧。下面是本次比试第一轮的题目……” 灯火之中,随着严知礼简单直白的话语,文魁比正式来开了序幕。 许宣眯着眼睛大量了对方一番,比自己原本想象的要年轻,应该还不到四十岁。正同身边的几个大儒说着话,也算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初时的印象其实还不错,但也知道,这些印象做不得准,对方随后或许就会给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 每个读书人的席位上都放置了笔墨纸砚,据说比试会进行几轮。但最基本的自然还是诗词文章的写作。 许安绮那起身边的墨块看了看,知道是许家的产品,觉得有些开心。身边其余的读书人已经开始写起来,都是先前做过准备的,因此奋笔疾书间恨不得整个人都压到纸上去。 随后抬眼朝许宣的方向看了看,那边叫范阳的书生已经提笔在写了,黄于升咬着笔杆子做脸上露出思索一阵,随后对着许宣露出谄媚的笑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只见到那边许宣认真的摇摇头,他才有些失落的将目光重新落回纸上。 而似乎拒绝了黄于升的某些要求许宣,眼下正四下里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为何不写?”许安绮拉着身边的许安锦,口中疑惑地说道。 许宣还真不准备写诗词,这到不是因为倨傲,而是以他原本对诗词的理解,写几句勉强押韵的句子或许能够做到,但是要想多好,也是很难的。至于抄诗,暂时没有这个想法。毕竟后世的好诗词也是有限的,作为资源用一首就少一首。而且是抄诗,虽说不至于有版权问题,但是终究也不值得提倡。 原创的精神嘛,即便在古代也是很重要的。 第356章春暖花开日(五) 比试要进行几轮,因此也没有急躁的必要,既然他已经不准备参与进去,那么就保持着从容的心态四下看看。 随后,还真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场面。 所谓比试,知己知彼大概是很重要的。因此参与其间的读书人之间会做出偷偷窥探的举动。见身边的人写的比自己好了,随后把自己的已经写好的诗词句子划掉,涂涂改改——这种不自信的情况眼下是很普遍。而更多的自信的人,则是将自己的纸页捂得严实,以防偷窥。滑稽的场面,贵宾席上也已经注意到了。不过也没有人出来阻止,大抵这也算作比试的一方面。 时间过去,黄于升经过一阵苦思,最终也只是写下个诗题。先前所规定的几个诗词题目里,有关于理想的、有关于现实的……如此总总的几大类,而他选择了接近情感的一方面。只是以他的经历而言,混迹青楼或许很有经验,但若是真要说男女之情,其实并没有多少。 更何况,原本作为眼下读书人里学渣一般的存在,也只是堪堪能认字的水平。近来得了许宣的保证,为了应付科考,倒是在四书五经上面花了一些功夫。但是需要日积月累的东西,也无法立刻见到成效。 许宣的左顾右盼,很快引来了关注。贵宾席上,有人将目光朝他投过来,隐隐夹杂着几分期待的意味。那人也是熟悉的,作为刘守义请来的五老之一,叫做谢榛。 原本就觉得是很熟悉的名字,许宣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事后回忆起来,作为明代的“后七子”复古运动的布衣领袖,谢榛在文学史上是有着赫赫之名的。当然,即便再有名,那也是身后的事情了,眼下更多的大抵还是不得志。 谢榛不时朝许宣看过来,见到他一直无所事事的样子,微微皱起眉头。严知礼注意到他的举动,目光跟随着落在许宣的身上。互相交谈了一阵,随后大概是知道了许宣的身份,那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似笑非笑的…… 吃味的目光带着几许挑衅,在他一个上位者眼中出现,显得有些古怪。因此就更清楚地知道,眼下这位才到任的知县,对于自己是抱着极大恶意的。 于是也就似笑非笑的回望过去了。 那边又瞟了他一眼,随后就不再理会他。终究是一个小人物,在作为知县的严知礼眼中,大抵觉得随手就能碾死。 黄于升耷拉在桌上,表情很有些纠结。今日家里面对他是寄予厚望了,若是真的写不出东西,有些不好交代。先前还想着许宣若是能够帮帮忙,那么事情就简单。但是对于自己的要求,对方既然一口回绝,除了在心中抱怨许宣不仗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不是先前严知礼的那个眼神,许宣还真的不准备帮他。但是这个时候,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了。 “黄兄,可是还不曾有头绪?” 微微咳嗽了一下,黄于升“噌”地一声弹起来:“汉文?”声音里带着几许哀求:“十两,不一百两……” 说得好像自己很穷似的。 许宣微微撇撇嘴,随后身子靠过去,在黄于升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几句。 声音才堪堪传过去的时候,黄于升的身子猛得一僵。灯火之中,他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几分愕然的情绪。许宣身子朝后靠了靠,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有些回过神来。愕然的表情还未曾消去,随着许宣的接下来的耳语,表情变得越发夸张了。 “啪嗒。” 手稍稍软了一下,毛笔在空中翻转了一个弧度,落在地面之上发出的有些突兀的声音。身边的读书人们将目光探究的目光投过来,黄于升才浑浑噩噩地弯腰将笔重新捡起来。 远一些的地方,许安绮疑惑的偏了偏脑袋。 虽然表面上做出对许宣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她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会朝许宣看过去。这个时候,许宣同黄于升的交谈自然落在少女的眼中,随后的反应便是伸手顶了顶一旁的许安锦。 许安锦也在做着一首诗。相对于许安绮的陌生而言,她倒是经历惯了与之类似的场合。原本对诗词之类的东西也保持着一定喜好,因此这个时候心痒难耐之下,也就提起笔来凑着热闹。刚想出比较满意的句子,身子被许安绮碰了一下,笔尖一抖,在纸页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她皱了皱眉头。 “妹妹……” 口中稍稍责备了一句。 “姐姐,你看汉文……在做什么?” “不是说不关心他的么……”许安锦口中稍稍嘟囔了一句,随后漫不经心的朝那边看了一眼。 恰好见到黄于升失手将笔掉落的场面。 随后二人面面相觑,古怪的对视起来。她们身边的地方,方元夫突然“嘿”了一声。许安绮朝他疑惑的看了一眼,他也没有说话。不过因为对事情有了一些猜测,低下头写着自己的诗词时,嘴角牵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 “就这样……”许宣终于将话说,随后伸手又在黄于升的肩膀上拍了拍:“写吧。” 黄于升的目光怔怔地落回纸页之上,下意识地得在砚台上舔了舔笔尖,但是随后落笔的当口,还是有些迟疑了。 “汉文、汉文……这个不太好吧。”声音紧张地说了一句。 “你不是要写一首好诗词么,这个应该够用了罢。” “是想写一首好诗词没错,但是、但是……”黄于升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后,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这也太过分了一些吧。” “呵,爱写不写……” 许宣笑了笑,随后便不再理会他了。 黄于升在灯火之看看四周,随后咬紧牙关,做了一番巨大的努力之后,终于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剧烈起伏的情绪自动作上反应出来了,原本的横平竖直变得有些歪歪扭扭的。 许宣看着他的动作,咧嘴一笑。 …… 程子善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随后搁下笔。经历了一些事情,对于这种舞文弄墨的事情,已经不如曾经那样上心了,眼下更多的重在参与的意味。写诗的过程里,他一直在关注着许宣的举动,片刻之前所见到的还是抓耳挠腮的黄于升,眼下正在纸页怪异的挥洒着。那样的僵硬的姿势,显然并不是因为思路不畅造成的。那么…… 他看了黄于升身边的许宣一眼,露出几分若有所悟的表情。 …… 颤颤巍巍地写完最后一个字,黄于升狠狠地出了一口气,眼下虽然写出了东西来了,但是心中的紧张其实更甚。这样之后,看着许宣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了。 时间到得这个时候,陆陆续续不少人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诗作很快被收上去,有些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稂莠不齐的作品被分成几部分,作为评委的谢榛、严知礼等人各自负责其中的一块。先将一些好的挑出来,做进一步的筛选。第一轮的比试随后就面临着结果,几人都是这方面的行家,是不是好诗,只要看上几眼就能够做出定论的。 严知礼不断翻阅着眼下书生士子们的诗词作品,偶尔点点头,大概是遇到了不错的诗词。若是皱了眉头,就应该就昭示着诗作入不了眼。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书生们能够从他的表情上直接读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些了。因此心中都有些紧张和忐忑。而相较而言,谢榛几人的表情就波澜不惊了很多,无论作品好坏,在他们的脸上都看不出太多的反应。 其间严知礼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随手就要将茶碗搁在一旁的桌几上。便在这时候,落在纸页间的目光猛地一凝,下意识的抬眼朝四下的书生士子们看了看。茶杯在他的手中狠狠的顿了顿,一些茶水溅了出来。过得片刻,他才有些迟疑地将杯盏放下来。重新落回纸页间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凝重了。 “姐姐啊,今日是白来一趟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曾写东西。”少女同身边的许安锦小声地说这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 “好呢,你终于承认是因为许宣过来的。” “才不是……”这样的辩解其实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随后她稍稍转移了话题:“不过,这是一个多好机会啊。若是真的写出好东西,随后的童试里,那肯定会方便很多。” 许安锦看了看许宣一眼,其实也有些疑惑,随后说道:“哪里知道他如何想的。”声音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什么异常的情况,因此稍稍顿了顿:“那边严大人是怎么了?” 四下突然安静下来。 很多人注意到严知礼的目光在那纸页前停留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久了。先前即便再好的诗词,他也不过多看上几眼,哪里如眼下这般,似乎有些移不开。 其他的几组诗词,一些好的作品已经完成了筛选。谢榛好整以暇的冲严知礼偏头看了看:“如纪啊,如何了?” 对于谢榛的话,那边似乎不曾听到一般。 “如纪?”谢榛又提醒了一句,好奇地看了一眼严知礼身前的纸页,眼神登时就如同被吸引住了一般……随后身子慢慢地朝那边靠。 众人面前,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原本长者风范十足的谢榛居然以一种古怪的姿态朝严知礼靠过去,身上倾斜了很大的距离,脖子伸的很长…… 程子善“呵”地笑了一声,身边一个读书人有些不解其意地看了他一眼。 黄于升在灯火之中,伸手掩住脸。原本对于那首词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这个时候,严知礼、谢榛等人的反应不过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想罢了。 肯定是自己写的那首……不可能不是。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那边严知礼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呐……啧。”有些叹息的咂摸了一句,目光终于从纸页间移开:“不曾想到,才刚刚开始,就遇到如此出彩的作品……茂秦公,这徽州府真是有人才的。” 谢榛这个时候也调整好了情绪,不过他的目光落在纸页间的那个落款上,显得有些疑惑。 黄于升? 一点印象都没有。 …… “黄于升……哪位高贤?”严知礼目光落朝四下看了看:“让本官认识一下。” 他的话音落下,书生士子里响起了切切私语的声音,但是并没有人站出来。 “黄于升,可在?”严知礼疑惑地又问了一句。 人群的视线落在纷纷朝一个方向看过去,黄于升尴尬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茫然无措得朝许宣看了一眼,表情上带着几分苦意。随后忐忑地站起身,冲严知礼长辑以礼:“末学后进黄于升,见过严大人。” 严知礼笑着看了他一眼,余光也落在一旁的许宣身上,那边书生眼下正在笑,笑容变得有些古怪。随后也不再管他了。 “你便是黄于升。好、好……这首词作得真好。”严知礼冲他微微颔首:“你且过来。” 黄于升下意识地看了许宣一眼,这个时候心中即便一万个不愿,也没有拒绝的可能。那边许宣冲他比划了一个“加油”的口型,挺讨厌的。 紧接着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到贵宾席的地方。那边他爹已经在叫了:“升儿、升儿……” 黄于升将脸别过去,这样的叫声,让他原本就紧张的情绪变得更加严重了。 严知礼又打量了他一番:“这一轮的比试,你算是拔了头筹……”他说着朝身边的谢榛等人看了看:“想必茂秦公也是这样的意思。”随后伸出指头在纸页上点了点:“啧……木兰辞。” “你写的词,你来念诵一下,叫众位也听一听你的佳作。” 在严知礼这里,大概觉得这样一首词感情丰沛的词作寄语了作者很深的情感,因此需要本人来读,才能更加彰显意境。 黄于升呐呐的接过纸页,捧在手里,随后目光又朝许宣看了看。那边程子善注意到他的举动,又摇头笑了笑。有些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灯火之下,黄于升看了严知礼一眼,那边冲他投来鼓励的目光。他咬咬牙,将头低下来。 “人、人生若只如初见……” 声音并不流畅,但是在众人听来,大概也觉得是紧张的情绪更多一些。一句出来之后,一种带着淡淡怀旧和感伤的气氛便轰然弥漫开了。虽然黄于升的朗读显得有些寒碜,但是其间的意境自是遮掩不住的。 “何事秋风悲画扇、悲画扇……”吞吞吐吐的声音在继续着,人们的情绪被切割得零零落落,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读法实在断得厉害,另一方面语句中的某种意蕴代表着人在某种情况下茫然的心境。 两情相悦本是人生的美好事情,恨不能暮暮朝朝。然而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终究有很多,相逢所代表着的或许就是有朝一日的离别。如若知道迟早分离,倒不如保持初见时的那种若即若离的美好。 先前写下这些句子,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抄下来,到得此时再次重读的时候,即便是黄于升,也慢慢地沉浸在这种被自己在纸页间铺垫出来的氛围当中。 几缕让人心碎的温暖,几分让人落泪的惆怅。 人生如初见,当时间静静流逝,当世事如轮辗过心房,还能保持着初见时的激情与真挚,这是一种美好得有些疼痛的境界。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虽然还有着某些疏离,但是声音终于开始流畅起来。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声音最后落下来,黄于升体味着那种淡淡的忧愁,目光久久无法从纸页之间移开。心中的震撼也进一步清晰起来了。 这是他做梦都写不出来的句子,许宣当时在他的身边,都不曾专心眼下的比试。自己也都不知道他念出这些诗句,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对方就那般四下里看看,随口就吟了出来。 巨大的荒谬感眼下将黄于升整个人笼罩起来。一方面他能够理解许宣的诗才,毕竟他曾经就写过很好的诗词。但是另一方面,对于对方以一种游戏的姿态和如此美好的句子,在他心中造成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 四下里没有声音,即便黄元夫念地很糟糕,但是字句间唤起的情绪依旧排山倒海的朝席卷了心头。 许安锦怔怔的无法回神,这首词似乎写到她的心里去了。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书生,那边许宣脸上挂着几分淡淡的笑容,看得让人觉得有些温暖。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 喃喃的低语几句,随后她的手被人陡然间抓住,偏过头去,才发现身边少女脸上带着几抹别样的激动。 “姐姐,汉文……是汉文……” 这个时候,众人的情绪才堪堪缓过来,仿佛凝固的安静“轰隆”一声炸开了。 随后是剧烈的喧哗。 第357章春暖花开日(六) 即便不谙诗词如许安绮这般,也能够自词句之间读出几许超凡脱俗的韵味来。何况在场的其他人,大都对于诗词之道有过浸淫的,心中的震撼程度就更甚一些了。 就算在历史上,一首诗词做出来,压住全场气氛的场面也不多见。何况眼下人多的场合,观念和评判的标准因人而异,要想做到这一点,难度就更大。 但毕竟是做到了。 压抑之后的气氛轰然炸开,读书人们的议论不断响起来,对于这首词从意境、遣词、造句、合律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品评。除了偶尔有人说上几句靡靡之音之外,其余大都是正面的评价。即便那些否定的说法,大致也都是酸溜溜的语气,很快就湮没在一边倒的好评之中。 文人相轻,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习见的现象。一首诗词做出来,若是好上一点的,那么也许还会有人不忿。但眼下这“人生若只如初见”,分明已经超出一般格局很大一截…… 这样离谱的差距,即便不忿的情绪,都很难再有了。 人群的视线落在黄于升的脸上,带着继续艳羡或是嫉妒的意味,让他脸上多了几分火辣辣的感觉。其实是后悔了的。特别是他爹在贵宾席上投来赞赏欣慰的目光之后,情绪就越发纠结。 被害死了…… 不过词作即便再好,以至于让人失声或是惊叹,但眼下的比试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严知礼对词作又进行了一番点评,之后看着黄于升笑笑:“儿女之情在你这里写来,居然能到这种程度。”这般之后,落下一句评价。 “痴情种子……” 在这个年代,男欢女爱虽然不至于有多罪过,但是一般不会作为有志者的标签。大丈夫更多的理想应该是成就事业之类的。但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做到巅峰的程度,也一样会得人赞扬。 眼下的情况便是了。 一首《木兰词》震慑住了全场,过了很久之后,气氛才稍稍缓和一些。但也只是缓和了一些而已,随后对筛选出来的其余书生的作品进行品评的时候,就有些草草的感觉。 其实这些作品里,也有不错的诗作,但是同先前的《木兰词》相比较而言,差距很明显。这般落差之下,才导致的某些草率的局面,让一些原本因为写出了满意的作品,颇有些信心以及期待感的作者,心绪有些复杂。 第一轮的比试很快完结,按照原本既定的流程,随后第二轮的比试就围绕着这些被筛选出来的书生进行。只是,事情却在这一刻发生了些变化。眼下还没有人知道,这种变化随后会带来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今夜的“文魁****”类似高潮的一首《木兰词》,其实只是堪堪起了序幕的作用。 而真正有些意义的东西,其实还在后头…… 但那总归是随后才有的事情,眼下都被压在朦胧的灯火之中,其实在原本的准备里,它或许不应该出现的。 变化的开端,由严知礼发起。 此时此刻,他稍稍翻动手中的纸页,“哗啦啦”的声响伴着灯火打在他的脸上。随后皱了皱眉头:“怎么不曾见到许宣的作品?” 熟悉的名字,让正在走神的许安绮二人微微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朝许宣看过去,那边灯火之下,书生脸上的笑容稍稍显得有些古怪。 只见他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盏灯火,随后将视线收回来。 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躲不过去。虽然已经知道是于家对于他的某种反击,但是具体到哪种程度也还不曾有直观的感受,因此接着“文魁****”的机会,想来做一番了解。这样的目的,其实在严知礼先前朝他投来目光之时,就已经达成了。 他感受到严知礼的敌意,心中也知道,这个时候绝不适合做出过激的举动。因此将那首词放出来给黄于升,也是短暂的权衡之后做出应急举动。 那首《木兰词》在后世一度流传得很广,这其中虽然有着炒作的原因,但词本身确实也算得上千古佳作,是有流传的理由的。因此这个时候对于它所能造成的影响,许宣心中已经做了比较充足的估计,而随后的场面里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严知礼心中敌意的程度。即便被一首好词拉住了心神,但对方也依旧不曾忘记掉他在现场的事实。一些针对他而来的举动,随手就做出来了。 啧,还装做不知道的样子…… “许宣?”疑惑的语气再一次从严知礼口中传来,这一次,目光已经稳稳的落在许宣的身上。 “学生在此。” 他声音轻轻的回应了一句,感觉便如同前世会场里的点名一般,对方喊出了他的名字——“许宣。”“到。” 简单的问答之后,他就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进入到众人的视线里。先前很多人的目光落在黄于升的身上,倒是对他的存在有些忽视了。这时候,再一次看过来,都隐隐地怔了怔。 他? 许宣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严知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随后反应过来,笑着问道:“你的诗词呢?” 许宣看了他一眼,随后偏了偏头:“不曾写。” “哦?”严知礼同身边的谢榛对视一眼,随后目光朝他望过去,显得有些疑惑:“今日的场合,莫非不知是比试么?还是先前不曾交代清楚?” “倒不是因为这些。今日的比试很隆重,算得上难得的盛况了。”许宣摇了摇头,如同曾经很多次一般,即便眼前说话人的身份有些高,但他也并没有多么惶恐的情绪,依旧从容淡定:“只是,写诗这种事,平常没有什么经验,因此觉得倒不好献丑。” 黄于升闻言,古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严知礼的眼神陡然眯了眯,随后习惯性地笑笑:“你先前写过一些东西,本官是知道的。那篇茂秦公赞不绝口的文章,也曾拜读。眼下你这样的说法,是不是有些敷衍了?” 许宣冲他拱了拱手,没有再说话。 对话就这样陷入到某个僵局之中,严知礼在贵宾席上的一些话,被许宣以一种沉默的姿态顶了回来。 失礼的举动,让很多人心头都微微一跳。 过得半晌,严知礼才笑了笑:“年轻人有些脾气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本官倒是不知道你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莫非是看不起本官,以及在座的诸位么?”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本官其实很有些疑惑,不知道你是否能解答?”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接着响起来。 “呵,据说你从不出席文会、诗会的场合,除了那些为人所知道的东西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了。只是,你先前作的诗词文章……” “如纪,你这是何意?”一旁的谢榛皱了皱眉头。 严知礼的话语中,明显间杂了几分怀疑的意味。但是先前许宣在桃李园所写的文章,确实是出自他自己之手的。虽然说那篇“论帝王之心和帝王之政”的题目事先或许不难猜到,但是若说是找人代笔的……那自然也不可能。 怎么能代笔到那种程度? 这样之后,严知礼的质疑,那么就是在打他几人的脸了。 事态有些严重,眼下严知礼的身份是知县,又是在这样正式的场合对许宣提出质疑,无论真相是怎样,那么都算是撕破脸了。众人看看许宣,复又看看严知礼,对于二人之间巨大的身份落差,有些不理解其间的火药味从何而来。 无论是在钱家写的词,还是桃李园中的文章,其实都过去很久了。若不是刻意打探的话,也很难知道。 但若是刻意留心…… 众人望着许宣有些疑惑,看来严大人对他还是很重视的,只是为何什么都不写? “大人……还真是关心晚辈。”许宣拱拱手,淡淡地说了句。 “本官其实很疑惑,一个将精力花在经商之上的年轻人,平日里大抵也不会读书,到底是如何写出那些东西的?以你的年纪,若说生而知之……”严知礼说着“呵”地摇头笑了笑。 算是在进行着某种否定。 许安绮怔怔地看了许宣一眼,表情上露出几许担忧来。虽然不知道许宣为何以这样的姿态面对严知礼,而身为知县的严知礼似乎也没有多么宽容大量,二人就这样对立起来。 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许宣的麻烦从来没有断过,大的小的都有,但是这一次的局面,似乎前虽未有的严峻。她心中想着这些,随后朝身边的许安锦看了看,那边也是担忧的目光。 程子善的眼神有些复杂,虽然知道惹麻烦对许宣而言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但是这样一个时刻,见到他的举动,依旧有些有些无言。嘴巴张了张,随后低头看看身前空白的纸页,所有的情绪化作一声感慨。 “呵。” 那边,许宣已经开口说话了。这个时候,他很严肃的长揖一礼,随后抬起头来,冲着严知礼笑了笑:“这般说来,大人是在质疑学生抄袭了?”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并没有等严知礼开口说话,接着回应道:“既然大人已经这般认为了,学生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样的态度是所有人都不曾预料到的。按照常理而言,既然被怀疑了,多少会进行一番自我开解才是。何况事情并不算小了,他的那篇文章,曾经一度引起人们的重视。眼下怀疑他的又是知县大人,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仿佛承认了? 肯定不是的。 他的语气坦然,似乎听来更像是对严知礼的某种指责——你说我抄袭了,你的身份是知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至于辩解,那太多余了些。 简单的一句话,将人们心中的想法朝这个方向推过去。 严知礼从席位上慢慢站起来,目光变得有些冷峻。原本新官上任,无非是想着做几项举动,给自己添些影响力,“文魁****”算是其中的一项。至于许宣,是不曾放在心上的。不过今日在现场见到他,心中想着自己来这边的目的,因此有些举动也就随手做了出来。 不曾料到,随后那边书生看似从容的几句话中,隐藏的反击居然这般激烈。软绵绵的话语,却让他陷入了某种被动之中。 读书人最重视的自然是名节,若是被冤枉了,那就是大事。这般想想,自己的举动似乎有些轻率了…… “呵,倒是本官失言了。”严知礼笑了笑,脸上露出一抹歉然。 许宣眼神凝了凝,心中对严知礼的评价又提升了一些,拿得起放的下,这种人……不好对付。 “不过,今日既然过来了……你又是读书人,随后就要童试了。”严知礼在“童试”二字上稍稍停了停,随后说道:“还是做点什么吧。” 许宣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那好。”话音落下,提笔便要写诗。 “且慢。”那边严知礼声音传过来,许宣将疑惑地眼神望过去的时候他才笑着说道:“俗话说琴棋书画诗酒花……君子之道,件件不离的便是着几样。至于你诗才真假且不说他,不知道其他几样,又如何呢?”说完之后,坐下来,朝后方的椅背靠过去。 场间气氛沉默,看来眼下知县大人并没有放过去,看似平静的语气里,有些针对的举动就直接压了过去。 许安绮面色上的担忧有甚了几分,伸手在许安锦的手腕出用力捏紧。模样比许宣还要紧张。 “不知大人想要学生做些什么?” “琴艺,不知意下如何?” …… 场间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随说琴棋书画、琴棋书画……但在很多读书人这里,很多时候也只是一个说法。书法之道因为每日都要用到,因此或许还能有些心得。但是其他几样,若是没有天赋以及必要的条件,甚至接触不到。就比如琴艺,贫寒之家的读书人,大抵是不会去练习的。这样之后,众人望着许宣的神色里,都有些同情。何苦得罪县尊大人呢…… 自讨苦吃。 但是许宣只是笑笑,随后轻轻地点头。 “好。” …… 春日的夜空里有着明朗的月光,白素贞肩上斜斜的背着药箱,打水边走过。最近这些日子,在忙着种牛痘的事情。需要了解情况,听闻哪里有人得了牛痘,就会赶过去看看。因此,每日都是擦着夜色回来的。 玉屏楼那边热闹的场面远远的看在她眼里,不过她是个务实之人,对于诗词之道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因此驻足在河边看了看,随后就沿着水边走过去。这边的角落有些僻静,热闹仿佛被隔开了一般,水面上荡漾着一些粼粼的光,游鱼一般地打在她的身上。 “当、当、当……” 琴声突兀的响起来,带着几许游戏的意味,不过轻松明快的意味也很明显。她稍稍听了听,断断续续的琴声,并不太连贯,调子也是很古怪的那种……随后又是“当、当、当”,于是便知道应该是有人正在进行着调音的举动。 先前那调子显然不是正式的弹奏,不过,还蛮好听的…… 心中想着这些,她继续朝前走着。 几乎与此同时,在玉屏楼的令一面,长腿少女正在人群中走动着。她的身量太高了些,眼下鹤立鸡群,以至于走过去的时候,身边的人们会不住的拿眼打量她。 若是放在从前,大概会很害羞吧……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她心中这般想着,随后嘴角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容。 眼下倒是不怕了。 此番回家待了一些时日,终于是将一些事情解决好。毕竟跟在他身边做了事情,原本对于她而言是极为难缠的牛二,看起来也很一般了。自己只是做出一些姿态,说了些根本没有可能的狠话,那边居然被自己骇住了。娘说自己长了本事,看样子,应该是了。不过家中待得有些无聊,今日赶回来,虽然有些晚了,但希望有些场景还是不要错过才好。 酉时末尾的时候,叫柳儿的少女伸手拨了拨额前的刘海,脸上露出会心的笑意。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她稍稍疑惑的停在人群中。下一刻,不远处的玉屏楼之中,突然传来悠扬的曲子…… 虽然自己听过的曲子也不多,但这一首,肯定是不曾听过的。调子很怪,在很多地方多了转折,因此变得极尽婉转。 稍稍听了片刻,就再也走不动路了。琴音如同流水一般压过来,心绪被死死地缭绕住。虽然对于乐曲没有多少清晰的概念,但是这个同曾经听到的相比,明显少了奢华的气息,质朴的调子里带着温润,带着哀伤,似乎那就是她心中一直在思考着的某种情绪。 远山、近水、月色…… “咚……” 心中仿佛被猛得弹了一下,跨出的步子陡然间顿住。白素贞优雅的身姿,在月色下的水畔将脚步慢慢地收回来。那边琴音方响起来,但是转瞬就低沉了下去。 刚才在走神……她心头正要泛起一次失落。但是下一刻,更多的乐符仿佛从空气中弥漫过来一般。 琴声浅浅的,起初似乎有些生疏,带着几许沉思或者摸索的意味——这些都是能听出来的——但是那种悠扬和婉转却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反而因为弹琴之人的举动,变得有些真实。更让人疑惑的是其间某种回忆的情绪,似乎在思考什么……但下一刻,待到一些东西被唤起来之后,就如同流水一样…… 透明得纯净无暇。 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调子?古怪到了几点,却似乎仿佛本来就应该这个样子的。 一种情感,一种力量……旋律之类的,似乎自天际飘零过来,狠狠地抓住她的心房。 月光一下子照在她的身上。 突然很想知道,那首曲子,到底叫什么…… 第358章一曲千古 时间回到片刻之前。 人群的视线之中,那边书生一袭青衫被灯火的氤氲所笼罩。几乎不曾犹豫,便淡淡地点了点头,声音从容不迫地落下来。 “好。” 严知礼身子靠在椅背上,轻轻皱眉。 对于许宣的生平,他已经事先了解过。因此知道对方的名声也是近些时日才在岩镇凝聚起来的。并且,那些名气之中,大抵都是来自商贾层面。虽然也写过诗文,算得上质量上乘,但才华这些东西,仅仅通过有限的篇章,其实很难判断。 除去这些,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许宣一定不懂读书人的风雅。毕竟是穷苦人家,能够读书识字就已经很不错了。琴、棋、书、画……他的年纪也不算大,即便真的有心,怕也是难有成就。 心中早已有了这样的判断,但是视线那边书生淡然的举动,却让他觉得有些困扰。 莫非……真的很擅长么? “所谓高山流水觅知音,琴这种东西,大抵而言都是三五好友聚会之时弹的。眼下这般众人齐聚的场合……不若用筝?” 既然眼下的举动能够归入到彼此的争斗之中,那么也要让形式对自己有利一些,因此许宣笑着冲严知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琴和筝,作为传统的东西,在眼下承平的年岁里,都是很流行的乐器。所有的区分也不过是音质和弹法方面的不同罢了,归根到底其实是类似的——既然能够弹筝,那么琴肯定也是会的。 基于这种认知,座中懂行的人心头难免有些疑惑。 筝勉强也能归到琴一类,但是总归有些不同。技术层面的东西说来复杂,就先不去管他。从声音而言,古筝的声音大,很动听,弹奏的时候加持力很强。想要用它来醉人是再好不过了。相较而言,琴的声音要小上一些,有些偏于内向。两种乐器的入手难度虽然差不多,但是越往后,筝因为弦多的缘故,技术上终究更复杂一些。若是弹奏难易程度相当的曲子,那么自然是琴来的简单。 这个时候,为何要选择更难的? 严知礼沉默了半晌,随后还是点点头。原本就是刁难的举动,终究不能做的太过,因此也就答应了下来。玉屏楼原本就有专门进行弹唱演奏的班子,乐器之类的东西是不缺的。这边才吩咐下去,随后一只筝就已经被呈上来了。 …… 用琴还是用筝,在众人眼中其实并没有太多差别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对于许宣而言,其实有着很大不同。 前世的诸般爱好之中,古琴只算是其中一种,严格说起来,也只是堪堪入门而已。要说有多高深的演奏技艺,那肯定谈不上。但古筝就有些不一样了,在那个时代,是传统乐器之中,很热门的选择。 特别是在现代思维的指导之下,各种科学的教学方法、教学手段,让学习古筝也变得比眼下容易许多。或许就技艺而言,到了巅峰的程度,后世比之眼下也不会高到哪里,但是因为那个时代各种音乐观念的碰撞,品种繁多的曲目,各种惊艳的弹法,都是眼下根本无法企及的。 时代给他的东西,也就这些了。原本不算很有用,但是这样的场合里,也不介意拿出来。 许安绮神色倒是有些犹疑,心中知道许宣既然已经答应了下来,也断然不会是在作假。但是自己认识对方这么久了……并不知道他会还有这些。 “骗人的吧?”许安锦在身边低低的说了一句。 眼下书生一袭青衫,离开了坐席,缓缓踱步到贵宾席位前的场地之上,那里一只筝已经被摆好了。后世叫做“古筝”的东西,眼下也只是去掉了一个古字,大抵上还是一样的。 这般想着,他伸手在筝面上稍稍抚了一把,心头泛起一抹熟悉的感觉。在那个时代,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作为兴趣爱好保留的东西,自然给他的生活带来很多的回忆。此时此刻,点点滴滴地自心头浮现出来。 伴着这些回忆,他慢慢坐下来。古意的典雅,灯火照耀,手指尖传来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触感,令他摇头轻笑。前世自己的水准其实不算高,但这个时候只是一场表演而已,也不需要真有多高的水准。 至于所选的曲子……他偏头朝严知礼看了一样,食指轻动。 “当、当、当……” 欢乐颂。 明快的节奏用筝来弹,其实蛮有些古怪的。但是这个时候只是作为试手来用,也无伤大雅。简短的弹了一段,调子陡然一变…… 铃儿响叮当。 散散的拨弄几下,乐音从他的指尖流泻出去,感受到某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陡然到了某个极端之后,陌生感才慢慢的消退。随后他双臂张开,在琴弦上狠狠一按。 “噔……” 点点头,沉默了下来。 灯火打在他的身上,一袭青衫的身影,随意而从容。弹琴的姿态,大抵就是这般了,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只是人们的神色上更多的还是古怪。 这弹的是什么啊…… 并没有曾经听过的曲子那般风雅,但若说俚俗也肯定不准确。最令人疑惑的是调子与调子之前的粘合——本应该扬上去的地方,通过一连串的变奏来实现…… 婉转而欢快虽然能够感受到,但是古怪的调子,不符合惯常的审美习惯,在众人心中留下几分憋闷的感觉,居然一时间不好做出评价来……但总归来说,应该不算此中高手才对。 严知礼随意地笑了笑,伸手拿其身边的一盏茶水。他先前某种刻意的刁难,掩饰在风雅之下,其实也不会有人太过计较。原本觉得许宣或许真有几分能耐,他已经在思考对策了。随后传来的那种调子,虽然是在试音,但如同儿童的嬉戏,带着几分欢愉的味道,同古筝所要表达出的典雅,有些格格不入。 总之,是不用担心了。 …… 许安锦摇了摇头:“虽然不难听,只是……也不好。”许安绮虽然没有说话,其实也已经同意了这样的判断。 许宣朝场间的众人看了一眼,自然能够猜到众人诸般想法。终究是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传统的东西,更多的还是不习惯。随后低下头,望着身前的琴弦,嘴唇轻轻的动了动…… “他在说什么?”许安绮冲身边问了一句。 那边许安锦茫然的摇了摇头。 隔得太远…… “噌……” 书生的食指再次拨弄着琴弦,整个右手的手掌在空中凝成一个弧度。 “噌、蹭……” 严知礼手中的茶盏猛得顿在空中,随后表情愕然的朝许宣望过去。那边书生十指头从容的在琴弦双划过,时而徐缓、时而疾骤、声音如同玉盘中的大小跳珠,叮叮咚咚的开始跳跃。 这曲子、这曲子…… 严知礼嘴唇稍稍颤抖了一下,随后陡然间“呵”地笑出来。 书生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疾疾拨动琴弦,奏出旋律之后,错杂的几声拨弦,整个场间的气氛仿佛被一只陡然合起来的巨手凝聚成一团。左手在弦柱左侧顺应弦身的张力按、滑、揉、颤…… 好像在云端的感觉,许安锦双目陡然间睁大了。 一首曲子的序幕,仿佛将人的情绪直接拔高。有如从天上俯瞰人间,拨开云层…… 同先前游戏般的弹奏不同,这个时候书生脸上专注的神情所弹出来的曲子,明显高雅脱俗,如珠如玉。一下子便将人的心抓得紧紧的。 曲子好到了一定的程度了,比之他们平素听到的都要好上不少。即便同那些有名的古曲相较,也丝毫不落下风。并且因为融入了先前游戏曲目里的那种婉转,变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众人的情绪开始变得纠结。谢榛看了许宣一眼,下意识地伸手捋了捋胡须。 这首不曾听到过的曲子,到底在说了什么? 这是眼下所有人都在疑惑的事情。 所有的琴曲,只要能成系统的,都在诉说着一定的故事。但眼下琴弦轻响,流泻出来的情绪复杂多样,有激扬、有明快、有惆怅、有哀婉……这么多的情绪融入其间。 这、到底是在说一个怎样的故事? 但疑惑才堪堪泛起来,随后人全部的心神都被琴音所吸引,整个倾倒进去。直到前排离得近的人,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 “梁祝……他先前说的。” 随着这样的说法,无形的大手仿佛陡然间狠狠地拍下来,聚拢到某个顶峰的情绪轰然炸开。 “梁祝?” “梁山伯与祝英台?!” 周遭的人群听到之后,细细碎碎地传播开来,整个场合里,仿佛被一阵浪头打过一般,随后又归于静谧。 …… 许安绮一直在试图把握住一些东西,琴音之间很明显地有着人物景象,应该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才对。但是所有的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仿佛被隔离了一般,直到那个关于“梁祝”的说法传过来,所有的一切才陡然清晰起来。仿佛一扇窗户迎着夜风打开,她伸手推开之后,一幕幕的场景,就伴随着乐声开始浮现。 梁祝的故事由来已久,眼下很多人都是听过的。因此,在知道这首乐曲的主题之后,所有人并没半点疏离地融入进去。 景象全部清晰。 轻轻的拨弦声,绵绵长长,幽幽远远,仿佛祝英台在身旁说著往昔的故事。情绪随之翻腾一阵,然后在低音重复一次,回到人间落了实景之中。 随后重重拨弦的声音,梁山伯也出现了。两人情意绵绵,轻巧和厚重相互胶着阐述着故事,渐渐的,重音缓缓下沉,渐巧空灵的声音主导了旋律。 持续一阵之后,铿锵的弹奏再度引进来。等琴音渐歇,轻音接续旋律慢慢落下。深情舒缓带点内省的音色里,属于祝英台的某种疑虑不安清晰的展现出来。 琴声所表达的犹疑只是短暂的时间,随后代表着坚定的铿锵再度出现。许安绮,发现,在这之前她似乎已经期待很久了一般。 坚定地相信自己,勇敢去求索…… 关于爱。 情绪轻快,铿锵的声音到得某个定点,有如风光明媚三月天两人春游。随后抹、剔、勾、摇间流出的空灵之音更展现出青葱岁月的风华绝代。 然而相聚虽好总有分别,快乐情绪之后就是离情依依十八相送。琴音变奏缓缓而出,有如迈不开的步履,却终究不得不离去。铿锵和轻巧、厚重和空灵相应和,截然不同的情感紧密结合、难分难舍。 这样之后,琴声缓缓地陷入某种哀怨之中。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悲剧的预言开始出现。 许安绮的心情狠狠地沉下去。琴音轻缓,渐渐加快, 祝父的反对,恋情的曝光,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一波波汹涌而来的浪潮将众人的情绪整个吞噬进去。琴音开始急转而下,心中一直担忧的画面终于出现…… 梁山伯因过度悲伤绝望而病逝。祝英台在被迎娶过门途中,停在梁山伯坟前哭灵,碎奏、断奏、哀痛欲绝的旋律,伴随出现在人眼前的书哭泣、跪行的画面。渐渐的泪眼睁开,哭声歇止,心意已决。在悲愤琴音之中,纵身投入突然爆开坟墓中自尽。 书生的双手如骤雨般拨弄着琴弦,将故事同时推向最高潮。 “噌!” 琴音陡然歇止。 几乎与此同时…… “不要!” 许安绮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后,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河水之畔,白素贞缓缓地顿下身子。柳儿在人群里,长腿轻颤,有些情绪难以言道。 整个玉屏楼连同外间的人群都陡然陷入了沉寂之中,今日原本是过来看热闹的,关于诗词文章才应该是主流。但是却没有料到,这个时候仿佛从天际飘过来的琴声,让所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梁、梁祝……” 人们喃喃地说道,情绪复杂难言。 原本的悲剧被琴声勾勒、渲染,变得有些难以承受。 严知礼缓缓的闭上眼睛,身子再次朝后方的椅背靠过去…… 没有想到的结局。这样的琴音,即便以他的见识,也第一次听到。但是心思还不曾活络开的时候,那边琴音又一次响起来。 泪水挂在许安绮的脸上,当琴声响起来的时候,以为是幻听了。 这一次是柔美的旋律,带着几分浓郁的华彩一般,轻盈飘逸地似乎在衬托着一些东西。 “化蝶……” 身边已经有人喃喃地喊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了。 “是化蝶啊……” 琴音渐渐转高,仿佛涤尽人世间的铅华,只剩下最纯彻的情感。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娱自由飞舞…… 永不分离。 数百人齐聚的场合,陡然间失声带来的宁静,这样的情景有些壮观,很难用三两句言语来表达。所有人情绪久久无法从那抹哀婉中抽离,心情似乎伴着蝶飞舞到天空之中。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来,书生陡然抬起双手,眼神微闭……仿佛沉浸在自己所营造的意境之中。其实,在最开始的某些生疏之后,居然弹到这般程度,他自己有些意外。 “梁祝……” 先前已经远远地听到有人说出了这首曲子的名字了,白素贞此时又低声地重复了一句,随后捡起身边一颗圆润的鹅卵石,轻轻地丢进水里。 不知道是谁弹的。 许安锦并没有如同许安绮那般流泪,但是经历了一次挫败的婚姻,而她自己也曾很多次如同祝英台那般做书生打扮混迹在一些场合,对于某些情绪,就有着更加深刻的感受。 余音绕聊,她缓缓地坐下来,心中忧愁着、感动着……喜悦着。 这个……是他弹的。 …… 严知礼回过神来,这个时候按照惯常的程序,应该要做点评了。对于琴艺,他本身是了解的,原本的想法里,许宣即便弹了琴,即便再好,他多少也能找出一些不足。随后可以将这些不足放到最大,算是给对方一个打击。但是这个时候所面临的是一首大气婉约,又带着某种不属于眼下时代风格的曲子,造成了所有人集体的失神。 一些否定的话,根本无法说出来。 他眼神复杂地朝许宣望过去,那边书生看着他笑了笑,随后微微抬起双手。 瞳孔陡然凝了凝…… 那边琴声又一次如潮水一般过来了,如同某种挑衅一般。 “渔歌唱晚……” 《梁祝》带来的震撼还保留在心间,随后的琴声又一次将人们拉入某个同现实疏离的场景里。 夕阳映照、万顷碧波,一艘渔舟破开粼粼的波光,悠然前行。渔船随波渐远,沿途所有的美丽景象…… 琴声在耳畔轻响,画面一幕幕地从身前掠过。 渔舟唱晚。 响穷彭蠡之滨。 白素贞在琴音里站起身,随后朝着玉屏楼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她要去见见到底是谁,弹奏出这样的曲子。 就这样,万历三年二月十日的夜晚,整个岩镇都为之失声了。 第359章许大家(上) 时光如同漏间的砂砾,在流泻和翻动间慢慢向前。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来时,许宣随意地朝严知礼看了看。那边只是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来眼下的两首琴曲倒是给他造成了某些困扰。不过,对于这些,许宣心中自然不会觉得多歉疚。 后世闻名的曲子在这个时代弹起来,想想其实觉得有趣。自己……终究是做到了。 在他那个时代,很多人追慕古风。但是音乐这种东西,都是同特定的经济、特定的文化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观点虽说并不能作为定准,但是社会发展的程度对于乐曲的选择以及所能达到的高度,终究有着难以忽视的影响。 茹毛饮血的时代,再怎么好的乐音,无非是原始人们围着火堆敲敲打打,不见得好听。以眼下的角度而言,或许就是噪音一类的东西。 音乐是伴着时代进步的。后世的审美所达到的层次而言,肯定是比眼下要高。抛去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那么剩下的大抵都是通行的。 摇滚在这个时代肯定行不通,但是本就偏向复古一途的古筝乐曲,其实差别并不大。特别是现代音乐理论指导之下所创作出来的东西,系统性和对感情的描摹都到了很高的程度。 眼下的场面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因此,他也不准备继续弹下去。 手指已经很累了…… “不知道这两首曲子够不够?梁祝,嗯,我觉得很好听,但是或许会不合大道。而渔舟唱晚就应该比较严谨了。如果真的不行的话……墙头马上、渔樵问答我也会,需不需要再弹一弹?还是说,严大人觉得梅花三弄比较好?”他望着严知礼声音诚恳地说道,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灯火之中,严知礼看了许宣一眼,这个时候复杂的情绪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他心中原本就在考虑着怎样将许宣惊艳的表现压一压,能够找到的、有针对性的话其实也恰恰是“梁祝”一曲中很多与传统不合的地方。 但是偏生许宣随后又弹了一首“渔歌唱晚”,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挑不出毛病。何况即便“梁祝”,也只是和习惯了的琴曲有些不同而已,但总归还是好听的。 两首曲子一奇一正,相辅相成,可谓滴水不漏。因此,类似指摘的话一时间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况且,对方弹得也娴熟……以他的年纪,若是没有几年的浸淫,怎么可能到这种程度? 严知礼伸手在桌面上敲打着,原本心血来潮的举动,所想的无非就是给许宣一个下马威。但眼下的状况…… 显然是出师不利了。 这在他的心中,是根本不曾料到的结果,因此就连应对的方案也未曾预先做出。人群中,先前叫李毅的书生试图站起来,但是他的动作才到一半,严知礼微不可察地冲他摇了摇头,这般微小的动作,这个时候并没有引起注意。随后就又坐了回去。 …… 到底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许安绮怔怔的目光落在许宣身上,明亮的火光照耀过来,二人之间隔得有些远。她脸上的泪早已经擦拭干净,但心中落下的某种惊讶情绪一时间还散不去。许安锦坐在一旁椅子上,提着笔下意识的在纸上写写画画。 满页的梁祝…… …… 白素贞在堂外站了站,惊鸿一瞥间见到远处一袭青衫的书生,稍稍怔了怔。 是了,那般古怪琴声,明显不符合常规的,真像是他的性子。不过……好听。只是,他为什么连这个都会。 此时此刻,这自然也是一个无法想明白的问题了。 …… “不错。”严知礼终于淡淡地点点头,刻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但是这样评价带来了很多的疑惑。 这样的曲子,居然只是“不错”的评价么? 谢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汉文,老夫原本只是以为你有文才,但是不曾想到在琴艺上居然也有这般造诣。倒是……刮目相看了。”他说着有些品啧般地点点头:“那首‘梁祝’虽然有很多地方离奇古怪,但是偏偏是因为这些,倒是让人觉得新颖。先前以为是靠了奇的缘故,但是后面的‘渔歌唱晚’,就是纯粹的大气了。以老夫看来,仅仅凭这两首曲子,你已经算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水准。”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继续道:“当然,这也只是老夫一人之见,准与不准,倒还另说。” 大概是看出了严知礼同许宣之间有些莫名其妙的龃龉,因此谢榛说话的时候,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些。但即便如此,这也算得上很高的评价了。 原本的琴艺其实也算在此次“文魁比试”的考核项目之中,但是因为许宣的两首曲子,其余众人,一时间居然不敢再弹。 虽然有些憋闷的感觉,但是这种情绪更多的也只是参与其间的人才有。而对于旁观者而言,虽然没有看到龙争虎斗的热闹场面。但是诗词比试之中的一首《木兰词》,琴艺比试之中的《梁祝》和《渔舟唱晚》,都大放异彩,独占鳌头,硬生生地压住其与众人,使之抬不起头来。 古往今来,文人之间的比试里,作一首诗、弹一首曲,让其余人不敢再继续下去,是很难见到的场面。而今日的场合里,居然都见识到了,因此觉得很过瘾。 许宣冲众人拱拱手,随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风骚。”黄于升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地说道。 气氛有些沉闷,既然严知礼没有说话,那么比试就无法再进行下去。这个时候,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先前许宣给他超出想象的回应,是因为他的大意。但这个时候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依旧坚持着自己的看法——全才总是少见的,特别是许宣眼下的年纪,大概也只是运气好,偏偏是擅长琴艺罢了。 虽然身为知县,但是严知礼本人也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心性比之一般人虽然洗练了很多,只是这些年走得顺利,对于眼下的失败依旧有些无法忍受。 嗯,他已经将眼下的小挫,上升到了某种类似失败的高度了。 “今日的比试,真是出乎本官的意料……不过因此也能看出我徽州府人才辈出。此乃一大快事。”冠冕堂皇的话说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比试还是要进行下去的。” “下一项是丹青……” 声音徐徐地落下来,严知礼望着许宣笑了笑:“不知汉文对于此道是不是也如同琴艺一般精通?” 许宣才坐下来,随后就被点了名字。大庭广众之下,几次三番的为难,但对于他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影响。 黄于升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即便再木讷,但是他也算看出来严知礼同许宣的某种不对路。 “这个……”他站起身,四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随后摊了摊手:“好吧。” 严知礼笑了笑,心中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许宣既然能够做出那样的琴曲,那么不可能不花费大量的精力在其间。何况他似乎也曾经写出过好的诗文,文才的陶冶也需要时间来铺垫。另外的,便是据说他如今醉心商业,以他不到二十的年纪,自然就不会有其他的精力去钻研其余的东西了。 那么这一局,看来问题不大。 …… 白素贞走到水边的时候,心头依旧浮动着先前的琴音,空灵而又不失厚重旋律,有些似乎是很遥远的午后场面自心头回忆起来。 那时有秋日晴好的阳光,她同书生在水边的地方,似乎是第一次见面。看似偶遇的场景,其实是她精心筹划过的。不过相遇是这样了,但之后的谈话终究还是真实的。午后的阳光很好,她细碎地说着心事,关于婚姻的困惑,关于那个叫梁祝的凄美爱情……然后对方也说了一个。 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反正挺古怪的。 她心中的烦恼是其来自有的,关于自己的婚姻的茫然也是真实的无措,这些她并没有同人说起过。在徽州府的日子里到处行医治病,其实未尝不是想通过这种忙碌的生活将一些不那么好受的情绪压住。眼下种牛痘的事情做完之后,妹妹也找到了,终究还是要回杭州去的。 要回杭州的话……有些事情就要面对了吧? 白素贞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那个叫吴婶的老妪上门提亲,起初她并不在意。但是后来知道她背后之人,就觉得怪怪的。虽然明白那或许不是许宣的本意,但是时日过去,某一天居然就决定将有些事情定下来了。 不过还好,对方已经订了婚。事后她失落至于,其实更多的是有些庆幸的。因为在冷静下来之后,她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冲动了——若是真的嫁给他,自己虽然没什么,反正早晚是要嫁人的。但是对于他而言,或许就是天大的麻烦。 在岩镇的日子久了,有些困扰都快忘记了。她和他之间虽然平淡的来往,但是也经历了似乎不少的事情。不过这几日离开的日子近了,也已经开始想起来杭州的种种。某一刻,她似乎很想找到一个让她能够留下来的理由。 如果仅仅是种牛痘,是行医治病……这个其实不够,毕竟在哪里都有病人的。 直到今夜带着失落、带着些许伤感的情绪,再一次回到岩镇的时候,她就听到那样一首琴曲。 仿佛就在那里等着她一般,她走过来,她便听到了。 风轻轻吹过来,水边的地方,素雅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灯火璀璨玉屏楼。沉默了片刻,又朝来时的方向走过去。 还是要去看一看。 …… 会场之内,许安绮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身边许安锦疑惑地问了一句。 少女闻言稍稍偏了偏脑袋,表情有些古怪:“因为是丹青啊……汉文的画,是能用炭笔来作的。眼下肯定不会有问题。”她说完之后,大概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幕,于是又笑了笑。 有些事情许安锦并不知道,少女一边笑着,一边将自己的回忆说出来:“那个时候啊,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就坐在街头画着……” “一点读书人的样子都没有……” …… 正如严知礼所认为的那般,眼下的读书人大多年轻,科考是作为第一要务的,这样的过程中,但凡有些进取之心的,都将时间花在上面了。对于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大抵都是爱好,因此所能取得的成就就有限。 毛笔划过纸页传来“沙沙”的声响,文魁****既然走着全面的路线,这个时候是丹青之道的比试,有很多人就已经参与不进去了。因为前面两场的古怪局面,他们都知道夺冠的可能恐怕没有,于是这个时候也就调整好心态,带着旁观者的从容来看着其余之人的比试场面 墨泼在纸上,随后颜料涂抹。一幅幅图画很快完成了,关于人物、关于花鸟、关于仕女、关于山川…… 许宣也参与进去,不过这个时候心态已经彻底从容了起来。前世徽州就是他的故乡,他对这片土地有着由衷的情感。关于这片土地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以及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某些事情,生活着的人,都是热爱着的。 灯火之中,虽然姿态上还算得从容,但是他握着画笔的手却明显有些颤抖了。心头被剧烈起伏的情绪所冲击,难以平静。抬头看看灯火,看看四周的人群,看看远处喝茶闲谈的严知礼。随后低头笑了笑,他想起来眼下还不曾出现的新安画派…… 饱蘸浓墨的笔尖自宣纸的页面划过,一笔一划间,似乎带着某种历史的韵律。毛笔柔软同时有显得坚硬的笔锋落下来的是世纪的风雨沧桑。 …… “如纪今日似乎有些较真呐……毕竟是一个后生……并无必要这样子。” 谢榛身边的地方,叫蒋通保的老人摇头说话。近些日子他染了风寒,因此精神一直不太好。今日的文魁比试还是来参加了,但先前说话并不多。许宣的表现落在他眼中,颇有些惊艳。只是这样之后,对于严知礼明显带着几分打压意味的举动有些不满。他是性情中人,因此忍不住还是开口点了出来。 “蒋公说的是。”严知礼笑了笑,随后说道:“不过年轻人要经得起挫折,既然他是有才华了,那么这种程度的考较想来问题也不算太大。真金不怕火炼么,本官岂会真的为难他?” 这话也不算错,蒋通保点点头,也就不曾在多说什么。 谢榛喝了口茶,看着埋头泼墨的书生才子们,目光在许宣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些人的年纪,能够将四书五经读好,就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先前汉文的诗文已经很让人吃惊,不想今日还见到了他的琴艺。啧……”有些感慨地咂摸了一下嘴巴。 “本官也是这般认为的,既然人才难得,那么更要考较和打磨一番才是。”严知礼笑笑。 “不过丹青之道同琴艺相比,有极大的不同,汉文岂能做到样样精通呢。” “这个、恐是如此。”严知礼听出对方话中的某种指责,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或许也未必罢……谁知道呢?” 口中虽然说这“或许未必”,但严知礼心中自然是不这般认为的。随后目光下意识地朝许宣看过去,那边书生面前的宣纸之上,已经能够明显得看到几分格局。眼神稍稍怔了怔,因为离得远了些,他的身子朝前靠了靠,随后才将一些东西看清楚。 这样之后,手在桌角的地方猛得捏紧。 …… 等候结果的时间,有些无聊。身边的地方,谢榛等人还在说话,一些商贾们也在讨论着什——或是眼下的书生们的表现,或是生意上的一些事情。 但是这些声音到底在说了写什么,严知礼再也不曾听进去。 怎么会这样?他将心中泛起的疑惑稍稍按捺下去,这个时候因为隔得远,只是见到许宣化作的大致格局,因此告诉自己或许也很一般。 只是……那样的格局,会一般么? …… 戌时过半的时候,比试告一段落,书生们的画作被呈上来。谢榛等人依旧做着评审,以他们的年纪,风雅之物都是接触过的,虽然在丹青上的造诣或许各有高下。但是毕竟见多识广,眼光之类的总没有问题。 一张张地翻过去,严知礼在灯火照耀之下觉得有些紧张。每翻过一张,谢榛几人小声地讨论几句,他都在仔细听着。 这个时候,居然有些怕听到那个名字了。 许宣、他才多大……怎么能懂这么多?这个很没有道理。 纷乱的思绪。 世上莫非真的有全才么?若是真的那般厉害,为什么他曾经在徽州府名声不显? 也许是低调……可是这个书生明显是不知道低调为何物! 他心中这般想着,谢榛在那边将画纸翻开一页,原本议论的声音陡然止住。诡异的安静里,严知礼猛地回过神来,随后视线不可避免落在谢榛身前的画纸上。 第360章许大家(下) 灯火打在纸页之上,目光落上去之后,却久久无法移开。画幅是简单的那种,不过常见的山水画而已。这种题材的作品,也是文人墨客们所偏爱的。但是很难出彩。古往今来,但凡能够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丹青大家,大都不会选择这种题材。 在历史,画竹、画兰或是画虾都能达到很高的成就,但是靠山水画出名的其实并不多。而这个时候,许宣所画却恰恰是一幅山水题材的作品。 蒋通保稍稍咳嗽了几声,伤寒虽然不严重,但是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而言,多少也有些影响。 “不知严大人对此画有何看法?”蒋通保说话的过程中,目光并没有从画纸上移开。眉头稍稍锁着,似乎对这幅画有些拿不准。 “这个……”严知礼欲言又止了一番,随后皱了皱眉头。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早年的时候,大部分精力都是在科考之上。四书五经的造诣是有的,但是因为精力的关系,对于丹青之道更多的也只是作为爱好,本身的水准并不算高。这个时候既然存了打压许宣的目的,所说的自然不会是好话了。但是先前许宣的琴艺方面的表现,让他心中开始警惕起来。考虑到影响,有些话也不能乱说。 目光朝在场的众人打量的一番,随后说道:“这样罢,今日的原本就是雅会,倒不若让场间的诸人来做些评价。”严知礼说完之后,不待其余人接话,声音紧接着响起来:“李毅。” 他冲座中读书人中的一人点点头。 “在。” “本官知道你在丹青之上颇有造诣,这幅画你怎么看?” 那边先前同许宣打过招呼的叫李毅的书生怡然起了身,目光似是有意无意地朝许宣看了一眼,随后走到严知礼的席位之前。 偏头稍稍打量了那画几眼,随后嘴角处轻轻扯了扯,随后冲严知礼拱拱手:“回大人,此画不过堪堪入眼,算不得好画。”他说到这里之后,目光又带着几分傲气地看了看许宣。 “汉文,他说你画的不好。”黄于升伸手顶了顶许宣,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许宣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间,随后也带着几分微笑朝着李毅望过去。其实他只是将心中的一些东西画了出来,这个对于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了。其余的,比如画得很好或者很差的评价,其实并不在乎。 心思其实还不曾从先前作画的情景里抽离出来。 新安画派啊……这个也是还不曾出现的东西呢。这般想着,他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徽州府古称新安,大好山水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两岸青山,水静山明,而黄山与新安江水这样一幅天然的山水画为画派众人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徽商带来的经济繁荣为又为其打下了良好的物质基础。徽商称雄数百年,市井街巷兴隆一时,巨贾重臣,衣锦还乡。建馆舍,扩祠堂,立牌坊,架桥梁,办学堂、兴教育等支持文人儒士发展文化。徽州还是文房四宝的故乡,“澄心堂纸,徽墨歙砚”,加之浓郁的文化氛围,推动了文化流派的兴起。 更为重要的是,这支流派诞生于明末清初。在那个沦陷的年代里,画派中人以气节为重。山河板荡,家国破碎,身世飘零,国家不幸反应在他们的画作之中,使其画风明显趋于枯淡幽冷,具有鲜明的士人逸品格调。 总之,这一群可敬之人忍受了巨大的悲怆之后,所做出来的东西,历史也给与了客观公正的评价。 前世他曾经专门师从新安画派的传入。在他的那个年代,很多东西都已经开始没落,新安画派也已经风流云散,布不成阵。眼下这个时候将记忆中的名画随手画了出来。虽然不至于真有原画那么好,但是七八成的功力还是有的。更多的,其实是感慨。 …… “哦,何出此言呢?”严知礼带着几分好奇的话音响起来。 “之所以那么说,在下自然是有些把握的。请大人容在下一一到明。”李毅淡然的笑了笑,显得颇有几分自信:“评判一幅画的好坏,下笔处、收笔处,都极为关键。是否带有神韵,手法如何,笔墨浓淡等等……多方面考虑之后,再看其是否生动传神。” “带着这些问题来看这幅画,唔,名字倒还过得去……太平山水图……啧,到是看不出来太平在何处。”李毅说着,伸手在画纸上点了点,声音接着响起来:“首先,这幅画所表达的内容并不清晰。题目是‘太平山水’,但是整体的画风格趋于枯淡幽冷,看得人心中有几分凄凉的感觉。这是大大的不妥,说明作画之人,并没有很好的把握住主题,画得偏了。” 他的话说完之后,那边许宣稍稍咳嗽了一声。 “李兄,这个太平……不只是太平的意思。” 李毅闻言,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那边许宣摊了摊手:“徽州府这边有个叫太平的地方……李兄莫非不知道么?” “呃……”李毅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表情,不过随后就又恢复了自信:“即便是双关,你这个也不对。这幅画从整体而言,布局太紧,不够舒展大气。之所以这么说的原因,在于画的远景处理的过于凝实,局限了画面的开阔和深远程度,显得有些压抑。眼下的画风,师法前贤,讲究的是大气。这个算什么呢?” “呵……而且用笔过于琐碎,匠气十足,显得……”李毅说到这里,又朝许宣看了看,见到那边书生只是一脸从容淡定不置可否的表情,随后目光转回来,才落下后半句话:“俗不可耐。” 对于严知礼在这样的场合询问一个年轻后辈,众人都有些好奇。随后听他的一番论调,似乎真的有些水平,想来多半在丹青之道上有所造诣。 于是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便四下响了起来。 “这个李毅是何人?先前似乎不曾见过。” “确实不曾,听他说话,也不似这边的口音,到有些像是钱塘人……” “在下倒是知道一些,他好像是跟着严大人一道来岩镇的。” “难怪不知道太平是一个地方了。” “那看样子,很有来头。” 声音传入耳中,许宣眉眼间稍稍有些疑惑。 这个李毅……不是徽州这边的人? 严知礼点点头,李毅的话其实颇为符合他的心意。要说明许宣的画作不好,自然就要给出恰当的理由。他虽然不太懂画,但是对比着李毅的那番说法,觉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随后开口说了几句话,既然李毅已经说出了一些子丑寅卯,他要做的就简单了。无非是将李毅的话再深入一步罢了。这些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难度,围观多年,即便随意说几句,也能够保证针对性。 总而言之,许宣的画个人化的痕迹太明显了,同主流不相符。仅此这一点,有些事情就能够坐实。眼下的时代,很多方面都是相同的。那便是讲究正道。何为正道?自然是大家都认可的东西了。学问是这般,艺术自然也是的。 那边谢榛皱了皱眉头,随后说道:“老夫倒有些不同的见解。” 严知礼闻言,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边李毅也将目光投过来。对于谢榛的话,年轻的书生似乎有些不满,不过对方毕竟是长辈,即便心中不以为然,但也不能毫无遮掩地表现出来。 “请茂秦公指正。”声音闷闷地说了一句。 其实李毅的这些小情绪,以谢榛等人的阅历,基本上是可以一眼洞穿的。不过心态和层次不同,这个时候也不会去计较。 摇头笑了笑。 “眼下作画讲究‘步履古人,摹仿逼肖’。但是一味的摹古,而不知变通,其实反倒会落入偏狭的格局之中。”谢榛的声音有些感慨:“这幅画,以黄山风光为本,一反柔媚甜俗、奢靡华贵之气,老夫倒是从中读出了情趣、韵味和品格。” “简淡高古、秀逸清雅之风。”蒋通保将目光从画上收回来,随后点点头,补充着说了一句。 “复古终究是要超越的……李毅你的观点,老夫明白。早些年在文坛之上,老夫同几位老友也是你这般的看法。但是到了眼下,其实也知道一味的复古,终究难以进取。” 这些话算是谢榛对他人生的总结。在文坛之上,他和其他的一些人以复古的旗帜试图打开一种新的文学格局,但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如人意。文以载道,但是更多的应该同时代相适应。 “可是……”李毅张口,似乎想要辩驳几句。 谢榛的话接着响起来:“最为关键的是,老夫从眼下的这幅画中看出了一些东西。这些笔锋看似随意、琐碎,但并不是随意为之。”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这已经明显成为风格了……” 李毅闻言,微微一怔。丹青一道,以及艺术的其他种类,最难的便是形成独特的风格。即便画的花团锦簇,但是若是风格不成的话,终究还是脱离不了匠气的范畴。而要想登堂入室,就一定要有自己的风格。只要有了既定的风格,即便是完全不同的画,也能很容易地判断是不是出于一人之手。 但是……风格这种东西,岂是说说就有的? “茂秦公此言未免有些过了吧?”严知礼在一旁皱了皱眉头,质疑了一句。 “画作得漂亮或许并不难,难的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便是风格。老夫敢这样说,自然是有些依据的。”谢榛说完,伸手将旁边的一幅画取过来:“这是汉文的另外一幅画。虽然描摹的景象不同,但是风格是一致的。” 呃…… 严知礼的目光陡然间停顿了一下,先前的时间里,许宣居然画了两幅画么?这样的速度……背后自然是一定程度的娴熟技巧。眼下谢榛似乎对他的画作另眼相看,那么想来另一幅画的水准也能够入谢榛之眼。这样短的时间,能够保证两幅画的质量……仅此一点,许宣就要领先其余众人很大一截了。 才 正这般想着的时候,谢榛的话又一次响起来。 “如果还觉得难以判断的话,这里还有一幅……” 呃、还有? 灯火之中,三幅画齐齐摆开在严知礼的眼前。心中陡然涌上几分荒谬的感觉。 底下众人张了张嘴,这个时候觉得有些麻木了。文魁比试,每一项的时间都不会太长。在先前短暂的时间里,很多人作完一幅画都已经很勉强了。不料许宣竟然作了三幅? “众位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过来比照一下……落笔着色之间,风格已经形成了。凭着这些,即便没有落款。老夫也能从众多的化作中一眼看出来,这是汉文的作品……短短的时间,虽然仓促的,但是居然保证了大体相同的水平。”谢榛说着咂了砸嘴巴:“真是难能可贵。” 而在许宣这里,前世因为兴趣的缘故,新安画派的几幅名作都是时常临摹的。某种程度上其实已经能够算作是本能了,眼下不过是重新做一遍输出。省去了布局构思的时间,照着印象中的东西画出来,至于是一幅两幅或者更多,其实区别不大。 谢榛说完之后,目光又落在画作之上,神情带着几分复杂和感慨,过的半晌才叹息着说了句:“琴艺已经让人意外了,不想丹青之道也如此出众……汉文啊,老夫是不是要唤你一声许大家了?” 许大家? 还真是没有想过。其实对于这些评价,许宣本身还是淡然的。一方面是因为原本就是意气之争,若不是严知礼先前的态度,他甚至不准备做什么。因此这样之后,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也就够了。另外一方面,虽然在谢榛看来算得上惊艳的表现,其实终究还是上不得台面的。无论如何,人不能将自己骗了,这样很危险。抄袭虽然没有压力,但是这样之后,若是将抄袭所带来的荣誉也算到自己身上,那就是不自知。 李毅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几幅丹青画作,不断来回看了几次……不得不承认,谢榛的话是对的。随后张了张嘴,呐呐无言了一阵,才猛地合起来,低头不语。 蒋通保伸手在一捧画纸上点了点,有轻微地咳了几声,才说道:“这些画作老夫已经品赏了一遍,大抵都还不错……只不过相较于汉文的而言,还有些差距。” 又胜了?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了看,蒋通保的话,显然就是代表着最终的结果。 而屋外看热闹的人们经过一阵沉默之后,猛烈地欢呼起来。对于谁输谁赢,他们并不在意。先前有了诗词和琴艺的比试之后,他们对于丹青比试的期待其实已经降低了。技压群雄这种事情,哪里能够每次都遇到?先前有了两次,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但是不曾想到,随后而来的事实,再一次推翻了他们的认知。 白素贞在人群之中,热闹的情绪感染之下,不由的轻轻笑笑。 这个家伙……总是有太多的出人意料了。 …… “姐姐,我就说了,汉文的丹青是很厉害的。” “噫,不信。先前那个李毅评价作品的时候,你明显紧张兮兮的。” “哪里有了……” “还嘴硬。” 许安绮同许安锦小声的说着话,习惯性的要去挠对方的时候,身边有人古怪的看过来,她才意识到眼下的场合自己二人是书生身份。随后恢复了一派正经的样子。 …… 如果说先前谢榛还因为顾及着严知礼的面子,言语间还有保留的话,但这个时候许宣的表现实在是到得他的心里去了。因此更多的就是纯粹的赞赏和欣慰。 “今日的三次比试,汉文能够占得双首……啧。”他点点头,随后带着几分打趣意味的说道:“幸好先前诗词比试中另有高作,不然你一人囊括三项第一,老夫可是要被吓死了。”他说完之后,自己“呵呵”地笑了笑。 以他的身份,既然笑了,严知礼等人也就不尴不尬地陪着笑上两句,但是心中其实郁闷的厉害。 不过也确实了,那首词不是他写的。 觉得有些庆幸。随后拿一旁的茶盏,稍稍喝了一口。 “那个……”突然有声音传过来。众人循声望过去,那边黄于升在众人的视线里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其实……那首词,也是汉文写的。” 声音落下来,整个场间的气氛仿佛陡然间沉了沉。严知张刚将一口茶水抿如嘴中,闻言“噗”的一声,茶渍四溅。 类似落针可闻的局面里,谢榛的身子猛的一抖,随后望着许宣,神色带着几分惊疑不定。 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许宣的在琴艺和丹青之上的表现,已经让人有些麻木。原本以为即便再厉害一点也能够适应。但是这个时候,黄于升将一些事情陡然道破的时候。更多的想法其实是…… 怎么可以这样? 第361章等风来(一) 精神在灯火之中时而清晰,时而紊乱。良久之后,才知道眼下的情况所代表的意义——到得这一步,文魁****其实已经没有在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老实说来,在严知礼的心中,今日的“文魁****”盛况其实并没有达到想象中应该有的高度。先前觉得原因很简单了,两项比试之中,许宣一人便将其余众人死死压住了。即便这个时候有心的拔几个同他抗衡,也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这样的局面已经让严知礼难以接受,但是随即就传来了消息…… 那首《木兰词》竟也是他所写的。 严知礼并不是没有遇到过有才华的人,甚至他自己,在某些方面也很有天赋。但是往日里所遇见的那些人,或是才高八斗、或是学富五车……但大都是在某一个特定的领域里有着比较雄厚的积累,像这样的场合不过厚积薄发而已。 但是若说厚积的话,许宣才二十不到的年纪,能厚到哪里去?况且,还是完全不同的几个领域。 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头,类似后知后觉的情绪自心底泛起来。先前他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许宣做了抄袭诗文的指摘。 那个时候书生从容的表情背后,大概觉得很好笑吧? 心中想着这些,他有些僵直地坐在位子上,很久之后,才“呵”地笑了一声。 …… 四下里已经轰然炸开了,今日的场合,这般状况并不是第一次。每一次都是陡然的沉默,伴随着轰然而起的或是疑惑、或是惊叹的声音。虽然并没有龙争虎斗的盛况,但是眼下的局面在观众人眼中,其实早已超出了预期许多。 类似英雄主义的情愫,每个人那里都有的。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写一首诗、弹一曲琴、作一幅画,举座皆惊惶。 要的其实就是这种效果。 先前黄于升抛出一首《木兰词》之后,虽然知道是首好词,但是其实并没有令所有人却步。因为比试不仅一项,而黄于升平日里不学无术的性子众人都是知道了,莫名其妙的诗才之后,在其他方面基本上就不用担心。 但是到得此时此刻,真实的局面出现,很多人心中已经没有多少想法了。议论了一番之后,也就等着那边将最后的结果直接公布出来。 然后走人…… 心中难免会腹诽几句。真是的,如果知道这样的情况,还不如去喝个花酒来的实在。 …… “姐姐。”许安绮偏过头,小声地同许安锦说道:“要不我们不同他置气了吧?” 许安锦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在少女这里,其实即便原本有气,时间过了这么久也早已经消去了。之所以不搭理许宣,不过是为了以后会出现的类似事情做一些预警罢了,让他知道一些分寸。原本心中其实是盼望着见他,如若不然,今日也不会过来了。 先前的一曲《梁祝》之后,少女的感动和震撼无以言表,心中最后的芥蒂也已经消除,这个时候恨不得立刻上前去问他。 去问他为何能弹出那样好听的曲子,嗯,对了,还有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 …… “先前的惩罚也够了,我是觉得,闹一闹……适可而止,早晚还是要嫁人的。”少女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解释般地说了一句。 “你确定了?” “当然……”许安绮说着下意识地朝四下里看了看,在少女这里,害羞或者扭捏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做派。这个时候倒不是真的要看什么,但是随后目光落在门口的地方,狠狠地顿了顿,半晌之后回过头来,又一次转变了语气:“当然还不曾想好。” 目光顺延,许安锦将好奇的目光沿着她先前看的方向望过去。那边白衣女子素雅的身影,翩若惊鸿。 “呵。”许安锦古怪地笑了笑。那边女子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微微偏过头,朝着二人得体地笑了笑。随后慢慢地退出了人群。 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过程中,许家姐妹二人也就不曾注意到场间另一人也在此时离开了。 …… 谢榛同蒋通保几人稍稍议论了几句,随后清清嗓子:“汉文,今日……”声音说到这里,朝四下的座中众人看过去。书生先前的位置上已经没有了人影,急忙将目光朝四周看看,也不见人了。随后,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汉文人呢?” …… 风吹进来,场间又一次安静了。 黄于升在众人视线里,不尴不尬地说了句:“已经走了……说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 …… 对于许宣的离开,除了热火朝天议论地人们之外,其实也有一些人注意到了。这个时候他确实不曾带走什么,但是留下来的东西却有很多。 木兰词、梁祝……以及自成格调的画幅。而落在众人心里,更多的还是他这般举动背后的某些意义。 毕竟是个逼出来的文魁…… 先前许宣甚至不准备参与到这样的比试之中。眼下类似“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做派,也代表着他对“文魁****”的不以为然。那些喝彩和赞叹,或是夸奖与褒扬……在他那里似乎没有什么意义。他来的随意,去的也从容。 但其实很古怪。 在一些人那里,也就会觉得,他不过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哗众取宠罢了。如若不然,那么也就没有前来的必要。 但更多的猜测,便是他的提前离开,大抵对严知礼的某种反抗。 严知礼几次三番颇具针对性的举动,许宣被动的去承受,但也只是方式上被动而已,随后的效果却是一次次地点燃现场的气氛。直到黄于升说出他是那首《木兰词》的真实作者之后,就隐隐被堆到了最高点。在这个当口,作为事件主角的他却猛地抽身离开,那些被堆高的东西陡然不稳,轰轰的朝众人碾压过来。 这其间最受冲击的,自然还是严知礼了。 真是有胆气。 严知礼面沉如水,这个时候场合自然不适合发作。因此嘴角扯动的一番之后,深深的吸了口气,将一些情绪死死地按捺住了。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白素贞从人群中出来,低头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先前过去玉屏楼的时候,已经听到有人在念了。虽然她不太关心这些书生之间的游戏,但不妨碍她判断出这是一句好词。在片刻之前,文魁比试末尾的时候,已经知道是他做出来的。 随后便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于许宣所能做出的任何事情,她都不会惊讶。当然,或许另外的解释是因为惊讶已经变做一种习惯了。 “我方才见到你了。” 恍恍惚惚的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以为是听岔了。直到随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惘然的回过头去,那边书生一袭青衫正看着她笑。懵懵懂懂地又朝前走了一段,才猛然间回过神来。 “啊,是你……” 如同少女一般有些受到惊吓的表情,第一次这般自然地出现在她的脸上。 “你不是应该在里面么?这个时候还不曾结束呢……”白素贞说着,伸出一根指头朝玉屏楼里指了指。 “那边啊……大概再夸我吧。”书生有些得意的笑笑:“没什么意思。”当然,这些洋洋自得,其实并不是真是的情绪。这个时候,完全是调侃的模样。 “噫,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事实如此啊。” “不过几句能读通的词句罢了……有什么了不起?” “哦,你在夸我……” “当然不是,不过……曲子也可以听……” 言谈之间,女子一贯的庄重仿佛被洗去了一般,这个时候仿佛明朗的少女。月光照在她姣美的侧脸上,同那个被称为神医的她相较,又是迥然不同的风采。 …… 时间推移,春日渐深起来。草木之类的在抽了芽之后,已经舒展开嫩绿的新叶。柳絮也已经飘过一阵了,城里到处如同飞着花一般。许宣从街头匆匆而过,偶尔会碰到叫他“许文魁”的人。这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称呼里,可以更多地窥见人们的好奇。 这样一个每天奔走于生意的年轻人,同商贾工匠们打交道的书生,到底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不过,除了当事人外,这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临仙楼的修缮已经正式开始,其实不单单是修缮,更具体的说,是在原有的临仙楼旧址上进行新一轮的扩建。耗资是巨大的,先期的预算就已经破了万两,但是如果真的能做起来,在今后对他而言会有着巨大的意义。而且来自李贤和邓宣明的赔偿,已经足够应付眼下的需求了。 何况他所做的只是前期的投入而已,至于后面的部分,会用另一种形式来做。股份制还是其他的什么,这个时候还不曾想好……但是要想办法将一些绑到起来。不过,这暂时也不急。 其实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按照一个酒楼的格局在建造了,他所想的是要将脑海中娱乐城在这个时代变现出来。临仙楼所在的一条街已经全部买了下来,该拆的拆,该改的改,到得后来,就是热火朝天的场面。 当然,这一方面自然又给严知礼留下了不务正业的口实,参照先前他的态度,可以知道,这样之后一定会有来自那边的压力。至于具体是什么,又要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呈现,暂时也还不知晓。 不过暂且也不打算理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同严知礼既然已经撕破脸了,自己不论做什么,即便勤勤耿耿,老老实实的寒窗苦读,结果也未必会有什么不同。那么与其担惊受怕,还不如放手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同先前很多时候一直无所事事的闲暇想比,现在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要将脑海中的东西变现出来,需要做的有很多。每一处细节的敲定都要反复的思量,没有钢筋、水泥的年代,虽然建筑之类的东西造起来要简单,但是要做到很好的程度,依旧不那么容易。 工匠们也很奇怪,每日照着吩咐和安排来做事情,却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即便拿着高额的薪酬,有些疑惑依旧在心里面时时都有。 不过对于许宣而言,这个都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三日之前,赵大宗父子终于将成型的人力拉车制作出来。 许宣过去验收了一番。 黄昏时分,他拉着车子在院里来往几次,表情上带着几分欣喜。因为很多技术上的问题,眼下的人力拉车比之印象里应该有的样子简陋了很多,连带着舒适度也有了很大的影响。但是终究是照着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最高标准来要求的,基本能够满意。 来来回回的拖、拉、拽了几次,随后满意地伸出手,在车座上拍拍打打。多少日子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果,让他心中心中颇有些感慨。按照时间来说,对于几百年后的人力拉车而言,眼前这个算是祖宗般的存在了。但是实际上后世那些才是真实的蓝本。因此从这个意义上,面前这个其实算是孙子辈…… 心中这般想想,觉得挺有趣的。 …… 许家对他的态度比之先前要好了一些,至少每次过去能够进门了。许安锦已经会出来同他说话,但是许安绮却依旧只是见了寥寥几面。当然,许家最近也很忙,许安绮作为家主,事无巨细都要参与其间,短时间内也分不出太多的时间来招待他。而对于这些许家事物,眼下既然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也不准备再参与进去了。 因为经常过去同许安锦聊天,倒是听说当日许安绮也在玉屏楼的。 那么……居然没有被自己的表现折服么? 虽然对文魁****上自己本身的表现有些不以为然,但不妨碍他私下里这般臭屁地想一想。 其实心中知道同许安绮之间的这些尴尬随着时间过去,都会慢慢消褪掉。这家的两个姑娘总是自己的。因此每次在同许安锦聊天的过程中,想着这些总是会坏坏地笑起来。 关于除夕那晚的场景,其实都在两人的心中存留着。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不刻意去想罢了。毕竟是人之初的某些体验,不可能真的忘记掉。因此若是只有两人的场合,许宣偶尔会提一提,浑然不去在意对面的被他弄得面红耳赤的女子。 在眼下的时代,夫妻之间的事情,大抵不好在除了卧房以外的地方说。不过许宣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是二人独处的场合,几次下来,稍稍有了些抵抗力,许安锦也就偶尔会红着脸说附和几句。但更多是后,只是单纯的红脸。 也太羞涩了一些……他为此倒是有些遗憾。 二人之间也发生过下面的一段对话。 “你在杭州的时候……那啥,怎么还在啊?”虽然脸皮比较厚,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好直接说出来。但其实按照他的想法,其实也不委婉了。 “啊?”那边许安锦一脸懵懂的样子,素雅的脑袋偏了偏:“汉文在说些什么啊?” “真不知道?”许宣一脸“我不相信你,不要装了”的表情,随后脑袋靠近她的耳边,说了小声的耳语一番。 那边许安锦微微一呆,随后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素手伸出来狠狠地在他的腰间拧了一把。亲密的举动之后,脸上酡红一片。 “讨厌……” 这个时代的女子,总是最容易害羞的。不过对于许安锦为什么已经嫁人三年了,居然还是一个处子的事情,他总归是知道了原因。 许安锦在杭州三年所受的冷遇,以及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被休掉的女人的偏见,一直是她心中难以释怀的地方之一。不过许宣对这些倒是不在意,知道原因之后,对许安锦遭遇更多的也只是无奈。 “断袖之癖?那个方如海,还真是够时尚的。”许宣说着对着许安锦神秘地笑了笑,声音顿顿才接着说道:“我以前也是的。” 许安锦闻言,原本通彤红的脸颊猛然一白,目光惊愕的望过去时,才见到书生淡定的说了一句:“嗯,不过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声音说完之后,自己却愣了愣。说起来,上辈子自己并没成家,身边也没有妻子这样的角色……呃,不会是真的吧? 一个笑话,将自己吓到了。随后稍稍回忆了一下,确定在那个时代,年轻时候的自己还是有着心仪之人的。这才干干地笑了笑:“眼下自然是纯爷们了。” 声音说的有些大了,那边女子伸手来掩住他的嘴。随后院落里安静下来,春风吹过,带着几分暧昧的气息。 二人都愣了愣,过的片刻,许宣伸手将她环抱在怀里。许安锦身子僵了僵,随后将脑袋乖巧地贴在他的胸膛。 “要不要公主抱?”书生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气息拂着耳廓。 优雅的身子被拦腰抱起来,湖绿色的衣裙包裹,绣鞋包裹的足还在空中踢腾几下。 “啊,人家……没有同意……” 第362章等风来(二) 春衫正薄的时日,因此抱起来之后,隔着女子湖绿色的裙衫,手指尖有几分明显柔软的触感。几缕幽香挡不住地顺着嗅觉传到人的心里,于是一时就不准备放下来了。 抱起来,紧接着转了两圈,换来的是女子低促的惊呼。 但所谓的“调戏”终究也只能到这里了。在眼下的环境里,对方能够压住心中的羞恼,让他放肆地做出这些举动,已经算是到了某个极限。 他的怀里,许安锦被抱着转了几圈。心中寻思着这所谓的“公主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整个人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哦,当然还有微微能够感受到的几抹晕眩。 晕眩来自于生理的本能反应,但更多的其实在精神层面。 书生的气息离得很近,缱绻的春日午后,也正是在这样的感觉之中,类似幸福的情绪弥漫地让人有些迷醉,不过这个时候并没有特别清楚地意识到这些。 暧昧一点来说,眼下二人就如同小夫妻间的打情骂俏,或许还要更亲昵上几分。直到被放下来之后,她重新在石凳上坐好,才有些意犹未尽。脸上早已经红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走了。” 坏事做完之后,许宣抹抹嘴打了一声,很不负责任的样子。 见好就收么,自己可是正人君子。 许安锦气鼓鼓地没有说话,但是心头其实有些疑惑,为什么会有那个抹嘴的举动?过的片刻,细细地回忆片刻前的一幕,她才惊呼了一声——先前在抱着转圈的过程中,似乎被偷偷的亲了一口。 “咸猪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改动过的词句声音传过来,听起来蛮****的。许安锦在身后站起身,冲那么羞赧地说了一句:“流氓!” 随后将小院石桌上一些点心之类的东西一股脑儿朝那边扔,书生飞快地躲开了。不过过得片刻,她自己反倒被气得笑起来。 …… 天擦黑的时候,木门被人敲响。 许宣在“笃、笃、笃”的声音里将门打开,白素贞在门口抬起头。这个时辰过来敲门,应该是有些事情。门打开之后,那边女子在门口的地方站着说话,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东巷那边,有人得了天花。” 直截了当的一句,就足够将事情说明清楚了。 “天花?”许宣闻言愣了愣,他知道对方这些天都在忙着类似的事情,不过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种痘”的安排和筹划之上,并没有听说过她在治疗这些。看来是事发突然了。 “怎么样?很严重么?”他皱了皱眉头,这般问道。 白素贞点了点头又摇摇头,一头乌黑的青丝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扬了扬,完全是女神样子。 “按照你的说法,应该还是早期……” “那就还好。做一些处理,不至于死掉。至于破相……那多少会有一些了。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是男人,那还不严重。若是女人的话……那嫁过人了没有?”这个时候因为事情似乎不算很严重,他感受到眼前女子的几分沉默,因此语气中带着几分玩笑的说了几句。 随后才认真起来:“眼下春日,正是传染病多发的季节。花本身又很容易传染,因此要做些必要的措施,比如隔离什么的……病人穿的衣服要烧掉,天花这种病毒,会通过液体传播的……” 白素贞素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已经传染了。” “……”许宣沉默了片刻,才尴尬地说道:“你不早说。” 已经开始传染的天花,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随后收敛了脸上从容的表情:“那么问题就要上升一个高度了,你详细地同我说说。”他说着转身朝屋子里过去。 走了几步,身后静悄悄的,他转过身,那边女子望着他歉然地笑了笑:“脚崴了。” 难怪一直站在那里不曾进来。 他愣了愣,过的半晌,才笑了笑:“多大的事儿呢。” “还能走不?” “有点痛……” “上阶梯的时候崴的?” “嗯。” “伤到筋骨了吧?我看看……” “不用,这点伤我心里有数,痛过去的就好了。” “倒是忘了你是行家。不过还是要走几步,这样有利于血液流通……” 女子忍着痛在院子里稍稍踱了几步,素雅的肩头伴随着她的动作,一耸一耸的,但是依旧是如她一贯的美丽感觉。 “居然敢让你崴脚,这个石阶简直罪大恶极……明日就拆了它。” “呵……还是说说天花的事情吧。” “好。” “东巷那边……相邻的几户人家,几乎是一起发现的……大概也就是这两日了。估计是相互之间来往走动的频繁,就一道感染上了……病原还没有找到,我已经交代那几家,腾出了专门的屋子,将这些人做了隔离。但是还是要找病原……如果是这些人家内部自己人,那问题不大。若是因为外人……岩镇人这么多,也不好查。眼下只有妾身同汉文你是有着抗体的,所以就只好来找你帮忙……” 到底是同许宣打过交道的,这个时候陡然间听上去,满口的“病原”“隔离”“抗体”之类的名词,俨然一个现代的医生一般。 “那么,消息已经流传出去了?”许宣点点头,问了一句。 “这两日才开始出现的局面,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妾身已经告知他们不要声张了。得了天花并不是多好的事情,若是能不声张,他们自然也是乐意的。” 许宣点点头:“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好?” “原本想着还是要找病原……不过居然已经开始感染了,其实到处都是了……倒是不好处理。” “嗯,其实也简单。全部杀掉就可以。” “……” 白素贞闻言看了许宣一眼,知道这个时候他大概也是在说笑:“妾身想着的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因此要将‘种痘’的计划要提前开始。眼下徽州府人口稠密,若是处理不好,后果很严重。趁着事态还不曾完全扩大,先将牛痘种上去……” “呵,那么就需要官府出面了……”许宣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这件事情,怕很有阻力。” “无论如何,都要做啊。”白素贞咬咬牙:“人命关天的事情。” 月光照在她认真的侧脸是,许宣偏头看了看她,随后说道:“好,这一次我们还是一起来做。” …… 既然已经决定下来了,那么就需要趁早来做。这种传染病,每拖一刻,风险就会大上了许多。每多一个传染者,不可控的因素就会瞬间增加好几倍。不过因为许宣已经种过了牛痘,感染的风险倒是没有了,这个时候自己的安危不需要担心,那么就能够将精力全部投入要救治之上。 本来就已经很多的事情之上,又要加上一件了。不过就如白素贞所言,这毕竟人命关天。天花在这个时代,就是可怕的代名词。对于自己的家乡,自然还是想做些事情的。 看了看天色,二月十五的晚上,一轮圆月才堪堪爬上东方的天空。时间还早,那么今夜就可以开始了。 因为并没亲眼见到天花传播的场面,已经那些患者的感染程度,所以这个时候许宣觉得有必要亲自过去一趟。 说好的是两个人一齐来做这些,因此白素贞也不愿意在这边等着。但是脚踝崴伤了,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虽然不算特别严重,但是走动起来依旧不方便。 东巷离这边,可是有一段距离的。 “不知道汉文能不能寻一辆马车来?”白素贞冲许宣抱歉的笑笑:“妾身想同你一道过去。” 许宣家里本身没有马车,平日里如果要用到的话,大抵也是临仙楼那边的几辆。不过在之前临仙楼的大火之后,都一齐被烧毁掉了。 “要去许家借一辆……”许宣冲她说道:“但这一来一回要耽搁掉不少的时间。” 白素贞闻言稍稍思考了片刻,随后说道:“妾身能等的及。” “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你要早两天来,或许还不行。但眼下……”许宣说着对她神秘地笑了笑:“我倒是有更方便的交通工具。” …… 月色慢慢地铺开在岩镇的城市上,温暖的春日夜晚,水面上氤氲腾起一阵水汽。灯火缀在城市不同的角落,照亮的各自不同的生活。渔舟破开水面,画舫逡巡。远山的轮廓很清晰的浮现在人的视线之中,波浪般起伏。 水边的地方,有些古怪的对话。 “汉文,这样子……被人看到大概要笑死掉了。”素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涩,显然对于眼下的一些局面,显得有些局促。 声音才落下来,前方传来书生的声音,因为是在做着并不轻松的运动,微微显得有些气喘。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你知道么,眼下你所经历的这些,是要载入史册的……青史留名的事情,你应该庆幸才是……以后要是说起来,你就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莫要小瞧了。” “就这个?”女子声音显得几分不信,古怪地说了句:“人力拉车?” “怎么就不信呢?”书生在前面抱怨了一句,伸手将额头上拭了拭,一番剧烈的运动,有些冒汗了。 圆月照耀的夜晚,“人力拉车”这种交通工具,第一次奔行在这个时代的土地之上。轱辘碾过地面上的青石,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声音轻快流畅,如同一旁流水的声音一般从容不迫。 白素贞在车的后座上,月色下只见得她将双腿斜斜的并在一起。素白色的衣裙包裹住曼妙好看的身子。车的后座是加了棉垫的,她轻轻的靠上去,虽然有些不适应,但是觉得颇有些新奇。 风轻轻地拂过她的发丝,将水面上的湿润空气铺在她的脸颊上。在后世某一段时期内,这应该便是一个时常能够见到的情景。 但眼下却显得极其突兀了。 河水就在一旁流过,白素贞第一次以这样的移动方式来打量这条河。一切都变得仿佛动态一般的图景。远山绵延的轮廓也动起来了,自己仿佛与不远处的一艘画舫齐头并进。那边时而传来几许悠扬的声音。 如果这个时候没有前面的喘气如牛的声音,那么当真算得上不错的体验了。 白素贞偏头听了听画舫上传来的女子歌声,随后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汉文,那边在唱你的词呢。” “不是我的。”书生的声音闷闷的传过来,理直气壮地做着否定。 “分明就是,都第二次唱到‘却道故人心易变’了,你听!” “知道,但不是我写的。” 对于这样的说法,白素贞自然是不相信的,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去计较。心思随后转到眼下的“人力拉车”之上。车的前方是书生不断跑动的背影。 先前许宣从家中将东西拉出来,她还疑惑地问了一句“怎得不见马”。后来许宣一本正经地请她坐上去,拉着车子跑出来。 以人为马? 第一时间,她自然是摇头拒绝了。但是因为许宣的一再要求,终究还是坐了上去。不过避免被人看到,才执意选择了临水这边最偏僻的一条小径。 虽然这条路稍稍远了一些,但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了……虽然,这样一来他会比较辛苦一些。 不过,自己原本都没打算坐的呢。算他自找麻烦好了。 心中想着这些,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这确实是一件不错的交通工具。在城市之内来做短途交通使用的话,比马车方便得多。而轿子虽然也方便,但是在速度上比不上眼下的“人力拉车”,何况轿子还要很多人抬,无论如何都让她有些不喜。 这个人力拉车就简单了……她几乎在坐上去的时候,就接受了它。但是另一方面,眼下是许宣再拉,就让她心中觉得有些怪怪的。 白素贞也是聪敏的女子,这个时候心思稍稍活络一下,就想到更多的地方。眼下只是在岩镇,若是在诸如杭州、扬州、苏州那些大一些地方。 怕是会很受欢迎吧? 这倒是同许宣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了。 书生的青衫朝上挽了一道,袖子隆起到关节的地方。但是这终究也不是做力气活时候的装扮。并且似乎是因为不熟练的关系,跑动间不断地修正反向,看起来有些笨拙。 她静静地看了一阵,随后抿了抿嘴,突然觉得特别想笑。似乎同他在一起,总是会觉得……很好笑。 “其实我们都是在见证一些东西……你是第一个坐的,我是第一个车夫……早了几百年的事情。” “哼哧”、“哼哧”地喘着气,声音古怪地解释着。 其间也会谈一些别的话题。 “琴嫂那边没事了吧?毕竟天气比较热,之前担心伤口感染……” “妾身去看过几次,几天之前将最后的线拆掉了,眼下已经完全好起来了。起居之类的日常举动倒是完全不必担心。只是身子还有些弱……” “这个问题不大,随后吃得好一些,补一补也就可以了。” “嗯,那边倒是想要感谢汉文。不过妾身知道你最近很忙,因此就替你推掉了。” “呃,居然就这样被你代表了?即便再忙,要是有人诚心诚意来感谢,我还是会抽时间的嘛。她们知恩图报,我肯定是要配合的。” “这是什么道理?我们行医治病,莫非是图他人的感恩戴德么?” “好吧好吧,你白素贞做好事从来不留名……叫你红领巾还是活雷锋?” “嗯,什么?” “没什么……” …… 说话间,目的地所在的东巷很快就到了。 东巷徐家。 这边离岩镇的繁华地段有些远,但是也不算偏僻,所居住的都是一些殷实的人家。巷口不大,马车过不去,但是人力拉车在其间可以顺畅的通行。从这个角度而言,也能看出这种交通工具确实是方便的。 巷子很长,脚步声伴着轱辘声在其间回荡了一阵,随后在徐家的大门前停住。许宣在石阶之下,将车前的把子稍稍压低,待到白素贞从车上小心的下来之后,他才扶着车声猛烈地喘着气。 “累死我了……这才知道祥子的生活真不容易。” 稍稍抱怨般地说了几句,呼吸很快地就平复了下来。照着老九留下来的旧书册练习了一段时间。倒是没有出现饭量大增,或是力气上涨之类的情况。不过精神好了很多,而另外的,便是剧烈运动之后,很快就能适应。 到得这一步,他觉得算是正式摘掉了文弱书生的名头了。 跟随着白素贞进到徐家。 徐姓在徽州府并不多见,此间的主人原本也不是徽州府人氏,大约五年前才迁居到此的。 那边很快迎了出来,白素贞稍稍同对方说了几句话,随后将许宣介绍给那边似乎是徐家主事之人的老翁。 “许宣?”那边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望着他的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明显的质疑:“可是先前剖腹救人的许宣?” 声音里流露出几分明显的不信任。 第363章等风来 不信任的态度。 并非是有着特别针对性的恶意,只不过听说他便是许宣,知道他曾以医者的身份替人剖腹治过病,因此便有些警惕。 在感受到对方的态度之后,许宣并没有觉得多意外。因为这种事情原本就不难理解,他所谓的“手术”或者“开刀”之前已经引起了很大范围的争论,甚至议论在某个顶峰的时候,还有着一边倒的负面评价。于性命有关碍的事情,对方采取谨慎的态度,也属人之常情。 “老人家如何称呼?”这个时候,依旧笑着问了一句。 “老夫徐寿州。”那边老人也是识得大体的,最初的警惕过去,知道许宣并非坏人,因此也就客气而简单地说了一句。 随后就转身引着白素贞进到院子里。不时还回头看许宣两眼。欲言又止几番之后,才终于将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 “老夫知道此事棘手……白大夫费心了。……若是事不可为,还可以去请刘大夫前来瞧一瞧。刘大夫你是知道的,对于皮肤方面的疾病颇有些心得。” “可不是皮肤病。”白素贞摇了摇头,强调着说道:“是天花……” “不是么……但是不管怎么说,还没有到那一步吧?” 离许宣几丈远的地方,徐寿州的声音传过来,虽然声音不响,但是内里的情绪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对于许宣的出现,他心中有些疑虑,于是小声地拿话点了点。 “哪一步?”白素贞还不曾反应过来。 许宣在后方听见了,倒是有些失笑着摇了摇头,目光随后落在四下的院子里。院子的格局并不大,但也不算小,随意地栽种一些装点用花木,都在春天的时候一齐绽开了,习习晚风,带着花香铺入人的鼻中。 能够看出家境的殷实,徐家众人也见到几个。或许是因为出了天花的事情,路过的时候见到,众人脸上都带着几许担忧的神色。 徐寿州将二人领入厅堂,随后吩咐下人端茶倒水。白素贞摆手示意不用麻烦,毕竟眼下最需要做什么也是一目了然的。 “徐老爷,今日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番情况,为随后的治疗做准备……当然,要真的治好天花,难度是很大的,要看运气。不过能够很大程度上保证不死人。”既然知道了徐寿州的态度,许宣直接便将话说了出来:“眼下更应该做的是防治工作。若是这天花传染出去……事情就严重了。” “此事干系重大,老夫也知道。”徐寿州点点头,苍老的脸颊上露出一抹忧虑:“不过,许公子要怎么做?” 附近天花突然传开,他们家患病的人数算是做最多的。包括他的两个儿媳、一个孙子以及下人在内,一共四人。至于或许已经染了病,但还不曾发作的还有一些。白素贞带着许宣前来,徐寿州第一时间就认定了他应该是要将那些“手术”的法子用在自家人身上。 “这个还需要看过才知道……”许宣沉吟了片刻,口中说道:“听说徐家提供了专门的屋子,眼下那些患病之人都在里面?” “嗯,白大夫的主意……说是能减少传染的风险。” 微微地叹了口气,老人出去片刻,随后又回来。身后跟着下人,手中端着一只木制的托盘,用红布盖起来。 “许公子……”徐寿州望着许宣,脸上先是露出几分尴尬的表情,随后深深吸了口气,才说出这番话:“此次家里的事情已经很闹心了,乱得很。二位一路进来,应该也能够觉察到。” 许宣先前过来,听到几阵哭声,自然是有过一些猜测的。对于小康之家,同一时间这么多人患了天花,打击不可谓不大。 不过…… 白素贞的目光落在红布之上。 这个是什么意思呢?当她还在因为对方的一些举动而疑惑的时候,许宣已经在一便点头笑了起来。 红色的绸布掩盖的东西,自然是用来打发他的。这般想着,心头其实有些无奈,自己是救人,并非打家劫舍。 某种荒谬的感觉的感觉之中,他伸手接过来。在灯火之下将红色的绸布揭去,随后脸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几封明晃晃的银子。 “啧,一百两……”他砸了砸嘴,表情显得有些古怪。 “徐老爷……”白素贞皱了皱眉头。 徐寿州看着而言,稍稍沉默了片刻,才解释道:“虽说眼下的局面不太好……但老夫依旧没有打算让他们犯险。之前听说过许公子的事情,当然,老夫没有丝毫怀疑许公子医术的意思。只是……”说道这里他看了看许宣。 沉默将剩下的内容表达出来了。 白素贞闻言,正要开口解释几句,许宣冲她摇了摇头:“走吧。”说完之后,率先走出去,并没去在意那些的银子。 “并非是先前琴嫂那般的手术……很简单、很安全……”身后的地方,白素贞依旧试图将一些事情解释清楚:“只需要在肩膀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罢,种上牛痘……” 声音说到这里被打断了。 “牛痘?” “嗯……” “……”沉默了片刻,徐寿州看了白素贞一眼,声音变得有些冷了:“白大夫,你的好意,老夫心领。时辰不早了,请回吧。明日老夫会请刘大夫过来在诊断一番。” 已经算是直接赶人了。 白素贞同许宣对视一眼,随后点点头:“既然如此,妾身想再见一见那些染了天花的人,确定一下情况……不知道可否?” 徐寿州微微愣了愣,随后望着白素贞惊疑不定地说道:“若是你也感染了,那可如何是好?” 许宣闻言笑道:“所以说要种痘么……我二人眼下都是百毒不侵的。” 那边徐寿州皱了皱眉头,迟疑地说道:“我徐家的几人倒是没有问题,但是其中有些人闹得厉害。若是贸然开门进去,怕是拦不住……毕竟被限制了人生自由,即便是在眼下的情况之下,大都不会乐意。” “今日送饭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一些摩擦……眼下过去,情况或许会很不妙。”徐寿州望着许宣摇头说道:“人命关天,眼下老夫无法抽出人手帮你们……” 许宣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那么,在下可否向徐老爷借一样东西?” 徐寿州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在白素贞的恳求之下勉强同意了。 …… 在徐家一个偏僻的厢房里,许宣见到了一众天花患者。彼时,徐家的下人将二人偏房的院落之前,就急急地离开了,似乎一刻都不愿多呆。甚至在这个过程中,看许宣的目光也是古古怪怪的。 偏房里还亮着灯火,门口是一些狼藉的杯盘,残羹冷炙。人虽然关在里面,但是还是必要的饮食起居还是要保证的。因此就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每日安排人过来送些吃食。即便这样的工作,其实很多人也都不愿意。大抵而言都是一次送上几顿的伙食,能减少必要的接触最好不过了。 门上了锁,先前从下人处取了钥匙过来,这个时候许宣上前才将门打开,里面的人似乎听到动静一齐涌到门口的地方。 “放我等出去!” “又不是罪人,因何囚禁?” “速速让开。” 约莫七八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几个男子已经做好了朝外突撞的准备。除了徐家的四个人之外,其余的一些人都来自附近人家,被关在屋子里,原本就是已经极为不耐烦了。白日里同徐家送饭的下人们起了一阵冲突,但那个时候还能够保持必要的克制。到得此时此刻,耐心之类的已然耗尽,抓住机会,就要朝外冲。 “回去、回去……”许宣伸手将人拦住:“你们这样子出去,会害了更多的人。” 感染了天花的人,虽说只是早期,但是有些症状依旧很明显的表现出来了。甚至身体弱一点的,并发症也已经起来,这个时候正在低烧,一旁有人拿了浸了冷水的湿巾敷在额头上。天花的症状都是直接反应皮肤上,整个身体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得实在揪心。但是这仅仅是表面,天花引起的并发症,才是更另许宣担忧的。 “哪里来的书生?”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挡在门口的地方。大概是卖力气活的汉子,身形颇为魁梧。个头比之许宣还要高上不少,不过这个时候,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满是瘆人的痘疱。 “你们快进去。”许宣的身后,白素贞皱了皱眉头,声音淡淡地说道。 那汉子见到白素贞,脸上狰狞的神色稍稍缓了缓,随后说道:“白大夫,你来了……我等被囚禁在此处,也不是个事。家中还有活要做,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等你们病好了吧。”白素贞说着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了厢房之中。 灯火中,许宣里边几人看了一阵,过得片刻才将目光偏到一边。 有男有女,但是这个时候都已经有些不成人形了。 见到外人,一个少女模样的女子惊呼着掩住脸面,身子急急的朝里面退过去。衣裙包裹在女子的修长的身段之上,原本大概也正是美好的年纪。 倒是有些可惜了…… 白素贞脸上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随后在灯火之下,走到屋内的床榻之前。一个约莫十岁的孩童,天花带来的低烧让他病怏怏的躺在那里。一个女子正在一旁抹着眼泪,白素贞过去之后,她勉强地点了点头,随后起身离开。 白素贞在床前坐下来,素手小心地在孩子的额头上贴了贴。 “什么时候开始烧热的?”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吧?”孩子的娘在一旁回答了一句,随后声音急急地问道:“何时才能出去?” “还要待上一阵子,不过你们放心,妾身一定会尽力的。这个不只是你们自己的是情,也是妾身的事情。” 算是比较贴心的话了,那边妇人点了点头,伸手又在脸颊上抹了抹。 这个时候,白素贞姣好的面容,其实有些刺激人…… 便在此时,屋内响起阴阳怪气的声音:“还得多谢白大夫呢……” 说话的是另一个体型肥胖中年妇人,白素贞闻言疑惑的看了她一眼,那边“哼”了一声才接着说道:“我等关在这里,还不是拜你所赐?若不老爷相信你的鬼话,说是什么疾病会传染……我们哪里会这般?找刘大夫看过,也不过一剂药的事情。”她说道这里,有些肥胖的身子朝白素贞靠了靠:“所以说,庸医误人。” 话说的极为难听,但是白素贞静静的听完之后,冲她展颜笑了笑:“这门的是月凤嫂子吧?你误会妾身了……” “误会?哼……你说得到轻巧。”叫月凤的女人伸手插在腰上,目光狰狞地说道:“老娘便要出去了,你奈我何?” 她说着,身子朝门口走过来,同白素贞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肩膀狠狠地在白素贞的肩头撞了撞。身形趔趄,连忙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勉强稳住了。 原本就受了伤的脚踝,这个时候传来一阵明显的抽痛。不过白素贞的脸上依旧很平静。 妇人走到门口的地方,书生的身影挡在她的身前,似笑非笑的样子。 “你看什么看?给老娘让开……” 许宣闻言,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其实真不想看你第二眼……” “你说什么?”类似奚落的话语,让那边叫月凤的妇人登时怒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说多少遍都一样啊……”许宣说着伸手在袖中摸索一番,随后递到妇人身前:“呐,这是镜子,先前从徐老爷那里借来的,你自己看看……” 妇人狠狠的接过镜子,低头看一眼……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小院里传出来,几只夜鸟被惊得飞了起来。 厢房之内的灯火之中,妇人伸手捂着脸面,口中不断的哀嚎。铜镜被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许宣弯腰将镜子捡起来,拿在手里吹去灰尘:“好吧,原来你也是有密集恐惧症的。”声音说到这里,变得有些严肃起来:“这里面的人,你是最严重的……其余几人还只是丘疹,在你这里已经开始转化为水疱及脓疱……啧啧,你莫不是以为你和他们都一样?” “你、你胡说……皮肤病疾而已,哪里有那么严重……你速速放老娘出去,待刘大夫开了药,药到病除。” “药到病除你个头……”许宣看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天花的感染,根本无药可治。这种病毒抵抗力较强,能对抗干燥和低温,在痂皮、尘土和被服上,可生存数月至一年半之久。你现在的状况,能够不死就不错了……而且即便痊愈后……”他说着做了一个很夸张的表情:“会有满脸麻子哦。” 妇人闻言,愣了愣,双手渐渐放了下来……不过下一刻,声音陡然变得凄厉:“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她说着转身朝身后的地方喊道:“你们怎得还愣着?赶紧出去……死人啊!” 她说着身子朝外面冲过去:“你这贼书生,老娘回头再同你算账。” 几个汉子闻言,朝屋外冲过去…… “不能出去。”那边白素贞急急的说道,伸手拉住一个中年男子的衣物,男子正朝前跑着,白素贞原本脚踝就受了伤,剧烈的牵扯之下,身子朝前趔趄过去,摔倒在地上。 许宣收目光,深深地吸了口气,手中的镜子下意识地朝身边的女子脸上狠狠地拍过去。随后 “打他、打他……” “文弱书生。” “滚开。” “嘭、嘭、嘭……” 屋内传来几声剧烈的碰撞,人的身体摔倒在地面之上,紧接着是痛苦的呻吟。 随后安静下来。 白素贞扶着桌角慢慢站起来,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那边的书生。 门口的地方,几个汉子摔在地面上,有些痛苦地呻吟着。月光斜斜的照耀进来,许宣望着自己的双手,面色微微有些愕然…… “这个,是我做的?”良久之后,他才望着白素贞,疑惑地问了一句。 那边女子呆呆地点点头。 …… 大门在身后关起来,白素贞朝身后看了一眼,随后才缓缓地走下石阶。先前崴了脚踝,这个时候小心翼翼的,还有些痛。 这边是临水的巷子,空气带着水汽的缘故,有些湿润。月色正从西边的天空将高墙在地面上打落一片影子。而真正的月光落在地面上,只不过尺许宽的一道长条。 黑暗包围着许宣,表情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晰。 “汉文很生气吧?”女子的身影恰好站在银白的月色之下,朝黑暗中问了一句。 “没有啊。”声音没有半点犹豫。 白素贞在月光下仔细地看着许宣,无法确定他眼下的真实情绪。 直到他“呵”地又笑了一声,声音也确实没有想象的那般沉重,才稍稍放下心。 “趁着还有时间,到其余几家去看看吧,不过……估计情况没有什么不同。”许宣说着,弯腰将人力拉车的车把子稍稍压低。 “下面是刘家,隔得不远,从前头朝右拐个弯……” 第364章等风来(末) 白素贞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样的动作带着车身朝一旁偏了偏,前面的地方,许宣连忙调整了一个方向。 继续前行。 二人眼下被人力拉车以一种古怪的形式联系在一起。这个过程中,也会说一些话,大抵而言都是对于先前一些事情回顾。 “汉文,你是故意的吧?借那个镜子……” “呵,这些人之所以要闹,大抵是因为对眼下的情况还没有清醒的认识。那个镜子……让他们自己照照,把自己吓到了……大概也就不至于会跑出去吓人。” 书生在前方伸手拉着车,声音因为施力的关系,一颤一颤的显得几分不连贯。 “吓人倒在其次了,怕的是传染……汉文,是不是很累?”白素贞在车座上,见着书生左右摆弄着车把,表情显得有些为难。 车轮抵一块突起的坡度上,车身朝后退了尺许长的距离,许宣一把扯紧,随后很快拉了过去。 “我是高手……” 白素贞闻言低头笑了笑。先前的一幕这个时候还记得清晰。 五大三粗的汉子被许宣抬手打在地上,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虽说对方因为患了病,状态上及不上健康的时候,但是就那样被打倒了……也太轻松了一点吧。 有些颠覆认知的举动,但她知道显然并不是巧合。因为其余的几个男子冲过来,也很快就被摆平了。 这样的结果之后,许宣倒是茫然疑惑了一阵。目光在自己的双手上看了看,捏紧又松开。随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找到了答案了。 老九给的册子,原本以为没有用的,每天照着吸气呼气,当做强身健体罢了,后来精神确实好了不少,因此也就一直练下去了。若不是遇到今天这样的突发局面,那么或许还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才发现这样的事实。 力气变得很大。 这样说其实也未必准确,因为他自己没有感受到多少特别的东西,拉车的时候也并没有因此就跑得更快。看来所改善的地方,还在于瞬间的爆发力。 不过也不能确定猜测就一定正确,这个时候无从验证。但很可能所谓武学,与众不同的也就是这里了。 …… 最为古怪的一幕,出现在事情的末尾。 车轮轻滚,笑着回顾起来。 许宣出手并不重,前世多少练习过的一些简单的技击手法,原本也没什么用处。这时候下意识用出来,配合着突然的爆发力,起到了暂时的震慑效果。随后屋里的几人被白素贞拉着,苦口婆心的劝了一阵,才算是对眼下的局面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你们有妻儿……这个时候若是出去,会影响到他们……” “而且,很多人看到会躲避……那个时候心理大概也不会好受吧。” “已经这样子了,牵连到更多人……说不过去。这个并不算囚禁,只是短暂的隔离。并不是一定要在屋子里,如果腻了,可以在外面的院落里活动一番……” “或许会觉得无聊,但是可以找些事情来做……” “妾身会保证你们的情况不会恶化,但是需要配合……隔三差五的,家里亲人也可以过来看看你们……最好是隔着院门……” 白素贞的声音平稳的同众人说着有关天花的防治办法,大多数都是听不懂的,但是翻来覆去说,也只是保证最关键的部分被接受罢了。 珍爱生命,远离天花。 眼下自己得了天花,就要暂时远离人群,珍爱别人的生命。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女子委婉的说出来,众人很快就接受了。他们原本就不是不讲道理,不过是因为疾病带来了恐慌之后,有些焦躁罢了。这个时候,女子的话仿佛一只手,轻轻的抚平了他们心头的波澜。 温婉的声音里,众人下意识的都会离许宣远一点。看起来并不怎么强壮的他,在先前的举动,让众人都有些吓到了。 文弱书生……都是这样的说法,眼下怎么不了对啊? 始料未及的变化并不是没有。在就在一切都稳定下来,局面开始轻松的时候,先前叫月凤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许宣那一下敲在她的后颈处,但是也没有用太多的力气,这时候稍稍晕了一阵爬起来,脸上已经带着颇为怨念的表情。 许宣靠在一根梁柱上,双手怀抱在胸前,微笑着看白素贞在那边替患者们做些检查。身边有风声袭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的猛一偏头,被人为扇起的风,几乎擦着他的脸颊过去。 视线里,妇人肥胖的脸颊上,几分毫不遮掩的恶意。第一下落空之后,另一只手并没有迟疑,紧跟着朝许宣拍过来。 许宣原本就是贴着柱子,倒不好再闪躲了,因此也就只好伸手将对方的手拿住。 “嘿。”几乎就是在二人接触的同时,那边妇人阴沉沉的笑道:“你完了,你完了……天花,既然你觉得很严重,说的那么吓人……那么你也染上了。”声音渐渐变得高亢起来,到得后来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癫狂:“那个女人已经说了,接触就会传染,接触就会传染……你怪不到老娘头上……敢打老娘。”因为天花的浓疱,变得狰狞如同恶鬼。 许宣怔了半晌,才弄清出她的意思。紧接着脸上带着几分怜悯的色彩,偏了偏头。 “神经病。” 狠狠的砍在她的脖子上,随后彻底安静下去了。 那边白素贞眼神似笑非笑的看过来,他将妇人的身子在地上放平,随后微微摊了摊手。 “她好像没有搞清楚情况。” …… 人力拉车飞快地跑着,耳边呼呼的风声在吹。 二人说着先前的一幕,都觉得有些好笑。 “若不是汉文你接了牛痘,那么事情或许就麻烦了……”白素贞伸手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发丝,随后有些感慨地说道:“明明是好心,却被当做是恶意……居然还做出这样的事情。” 书生在前面并没有回头,小心地转过一道弯。 “更年期妇女……终究是很麻烦的” 白素贞似乎抓住了有趣的地方,好奇宝宝般地问了一句:“更年轻?有什么说法么?” “咳,不好解释。你到时候,自然而然也就知道了。” …… 头顶上铺满星光的时候,一无所获的二人走出了一家院门。都没有说话,沉默随着月光朝四下里延伸过去。 事实证明,许宣的预见并没有错。 天花的治疗并没有特别的办法,这个同医术的高明与否关系不大,即便在科技发达的后世,这依旧是难以治疗的顽疾。至于后世比眼下做的好一些的,也无非是在前期的预防之上,或者对感染患者的保护措施上完善和健全一些罢了。 但其实这种差距,如果做一番努力,也不是不可以缩小。 至少在预防上来说是这样的。 徐家不配合的态度绝不会是个例,徐寿州的拒绝其实代表了很多人对一些未曾知道但听起来又会觉得很古怪的东西,保持必要的警惕和抵触——关于种牛痘预防天花,在这个时代接受起来确实颇有难度。 居然会担心会变成牛…… 啧。 几乎每一家,在听说要通过接种牛痘来的方式防治天花的时候,都会警惕和惊慌的表情。原本若是只有白素贞一人,情况或许不会这般极端。但是因为许宣的存在,人们的不信任感一下子被放大了,事情于是就朝最不被期望的一方面发展过去。 刘家、罗家、李家……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猪队友了? 从李家出来之后,许宣在最前方走着,伸手在青衫上拍了拍,心中作着如是想法,但是表情上并没有特别的沮丧。其实说起来,也还是旁观者的心态使然。救人是义不容辞的,但是毕竟那是在对方愿意被救的情况之下,自己不介意将事情做的更好一些。若是本身这般抵触,自己又没有欠谁,责任之类的东西……他并不关心了。 只是觉得,生死有命罢。 这也是他同白素贞的不同之处。对于女子而言,这些患者,即便同她本身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若是知道了,都会当成自己的责任来做。类似强迫症的行为,另一面其实也蛮让人尊敬。但是当这种坚持到了某个极端,未免就会有些执拗。 这样的话,她活的其实蛮辛苦。 许宣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带着几分怜惜。 白素贞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先前汉文说的有阻力,妾身倒是知道了……这些得了天花的人家尚且如此抵触,其他的人,难度或许会更大。” 许宣点头笑了笑,随后说道:“准备放弃了?” “不会啊。”白素贞抬起头,清丽的眸子里一片坚定的色彩:“这个……其实才有意思呢。虽然阻力很大,但是若是真的能做成,成效一定会很好的……暂时的情况而已,妾身相信这般局面一定不会持续下去。” “说的也是。”许宣笑起来,随后说道:“下面还有最后一家,要去么?” “嗯,是储家。” 附近的几家走访了一遍,成效并不好,客气一点的还会听一听道理,最后点头说考虑一番。但是其实所说的考虑,也不过是客气一点的推脱罢了。若是态度不好的,一听牛痘,直接就翻了脸。对于这样的局面,许宣倒还好了,心态从中抽离出来,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从头至尾都是笑眯眯的。而这一夜,为了这些病人,白素贞倒是受了不少委屈…… 但是女子心性的坚韧通过这样的过程越发明显的显露出来。 拜访这些人家的目的,是试图通过必要的解释让对方明白和理解自己的意图。 按照许宣的判断,这一次的天花并不是个例,是在一个比较大范围内的流传现象。因此易感染人群基数庞大,天花这种病毒又是出了名的顽强,眼下的常规手段根本无法消灭掉。若是集中起来传播开,终究会是比较大的麻烦。 但若是接种痘之后,风险就可以在短时间内降到最低了。许宣因为有着后世知识的支持,已经对这件事情有着比较明显的概念,而白素贞以自己的见识,也已经确认了这一点。这些天,她已经将牛痘的样本采集好了。可以说,万事俱备,但是一直在等的东风却还不曾到来,事情现在处于某一个僵局之中。 “就剩最后一家了……” “姓储?蛮少见的姓……” …… 储家是今夜准备拜访的最后一家了,之所以摆在最后,因为这边靠近岩镇的最东边,很有些偏僻。附近的建筑几乎就没有了,若不是白素贞先前来过,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找到。 一颗大树下的人家。连院落也没有,简单的窗户里透出灯火来,戌时已经过了大半,还未曾睡下去。 白素贞过去敲开门,过的半晌,那边一个老妪将门打开了。身后的地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儿。 “啊,白大夫……您来了。翠儿,来,叫白大夫。” “青嫂在么?妾身过来看看……” “在、在的……这位是?” “在下许宣。” “哦,别站着……进来说话。” 窗纸上映出交谈的身影,声音窸窸窣窣的说了一阵,一些简单的名词或许会让人疑惑。过得一阵才听见老妪紧张的问道:“已经很小心的按照白大夫的吩咐来做了啊……种痘?这个我们小户人家不太懂,全凭白大夫做主。” “老身是相信你的,毕竟青儿他男人去的早,眼下还有和孩子……这两日见了,心中难受。老身已经入土的人了,倒不在乎什么,但是晴儿还小……白大夫大恩大德……” 这边因为离得远,平素就很少有人来,因此隔离的举动就不需要太麻烦。又是穷苦人家,眼下就只剩下妇孺和小孩,对于白素贞的吩咐还是很认真的照着做了。至于种痘,她们对这些也没有什么概念,其他多余的想法也就少了很多。既然觉得白素贞值得相信,那么一切就交由对方来做。 当然,前提是不收钱。 良久之后,白素贞走出简陋的小屋。平静的夜里风了,吹拂这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同身边的许宣对视了一眼,随后笑了起来。 春天里,这是东风…… 已经等了很久了。 …… 县衙的后院亮着灯火,同原先的县衙相比,眼下的花卉盆栽之类的东西都被移走了。宽敞的院落因此略略显得单调。 “买了城南的一套院落,原本是不卖的……不过既然是大人买,那边也不好不答应。原本开的价钱有些高,但是被我吓了几句,也算划算。” “这是本官不管,只是住在县衙总不像话,你办好便可以了。不过也不能做得太过,我等为官,还是要注意一下风评的。” “根据邓家那小子的描述,那一套院落就在附近……眼下大人算是和许宣做了邻居了,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 “呵,说起他,本官之前倒还是小瞧了。算是吃了一个暗亏。”严知礼的声音说到这里,随后话锋一转:“不过暂且不去管他,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对了,召言,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话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朝身前的书生望过去。灯火照要在李毅年轻的脸庞上,沉吟了片刻之后,才点点头:“已经办好了。” “这样的话……”严知礼点点头:“只是消息如何不曾传出来?这样的事情,本官原以为会很快传遍的吧?”严知礼端着一杯清茶,小口小口的抿着:“天花不是小事,按照之前确定好的步骤,眼下已经染上的大抵就有数十人……”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为何没有消息?” 李毅闻言看了严知礼一眼,随后才说道:“并不是没有消息,只不过还不曾传开罢了……有人在其间做了一些事情。” “哦?”那边严知礼挑了挑眉头,声音有些疑惑。 “呵,说起来也是认识的……杭州那边的叫白素贞的大夫,不知道为何到了岩镇。似乎是怕事情引起恐慌,眼下让人将消息压下去了。不过,也不可能压太久……天花根本无法医治,况且这件事情本就不是偶然。” “压是压不住的。”严知礼收回目光,有些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其实这样也好,让她先压着,过些天……轰……”他说着比划了一个爆炸的手势,笑了笑:“那样的话,效果或许会更好。” “大人的安排,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的。”李毅也点点头:“不过那个许宣……如果仅仅是因为于家,大人没有必要这么上心吧?”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于家……”严知礼闻言牵了牵嘴角:“当年的一些情分,这些年其实也早就还清了。之所以答应下来,也不过是顺手而已……至少表面上给人一个比较正式的理由。” “那么大人这一次来徽州府……”那边李毅带着几分试探的声音才说出口,注意到严知礼陡然冷下去的表情,微微怔了了怔,声音有些紧张:“学生该死。” 严知礼目光冷然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点点头:“召言,你该懂事了……”有些叹息的语气:“本官知道对于眼下的举动,你很不理解。但是,不过是死一些人罢了,开始或许会有不适应……你必须学会克制心中的恐惧。”声音说道这里,微微笑了笑:“那么,不要有下一次了。” “是。” 想着严知礼的安排之中,那些将要因为天花死去的人,李毅的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第365章迷局(一)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那些因为不幸感染了天花的患者总算没有闹出太大的麻烦,情况也暂时也没有进一步恶化。对于他们,许宣二人所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一些基本的处理措施之后,也就是心理上的抚慰了。这个其实不能小看,有时候,来自心理层面的关怀,对于病情的控制,有这比较明显的效果。当然,在没有护士这个职业的眼下,这些需要白素贞去做。 而真正的轻松,是因为除了那些人,并没有其他人被感染到。 疫情,似乎真的被控制住了。 虽然这应该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是随后的一段路,许宣并没有说话。脚步沉稳,似乎在沉默中思考和酝酿着一些东西——拉着车从巷子中穿过,左顾右盼的样子,偶尔会放慢脚步,这些都让身后的白素贞有些好奇。 青石板上偶尔有灰尘泛起来,夜幕之下,更多的是星光,当然最为明亮的还是那轮已经圆透了的月儿。 在下一个分岔的路口,按理而言,需要走左边的一条道将白素贞送回去。但是这个时候,许宣却选择了右边的一条,那是他家的方向。 白素贞在车座上,注意到这一幕,有些疑惑的牵动了一下身子。前面许宣的声音紧跟着传了过来:“别担心,先去一趟我家。有些事情我们需要再研究一下……” “已经快亥时了,是什么事情?这般急么?” “应该说,事关重大。” “如此、那好。” 简单的解释之后,就没有更多的言语了。随后的一路,白素贞的神情显得有些异样。这个时候亥时已经到了,若是还不错曾回去不回家,裴青衣那边怕是会紧张一阵。而这个时候,要去许宣家里…… 即便真的很冷静,但心情轻松下来,总归对接下来的事情会有一些猜想。所想的内容最初有些偏,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情……但随后她也是知道许宣为人的,觉得对方大概不会做出那些孟浪的举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心中却想着,即便真的会有…… 嗯,似乎也没有那么抵触。 书生的脚步声沉稳而踏实,这个时候对看似玩笑一般的习武所得,心中就更加确定了——即便前世身体状况最好的时候,都没有可能在类似负重的情况下,奔行如此长的距离还能若无其事。 这其间的原因要追究起来,大概同先前的打斗一样,也还是落在了对那本书册的修习之上。 当然也不是真的就不会累,在先前转角的地方,已经颇有些气喘了。只是奇怪的是,这样的疲劳并没有慢慢堆积到最高,反而在接下来的活动,下意识地随着那些古怪的吐纳法门,慢慢消褪掉了。然后缓缓地进行着下一次的积累,到了某个顶点的时候,再一次平缓下去。 并且,疲累的感觉并不是均匀出现的,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每一次间隔的时间会拉长…… 看来身子在渐渐适应这种疲劳的过程,若是这样下去,会不会到了最后就不知疲倦了? 这样的想法升起来,随后也知道,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腹腔之中颇有几分饥肠辘辘的感觉,饿得有些厉害了……眼下的状况有些类似耗能量而带来的某种假象,时间过去,待到所用的能量消耗完,还是一样会累。 “咕噜噜……” 某种不和谐的声音响起来,在空无一人的巷落里,显得很清晰。 “汉文的情况似乎很不错……”白素贞在车座上,注意到他的情况,沉吟着想了想,口中这般说道。 其实先前就已经注意到了,不过那个时候心系天花感染患者的情况,因此倒是有些不曾顾及。这个时候得了闲暇,才将一些看法说了出来:“是在习练某种吐纳的法门吧?而且似是有些一段时间了。” “这个你也懂?” “自然是不懂的,妾身可是弱女子……”她摇摇头,这般解释了一句,前方书生“呵呵”地笑起来。 “不过,虽然妾身不懂武学技艺……但这些年见过的高手也有不少。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不是就不会生病,身子都是肉做的……受伤之类都是常有的事情。刀伤、剑伤……或许是因为练了武,对于很多情况会自信的过了头。一旦出事情,大抵都是重伤。” 眼下的武功并不像后世那般只是花拳绣腿,而是真的具有实质性的杀伤力的。若是没有一定的修养相匹配,那么把持不住做出出格的事情,终究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伤人的同时,自己十有八九也会受伤。 这个时代,若是真正的武道大家,自然还是讲究德行的。像方元夫这种,有着比较正式的师父,又是名师,那么问题不会太大。他的那些师兄弟们也一样,即便铁匠出身的牛峰、农夫出身的老四,虽然文化修养没有什么,但是也很少与人争强斗狠。大多数时候,就如同常人一样,每日烦恼的也是茶米油盐酱醋。 但是这样的情况终究只是少数,更多的人便以傍身的技艺来对待武功。习武要吃苦,很多富贵人家大抵是不愿意的。穷苦之人虽然习武,不过遇到的不平事也多。很多时候,没有了法子了,就会以暴制暴。长此以往,成为了习惯之后,这往往就会被用作解决问题的方式。 侠以武犯禁。 “汉文今后可是要注意,尽量不要与人动手。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很多种……”白素贞轻声的提醒着,过的片刻才笑笑:“倒是忘记了,汉文你读过书,这样的道理自然明白。” 在女子这里,到没有读书人不该习武的偏见。这样的规劝里面,站在医者的角度,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若是私人的角度而言,就代表着某种关心了。 “不过汉文你所修习的法子,妾身虽然看不懂……但是似乎有些高明。眼下你虽然是拉着车,但是气息吞吐之间已经成了章法。这才是真正的内家功夫……” “哦,有多高明?” “妾身说得或许不准……但是,已经算是极高明了。” 在白素贞这里,有这样的评价,想来是没多少水分的。原本以为那个小册子,画着一些赤裸的人像,也不会多有价值。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个便宜师傅在这种事情上似乎还比较厚道。 心中这般想着,随后点点了头。吐纳的效果已经表现的很明显了,他也没有办法不注意这些。在寻常的时候,因为剧烈的运动几乎没有,呼吸之间倒还不曾发现奇特的现象。但是这个时候剧烈的运动之下,有些不同之处就能很明显的反应出来。 快速地跑动,带着心跳慢慢加速,节奏感鲜明的呼吸将空气压进心房……心跳开始变缓。 大抵是这样的过程…… …… 在石阶前,许宣将车身停稳。门前的枣树新绿的叶子已经完全舒展开了,月光下带着几分珊然的可爱。急促的呼吸几乎没有耗费多久的时间,很快便已经平复下来了。白素贞紧跟着下车,并没有半点迟疑地跟随着许宣进到院子当中。干脆利落的举动,代表着对许宣的信任。 虽说是孤男寡女,但是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汉文,你将妾身带回来,有什么事么?”虽然并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但是疑惑毕竟是有的,在堂前坐下的时候,白素贞终于还是这般问了一句。 那边许宣将蜡烛点亮,橘色的火苗窜起很高,随后有些不太稳定地闪烁了一番。他伸手轻轻拢了拢,待光芒稳定下来,才将烛台移到桌上。 “有一个问题。”许宣随后说着,身子在白素贞对面坐了下来,朝她看了一眼:“先前我们一直所在意的,是天花的传播、感染以及防治。需要控制住感染的人群啦,避免进一步的接触啦……甚至还有种牛痘的计划,如此种种。但是有一个很关键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那边女子将疑惑的目光投过来。这样之后,他下意识的伸手在额前托了一把,大概是在梳理着思路。 “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想法……还不成熟。这样吧,你先稍等片刻……我去拿了纸笔,然后看看我们能发现什么……” 许宣说着重新站起身。 白素贞目送着他出去,青衫消失在门外之后,朝右边书房的地方偏过去。这个过程中,门外有春夜的晚风拂进来。她收回目光,堂前烛火明灭,黄色的火光照亮四周的环境,视线的前方有几幅字画。这般看了看,微微觉得有几分困意袭来…… 这几日一直在奔波,特别是天花的事情之后,心力和体力的消耗都到得某个临界点。眼下心情放松下来,就觉得很疲惫了。 橘色的火光在视线里化作一个晕圈,昏黄昏黄的。书生脚步声仿佛离得有些远,但依稀能够听到。如此,就觉得有些安逸和温暖。 意识黯淡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肩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披了一件褥子。 难怪不觉得冷。 许宣已经取来一些笔墨,正在对面的地方写写画画,眉头皱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几次。原本对方并没有打算叫醒她,只是见她醒过来了,才伸手将手中写写画画的纸页朝一旁推了推,笔重新搁在笔架上。 声音也跟着传过来。 “天花的流传已经是一个事实了……但是根据你先前所言,似乎并没有一个明显的过程。” 白素贞闻言,清雅的眉头稍稍蹙了蹙:“汉文想要说的,是……太突然了吧。” 眼下同白素贞的沟通并不费力气,去年在王村的时候,就已经对于医道进行了一番交流。一些专业的术语,白素贞是理解的。这也是许宣喜欢同她说话的原因。在她面前,他似乎可以忽略掉他身再世为人的事实。可以随便说些话,即便古怪,她都能理解,甚至会接受。 “没错。”灯火照在他的脸上,轻轻地点点头:“你先前一直在这一带行医,谁家有人生病,生了什么病,大概都是熟悉的吧?若是真的有人得了天花,那么应该早就发现了。天花虽然容易感染,但是这个过程也总需要时间来实现。而眼下的局面,仿佛是突然就爆发开了……半点征兆都没有。” 女子点点头:“这个也正是妾身觉得奇怪的地方……不过,似乎同眼下的事情没有太大的干系吧?怎么感染,倒在其次了。救人、才是主要的。” “便是在救人啊。”许宣收回目光稍稍沉思了片刻,随后说道:“其实弄清楚问题的起源,这个尤为关键。”声音说到这里,又稍稍沉吟了一阵:“你是如何发现天花的,能不能简单地说一下。” 白素贞闻言,点点头。 “前日的时候,原本是去替一户人家看腿伤的……后来在东巷那边……是在徐家发现的天花。妾身有些担忧,随后就走访了几家,发现徐家出现了天花的感染并不是个例……”白素贞回忆着说道:“五日前还从那边经过……并没有发现这些。” “对、对……就是这里。”许宣说着,提笔在身前的纸页上划了几笔:“五日之前一切正常……到得前日发生……”声音说道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了:“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这些人中有人得了天花,随后相互接触之间就感染上了……毕竟这种病,是很快就能自身体上反映出来的。” “是啊……”许宣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又伸手在纸页上补了几笔。 “怎么了?”白素贞认真的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句。这个时候,许宣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显然是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许宣看了她一眼,伸手将身前的纸页推到她的身前。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将纸页的边角掀起来。白素贞从容的伸手压住,随后疑惑地将目光落在上面,稍稍愣了愣。 “这个是……” 那边书生解释的声音紧压着过来了:“东巷那边的线路图,确切的说,是我们今日走过的路线……已经标出来了。” 白素贞所见到的,是一些平面的图画。能够看出来是对房屋街道做个抽象的概括,其间一条明显加粗过的线条歪歪扭扭的穿街过巷…… “你仔细看看,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许宣说着,身子朝背后的椅子靠过去,给女子的思考留下一定的空间和时间。 灯火摇曳了一阵,白素贞素雅的脸庞上渐渐露出了一抹惊容…… “都是沿街的人家。”目光陡然间变得惊疑不定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干涩:“徐家、李家、……那边张家、刘家……” “是了。你也发现了……”许宣神色复杂地重新在桌前坐下,伸手撑住下巴,沉吟地说道:“所有出了天花患者的人家,都可以被街道直接连接起来……而在这些街道巷子延伸不到的地方,就完全不曾有天花的疫情出现。” 他说着提起笔,在纸页上圈了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此处有个十字路口,但是只在南北走向的那条巷子出了天花。南边、北边都有几家……因为这条道是从徐家那边一路延伸过来的……东西走向的那条道根本就没有半点异常。”声音说到这里,沉默了良久:“你觉得,这个代表了什么?” 白素贞张了张嘴,目光带上了几许惊骇,显然是已经有一些猜测了。 陡然间出现的天花疫情…… 这些沿街的人家…… 较大范围的同时感染…… 看起来零碎的信息里,某些惊人的事实其实已经开始露出端倪了,只等着下一刻被人掀开。但是对于其间的一些关碍,白素贞一时间还不曾想清楚,于是思路被吊在空中,有些空落落的。 “先前我已经问过了,这些感染了天花的人当中,有的人近几日接触过……但另外的一些天花的患者,相互之间根本不曾见过面。我将他们之间能够接触到的可能性做了一个排列组合。” 他说着拿出另外一张纸。 整整齐齐地写正一些人的名字,以及一些简单地说明。 “相互之间能够联系的,用线条连接起来……不能的话,就打个叉……你大概能够看懂吧?”许宣用征询地目光看了白素贞一眼,待那边默默地点头之后,他才接着说道:“这样之后,有五个人……是完全没有同其他人有着接触可能的。这样的分析是考虑到他们几人家住的位置,以及前几日的一些活动所得出来的。或许不能说完全正确,但是也算八九不离十。”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一种情况……在这些得了天花的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人眼下不在我们的视线当中。他从这里开始……”许宣说着伸手在徐家的位置点了点:“然后开始沿着这叫巷子和街道朝由南自北过去……徐家、李家、刘家……”许宣边说,手指便在纸页上划过:“最后到得最偏僻的地方。” 伸手在储家的地方点了点。 “这个过程,才是感染的源头……” 白素贞的耳畔仿佛有东西炸响的声音,书生简单的一番话,掩盖在事实之上的那一层…… 陡然掀开。 第366章迷局(二) 话语落下来,陡然间的安静几乎就是直接压着过来的。一些原本属于猜想的东西,眼下虽然也还不能证实,但是毕竟这是最大的可能之一。这样的推测有着一定的信息和逻辑做支撑,因此可信度还是有的。 二人面面相觑对视着,良久都未能说出话来。 “有一个或者也可能是几个疫情的感染者,眼下都不在视线之内。这种可能性……”说着这话的时候,还是推测的语气更多一些,但下一刻,就变得有些坚定了:“至少八成。”话音落下,许宣伸手在纸页上稍稍触摸着,指尖随着那条被他自己特别加粗过的线条慢慢逡巡。从徐家到储家,然后转回来…… 过得半晌,才落下自言自语般的声音。 “啧,不知道是无心之举,还是恶意啊……这么多人被感染了。” 白素贞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纸页上,灯火照耀,墨迹在泛黄的纸页间留下的线条,一些类似俯视图的平面画。当然,这个时候她心中并没有“俯视图”这样的概念。 画这些图案或许用不了多少时间,但是这背后的东西就有些耐人寻味。需要在之前对环境有着细致的观察,而且如果不是真的熟悉这种画法的人,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将这些实体性的东西在纸页上通过平面的图案呈现出来。 目光顺着那条线,想着书生先前的猜测,有些东西,让她觉得一些寒意。 如果是意外,那还好了。但若是有人刻意为之,这个……似乎感受到几许恶意,但是一时间又无法找到来由,不知所措的情绪因此更多一些。她毕竟只是一个医生,类似于阴谋的东西大抵还是陌生的。 “或许是偶然……”许宣目光盯在纸页上,口中随意地说了一句:“眼下的信息太少了,也不能真的确定什么。但如果说是有人刻意为之……出于什么目的呢?” 眼神微微眯起来,大抵而言,这是最让人费解的。前世一些类似恐怖组织的存在,或许会通过这样的方式制造一些恐慌,借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基本上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么就只能认作倒霉了。因为在事发之前,这些东西大概很难让人觉察到。但是眼下若是也是如此,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呢? 还是在岩镇…… 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得到解答,但是就眼下的信息推测出的一些比较明显的东西,还是有一个大概的。 “肯定有一个或者更多游离在我们视线之外的人……感染了天花的,很危险。”许宣在纸页的空白处刷刷几笔,白素贞的目光看过去,一小骷髅的图案,看起来似乎并不如何恐怖。 对于这个问题,白素贞也在想,这个时候也就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应该是偶然了,那人沿着那条道经过,沿街的地方……很多接触到的人都感染了。这个似乎也不难理解。” “问题就在这里。”几乎是在她的话音刚落下,许宣沉吟的之后的声音就紧接着响起来:“先前我们已经询问过那些天花感染者,这几日接触到什么人啦,遇到什么事啦……林林总总的问题,但是从他们的回答来看,并没有奇怪的地方。” “若真的有一个得了天花的人出现,那么明显,不可能不被发现。”他说着声音顿了顿:“当然,或许也可能是对方蒙着脸。但是一个蒙着脸的人,从人前经过,不至于让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吧……” “天花通过口中的飞沫以及接触来传播,所以一定是有过接触的。眼下这么多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传染了,想来也只有真正有心之人,又是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才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将事情做到如此隐蔽。” 白素贞皱着眉头听许宣说着话,双手交叉着托住下巴,神情显得非常凝重。许宣的话,有其内在合理的地方,虽然接受起来有些难度。但是如果这真的是事实的话…… “还有一个问题。”许宣的声音继续响起来:“这个疫情是从徐家突然开始的……如果我们先前假设的那条路段传播途径是正确的话,那么在这之前还有一大段路途,过去徐家的那一段……为什么没有半点疫情感染的迹象?你知道的,徐家并不在路口……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从这里开始呢?” 在所有的猜测中,这也是无法解释的问题之一。天花的携带者,似乎就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在徐家之前的路上,一路感染了一些人,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和端倪。最后的终点在储家,这样之后就凭空蒸发了。 很没有道理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说这些猜测里的事情要和阴谋之类的东西连在一起,其实也很没有道理。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除了让一些人死掉。甚至制造恐慌都未必能够达到目的。眼下的时代,消息的传播速度以及渠道都比较落后。如果官府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的话,也不需要多复杂,只需要找知情的人谈一下,说几句吓人的话,那么就足够达成目的了。消息根本不可能传播出去。而且即便真的传开了,死人在眼下虽然不算小事,但是每年都会有人因为一些无法医治的顽疾去世的。 本就是落后的年代,这些都在人们所能接受的底线之上。要说真的是制造恐慌,还不如拿几把刀在人多的地方砍杀一阵……即便在许宣那个时代,这也算是比较常见的方式。而且效果不错。 除非……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是随后下意识地就做了否定。 怎么可能呢? 不过,要是真的可能呢? 这样的思考过程中,目光由疑惑变得古怪,之后是不以为然,到得最后……才开始微微吃惊起来了。 如果,是要让一镇子的人都感染上天花呢? 白素贞清丽的眸子上,睫毛微微眨了眨,如同蝴蝶煽动翅膀一般轻柔:“感染这些人,让他们得了天花,能做什么?” 许宣闻言,突然看抬头看了她一眼:“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汉文……已经认定了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不知道啊,我们再看看吧……或许这是一个误会。”他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揉了揉:“我倒是希望多一些误会。” 白素贞继续翻看这许宣推过来的纸页,大抵都是看得懂的。过的片刻,口中低声的问了一句:“接下来怎么办?” 在她这里,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盘算了。自己这几日要多跑一跑,将一些利害关系同人们陈述清楚。这个过程中或许会被人误会,甚至指责,但是不要怕麻烦,没有什么要紧的。 接种了牛痘,又不会真的变成牛。 如果推测中的恶意和危险是存在的话,那么只要种痘的措施能够落实下去,就能做到最大程度的挽回。至于其他的,她会对感染者进一步地照料,按照许宣说的,各种药草都要准备好,避免并发症的大范围出现。 天花虽然危险,但是真正可能的死亡率,大约也只有三成。只要措施得力,这个是可以大大降低的。 除此之外,自己能做的也就没多少了。 她眼下只是按照一个医者的思维来对待这件事情。那边许宣咂摸着嘴唇,脸上所露出的,居然是一抹类似感兴趣的神采。 他在心中将事情做一些梳理,随后拿毛笔在将纸页上的一些东西圈起来,声音淡淡地说道:“我觉得,也没有必要太过慌张。首先,我们两个不会感染……这个就是优势。其次,不管对方的下一步是什么,又有着什么样的目的,我们能牛痘接种,让更多的人能够避免感染,就能够一定程度上挽回损失。再次……还是建立在推测是真实的基础之上,那边显然不会知道我们发现了这些事情。敌明我暗,这又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下一步……”他说道这里,总结般地点点头:“就是努力将人找出来。” 夜色之中,很多的灯火陆续熄灭下去,每一盏灯光的隐去,都带着夜色慢慢加深了一层。黑暗侵袭,水面上朦胧的雾气并不冷,更多的还是春夜的月色之下,明朗的夜空。 某一间宅院里,还亮着灯火。有书生的身影在窗前的书桌上提笔飞速写着什么。眉头紧紧皱起来,偶尔停笔,斟酌一番之后,将原本已经写完的一行划去。待到反反复复的修改完毕,纸页上的内容已经变得有些面目全非了。 他叹了口气,随手取了空白的纸页,将内容重新誊写一遍。随后转过身对着屋里的一人说道:“将这封信送走,不要被严知礼的人发现了……要快。” 屋内原来一直有人在,因为隐没在光线照耀不到的阴暗里,若不是事先知道,大概很难发现。 那人闻言走出黑暗,灯火将影子打在墙上,能够依稀辨认出几分窈窕感觉。 “还好你在这边,不然的话……就麻烦了。”屋内的地方,书生的声音显得有些庆幸,这般之后又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他的胆子这么大……若是真的按照他的搞法,事态会变得很难控制。虽然死点人也没什么,但这就违背了我们原本的目的。” 信在说话中递过去,那边接过之后,保持着沉默。 “先前在县衙,我装作害怕的样子……眼下我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这样的了,给他的感觉应该是无用书生。因此无法在明面上做什么。只要你将这封信送到,那么之后就是自由的身份。往后你要做什么,再没有人会干涉。你曾经的过往,可以一笔勾销……这点简单的保证,以我李毅的身份,想来是没有问题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不过,你真的考虑好了么?” 那边依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随后就朝门口的地方走去。直到快跨出门口的时候,才冷冷的有声音传过来。 “我只想知道,山田信夫……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淡漠的声音几乎听不出情绪,但是既然在离开之前还是落下这么一句话,那么其实也代表着一种关切。 李毅笑了笑:“这个自然……” “那我之前见到的尸骨……怎么解释?” “师父他老人家做事情,素来都是留有后路的……你还不清楚么?” 身影在门口地方又停了停,随后说道:“如果我发现你是骗我的,那么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声音带着几分杀意传过来,李毅偏头笑了笑,这个时候的他,并不似先前面对严知礼那样忐忑,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自然不会是骗你的。不过……你那姐姐现在做的事情……”李毅的声音还不曾说完,那边身影转过来。 “如果你有意见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几乎没有间隔,一柄短剑在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抵在他的颈间。 李毅想了想,随后将双手举起来:“不敢。” 那边收回剑,随后快步出了门口,一阵猎猎的风声之后,屋顶上传来几许轻微响动。 李毅抬头看了看,视线的上方,瓦砾间有些灰尘掉落下来。 “女人啊……” 声音似笑非笑地感慨了一句。 …… 许宣将白素贞送到家,院落中的依旧亮着灯火。 “到了啊。” 白素贞闻言,伸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实在是太累了,人力拉车的颠簸并不是难以忍受。相反,那些震动因为棉垫子的加持之后,反倒变得有些舒适。 于是就睡了过去。 “会感冒的。”许宣压低车把,突然身形微微一怔,抬眼朝身后的黑暗中看过去。一种奇怪的感觉,那里应该有人在看着自己。 虽然这种感觉很古怪,但是又并非错觉。 白素贞注意到他的举动,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黑暗里响起脚步声,裴青衣的身影很快出现了。淡淡地看了许宣一眼,眼神中一抹意外转瞬就消失掉了。 “妹妹,你去何处了?”白素贞闻言疑惑地说了一句。 “随处走走,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青衣女子目光落在人力拉车古怪的车型之上。但她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的要知道答案:“你回来了就好,你师父已经问了很多次了。” 几人正在门前站着说话,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师妹……” …… 岩镇作为南方的城镇,春日里也没有特别的不同。草长莺飞,鸟燕呢喃。阳光带着几分惬意的慵懒,从容不迫的落在建筑的黛瓦间,照在行人们的脸上。 一年之计在于春。 如果忽略那些暗流……那么真的会让人发自内心的有种快意的感觉。 手头的事情很多,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天花事件,其余的东西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好在这个时候人手也是足够的,有赵氏父子的照料,许宣也能够分出一些心神来处理一下东巷的事情。 这些事自己一个人无法做。所以,除了协助白素贞进行一些治疗和劝说的工作之外,他还特地找到了方元夫。他需要得到对方的帮助,确切的说,应该是他背后的那个人。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第二日的时候方元夫过来找他,转达了罗长生要见他的消息。 在之前的很多场合里,许宣都曾听过这个老人的名字。甚至自己的一些事情也同对方有着比较深的牵扯。这个时候,总算是能够见到了。 “方兄……” 方元夫间事情说完,许宣突然这般说了一句。 “嗯?” 那边稍稍疑惑间,许宣几乎没有停留地陡然冲出一拳。 有些东西,还是想要验证一下。因此这一拳,丝毫没有留手,几乎是全身的气力都压在上面了。 “呼……”拳风猎猎的感觉,虽然或许是因为袖子有些宽的缘故,但效果确实不错。 但是下一刻…… “哦~~~痛、痛、痛……” 方元夫伸手捏住许宣的拳头,目光疑惑地偏了偏头。 许宣在疼得有些变了调的声音里,终究还是知道了自己同对方之间的差距。这样之后,便觉得觉得有些沮丧——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是高手了。 但是对于这些,方元夫似乎有些不同的看法。他上下打量了许宣一番,目光有些惊疑不定。 “你……这样的眼神,要做什么?”许宣迟疑地问了一句。 方元夫伸手在他的肩头、腹部,拍了拍……随后声音复杂地说道:“你这才练习了多久?居然就到这一步了……” “呃……”许宣认真的看了对方一眼,确定不是在开玩笑:“莫非我便是传说中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 方元夫闻言,又古怪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这种说法。虽然有差别,但是只是进境的快慢罢了。心性的不同更多一点,不存在‘奇才’这种事……”他说到这里,又古怪地看了许宣一眼:“只是,你这个……也太快了一些。” 第367章迷局(三) 二月二十日的清晨时分,原本晴好的天空不知道从何处聚来一团云层,黑压压地将头顶的日光遮住了。阴影笼罩在半个城市的上空,就如同心中的一片阴翳一样。须臾之后,日光从云层的四周溢出来,化做道道光柱,整个世界于是都显出几分古怪的色彩。 白素贞起得很早,因为心头的事情,这几日睡眠的质量很糟糕。原本以她的医术,要解决这个问题,大概也不会有多困难。针灸、药物等等,总归有很多使自己入睡的法子。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辗转反侧间,一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反倒让她觉得踏实几分——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自己关于某些事情的紧迫性。 当然,这样做后果也是有的。便是使得她原本清丽的面容上,稍稍显得有些憔悴。不过问题不大,她原本就是极美的女子,即便憔了,倒也不算难看,反而显得更显得几分异样的动人。 类似我见犹怜的感觉。 “变成熊猫了啊……” 早晨同许宣碰头之后,将劝说众人的进展交代清楚,随后定一下后面的计划。许宣将事情的要点提出来,她会根据实际情况做一些补充。这样之后,免不了会被对方这般打趣着说上几句。 其实也不知道熊猫到底是什么,总觉得熊和猫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吧?但是总归也知道,这应该是一句嘲笑的话。于是微微有些恼了。即便大气婉约如她这般,也无法改变她身为女子的事实。因此对于容颜之类的,多少还是在意的。 在去往东巷的路上,二人说着关于天花的事情。那些猜测中的隐在暗处的肇事者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这几日也留心过了,并没有特别的发现。聊了一阵,许宣突然说道:“等事情过了,要好好睡一觉。钱你或许不感兴趣,但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还是可以的……” 那边白素贞稍稍呆了呆,随后愣愣地点点头:“好。” …… 在下个路口,二人分道扬镳。按照昨日同方元夫的约定,今天许宣要去拜访一个重要的人了。其实在他这里而言,心中其实有些期待感。眼下他表面上一个年轻的书生,其实实际年龄要大上许多。先前接触的人,大部分也只是同他一般的。因此,有时候想着同许家姐妹、同白素贞的关系,总觉得像是…… 怪蜀黍? 好吧,不过眼下要去见的人,不论前世今生,都算得是长辈了。 …… 这里是城市东偏南的方向,穿街走巷,颇费了一番功夫。到得见到几座民居,掩映的屋舍之间露出有一方小池,才知道应该是没有走错了。 在先前同方元夫的约定里,池塘是标志性的东西。春日的池塘边,有着迎风招摇的嫩草。许宣路过的时候,一尾鲤鱼跃出水面,随后“噗”将水面砸出一朵浪花。 螺旋状的波纹。 偏头看了一眼,附近的几栋民居错落有致地排列,大门朝南的地方敞开。远处巷口的地方还有着字迹。 敬德巷。 他左右看了看,这边虽然不曾到过,但是按照先前方元夫的描述,八成就是了。 并没有想象中高人隐士的清雅环境,但也没有大户人家的富贵庸俗的气息。不过寻常人家的门庭,门前的地面干干净净的。池塘边有一方小亭,四角翘起如同鸟儿的翅膀。厅内石桌、石凳,桌面上面摆着下了一半的围棋。黑白的棋子,错落摆放,一手残局,到颇有些别致的感觉了。 因为门是敞开的,倒也不用敲了,径直走进去。 前院的地方,一个老汉在劈柴。一身粗布衣装,见他进来,“噗嗤”一刀,柴火被劈开成两半。随后只是随意地打量了许宣一眼,低头继续忙活起来。 如同寻常人家老汉一般,到没有想象中脱俗的感觉。 “咳,在下许宣。” 恭恭敬敬地冲那边拱拱手,劈柴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带着几分鲜明的节奏落下,并没有理会他。 好吧,大概高人做派,这个可以理解。许宣淡淡地笑了笑:“长生公,如何亲自来做这些?” 话落下来之后,那边老者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你找罗长生?” “呃……是的。” “那你在此处同老朽废话做甚?” 许宣闻言,表情稍稍愣了愣:“你不是?” 那老汉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地摇摇头:“去里面……” 继续重复着劈柴的动作。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呢。 匆匆穿过院子,他不由地在心中腹诽两句。故事里的高人不都是应该装作最普通的模样,刻意降低存在感的么? 两进的院落,在最里面的地方,传来猎猎的拳风,当然,其实所谓的拳风更多的是衣袖的声音。 他走进去时,那边正好收拳,目光朝他看过来,露出惊喜的表情。 “汉文,你来了。” 正是在等他的方元夫。 “嗯,你师父呢?” 二人说着话,朝客堂的方向过去。 “那日我将你说的消息告诉了师父之后,他很重视。其实原本也想着见你一见的,今日就让你过来了……先去喝茶……” “这事长生公如果愿意出手,想来就简单多了……”许宣说着话,目光突然微微一窒。 那边一袭灰衫的老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屋檐下,望着许宣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 居然便是先前劈柴的老者。 “你、你、你……” 惊愕的表情停留许宣的脸上,他伸手朝对方指了指,随后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多少有些失礼,连忙收了回来。过的半晌,才惊疑不定地问了一句:“不是在劈柴么?” “哈哈。” 对面的地方,老者哈哈大笑。 方元夫在一旁摸着鼻子解释道:“你先前见到那位……是长望师叔。乃家师的胞弟……” 许宣偏头看了他一眼,过的半晌才明白过来。 “双胞胎啊?!” 方元夫笑着点点头。 “见过长生公。” 许宣躬身行礼之后,那边点点头,似乎因为将许宣吓到,显得蛮开心的。 …… 客堂的地方,几盏香茗泛着袅袅热气。 “这是老朽自己所种的茶,许公子尝尝……” “好茶、好茶。” 老者偏头笑笑:“你这后生,极是敷衍。” 言谈之间,似乎半点不见外。而对于许宣而言,因为心态的问题,也没有太多的拘束感。随意的说些话,其实双方彼此之间都有过了解了,倒也没有太多的生疏。 叫罗长生的老人,须发已经全白了。脸色红润有光,显然是擅长保养的。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沉稳有力。 “老朽现在终于知道汤九仙为何要收你为徒了……”老人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后点点头:“听闻你习练‘清和经’不过月余,居然就有这般成效。”说到这里,他有些感慨的摇了摇头:“以你这种入门的速度,老夫平生也不过见过几十个。” “呃,几十个……”许宣喝了一口茶,茶叶带着几分清香,果然是不错的,随后才说道:“我还以为长生公会说平生仅见。” “呵,几十个,已经不少了。” 到底是习武之人,专业方面的问题向来都是最为关切的。 “从最初开始练习之后,有了气感,随后就是照着那些姿势进行一段时间的温养……不过,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吧?”许宣有些奇怪的说道:“为何你们都这么意外?” 说起来也是观念的原因,许宣骨子里依旧是现代人的思维。在现代科学的影响之下,即便一个普通人,大抵也都明白人体的基本构造,器官的基本功能。那些东西或许没有用,但是在这个时候习武的过程中下意识的就用上了。效果自然是不同的。 “汤九有个好徒弟。”罗长生笑了笑:“不过我老夫的徒弟也不错……”他说着望着一旁的方元夫笑了笑:“而且,他只有你一个弟子而已。” “长生公莫非同他认识?” “呵,岂止是认识……”罗长生说着,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几分回忆的色彩,随后才笑了笑:“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这个时候,谈话也过去了一阵,应该说些正式的事情了。 “你之前说的事情,老朽已经派人过去查看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但是凭直觉,你的分析不无道理。”罗长生皱了皱眉头:“如果真的是那样,确实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不过,为何不曾报官?” 许宣闻言笑了笑:“您老应该知道,严知礼并不待见我,这事情我是不能去的……况且,解决问题的方法其实也不难,只要接种牛痘也就可以了。但是我想这样的举动,严知礼绝对不会答应。因此,现在告知官府,其实意义不大。” “所以,此事要长生公帮忙了……” 在岩镇,如果说官府的势力是占了主要层面的,但是灰色地带其实便是如同罗长生这样的身份的人老维持。虽然以他本人的声望,或许不屑于去做那些事情,但是地位毕竟摆在那里。即便先前于贲,也是很给面子的。因此只要他开口,也肯定会有人帮忙。 说了一阵,罗长生笑了笑:“这些事情,直接交代元夫去做便可……老夫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他说着声音顿了顿:“你所言的接种牛痘,是如何做法?” 许宣偏头看了方元夫一眼,那边摸了摸鼻子:“若是汉文不介意的话,在下倒是想试试了。” 沉默了半晌之后,许宣声音轻轻的说了句。 “很危险,会死人……” 方元夫愣了愣,他才接着说道:“才怪。” “你这晚辈,简直惫懒……” 庭院的屋堂里传来了咳嗽的声音,某个欺主的恶客被人随后掀翻在地上。 “以大欺小……不对,还是以多欺少啊……” …… 再过一日,天就下起雨来了。典型的春雨,湿漉漉地打在地面上,如油一般润泽。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洗过了一般,喧嚣远去。 白素贞打着伞,同许宣在巷口处见面。 这几日都在做着劝说的举动,去往那些出了天花患者的家中。其实种痘的举动,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不过因为种的是人痘的原因,危险性很大,一般是不会选择的。但对于很多人而言,终归不陌生。 如今,无非是将牛痘的概念解释清楚。得了牛痘并不会死人,甚至也不会如同真正的天花那般出现可怕的毁容状况,这个现象在生活中其实有人注意到了。她所要做的,也就是将这种人们既已知道的现象做进一步的深挖。 开始的时候,自然还是不听的人更多一些。因此,局面很难打开。但是几日之后,当新的天花患者出现了。人们心头一直压抑住的恐慌情绪,才突然炸开。 局面因此有了改变。 但是如何劝说也是一件技术活。许宣已经在这之前,替她整理出了一套专门的劝说词。这些东西,来自于后世的“推销”理论,不过是将天花乱坠的说辞换了一套外衣,内核还是不变的。以那个时代人们的见识,也常常被糊弄住,这个时候就更加容易了一些了。 而且也不再提种牛痘的说法,而是将之定义为一种新的医治手段。反正这些东西,也没有必要真的解释清楚。不说牛痘,人们心理接受起来也方便多了。硬如磐石的局面,才开始松动。 总算是在张家顺利地进行了一次。牛痘的接种过程其实很简单,仅仅是在手臂上划一道口子……当然,为了让事情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白素贞还是做了一些多余的动作,让整个过程看起来高端了很多。比如很多名贵的药材,灵芝人参之类的,蛮能唬住人的。除了第一次的生疏之外,白素贞很快就变成了行家,这方面,她确实是有着天赋的。 而有了第一次之后,事情就开始变得顺理成章。接种了牛痘的人,开始几天虽然出现了一些低烧的症状,因此难免会恐慌一阵,但是这个过程中恐慌的情绪还未曾到得顶点。那原本就不严重的烧热,就很快褪去。一切都与平素并没有半点异样,这样之后,也就开始适应了。 一切都被控制的很好,但是背后的东西其实也不简单。需要对于接种牛痘的家庭有些充分的了解,对于他们在接种之后面对类似烧热以及轻微红疹状况的反应有一个大概推断,并且,每一种有可能让二人的举动曝光的结果,都要做出必要的预警。 这些自然是许宣来做的。 意外不是没有出过,比如徐家就有人因为烧热,做出了一些比较激烈的反对举动。但是很快被罗长生摆平了。有时候,一些暗面的力量动用起来,反倒更方便一些。 于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东巷一带的人家,都已经接种了牛痘。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这边相对偏僻,这些天得了天花的人家同外界的接触也少了起来,因此暂时而言,还能够处在保密的状态里。但是随着之间推移,他们心中的危机感解除之后,终究瞒不住人。 但好在,在事情暴露之前,终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昨天晚上……” 如帘的雨幕之中,书生同女子一道撑着伞,边走边说着话。 夜幕悄然无声地降临。 …… 李毅望着严知礼在灯火中显得疑惑的眼神,讲脑袋低垂下去。宽敞的书房之中,因为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显得有些沉默。良久之后,还是严知礼伸出手指在身前的桌子上敲了敲。 “分明是照着先前的做法来的,为何没有效果了?” 事情既然决定从东巷那边开始,其实隔三差五的都将人派过去。开始的时候效果不错,天花的疫情其实已经开始蔓延了。按照原本的计划,只要病情开始感染,那么即便什么都不做,疫情就会自己蔓延开去。感染的人数会不断往上翻,这样的过程中,他所要做的事情就会很方便…… “莫非真的是白素贞?”严知礼皱了皱眉头:“她的医术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 事先决定这么做的时候,严知礼已经对于天花这种疫情是有过了解的——易于感染,并且难以医治的特点,让眼下很多医者束手无策。但是这个时候,无论他派过去的人做怎么的努力,疫情都没有进一步扩张的趋势。 思考了片刻,他继续说道:“如果实在不行,那么就换个地方吧……东巷那边,暂时不管了。” 李毅沉默地点点头,眼中一抹惊疑很好地被掩饰住了。相对于严知礼,他的疑惑甚至更多。 事情的前因后果,很多都被他做了隐瞒,并没有如实地告知严知礼。他已经知道白素贞在做一些事情,似乎远不是隔离那么简单。原本以为不过是妇道人家争强好胜的举动罢了。但是……随后的结果确实太出人意料了。 能够避免天花的传染…… 严知礼还在怀疑白素贞的医术,而在李毅这里其实已经确定了某种可能性。 …… 李毅告退之后,严知礼目送他出去。随后脸上疑惑的表情慢慢隐去,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身后的屏风里走出一个人,一袭普通的书生衫,摇着折扇。 “东巷那边,今日出了状况……这李毅之前,显然隐瞒了一些东西。” 第368章血雨(一) “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个书生,这李毅……”严知礼哂笑着说道,显然对于李毅在他面前刻意做出来的样子有些不屑一顾:“才气是有一些,但是内里也不知道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不过这样一个年轻人,接触到这种事情,终究有着几分不适应。想本官当年也是这样子。” 声音说到这里稍稍停了停。 “给他一点适应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大概也是本官最后一次接触到这种事情。以后……就能够安心为官了。说实在的,若不是因为搅合到那些人的事情里,本官何至于到得此时还在做一个县官?” 严知礼有些感慨的摇摇头:“这次之后,应该就会顺利上许多,很多事先想过的事情,都可以去做了。至于李毅……如果真的不堪一用,那么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杀掉或是类似的处理方式……”严知礼眯着眼睛,声音落下来,又思索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到时候再说了。” 对面的地方,白衣的男子摇了摇折扇,随后说道:“眼下所要做的,事关重大,可以说大人多年的经营都压在上面了,万不能出差错。若是觉得李毅是个麻烦,在下倒是乐得替大人排忧解难。” “暂时倒也不急,他眼下也算得本官半个学生,资质也不错,留着他还有些别的用处。不过几年的时间,他的翅膀也硬了,有些别的想法……这个可以理解。这几日,你替我盯紧点也就是了。” “大人是要用他来对方那个许宣么?”白衣男子右手的折扇在左手手心中敲了敲,口中这般问道。 “尽管说起来算不得什么,但是毕竟于家已经求过来了……本官在这边的时间不会很长,多少要做些事情。先前在‘文魁****’之上,本官的做法有些过激,那边的反应倒是超出了本官预料……这样之后,倒不好再直接出手。” “这种小角色,何须这般上心?”扇子在空中摇了摇,声音传过来时,带着几分明显不屑:“随手便能处理好了。” “不然……他虽然算不得什么,但是同本官的前任刘守义关系密切。那刘守义本官也是有所耳闻的,有能力也有魄力,先前张让就是败在他的手上。如今他已经到了京城,正是赶上了好时候。”严知礼声音有些感慨,随后摇摇头:“而且有风声说,许宣同锦衣卫那边……也有着关系的。” “哦?这倒是奇了……”白衣男子意外地挑了挑眉头:“哪一位?” 严知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念念不忘的……” 白衣人闻言,声音沉默了一阵,随后抬起头望着严知礼,一字一顿地说道:“令、狐、楚……” 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似的,只是简单的一个名字,在他这里说出来,也显得极为艰难。 “呵,你这般做派……对他却是没半点影响也没有。放轻松,有些事情慢慢做……本官已经答应过你的。” “这个许宣,让给在下了。”白衣男子很快收拢好情绪,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色。 严知礼点点头:“这个到无关紧要……首要的便是将眼下要做的事情办妥了。张让原本就是极为跋扈,先前在这边失利了,教中上下对他的不满,反对的声音响成一片。这确实是一个机会。” 严知礼闻言淡淡地笑笑:“本官乃朝廷命官,同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情搅合在一起……如果不是因为张让,早几年我就有机会直接进京。当时是觉得既然身份没有洗干净,若是往上走的话,难免会成为本官到软肋。到时候张让那边拿住了这一点,难免会施展不开手脚。” “本官一直对张让示好,这些年下来,他也已经失去了警惕。张让气势太盛,不懂韬光养晦的道理……若是一直顺风顺水,那本官也只好继续忍耐下去。但既然一夕失败,眼下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这样的机会,真真是千载难逢……本官不惜压住朝廷几次征调,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机会么?眼下既然有着顺理成章的机会来到岩镇,那么就务必要一击必杀。” “张让在这边留下的痕迹很多,先前同刘守义的针锋相对眼下根本瞒不住人。岩镇这边若是出了这么大的疫情,全部推到他的身上,朝廷肯定不会无动于衷。若是先前因为各方面扯皮的缘故,闹得也不算大,还能过听之任之。但此事之后,一定会同心协力……没有人会怀疑到本官头上。到时候,张让必然手足无措,而因为他对我没有防备,那么有些事情就可以想见了……只要他一死,本官的身份就算摘清……哼,白莲教。” 声音说道这里,带着几分莫名的怒气,半晌才收回来,冲着对面的白衣男子淡淡说道:“话说起来,有些打不住……倒是让仁青你见笑了。” “大人哪里话话……此后必定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下倒是要恭喜大人了。”叫仁青的男子拱手说道。 “呵。” 严知礼不置可否地笑笑:“这次你能来帮我,算得上雪中送炭了。有你在,很多事情,把握就大的多。对了,东巷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叫白素贞的医生,似乎找到一种办法,能够让人免于染上天花。”叫仁青的男子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地说道:“具体的做法并不清楚……因为担心坏了大人的安排,所以不敢擅做主张。” “我们派过去加深了接触的程度,甚至连肌肤的触碰都有过,但是这样居然都没有效果。” 严知礼闻言皱了皱眉:“这事李毅倒是不曾说过。” “或许是知道,但不曾明说。毕竟只要稍微留心一点的人,即便不会清楚白素贞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总归知道这件事的。” “不过,她似乎也是在尝试阶段,还不曾对外公开……但我想或许也快了。” “这个李毅,还真有问题啊。”严知礼望着桌边的一盏灯火,随后“呵”地一声笑出来:“暂时不管这些,你觉得她会用什么办法来防天花?”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莫非靠种痘么?” 声音带着继续微哂的意味,落下来之后,突然怔了怔。 “如果是真的呢?” …… 谈话开始变得有些严肃了,窸窸窣窣的说了一阵,灯火依然亮着的书房里,严知礼皱了皱眉头:“今日在东巷那边再做一次,如果还是不见成效,那么就换一处地方好了……岩镇这般大……当初选在那边,是因为张让给的一套居所就在附近,藏人方便。” …… 东巷的地方,许宣将身子在黑暗之中藏好。因为不见月色,这个夜晚的一切都比往常显得安静了许多。尽管狗偶尔会叫上几声,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将这种静谧朝着更深处推过去。 昨天晚上发现的端倪,要在今夜做进一步的确定。但其实最后的结果会怎样,也还不好说火。东巷这边眼下安安静静的,若非事先知情,那么根本不知道眼下的静谧气氛当中,到底埋伏了多少人手。 刀口舔血的,先前许宣已经正式见过几个,报上来一些诸如“大刀王五”之类的名字。大抵是这个圈子里人们的习惯,将擅长的功夫、手段加上自己的名字,基本上就可以对外说了。 其实“大刀王五”的刀看起来也不过半米多一点,比匕首或是许宣见过的军用砍刀长,但是要说多大的刀,倒也不至于。还有“穿林腿左长滨”,从名号上可以知道,大概是腿脚功夫好一点。因为不是很正式,他也不曾费心去记。不过在对方正式地问过来之后,他想了想…… “恶贯满盈……” 前面的三个字才说出来,对方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的肩膀上:“新来的吧?” 许宣闻言有些疑惑,名字虽然听起来不怎么好,但是确实挺霸气的啊。虽说是存了几分恶搞的心态,但这时候确实不知道对方的态度从何而来。 “上个月,已经有两个叫‘恶贯满盈’的死掉了……一个是在歙县那边同人血拼,打得兴起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拿了棍子敲翻沉在河里了……尸体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还有一个,去年冬天在山里打猎,失足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尸体是找到了,但是……那个样子,其实没有找到或许更好一点。” 对方“啧”地说道,随后好奇的打量了许宣几眼,二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叫这个名字……你是我知道第三个。” 说完之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以资鼓励了。 情绪稍稍有些复杂。 其实正式的江湖人到不见的多,甚至埋伏在最外围地方的,还有一些泼皮们。 东西南北阡陌交错的几条巷子,几乎是所用能动用的人手了。眼下在岩镇,除非官府出面,否则也只有影响力到得罗长生这一步的,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确定到底会不会有收获。 …… 夜慢慢沉下去,灯火一阵阵的熄灭掉之后,陡然就是一个无光的夜晚。昨日晚间其实已经有人发现了情况,但是随后跟上去的时候却发现找不到对方的踪迹了。根据蛛丝马迹,能得出的结论便是对方是高手,至少也是高来高去的那种,因此今日才有了这般的阵势。许宣眼下的实力其实算不得什么,今日跟着过来,也是因为好奇心的缘故。多少是接触到一些内家功夫了,因此也想看看,在这个时代,械斗的最高程度是什么样的一种状况。 一切都是静静的,或许会是一场徒劳的等待的,但是没有人说话,这点必要的耐心还是有的。 身子微微站得有些僵硬,许宣下意识的朝一个方向看过去,方元夫在那边,但是个时候也隐藏地很好,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风突然吹起来,有些冷意。天空虽然看不清楚模样,但是傍晚时候就已经在聚集的云层,这时候怕是更浓密了。风里明显传来湿润的气息,是下雨前的征兆。 仿佛是为了映照他心中的想法,一声“轰隆”的闷响从头顶传来,风陡然间变得有些大了。 零星的雨点伴随着那声巨响的雷音开始落下来,淅淅沥沥的,屋瓦之间,跳珠一般的声响。打在树叶上,“沙沙”的声音。落在青石路面上的时候,就变得很安静了。 许宣皱了皱眉头,原本所担心的便是下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或许就不来了。当然,也可能会来,不过,抓捕的难度或许就要大上许多。 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用上了那本书册上记载的吐纳之法,这个时候其实已经知道是叫“清和功”。古怪的名字……但来自情绪层面的烦躁,即便有着这样的吐纳,也起不了太的作用。最后还是在强大的心态压制下,重新变得耐心起来。 明显能够感受到暗里有些骚动,显然这一场雨让很多人心中都觉得有些麻烦了。不过好在骚动也只是片刻的时间,随后便安静下去了。 …… 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雷光,整个世界仿佛在一瞬间明亮。雨点瞬间转大,许宣可以清晰看到不远处“大刀王五”的身影在雨里狠狠的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大刀紧紧贴着腿部。 看了一阵,等待在雨中开始变得无聊。许宣收回目光,便是在这个是,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炸响。 “轰”得一声如雷一般。 他的双目陡然间凝了凝,短暂的时间之内,也能够判断出那并不是雷声。 身体猛烈碰撞的声音…… 来了! 情绪陡然间攀到了某个巅峰,闪电再一次自天际划过。 “轰隆!” 有人的身影被击飞出去,在大雨之中飞过街道,撞烂了街对面的一张破木桌子。木屑飞溅之间,陡然将响起“啊——”的一声暴喝。 无数的水花自如帘的雨幕中“哗”地绽开来,人影滚落在地面上,鲜血很快染红了四周无处不在的水流。 阴沉的长巷,闪电划过天空,将一些东西在人的视线里做了短暂的呈现,随后又陷入无边的黯淡。 许宣伸手朝怀里摸了摸,雨水打湿了全身的衣服……真是湿到内裤了。燧发枪的轮廓自怀中映出来,湿漉漉的雨水中,这件防身的东西是彻底失去了作用。他将手放下来,随后抓住身边的一只木棍。 “有埋伏!” 声音穿透如帘的雨幕,带着几分惊疑不定传入人的耳中,下一刻有人高声呼喊:“鼠辈哪里走……”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在路面上踩出无数的水花。 “啊——”的长吼。 “叮叮叮——叮。” 脚步声,鼎沸的人声,兵器交接的声音,陡然化作波纹朝四周刹然冲去,波及到更多的人。 落入其中的人,不断有人从四面过来,一个合围圈子渐渐缩小。 “徒跑无益,同他们拼了。” 或许已经判断出了眼下的局势,对方也狠辣的做出了决定。才一接触之后,就放弃了逃跑的举动。两方的人马很快碰撞在一起。 看来,对方对于这种局面很有应对的经验。 最先受伤的居然是自己这边的人,有人过去扶起来时,那人已经变得浑身瘫软,奄奄一息了。不远处很辣的掌声,几乎要击穿了雨幕…… 先前那名叫“大刀王五”的中年人,捂着胸口接连退出十几步,方才被人扶住。又一道闪电,将一些场景照亮。他此时双目充,睚眦欲裂,那柄并不大的刀飞落到很远的地方。过了良久,才发出一声怒吼:“啊——” 虽然是合围的局面,但是初一交手,自己这边明显是落在下风了。 对方大概五个人,手头的功夫要比合围的一群人高上一大截,又是在相互配合之下,因此将所有的攻势严密地防守住了。 雨还在下,脚步声凌乱,血腥的空气…… 对方悍勇的表现,在原本已经成合围的阵势之中,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局面开始变得糟糕,其实很难想象,才一接触,对方的反应就激烈到这般程度。原本准备的好的合围,变得有些没有意义了。 “突围、突围……” 爆吼的声音直接轰隆隆的压过来,攻势猛然一弱。但是下一刻闪电亮起来的时候,许宣的视线被黑暗陡然遮住。一个女子的身影呼地旋转在众人的头顶之上,骤然射出的金属冷芒,速度委实太快了。在刹那间划出两道虚影,鲜血伴着一声惨叫声高高的抛飞出去,一条断了的手臂冲天而起。 对方跳得也就一丈多高,仿佛前世运动员撑杆跳起后的身影,这样的过程中手中兵器挥斩,将五人中一人的武器格挡住,其余冲上来的人便对方顺手轰开,滚落在雨水之中。 电光闪过,还是第一次,许宣见到了如此悍勇的郑婉仪。 第369章血雨(二) 衣裙翻迭,修长的双腿在空中展开旋又合起来。不过一瞬,下方地面上,断臂之人捂着手腕,直到身影落下去之后,迟来的惨叫声方才“啊——”地穿透雨幕。被痛楚扭曲了的身子,随后滚落在地面上。 哗啦啦啦…… 其余四人从雨中爬起来,郑婉仪的动作大开大合,但人在空中,待将他们轰出一丈之外,其实所蓄的力气也已经宣泄到了某个端口,好在随后人就已经站在了地面上。都是经历过这般阵势的人,因此双方并没有迟疑地挥动手中的兵器。 悍妞啊…… 剽悍的人生果然不需要解释了。 平素的几次接触,他同郑婉仪二人之间互相嘲讽也有过。眼下见到这样的场面,许宣几乎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今日的围捕行动,是罗长生安排的,作为弟子的郑婉仪自然前来。这个时候,又表现出悍勇的一幕,先前猝不及防之下,己方的劣势几乎在瞬间就被扳平了。 他的身子紧紧地贴住身后的墙壁,这时所藏身的地方,不过是建筑的墙屋转角处的一个凹陷处,黑暗里,若是不注意的话,大概不会察觉得到。冲刷过墙壁的雨水,很多青苔的气息,隐隐的冷意隔着身后的衣服不断朝渗透,加之眼前出现的血腥一幕。本能的反应,便是头皮微麻。 女子的身影在雨中做出一个旋转的姿势随后落下,衣裙之间的甩出几道水线,手中的兵器顺势挥斩。地面的雨水在巨大的力道之后,朝四周飞溅出去。 人群散开一个半径十多米的圆形,尽管说起来,眼下只有郑婉仪一人在其间,但是打斗激烈的程度比之先前也未有减少。 兵器连贯的碰撞声音几乎同雨点一般稠密,地上的一滩血迹被水冲散了,但是血腥的味道变得更加浓烈。气氛炽烈肃杀,仿佛阵战之上的两军对垒的场景。某一刻,再度开始了新的交锋。 叮叮叮…… 叮! 很多人下意识的停止了动作,远远地站着旁观。其实并不是不想上去帮忙,不过眼下的局面,郑婉仪一个人压住了局面,他们即便上前,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而且,作为一个女人,郑婉仪眼下狠辣的出手背后,心眼也比较小。抢了她的功劳会发飙,眼下是对敌人,若是这样的狠辣霸气的姿态对着自己人而来,那么…… 最好还是不要了。 众人对她的作风已经熟悉了,一般有她出手的场合,就习惯性地不去打搅。 断臂之人滚在一边,有人上去将之拖过来。剧烈的运动之后,对方的短手处,血就如同坏了龙头的水管一般,喷涌而出。拉着他过来的两人,身上也沾满了血渍。 大量的失血,呻吟声变得断断续续的。有人伸手拍他的脸,让他保持必要的清醒。 “你们是何人?” “谁派你们来的……” 质问的声音在雨里喊了几声,“噼噼、啪啪”地拍打着脸。 “说话——” 另外一边,继续进行的打斗场面。余下的四人之中一人,身形极为健硕,被雨水打湿的布衫短打,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肌肉的轮廓。浑身上下都透露出江湖人的过惯刀口舔血日子的戾气和血腥味道。相较而言,郑婉仪的身形高挑,就显得有些单薄了许多。 这个时候,被四周围住,她才稍稍显得有些狼狈。手中的短刃飞快地同对面的兵器交击在一起,但也并不慌乱。只是叮叮当当地格挡。真正的攻击不多,小范围的奔跑躲避。 但这个过程中,偶尔的几次正式出手,几乎每一次都能够有所收获。她手里的短剑,要真的刺穿敌人的身体其实并不容易,但是奈何力道委实变态了一些,单薄的剑身瞅准了围攻的空挡,蝎子一般的阴狠,简直像是合了全身的力道撞过去,一剑就到底。 其中一人踉踉跄跄的倒退了四五步,方才倒下去,很快被四周围观的众人“呼啦啦”地按住。 即便这样还在挣扎,双腿在地面上胡乱的踢腾,随后被人狠狠地一脚踩在膝盖处。骨头的关节发出一阵脆响,身体才猛得一阵抽搐。 片刻的打斗之中,郑婉仪的淡青色的衣裙之上已经满是斑斑点点的血迹。雨水将血迹化开,就如同盛开的红莲。这些血渍,绝大部分应该都是敌人的。 尽管说起来以一挡五还是游刃有余的状态,过程的激烈是足够了,但眼前这厮杀的场面也并非像是前世电视剧武侠片中那本优雅精彩。都是浑身湿透的样子,即便郑婉仪的身材高挑修长,但是衣裙染血,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头发也披散开来,简直如同女鬼也似。而且生死搏杀之间,一招一式所表现出来的,无非是杀人或是不被人杀。武功招式的比拼也是最直接的那种。 快、准、狠…… 闪电的光芒之下,有几次,对方的兵器几乎就要招呼再她的身上。但下一刻,亮光再起的时候,她依旧完好的站在那里。 随后,依旧是一剑刺透对手的小腹。但是并非致命的伤,对方还有挣扎的余力,痛苦带来的本能反应,竟然将她的身形稍稍朝后推开了几步。不过下一刻,当她手腕猛得转动,短剑在对方腹中一搅,反抗的力度立刻小了下来。 腑脏六腑尽数被搅烂。 眼见这一幕的发生,当前的猛汉目眦尽裂,手中的类似铁棍的兵器狠狠的招呼过来,棍风震散了落下的雨点,空气中凭空爆开几朵水花。 来不及将短剑从对手的腹中拔出来,郑婉迅速后退…… 当电光再次照亮,视线清晰之后,出现在许宣眼前的便是郑婉仪拖着一名受伤将死的敌人不断后退的情景。 雨声和怒吼之中,被拖住的受伤男子不断嘶喊,挥手想要将她抓住。但是这样激烈的情况下,手在空气中划过几个夸张的弧度,几次之后终究还是未能抓住。 “啊呀呀——” 第370章血雨(三) 城市的雨幕之中,浮动着的点点的灯火。灯火被雨水笼罩,氤氲出画意一般的场景。但这个时候,无人欣赏。雷声惊动了人们的梦境,随后化作人们心态的几许抱怨,用被子蒙住头,浑浑噩噩的翻个身。 屋檐下连串的水流声,击打在檐下的浅坑之中,“噼里啪啦”地乱跳。灯火从窗棂间透出来,却无法穿透稠密的雨帘。 一门之隔的房屋之内,雨声被隔开,灯火摇曳之中,犹如对峙的气氛。 “这么说,我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李毅随意地望了一眼来人,便低下头去,开始给自己斟茶:“明前……任青兄,要不要也来一杯?” 这句话淡淡的,李毅拿起杯盏喝了一口,语气未变。对面的地方,白衣男子几乎陡然间笑出声来。 “呵,你还真的淡定。”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都已经认出我来了。” 白衣男子似乎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表情平淡,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稍稍愣了愣,随后摇摇头:“我可是来质问你的,你不怕这些事情被严知礼知道?” “不会啊,严知礼不可能知道。”在那边点点头,声音依旧平淡地:“因为在你走出这间房子之前,我会确定你会不会告诉他。” “如果会呢?” “那么,你就走不出去了……”李毅笑了笑,随手将身边的茶水倒出去:“原本是想请你喝的,但现在我确定,你肯定不会说出去了。” 茶水打湿了地面,在灯火下映出人扭曲的影子。叫仁青的男子目光在上面停了停,随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有毒。” 而在他对面的地方,李毅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原本过来,虽然有着一定的目的,但是以为总归是拿住了对方的软肋,至少会慌乱一阵才对。但这个时候只见得对方一脸从容的淡定,甚至将下了毒的茶水在他面前倒掉,好整以暇的同他说话。 他将目光望着对方,其中荒谬难以。 李毅看了他一阵,随后笑了笑,伸手合起旁边的书册:“那么、王森,你如今不应该作为严知礼的谋士,在同他商量着怎么对付张让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内?”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叫王森的男子,任青大概是他的字号,这时候闻言展开折扇摇了摇,随后说道:“不过,前日见了你一面,我觉得很有过来一趟的必要。” 李毅的目光看过去,落在康仁青手中的折扇上,随后偏偏头:“这个、真没什么意思。” 王森笑了笑,收了折扇,随手扔在一旁的桌子上:“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张让派你在严知礼身边,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些事情,怎么能告诉你呢?”李毅抿着嘴想着,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真实的情况是,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呃……” “干掉严知礼,或是帮他干掉张让……大概什么都行。”李毅笑了笑:“反正自三年前我被派到严知礼身边,就再也不曾同那边联系过。” “可是……张让不你师父么?”王森就这样荒谬地看着李毅,一时间竟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 “这有什么……”那边无所谓的声音紧跟着传过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大概将我扔出来之后,我所做的什么事情,无论对于他而言是好是坏,他应该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不过,就眼下而言,我暂时还是倾向对付严知礼……毕竟他比较好对付。如果是张让的话,我还真没有把握。” “呵。早应该想到的,张让做事情,素来都是留了一手……”王森调整好情绪,神情复杂地说道:“你跟在严知礼身边已经有三年了,那个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居然就会料到今日的局面……如此相比,严知礼倒是弱了数筹不止。” “其实,也不过未雨绸缪罢了。张让,嗯,也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想法,即便早些时候,我也无法理解……但这个时候,总算是知道了。严知礼默默经营多年,以为自己的能够做成一些事情,但殊不知这些东西,早就被张让看在眼中。之所以让他有了可以试一试的感觉,也不过师父早就看穿了他,这个时候跳梁小丑也应该放出来蹦跶一番了……”他说着笑了笑:“真正的安排,几年前就已经布置好。” “即便没有岩镇这一遭,严知礼或许也会找到别的机会……但无论如何,只要他动手,那么结局只有一个。” “都是已经安排好了的……” 白衣男子静静的听着,脸色稍稍白了几分,良久之后,才露出几分感慨“那么,你真的不怕我把消息泄露出去?” 李毅闻言看了他一眼,身子朝背后的椅子上靠过去:“如果这样,你就不会来了……而且,你的身份也不会比我干净多少。至少,我眼下还是严知礼半个弟子……” “说起来,严知礼也算是不错的了……以他的身份,在朝廷为官这么多年,居然不曾被发现……” “这也是因为他一直在下面,格局不大,加上平素小心谨慎,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如果要想往上走,身份的问题,就是他的死穴……按照眼下的朝廷的的态度,只要暴露出来,几乎就是必死的局面。他现在急于把自己摘清,也是不甘于继续做着县官了。” 李毅说着,摇摇头:“但是,可惜啊……”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么,你过来找我,又是什么目的?” “严知礼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是我恰好知道……”王森看着李毅的眼睛说到:“我找严知礼,是报仇来的。” “哦。”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李毅沉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我大概理解了一些。” 白衣男子笑了笑:“东巷那边,昨日就出了问题……但是传上来的消息被你压住了,没有报给严知礼。所以那边如今得到的指示还是一切照旧。”白衣男子说着脸色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原本的事情应该是极为隐秘的,但是不曾想到,才这么短的时间就泄露出去了……这岩镇,也是有高人的。” 李毅的脸上也是古古怪怪的:“对于这一点,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眼下这应该是根本无从推测的局面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他这般沉吟了片刻。 王森笑了笑:“倒也不用着急,事情往后,这些疑惑,早晚会得到解释的。” “话虽如此……”李毅也是摇摇头,随后说道:“那么,东巷那边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局面。” “什么样的局面,莫非你猜不到么?”白衣男子笑了问道。 “昨日泄露了踪迹,今日那边所要面对的事情……”李毅笑笑:“喜闻乐见。” 王森也笑了笑,不过,随后收敛了笑容,变得有些严肃起来:“眼下的问题,有一点还是明确的。严知礼其实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即便他眼下已经认同了我,但依旧还有保留。如今他在岩镇安排了多少人,还有什么别的安排,我并不清楚。想必你也是一样。而这一次,就是要将他在东巷安置的人手全部拔掉…… “之后的事情,或许就简单了。这样的损失,即便严知礼经营多年,底蕴深厚,但也并不小了……” 又聊得片刻,白衣男子起身将门推开,望着如帘雨幕,微微感叹了一句:“好大的雨……” …… 雨幕中的东巷,打斗的场面还在持续。 受伤的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被剑刃搅烂的腹中,脏器之类的早就已经破坏得不像话了,力气从伤口处慢慢流泻掉,挣扎的动作幅度因此越来越小。 前方他的两个同伙瞪着赤红的双目冲上,但是被他挡住了。侧面的地方,先前使棍的巨汉抡起一棍,狠狠朝郑婉仪砸过来。她本就是在迅速后退,这个时候手上猛地用力,修长的双腿一蹬,受伤的男子几乎被她踢得凌空飞了起来。原本应该落在她身上的棍棒被对方尽数承受,这样之后,几乎人还在空中就已经死透了。 她的身体落地,翻滚,紧接而来的第二棍几乎擦着她的头顶飞掠过去,身子转了一圈,又重新站了起来。被棍棒砸翻在地的男子,身体古怪地扭曲着——先前那狠辣的一棒,几乎砸碎了他半边的骨头。 水花四溅,女子站起来的时候,随后捏住他腹中插着的短剑,猛得朝上一提,“哗”的一声,肚子被狠狠地割开了一大道口气。脾脏、肝胆之类的东西滚落出来。鲜血肆流,女子一脚踢在他的背上。 明显令人作呕的异味传来,许宣皱了皱眉头。 前方两人冲来,这已经死掉的同伴却陡然从地上被踢得站了起来,连忙伸手去扶住,后方郑婉仪的剑尖便在这时刷的透过去,直直地刺入对方一人的胸膛。 再死一人! 第371章血雨(末) 湿漉漉的长裙紧紧贴在郑婉仪的身上,淡青裙的衣袖很长,刺出的短刃像是鞭子一样带着空气发出震动的响声。尸体被随手推开,先前已经记住了最后一人的位置,又是狠辣的一下。 叮! 雨水被狠狠甩出去,几乎见不到她的手。 仿佛刺穿腐纸发出的声音,又仿佛气泡的破裂声。视线之中,敌人伸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几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上面。鲜血从指缝中射出来,几滴溅在女子的脸庞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干净了。 巨汉终于狠戾地冲过来,体型的差距带来气势确实是压过了郑婉仪一头,但是打斗这种事情,到底谁更强一些,还是要用最后的结果来证明。巨汉挥着一柄铁棍,大开大合的动作,若是放在战阵之中,一扫就是一片。但是这个时候类似单打独斗的局面里,并没有占到多少优势。 郑婉仪的身形灵活的闪躲,不时挥动短刃同铁棒做一次交击,也是一触即分。 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周游于五人之间,到得此刻,将对方四人干掉,其实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你们……”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巨汉的身形怔怔地立在雨中。随后左右晃动脑袋,将脸颊的雨水甩飞出去,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 声音里带着凄然,陡然间撕裂如帘的雨幕。下一刻,几乎在他的声音落下来的末尾,女子冷冷地声音就紧压着过来了。 “要你命的人。” 铁棍重重的砸在地面上,原本就不算坚固的青石路面之上,一块石板“嘭”得炸开。 石屑****,其中巴掌大的一块落在不远处许宣的脚边。 “你们以为就这样了么?”巨汉口中的狂吼着,雨帘被铁棍扫中,水花凭空绽放,声音狠狠地又重复了一句:“就这样了么?!” “啊?!” 语气里带着几许不加遮掩的癫狂,仿佛来自强弩之末的对手,濒死的呼喊。但是听起来,却并没有丝毫泄气,因此隐隐有些古怪。 郑婉仪皱了皱眉头,明显已经是强弩之了,这个时候,对方居然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或许也是因为原本就是悍匪之流,已经习惯了拼命,因此类似困境大概已经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郑婉仪却觉得,似乎……有些不太好的感觉。 下一刻,似乎是对她心中想法的某种回应,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也有脚步声响起来。今日的来了很多的人,打斗的过程中,脚步声才纷乱过的。但是这时候,似乎代表了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人……” 急匆匆的惊吼声,兵器交接,只是短短的一瞬之间,打斗的声音从某一个地方开始,火星一般的变成燎原之势,很快自四下里蔓延开了。 并没有思考太久,她就明白过来了。 对方的人。 “不要以为你们人多……”巨汉根本不去在意四周的情况,狰狞地朝着郑婉仪看了一眼,口中“嘿”得笑起来。 “便是要将你们拖住,若不是你这般自信,要一人独斗我等数人,我怕是等不到这时候了。只不过很可惜……” 铁棍冲天而起,划过一道弧线 “结束了!” 原本的合围圈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更大的一圈套了起来。同样蓝衫短打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因为是在如帘的雨中看不清晰的缘故,觉得到处都是敌人。 方元夫原本隐在暗中的身影,戒备地走出来,朝着合围过来的敌人握紧了双拳。 牛峰、老四、老六…… 场面如同同心的两个圆,只不过外面稍大的圈不断朝内压迫过来,这样之后……很快就重合到了一起。 许宣几乎在一瞬间绷紧了身子。 方元夫已经在另外一边出手了。 啪、啪、啪、啪…… 全力的出手,同他对阵的人,脸庞在雨幕中看不清晰,但是显然也不足以同先前的五人抗衡。眼睛、鼻梁、喉结、天灵……波纹一般的力道,狠狠地砸在对手的身上。旁边一人同样蓝衫短打的,持着双刀,挥刀这来救援,然而那一刻,方元夫出手如电,身形也随之绕道对方身后。 啪、啪、啪…… 啪! 自天灵盖拍下一掌,身影终于软软地倒下去。 打斗并没有停止,更多的对手开始出现。前来救援的敌人之中,也有身手极为厉害的,见到方元夫的举动,一角踹开身前的之人。反手一刀撩在那人胸口,惨叫声随着血线高高的抛起。随后对方迎上方元夫,过程才开始变得有些僵持了。 牛峰几人那边,大抵是类似的状况。 圆心的地方,郑婉仪身形稍稍后退一步,几乎在对面巨汉以为她萌生了退意之时,狠狠的一剑刺来。 手持铁棍的巨汉红着眼,铁棍挥舞如同车轮,许宣远处看不清楚,然而在他身前,乒乒乓乓的无数火花溅射出来。 即便是在雨中…… 每一招、每一式,看起来如同信手拈来,但其实都需要爆发力来做支撑。高手之间的过招,并不是真正的战场之上你来我往的拼斗。大抵而言,每一下子都是尽了全力的。激烈的程度是够了,但是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力气的消耗在巨汉这里,其实更为明显。原本己方来了救援,但是下一刻,却发现黑暗中对方居然还有更多的人,竟都是高手。 虽然还是僵持的局面,但是只是不曾跳出这个圈子,危机迟早都是会来的。那边对方的几人,搞不清楚身份,但是手上的功夫明显是眼前这个女子级别的。自己的人虽然也有厉害的,但是所能抵挡的时间不会太多 都写都是隐形的猜测,给人造成的心理压迫也是颇为可观的,某一刻必然会化为实质性的东西压过去……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按部就班的来做的事情,昨日虽然发现被人跟踪,但是转眼就甩掉了跟踪之人……上面也没有别的吩咐。但是今日过来,陡然间所面临的,就是这样恐怖的阵势。就岩镇一地而言,怕是已经所有的高手尽出才能做到这一点。 对方应该是早就已经有了谋划的…… 这样说来,既然有了准备,那么即便是突围的可能,也应该会被对方考虑进去。 怎么会这样? 毫无结果的猜测,加上四周漂泊的大雨影响到视线。某一刻,挥舞的铁棍出现了一个失误。原本大概要砸想女子的头顶的棍尖稍稍偏到了左肩的地方。 郑婉仪的身形不退反进,合着全身的力量撞过去。 她既然撞进了对方的怀里,几乎就是抱着一击必杀的目的。不论如何,这样的形体差距,若没有将对方杀掉,随后就要面对对方的反扑了,就会很麻烦了。 但在这些并没有去想,在她而言,对手陡然间出现了巨大的破绽,那一剑既然有机会刺出去,有些事情应该就已经确定了。 大雨之中,女子的身形冲破雨幕,左手压在右手的握住的剑柄上。 一推一送…… 剑尖刺破对方的短打蓝衫之后,但是随后传来的是明显有迟滞感觉。惊愕的表情才第一次出现在女子的脸上,巨汉狰狞地笑起来,松开了手中的铁棍。朝着郑婉仪头顶,猛得合起双臂。 郑婉仪松开手,身形飞退。只是,原本就是极为冒险的打法一旦失利之后,即便想要撤退,也有些勉强了。 就是比谁的动作更快一点。 这巨汉并不是单纯的蛮勇,其实先前的失误,或许是有意为之的破绽,所做的便是为了换来这样的局面。因此,几乎是在女子冲撞过去的一瞬间,手中的铁棒已经被抛飞出去。直到剑尖被他内里的皮甲顶住,在巨大的冲撞之下稳住身子,他的双手已经狠狠地从两侧拍向女子的天灵盖。 “呼呼——” 耳边传来的风声,女子退后的身形戛然而止,身子在空中诡异的扭曲一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下蹲。 巨汉的双手几乎是擦在她的头顶过去。 “嘭。” 一击不中,巨汉的右腿凌空一扫,这一下,她便已经避无可避了。电光火石之间,只是伸手格挡住,卸掉了一部分力道,但是剩余的依旧足够将她踢得飞起来。 从打斗开始到得眼下,第一次受伤。 “轰——” 郑婉仪的身形摔在地面之上,无数的水花“哗”地绽放开来。还不等她爬起来,巨汉的魁梧的身躯已经从雨幕中冲过来。 “臭!婊!子!” 双手扣住她的双肩,身子在空中还来不及挣扎,随后被狠狠地撞在建筑的墙壁之上。 闷哼一声。 巨汉的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凌空贴在墙壁上,那双巨手开始慢慢合拢起来,巨大的力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似乎要将她揉碎了一般。 “师妹……” 雨幕中依稀能够听到有人在喊。 变故突起的第一时间,能够反映过来的,其实是极少数的人。而且,即便有人意识到了,这个时候,却无法做出有效的举动。 阴沉的巷子,无边无际的雨幕,众人心头猛得朝下一沉。 陡然黯淡的意识、窒息感、手在空中抓紧又松开、巨汉的狰狞的笑容。 郑婉仪惘然的想要低下头,虽然知道或许是无法改变的结果,但是这么丑的死法,不能让人看到。 …… 黑暗之中,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因为微不足道,被人忽略了。激烈的打斗之中的某一刻,身影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铁棍,随后在电光闪起来之前,再一次隐入黑暗的角落里。 谁都没有察觉到。 电光再次闪起来的时候,巨汉的狰狞的表情映在郑婉仪的眼中,这个或许是在这个世上所见到的最后一幕。 居然也这么丑…… 真是可惜了。 “我承认你很厉害,杀了我三个兄弟……其实真的不想就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真的很想……嗷!” 轰—— 雷声响起来的时候,还夹杂的一些其他的声音,以为是听错了。抓住她喉咙的巨汉,凄厉的惨嚎一声,双手怪异地箍紧。直到雷声过去,又有“嘭”的一声传过来,郑婉仪突然觉得喉咙处的陡然一松。 感觉自己开始变得高大了,但是随后意识到,应该是那巨汉正慢慢跪倒下去。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的地方,一只铁棍的影子慢慢拔高…… “杀个人还唧唧歪歪的……”许宣狠狠地啜了一口:“喂,你没事吧?” 郑婉仪双手按住喉咙,靠在墙壁之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见着闪电的光芒注意到许宣手中的铁棍。 那是巨汉的铁棍,本就沉重,看起来几乎就是许宣手臂般粗细。以他的身形,举在手中开起来都有些怪异。然而,片刻之前,正是此时见到的这柄铁棍,直接劈碎了巨汉的天灵。 果断的两棍,几乎是半个后脑骨骼,都被劈爆了。棍身嵌入他的后脑,身形朝前趔趄过去。 巨汉口中泛出“咕噜噜”的声音……双目如同铜铃般怒睁着,试图看清楚身后的袭击者。但是这样的动作进行到一半…… 郑婉仪在对面瞅准了空挡,将原本嵌入他贴身护甲内短刃拔出来,狠狠地扎进他的胸膛之内。鲜血溅出来,巨汉终于“啊——”的一声。 轰然倒地。 …… 巨汉的死,带来了一阵不小的慌乱。打斗的激烈程度开始降下去,原本便是过来救援的,眼下所要救的对象已经死了,对方的高手也多,那么在打下去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江湖之人除了狠辣之外,也很识时务。 有人稍稍后撤了一步,这样的举动有了第一个人之后,很快就波及开来。不断有人退出战圈,原本重叠的同心圆,又一次分开了。只不过外面的圆圈显得有些凌乱不堪。 最后丢下几具尸体。 方元夫不顾一切的杀了好几个人,随后冲到郑婉仪身边,一把抱住…… “你没事、你没事……师妹……” “我没事,师兄。” 声音不断地重复着,一旁的地方,许宣看着而言,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 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激烈的过程。原本他所想的,不过是有人在背后搞写鬼名堂。既然做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那么自然是上不得台面的。 但是即便这样,今日还是派出了最强大的阵容。 也幸亏如此了…… 漫天的声响,春夜的暴雨之中,众人沉默地收拾着混乱不堪的场面。虽然杀了对方不少人,但是先前的活口被人救走了……而自己这边损失也不小。 许宣小心地避过几具尸首,先前开他玩笑的“大刀王五”身形扭曲地躺在那里,那柄本就不大的刀不知道去了何处。 人已经死了。 许宣蹲下来,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伸手将他的双目合起来。 “兄弟,我决定了,还是叫‘恶贯满盈’好了……” …… 方元夫从身后过来,先前他的几次出手,已经杀得浑身戾气四溢,到得这个时候,依旧还没有从那样的状态里抽出来。 方元夫看了脚下“大刀王五”的尸体,半晌,叹了一口气:“他们在附近有据点……” 许宣闻言点点头:“人肯定是跑了,但是应该能够找到藏身之处,顺藤摸瓜……对方的来头大概能搞清楚。不过,眼下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了……” “弟兄们死伤不少。” …… 大雨冲涮着地面,人群退去之后,这里来自午夜的血色,消失的无影无踪。待到第二日清晨时分,人们从这里走过,会有些奇怪,为何青石路面无缘无故坏了很多……仿佛被东西碾过一般,乱糟糟的。 稍稍抱怨几句,就不再理会,同往常一样,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太阳出来的时候,正是大雨初霁的早晨。晨光温润,春意盎然。严知礼将房间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全部扔在地上。 “废物、废物、废物……” 不断有喝骂的声音响起来,院落里,下人丫鬟们下意识的避开。 知县老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呢? …… 许宣和白素贞走在还未曾干透的街道上,小心的避过一滩浅浅的积水。 “昨夜之事,居然这般凶险……”白素贞的目光显得有些惊骇,上下打量着许宣,确认他没事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不过,这样之后,妾身就更加坚定了要接种牛痘的决心了……” 在下一个路口二人分道扬镳,照例去了许家一趟,对于昨夜的事情,自然是闭口不言的。今日倒是见到了许安绮,说了一阵话,气氛还算不错的。又去了罗长生处一趟,关于眼下的事情交换了一下看法。但是,都没有特别的头绪。 一路回家,远远的见到有人在等他。 “可是许宣、许汉文?” 许宣疑惑地看了来人一眼,那人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两只信封:“京城来信。” 第372章春日信函(一) 春日的晨雾弥漫在古老的街道上,日头焕发朦胧的光泽。许宣到了这个时代,时间从初秋到寒冬,再转到春日。仿佛过去了很久。其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杀过人,也做了生意。就连婚姻大事,都已经迫在眉睫了。 但要说大的成就恐怕也没有什么,主要还是因为前期所做的铺垫,因为时间远远不够到实现的时候。再就是心态的问题了。当然,这些也没什么值得抱怨的,或许平淡就是生活的常态。即便曾经一力缔造出了比较庞大的商业帝国,在很多领域有人知道他,名和利也都有了。但就眼下而言,总不会认为自己在这个时代,就能够随手做点事情便都翻云覆雨。 这点基本的认知,总归是有的。 岩镇其实也并不大,起初的新奇感早已经在很久前的某一天——具体的日子当然说不上——确实已经是过去了。这时候面对的是熟悉的街道、建筑、人群。人们日常起居,所谈论的话题,也是熟悉的。一切都让他生出几分想去外面见见世面的想法,并且,一直也在做着准备。 等到做好了,某一天,他就会乘着船,从新安江到钱塘江,或者到更远一些地方,都是可以的。熟悉而陌生的山山水水,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总归要去看看。 早晨照例进行一番晨练,随后出门,在离家不远的的街道上面走着。脑海中想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比如临仙楼如果要做成大明朝南方最大的娱乐场所,这个难度有多大。随后在地缘条件上同杭州、金陵等地作一番对比。当然,自然是没有可比性的。不过这个时候已经在做了,首先考虑的市场其实是徽州府。比起西湖和秦淮两岸的莺歌燕舞,这里算是未被开垦的处女地,原本许宣看重的就是这一点。 心中想着这些,迎面一驾马车飞驰而来,黄于升的脑袋从车窗里探来,“汉文、汉文”地喊了几句。他也未曾立刻反应过来。还是朝前走了几步,意识到了,于是才转过头。 大清早的,这么急躁…… 马车草草地停在路边,黄于升的身影从上面跳了下来,看起来确实比较急:“大事、天大的事!” 许宣站在那里等着对方过来将事情解释清楚。不过这个时候,对方啰啰嗦嗦的一堆“你怎么还不知道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半天也没能说道点子上。 许宣直接伸手指了指:“长话短说。” “好,官府张了榜,不让一些书生参加童试了。”黄于升点点头:“你榜上有名啊,汉文。” “原来你能把话说清楚啊。”许宣“啧”了一声,随后点点头:“如果说是取消我的考试资格……嗯,知道了。” “你可听清我在说什么?” “知道了啊。” “那你……” 读书人寒窗数载,考得上与否,那是后话,但所期待的便是这样一个机会。如今被取消了考试的资格,接受起来自然不会容易。黄于升原本还在想着如何安慰许宣,但是这时候见到许宣一脸从容淡然的表情,于是觉得有几分说不出的荒谬。 斟酌了许久的安慰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 “多谢了,吃早饭了没有?那边有一家汤记……” 被许宣拉着走进包子铺的时候,黄于升才回过神来,用力甩开他的手:“你怎么半点不焦急?马上就要考了……依你的才学,中个案首大概没问题的吧,我还等着同人说这事呢……” 虽说在黄于升这里,许宣的好坏是可以被当谈资的东西,但是里面明显的关切还是能够让人感受到的。看着他那毫不作伪的表情,许宣心中温暖。如果说这个算是朋友之间的情谊的话,他已经收获到了。 过去的这些日子,倒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先吃饭,肚子是硬道理。”许宣夹了一只包子放在黄于升前面的碟子里,回头问店家要着香醋和酱。 “严知礼来岩镇的时候不是已经说过可能会取消掉一部分人的考试资格么,急是没有用的……多急都没有用。”许宣咬了一口包子,皮包馅多,点点头:“这些原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他说着这话,目光朝店铺外面看了一眼,晨雾已经被陡然明亮的日光驱散了,街道上落满了金黄的色泽。 黄于升没有什么胃口,默默地吃完了瓷盘中的包子,搁下筷子看了许宣一眼:“我家里同戴主簿,李县丞有些交情,倒是可以帮汉文去说说情……你的才华是肯定的,那个严知……”随口就要喊出名字,才意识到不对:“那个严知县,肯定还是记着那次文比……公报私仇,气量如此之小。他眼下做这些事情,肯定会有民怨,那些读书人我再清楚不过了,闹事情的本领素来都是第一流的……他这样做,压力也很大。总之,找人去说情,或许有用。” 许宣将包子蘸了醋,看了他一眼:“你也说了是私仇,这个谁说也没有用……念卿,真的是冲我来的。你既已经看了榜,那么,上面那些读书人……你认得几个?” 黄于升皱了皱眉头:“就认得你一个啊,立刻就来通知你……”说道这里,意识到有些古怪:“对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声音说道这里,碎碎念道“会不会是看太急了”“不应该啊”。 许宣随手搁下筷子,已经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看错的问题,那榜上的其他人,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他说着,伸手在黄于升的肩膀上拍了拍:“都说了,是冲我来的。” 心理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因此,听到黄于升带来的消息是,许宣其实并不是很吃惊。先前将消息消化掉之后,对于真相,也就估计了八九不离十。 严知礼初到岩镇,不可能做出太过分的事情。岩镇是商贾之乡,基本上只要是读书有成的,大抵都同生意之类的有些牵扯。并且,一些庙堂之上退下来隐居在此处的老人,家里或许本就是商贾旺族。如果真的做出来,那么来自这一层面的反弹,即便是严知礼也压不住。 不会傻到这种程度的罢? 那么,就只是针对自己了。 第373章春日信函(二) 黄于升勉强地又吃了一只包子,闷声说道:“先前说好的一起考,你眼下一点都不急……算了,横竖都是你自己的事。实在不行,我也就放弃。” 在这个年头,多数人们对待科举的态度大抵都比较严肃。虽说不屑一顾的人也会有,但黄于升肯定不会后者。这时候,也不知道在心中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许宣笑笑:“不用,到时同去便是。” 黄于升闻言,惊讶的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有些迷惑…… 这种情况,还怎么考啊? 时间大概还未到午时,许宣站在县衙的门前。曾经来过很多的次的地方,眼下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论哪个城市,只要不是发生意外,县衙的建筑大概是改动得最少的。格局、规划乃至一瓦一物的,从一开始就体现出官府、朝廷的威严,除了偶尔的修缮之类,轻易不好改。 他抬头看了看天,低头想想,过得半晌,才抬脚走上县衙的石阶。 一个新来的衙差在门口,并不认识他,只是见到一个书生过来,伸手就拦住了,表情上有些倨傲。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读书人或是单独前来,或是联袂而至拜访县尊,也是快成了风俗的惯例。对于读书人而言,若是操作的好,在考前摸一摸底,对于随后的应试会有不小的帮助。而衙差们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收获,书生的打赏,兴许能够朝过一年的薪酬。 他过来当差不久,从老衙差那边听过一些做法,这几天还在试验阶段。 见到对方的态度,许宣自然也就知道了对方要好处的心思。但是他此时心情不好,没有兴趣同这些人做纠缠,直接伸出手指点了点。曾经是建立过庞大商业帝国的掌权者,一旦他真的表现出那股气势,只是一个眼神动作,这边衙差立刻一个激灵。 “这、这位公子……” 到底是在县衙当差的人,对一些气质之类的东西,最是敏感。先前只不过是例行公事一般的举动,但是这个时候见到对方那样一指,心中便开始忐忑了。 莫不是哪个大家族的公子? “我要见严大人。” 虽然从气质上能够看出人的一部分性格,但如果说要通过这个判断出一个人的出身、秉性、才华之类的,也根本不可能。只是,能够体现出来的那一部分,也足够了。 那衙差迟疑了片刻,随后还是侧身让开了。望着许宣的背影,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拦他的勇气。 看来,县衙的生活……还真是不曾适应。 …… 县衙后院,花草盆栽之类的东西被搬走之后,变得极为空旷。许宣走进去,四下看看,多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严知礼在书房中看书,一些公务在上午的时候处理完了,此时是他个人的时间。跟随而来的小妾已经安置在新近购买的宅院当中,他准备读几页书,就回去用午膳。更多的目的,其实也是想借着这个独处的机会,将这几日有些零乱的思绪做一番梳理。 东巷那边的乱子,出得太不是时候了…… 先前有衙差过来禀报过,许宣前来拜访。这些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其实也知道,对方大概是听到消息了,过来做一番挣扎罢了。反正自己已经做出的决定,也不可能再改。若是不见一面,也会显得自己没有气量。传出去于声名有碍。 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光线,书房里的视线突然暗了暗。他笑了笑,随后目光往前门口。 静静地对视一眼,还是许宣远远地一拱手:“严大人。” 严知礼不置可否的点点头,随手合上书籍,扔在一边,声音也是淡淡的:“坐。” 许宣在严知礼对面坐下来,这个时候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心意,没有立刻继续下面的谈话。格局不大的书房之内,古怪的情绪开始酝酿。 “汉文此番前来,是为了何事?” 许宣笑了笑:“不能参试了……学生心中有些话想要说。” “哦,是为这事啊。”严知礼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手点了点:“确有这么回事。既然你为这事而来,本官也就如实相告了……汉文啊,你的才华是有的,但是空有一身才华,却没有用在正途上。本官赴任以来,听过不少关于你的负面评价……” “啧,怎么说呢,作为本官治下的读书人,就个人而言,自然是也希望你能够金榜题名。但是科举这种事,是为国选才,不能马虎。”零零碎碎地说着比较官面的话:“……其实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多给你几年的时间,将事情想清楚……你要明白一点,不是不让你考,是想让你将这些事情想清楚。” “本官为国选才,自然也需要谨慎。你要知道,要成为国家栋梁之材,也非一日之功。除了必要的才学,有些事情也要想清楚……”他说到这里,笑着看了许宣一眼:“本官这些话,你可理解?” 许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因为他的话而生气:“没有商量的余地么?” “汉文呐,不是不让你考……”严知礼继续语重心长地,又准备劝慰一番。 许宣笑了笑:“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不过下一刻,他的眼中的笑容慢慢隐去了:“不过,学生觉得,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呢?于家?” 严知礼闻言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了,随后“呵呵”笑了笑,虽然是在笑,但表情里确实没有多少笑意:“许宣啊许宣,你这话里,怨念颇深呐。” “你有怨气,觉得不公平,这个可以理解。但是人生在世,谁没有不如意过?古贤苏东坡连番被贬……就算本官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一帆风顺。” “呵呵、许宣啊……”严知礼伸手点了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想过来同本官谈,本官自然同你谈。” “但是谈判是需要筹码的……年轻人。” “人生在世,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但是做了之后,就要学会承担后果……要怨只能怨你先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严知礼说着伸手在书桌上点了点:“这便是你的因果。” “你先前罪了本官……本官自然不会同你计较。但是于家不一样,即便你这一次考了,或许也上了……但是终究还是要面对的。眼下是我,到得后面,你会知道得罪了于家,大概会是你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他说话的过程中,许宣一直在笑,待到他说完,许宣才点点头:“哦,筹码……” 声音很小,即便严知礼离的近,也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 许宣看了他一眼,伸手在自己的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桌子上,随后朝严知礼推过去:“什么是筹码,我不太懂……不知道这个算不算?” 简简单单只听两句,听起来也不像有底气。 这个时候双方已经算是撕破了脸,因此严知礼的表情上也就带着几分嗤笑:“筹码这种东西,要看怎么看……你是生意人,或许比本官懂这些。在一般人看来,或许算很了不得了,但是从更高的格局层面而言,或许也一般。”他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捻起那只信函:“啧,这个是什么?不要以为有人写封信来劝一下,本官就能改变心意。谢榛……还是蒋通保?”摇了摇头:“或者是几人联名……若是在平时,本官或许会卖个面子。但是……”日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斜斜地在书桌的前方落下一片。 信函的正面对着许宣,他望着那个落款,古怪地笑了笑。 严知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将信函掉了个面,目光微微一扫。这一眼之后,手稍稍颤抖了一下,随后整个身子仿佛定在那里,半天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怎么样的动作。 许宣在对面,也只是笑着看着这一幕。其实不久之前,即便是他,见到这分信的时候,也没有比严知礼的反应好上多少。 有些事情,接受起来需要时间。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严知礼才反应过来,将信函小心翼翼地放下,咽了咽口水,又看看对面的许宣,神情变得很复杂,瞪着眼睛没有说话。 按照严知礼原本的想法,许宣会过来纠缠一番,也是能够预料到的事情。谢榛等人对他的评价很高,或许会帮忙说上几句话,但是在他这里,已经打定主意不去理会了。但此时接过书生递过来的信函,只是看了一眼封面上的落款,神色已经惊疑起来,因为惊骇、愕然或是其他类似的情绪,脖子上的皮肤竟然起了一层疙瘩:“这信……这信……” 他嘴唇动了动,看着信封上简单的几个字,一时间没用勇气念出来。目光下意识地在房间之内扫了扫,眼下只有二人的氛围里,有些陡然间弥漫起来的东西,让视线里桌椅、书册、外面射进来的日光都变得有些光怪陆离。 张叔大…… 信封之上,简单的几个字,一个红色的私章。 只是在他的微微失神间,对面的书生,竟摇了摇头,就那样站起身,准备离开了。 “这位本官,信里的东西可以看,但是记得还我……” 第374章春日信函(三) 带着几分惫懒意味的简单话语,也不知严知礼是否听进去了。此时他只是将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桌上的信函之上,似乎在对一些事情做着进一步的认定。他的脸上表情荒谬,嘴唇开合间,情绪复杂难言。这一切其实都来自于那最普通的几个字,以及它们并不太普通的组合方式。 张叔大。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真正的意义在于它所代表的某个人。古往今来,或许也有其他的人叫过这个名字,但这个并不重要。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严知礼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也只能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熏天,手掌权柄的大明首辅…… 张居正。 应该没有别的人了。 大明朝开国至今,外臣或是宦官、忠臣或是奸侍,锦衣卫或是东厂,从来不缺权柄熏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真正到得最巅峰的位置的,也不过那么几个。他们在自己的那个时代,名垂青史者比如于谦之辈,遗臭万年者比如刘瑾之流……总之,都以或好或坏的方式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而即便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张居正比之那些人,半点也不会差。甚至某程度上,还要超过了许多。 在许宣而言,严知礼的失态并没有值得鄙夷的地方。因为即便是他自己,到得此时此刻,心中也是颇为感慨的。更因为熟知历史,张居正随后的一些作为,他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因此,那个封信笺所造成的影响,其实还要大。 当初刘守义离开之时自己交付给对方的信,不过是将心血来潮的一些想法,总结之后写出来。所想的,也是为了一些事情留一个后路罢了。但仅仅也只是一个想法,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抱着太大的期待。 这时候,来自严知礼这个层面的很多麻烦,因为有了这封信,其实是可以轻松碾压过去的。因而此时拿出来之后,也就无须再多做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严知礼,觉得对方看样子暂时还无法回神。何况时间也并不早了,想了想,朝门口走过去。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力量,仅仅是在某种随意的情况下信手写下个名字。也能给千里之外的人带来一些心理或是实质性的震撼。这背后自然是权力所做的支撑。 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所言也无非是这样的道理。 若是严知礼坐得端,行得正,不让许宣参试的举动即便有了这封信,或许最后的结果也会另说。但这个原本就是一个暗地里的阴谋诡计。 怕是……没有大问题了吧? 而在严知礼这里,短短的时间,其实也比较漫长。起初自然是怀疑的,随后注意到落款之后的那个私章,情绪才开始变得难以解释。因为他确实见过这个章……这样的过程中,潜意识其实已经对这封信的真假有了定性。然后反过去对照着再看那三个字的落款。 方正大气,即便是信手写来,也给人铁画银钩的真实感。 应该没有错了。 当然,这种感觉或许更多的是来自心理层面。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严知礼也已经确定了它出自何人之手。 不过,也并没有真的拆开来看信里的内容。此时此刻心中更多的情绪其实是五味杂陈的,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嗤笑着许宣口中关于“筹码”的话题,因为已经料定了许宣不可能有什么翻盘的手段,神态从容并且淡定。但是随后,似乎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对面这个书生就是随信手将就将东西扔在他的桌子上。 自己说出来的话,几乎都还在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某些情绪的轰然倒塌。虽然依旧保持着必要的仪姿,但是下意识的,后背也已经离开了椅背,坐的端正笔直了一些。情绪通过这种细微的动作反应出来,只不过,他自己还不曾意识到而已。 此刻的感觉,就如同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一记耳光,并且还无话可说的感觉。 但这个筹码,毕竟是足够了分量。 无论从哪个角度,大明首府的一封信出现在这里,当然,或许也可能是骂人的话,只不过能被张居正写信来骂,还落了款盖上私章的,大概总也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 冷静下来之后,严知礼在心中也做了一番合理的推测。依据传闻,眼前的许宣颇受刘守义的重视……原本只是知道有这件事情。这个时候,见到眼前这封信,惊讶和愕然的情绪过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是轻视了一些东西。 当然,这个时候的严知礼,还没有将事情真的朝许宣身上做推想。在他而言,既然知道的刘守义背后的靠山是张居正,那么也就顺着推测的路子也只有这个。 刘守义,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深得信任,以至于随便拉出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么一个家伙……居然都能让首辅大人亲自写一封信过来。 对方既是他的前任,二人年纪相差也仿佛,但是所受待遇上的差别……竟让他觉得有几分嫉妒了。不过,更多其实是怨愤……早几年也有与刘守义类似的遭际,若不是自己的身份问题,对于一些事情畏首畏尾,那么眼下刘守义同他,到底谁更进一步,怕还是两说呢。 这样一来,心中关于某件事情的决心,反倒又深了几分。并且因为想通了这一层,先前犹疑的地方反倒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你且稍等。” 许宣转过身的时候,严知礼在他身后开口说话。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倒是让许宣有些意外,不知道他到底找到了什么样的理由来理解了眼前的这封信。 “此信,居然是首府大人所写,本官……”虽说平静是平静了,但声音依旧有些复杂:“呵,本官倒是有些意外。”他说着笑了笑:“但是,这又如何呢?你想告诉本官什么?首辅大人器重你还是……朝廷需要你?” 许宣想了想,重新走到先前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来。 “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眼下的岩镇是本官的治下。朝廷委任本官为一县之长,也是有着信任的。”严知礼摇了摇头:“只是,本官眼下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朝廷啊……如果说是针对你一人,那也不尽然。” “作为下官,对首府大人自然是信服的。但是,他毕竟离得远,无法身临其境的了解事情的经过,因此有些事情还是要分开来看。况且,不是还有其他人么,又并非只是单单你一人……” “何况,你一身商贾习气,即便真的在科考上有所成就,对朝廷来说,反倒不是好事。本官,是一心为了朝廷的……”严知礼说着,双手朝天拱了拱。 对面的地方,许宣一脸平静地等着他说完,随后点点头:“大人的意思是,这个筹码还不够?” “……”严知礼看了他一眼,有了先前的教训,倒是不好再提“筹码”的事情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意以决,有些事情,便这样吧。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反复纠缠,也没什么意思。如果你真的觉得心中不忿,或是本官的做法欠妥当……”严知礼说着摇头轻笑:“你不是有办法上达首辅大人么……此事他若是知道,自然也会为你做主的。” 严知礼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让许宣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倒是不知道,因为刘守义的关系,严知礼的情绪上起了很大的波动,进而对于自己某种不可对外人道哉的身份问题耿耿于怀,让他这个时候所说的话,有些孤注一掷的味道。 并且,严知礼已经认定这封信也不过是通过刘守义的门路而已……对于许宣这样的小人物,如张居正那样的人,又怎么真的会高看一眼? “如果大人还觉得眼下是场谈判的话……说到底,还是筹码不够。”许宣摇了摇头,严知礼的那番话虽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话只要说,终究都会有一些道理。如果是谢榛等人来说,毕竟是德高望重,而且功名利禄之类的,在他们那里早就看淡了,因此还能得上几分客观。但是眼前的严知礼,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严知礼看了许宣一眼,觉得这个书生似乎有些不识抬举了。先前因为这封信,自己在他面前颇有失态…… 想起了那日的“文魁****”。 自己被当做那么多人的面打脸,随后为了表示自己的豁达,也没有立刻追究。毕竟无论许宣的才华又多高,只要最后无法参加童试,断了科考的路子,也就是足够的深刻的教训了。 “许宣,听说你同许家、黄家的关系不错?”严知礼笑了笑,突然说了句同眼下事情安全不相干的话。 许宣闻言,皱了皱眉头。简单的话里,威胁的语气算是听出来了。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去,那边许宣目光直直地朝严知礼看过去。 “本官恬为一县父母,对于治下的一些情况是负有责任的。经商可以,但是不能乱来。如果有不合规矩的地方,那么……总会管一管。”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严知礼一语道破之后,拔到了最高。 “相信,这点小事情,本官还是可以做到的……原本不打算告诉你,先前于家同本官提起你的时候,顺便也说起过许家。本官在岩镇,时日还长,有些事情……呵呵,慢慢来罢。” 说带这里,他冲许宣懒懒地挥了挥手:“就如你所言,谈判也好,筹码也好……本官都不放在眼里。因为对于你来说,哪里又有筹码这种事情呢?即便是首府大人的信,也吓不住本官。”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特意看了看许宣,这个时候,书生脸上只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信里的内容,大人不看看么?” “不必了,你拿走吧……首府大人的信函,若是遗失了,本官可是担待不起。” “大人如果不看的话……”许宣点点头,总是在一件事情上做纠缠,那面没有意思。这个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是在怎样的坏境里。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严知礼一眼。 原本,真的不愿意到这一步…… 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番,随后抓住一样东西,狠狠地拍在严知礼的书桌上。“嘭”的一声,书册之类东西,稍稍弹了起来。近来习练“清和功”多少有些成效,虽然平时大抵看不出不同,不过这一掌下去,却是将严知礼吓了一大跳。 “你这书生……简直大胆!”严知礼先是愣了愣,随后伸手点了点许宣,大声地斥责了一句。心情原本就被那封来自张居正的信函搅得有些慌乱,不去看那封信,也是下意识的害怕信中的内容过于超出承受了,到时处理起来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不如装作不知道。 但话虽如此,心中终究落下了一点东西。这个时候许宣无礼之极的举动,将他心中所有压制的情绪一齐戳爆了。包括一直在气闷的事情…… 东巷的天花啦,身份的问题啦,张让啦,刘守义啦…… 而许宣做出这样的举动之后,已经转身朝屋外走去,竟是完全不管身后严知礼的反应了。 严知礼稍稍愕然,随后也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冲着许宣吼道:“什么意思!你以为这样故弄玄虚就行了!随便扔出点东西就能够让本官望而却步么!你以为你是谁?今日这里是县衙,你对本官失礼,拿你下狱都不为过。本官倒是决定了,你敢做出这种以下犯上之事,还以为你真能走得了!这是什么狗屁东西……” 他上前一步,抓起桌上那物事。先前因为想要一个人独处,严知礼已经将守值的衙差打发了,此时空落落的书房之内,许宣扔下东西,类似逃跑的行径实在古怪到了极点。 但终究没人出来阻拦。 身后的声音骂出来之时,许宣已经大步走出几丈之外,严知礼对于他做出了过分的举动,就此想逃,气得气得发抖:“你这泼才……真是有泼天的胆子啊。先前于家同本官说了……许宣,你别忘记,你手上是有人命的!可还记得李三?” “你摸摸你的脖子,若不是本官网开一面,你的头可在?” 声音传过来,许宣迈出房门的脚步陡然间止住,随后转过身来,皱了皱眉头。 对于这样的反应,严知礼显得很满意:“怎么不走了?知道害怕了?”他说着,顺手拿起先前许宣扔下来的东西,竟也是一封信。 “哼,故弄玄虚,又什么信……朱……什么朱……歪歪扭扭的,什么狗屁字?许汉文你给本官站住,别想走……” 断断续续的,终究还是辨认清楚了一些东西:“……翊……钧、钧……呃、呃……你、你这……” 他一面吼着、骂着,一面看信,甚至还追出了几步,顺口准备将纸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驳为垃圾,然而那迈出去的步子终于慢了下来,口中言语也开始转低,然后仿佛才意识过来一般地站在那儿,瞪着眼睛看着这封信函之上的几个字。手渐渐地在发抖。并不如何苍老的脸上似乎是因为情绪激动而血脉贲张,一阵红一阵白的变幻着。 看见他这副样子,许宣倒是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这封扔下就走的信,把气氛弄成这样……原本其实是用来做底牌的东西呢。 屋外日光洒下,终究是晴朗的春日午时。短短的时间里,从拍桌子,严知礼喊出“李三”的名字作威胁,再到看清了信函之上的字迹之后,陡然的惊疑当中,所有的东西都发生在片刻之间。 并不怎么厚的信封,所装的大概也不过两三页纸笺,但是这时候严知礼拿在手里,居然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觉。 原本认定了许宣手中张居正的信不过是刘守义刻意为之罢了,算是给自己看好的人一个向上的机会。虽然说起来,这本就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但是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前前后后的想,也无非是这样。这是一个在心里不断堆高筹码,直到最终认定的过程,算是权衡的一种。只是这个时候的权衡,其实自一开始其实就已经错了。 先是目光落在信函上面的字迹,意识随后跟了过来。 朱翊钧、朱翊钧、朱翊钧…… 所有的推测被推翻,到头来所提示着的居然是这般离谱的错误。巨大的落差感包围着他,直到书生的背影走出去,在屋外的日光下出了院门,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目光重新落回身前的书桌上,基本古旧的书籍,是他一直在看的东西。笔墨纸砚。胸膛中似乎有东西在不断喷涌,害怕、担忧、忐忑、后悔……只好用急促地呼吸来抑制。但到了最后,还是狠狠的一拂衣袖。将所有的东西扫落到地上。狼藉中,传来瓷盏破碎的声音。 岩镇知县严知礼上任之后刚满一整月的上午时光,也就是这样过去的。 第375章春日信函(四) 后面几日就在为种痘的事情做准备了。 东巷那晚之后,暴雨虽然掩盖了不少痕迹,但是事后,经过一番处理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操作之下,还是通过各种看起来比较隐蔽的渠道散播开去。让人们的了解了模糊事实某一面的同时,也避免一定程度的恐慌所造成的混乱。 这时代人们的承受能力并不像后世那般强大,虽然平素在街头巷尾也总能听到些许流言蜚语的议论,但那大抵上都是针对家长里短的,真正劲爆的消息其实并没有多少。毕竟承受的底线摆在那里。 怎样操作,倒是颇费了一番心力。 配合着这个过程,先前得了天花的人家,也开始正式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酝酿几日之后,接种牛痘的时机才开始真正成熟了。 这个春天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以及突如其来的血拼……随后天气也晴了,日子波澜不禁归附到平淡之中。 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的目的。但是大概也是因为确定了事情败露,后来几日有渔人在水边的地方发现了几具尸首,都是得了天花的人,被一刀割喉倒在那里。 事后官府去了几个人,消息不到半日就传开了,人群汹涌地议论着关于那几个死掉的异乡人。对照的前几日的流言蜚语,有些事情呼之欲出。 真的有人在岩镇搞风搞雨,这个简直可恶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了传闻。 但种痘的过程中,依旧有着波折,算不得顺利。主要是眼下时代的很多医生大夫们来说,对于接种牛痘大抵都有着某种古怪的抵触。虽然白素贞对接种牛痘的过程进行了一定的包装,但是对于明眼人来说,其中的某些蹊跷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之后便是闹腾,这个过程里,消息自然也传到官府那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素来对于这种群众性事件保持着高度关注的衙门并没有表明立场和态度。但是官府的不表态,便已然代表了某种态度。 对于许宣而言,因为他自己参与其间的缘故,反倒觉得来自县衙的态度其实可以理解。这样之后,就觉得严知礼此人胸中格局实在是小了一些。人命关天的事情,居然因为个人的私愤,而置若罔闻。 事情的真相,他自然不清楚。那些不知道来自何方的人,看起来似乎也因为事情暂时告一段落,而慢慢隐藏在了黑暗之中。对于这些,许宣也没有办法更多地担忧什么,只有到事情真正来的时候…… 嗯,遇到再说了。 而即便眼下岩镇闹得沸沸扬扬的牛痘接种,他也只是必要地了解一下进程,并不准备以正式的医者身份参与其中。因为先前的手术余波,只要有他在的场合,局面就会变得很复杂。 所以说,很多时候即便想要做个好人、做些好事,其实也不算是容易的事情。眼下在接种牛痘的过程中,承担主要压力的是白素贞。传统的医学,讲究是是经验主义,没有见过的事情,在很多医者那里接受起来比较困难。但另外一方面,这种经验又多来自己于因袭。上一辈的医术到得这一辈,也只是用的更熟练一些罢了。因此,某种带着创新精神的医者,往往都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很好的名声。比如前代华佗、孙思邈、张仲景,眼下的大明朝的李时珍之辈。 这些人,都是可敬的,但在开始也会承受很多的非议。 与此同时,因为前期的酝酿和准备,还有便是已经接种牛痘的人们现身说法,来自民众的压力还不至于太大。稍稍有些麻烦的,不过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医者进行的联名抵制。他们在岩镇行医多年,德高望重,是很能影响到一批人的看法的。为此白素贞曾经亲自上门对这些人一一拜访,不过收效甚微。 女子身上承担的压力,许宣看在眼中,早晨吃罢早饭同罗长生下棋的时候,免不了将这件事提起来。 “人家一介女流之辈,都有那样的勇气……你到好了,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下棋。”罗长生一袭灰布衫,“啪”地吃掉许宣一颗棋子,随后咂摸着嘴巴评价了一句。 “老人家说的极是,那么小子就准备告退了……”许宣闻言笑笑:“原本还想着赢了这一盘的便走,看来……呵,下次有机会了。” 他说完之后,从容站起身来。 那边罗长生似乎对他这样的话很不满意:“说什么胡话,你哪里要赢了……再下三步,你小子必输无疑。”他说声,伸手点了点许宣:“坐下来,坐下来……” 先前那番话,大抵也只是调侃而已,这个时候无奈的看了许宣一眼,摇摇头:“便知道你过来看我这糟老头子,定然没有好事……” 他捋了捋胡须,目光盯着棋盘,过得片刻,才又说道:“问题不大……这些医生里面,德高望重的有一些,或许真是出于某种忧虑的原因。但是另外一些……”说着不屑地摇摇头:“大抵也不过投机之辈沽名钓誉罢了……借此混些名声而已。” “这确实是刷存在感的好机会。”许宣笑着点头,伸手将棋盘上的卒子朝前拱了拱。 罗长生笑着点点头:“虽然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但是这样闹腾下去也麻烦……其实,即便你不说,老夫也已经吩咐了人去做一些事情。” “哦。”许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简单地点点头。 这些天正式地接触了罗长生,倒是感觉不出对方传闻中的那种江湖巨擘的气势。早年的时候或许血雨腥风过,这个时候老了,休养田园,给人的感觉更多的是一个普通的富家翁。 但终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眼下的随和也不过只是表象,内里的某些东西只不过隐藏起来罢了。待到这个时候听对方说从容地说“做点什么”,许宣便也知道对方平淡的语气里,真实的含义大概也不会那么简单。 到底是派人直接上门砸那些医者的场子,还是间接地威胁……对于这些,许宣也不怎么关心。不论如何,只要能够把事情做成,也就够了。至于会不会有心理负担,他一个旁观者,担心这些做什么。 虽然近些日子才见到许宣,但是罗长生对他其实一直是关注着的。据说早些时候,也有着收来做弟子的想法。但是被老九找上门找过一次,双方到底谈了些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这些都是方元夫所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在罗长生这里,大概很少有晚辈在他面前轻松自如如许宣这般,因此,难免觉得新奇。他早年走南闯北,见识比较多,而许宣脑海中的一些知识储备,完全能够同他说到一起去。 就比如罗长生偶尔感慨曾经到过的某个地方。许宣常常想都不用想:“哦,那里啊……” 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就仿佛他真的身临其境地到过一般,话又说回来了……也确实是到过的。 又下了一阵,早已经超出了“三步棋”的范畴,许宣望着棋盘随意地问道:“那日的人,不知长生公查出来了没有?” 罗长生闻言,脸色并无变化:“具体的人没有查到……可以肯定是做惯这种事情的,不过也有一些有意思的发现。”他说着,看了许宣一眼。 “是么?”淡淡的落下一句话,注意力依旧在棋盘之上。 “找到了那些人的藏身之所了,就在东巷附近,你一定想不到那里原本是谁的地方……”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张让……” 许宣闻言,这才抬起头来,稍稍皱了皱眉,又低头去下棋了。其实心中也在暗暗消化着这些信息。对于他来说,这是个熟悉的名字。曾经自己几次的危险,都是同对方联系在一起的。 那么……是卷土重来了? 仿佛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罗长生笑着摇摇头:“张让做事不会这般粗糙,不是他的风格。”似乎是很了解张让一般。 “张然,到底是什么身份?”对于张让的身份,一直很好奇,先前问过刘守义,倒是没有得到想要大答案,这个时候便又问了出来。 罗长生看了他一眼,只是笑笑,不曾回答。 啧,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头,最喜欢玩高深莫测。 没意思…… 虽然好奇张让的身份,但是这些事情,毕竟离他还远。只要并不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因此也没有可以追究的必要。 随后抛开这些,便只是单纯的下棋。 对于许宣而言,更喜欢的其实是围棋。但是在眼下的时代,围棋更多的体现的是人的修养的某一面。像罗长生这样的老人,虽然看起来仙风道骨,但内里的江湖气息还是有的。喜欢粗暴、简单,因此偏好象棋更多一些。 每一步都是“啪、啪、啪”的声音,若是因为眼下是石桌,恐怕是经不住他这样拍的。 许宣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不论围棋象棋,在他而言,也不过是脑力的博弈罢了,都算是难得的娱乐方式。 老人家有一众徒弟,功夫练得不错的如同方元夫、郑婉仪,打铁这种庄稼的好手如牛峰老四等人。对于象棋,大家或许也能下。但是因为兴趣的问题,水平普遍不高。因此罗长生平素能找到陪下棋的对手并不多。这个时候,遇到许宣,自然还是比较高兴的。 在后世人们的眼中,有一种今不如古的偏见,这种观点在棋艺方面的体现便是觉得都古谱很厉害,什么蒸笼棋局之类的。但是经过后世系统归纳过的棋路,加上在那个网络的虚拟世界里,人的眼界比眼下其实要宽了很多。前世作为休闲的方式,眼下倒也算得不错的娱乐活动了。 又说道其他的事情上面。 “你倒是好本事……跳马……”老人家捋了捋胡须:“原本严知礼都已经公开了的事实,居然能够被你反手就翻转过来了……”他说着抬起头上下打量了许宣一番,随后笑笑。 前几日关于某些读书人不能参加童试的消息,老人家也是有过耳闻的,大概知道了许宣榜上有名,颇为惋惜了一阵。他虽然是一个武人,早年只是粗识一些字,系统的读书还是在正式退隐之后。有了人生的阅历再来读那些孔孟之道的东西,觉得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只是年轻人因为感触不深,多少当做教条式的东西来死记硬背,并不能说多深的理解。 但是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几乎只是在第二天的时候,官府就又有了新的说法。类似“取材不问出身”、“不拘一格”、“有教无类”之类的话,总之,是将先前的说法完全推翻了,这大概也是严知礼本人的意思。 知道消息的人,就会觉得颇为意外。毕竟是涉及到科考,虽说在眼下科举考试的几级当中,童试一关出点猫腻也是常有之事。特别是在县试阶段,完全都是靠知县定夺,掌握了不少人的命运。在很多时候,能不能有功名,除了必要的才学之外,就是靠家境来做保障的。送店里,走走门路,一个童生的身份或是更进一步连秀才的身份都可以通过这种取巧的方式得到。 但是这样作为知县,短的时间出尔反尔,似乎也有些不正常。不过眼下,总归是一段简单生活里简单的人们,议论一阵,倒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了。 许宣笑了笑:“原本就是不对的事情……大概是想通了罢……将军!” 日光落在他的肩头,带着几分春日慵懒的感觉。其实最初的时候,对是事情的估算有些不足,严知礼对于张居正的信函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般紧张。虽然说惊讶是有的,但是随后居然就坦然接受起来了。 这样的态度在最初的时候自然让许宣觉得奇怪,但是后来也慢慢想通了,大约对方是将事情朝刘守义身上做了联想,给自己的找到了解释那封信的理由。 但是真正撼动他心神的,其实是后一封信。 这个是无解的。 严知礼或许也可以不相信这一切,但是这样毕竟没什么意思。事实其实如同纸页上的字迹,到底是真是假,翻过去也就知道了。而且,许宣拿出来的第二封信,如果不是真的活腻了……那么大概也不可能是在作假。 严知礼之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他也就不曾在意。实际上,当时他心中其实是有些许生气的。倒不是因为对方拿李三的事情来威胁他,而是因为对方口中提起了许家。 不管怎么样,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相信这一次,也算是给了对方足够的教训。短时间里,应该也不会再找自己麻烦了。 这样就好。 拿出信的目的,除了解决眼下的局面之外,另外也是希望通过严知礼将事情让于家知道。他当然不会认为有同于家和解的可能,但是这样之后,至少能够将可能出现的危机朝后面压一压。他能多争取一些准备的时间,也便够了。 …… “你这老头输不起……落子无悔的道理莫非不懂么……”时间过去,下棋的局面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平素里,罗长生是个长者风范十足的老人,虽然读书不多,但总归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待人接物,有着自然而然的温和。抛却了那一套繁文缛节,许宣同他接触起来,反倒觉得十分轻松。 但这个悔棋的习惯,终究是不好。 …… 县衙的后院里,严知礼静静地坐在那里。眉头皱紧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最后变得冷漠起来。 真的是有些生气。来到岩镇之后,似乎一切都不顺利。原本准备好的,将自己的身份洗白的举动,几乎是在一开始就面临了失败。已经知道是罗长生在做了,但是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如何被他发现的? 即便严知礼是一县之长,但既然罗长生没有在明面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终究也不能拿对方怎么样。但是好在,自己这边随后撤得干净,倒也没有把柄落在那边。不过也不算一点收获也没有,至少先前属于张让的宅院已经被发现了……自己如果在背后推波助澜一番…… 这般思考了片刻,思绪转到别的事情上。 不顺的地方,当然不止这一点。眼下那个原本最不在意的许宣,居然在不经意间,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巨大的惊骇。 几天的时间过去,到得这个时候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恍恍惚惚的。原本猜测他通过刘守义的路子,拿到了首辅大人的信函。里面的东西不曾去看,但是约莫也只是一些鼓励的话语罢了。 但是随后来自大明第一人的信笺,就真的把他吓到了。即便刘守义再有影响力,恐怕也到不了那一步罢。这样之后,再来反观对第一封信,开始意识到某种可能。 这个……会不会同刘守义没有关系? 但是,怎么可能? 这般想着,严知礼望着眼前的两只信封。已经摆在这里几日了,也不见那个家伙来取…… 到底要不要看一眼? 第376章童试(一) 早晨八九点钟,换算一下约莫也就是辰时末尾,巳时初刻前后,是这座城市新陈代谢最为旺盛的一段时间。 清晨的雾气里,街道上店铺开张,不多时会有顾客上门,讨价还价的声音里,新的一天就正是开始了。在进城的小贩而言,这一天开始的或许要更早一些。毕竟有很多的准备工作要做。每日里生计上的事情,那是半点马虎都不可以的。 其他的地方,除了青楼妓馆之类的地方安安静静,都已经开始变得热闹,喧嚣声一阵阵的升腾起来,随后融汇成一大片。话又说回来,青楼这种地方,也不怎么会做这个时段的生意。 若是下雨的天气,整个城市的节奏会稍稍慢一点,人们在家中或是茶楼之内能避雨的地方,说话谈天,说这说那,很快就能打发一整天。 许安绮一贯很早就起来了,和这个年代其他的人们一样,晚上熬夜的理由比较少,大抵都保持着比较不错的作息规律。洗漱之后,有时会在闺房里整理东西,有时在客厅,或者也有的时候就在院子的凉亭里坐着看账本。直到黛儿过来喊她吃早饭。 上午的时候多半出去,到处跑,有时候乘坐马车,也有的时候走路。同身边跟随着的黛儿说说话,或是和其他的墨商谈生意,时间过得很快。 从回家,到吃了饭后的午间,才会有一些简单的闲暇时光。如果不继续看账本的话,大家就聚到小院的凉亭里聊天。这个年头娱乐的活动少,中午也大都不会睡午觉,女子家聚到一起,排排坐在凳子上做一些女红刺绣。 吧啦吧啦地谈天,也有家长里短。谁家的男人在外面养了女人,家里面还不知道啦,谁家生了个胖小子,八斤那么重啦,吓死人。或是邪恶地揣度别人家宅不宁的情景。有时说一些生意上的打算,这个时候许安绮的发言更多一些。到了讲起结婚后的场景,才会沉默一下。一群女人谁都不曾有过这方面的经历,讲起来时“应该会这样吧”,都是揣度的语气。许安绮和许安锦是决定要嫁人的,时常将一些事情联系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会不约而同地脸红一阵。 “生个胖儿子……” “给黛儿抱啊。” 安静的小院里,到得这个时候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大约每隔几天的时间,许宣偶尔会跑过来参与到聊天的过程里。对于他的到来,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许安绮几人心中是欢喜的。一方面,这是未来的夫君,另外的,便是能够从他那里听到一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花妖、鬼怪、狐媚子……倩女幽魂。 整体上被叫做《聊斋》的故事从那个书生口中讲出来,几乎会让人欲罢不能。有时候忘了时间,就会耽误掉下午要做的事。可气的是黛儿还会在一边紧张兮兮的问“许公子哥哥,后来呢,后来呢?”从这个意义上说,痛并快乐着,也是挺苦恼的一件事。 “汉文要考了吧?” “准备得怎么样了……” 关于紧随其后的童试,也常常是聊天的重点话题。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里,就算是许安绮也会对许宣将时间花在经商上有些惋惜。而《聊斋》那些故事里,都是一些乱搞男女关系的读书人,而且俱是科举不第的那种,有时也会疑心许宣是不是没有信心了。 许宣每次都是随口笑笑,说几句“本公子几层楼高的才华”。 好像……也确实是这个样子 …… 繁忙的生活在白素贞这里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那些烦人的大夫们,某一天开始就不再闹了。兴许是发生了什么事,聪敏如她,同许宣谈起来之后,也很快找到了可以解释这依情况的原因。不过,这些都是不能说开的事情,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这天清晨,被师父找过去谈了一番话。回来之后,她就一个人坐在院落里想心事。表情有些郁郁寡欢。 “贞儿啊,岩镇的事情也快做完了。老实说,为师是很惊讶的,你做成的这件事情……” 老人家口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和欣慰,更多的是感慨。来自许宣的医学理念他做过一番了解,觉得或许就是医道开拓的新路子。但是声望有时候带来的,除了影响力之外,也有桎梏。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这种类似开创的举动,轻易不好去碰,因此反倒不如让白素贞来做这些。对于种牛痘预防天花,他只是保持着旁观的态度。岩镇反对的医者们找上门要他表态的时候,多只是笑而不语。 后来的结果,确实不错,甚至他自己也都接种了牛痘。 “这是要青史留名的事情啊……”老人家复杂的说道,到也不至于回去嫉妒白素贞的成绩。她毕竟算是自己的弟子,弟子有了成就,自然也就与有荣焉了。 简单地谈了两句,“啧”了一声之后,语气才开始有些语重心长:“贞儿你来岩镇,一方面是为了寻找青衣。这个理由之外,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老人家说到这里,声音低沉:“这些日子,你同那个许宣的事,为师看在眼里……不过,怎么说呢,当年也是为师的不是。不应该那么早给你定下什么娃娃亲。只是考虑到老一辈的交情,替你做了主。后来也说过,你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为师都是尊重的。不知道这些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师父~~~”白素贞小声的抱怨了一句,素雅的脸上也有些羞涩,毕竟是正式谈起来这些事,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老人家“呵呵”笑道,随后皱了皱眉头。 “不过,那个许宣……据说已经提亲了,你若是有心嫁他,正妻的身份大概不用去想……只是若是做个小妾,就真的甘心么?” 害羞的表情僵在白素贞脸上,随后慢慢的变淡了。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着去想这些事情,原因不正是在这个地方么? “又没有想过嫁他……”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 老人闻言叹了口气:“你骗不过为师的。这么些年来,能够入你眼的年轻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至于喜欢的更是一个都没有……为师当初也怕你嫁到那边之后,心情郁闷,才帮你挡了挡。但是这些事情,终究是要有个结果。这个时候,你到底还是喜欢上一个人……你不要急着否定,为师也年轻过,想当年……咳,不说当年,就说眼下……” “杭州那边,怎么办呢?为师的意思不是说许宣不好,只是那刘家公子也算不错,为人厚道方正,也颇有才学,在苏杭一带是素有贤名的。你嫁他并不亏。而且有了为师这一层关系,刘家不会亏待你。”老人说着摇摇头:“你喜欢许宣,是你自己选的,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他有时候做事情看起来有些偏离正道,但是内里还是有堂皇光明的。这种人,能够成事,但是招惹的是非也多……你若嫁给她,能有个正妻的身份,为师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 声音说道这里,稍稍顿了顿:“贞儿不要怨师父多嘴,这些事……你也该考虑一下了。” 老人说完之后,站起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出房间,到得门口的时候,回过头怜惜地看了她一眼。 叹了口气。 留下白素贞一个人在房间里,师父的一番话,其他的不说,什么很厉害的杭州刘家,也完全没有被她放在心上。只是,自己是喜欢许宣的。但是要嫁过去,做一个妾…… 真是没有想过会变成这样。若是嫁过去做妾,大概要把师父气死……而且,自己也不能接受。 “怎办啊……” 良久之后,也只是叹口气。 有的时候会把未来想得很好,但是到头来,还是要认命的,尤其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她已经比很多女子自由上太多了,但是有些事情,似乎……还是要认命。 正想着这些,裴青衣从外面进来,推开门,耀眼的日光便照耀进来。令她伸手挡了挡,随后看清了来人。 “妹妹,这些日子去哪里了?” “哦,去办点事。” 裴青衣对谁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她也不是没有想着去改变过,但效果不太理想。因此,也由得她去了。 …… 县衙最近比较重大的事情,就是随后的童试。巨大的行政体系运转起来,很多人被牵扯进去,每个人都有要做的事情。记报、名录和审核,同后世的考试大抵有些类似。不过在严格性上而言,甚至还要超过许多。 按照规定,要五个人联名起来才能去考。许宣、黄于升,以及其他几个读书人,已经照过一面。对于能同他一道,几个人显得颇有些荣幸的感觉,说是要他多多指教。许宣便也随口敷衍了几句。他以前经历的多,随口说几句话,也不会让人觉得在敷衍。 然后拉着黄于升进行了一番考前的点题。 “就是这几道。”许宣在纸上写下一些题目,敦促黄于升去背牢,记熟。 万历三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随后他伸手在黄于升的肩头拍了拍:“若是考上的话,要记得请客啊。” “考上再说吧。”归根到底,黄于升的信心还不是很足。 许宣只是笑笑,有些事情,现在既然看不到结果,那么也没必要多说什么。 其实内里也有一些担忧,如果历史不是按照原来的进程发展,那么有些事情就说不好了。但眼下,也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暂时……就放在一边吧。若时候也只好同黄于升说声抱歉,毕竟这次考试,他也未必抱有多大的期待。 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部分。在严知礼这一层面所要负责的,就是县试这一关。按照规定,本县童生要有同考者五人互结,并且有本县廪生作保,才能参加考试。 这些都是规矩,没有什么难度。万历三年的试期在二月末,这样之后要考四到五场,内容看起来很多。有八股文、诗赋、策论等等,但总归根结底,也脱不开四书五经的范畴。这些考试的项目需都合格之后,才能够参加随后的府试。府试由知府或直隶州知州、直隶厅同知主持,考试内容和场次与县试相基本同,试期在四月份,也是很快就要到了。府试合格方可参加院试。院试又叫道试,由主管一省诸儒生事务的学政主持。院试合格后称秀才,方可进入官学和正式参加科举考试。这样之后,才能够获得正式的功名,生活就有了保障了,见官不跪的特权之类的也都有了。如果没有功名,还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 严知礼在县衙之内,将一些治下的事务处理完之后,开始关心一下童试的筹备进展。具体的工作安排下去,自有人去做,他不过是抓住其中的几个关键环节。本身并没有压力。 李毅将一些具体情况做了汇报之后,准备转身出门,严知礼看了他一眼:“你稍等一下。” 闻言,李毅回过头来:“大人还有何吩咐?” 严知礼先是眯着眼睛看他一眼,随后摇摇头:“有个人,我其实并不希望他考上……你觉得怎么做比较好?” 李毅闻言愣了愣,随后迟疑地说道:“许宣?” 严知礼在对面的地方,“呵”地笑了一声,算是承认了,目光却依旧盯着李毅。这样审视的目光,李毅其实能够明白过来了。东巷出了事情之后,他后来解释了一番,说是觉得问题不大,因此自己人被跟踪的消息也就没有立刻报上来。然后哭着检讨了。这样之后,事情虽然暂时过去,但严知礼对他已经产生了一些怀疑。虽然暂时倒不至于怀疑到身份之上,但是若是这一次不把事情办好,怕是要出些问题。 想了想,说道:“先前大人不是已经取掉了他参试资格么?为何……” “考自然还是要考的。”严知礼声音淡淡地将他打断了,心中又想着那两封信。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去看。这个年代,他算得是传统的士人,虽然践踏了一些东西,但对另外一些东西心中依旧有着敬畏在其间。来自大明第一人的那封信,压迫感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连看的勇气都没有。如果给自己惹来麻烦……嗯,还是不看为好。 这样之后,明面上对付许宣的所有手段似乎都失效了。某一刻其实是动过杀心的,依照自己手中的掌握的力量,杀掉他怕是问题不大。但是有那两封信,若是许宣真的死掉了,自己一个地方官,肯定是会被追究到底的。这算是给他惹来的很多的关注,倒是若是哪里露出马脚,自己的身份暴露出来…… 李毅闻言,稍稍沉默了一番,其实对于严知礼先前出尔反尔的举动,心中也有着疑惑。在他而言,知道许宣在严知礼准备取消他参考资格后进行过拜访,不知道谈了些什么,居然让严知礼改变了主意……但是对于这些,他不能露出太多的好奇。这个时候,严知礼既然问起来,也只好回答了。 “既然他能够参试,以他的才学功底……要过并不是一件难事。这些都是大人说了算的……黜落一份卷子,算不得是多难的事情吧?” “如果他真的写的好,因为一些原因,本官并不能将他黜落。”严知礼声音平淡地说道。 “这样的话……”李毅皱着眉头看了严知礼一眼:“如他自己出了问题么?” “你是指……” 李毅点点头。 严知礼偏偏头,嘴角牵扯出一抹笑意:“交给你去做了。” “是。”李毅躬身之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在严知礼看不到的地方,露出满脸阴沉的表情。 第二日,童试开始的第一天。 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件,也是这一天里被人们谈起来的最多话题。推测一下平素出名的书生,哪个能考上,哪个大概危险,考上的人又能到什么地步…… 从酒楼到茶肆,甚至于路边的小摊贩们。 “那个谁,也去考了吧……”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考上就好了……” 这些家里多是目不识丁的人,对于能够去科考的书生,哪怕仅仅是有这样的一个机会,都会觉得艳羡。能考和不能考,人和人在这个年代,区分起来也简单。 但也不过是一些没有根据的对话罢了,这个时候的考试形式虽然比较死板,但是在标准层面上而言,反倒很有弹性。 考得上考不上,除了必要的才学之外,运气也很重要。 这一日的考试,牵动了很多人的心情。一些准备了很久读书人等着这一天施展才华,家境殷实的已经在此之前走过门路了,具体的效果也要等到考出来再看。对于岩镇的普通人,这一天会产生很多可供谈资的话题。 许宣在清晨的日光里,做完了锻炼,吃过了早饭,从容地去准备考试了。 感觉像是回到了曾经的某个夏天。 第377章第三百七十六童试(二) 一个极为清澈的早晨,枝头新绿的树叶缝隙间,日光慢慢淌下来,鸟儿鸣啭,拍着翅膀飞来飞去。花丛之中因为还带着露水什么的,蜜蜂的影子暂时还没有。一只猫突然蹿出来,将人吓一跳。 晨光里,洗衣服的妇人腰间斜斜的挎一只木盆,朝河边过去,一路上谈论的居然也是童试的话题。 “三儿今天也去应考了吧?” “是啊、是啊……” “三儿那孩子,有灵气的,想来问题不大。” 几个妇人说着话从许宣身边过去,其中一人大概是那三儿的母亲,闻言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神色,摇摇头:“这种事,谁知道呢。” 话虽这么说,但是语气里,隐隐也有着几分自豪。 一路的说话聊天,谈这谈那。什么科考啦,童试啦……随后扯到家常里短之上,许宣才没有再听下去。 在他而言,此时倒也不至于有什么紧张的情绪。以前被各种各样的考试洗礼过的,如今的县试再怎样隆重,其实也都是小打小闹。因此,一路上的心态倒还是从容的。 这个年代,人要想往上走,最好的方式是入仕。但对于做官这种事,许宣确实也没有多少热衷。 如果能够将身边的麻烦解决掉,然后赚些钱,最好能够保证这辈子衣食无忧,其实也就达到了预期的基本目标了。当然,若是可以的话,就如同给张居正的那封信里写的一些东西,对这个时代是有用的,他才会去做一些。但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开天辟地的想法。按照后世的说法,大明朝已经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但萌芽是萌芽,要想真的长成参天大树,这从根本上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若是花大半辈子的时间去做这些无法保证结果的事情,那么会把自己搞得很累,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总之,还是做自己想做的。 看起来并不算特别有野心的想法,但是要实现起来也不容易。于家的问题要解决。不然时时被人惦记着,即便想要安稳的生活,也没有可能。 心头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情,身边不时会有匆匆而过的书生,大概也是去应考,模样看起来都很紧张。甚至还有在翻书的,一面走一面看,没有注意转角的地方,就会撞到墙上。 “嘭” “哗” 手中的书籍散落一地,随后匆匆忙忙地捡起来。揉着被撞疼的脑袋,自言自语道“先前看到哪里了”。 哗啦啦翻书的声音里,许宣耸耸肩,有些无语地从他身边超过去。 这个时候还是早晨辰时初,距离县试正式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很赶的话,就暂时不必急着过去。毕竟,文会馆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大概能够想见。送考的、陪考的、应试的、看热闹的,气氛不会很轻松就是了。虽然不至于被紧张的氛围影响到,但此时他也确实没有想着去参合。 考试么,只要不耽误时间就可以了。 不过此时要说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似乎也没有多少,于是只好随意地走动一番。倒是因此,见到了一些可以被称为“考试百态”的世情风俗场面。 他特意绕了一条稍稍远一些的路。以前知道岩镇文气繁盛,读书人很多,但是一来他从不去****之类的地方,二来也不怎么会赴那些才子书生们的邀约,因此没有明显的概念。今日这一路,算是粗略地见识了一番。 有大户人家,家里有人今日应考,早早的就开始做准备。许宣过去的时候,正逢对方在散财。这大概被作为一种积攒人品的举措,也是科考时代能够见到的场面。有年轻的书生从里面走出来,下人忙忙碌碌的准备着糕点之类的东西,在那家少爷模样的年轻人跟前跑前跑后。 “少爷今天棋开得胜啊。” “少爷肯定能中案首吧。” “这个吃个梨……” “渴不渴啊?” 原本就已经算是养尊处优的,到得这一天,简直登峰造极起来。许宣笑着想到,若是对方能够考上状元,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当然,这个年代,不论谁家有人中了状元,那肯定都是当做泼天的热闹来弄。 穷人家的情况或许没有这般夸张,但是重视程度丝毫不见得差。有一家门口耄耋老母拄着拐杖将孩子走到门口,站在石阶之上,已经没有了牙齿的嘴巴,颤颤巍巍的嘱咐:“未虑胜、先虑败……未虑胜,先虑败。吾儿谨记啊。” 那边点头的读书人已经不算年轻了,握着老人家的手,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半晌才哽咽着说了声。 “娘……” 也有的人家是父子齐上阵的,这种情况很少见,但许宣恰恰就遇到了颇有意思的一幕。也是在一家门前,正准备去考试的父子二人因为一道策论的不同见解,争吵得面红耳赤。 父亲约莫五十上下,儿子看起来比许宣稍稍大一些,但差距也不会太大。 “我是你老子,准没错的。” “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 “你敢为师?骑到老子头上了……” “考了十次了,还不曾上,怎么不能为师了?” 年轻人说完之后转身噗噗噗地赶紧跑,后面的父亲口中喃喃的说着“逆子,逆子啊……”,也跟了朝文会馆的方向过去。心中大概在想着,这一次定要考上才行。到时候教训这逆子起来,才会有底气。身后一家人目送的二人远去,无奈地摇摇头。 “每次都是这个样子……” …… 至于夫妻之间的话别场景,也见到了。相较而言,要显得温和很多。 “娘子,为夫去了。这几年,倒是辛苦娘子了……” 这一家的夫妻大概平素里相敬如宾,这个时候文绉绉的话语里,能体现出几分温情出来。丈夫的歉疚之情,做妻子的摇摇头。 “相公千万不要这么说,妾身不累的……况且也不是这几年了。” 男子握着她的手,也只是叹口气:“粗糙了啊……若是为夫此番能中……” 话说到一半,被他妻子伸手堵住了嘴,摇摇头:“妾身不求什么的……相公考完了早些出来,妾身带着小石头去迎你。能不能中倒在其次,总归……咱们一家三口,是在一起。” 身后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男孩在她娘腿边羞涩地露出一个脑袋:“爹、爹、爹……”地小声唤着。 男子蹲下来,将他抱着逗弄一番,随后放在地上。转头同女子说道:“娘子,那我去了。” “嗯,早去早回。” 这大概算是这日清晨见到的,夫妻之间的温馨一景。但不同的人家,即便夫妻之间,情况也会有不同。就在许宣往前穿过一条巷子,又走了不远之后,陡然间从门里传来一阵喝声。 “考、考、考……哪次考上了。” 能听出来是女人的声音,因为情绪的缘故,调子微微有些怪异。但是声音带着几分剽悍,从身边的小院落里砸出来,显得极有气势。随后视线里出现了个有些狼狈的中年书生。 大约是逃出来的,门随后就在他身后“嘭”地一声关死了。 男子出了门,注意到不远处的许宣,才刻意地做出意识云淡风轻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整理着微微有些凌乱的长衫。 里面在还在骂。 “窝囊废……这些年要不是老娘操持这个家,你那个什么狗屁举业……全家早就喝西北风去了……你怎么不去死啊?” 这个是很典型的悍妇,男子刻意装出来的云淡风轻,到得此时实在有些撑不住了,脸红脖子粗,被气地“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但是硬生生的憋了半天,也只是落下半句话。 “莫欺少年……” 话说到这里,瞥了瞥身边的许宣,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事实。才有些颓然的转过身去,背影落寞。 许宣正有些感慨间,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妇人走出来,将一个包袱朝那边的男子扔过去。 “中午的话,老娘要去集市上,怕是回不来了……昨夜烙好的饼子,还有有些菜。都包好了。” “还有你的笔墨纸砚……这种东西都不带。” 男子愣了愣,随后说道:“多谢夫人。” 女子并没有对这话产生反应,目光冷冷地瞥他,声音依旧余怒未消:“就知道考……考个鬼啊!” 原本只是随意走动,倒是不曾料到遇到这么多有趣的场面。这一幕幕的生活场景,都在旁敲侧击的烘托出“县试”这个主题。 茶馆酒肆人没有往日那么多,今日最有意思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大概都已经聚集在考场周围去了。日头渐渐爬高,算算时间,也到了过去文会馆的时间了。 许宣转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巷,就到了去往那边的必经之路。 接下来的考试,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随后一路过去,直到下一个转弯的时候,他稍稍愣了愣。 几个泼皮模样的人,正在斗殴。 第378章第三百七十七童试(三) 日光晴好,空荡的长巷,两方人马犹如对峙的气氛,但是似乎也没有真的打起来。按照一般的套路而言,这个时候大抵还处于互相放着狠话,类似你说一句“有种等着”,我说一句“谁怕谁”的阶段。 不过随后觉得,似乎也不怎么像。这两边的人,看起来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这个时候趁着某个闲暇互相说话聊天。 “胡九哥这次接的生意倒是不错啊,先期居然就给一半的彩头……倒是要卖力做了。” “海老弟哪里话,都是自己人,有钱自然一起赚。是这一次……若是以后还有……” 话说到这里止住了,朝巷口的地方望过去。 许宣一头撞进去,稍稍愕然了片刻才回过神。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朝他看了看,微微审视的目光。不过待见到许宣看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的样子,那目光中才隐隐闪过一丝不屑。 如今天气已经转暖,早晨的时候穿一件单衣也不会冷。在混混们这里,就穿的更少一些。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上,一些刀剑砍出来的刀疤,或是类似左青龙、右白虎的纹身雕饰。大概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出某种骇人的戾气,进而让人觉得很厉害。 “几位继续……”许宣举起手笑了笑,随后说道:“在下什么都不曾看见。”说完之后,就朝巷子口退出去。 岩镇街头经常能够见到这样的场面,大家聚在一起打架斗殴什么的。有时候因为风声紧一点,就会少一些。比如刘守义在岩镇的那些日子,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情况了。但也还是要看风声,如今新知县上任,倒不曾在这方面做过多的限制。因此,帮派、镖师、高门大户的护院,打架的理由各种各样,他倒没什么关注的兴趣。 “许宣?” 正退低着头退到一半,那边先前那个叫胡九头目的人突然问道。 许宣闻言止住脚步,意外地抬起头,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说话的话……”那混混头目点点头:“那便是承认了。” 许宣下意识地朝左右的地方看看,四周是高大的院墙,远一些的地方,春日新绿的树枝从院落之内探出来。倒是前前后后,都见不到来人。 有些搞不清楚情况。 “这位大哥,我们认识么?”疑惑地问了一句,这个是脑海中在飞速地盘算着,试图找到解释眼下这一幕的理由。 这个混混模样的人居然随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这个不重要了,你这是要去做什么?”那边胡九笑了笑,随意地看了身边的同伴一眼,朝着许宣走过来。所有人的表情都是似笑非笑的,仿佛见到猎物一般。隐隐听见几个小混混说着“就是他”“就是他”的话。 还没有将这些事情想清楚,身后传来一阵“噗、噗、噗”的脚步声,他飞速地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是一群泼皮模样的人,将巷口的地方堵住了。 对方似乎是专程在这里等自己的,但是…… 这样做的理由呢? 心中有些事情还不曾想通,他飞快的将身子贴在身后的墙壁上,受下意识的朝怀里伸了伸。嘴上露出一抹笑容:“在下经常做些不好的事情,有时候得罪了人,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对不住诸位的地方,大家明说出来便是。这样的阵势……”他说着摇摇头:“有些吓人呐。” 那边众人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是已经完全能够确定眼前这一幕,是预先安排好的。 谁做的? 他平素对人的恶意都极为敏感,心头回忆了片刻,一个个去筛选……倒也没什么结果。随后换一个思路,思路才开始变得清晰。若是想让自己的不能参加今次的科考,那么……啧,有没有搞错啊。 说到底,不大愿意见到自己应考的人,最可能的便是严知礼了。但是以他的身份,做点什么不好,居然要拦路打劫? 看来,自己先前倒是将他得逼急了。但是这个时候抱怨和腹诽是一方面,巷子两边十几个泼皮混混已经慢慢合过来了。 “诸位大哥,在下还要县试……若是耽搁了时间,会误大事。” 一面在心中想着对策的同时,努力地也表现出紧张的模样。 几乎是在他的声音落下来的同时,那边叫胡九的混混头目点点头:“哦,县试……”他说着疑惑的偏偏看看身边的弟兄们:“那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没听说过。”“就是啊……”“只听过现世……不过那不是骂人的话么?” 胡九看着许宣摊了摊手:“弟兄们都不曾听说过……那个县试,是很重要的事么,不去的要不要紧?” 许宣闻言摇摇头:“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也觉得不去会比较好。”他一本正经的说出这句话,随后注意到对面胡九眼中一抹疑惑的眼神。显然对于自己这么坦然地说出不去参加县试题,胡九有些意外。显然对于县试他还是知道的。 确实是冲着自己的而来了。 严知礼……你这个神经病。 心中骂了一句,但面子上依旧努力保持着忐忐忑忑地样子,让自己尽量显得紧张一些。 “好了,好了……”那边胡九走过来,伸手在许宣肩头拍了拍,随后稍稍靠近一些,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其实啊,我才回岩镇不久,你可能还不认识我。不过也没什么了,李三和我是拜把子的兄弟……哦,对了,顺便说一句,我叫胡九。”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你的手,在做什么?” 许宣低下头,没有回到。 “好了,就先说这些吧。”胡九又看了他一眼,笑眯眯的退开一部:“兄弟们,给我……” “啪!” 一声沉闷的响声在空荡荡的巷落里来回荡漾,陡然的安静之后,有东西轰然倒塌的感觉。 “啧,胡九是吧……你吓到我了。” 懒洋洋的声音,将所有东西都掩盖下去。 第379章童试(四) “你们过来,过来呀,过来我就杀了他吧。” 巷子里先是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从两边火急火燎地冲上来,但是被紧接着响起的一句平淡的声音死死压住。 场面又陷入陡然的安静里。 许宣看了看身边的泼皮们,摇头笑了笑:“那个谁,去巷口的地方守着……这样的情况,被看到的话,大概会吓到小孩子。” 今次的县试,不是没有想过会遇到问题,甚至事先也做了一些豫案,但是眼下的局面依旧是不曾料到的。这事到底是不是严知礼所为还难说得紧。今日燧发枪也是习惯性地带在身上,准备到了考场之时再托人保管……幸好是带过来了。 众人的视线之中,先前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呃,这个时候虽然依旧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但是他手中的东西颇为古怪,似乎是火器…… 这个时候他缓缓地蹲下来,将枪口抵在胡九的脖子下面最柔软的地方,又稍稍用力往上顶了顶:“胸口在流血,很痛吧……不过我是很认真的,他们如果再靠近,就杀了你好了。你那个拜把子兄弟,当时就是不信任我……你连他怎么死的都没搞清楚,真是可惜……要不你下去问问他?” 从容平淡的话语,许宣先前给人的,那种畏缩胆小的假象被瞬间撕破了。 “你不要乱来。” 人群之中,有人说道。 “好,那么你们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 许宣说着,拿目光示意了四周的泼皮们。几个混混们面面相觑了一阵,这个时候都有些说不上话。 “谁知道?” 许宣又问了一句。 “我知道。”声音从底下传来,许宣将目光重新落在胡九身上。 先前的一枪并不致命,在许宣抬起枪的当口,他有了一个明显的规避动作,不过即便如此肋骨却是伤到了。这时候他咬着牙看着许宣,随后眯了眯眼:“来杀我啊,就用那火器,大概不会很困难……但老子死也不会告诉你。” “是不是还有做鬼都不会放过我。”许宣目光静静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笑了笑:“你不怕死?” “死?呵,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不就是眼睛一闭的事?老子、老子才不会怂!” “说的也是。”许宣淡淡地点点头,随后手中的枪口猛地下移。 “不要。” “嘭!” “啊~~~” 短促的惊呼之后,又是一声枪响,胡九在猛烈的痉挛里,声嘶力竭地惨号了一声。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这些声音几乎是交叠在一起响起来。 “很好。”许宣迅速的压着枪,在众人冲上来之前,飞快的将一颗钢珠压入手中的燧发枪里。 胡九因为痛苦的而扭曲的视线里,书生慢慢的低头看他:“看来痛还是怕的……”声音渐渐转冷:“谁让你来的?” “没、没有人……” 对方也算硬气,虽然也不是真的就没有办法问出结果,但是这些需要时间来做。他抬头看看天色,虽然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是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县试如果正式开始之后,那么就无法再进入考场。对方的目的,大概也就是将自己的留住,无法参加考试。 原本猜的便是严知礼在背后做这些事情,但是眼下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像。 “不管、咳咳……不管你会不会杀我,敢不敢杀我,你都无法走出去……”胡九咳了几口血,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在笑:“我们人多,你走不出去……而且,马上就要开考了。许宣,你完了……你这次的童试,呵、呵呵……” “很好笑么?”许宣皱了皱眉头,稍稍撇了撇嘴。随后竟然慢慢站起身来。朝四周看了看,轻轻叹口气:“真不想到这一步,那么你们……” “一起上吧。” …… 文会馆前人山人海的情景,喧哗声,吆喝声,打气、鼓劲、加油的声音,一响就是一大片。许安绮的目光在人群不断地寻找着,许安锦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也是一脸焦急。 “怎么还没来呢?”她口中低低的说了一句,随后朝身边的人问道:“黄公子,你同汉文说好的么?” “对啊,昨日就说了的。这会儿约定的时间都已经过去……”因为许宣的迟到,黄于升眼下还无法入场,也有些郁闷:“已经差了下人去找了,哎,汉文这家伙……总是喜欢让人提心吊胆的。” 过得片刻,方元夫从不远处走来,迎着许安绮希冀的眼神有些沉默地摇摇头。 …… 离文会馆不远处的一栋茶楼上,有人朝地下望了一眼,随后转回去。 “没来。”声音说着轻轻出了口气:“看来是不会来了。” “是么?”他对面的地方,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往身前的茶碗里倒茶水,闻言有些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呃,李毅……你这是何意思?不是你安排好的么?”说话的人皱了皱眉头:“马上便是入场的时间了,莫非还能有变故?” 他对面的地方,李毅将茶壶在桌上搁好,朝外面看一眼,随后努努嘴:“那个,便是许安绮么?” 先前说话之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随后点点头:“那个湖绿色衣裙的是便是她了,身边那个是许安锦。” “也不怎么样嘛……”李毅撇撇嘴,又看了两眼才收回目光:“李贤就是看上她的吧?”声音说着“呵呵”地笑了两声。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李毅笑了一阵,脸上的表情才认真了一些,望着对面说话的人:“王兄,今日对付的人是许宣……” 他对面的地方,叫王森的人愣了愣,随后说道:“是啊,但有如何?” “他是许宣啊,你不知道么?你还问这些……” “……” “前几日,严知礼……好吧,严大人已经取消了他应考的资格,但是他只不过去拜访了一趟,就让咱们大人收回了说法。你难道不觉得奇怪?” 王森闻言,沉默着没有接话。 茶楼之中,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几个老人也在喝着茶。 “茂秦公,汉文说今日可能会出现变故。应该不会吧?”蒋通保喝口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按理说,严知礼眼下是一县之尊,做事情会考虑影响。若真是在这上面为难汉文,老夫是不答应的。”声音说道这里,稍稍缓了缓:“当然,汉文怕是多虑了。” 谢榛在旁边,矍铄的身形做得笔直:“不好说。先前严知礼就曾取消他的应考资格,若不是陛下的信……”说到这里,谢榛有些感慨地朝外面看看:“无论如何,老夫守在这里,如果真的发生汉文所说的情况……” “哼,老夫可没有真的老眼昏花。” 他们几人说话的当口,李毅端起手中的茶杯,“啧”地抿了一口,随后将滚烫的茶水咽下去,舒服地叹息了一声:“李贤栽在他手上,刘守义器重他……咱们大人被他几次三番弄得无法下台,他杀了李三……等等等,这些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吧,许宣此人肯定不简单……”他说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严知礼那个笨蛋……” 前一刻还在叫着“大人”,但是下一刻就喊对方笨蛋。王森在一旁听着,脸上露出几许复杂的神情。 “不过,你知道严大人并不希望他应考。” “我知道啊,所以这次童试……”李毅笑偏头看一眼王森,声音跟着落下来::他绝不会考的。” “来,喝茶、喝茶。” 王森皱了皱眉头,低头望着眼前的茶水,过的片刻似乎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莫非……还有后续的动作?” “当然了,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便在这时候…… “汉文,你终于来了……” 楼下传来一声女子惊喜的呼声,王森的脸上猛地一愣,不可思议地朝下面方看过去。 李毅端起茶杯,“呵”地轻笑起来,但余光也不由地朝茶楼下面看了看。 书生一袭青衫破了几道口子,看起来像是同人动过手的。腰际有些血渍,脸上也青肿了一大块,显得颇为狼狈。 少女见到他的模样,惊疑不定地捂着嘴巴。方元夫皱着眉头走过来,小声地问了一句。 许宣摇摇头,目光转向一旁的目光惊骇的黄于升:“这些事情,回头再说……先去考试。” 许安绮在一旁问道:“汉文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和谁打架了?” 许宣闻言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心情不好,而且也并不想将少女牵扯进来,因此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 许安锦急急的过来,抓一下许宣的手,旋即意识到这般场合里,这样的举动不太妥当,松开之后问了一句:“汉文,受伤了么?” “不是我的血。” “那、还能考么?” 许宣笑着看了她一眼,随后点点头:“大概可以的吧。” 茶楼里,李毅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眯了眯,喃喃地说了一句:“真是意外,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般好的身手。好险……差点就失误了。” 过得片刻,下面陡然传来一声厉喝:“许汉文科场舞弊、科场舞弊!” 声音传过来时,李毅冲着对面惊疑不定的王森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头。 茶楼底下,气氛轰然炸开。 第380章童试(五) 而在那之前…… 辰时过半的时候,文会馆的门前弯弯曲曲地拖出一条很长的队伍。都是准备应考的读书人,此时在等待着最后核实身份,以及为了保证科考的公平性所进行的必要搜检。 科举及第相当诱人,考生自然会想着法子提高名次。就算是眼下最简单的童试,但是作弊的情况反倒会更加严重。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的一种,功名的****毕竟比较大,没有把握的人做些铤而走险的事情,而有把握的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将把握增大几分。总之,不论在哪个地方,抱着这般心态的读书人总不会少——即便后世,考场作弊也是司空见惯的。 每次前考或是考试当中,不顾名节和为学之尊去作弊,投门子,通关节,行贿考官。对于这样的情况,朝廷当然不能不管。为严肃考纪、维持公平、保证公正,常会出台严厉的反作弊规定。 进考场前对考生进行搜检,就是其中的一种。 科技不发达的年代,作弊的手段其实也比较单调。眼下最常见的一招,便是夹带一些四书五经的考试材料进到考场中。一旦材料带进去了,那么事情就算是成了。因为作为考场的“考舍”,是格局不大的小单间。童试的时间相对短一些,若是乡试、会试的话,甚至要在其间呆上好几天,连大小便都必须在里面解决,所以在里面翻书作弊也是方便的。 在眼下对于这种夹带作弊的模式有专门的叫法,便是“怀挟”。顾名思义,就是将有关考试资料暗藏在身上,带入考场。怀挟的手法也是五花八门,或藏于笔管,或置于砚底,或放于夹层鞋底,甚至更恶心一点的也不鲜见。可以说,在没有现代探测仪器的古代,这样的作弊手段简直防不胜防。 如今人权的观念比较模糊。当然,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被人搜了身,肯定也会生气。但是既然被当做是科考的必要流程,几乎就不会有人反对。 …… 等待的过程有些无聊中,书生们免不了也会前前后后地说上几句话。对于此次县试的把握,约莫也就能从他们此时的神态里反应出来。 科举在眼下甚至很能够推动经济的发展。比如这一天县试,就已经有人早早地开了赌局,一些平素呼声很高的才子们都是下注的对象。至于要买谁,买多少钱,还需要仔细考虑的。因此,书生们此时的神态,也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一些才学甚高或是家中已经走通了门路,在县试一关问题不大的,就显得比较自信。这个时候口中喃喃呓语,或是闭上眼睛不去管周围的环境,大抵而言都是心中紧张或是忐忑的人。 这些东西随后或许就会在考场之上反应出来。 当然,也有无所谓的人,原本就是抱着尝试的态度,或是被家里逼着过来的,即便不能考上,对他们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于是就左顾右盼。基本上只要看表情,也便十拿九稳了。 检查完之后,发一个小牌子,随后进到文会馆之中,等待考试的正式开始。不过眼下读书人委实多了些,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冗长的队伍却并没有因此显得短多少。 “前几天听说有人准备把‘四书备旨’塞到那里面……”黄于升在许宣身后,碎碎地说着关于舞弊的话题。这个时候,心态上其实有些古怪。按照原本的打算,他也是要作弊的。不过,这些想法随后被许宣否决掉了,只是让他好好考。 但是,若真的让自己来考……哪里能考得出来?除非,那些许宣让背的东西真的会出现在卷子上。但这个可能性似乎又很小。 眼下因为知道的一些人的作弊情况,黄于升口中嘟囔几句,大概也是想引起一些注意,类似“既然我不好,那你也别想好”的心思。 “啧,塞到那里……”许宣摇头笑笑:“那里又是指哪里?” 正说着话,前面已经有人在喊了。 “许宣,许汉文。” 许宣偏头同黄于升说道:“轮到我了……咱们会馆里面见。” 随后过去,检查户籍,确定身份,都是一系列既定的流程。不过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总觉得有些古怪。 搜查的过程之中,许宣目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文会馆的大门,心中颇有些感慨。这一次县试算是一波三折得很,先是严知礼不准备让自己考,被自己逼上门去,狠狠地打了脸。但是,这样之后也没有就顺利了。早上过来还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 对方据说是要为李三报仇的? 啧,什么狗屁理由。 若是放在一般人那里,临考前遇到这种事情,即便此时脱身出来,心态难免会有巨大的波动。好在这些情绪层面的波澜对许宣而言应付起来算是比较有经验,以前也是经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压力,已经习惯承受了。此时不过是一些意外而已,心思沉下去,也就将一些负面的东西压制住。 又看了一眼大门,随后几天便要在里面度过了。他笑了笑,说起来,原本担心的局面似乎并没出现。那么,接下来应该也就是按部就班地考试。 “许汉文舞弊……” 心中乱七八糟地想些事情,以至于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的时候,他还没能立刻回神。过得片刻才意识到一些东西,嘴角依旧保持着先前的一抹笑意,转过头去看着那边说话的衙差,这时候笑容因为不曾完全展开,看起来颇为古怪。 …… 除了来应考的书生之外,也有很多来看热闹的人。此时此刻,都被一道画在地面上的线隔开,有衙差守在那里,不允许越过界。许安绮在人群稍稍靠后的地方,神情紧张地同身边方元夫、许安锦等人说着话。猜测一下许宣片刻之前的经历。 那个样子,分明是同人打过架的…… 问他还不说。 少女心中稍稍觉得有些委屈了……这个时候,其实早将自己带入到某个角色当中,对于许宣的隐瞒,颇多怨念。 猜了一阵没有结果,随后目光习惯性地朝那边许宣看过去时,微微愣了愣。文会馆之中,县丞李谨带着两个衙差来到许宣身边,指着一些东西说着话。许宣在旁边听了一阵,随头抬头看了一眼天,然后摇了摇头。 变故开始出现之时,“许汉文舞弊”的说法,如同波浪一般从人群的最前方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到得许安绮耳中的时候,那边许宣已经被强行带出了队伍。 四周的环境陡然间沉默了片刻,随后到了某一刻,就轰然炸开了。今日过来,原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目的,眼下的场面那是恨不得再劲爆一些。 是许汉文作弊呢。 一些应考的读书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在文魁****之后,许宣隐隐地被传成“第一才子”。虽然这件事,他本人或许都不知道。 不过文人相轻,在很多读书人那里,承认他有才华或许勉强可以,但是要说是“第一才子”,那就难以接受了。另一方面,又确实没有勇气站出来证明自己比许宣更行。心中所有的嫉妒、怨念之类的情绪,到得此刻见他被带走了,就觉得颇有些高兴…… 不过一次小小的县试,居然还要作弊。什么第一才子,尽是虚名罢了。 一个衙差手里拿着一张叠着豆腐块大小的纸,在众人的视线里抖开。纸页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些字。 李谨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一眼,随后抬头看看许宣。 “啧……许汉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着,将手中的纸页冲着许宣扬了扬:“这是本次考试的题目,如何会出现在你这里的?” 许宣皱着眉头看李谨手中的那张纸。是极为普通的纸页,平素拿来写字的那种…… 对方大概是期待他解释,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摇摇头。随后才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有些事情并不方便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起来,无论是严知礼阻挠他考试,还是今日过来被人围堵,以及眼下“被作弊”的场面。如此总总,都不是很好的理由,没什么说服力。 终究以是沉默着,过得片刻,才看着李谨诚恳说道:“李大人,那张纸页……能否让在看一下?” 李谨闻言,稍稍犹豫了一阵,随后还是将手中的纸业朝他递过去。 许宣伸手接过来,然后打开,一目十行地很快看完了。接着只是笑了笑,印象之中这一年的科考题目并不是这样的…… 但这个时候,总不能用这个来做理由,于是随手将之还给李谨。 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传过来,有人怪里怪气地说话:“装得真像那么回事……莫非真没看过么?”许宣偏头看对方一眼,并不认识。 “大人不妨再等一等。这事情虽然我无法解释,但总归也能给一个交代。” 转过头来,许宣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随意地朝茶楼的方向望过去。王森在那边正关注着眼前的一幕,许宣突然间望过来,他迟疑了一番,随后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 李毅在对面的地方“噗”地笑了一声,伸手指了指王森:“假、真是太假。”摇了摇头:“又不是看你。眼下大家都在关注这一幕,你如此做派到像是做贼心虚了……” 文会馆的人群之前,李谨闻言狐疑地看了许宣一眼。伸手挥了挥,两个正准备上来拉许宣的衙差领命退到了一边。 作为本地官府的老人,刘守义之前在岩镇之时对他颇为信任。他也知道,许宣曾经是很得刘守义器重的。 这个时候虽说多少也有着一些人走茶凉的意味,但是做人、做事总归也不会完全功利的。特别是如今他做官到了这般年纪,早已经人老成精的,知道凡是退一步的道理,当下也不准备让事情太难看。另外的原因或许也有一些,当初李谨隐隐地知道刘守义在做一件大事,甚至以他的身份还参与不进去,但是另一方面,却也知道许宣曾经是出过力的。 在岩镇生活多年了,这点消息渠道多少还是有的。因此,这个时候,并没有立刻就将他带走。 茶楼之上,王森朝地下看了一眼:“如此,便可以了么?” 李毅依旧低头喝茶,似乎眼下的这一幕,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听到王森的问题之后,他放下茶杯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违和?”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也不等王森回答,便接着说道:“终究是在诬陷……即便再做得天衣无缝也改变不了眼下的事实。因此有些事情,只要做出来就可以了,至于像不像是真的,没有那么重要。眼下既然出了问题,不管是不是许宣自己的问题,他今日都不可能再去进去应考了。” 正在他说话的当口,茶楼里有几个人站起身来,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者,须发皆白,看来颇有威严的样子。 其中一人鹤发童颜,脸上带着几分愤怒的神色:“岂有此理,原本以为汉文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这种事情,这严知礼,还讲王法么?老夫要去质问他。” 李毅说先前的那些话,又一次拿起茶盏,待这句话传过来的时候,举着茶杯的手猛地僵在空中,一脸淡定从容的笑容猛地愣住了,半晌之后,随后犹疑地放下来,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过去。 谢榛几人站起身,朝着茶楼之下走过去。 “那是……”认清了对方的身份,李毅的眉头渐渐变得有些愕然了。而在他对面的地方,叫王森的男子,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家伙…” “…居然料到这一幕了?” …… 其实在有心人那里,早已经看出事情中的某些古怪来。若是许宣所夹带的纸业上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内容,那还说得过去。但眼下仅仅是几个考试的题目,记在脑子里便好了,何至于写在纸上将事情的证据落下来。李谨也不是笨人,其实也已经想清这一点,才试图给许仙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过,对方似乎并不在意,那么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公事公办。 “汉文呐。”李县丞深深地看许宣一眼,随后说道:“岩镇这边,已经很久没出现这种科场舞弊的案子了。今日的事情,必须要有一个解释。如若不然,那便是自误……本官也帮不了你了。” 众人此时议论纷纷的声音从四周响起来,许宣也没有去在意。目光又盯着那张纸看了看。连字迹都像是自己的,若不是事先知道的话,差点以为是真的。随后想起了一些事情,也只是叹了口气。 时间回到半个多时辰以前。 “你们一起上吧。” 他冲着四周围过来的泼皮们,豪气冲天地喊出那句话。但其实之后的打斗过程,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日子习练“清和功”所带来的便是爆发力的增加。特别是近来又有罗长生的一番指点,他在这方面又系统地下了些功夫,成效还是比较明显的。功夫这种东西,如今在他而言,其实有些类似游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之后,时常便会很有同人过过招的冲动。苦于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身边方元夫等人层次比他高了太多,自己以前接触过的那些所谓地的格斗技巧,关节技之类的,在对方面前并没有用——这个已经在他不知道被第几次摔在地上之后,就已经明白了。 而其他人,比如黄于升,许宣即便没有正式习武,也都是就是随手能将他打翻的。高手打不过,又不屑于欺负低手,因此,一直都处在一种很尴尬的境地里。不过,以前是经历过事情的人,这点冲动自然还是能够很好的克制住。 但这个时候,好像也没有必要再克制什么了。胡九既然被燧发枪撂倒,又被他狠狠地踩了几下,已经暂时失去了威胁。剩下的那些泼皮,人数看起来比较多,但也不过小猫三两只。大概……分分钟就可以搞定了。 原本是这样的想法,但是随后正式交手起来,却发现,自己好像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有道是双拳难敌双拳难敌四手…… 并没有真正系统的经历过阵仗,对方“啊——”地叫一声,身影扑过来。许宣就是一阵手忙脚乱。但好在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贴着墙壁,因此免掉了腹背受敌的危险。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也没有多慌张。那边泼皮的拳头招呼了几下在他身上,确实也是下死手的。这个时候练没练过内家功夫,差别就出来了。抗打击能力不一样,再加上他比较了解人体的结构,因此在接触的过程中每每都能躲开一些要害的地方。 看起来他是被群殴的状态,只是偶尔才能够出手一次。但是每一次出手都能够有收获。前世那些格斗技巧,在这个时候完全能够拍上用场。比如用来擒拿的关节技,抓住对方的手腕,紧紧扣住,一拉一送间,只要听到“嘎啦”一声脆响,对方的惨嚎之中,他就一阵拳打脚踢,将人往死里打。不论后面的拳头如何招呼在他身上,都不去理会。这样过得一阵,反倒是泼皮们的损伤更惨重一些。 几次下来,身上的戾气将其余的人吓到了。 这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情了…… 此刻,许宣的目光从李谨手中的纸页上收了回来。约莫……就是在那个时候,被人放在身上的吧? 第381章变故(一) 五人“蹭蹭”地下了茶楼,随后径直朝不远处日光之中拥扰的人群走去。谢榛今日穿着极为简单的布衣,衣服看起来有些旧,但是在他穿来,依旧能够让人感觉出某种类似风骨的东西。这时候走在最前方,时间过去了,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来。只不过对于那声“许汉文舞弊”,在心中确定了真假之后,也觉得事情颇有些荒唐。 他身后紧跟着过来的其他四人,也是各自不同的情绪,或是面带怒意,又或是冷若寒冰。总之,类似破坏底线和原则之类的举动,在他们这里是最难以容忍的,因此当下就做出了反应。 几位老人自去岁秋日到岩镇,到如今春回大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他们每日的生活中,教书育人、答疑解惑占了很大一部分,但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因为他们如今最想做的事情。 早年或许也有过野心,在朝堂或是宦海上浮沉过,但这个时候老了,功名利禄,就没有再去争的心思。徽州府这边,依山傍水。水除了丰乐河之外,主要的是新安江。山便是遐迩闻名的天下名山,力压五岳的黄山。既然是大好山水,他们五人又并不缺钱,因此平素无事就相邀同游,寄情山水,倒是写出了不少好东西。而对于原本专治的学问,似乎都有了更深入的体会。 到底还是大夫阶层的代表,他们这些日子对岩镇已经有了感情,进而对“县试”自然也会给予一定的关注。虽然是科考最底层的选拔,但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所有的读书人,即便最后中了状元魁首,登上最顶峰那些,在最初的时候依旧是要按部就班地从县试开始。 眼下参加“县试”的这些书生士子,异日金榜题名的,也肯定不会少。况且这些书生士子们当中,很多都能够算得上他们的半个弟子,眼下这一次县试最终的结果,也算是对他们在岩镇这些日子下来,一个阶段性成果的一个验收。 谢榛等人是刘守义花了大心思请来的,如今在徽州府传道、授业、解惑。附近州县慕名而来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原本就文气繁盛的徽州府这种情况就越发明显了。但是另一方面,这些东西都是算在刘守义头上的,即便他如今离开了也是一样。便是因此,严知礼到来之后,对此并不算热络。当然,以谢榛几人在南北士林里的影响力,他当然也不会轻易去得罪。总之就是表面上亲近,但实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谢榛等人以前读了一辈子的书,后来相信世事洞明皆学问的道理。对于人情世故方面的东西,其实也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虽然严知礼说有多生气倒也未必,这些本就是人之常情,但终究也会有些不舒服就是了。此次“县试”之后,算是一个阶段的结束,他们准备看看自己关注和看好的书生们的表现,随后大概就会考虑下一步的打算了。 或许会离开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们眼下的身份,那是确凿无疑的大儒了。若仅仅只是心系这一次的县试结果,这时也没有必要亲自到场。之所以先前在酒楼之中宛如一般闲家老翁一般饮茶谈天,说这说那,内里其实也有着某种原因。 许宣望着对面走来的几个人,心中想着,即便以他们养气的功夫,在知道原本的某个被认为是“无稽之谈”的猜测变做现实之后,心情大概都不会好。 尤其是蒋通保…… 虽说严知礼表面上是准许了许宣应考,但另一方面,许宣其实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看人素来有一套,此时知道严知礼心中格局偏狭,那么做一些阳奉阴违的事情,在背后搞搞鬼,也不是不可能。总归是前世与人打交道的时候多了,对一些人在一些事情面前的反应有一个比较大致大判断。 但是完全具体的判断其实是很难做出来的,即便能够有,也不准确。比如先前被一群泼皮威胁,这件事就无法预料。但总归是意识到或许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在这之前,就以自己的方式做了些准备。 在前几日的时候,他上门拜访了一下谢榛等人。主要是简单地介绍了一番同严知礼之间的龃龉,随后提出了某种可能的担忧,比如县试这天或许会有意外啦,因此希望几位长者照佛一下。 早在此前,谢榛等人其实也听闻严知礼取消他考试资格的消息,原本就是做好准备,会出手帮一把的。因此当许宣找上门的时候,都以为是这为了此事。 “老夫早就劝你,不要不务正业,你看看……搞成这个样子……” 他的一番话之后,蒋通保痛心疾首的拿手点了点他。除此之外,就显得比较平淡。被几位长者数落了几句之后,他们几人对于许宣所担忧的事情,其实有些不以为然。 眼下的科场之中,龃龉的事情或许有。但是以一个知县的身份来可以加害普通书生,总觉得不会是随处都能遇到的事情。 谢榛皱着眉头思索片刻,随后说道:“以老夫之见,严知礼此人胸中格局虽小,但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情吧。若真如你所言,那就有些……下三滥了。” 许宣点点头:“若是没有,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为了以防万一,学生还是希望几位老师到时候能够帮上一帮。”他说着,望着蒋通保古怪的眼神笑道:“蒋公放心,在下到不至于用这种事情去栽赃严大人。” 听了他的保证之后,蒋通保稍稍放心下来,随后大概也觉得许宣如今满脑子的阴谋论,有些不像话,于是出言点了点。 “怕是你想得有些过了,若真的是成心与你为难,其他的方法或者更容易一点吧。比如将你的卷子黜落……这样做简直合情合理,没有任何说不过去的地方。” “因为一些原因,他大概不能轻易黜落我的卷子。”许宣闻言笑了笑:“几位老师知道学生先前因何而让严大人让步么?” 许宣说完之后,将两封信件拿出来,摆在众人面前。 几人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了。 第382章变故(二) 今日按照许宣的本意,未必是要他们亲自过来。但是毕竟是传统士大夫,那两封信带来的震撼过去之后,对许宣的话就多了几分重视。 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过来这边看一看。喝一盏清茶,袅袅水雾之中,回忆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县试的情形。 “老夫当年……” 吧啦吧啦地说上几句。 …… 谢榛几个人先前在茶楼的环境里坐着,寻常老汉一般,很难被注意到。茶楼小二们过来上茶,也不过当成一般喝茶的老人家。但这个时候下了楼,他们的身影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立刻便引起了很多的注意。 李谨朝朝那边看了一眼,稍稍愣了愣,随后垂下眼睑。 他虽然不过一个县官,但是也是读书人出身,谢榛等人是这方面的大儒,巨大的声望使得他天然就要面对对方几人的压力。这或许是心里作用,但也未必就没有。 这几个人的身份不论是哪个,拿出来,在其他地方都是可以吓到人的。 李谨注意到那边蒋通保脸上明显的怒意,有些同情和惋惜地看了一眼许宣。原本他也不是不能考虑替许宣说句话。但这个时候,短暂地在心中权衡着利弊方面的东西,很快就做出决断来。 其实之前的一段时间,也足够他将在心里梳理出一个大概。即便再笨的人,也不至于真的将几道题目藏在身上,仅仅是题目而已,根本没有用啊。他心中这般想着,随后下意识地朝身后的文会馆看了一眼,今日县试,本地官员都有职责的分工…… 严知礼也在里面。 呵,严知礼…… 觉得自己的猜测大概已经接近了某个事实,李谨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这个时候暂时选择了明哲保身。不论对方做的事情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但毕竟是自己的上官。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谢榛等人走过来,而在众人眼中,便如同携带巨大的气势,如山一般碾压过来一般。 队伍里的人群稍稍愣了愣,随后纷纷拱手招呼。 “茂秦公”、“硕德公”、“汪公” 此起彼伏的声音。 在场的很多读书人直接或间接地受过他几人教诲,在这个尊师重教的年代,立刻表现出弟子的必要谦和有礼。而且都有些不甘落后的样子。 场面稍稍显得混乱了一些。 而书生的队伍里,有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在那声“许汉文舞弊”的说法之后,这双眼神就已经开始不断闪烁。 “纪达兄?” 因为出神地想一些事情,身边有人喊他也不曾听见。半晌才回过神来,才“哦”了一句,漫不经心地问道:“高兄方才说了什么?”说着话的同时,目光依旧盯着不远处,随后注意到远处过来的谢榛等人,才微微眯了眯眼睛,嘴角露出一抹高深的笑意。 曾经在桃李园被许宣当众羞辱到下不了台,当时是趁着众人没有注意,悄悄遁走了。当日许宣的文章被点评为状元卷,将他的文章湮没无闻,他心中是不忿的。但在这之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倒将那次的事情认为是平生最大的耻辱,进而加深了对许宣的怨念。 多少日子以来,许宣简直就成了他心中的魔障。只要想起来,就睡不好、吃不好,人也消瘦了。很多次午夜梦回,咬碎牙齿咒骂着对方,然后狠狠地告诉自己。 方纪达,此仇必报……方纪达,方纪达…… 因此,在方纪达而言,报仇的想法是一直都有的。但是一方面许宣从不参加文人之间的集会,二人的圈子没有交集,连见上面的机会也没有,更不用提报仇的事情了。而另一方面,“文魁****”那一次他倒是见到了许宣,但是不幸的是自己还没有怎么来得及表示,整个场合里的气氛就被许宣一人拉住拔到了某个巅峰。 之后也就没有办法了。 让他承认自己不如许宣,其实潜意识里也已经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就是不愿意说出来。这种偏执其实已经超出了文人相轻的范畴,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毫无理由,莫名其妙的仇恨。 这个时候,觉得机会总算是来了…… 许宣啊许宣,真实不曾想到,你居然做出舞弊这种事情,这事情……可以做的文章太多了。 因为心中的愤懑和偏执的想法,他最近一直在努力钻研这些阴谋之术,觉得总有一天能够用到。 此时念头稍稍转动,想的全是如何如何来操作这件事。 大概有四五种方法…… 这还是初想之下,真正能用的方法或许还会有更多…… 方纪达的心情开始变得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日光之下在他的脖子上照起了一圈疙瘩。随后带着这样的情绪,再看看着许宣那狼狈的模样之后,竟然让他有些颤抖。 不过,具体的操作是随后的事情,若是眼下的话……他眼珠转了转,心中开始有了主意。 谢榛等人此时已经到了不远处,他心中做出决定之后,没有再迟疑,狠狠地朝前迈出一步,陡然间的动作将他身边的读书人吓了一跳。纷纷朝他望过去。 众人的目光带着惊奇,带着疑惑落在他的身上,这种备受关注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怀念。曾几何时,他在很多场合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在方家也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但是这一切,在之前的某一天被许宣夺走了。那些****妓馆的女人们,因为要开门、迎客、做生意,因此对他有着必要的客气,只是也不如曾经那么热络。 但是今日,方纪达觉得这是人生很关键的一步,自己先把许宣搞臭,狠狠地踩他几脚,随后进去考个功名。 一切都应该是那么简单。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没有勇气站出来,方纪达对自己的举动显得满意,淡然地笑了笑,随后冲那边的谢榛、汪祉、蒋通保等人拱拱手:“几位……” “严知礼,混帐东西……” 几乎是在方纪达说话的同时,蒋通保充满怒意的声音紧紧地压着他过来。方纪达的思维猛得一僵,后面要说出来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只觉得的眼前微微发黑,一股天旋地转的感觉包围着他。 许宣注意到身边一个书生站出来,偏头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随后微微沉吟片刻,也就回忆起来。 似乎叫方纪达的。 众人奇怪地看着走出人群,又面带愕然地回到人群里面的方纪达,有些莫名其妙。脑袋低低地垂着,看不清表情。那边许宣古怪的眼神,让他脸上青红白变化,心中五味杂陈。 李毅在茶楼之上,一杯接一杯的喝茶,仿佛只有这样通过茶水才能将心中的某些情绪压下去一般。茶水很烫,他完全没有迟疑地一股脑儿倒进腹中,过得片刻,腹中传来的痛楚让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 但即便如此,还在一杯杯地喝着。王森皱了皱眉头,伸手按住他:“这样子,不难受么?” 李毅看了他一眼,轻轻吐了口气,摇摇头:“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记住……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说着伸手在嘴前掩了掩。 王森闻言,稍稍沉默了,平静的表面之下,心中已经满是骇然。李毅阴谋嫁祸许宣的事情,他是知道的。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些,才会这般惊讶——不过是为了让许宣的无法正常的应考,李毅居然就玩出了这么多的花样。 先前以为找了人在路上堵许宣,事情就已经做成了。但是那似乎全然不是李毅的目的,而且,许宣也确实如同李毅料想的那般,安然无恙的出现在考场外。这么看来,先前的举动不过是为了眼下铺垫而已。 到得衙差从许宣身上搜出考题,王森对李毅开始真正的高看一眼,心中想着这一次应该就没有问题了——不论许宣是不是真的舞弊,此刻他即便是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 然而这些笃定的想法还没有保持多久,蒋通保在茶馆里的骂声响起来的时候,给王森留下了巨大的落差。 原本以为李毅已经很不错了,但是没有想到许宣的想法还要天马行空……居然在几天前就料到了这般局面,并且做出了应对。心中觉得有些荒谬,这时候他又认真得看了李毅一眼。 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他已经恢复了平静。这个时候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像窗外,声音喃喃地说着话。 王森因为离得近,因此能够听到他在说什么,不由得又皱了皱眉。 “你居然这么厉害……”仿佛才认识许宣一般,李毅声音轻轻的说着,说完之后有些癫狂地开始笑起来。 “嘿、嘿嘿、嘿嘿嘿……” 仿佛遇到了极为快慰的事情,笑声有些止不住了。身边的一些茶客疑惑朝这边瞥了几眼。 “这真好,这真是好……好极了。那么,我就陪你玩到底。” 王森双目猛得睁大,吃惊地望着李毅。 莫非到了这个时候,有些事情还没有完么? 第383章变故(三) 李毅迎着王森探究的目光点了点头,那模样竟还是在笑着:“哈,等着看吧……” 文会馆前,距离县考开始的时间正不断缩短,但是场面因为谢榛等五老的到来,稍稍显得有些纷乱。特别是在众人意识到,他们五人并不来指责许宣的时候,从蒋通保的那句“严知礼,混账东西”开始,情绪都开始变得有些古怪。 “让严知礼出来见老夫……”蒋通保说着,一旁的汪祉在他的袖子上扯了一把,声音于是小了下来。 今日毕竟是县试,很多人此刻的心情都是复杂而又紧张的,因此要照顾到周围其余书生的情绪,不能使之太过波动。 蒋通保张了张嘴,随后皱了皱眉头,冲一旁的李谨说道:“李大人,今日只是怕是有误会……” 李谨迟疑了片刻,一低头:“硕德公,此事体大,本官怕是做不了主……得需严大人定夺才是。” “哦,严大人……”蒋通保闻言,有些兴致缺缺地点点头:“那么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严大人自然是知道了。” “那他为何不曾出来?” “这……怕是因为今日事情多,大人一时无暇顾及这里。” “一派胡言。” 李谨面色微微有些发苦,方才一再小心的说话,不过依旧还是触怒了对方。说起来,五个人都是有着修养的。但是性情脾气之类却各不相同。比如蒋通保易怒的性子,说话大嗓门,也是一直以来习惯了。并且以此为人所熟知。 “做贼心虚”、“做贼心虚”…… 听着对方口中不断地呵斥,李谨苦笑着摇摇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边的谢榛、汪祉等人。 “那个……硕德公。” 谢榛走出来,看了许宣一眼,摇摇头又点点头:“今日之事……老夫只是说一下自己的看法。若是汉文真的要舞弊,断无将题目藏在身上的道理,因为那对县试并无半点帮助。这些题、这些题……”他说着从李谨手中接过纸页粗略的看了看,过了片刻抬头看了李谨一眼:“谁出的题?” “是严大人。” “哦~~”谢榛撇了撇嘴,似乎对那纸页上据说是县试题目的东西有些不满意:“眼下不过是一页纸张,谁能证明这是县试的题目?” 谢榛将手中的纸张扬了扬:“李大人见过?” “呃,倒是不曾。”李谨摇摇头。 这个时候,文会馆之中有声音传过来:“本官倒是见过,不如让本官看看?” 谢榛偏头笑笑,目光炯炯地望过去,那边严知礼正迈着四方步走出来。如果不是谢榛等人前来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此刻怕还是不会出来的。 “茂琴公。” “严大人。” 客客气气的互相打着招呼,严知礼从谢榛手里接过纸张,微微看了看,面色上露出几分凝重,随后望着许宣有些惊疑不定。 许宣认真同严知礼对视了一眼,注意到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戏谑。 “这、这……”严知礼深深吸了口气,手中拿着纸页,做出失神的样子:“居然泄露出去了?这般大的岔子……这便要开考了,如何是好?” 谢榛等人只是在一旁看着,也并不去接话。严知礼演了一阵之后,大概觉得没有人配合,颇有些无聊。 “汉文呐,你居然做出这种事……实在叫人痛心。” 最后终于将话头转向了许宣。 “倒也未必是汉文……” 谢榛在旁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在严知礼的举动针对许宣而来之前,轻轻的接了对方话头。 “严大人,何不听听汉文自己的说法?”谢榛似笑非笑地看着严知礼:“这或许是诬陷也未可知啊,总之,舞弊的罪名不论安到谁的头上,大人都应该慎重才是。” “既然如此……”严知礼点点头:“许汉文,你怎么说?” 许宣想了想,也就实话实说了:“在下之前大概是……嗯,得罪了一些人。今日过来的时候,被他们拦住了……打了一架。”他说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破了几道口子的青衫:“那纸条约莫是那个时候被人藏在身上的……” 严知礼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这些……你口说无凭。那些歹人如今又在何处?” 许宣闻言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都是一面之词罢了,你……”严知礼正说这话,注意到对面的地方,书生一直罩在青衫衣袖中的双手微微探了出来。他正准备往下说着,那双手在他的视线里展开。有些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人群之中,许安绮猛得瞪大眼睛。 一双手,眼下鲜血淋漓的。五指的关节处尽是翻卷的血肉,一些血沫、血渣,草草的处理过。血是暂时止住了,但眼下看起来依旧有些触目惊心。两只手都是这种凄惨的模样,看样子,先前应该经历过猛烈的撞击。 许宣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先前一直小心地藏好,为的就是不至于引起关注、吓到人什么的。这时候为了能说明问题,他将手抬起来,伸出舌头在手背的伤口处舔了舔:“这上面的血,有一部分是我的,还有一些是别人的……总得来说,是皮外伤。”他说到这里,目光直直地朝严知礼望过去:“大人会不会觉得……这是苦肉计?” 严知礼呐呐的看着许宣带着几分嗜血的神情,觉得有些荒谬。眼前的许宣,和那日在县衙里与自己对峙的,又是完全不同的样子。随后目光落在许宣的手上,那明显应该很痛才对。但是从眼前的书生平静的脸上倒是根本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要、要想还你清白,其实也不难,找到你说的那些人审上一审……”严知礼收拾了情绪,“啧”了一声:“只是须臾之后,县试便要开始了,哪里来的时间?” “依本官之见,事情不曾搞清楚之前……”他说着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汉文呐,怕是要让你委屈一番了。不过若你是被冤枉的,本官一定会替你做主的,放心、放心。”这样的过程中,下意识的不去看许宣的手。 蒋通保在一旁微微变了脸色,严知礼这话,就等同于变相的阻止了许宣的这一次应考。为了保证考试的公平性,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严知礼的做法虽然保守,但是无论如何都说得过去。 那么许宣便只能等到下一次了,但那是几年之后……人生有多少个几年呢。况且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对人的心里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虽然许宣对这些东西看起来不是很在意,但是他这个年纪,心态比一般的书生好一些已经很难得了。难道还真的有宠辱不惊的本事? 心中想着这这些,蒋通保目光冷冷地瞥了瞥严知礼:“老夫不同意。” 他说完之后,身边的地方谢榛叹了口气,若是先前就重视许宣的话,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眼下他们已经相信了许宣被诬陷的事实,但是此时此刻又无法立刻拿出证据,觉得有些麻烦。 “哦,这么说,几位长者是信不过本官了?”严知礼吃味的挑了挑眉头。 谢榛正要说话,人群中有个书生站了出来。 “大人,在下有话要说。” 许宣循声望过去,正是先前黄于升找过来凑足五人之数的其余几人中的一个。似乎是叫郭邈的人。 “大人,学生能够证明许汉文舞弊……”郭邈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些东西砸下来一般,居然有些掷地有声的感觉。 许宣稍稍愕然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荒谬的感觉。这事情,还真是出乎意料……对方为了阻止自己应考,倒是花费了不少气力,这一环套一环的,得多无聊才做出这种事。 他深深地看了严知礼一眼,却注意到对方的眼中也有些疑惑。不由得又是一愣。这事,莫非他也不知情。还是……另有其人? 茶楼之上,李毅朝外头看了看,有些惋惜地说道:“许宣居然有了准备,这个确实让我很意外……眼下那几个老头插手进来,我随后的一些布局,有好几步就没有用了。”他说完之后,沉默了片刻,才笑起来:“不过,既然眼下是在看戏,那就慢慢看下去……虽然没什么用了,但是总归会很有意思。” 随后站起身,走到栏杆的扶手边,双手搭在上,上身稍稍前倾,脑袋朝一侧偏过去……仿佛在聆听着什么一般。过得片刻,人群在远处微微骚动起来。他在日光之下的侧脸上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采,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边,已经开始了。”他说着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取了一只空茶盏,开始向里倒茶。袅袅的热气里,又笑了笑:“没有什么用。但是能够让事情变得很有趣……” 王森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问道:“如何有趣了?” “至于具体会怎么样,其实我也说不好。接着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他说着朝王森举起手中的茶杯。 第384章变故(四) “郭邈,你休得胡言!”黄于升的声音带着几分愤怒响起来。 “汉文是在下好友,在下对他再清楚不过了。舞弊?呵,开玩笑,他需要做这种事情么?”黄于升因为生气,面色有些发红:“郭邈,先前五人结伴,在下念在同你算是好友的份上,请你一同赴考。如今你这是在陷害朋友,陷我于不义……你、你胡言乱语。” 那边郭邈有些同情地看了黄于升一眼:“三少,别天真了……你觉得许汉文你真心拿你当做朋友么?”他说着有些不屑地摇摇头:“他前几日还对在下说过,早就不想同你搅和了……这一次若是考上,他和你的身份就不一样了,之后是要同你分道扬镳的。他曾告诉在下考题,如今看样子,想必不曾告诉你吧?三少……你看,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 “谁说他没……”黄于升说到这里意识到什么,止住了话头。随后目光惊疑不定地望着许宣。 郭邈或许是在扯谎的话,在黄于升这里,反倒起了些作用。因为在先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许宣一直有针对性地让他记诵一些东西,仿佛他真的知道考题一般。这个时候郭邈的话,勾起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想到的东西难免就会多一些。 先前的那张纸页展开的时候,惊鸿一瞥,他能够见到几个简单的题目。同许宣此前笃定的那些说是会考的东西并不一样。 莫非真的是没有告诉自己…… 他心中想着这些,望着许宣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许宣认真的看了黄于升一眼,把握住了他眼中的一些犹疑,这样之后,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说起来,黄于升算得他到这个时代之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是完全可以坦诚相待的。也是因此,他做很多事情,都没有刻意隐瞒对方。但是自己脑海中的那些题,这个毕竟难以解释,因此也没有多加说明。这些疑惑恐怕一直积累在黄于升的心中,这个时候,郭邈不过是一句经不起推敲的谎话,反倒让黄于升想岔了。 “吼吼……”茶楼之上,李毅古怪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茶楼之下:“什么兄弟反目,后院失火之类的……”高亢的声音到的这里,急转之下,最后淡淡的评价了一句:“这样最有意思了。” 其实他自己也有些疑惑,那个郭邈是自己安排好的,说几个简单的谎话而已……黄于升还真是信了?! 许宣笑了笑:“那么请问郭兄,不知道在下是在什么时候同你说起过考题?” 郭邈闻言,淡淡笑道:“许兄莫非忘记了,前日晚间你请小弟去喝酒……”他说着微微叹了口气:“说实在话,小弟也是曾对你的提议颇为动心。但是一直以来读着圣贤的教诲,心中觉得要踏实做人方是正道。此种歪门邪道,即便能金榜题名,在下也是不齿的。” 一番话说得倒是铿锵有力,大义凛然。 谢榛在旁边“咦”了一声:“若是前日晚间的话……汉文,你不是在老夫那里么?” 许宣闻言看了谢榛一眼,随后说道:“是了,在下方才也在想这个问题。还是茂秦公记性好。”他说完之后,偏头看了郭邈一眼:“郭兄莫非记错了?” 二人一唱一和的,郭邈微微愣了愣,随后失声到:“不可能,前日晚上你明明同白素贞……” 许宣闻言,眼神微微一眯:“嘿,说下去。” 郭邈顿时知道失言了,脸上剧烈地青白变换着。这个谢榛……原来是在诈自己,而许宣也是,二人之间的默契地像完全看不出来。 事情到得这里,诬陷的端倪总算露出来了…… 李毅在茶楼上眨了眨眼,随后被气得乐了:“你瞧我,尽找了这种货色……” 这个时候大庭广众之下,郭邈被衙差带走时,哭得伤心,自然也没有人去关心他了。 “多谢茂琴公。”许宣冲谢榛拱拱手。 谢榛笑了笑:“含冤得雪,不要影响心态。好好考。” 许宣点点头,朝文会馆走去。 便在这时候,有人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身粗布衣服,简单的小二打扮,约莫是附近哪家店铺里打杂的下人。这人明显没有接触过大场合,鼓起勇气走进人群之后,人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双腿很明显地有些颤抖。 “哪,哪位是许宣,许汉文?” 许宣正走到文会馆的门口,闻言转过身。那边小二模样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到:“小的是那、那边来的……”指了指不远处一栋酒楼,随后说到:“有人让小的把这个交给许公子,还上小的带一句话。” 他说着,将手伸向许宣,平平地摊开手掌。许宣狐疑朝他手中看了一眼,浑身猛得一颤,下意识朝四周望了望。日光、屋舍、街道、人群……随后视线又一次落在小二的手中。 今日还是第一次众人见到许宣失态的样子,即便先前,也都没有像这样。随后纷纷好奇的去看那小二手中的物事。一根粉色的绳子,像是女子的头绳……这个莫非有问题? 谢榛等人正准备离开,注意到许宣的状况,皱着眉头停下脚步。 日光流泻,晴好的日子里都是这样的。文会馆前,许宣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 “说、说是要许公子这一次,最好、最好还是不要考了……” 小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到耳中,恍恍惚惚的仿佛显得极不真实。 深深地呼吸、吐气、放松,胸膛鼓起来又平复下去。手上的伤一阵阵的传来些许痛感。 “汉文,冷静。”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是见到一贯从容的许宣陡然间的失态,谢榛等人连忙出言说道,伸手准备拍拍许宣。 但许宣终究还是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几乎小二将手中的头绳递过来的几乎同时,他猛的朝前跨出一步。简单的动作之后,直接推着那小二撞在了文会馆之前的墙壁上。 “她在哪里?!” 那小二原本就比较紧张,这个时候被突然起来的变故吓坏了。许宣手上的伤口因为突然的间的使力,又一次裂开。感受到鲜血的温度,那小二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解释:“不知道啊,小的、小的不过是来传话……”他说着颤颤巍巍地摸出几两碎银子:“银子在这里……小的真的是来传话的啊。” …… “不过一根头绳而已……” 茶楼之中,王森疑惑地低声说了一句。 “是啊。”他对面地方,李毅轻轻将杯中的茶叶吹开:“但那是白素贞的头绳……” “阻止他应考,最好、最没有后顾之忧办法,便是让他自己心甘情愿放弃此次县试。这才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淡淡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味索然:“这许宣算是不错了……但是,还不够狠……原以为会是个对手,不过,好像没什么意思。” “喝了这么多茶啊,真是……撑死了。” 第385章变故(五) 许宣最终还是松开了手,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之后,眼神也开始冷静。 “抱歉。” 轻轻地对那小二说了一句,随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前身后的环境。隐隐绰绰的人群,窃窃私语的说话声。零零碎碎地一个晴朗的春日艳阳天。 这般注视了片刻,他偏头问那小二:“要你传话的人呢?长什么样?” 小二先前被他陡然地举动吓住了,这个时候手舞足蹈的解释半天,也没有让人听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许宣皱了皱眉头:“这样吧,你在何处见到他的?” 小二指了指一个方向,许宣点头确认了之后,伸手分开人群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谢榛和汪祉等人稍稍愕然了半晌,才有些惊疑不定地在他身后喊。 “汉文,县试马上便开始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 “快回来!” 这时候只是留下了一个背影,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严知礼望着许宣很快消失不见的身影,低了低头,将嘴角的一抹笑意压制下去,随后声音严肃地说道:“检审继续,抓紧时间。” 方元夫皱着眉头,就在许宣离开的当口,他也稍稍退出人群之外。 而黄于升望着许宣的背影,显得有些沉默。先前的事情之后,对方再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这个时候见到许宣突然离开,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 但是,对于许宣起了怀疑之心,此时此刻心中是有些后悔了。 …… 快速的跑动之中,很多东西被飞快的抛在后面,树影、房屋、以及身后的人气甚至县试……风呼呼地从两侧吹过去,到了一个转角的地,确定自己的身影确实消失在众人的视线路,许宣才稳稳地停住了脚步。 几乎在同时,身后传来了一丝带着关切的声音:“汉文,出什么事了? 许宣闻言转过身去,看了一眼跟随上来的方元夫,随后低下头,将右手慢慢摊开。 “这个、是白素贞的。”他声音不喜不悲。 方元夫闻言,面色也是稍稍一怔:“谁做干的?” 许宣四下看了看,过得片刻,将视线转回来,认真地看了方元夫一眼:“方兄,你且回去文会馆那边,方才我装作失态癫狂的样子离开,目的便是让对方放松警惕。今日的事情一波紧随一波,紧凑到这种程度,肯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费心做这些事情,肯定也想要看一看效果……方才我注意过了,若是藏身的话,那么茶楼是个比较好的地方。” “你去…注意一下其间的人。应该有可疑的……如果真的没有,那……到时候再说。” 方元夫点点头,随后又皱了皱眉头:“汉文,那你的县试……怎么办?” “呵,县试……既然不愿意我考,不若暂时从了他。”许宣摇头轻轻笑了笑,似乎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只是,对方不论是谁,既然做了这种事情……直接撕破了脸,就是要准备好承担一些后果。”他说着,目光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危险气息。 等到方元夫一脸惋惜的表情离开之后,他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其实一直都在猛烈地颤抖着。或许是因为气愤,但也可能有些别的原因,这时候方元夫离开,剩余他一人的巷陇之中,狠狠一拳打在身边的墙上。 …… “没茶了……”李毅撇撇嘴,将已经空空如也的茶壶随手放在桌上,随后注意到对面地方王森的表情,摇头笑笑::“你好像……嗯,很惊讶?” 王森闻言,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才收回目光有些复杂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真是出人意料。我在想,有你这样的敌人,该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看起来像是无用之功,最后的目的……不过只是为了让他无法应考罢了。” 王森摇摇头,李毅的这些举动,让他有些不好评价。 似乎到处都是布局,针对许宣的举动不断做出来,对一般人而言,在第一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能够成事了。但眼下接二连三的针对性举措,往往在前面一项还不曾发挥出最大的效力之时,就转入到下一个环节。 方才他还在为李毅的诬陷以及许宣的应对颇有些感慨,但是几乎是一瞬间之后,局面以许宣弃考而暂时告终。当这些事实化作压力砸在他面前的时候,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许宣到底有多厉害,我只是照着最不好的情况来布局。每一步都是单独的,但是每一步用能同其他几步联系起来。就算许宣再厉害,只要其中有一个步骤起了作用,也就够了。至于这个局是不是很古怪,这个局划不划算……这些,我不管。”他说到这里,目光才变得有些严肃:“你看,他现在放弃了县试。这便是结果……是我要的。” 王森沉默了片刻,皱着眉头问道:“若是绑架了白素贞,无法影响到许宣呢?这个结果你考虑到没有?”他说完之后,注意到李毅似笑非笑的眼神,又怔了怔。 “莫非你还有隐藏的布局?” 茶楼之内,震惊的声音落下来,随后有人被懒地说了一句:“小二,结账” 随后李毅下了楼,表情怡然从容的样子。他其实很享受这种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掌握之中,所有人都变成棋子……这个过程里或许会有意外,但是随后便被他以更大的布局轻易压下去,到的最后就是轰轰烈烈一路平推。 “许宣啊……”他低低的叹了口气,有种找不到对手的落寞感觉。某一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警惕地站住身子,左右看了看,远处一个书生的背影走过去。文会馆里传来“当当当”的钟声。县试开始了。 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同。 良久之后,李毅回过神来,摇头笑了笑。看来是错觉了。阴谋诡计这种东西搞多了,也有不好的时候,比如经常会让人疑神疑鬼的。 呵,最近情绪多少也有些紧张了,倒是应该缓解一下。 这般想着,摇头走进日光里。 第386章震撼的现实一幕 许宣一个岔道的路口上站了片刻,伸手触摸了一下右手的伤,这个时候双目之中早已恢复了清明。 “当、当、当、当”。 文会馆考场之中响起的钟声传过来,隐隐约约的清脆声音,穿过日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自己……终究还是同科举无缘么。他摇摇头,笑了笑,倒也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患得患失。毕竟,原本兴致就不算太大,这个时候接受起来,还是相对平和的。更为关键的是,眼下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有些东西,是不能轻易碰的……如果谁不相信,他准备用事实告诉对方这个道理。 不论对方是谁。 此时再回头看一眼文会馆的方向,心情确实有些复杂。随后一路朝着某个方向小跑而去,思绪纷繁。 这是一起预先设计好的局,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布局者的心思。其实只要每一步都做好,几乎都是能够给他带来极大的麻烦。比如胡九的拦路,比如关于舞弊的诬陷……这些在许宣看来,虽然是阴谋,但是其实是更靠谱一些的东西。最后,这两者却都被抛开了,居然是以绑架威胁的方式。咋一看,或许威力不错,登时就能让他所有试图反抗的举动偃旗息鼓。但是,毕竟会留下很深的隐患。 以前是一个大公司的掌权者,对于布局或是帷幄之类的,许宣不算陌生。眼下他揣摩出对方的举动,只能在心中给一句“太嫩”的评价。因为真正的老成持重者,轻易不会让事情到得无法回转的余地。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暗中的对手……也有能力,倒是给他带来的不小的麻烦。但也并没有因此有多少气馁,敌暗我明的情况之下,暂时落在下风,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只要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随后就好办了。 另一方面,自己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至少在见到白素贞的头绳之后,他虽然表面上露出愤怒或是歇斯底里的情绪,但内里其实还是比较冷静的。对方既然能够掐准时间的做出这些安排,一定是在关注着他的。在确定一点之后,短时间内也找不出对方的身份,那么不如就顺着对方的意思,做出希望看到的样子。 方元夫那边……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 文会馆之中,书生们皆已入座。每一个规定好的格子里坐一个人,相互之间是见不到面的。笔墨纸砚,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是另一方面,自己随身带来的文房四宝也不是真的不能用,只不过要经过极为严格的检查罢了。 因为检查的程序足够多到让人望而却步,一些图轻松的书生,就空手过来……而另外一些人,相信一些玄乎的东西,觉得平日里用惯的笔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也不会嫌麻烦。 这些总归都是可以的,科考一方面严格,但只要一切符合规矩,没有人会强加干涉。至少,目下的县试是这样的。 整个场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就算先前在外面能够保持镇定的书生,到得此时,心情也有些不一样。这样的场合,会决定很多人今后完全不同的命运。有些人借此飞黄腾达,有些则一辈子无法挣脱出来,到头来空知几句经义,教几个笨到飞天遁地的书生,再来重复他们这一辈人的命运,如此过完一生。也有人中途转了业,去经商的或许有机会发财,但也有很多一败涂地。或去学手艺,发财是不可能的,但也能不好不坏地捱过这一世。不过话说回来,读了书的人脑子迂腐或是执拗,经商还有些可能,但是要去学手艺,基本上是不屑的。 不过这个时候,或许想不了这么远,所能考虑到的东西,更多的还在于怎样将眼下的县试顺利的通过。只要能通过就可以了……嗯,若是成绩能够靠前一点,那再好不过了。 纸页铺开,“呼啦啦”地一阵磨墨的声音,考试的时间是既定的,这些东西早点做好的话,节省出来的时间就能用在其他地方,总之就是争分夺秒。但是对于某些人而言,基本上到了铺纸磨墨做完之后,就差不多了。比如黄于升,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他的科考生涯在做完以上两步之后,基本就可以宣告结束。 他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里坐下来,黄字三号?还是二号?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清楚到底是哪个。不过……不管了,坐哪个都是考不上的。 这样之后,连磨墨的兴致都不是很高。 先前许宣离开之后,他心头有些堵得慌。因为自小生长于巨富之家,平日里不知人间疾苦,那些家境贫寒的书生大多仇富心里使然,对他的不学无术很是不屑。他这些年所交际往来的也是属于他这个圈子里的人。 总得说来,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书没读多少,借着读书的由头倒是做了不少荒唐事。或许有本事的人也有,但是那些人有着更高层次的圈子,是不大愿意同他们厮混的。 这些年就遇到一个许宣,身份上的差距并没有给二人的往来造成影响。自卑的心态在许宣这里自然是没有的。而且,这些日子下来,他道许宣是有本事的人……能够成为朋友,一直引为人生比较珍贵的事情之一。但是今天,却对许宣产生了怀疑……而且对方也感受到了。 觉得自己或许失去了一个朋友,这个时候的黄于升,对此次考试也就彻底不放在心上了。试题还未曾公布的时候,他心中纷乱地想着这些事。 很多时候人会经意或不经意地做出后悔的事情,但是在发生时候,其实并不会意识到。因此,即便是错,也总归会在某一刻能有着自己的理由,但后悔也总归会有。 先前瞥见了所谓的试题,也没怎么看清楚,但总归也知道同许宣之前点出来的那些不一样。其实,既然许宣不曾作弊,那么不一样才是应该的。其实真的想再告诉他一次,自己是相信他的。 男人之间,这样子或许也不太好……但是,总之比较烦。他烦恼着县试,烦恼着同许宣关系可能存在的破裂,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毛笔,准备涂涂画画,浇浇心中的块垒…… 严知礼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今日县试出了些岔子,但是好在影响并不大。造成这些事情的当事人,也已经离开了考场。不过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本县觉得,还是需要做些应对的措施。因此,前思后想,还请几位大儒重新拟定本次的县试题目。” 谢榛随后并没有走开,他们不相信许宣就那么走了,因此留在这边等着。但是随后的结果是确实没有等到许宣回来。这样之后,反被严知礼抓住了机会。 许宣身后是站着大人物的,他既然阻止了对方参与这次考试,那么为了避免被大人物过度的关注,就需要将自己同这一次的县试尽可能摘清关系。比如眼下……将命题的机会交给谢榛等人。 谢榛几人对于严知礼突然的决议显得没有准备,但是交头接耳说了几句之后,也应承了了下来。随后依旧是谢榛作为几人的代表来说话,苍老有力的声音:“县试已经不能再耽搁了,既然严大人盛情难却,老夫等人也不敢不遵……”谢榛负手而立,声音沉稳地说到。 黄于升撇撇嘴,有些无聊地耸耸肩——其实这习惯也是跟许宣学来的——无论谁来出题……反正结果没什么不同。他已经准备胡乱写些东西,然后等着时间到了就走人。 随便写些东西就走吧,没有人对他抱太大的期待,如今已经有很多人再背后议论他和许宣的关系,因此也就猜测出了他曾经某一刻才学暴涨背后的真像。虽然当事人都沉默着,但这个时候的沉默代表的或许是默认。 经义首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 谢榛几人对四书五经之类的研究早已经深入到骨子里,这个时候不过是简单的县试题目,对他们来说没有半点压力,只是稍微沉吟片刻,随口就说出来。 黄于升握笔的手猛然一抖,如果从后面望过去,可以见到他原本显得有些懒散的背影陡然僵硬起来。经意不定地偏偏头,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谢榛的声音接着说下去,他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呆滞。握笔的手开始有些颤抖,笔尖的墨渍微微溅了一些在纸页上。 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平静一些,但是刻意的压制效果并不好。日光照耀在屋檐上,从缝隙之中打了一道光柱在他的桌前。他抬头看了一眼,过了很久之后,才意识过来,眼下这一幕到底代表了什么。谢榛的话还在继续,他呐呐地跟着念起来。 “次题为,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三题,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勉强在纸页间写几个字,随后放下笔,情绪复杂难言。一直以来的疑惑,到得此时此刻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之后,反而变得更加剧烈。 这个算什么?未卜先知?料事如神么?左手狠狠按在右手的手腕之上。 呵,居然……汉文说的,是真的?! 一种战栗感包裹着他,日光照耀的上午时分,他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场考试。 第387章春暮的声音(一) 就在黄于升因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而困扰并幸福的同时,许宣也到达了目的地。地处城郊的小宅院,曾经是同白素贞来过的,依着记忆里的路径过来之后,伸手将门敲开。开门的是郑允明,见到许宣,脸色微微显得不自然:“何事?” 过去的事情留下了一点芥蒂,呃,或许不仅仅是芥蒂。但随后郑允明也做出了反省,在先前岩镇接种牛逗的活动力,出了很大力气。 生活并不是故事,没有谁总是恶的,而人也不会总是犯错误。在这件事情,又有白素贞在其间调和,他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时候虽然没有心思去计较过去的事情,但是脸色也并不怎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急迫:“白素贞在么?” 郑允明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后声音闷闷地回了一句:“一早就出门了,今日县试,不是说替你打气么……”他说到这里才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大,看了看天色:“不对啊,你如今不应该在考场之中么?” 许宣偏偏头,朝四下的有些空旷的院落里看了看,心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她……”想了想,大概是有些迟疑,但随后还是偏了偏头,将话说出来:“被人绑了……”他说完之后,皱着眉头问到:“裴青衣呢,在什么地方?” “师妹被绑了?什么时候的事?哎,别走,你把话说清楚……” 许宣心中急躁,见郑允明不曾回答,抬脚就朝院子里走去,丝毫不理会身后郑允明的惊呼。 衣服被人从身后扯住,许宣停下来,皱了皱眉头看了他一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郑允明脸色变得很难看:“和你在一起,早知道会出问题的。她今日被绑了,但她即便今日不被绑,他日也会有其他的危险。和你在一起,就是危险的,你承不承认?” 他说着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伸手扯自己的头发。 许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 场面稍稍有些安静,随后郑允明也叹了口气:“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要找裴青衣。”许宣点点头:“这事得让她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袭青衫的女子已经从视线的余光中走出来,黑衣男子跟在他的身后。对方冷冷地注视他片刻,皱了皱眉头:“你找我?” “你姐姐被人绑了……”又将先前的话在重复一遍。 裴青衣那似乎万年不变冰冷眼神才有了一丝动容,过得片刻,声音传过来:“她那种女人,轻易大概很难让人恨……这事一定和你有关。”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也就猜测出了大概的情况。 随后陷入了沉思之中,目光不断迸射出危险的光芒,但那种危险,却似乎并不是针对许宣而来的。良久,她目光朝外面看了一眼,伸手握住身边的剑。 她说完之后,径直朝门外走去。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许宣偏头疑惑地问了一句 裴青衣站住身子,看了他一眼,继续朝门口走去。 许宣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你大概理解错了……我此次前来,不过是同你传句话,让你们不至于那么担心。不过眼下见到你的态度,我便知道,她大概暂时没有人生安全。或许你知道什么,到底是谁做的,我会用自己的办法去试试……” 裴青衣又一次止住身子,看着他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古怪。但最后还是转过头去,什么都没有说。 “我是认真的。”身后传来一抹金属碰撞的声音,裴青衣转过身注意到许宣手里的遂发枪。 “这种东西,对付不了高手。“ 许宣点点头:“这我知道。”他说着,走到一旁黑衣男子的身边,停顿了一下,随后陡然探出手去:“你或许能躲开,但是他就未必了……” 黑衣男子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虽然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存在感,但是这个时候也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李季元。说起来他的功夫其实也不错,但是燧发枪的枪口如今正抵在他的下颚,特别是许宣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枪里没弹”之后,就彻底放弃了抵抗。 “白素贞的事情,我有责任。其实,我对很多事情都有责任。但是,无论如何来分析,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终究有限……我并没有想过你会知道是谁做的,但是先前看了你的反应,其实也就明白了。你是知道什么的,你大概也不会告诉我,但我想让你明白的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方式。你看起来,并不如何紧张……因此我就放心了,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接下来我会做一点事情。希望你保持冷静,不要暴力,也不要做猪队友,因为这样……”他说着叹了口气:“会把事情搞砸掉。” 裴青衣冷冷的看他,站在那里很久才大概理解了“猪队友”的意思。随后看了李季元一眼,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李季元的表情显得有些失落,等裴青衣的身影消失不见,许宣才放下枪,想了想,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别灰心了,至少她刚才犹豫了几秒钟……使劲追吧。”说完之后,也跟着出了门。 李季元将他送出去,望着许宣远去的背影,随后叹了口气。 县试第一天结束了,书生门从考场里出来,便有人迎上去询问情况。从面色上,能够看出一些东西。那些回答起来简简单单一句“还可以”的,大抵都不至于太差。黄于升是最后一个交卷的,起初的心神荡漾过去之后,便是奋笔疾书了。都是已经反复在准备的东西,倒真有种下笔有神的感觉。一直在写,满满的几页纸,认认真真地写满字迹之后,居然有些舍不得交。过得片刻,有人来收卷子,他才依依不舍地收拾东西离开。走出文会馆,春日午后的日光慵懒得打在他的身上。时候已经开始热起来了,他抬头看了看。第一次觉得,原本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离他都应该很遥远的县试,似乎也没有那么远了。 黄家有下人早早地等在那里,见到自家少爷出来,远远地就在喊:“少爷、少爷,老爷喊你回家吃饭。”黄于升低头想着事情,闻言抬头看了那边一眼,又低下头去。 几个下人小厮窃窃私语着。 “少爷此次定是没有考好……” “说不好啊。” “嘿,要不咱们打赌,赌什么?” “唔,突然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们小声说这话的时候,突然间发现,黄于升不知道什么是已经走到身边了。连忙手足无措地道歉:“啊……少爷,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啊,小的是……对、对,是在恭喜少爷,考完第一日……” 拼命地想要解释一番,但是黄于升只是抬起头,目光迟钝地看他们一眼:“啊?”随后又看了一眼,才“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去走路,似乎是完全不曾听到他们之前的议论。 几个小厮在身后面面相觑。 黄于升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随后把自己埋在床上。虽说只是一日的考试而已,但是突然觉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此刻疲倦得像是完全爬不起来一样。 先前考试的时候只管写,精神也是亢奋的,但这个时候告一段落了,就觉得有些事就还需要一个解释。 至少,得有一个能让他自己接受的解释。 第388章春暮的声音(二) 最初的反应大概是觉得许宣同几位老人事先有过沟通。而且,今日对方明显过来替他出头,也能看出他们在私交层面是非常不错的…… 难怪他那么笃定,黄于升在心中想着,许宣之前的表现就跟事先知道题目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就好理解了。但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随后认清了某个现实之后就淡掉了。因为谢榛等人被推出来拟定考题,几乎是严知礼临时所做出的决定,如果不是许宣突然牵扯进什么作弊的事情里,那么本次县试所拟的考题,便还是严知礼的那一套。 但如果说,如果说那起诬陷事件原本就是许宣策划的呢?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获得一个重新拟题的机会。这种可能性似乎也是存在的。 但是……好像也不太对啊,谢榛等人是当世名儒,他们一方面在学问上很有建树,另外的便是赖以支持他们到如今这一步的人品保证。或许没有人品的人通过践踏节操也能到得很高的一步,但是他们眼下都是清贫的,并不需要践踏人格去获得什么。也是因为这方面的固执,他们所面临的是一种尴尬的局面。因为学问和人格并不能带来权势和地位,但不管怎样,他们都在坚持着自己的道。 因此对于科考也一贯秉持着严肃的态度。其中几人比如汪祉和吴可封还曾在南京国子监任职过,不可能为了一次小小的县试联合起来帮助许宣舞弊。虽然他们对许宣很是看重……只是,即便再看重也不至于这样……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暖暖的风里,带着春暮的气息吹进屋子,半掩的门穿轻轻摇晃,摩擦出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算难听。 黄家的下人们不知道在做什么,暂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他就在这个黄昏里,在乱七八糟的假设和否决中渡过了整个黄昏。直到夜色从西边的天空正式铺过来…… 此时此刻,许宣正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书房里,窗户微微敞开一条缝,能够呼吸到外面湿润的空气,春日里的芬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他挥手在纸页间随意地写写画画,但是脸上满是严肃的神情,与他从容的动作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对比。某一刻,他放下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早些时候,许安绮急匆匆的跑来质问了一番。与其说是指责,不如说担忧的成分更多一些。“你这家伙,你又要做什么?”“居然和人打架……对了,伤到哪里了啊?”然后又说:“你弃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许宣一直沉默着,等到对方接近抓狂的时候,才突然说到:“白素贞,被人绑架了……” 许安绮闻言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到:“你准备怎么办?” 许宣偏头看她:“凉拌。”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贫……” “找出是谁做的,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看着办吧。” …… 虽然口中说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但也只是到这个时候,才堪堪梳理出一个大概的思路。这其实是信息不平衡所造成的差距,可以弥补,只是需要极为精细的推理和分析。 绑架了白素贞的人似乎对他时分了解,但自己此时却对对方一无所知……因此,从理性和非理性的角度来分析,约莫也能有一个大致靠谱的推断。 对方所需要的便是自己无法应考,几次三番的针对性举动,包括绑架白素贞来威胁自己,都是为了这一目的。 但为什么会这样…… 能做出这种事情,甚至将所谓的县试题泄露出来栽赃自己,应该是很厉害了。但如果真的有那样的权势,最好的办法其实也应该是在他应考之后的过程里下手。县试的卷宗交上去之后,反倒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很多事情。 但显然对方知道并不能这样,因为一些原因,他是受了一些人的关注的。而这些关注他的人,身份和地位高的吓人。 思前想后,其实最不想自己去考试的,自然有一些人。如果说里面有严知礼,那么并不难理解。从这个方向去考虑,却也发现了很多奇怪之处。当时所面临的情况非常混乱,整个过程毫无征兆地砸在他面前,严知礼当着众人的面认准了他的舞弊行为。 他虽然处在那样的局面里,但是并没有影响他去留意一些东西。对于自己他所面临的诬陷,对方显然是知情的。原本以为是他一手策划了整件事情,但是随后注意到他刻意隐藏的愕然,才知道做这些事的另有其人。 有一个隐在暗处的人,而且这个人年纪或许不大。做事情有些神经质,有些自以为是……多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以前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早就练就了从为人处事中看出人性格的能力。虽说从这些方面来看人,或许并不准,比如判断一个人的高矮胖瘦,好坏与否……都很难做到。但是多少也是能看出人的某一的面。眼下的局面里,这应该算是他所能的出来的不多判断了。 还有一点也比较重要,这个人,同严知礼关系肯定比较密切……他对自己所做的诬陷等等,说不定就是严知礼授意的。但若是这样的话,对方的举动还是明显有出乎严知礼意料的地方,显然严知礼并不能很好的控制对方。 有本事的人都不喜欢被控制……许宣摇摇头,尤其是自以为有本事的人。那么这个人,会是谁?有些事情凭空去想是没有任何意义的,顺着有限的东西摸索到这个程度,按理说也就基本上差不多了。 整张纸页上都是顺手写下的一些想法,零零碎碎的,到某一刻进行不下去了,他才有些无奈地放下笔。稍稍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推门出去走了走,烦乱的心绪如同纠缠在一起的丝线。 静静的庭院,人力拉车停在院落的一角,他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也就是不久之前,它的第一位乘客出现了。但是那夜白衣女子,如今身在何方?面对怎样的麻烦?这些都说不好……而且猜测也让人很不好受。 许宣抬头看看天,巨大的天穹,漫天的星斗光芒自头顶上方的夜幕上绽开。如同银盘里哔哩哔哩跳动的珍珠。他就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庭院……觉得渺小。但与天空相比,大抵所有的东西都是渺小的。 时候已经快到春末,能够听到一些虫儿的鸣叫,倒是给夜色中增添了几分声色。想起那一晚,他拉着人力拉车,和她是要去做的事情…… 思绪转到这里心头浮现出一些事情,猛然间停顿了一下。随后,微微“咦”了一声,他皱着眉头又看了一眼人力拉车的后椅,快步走回书房。原本是想散散心,却不曾想到,果然有些启发。 重新拿起笔,纸页的空白处又多出一些内容。因为是临时想到的东西,这个时候写起来有些潦草。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良久之后,他再次放下笔,眼神中已经是一片复杂。 岩镇先前的一些事情还不曾完全过去,当时的那场暴雨,所造成的结果,所流的血、死的人,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过去的。这个时候将二者联系起来,发现有些东西是可以说得通的。 白素贞的师师父药池公同罗长生是故交,她本人又在岩镇行医治病,赢得了许多名声。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人,而即便不认识人,但名字也肯定是听过的。因此,一般人要通过黑路子绑架她,基本上是不太可能瞒过罗长生的。但眼下却是毫无消息。 如果情况再坏一点,比如某个富家公子看上她,将其虏去……这个可能性也很小,因为对方分明是冲自己来的。 不是岩镇本地的势力。心中有了想法,有些东西慢慢变得清晰之后,他在纸上写下严知礼三个字,紧接着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原本还以为官府对牛痘接种的漠不关心,是因为这事情里有自己的影子,而严知礼对自己毕竟厌恶。眼下倒是意识到或许有更加合理的一种解释。 那么,天花的事情是不是他做的?他 也是晚间的时候李毅伸手在一间宅院的门上敲了敲,口中嘟囔一句:“三长一短……”有人过来开门,他走进宅院,门从背后关上。 “她怎么样了?” “吃了晚饭……” 李毅闻言稍稍支柱脚步,旁边的人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哦,还以为她会反抗……比如不吃不喝,绝食什么的。哈,这个女人果然很有意思。”沉默了片刻之后,点点头:“还有什么?” “她问县试的情况……问许宣到底有没有参加。” 李毅皱了皱眉头:“你怎么说的?” “自然是实话实说。” “我进去看看她……” 他说完之后推开一扇厢房的门,口中直接说到:“许宣今天没有参加县试……” “是妾身的错……”屋内安静了一阵之后,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声音平淡从容,带着淡淡的歉疚。 李毅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呵,但其实你们都错了……用你威胁许宣,不过是顺手罢了,至于主要的目的……” 白素贞闻言将目光投过来。 “哈,你终于开始好奇了……还以为你永远能够处变不惊。”他的话刚说到一半,白素贞的眼神又恢复了从容。他撇撇嘴:“真是没意思……” 第389章春暮的声音(三) 白素贞目光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微微叹了口气:“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所谓的读书人。” 李毅闻言,觉得对方大概会说出很有意思的话,于是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你们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总是不可一世的样子。觉得自己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应该多么惊人啦,听者为之震撼啦。总之……” “呵,你是在说许宣么?” 白素贞摇摇头:“他可不算读书人。”她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接着说到:“你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到头来很多事情,还是那般,不会因为想得有多好就有什么不同。” “至于汉文,汉文我是知道他的,若是真的要走科举这条路,大概也不过是想借机做更好地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但如果没有这个机会……其实也不要紧。能将事情做成的方式有很多种,好的坏的……但若是说世上只有科考这一种途径,肯定是不尽然的。” 李毅闻言微微皱了皱了眉头,有些抓不住白素贞这番话内里的含义。许宣不算读书人,这难道是在夸奖么?什么时候开始,读书人成了贬义了? 女子的话并没有停下来:“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就是很好的。”她说着看了李毅一眼:“因此随意为之,若是真的考上了,当然,也不错,但若是挖空心思去做,反倒是可惜了。” “呵,说得和真的一样。你这样的话,不过是自我安慰一下罢了。功名、身份,你觉得会有一个读书人不想要这些么?” 话音刚刚落下,白素贞淡定从容的声音便紧紧地压着过来了:“首先,妾身觉得你大概错了.读书人,并非应该只有科考的想法。”她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上依旧带着几分戏谑的想法:“你可知道,汉文曾经同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李毅疑惑地挑了挑眉头。 “他说……”白素贞望着李毅,平静的目光因为说起这些开始变得有些不同了,声音断了断,大概是在想着应该不应该说出口,半晌之后,总归是接续起来:“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李毅闻言,目光猛的一顿,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随后“呵”地一声笑了出来。“这种话……这种话……”想了半天,试图找到一个词语来形容许宣有些大逆不道的话,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像是遭受了天大的侮辱,半晌之后声音才落下来:“你信么?” “妾身倒是觉得……”看他一眼:“说得很在理啊。” “你……”李毅伸手点点她,随后摇了摇头:“妇人之见罢了……这种话若是传出去,许宣这辈子也算是完了。呵,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低声重复了几句,目光开始带上几分不屑:“天底下那么多的读书人,怕是都要被他得罪光了。”场面与其说是二人对峙,倒不如说是闲谈的气氛更恰当一些,毕竟李毅也不是一般人,心态上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了。 白素贞闻言,脸上却是露出了少有的笑容:“他也是这般说的,说完之后还劝告我不用乱传……这位公子想来是不会乱传的吧?”到得这个时候,她也还不知道李毅的身份,因此就以“这位公子”称呼对方。口中说着“不要对方乱传,但实际上似乎也不怕他说出去的样子。 她是早晨的时候去文会馆的途中去文会馆的路上被人绑过来的。几个江湖人,蓝衫短打的模样,过程并没有什么好谈的,她甚至也没有过多的反抗,最多的就是不说话,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或许还有的原因便是对方的动作也不算粗鲁,所用的还是“请”的态度。随后被带到这里,在一间房里被关了起来。 这样之后,她便一直在推测对方的身份,以及这样做的目的,但终究也没有特别的结果。当然也没有因此不吃晚饭或是绝食抗议之类的,这样毕竟没什么意思。她平素为人低调踏实,轻易是不得罪人的。因此没有道理因为仇恨而被绑架,又是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到了后来,也只能往许宣身上做了联想。当然,随后的事情证明,实际情况也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李毅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她,随后咧了咧嘴:“无稽之谈,纯属胡言乱语。” 几乎在他说话的当口,白素贞继续说出了某个一直以来都觉得有几分道理的话:“妾身就觉得,行医治病比摇头晃脑地背些诗词句子有意义的多。诗词写得再好,文章做得再妙,但也改变不了肚子饿的事实,改变不了生老病死。即便妾身有些时候替人治病,也有治不好的时候,很多人就在妾身面前死掉。大概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反倒更在意一些实际性的东西。至少是努力过了。” “努力过,能做成一些事,或者也做不成……但因为努力过,都是有价值的。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或许也不对,汉文当时说出来大概也是再开玩笑。读书人里当然也有很多很有能力的,但是那些各自不同的能力,大抵都不会是从科考方面体现出来的。妾身自然不是看不起读书人,但是背两首诗,写两句词便觉得心中得意,世上再无难事,简直可笑。妾身这么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了,但生活真的就是这个样子。” “就比如这位公子,你读书这么多年……对了,妾身记起来了,在之前的文魁****中还见过你,那么李公子应该是很有才华的人才是,但是你这么多年,又做了多少于国于家有益的事情呢?” 白素贞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望着李毅,接着说到:怕是……相当好了,至少你如今的做法,全是无用之功。平素的生活里大抵都离不开琴棋书画诗酒花,但是更多的道理,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生活中最常见的。你可种过一粒粟,可收过一颗米?”摇了摇头:“不是生产,便如同蛀虫一般。” 白素贞平素多是优雅从容的模样,用以后得话说,大概就是类似知性的感觉。但她不尖锐并不代表她不能尖锐。这个时候从容淡定得感慨一番,待到那句“蛀虫”说出来之后,李毅张了张嘴,发现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和一个女人去争辩这些…… 啧。 李毅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原本进来大概是想说一些比较犀利的话将对方震慑一番,但这个时候,面对的白素贞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话语,反倒有些失声。但这个时候,语言上的交锋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扯过一张椅子,慢慢坐下来:“文章乃经国只大业,不朽之盛事。你这么说……呵,随你了。天底下读书人这么多,怕是没有人认同。今日的局面很明显,那便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还是老实一点吧。” 白素贞闻言,只是笑了笑,随后便也不再说什么安安静静地继续坐在那里。借着房屋内明亮的灯火,看一个随身携带的,算是她用做医学笔记的本子。 气氛就这样沉默下去,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还是李毅下开口:“你对于这个……”他伸手指了指白素贞,大概是在说眼下她被绑架,被软禁的局面:“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白素贞闻言,继续将手头的一些笔记看完,本子随后翻过一页的时候,才开口说道:“害怕毕竟没有用啊。而且,你如果仅仅是为了阻止汉文考试,这真的是一点意义都没有。有些鸟儿是限制不住的,它们的声音也很嘹亮,即便关起来了,也依旧能够让人听到它。”说完之后,继续看着手中的本子。 李毅眯了眯眼睛,随后说道:“但眼下的局面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如果要做点什么,并不会有什么难度。”声音里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你如果要对妾身做什么,早就做了……何必等到这个时候。”白素贞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到。 灯火摇曳,许宣将写满了内容的纸页拿在手中翻了翻,随后吹灭火光,在床上躺下的时候,想着明天要去做的事情。明天,一定会有收获的。 …… “你还是太不了解汉文了,拿我来做威胁,只会激怒他。” “那又如何?” 李毅沉默了很久之后,才抿了抿嘴:“这次绑了你,其实是杭州刘家的交代……先前对方找过来。据说,你原本就是准备嫁入刘家的,眼下不过是不守妇道,逃婚罢了。” 听闻这句话,白素贞翻动纸页的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在抬头看他素雅的目光里,皱了皱眉头。 杭州刘家…… 一贯优雅从容的目光,终于开始带上了一抹惘然和慌张。李毅注意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扯了扯嘴角,终于慢慢笑了出来。 仿佛像是胜利了一般。 第390章春暮的声音(四) “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一声。”李毅说着站起身,朝屋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又一次转过身来:“对了,你既然对许宣评价那么高,接下来我会正式地会会他,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才好。”说完之后,伸手将门打开,人已经走出去了,声音才传过来。 “不然会死人的。” 门关上之后,有人在外面说了句:“将门锁好,杭州那边来人之前先不要打开……”紧接着一阵脚步声远去,四围又安静了下来。白素贞这才将手中的本子放下来,目光望着门口的地方,渐渐变冷了。 “李毅……严知礼……”她口中稍稍呢喃了一句,在心里确定了一些事情,随后目光才重新落回到身前的本子上。 一页页地翻过去。 她的庄雅从容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今日算是少有的尖锐一面。其实在见到李毅的第一时间,心情就开始波动起来。随后的过程里说了些话,按照原本的性子,这些话大概是不会说出来的。 蛀虫……还骂了人了。这些也都是心情波动所造成的。 一直以来都在疑心到底是何人在散布天花,这一次被人绑过来,其实心中也有了一些猜测。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坏了对方的事?因为如果是岩镇这边的势力,那么到这时候已经已经有人过来找她了。但是没有,自己依旧被关在屋子里。 初步确定了对方的身份来源之后,见到李毅的第一时间,一些事情也被她联系起来,各种念头轰隆隆地碾过脑海。 后来也曾几次将有人刻意散播天花的事情报给官府,在通报州府之前,被县衙那边压了下来。说是随即便会缉拿凶手。衙差们这几日也会巡街或是查访一些人家。气势是做得足够了,但是明显是零零碎碎不成章法的样子。因此时间过去,也没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但是一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此刻也想通了。绑架了自己的是李毅的人,和先前的或许是同一批。这整个事情的背后,官府或者说严知礼才是主谋…… 不过,这样的消息要如何通知出去呢? 她望着四围紧闭的门窗,表情苦恼地想着。 …… 李毅从宅院里出来,左右等了等,街道那端已经有马车在那里,他慢慢地走过去,在黑暗中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马车里已经有人在,这个时候从角落里响起来。 李毅低头将自己腿部因为坐下被压褶的衣衫慢慢捋直,随后偏了偏头:“如果她不至于太蠢的话,在见到我的第一时间大概就意识到了……这些事情肯定会被算在严知礼头上。” “但你好像不太高兴……” 李毅闻言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呵”,沉默了片刻才道:“对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任青兄怎么看?” 黑暗里的人闻言大概是愣了愣,然后说了一句:“哪里听来的胡话?” “呵,野雨村言,若是任青兄不喜欢听的话,就勿要放在心上。” 二人又聊了片刻,随后李毅牵过马绳,“驾”,马车朝巷口驶去…… “今晚天色已经不早了,不过仁青兄若是有时间的话,还是跟在下走一趟吧”马车行驶之中,李毅想了想,随口说到。 “哦?“王森闻言看了他一眼,疑惑地问到:“莫非有什么事情?” 李毅笑了笑:“发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 临水的宅院,一间亮着灯火的屋子里,王森古怪得看了李毅:“为什么要来这里?” “先前我替严知礼买了套宅子,这栋是顺手买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徽州府这边依山傍水,风水确实不错,比起苏杭也只是风格上的不同罢了。”李毅说着顿了顿,随后说到:“严知礼的宅院出门左拐,而右边那栋最好的,原本是杭州邓家那个小子买了送给李贤的,现在暂时是许宣的了。” “暂时?”王森疑惑地重复了一句。 李毅笑了笑,伸手冲王森招了招:“任青兄你过来……”伸手取过一只瓷盘,摆在王森面前,顺手将烛台也移过来。 火光照耀之中,王森见到了瓷盘上存放的东西,微微愣了愣,但一时间还是没能反应过来。一颗颗指头般大小,或许还要小一些的铁珠子,上面涂抹了红褐色,细看之下知道,那是血迹。 李毅这时候不知道从何处找来一双筷子,将盘盏中的东西夹起来。借着蜡烛的光芒稍稍打量着。 “这是从胡九体内找到的……胡九,你认识的。先前他去拦截许宣,眼下重伤卧床。大概很久无法落地。”他说着,松开筷子,那粒铁珠垂直落下来,撞在瓷盘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随后他将筷子朝身边的王森一递。 “这是火器?”王森夹起一颗铁珠看了看,随后犹疑地说道:“据你所言,那个胡九眼下重伤……以他的身手,眼下火器最不到这一步吧?先前倒是听闻神机营有了比较厉害的东西,但是好像也只是传闻而已,没有一个准数。” 李毅伸手拨动着几颗带血的铁珠子,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开口说道:“张让之前来徽州府,很多人都在奇怪是为了什么……若仅仅是为了那个什么遗宝,大可不必费如此力气。而且后来并不是没有反扑的机会,但他撤得也很干脆,似乎像是没什么兴趣再闹了。”他眯了眯眼,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现在我终于知道,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次来岩镇的一个目的算是达成了。” “据说以前张让还在汪直手下的时候曾经接过一批货,来自泰西那边的火器……大概便是眼下这个了。” 王森听着李毅口口声声地直呼“张让”之名,不由得在心中觉得这对师徒的关系果然复杂。 正想着这些,李毅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奋,几分癫狂:“好,太好了……这样的话,许宣去死的理由也就够了。”声音说到这里又陡然间降低下来:“对了,王兄,你要喝什么茶?” 第391章春暮的声音(五) 又说了一阵,针对眼前带血的铁珠以及铁珠背后所反应出来的火器威力进行了一番讨论。说实在话,两个人都有些吃惊。这个时代,远程武器用得更多的自然还是弓弩之类的东西,而火器本身在战争也只是作为补充而存在。神机营有火铳和火炮,在战争中的重要性其实是通过火炮体现出来的。虽然是三大营之一,但是地位其实不如其余的五军营和三千营。 而平素的生活里,火铳之类的用武之地就更小了。若是江湖械斗,情况往往会是火药还不曾装填好,对手的刀已经砍过来了。 总而言之,火铳之类的武器不能说没用,但也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存在。特别是眼下大明朝的火器造价高、技术粗糙、维护滞后,炸堂的情况时有发生。在战阵之中,有很多使用火铳的人其实是被自己弄死的。 这时候意识到许宣手中火器的不同寻常,李毅的脸上露出几抹狂热,口中不住说到“好东西”“好东西”“若是能够得到”如何如何。但是无论如何去想,毕竟还不曾到手,因此过得片刻还是安静了下来。 “那个许宣,手头功夫倒也有一些,这一点很多人却是不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怕也很难发现。”他“啧”了一声,随后喝口茶。 再聊了一阵,王森起身告辞,心中疑惑李毅让他看铁弹的原因,几次出口想要问,但最终还是按捺住了。直到将他送出门,李毅才看似随意地说了句:“这事情,不需要瞒严知礼……” 王森闻言愣了愣,随后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有些明白过来,疑惑地说道:“你的意思是……” 李毅笑着点点头:“严知礼毕竟也不能小瞧,这些事情只要查肯定也能查到,瞒是瞒不住的,因此还不如先交代出来。而且张让原本来徽州府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火器……当初是因为张让的关系才让自己的身份变得尴尬,严知礼早对张让恨之入骨。只要和他点出火器这件事,他就一定能够联系到张让身上。到时候,恐怕也就会出手做些事情。最好是能够浑水摸鱼……不然我们的举动太大,很容易暴露。” 李毅站在石阶上,声音说到这里的时候稍稍顿住了,偏头朝一个方向看过去,一袭青衣的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朝那边看了一眼,冲对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视线收回来,才对着王森说道:“你我交流过于频繁,原本担心严知礼觉察到什么……眼下有了火器这个理由,也可以说得过去了。” 随后二人相互拱手道别。王森在灯笼的火光里朝巷口的马车过去,路过青衣女子身边的时候,余光瞥了对方一眼,朦胧的火光正照在女子的侧脸上,他心中想道,这女人真是有些冷。 王森走了之后,李毅在屋檐下等了一会儿,裴青衣走到跟前的时候,他才笑了笑:“进来坐坐吧。” 说完之后转身进屋去了。 片刻之后,裴青衣在宽敞的厅堂里,望着四周墙壁上摇摇的光影,口中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说话的过程中,李毅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听出她话里的一些意思,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既然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你来杀我吧……反正没有人看见。” 裴青衣闻言冷冷地看他,也不说话。 “总是有机会的,而且我又不懂武功,你试试吧……”李毅说着身子朝后方靠了靠。随后注意到裴青衣也只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才笑着摇摇头:“当然,若是杀了我……白素贞大概也就找不回来了。” 裴青衣这个时候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但你若是先动她,结果就不好说。” 李毅望着她冷漠而精致的脸庞,笑着点点头:“肯定不敢……眼下还是好吃好喝招待着,只是暂时需要她待在屋子里。等到事情过去了,也就好了。”他说着,拿其身边的茶壶冲着裴青衣示意一下,女子是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他才耸耸肩将茶壶放在一边:“这个都是之前我们约定好的,你替我送了信,算是帮我办了一件事,而我也帮你做一件事。 “但我并没有要你绑架她……” 声音压着过来,带着几分冷意。 李毅举起手:“知道你会生气,但是不都一样么?况且你事先也不曾说明……绑架她只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罢了,能达到目的就可以。而且她也算是顺便帮了我一个小忙。” 裴青衣皱了皱眉头:“你指的是许宣县试的事情?” 李毅点点头:“杭州刘家很快就会过来,按照这样的局面发展下去,她肯定是嫁不了许宣的。”李毅将自己身前的茶杯倒满,拿起来喝了一口,继续说到:“不过,这说到底算是白素贞自己的事情,你做妹妹的来操心这些……她还不知道会不会领情呢。” 裴青衣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结婚、嫁人这种事我不懂,但是她肯定不能嫁给那个许宣……其实若是她本身坚定,倒也罢了。但是这些天,我看出了她的犹豫。这说明她还不知道如何选择,与其这样,不如替她做出决定……” “如果她还是决定要嫁呢?”李毅似笑非笑的说道。 裴青衣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开:“若是她非嫁不可,那也得等到许家两个姐妹全部死掉才可以。但是我如果为了这件事去杀人,被她知道肯定会不高兴……” “这样的话……嗯,我知道了。”李毅点点头:“那么你今天过来,除了关心一下白素贞,还有什么事?”说着伸手拿起一旁的青瓷茶杯。 “白日里,许宣来找过我了。” 李毅闻言,举到嘴边的茶杯稍稍顿了顿,随后才在杯沿的地方用嘴稍稍抿了抿,轻轻地放下来,想了想才道:“哦,怎么说?” “他说要以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情。” “这倒是有意思了……”李毅皱了皱眉头:“原本还以为他会很焦急。” “他原本是有些急切的,但是在见到我之后,就没有了……” “……”李毅闻言,有些无奈地看了裴青衣一眼:“拜托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淡定,他告诉了你白素贞被绑架的消息之后,你多少要惊慌失措一下才可以啊。不然的话,谁都能看出来你了解这件事。而且,你知道我不会伤害白素贞,他便也能通过你确定白素贞的安危。”李毅抱怨着说了一句,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之意:“原本还想看看他满脸焦急的样子,真是可惜了……” 裴青衣闻言也没有再说话,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李毅在她身后说道:“如果那个许宣……嗯,如果他死掉了,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裴青衣闻言站住身子,想了想,说道:“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是……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李毅闻言望着灯火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说道:“慢走,不送了。” …… 许宣这一晚睡眠的质量有些糟糕,一方面是因为心里压着事情,心情并不轻松的缘故。另外更多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白日里同人打了一架,到得夜深人静的时候,痛觉更加敏锐了。每次翻身侧身的时候,压着伤口,就会痛醒过来。辗转反侧间,很快就到天亮时分。 他在晨曦中出门,一脸没睡醒的恹恹感觉。 昨日去裴青衣那里,注意到对方的神情之后,大概猜到她对事情有一些了解。这原本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这样之后许宣对于事情本身的严重性估计就降低了很多。 至少能够确定白素贞暂时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不然裴青衣不会这般淡定。对于这个从骨子里冷出来的女子,许宣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对白素贞的感情和关心大概是真实的,不至于做出伤害对方的事情。与此同时,这件绑架行为的背后说不定有些别的什么。这些裴青衣或许知道,但是以她的性子,既然不决定说,许宣肯定也没有办法问出来。 总之,这些并不是他关心的东西。他现在确实要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至于最后会怎样收场,他已经不准备管了。 因为很生气啊…… 首先是要将做这些事情的人找出来,然后救出白素贞,等将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就可以考虑进行报复了。 虽然本身对于科考没有特别大的兴趣,但是既然准备去考了,这个样的举动,便都成了他计划里的一环。眼下被人阻止了,所有的计划就要推倒重新来。虽然也不是真的不能接受,但是他在意的是对方的方式。 既然不想让自己考,好好所就可以了嘛……又不是真的不答应。这些,其实是可以谈的。 但是现在,真是太过分了。 原本是想跟踪一下裴青衣的,如果能够成功,大概会有些收获,但是这个可能性大概很小。对方以前是做杀手的,又是个女人,警惕性肯定很高。 出门之后,先是去了一些人流密集的地方,根据经验……好吧,虽然也没有什么经验,不过是以前偶尔了解到的一些刑侦知识罢了。若是身后有人跟踪的话,在人流稠密的地方,比较容易脱身。 在一条热闹的街道上来回走了两次,再进了一家裁缝店……很快就又走了出来。一番短暂的时间,身上原本的青衫被换掉了。头发稍稍弄得乱一些,在密集的人群里,一眼看过去,大概很难发现。在走了几家店铺之后,身上的行头就都换了,带着一顶帽子,看起来就像一个乡下进城的年轻人。 随后走到相对僻静的地方,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虽然整个过程看起来简单,但是跟踪本身就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无非讲究一个隐蔽。他先前一连串的举动,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眼花缭乱。这个时候若是真的有跟踪的人,大概也被自己甩掉了。不过就算没有甩掉,这个时候也不管了。 反正做到一定程度,也就可以了,这原本就不是他的目的。 摇着折扇往菜集走,偶尔也注意身后,确实不曾再发现有人跟着。春日的菜集热闹非凡,菜蔬瓜果之类的摆得满满的,小贩们不时吆喝。屠户和卖鱼的人一身臭味,站在那里互相叫骂,大概是因为底盘的问题发生了一些笑摩擦。骂了一阵,周围有看热闹的人,但随后还是被人劝开了,毕竟还是做生意要紧。 在这个年代,有钱人家大抵不会直接过来买菜,只要吩咐一声,就会有人直接送到府上去。之前有一段时间,同刘守义有些交情。时常去县衙走动,知道几个专门给县衙供菜的贩子。刘守义在的时候,替县衙送菜的那些小贩,眼下依旧没有换掉。这个时候走过去,稍稍攀谈几句。 拉上几句家常,小贩们为了做生意,基本上是知无不言的。而且对于他们,也确实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今日生意很一般啊……”许宣伸手在几颗青菜上翻了翻,随口说了一句。 对方见到他的模样,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啊,年景比较好,最近卖菜的多了……若不是县衙那边大人要的菜多,生意还真不好做。不过即便是县衙那边,也是先欠着钱,累计到一定数目才会结一次账……”那老人说着摇摇头说道。 “县衙那边的菜……每个月大概能有二十两赚头?”许宣点点头,伸手将几颗菜挑出来:“这个几棵,替我过一下秤。” “二十两?”那边老人瞪大了眼睛,接过许宣递过来的几颗白菜、萝卜、黄瓜,一面过秤一面说道:“这位小哥倒是敢说……能有十两就不错了……唔,一共是……二十文。” 许宣“哦”了一声,取了钱付账,随口又问道:“十两银子也很不错啊,只需要每日往县衙送一趟。” “如果只是去县衙倒还好。如今严大人另外买了宅子,倒是要跑上两趟了……而且也不只是老汉我一家,另外还有两家,也都要送。这样之后,赚头又少了些。” 听着对方口中报出一个数目,许宣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吃得完么?” “谁知道呢,反正老汉我只管送菜……能吃多少,是大人的事情。” 随后拿着菜慢慢走着,换一家,又是类似的对话。一些闲碎如同闲聊一样的对话里,许宣将一些事情搞清楚了。 原本县衙每日的共菜数额许宣是知道一些的,而这个时候,不过是换了一个知县而已,整个数额居然翻了三倍还多。虽说刘守义相对节俭,但这个对比也太夸张了一些。而且许宣注意到,其中肉类的供应明显超出了正常水平很大一截。 出去衙差们每日的午膳消耗,严知礼家中上下的消耗,剩余出来的份额能够供养的人数大概在…… 五十人左右。 当然,菜贩子识字的不多,大多只是粗通一些简单的计算,若是有账簿的话,能够看到账簿那么或许能够具体一些。不过也不重要,这时候能够估计出一个大概做到心中有数也就可以了。 不管怎么说,算是侧面佐证了一个猜测……这严知礼,真的是有问题的。 …… 春日的阳光洒在小庭院里,白素贞坐在屋内的地方,视线透过不远处的窗子,能够看到外面的一些情景。虽然是春天,但是院子因为没有什么花草树木之类的,倒是没有蜂和蝶的影子。其实草木原本是有的,但这个时候,被院落里的一些人很粗鲁的破坏掉了。 从衣装打扮上能够看出来,都是一些江湖人,说话间嗓门很大,经常骂娘的那种,很粗鲁很浓重的江湖习气。骂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最多的是因为被限制了自由不能出去。 但也只是骂骂,到头来还是会老实待在屋子里,或是在院中活动一下。无聊的时候,会有人打架,仅仅大半天的时间,她已经看到三起了。打起来像是真的,严重的也会流点血,但是下手有分寸,不至于死人。其余无聊的人,还会在一边看热闹或是较好助威什么的。 她一个女子就在这般乱糟糟的环境里待了一整个白天。对于她的长相,外间那些江湖人是有些垂涎的,早上的时候,几个人油里油气过来像是要调戏她。但是没有多久,就被几个看起来很凶的人带走了,她隐隐听到一些凄厉的惨嚎,似乎是有人被打了。 这样之后,很多的人就远远地避开她的房间。 危险离她看起来还有些远,眼下的房间也算得舒适整洁,会有人按时送过来送饭,也有一些书可以看。暂时来说,她失去的只是一些因为被关在这里而损失的自由罢了。 但真的是这样么? 第392章春暮的声音(六) 县试的第四场之后,黄于升第一个从文会馆里走出来。经历了几场考试到得现在,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对他这种一贯就是学渣的人来说,就更为难得了。对于他能够坚持下来,很多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其实每一次考试都是能够提前交卷的,但是考虑到要低调,一直忍耐到今天。 从最初就有的震撼一直保持了下来,随着时间推移,脑海里预先知道的某些考点同现实对照,点点滴滴地砸在心头,化作巨大的荒诞,如同做梦似的。但是再荒诞毕竟还是得考试,情绪就在起起落落间不断往前,到得这一日出来,真的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过终究是考完了,除了应付那些考题,以及心中想着这样违背现实的一幕是如何出现的之外,更多的便是想着同许宣的事情。 那日许宣突然离开,一些误会也就没能够得到及时的澄清。后来也隐隐约约打听到他那日弃考背后的原因。显然是有人在暗地里捣鬼,做出了下三滥的事情。 但他还在考试当中,若是原先,那大不了放弃不考便是了。如今既然有了考上的希望,就没有放弃的道理。另外的,便是也从内心里有个想法,这一次自己要替许宣将那个案首的位置争夺回来,算是替他解解气 今日考完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找许宣将这事情问清楚。心中正想着这些,抬头便看见许宣正在不远处站着。见到他走出来,许宣远远地一拱手:“恭喜了。”夕阳的余晖打下来,觉得多日的担忧都是多余的,黄于升张了张嘴,随后也笑了起来。 许宣今日也是路过这里,这几天都在为随后的事情做着准备,整个岩镇都跑了几圈了,因此这个时候黄于升见到他,也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是总归是记得今日是县试的最后一天,毕竟是牵扯到有些事情里,考虑到之后会很忙,而且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还说不好,因此就先过来道声“恭喜”。 简单地说了几句话,随后告辞离开了。二人都很默契的没有去提县试考题。再到后来,夜幕升起来,黄于升心情复杂地回到家里。 这一次的县试,他作为黄家三房的代表,但整个黄家参加考试并不只有他一个人。其余大房,二房也都有人。 都是他的一些堂兄弟表兄弟的,算起来也有七八人,而他在这些人当中,算是最不被看好的了。都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黄家到得眼下也算是富到了第五代,作为商贾钱是不缺了,即便现在什么都不做,所积累下来的钱财,大概几辈子都花不完。但是也是因为如此,所期盼的就是社会地位的提高了。所以需要有一个或者几个走上仕途的读书人出现。 为了这个,黄家这些年也一直在做准备。原本黄于升父亲这一辈有一个叔叔文采不错,当初也是考上了秀才的。但是一次酒后失足落水,救回来之后,人已经不行了。这样之后,担子就交到他们这一辈人身上。从他记事开始,黄家在他们兄弟们身上也是下了很大的力气,各种资源倾斜下去,到得如今多少也能砸出点成绩来。 眼下最被人看好的是大房的黄于翔,他比黄于升长上一岁,原本是三年前就要参加考试的,但是那一次好巧不巧的得了痢疾,因此倒是错过了一次机会。为此二房、三房倒是高兴了许久。二房没有像黄于翔那般出彩的人物,不过比三房也要好上很多。黄于升的父亲取了三房,有两子一女。但是小儿子如今才六岁,根本不用去考虑。而黄于升也不争气。到得这个时候,局面就比较尴尬了。 眼下黄家三房明里暗里斗争的格局还是偏向于商场之上。多少年下来算是互有胜负,相互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是若是这一次的结果出来,这种平衡的格局很可能会被打破。到时候黄家的巨大资源重新洗牌分配,差距就会不断拉开。 因此,这一次县试的结果对黄家的三房而言意义很大,无论商场上的竞争怎么样,只要科场没有人才出现,那么就很被动,虽然考虑到血缘,感情之类的关系,也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情,但相互之间高下肯定会彻底分出来。 眼下其实也是一个关键的时期,黄家掌权的老太公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威望还在,但是也已经有了放权的意思,现在正在观望,县试的结果就决定了他最后的态度。 黄于升才进了家门,就感觉整个家里气氛的紧张。这种气氛甚至还影响到了家里下人们,来往走动之间小心翼翼的,生怕惹了主人家不高兴。相较而言,今日大房算是有些兴高采烈,毕竟黄于翔的水平摆在那里,之前就有说法只要他去考,县试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而且知县严知礼,县丞李谨那里的门路也已经走通了,能够将这种黄于翔本身的优势最大化。因此最后取得的名次或许有可能比原本估计还要靠前一些。 压力最大的是三房,黄于升明摆着是不可能考上的,三房又没有其他人了。并且因为他同许宣的关系比较紧密,眼下严知礼对许宣的厌恶有心人都看在眼里,这种情绪肯定会影响到对黄于升的看法,这样之后,原本微弱的一点可能性也彻底没有了。 其实之前刘守义在岩镇的时候,三房凭借着黄于升和许宣的关系,其实是很扬眉吐气了一把,不过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这个时候就陷入了被动。 刚刚走进黄家的院落,就有下人过来通知,说是黄府晚宴已经准备妥当,在东园那边,很多人都已经到了,让他赶紧过去。黄于升想了想,将手中还来不及放下的笔墨纸砚东西扔给下人,朝东园的方向走过去。 这个时候心中对于县试的结果其实有些把握,倒也没觉得有多少慌张。那些预先准备过的题目除了死记硬背的之外,其他的是找了一些名儒请教过的,那些人虽然没有谢榛等人那样的名气,但是水平也是有的,应付一个小小的县试问题不大。而且他也花了心思去弄这些,即便严知礼因为许宣的缘故对自己减分,但是黄家毕竟是徽州大族,身份和影响力之类的东西能够加回来一些分数,总之县试是肯定能过的。 …… 除了逢年过节,黄家很难有这样一次全家性质的聚会。这聚会放在县试之后,大概也是老太公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将一些事情提一提,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在县试的结果出来之前的一段时间,众人能有一个准备,不至于太过突然。 东园的地方显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将盘盏摆好,黄家一大家子人已经坐在那里了。黄于翔先一到了一步,眼下正在上首的地方同黄老太公说这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对方喜欢听的,老人抚须长笑,甚是开怀的样子。黄于升进去的时候,那边看见他了。黄于翔连忙打招呼:“二弟也回来啊,想是此次县试也无问题了……如此甚好,来、来、来,今日我们兄弟几人一醉方休。”爽朗的笑声里,颇有几分为人兄者的宽厚风范。但事实是不是如此,怕是难说的紧。 黄于升撇撇嘴,随后冲上首的老人行礼道:“爷爷。” 黄老太公见到黄于升,原本开怀的笑容渐渐隐去,淡淡地点点头:“念卿来了啊。”虽然都是自己的孙子,但是亲疏还是有很大不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黄于升不争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老人家一辈子经商,在对后辈的感情上,也会去权衡一些价值。平素就对黄于升不大喜欢,这个时候县试完毕,知道他八成是考不上,因此喜好的倾向就表露得更加明显了几分。 身边其他的几个兄弟也都纷纷点头。二房的黄于瑞平素和黄于升有些不睦,口中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三哥说不定能给大家考个案首回来,光宗耀祖咯。” 对于这样的话,黄于升面色稍稍堵了堵,但终究也只是摇头笑笑。随后在属于三房的席面上坐下来,眼下同其他两房热热闹闹的场面比起来,三房这边要冷清很多。父亲和母亲和几个姨娘坐在那里,欲言又止的模样。其余两房的年轻一辈比如黄于翔,黄于瑞,黄于贤等人互相说着话,聊着县试的话题,也没有人过来搭理他。过的片刻,还是他爹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摇头叹了口气。 喧哗的场面持续了一阵,待到人差不多到齐,黄老太公在上首的地方轻轻“咳嗽”一声,随后笑了笑:“众人,老夫先简单地说两句……” …… 严知礼从县衙做着轿子从县衙回来,同往常的时候一个样,下人们已经等候在那里,开门、问安之类的举动之后,严知礼淡淡的“嗯”了一声,随后偏头与身边管事模样的人说上几句话。在官府里,他是一县之尊的父母官,但是脱了官袍回到家,他就是一个当家的主人身份。关心一些家里的开销,家里的人际关系,也都是必要的工作。 县试总算是结束了,他心头一件大事也算放了下来。作为眼下的地方官,治下的书生能够在科考中取得的成绩都是同他的政绩直接挂钩的,因此也不可能不上心。 除了县试之外,最近比较烦的事情有好几件,“天花事件”上的失败导致了很多的后续步骤无法展开,这算是其中一件。还有的便是最近又纳了一房小妾,后宅的关系颇有些紧张。 严知礼眼下正值壮年,风流的性子还是有的,因此妹妹看到漂亮的女子,就会想着收入房中。以他眼下知县的身份和地位,这些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惧内。 这个也是这个时代作为男人的一种幸福的痛苦。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他是不大理解,也不好却解决。当然也可以摆出老爷的威严镇压一下,但是矛盾这种东西,堵不如疏。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但是事情后来崩掉了,自己的妻子和几个小妾打了起来,一场乱战之后,自己也受了波及,直接的后果便是脸上被抓了一道。导致县试的后面几天无法去亲临现场。 回到家中,稍稍歇息了片刻,王森走进来,在他面前说了些事情。他皱着眉头听完之后,稍稍沉默了片刻,才迟疑地问道:“这种火器,很厉害?” 严知礼是一个纯粹的读书人,对于火器这种武人的东西,向来不太懂。这个时候望着王森,不知道他将这些事情说出来有什么用意。 “据说,先前张让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专门到了岩镇。而刘守义……说不定也是因此。” 不需要别的解释,能够让张让和刘守义重视的东西,重要性自然是不用怀疑的。但是这个时候,又牵扯到那个许宣…… 为什么不论什么地方,都有他的影子?眼下他对这个家伙简直是烦透了。 严知礼将自己陷在椅子里,慢慢地沉思起来。 …… 就在这些发生的时候,许宣在东巷之中走着,不时伸手在墙壁间敲敲打打。 这几天,一直都是重复着这样的节奏,感觉真像是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不过还是耐着性子去做了,毕竟能够确定有结果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当然,每日的末尾,照例会在傍晚的时候去一趟白素贞原本的院落。主要是想从裴青衣那里确定一下白素贞的安危。 一切都还好,他也慢慢地离目标近了。 调查中发现,那些送去严府的菜蔬肉蛋之类的东西,会在间隔一段时间之后,被人送去另外一间宅子。离得有些远,他小心地跟随过去,最后也就确定了位置。 严知礼藏人的地方,依旧是在东巷这边,这倒是之前不曾想到的。原本总觉得出了那次的事情之后,对方应该已经从东巷转移了才对,随后罗长生那边关注的重点也放到了其他的地方。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所说的,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也算是自己思维的误区了。知道了这个事实之后,他的反应便是有些懊恼地拍拍脑袋。不过好在眼下还是发现了。他在这个黄昏,夜幕慢慢浮现的时候,隔着院墙,想着这里面可能关着的叫白素贞的女子,按捺住冲进去的冲动,像一个路人一样的离开,没有半点异样。 调查中另外一个重点,便是严知礼身边的人。这个倒不用刻意去做什么,严知礼那边对这些也没有隐瞒。其中有一个叫王森的,看起来像是师爷。还有便是那个曾经在“文魁****”的时候见到的叫李毅的书生。 王森还说的过去,毕竟是中年人,身份又是师爷,看起来蛮正常的。但是那个叫李毅的,就有些奇怪了。这么年轻的一个书生,又是有才华的,从杭州那边跟着严知礼过来岩镇,或许是想混个前程什么的。 但总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并没有什么场合是需要他出面的,那么这个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这几日,处于局中的虽有人大概都有事情要做,其间偶尔也会有交错的时候,比如许宣就曾经同李毅有过一次相遇。那是在一个街头的地方,李毅摇着折扇过来,见到他之后,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看起来颇有些不可一世的轻狂样子,确实不像有问题。 不想先前许宣就觉得,做出哪些举动的人或许是一个年轻人,这个时候对照着李毅,就觉得像是那么回事。但如果说真的证据,现在也拿不出来,这些都是凭着直觉做出来的判断。他比较自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李毅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轻狂肤浅的人,但是似乎不那么简单。 东巷这边离他原本酿酒的地方离得不远,他每日过去自己的酒坊,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怀疑。而临仙楼的重建工作也已经正式启动,街道的一侧全部被拆除了。这个年代,对于施工之类的,官府的管理比较松散,只是派人过来询问了一下,做了些简单的登记也就没有问题了。主要的困难其实还在于来自原本宅主的压力,但是那些用钱就能解决,也算不得太大的事情。 因为白素贞的事情,原本的婚期倒是又一次耽搁了。对于这些,许家姐妹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宽容。虽然处于竞争关系之中的女子,相互之间并没那么宽容,但是若是跳出来看,白素贞这些日子的岩镇做的贡献,每日的行医治病、救死扶伤,若说许安绮没有感触,那也不可能。对于她的举动,许安绮心中的敬佩,以及因此而有的宽容,这些都应该分开来看。 但也只能是关心而已,并不能作什么。而对于许宣,只要有来自精神上的支持,也就差不多够了。 这一日从东巷出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里,酝酿了许久的巨大的危机,终于降临到了他的面前了。 第393章春暮的声音(七) 三月的夜风吹来几许凉意,他在巷子里慢慢走。这附近虽然是一条巷子,但是没什么人。此时正走到中间的位置,离巷口和巷尾都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但也就是在下一刻,落在巷口的视线被人挡住了。许宣抬起头,见到几个陌生的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附近的住户。而因为对方蓝衫短打的装束,倒是让他想起一些可能性。他没有再走,但是对方三人却是往这边过来了。走得近了一些,便能明显得感受到对方几分明显的敌意。 是朝他来的。 他皱了皱眉头,稍稍转过身去,巷尾的地方出现几道类似的身影。 短暂的时间也足够他弄清一些情况,其实这些天就一直有心理准备。介入到这些事情里,危险都是随时就会来临的,因此这个时候也不是特别慌张。 “你们好啊……” 这样说了一句,感觉像是在装逼。 只是这个时候也还不能确定对方真实的目的。或许是要把自己绑过去,但是绑过去之后呢……或者折磨一番,然后杀掉。 从那晚雨夜到的现在,也足够对方搞清楚一些事情了。说到底,造成对方失败的关键,其实是他。对方选择报仇,在这个时候选择下手,算算时间也确实差不多了。眼下前后都有人堵着,他又不是方元夫那样的武林高手,没有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因此逃跑的想法也就无从说起。 不仅没有跑,这个时候他反而靠在墙壁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过来。几个蓝衫短打的江湖汉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住,似乎对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也有些疑惑。 “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对面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有理会他。 这些江湖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生活,也有着必要的谨慎。只要能不说的,最好还是不说。他们今日的任务就是过来将许宣拿下,其实类似的准备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了。先是观察了他一阵,寻找着下手的地方和时机。今日县试之后,压抑了许久的读书人在城里的各个场合进行聚会,将热闹波及到整个城市里。这样的环境里,做点什么事情,也确实比较合适。 确定没有办法从对方口中问出什么,许宣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既然你们在今天摊牌,虽然早了点,但那也不错……” 砰的一声,一大朵烟花在远处等我的天空中绽放开来去。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冲着前前后后几人笑了笑:“其实我也在等今天的啊。” …… 黄家的地方,聚会的气氛已经开始了,在这之前作为眼下黄家掌舵人的黄老太公说了一些话。 “老夫今年七十有二……都说七十古来稀,虽然暂时也没什么病,但是精力上已经不如从前了。”黄家东园聚会的地方,老太公说起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颇有些感慨,底下稍稍骚动了一下,不时有人说到“太公哪里话,七十算什么,一定长命百岁”云云。 老人家将众人的话听在耳中,表情显得有些欣慰,随后伸手凌空虚按,等到周围的声音平静下去,他才继续说到:“你们也不要觉得怎么样,人老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说不定一个小小的伤风感冒都随时能要命。这些年经历的多,对生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说起来日夜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其实是有些累了。好在我黄家上上下下都比较争气,整个家还是蒸蒸日上的局面。这些年来,生意上出了一些人,大房,二房,三房都有……而最重要的……”他说到这里,望着一旁的几个年轻人,笑了笑:“今日县试之后,我黄家大概能出几个真正的人才了。说实话,其实老夫等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之前就一直觉得吧,这么大的家,总能出个把读书争气的……于翔,于瑞你们几人,虽说现在县试的结果不曾出来,但眼下也不算是庆功。只不过爷爷老了,啰嗦几句话。日够若是有了前程,不管到了哪一步,都要记得黄家,记得你们是黄家的人。那样,我着一把老骨头,死了也能够瞑目了。” 老人缓慢而又沉稳地说了一番话,众人面色微凛,虽然是再平实不过的几句话,但是他先前点出名字的黄于翔、黄于瑞几人,都是大房和二房的人,而三房却是没有人被刻意提起来。到了黄老太公这一步,很多时候讲话都是微言大义,仅仅是几个简单的用词,就能揣摩出很多的讯息了。 很多人互相看看,心中知道,在县试结果出来之前的这一次全家性的聚会当中,对三房的安排,老人家或许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能听出他话里意思的,其实有很多人。黄于升的父亲黄德元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但即便心中无奈,这些事情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这般大的家族,利益的分配本来就是很需要权衡的。 黄家是生意人,当然是哪一房能给家族带来的利益更多,就倾向哪一房。如果换做是自己来做,大概也是这般处理的方式。只是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接受起来还是会有些难受。 黄于升只是面无表情地在坐那里,老人的话在他这里没有造成多少影响,毕竟眼下也并非是最终的决定,真正的结果还是要等到县试结果正式出来之后。那边黄于翔几人闻言,脸上露出谦逊地神色,对着老人说些贴心的话语,一派孝顺的模样。 只是心中怕是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子了吧。黄于升这样想着,不由得“呵”地笑出声来。眼下的环境比较安静,他的笑声又是明显没有遮掩过的,因此显得有些突兀。很多人用异样的眼光朝这边看。 黄于升这个时候才回过神。 在其余几房的人那里,大概讲他这声笑理解成了某种不满的发泄。三房的不争气,最终还是要落在黄于升的身上。因此,望过来的眼神中有些充满同情的意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很多人子心中想着,这个时候怨念的笑,不过上将三房原本就不多的砝码减去更多罢了。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啊…… 不过因为黄于升的这声笑,黄老太公也没有继续感慨的兴致。看了他一眼,随后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说了这么多,是因为老夫觉得,黄家这个这个摊子,是时候交给后面的人了。至于到底是大房、二房、还是三房,之前就已经在权衡。” “其实我黄家现在的局面很好,简直太好了,老夫曾经是没有想过的。其实不论将这个家交给给哪一房,问题都不会大。老夫相信,如果不出重大的变故,如今人丁兴旺的局面,黄家败不掉的。” “但也是因为如此,反倒有些不好下决定。但是,能够正式接掌黄家的,也只能是三房之中的一房,到时候其他两房作为配合,才好让我黄家的大好局面持续下去。因此,老夫思来想去,不如按照这次童试的结果来定,成绩最好的那房最好执掌黄家。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这话原本就是众人猜测过的,这个时候当然也不会觉得突兀。大房的人自然是欢喜的,表面上却是一副随便怎么样都可以的样子。 而二房虽然没有黄于翔这般出类拔萃的,但因为参加此次童试的人要多一些,所以整体上有着比较大的优势。自己这边出三个人,大概也能抵得过黄于翔一个人了。然后加上一些其他方面的博弈,最后花落谁家也还未可知。于是迟疑了片刻,也点头答应了。 至于黄家三房……呵,谁会去管呢? 其实曾经有一段时间,三房执掌黄家的呼声是很高的。那个时候因为许宣的关系,同为徽州大盐商世家的鲍家变成了落水狗,三房这边因为黄于升牵扯进里面,倒是不留余力地大肆出手,倒是抢占了不少的地盘和份额。到得眼下,鲍家已经从当初的一个大盐商缩水到不足顶峰时期三分之一的程度。吃掉这样大的一个竞争对手,这其中黄家三房是功不可没的。 …… 黄老太公也有一些兄弟,眼下都算作是黄家的偏房,众人呼啦啦的说着话,大房、二房的人在那笑酌颜开的样子,纷纷说着以后怎样怎样,而整个三房仿佛被人抛弃了一般,没有人过来关注一眼。商贾之家,有时候在人情味上确实要淡泊上一些,特别是利益纠葛之中,那就再明显不过了。 老人家说完之后,看了那边的黄于升一眼,随后笑到:“于升今日似乎有些不太高兴啊。爷爷做出这样的决定,你若是有什么意见,也可以说,大家……毕竟是一家人。曾经是一家人,以后自然也是……这个家不论最后交给谁,你们大家都是其中的一份子,都是要出力的。爷爷希望这个家能够一条心,众位若是有不同的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这个时候老人家既然点了他的名说话,黄于升自然不敢有忤逆,连忙站起来,稍稍后退了半步,长揖了一礼,口中说到:“爷爷的决定自然是从大局出发,算得上高瞻远瞩,孙儿不敢有什么意见,”他说到这里,朝身边的众人看了一眼,随后说到:“不过既然是根据这次县试的结果来,那么眼下自然还不到时候,有些话、有些话孙儿觉得,还是说早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较自信,倒是让很多人有些意外。似乎对于这次县试,黄于升蛮有信心的样子,但众人也知道这大概是不太现实的事情。虽说他在县试前有过一段时间的认真,但学问这种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成,需要日积月累的努力。而且即便这样,最后的结果其实也是五五之数。因此这句话才说出来,就有人有意见了。二房的黄于瑞站出来说到:“听三哥这话,似乎对爷爷的决定有些不满……” 黄于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打住他的话:“先前已经说了,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甚至我也觉得这法子不错。但是既然现在结果还未曾出来,那么事情就不是你们二房或者大房说了算的。”他说着摇摇头:“但你们现在不将三房放在眼中,这个真的不太好。爷爷也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三房也是黄家的三房,对于这个家里,我们是有很大贡献的。先前鲍家的份额,有很大一部分是三房吃下来的。当时你二房瞻前顾后,不敢跟进,还背后说了很多风凉话这些事情……” “贤侄这话,莫非是觉得只有三房是为黄家着想,而我二房不将黄家的利益放在眼里么?”黄于升话还不曾说完,二房的黄德寿皱了皱眉头,不满的将他的话打断了。随后摆出长辈的姿态,一副教导的模样。 “当时针对鲍家,很多事情还不明朗,因此也不过是想要谨慎一点罢了。贤侄啊,做生意不是你去喝花酒,又是这样的大事,都需要各方面的权衡,需要做很多的准备。” 黄于升只是抬头望天,不去搭理他。那边黄德寿又皱了皱眉头,朝着黄德元说道:“三弟,你看看你这个儿子,你看看……啧。”说着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黄德元看了黄于升一眼,并没有出口去批评,因为先前黄于升的一番话,确实也是他想要说的。 黄于瑞脸上露出几分嘲讽的表情:“三哥,不知道你今日哪里来的信心……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平日在读书进学之类的事情上很少花心思,这个时候,莫非以为说点硬气的话便行了?有些事情,还是要靠实力说话。这一次县试,若是你真的能中,那我二房什么话都不会说,为你三房马首是瞻便是……但问题是,可能么?” “这个……”黄于升偏头看看他,随后似乎也懒得再去争辩:“再说了。” 他的态度,在黄于瑞这里便觉得是有些胆怯了,于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于瑞。”黄德寿在旁边喝了一声,他才稍稍收敛了一些。 场面变得有些火气了,黄老太公在上首的地方,皱了皱眉头,随后淡淡的说道:“吃饭吧。” …… 目光回到东巷,先前许宣说道也在等这一天的时候,蓝衫短打的几个江湖汉子稍稍愣了愣,不知道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找你们,但是即便找到了也拿你们没什么办法……而且白素贞还在你们手里,我也不好真的做得太过分。但是这个时候你们来找我……”许宣说着,随手掏出一只火折子:“你们来找我,就真的很好了。” 这样说完之后,他看了看漫天的烟花。大概是才子们考完了县试,眼下正在进行一些庆祝的活动。过年的时候不曾放完的烟花,又派上了用场。 “真的很好看,也很响亮……”许宣简单的赞叹了一句,随后将手中的火折子朝身边的墙壁之上插了进去。 身形猛得朝前扑到…… “轰隆!” …… 亮着灯火的房间里,李毅泡了一壶茶,白素贞坐在他对面的地方面无表情。 “西湖龙井啊……”李毅端起杯子冲她晃了晃,随后小小地抿了抿,才笑道:“这几日不曾沐浴,我知道你眼下或许浑身不舒服了。不过这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不想这个样。只是那个叫许宣的很不安生,一直在找你。” 李毅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不过,事情也快结束了……你不要看我,这些事情可不是我做的……我只不过是将他的一些消息放出去了,都是严大人的决定,你要怪就怪他。” 白素贞望着他,在说道许宣的时候,眼底还是起了一抹波澜:“我有个妹妹,叫裴青衣……她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 李毅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随后说道:“你又如何知道,眼下的事情她没有参与其中呢?” 白素贞闻言眼神猛得一怔,过得半晌才喃喃地低语了一句:“怎么会?” “没什么不可能的,按照她的意思,这个时候其实是在保护你……她不太想你嫁给许宣啊。” 白素贞闻言闭上眼睛,以她的聪慧,很快就将前因后果想清楚了。 “青衣有一段时间行踪不定,问她也不说,看来是有些问题了……而且,依照她的性子,做出这些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白素贞自言自语地说道:“难怪你们没有为难我。” “呵。”李毅笑着喝茶。 “那么,你们会把汉文怎么样?” “谁知道呢,要看他配不配合了……不过无论如何,最后的结果,你大概都不想看到。所以……还是不要看的好。” 一杯茶喝完,李毅将杯子扣在桌上,随后同白素贞对视了一眼。 白素贞素雅的脸庞上一片平淡,看不出紧张,这样安静了片刻之后,她突然说道:“你是不是……有点头晕?” 李毅闻言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能理解这句话,但是下一刻,一股晕眩的感觉传来,他才有些不妙的感觉。 “你睡一会儿吧。” 女子的声音显得隐隐约约的。 这个是…… 中毒了。 意识猛得黯淡下去。 白素贞静静地看着一头栽倒在桌上的李毅,淡淡地说了一句:“妾身,还是想去看一看他。而且,真的好多天没洗澡了呢……” 第394章春暮的声音(八) 这个夜晚并不安静,因为外间书生才子们搞出的热闹动静虽然隔的很远,但传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因为距离的关系有所减弱。 “砰”的一声,一朵烟花在头顶上绽开了,亮光映照在人的脸上,几乎在烟花刚刚绽开的时候,又有砰的一声,声音异常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然而头顶上却没有相应地绽开一朵烟花,但是这个时候,却也无人在意这古怪的一幕。 白素贞小心地走出门,巨大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声音似乎离得不远。随后她站在屋檐下安静地等了片刻。因为李毅过来的缘故,这里看守的人暂时被打发了,此时在远远的一间屋子里聚着喝酒赌博,喝骂或是抱怨的声音不时响起来。大门是紧闭着的,附近也没什么人…… 但是要怎么出去呢? 白素贞伸手抚了抚鬓角的发丝,几日不曾洗澡了,觉得有些难受。到底是女子,最在意的便是这个了。 被关了几日,她在一开始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安安静静地每日待在屋子里,倒是让人觉得她大概已经认清现实,放弃反抗了,随后就慢慢地放松对她的警惕。 活动的范围终究也只能是在屋子里,好在她原本就不是跳脱的性格,虽然是封闭的房间,但是在她而言,耐着性子待上几天,问题不大。可以看看书,或是自己平日做的一些笔记本子,原本是放在药箱里一同带过来的。至于药箱里的其他东西,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被人收走了。大概是因为她是女子的关系,对方倒是不曾有搜身的举动。 不然,那只香囊中的东西大概就会保不住了。心中想着这些,白素贞低头看看手中握住的一只破了口的香囊,一些粉末状的东西从破口处泻出来。这种粉末,即便自己也只有这么一点,用完就没有了。只要融在水中,就这点东西,便可以放倒很多人。方才外面的烟花响声很大,她就是趁李毅关窗子的片刻时间将一点点粉末投进李毅的茶水中,效果看起来可以,至少一时半会儿他大概是醒不过来了。 “拿酒来啊……”远处亮着灯火的屋子里一群人在嚷嚷着,江湖人每日的生活里无酒不欢,这个时候有人养着,就更是这样子了。 “自己去拿,在后院呢……” “不去不去,谁输谁去……” 这些争执落在白素贞的耳中,于是转身轻轻关门,慢慢地朝后院方向去了。心中有点虽然有些忐忑或是紧张,但是脚步并没有半点虚浮,因此也没有出现踏空或是绊倒之类比较的意外情况。 总之这个时候心中最多的念头便是想要逃出这个院子去帮许宣的忙。但到底能够帮上什么,却也没有想好。想着许宣眼下可能有的处境,她心中这样觉得,多一个人,总归能多一份力气吧…… 她从被抓进来之后,就在耐心等待的时机,眼下总算是到了。 女子安静优雅的表面之下,有着内在的刚强。平素若是不注意,很多人就会将她当做弱女子来看待。虽然事实上也确实是弱女子,但只要时机准确的话,也能够做出一些事情。 在后院的一间房子里,她找到一大水缸的酒。小心地走进去之后,手中的药粉没有半点犹豫地倒进酒水里,几乎是才做完这些,外面脚步声就已经响了起来。 时间过去,外间的争论也已经有了结果,有人不情不愿地过来拿酒。房间不大,但只是摆了一大缸酒,没有其他可以用来遮挡身形的东西。外面的人已经到了门边,若是下一刻推门进来的话,就可以见到她了。 须臾之后,门就从外面打开了,白素贞将自己小心地隐藏在屋内视线偏暗的角落,心情微微有些紧张。但有时候,运气这种东西真是说不好的。如果取酒的人不是心怀怨气,如果今夜的月色再稍稍明亮一些,或者这时候来的是两个人……那么或许都有可能发现她。 取酒的人将手中的木桶装满,整个过程里,白素贞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直到那边出去了之后,也没有意识到屋内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取了酒走回去,路过白素贞先前的屋子的时候,有些疑惑,那个叫李毅的书生似乎进去很久了,但是这个时候居然听不到里面有人说话。这般想着,慢慢将身子地靠过去想要听一听,坠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白素贞,心情猛得一紧。好在下一刻,远处传来了一阵喝骂的声音,催着要酒水。他才撇撇嘴,慢慢的朝后退开。 白素贞将身子倚在墙上,用手轻轻拍打一下胸口,这的是要吓死了…… 送酒的人进了门,里面传来一阵杯碗碰撞的声音,热热闹闹的,随后也说些话。 “今日周宁他们去对付那个叫许宣的小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啊……” “嗨,那小子晚饭前还看见,在这附近溜达……抓过来也不怎么费事,该你了,压大压小?” “在这附近?难道是发现我们了?” “怎么可能,我们又没有出去过,谁能发现的了?喝你的酒吧……” 白素贞隔近了听了片刻,算了算时间。 “呃,这酒水……怎么、怎么……” 一声惊愕的声音之后,有人开始摔倒了,撞到了桌角的地方,乒呤乓啷的一阵混乱的声音里,于是她叹了口气。 等到一切正式安静下来,她稍稍推开门,借着屋内的灯火看清楚了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地躺着的一群江湖人。 …… 几乎就是在隔了半条巷子的远一些的地方。许宣猛得晃晃脑袋,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后将身上一些沾染上的尘土之类的东西轻轻拍去。做完这一切,他才认真地看了一眼身前的地方。 原本站着的三个蓝衫短打的江湖汉子,眼下已经躺在地上。其中一个被陡然倒塌下来的半堵墙压住,只露出两条腿在外面。其余二人要好上一些,但也受了不轻的伤,眼下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我要是你们,就最好选择不动弹了……”许宣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说道:“听话,就那样子,站起来对你们没有好处的。” 这几日在东巷这边,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做下的这些事情,终究起了作用。当然,原本是打算用作后路的,比如将白素贞救出来之后,方便逃跑用。但这个时候既然先一步被发现,反倒成为了攻击的筹码。 好在今日天空中不断有烟花爆炸的声音,这边的响动掩盖在热闹的气氛之中,也不会令人觉得太过突兀。只是小心的装填火药,几天下来,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怕被发现,这些事情只能一个人来做。好在曾经在花山那边有过经验了,做起来轻车熟路,累一点倒也没有什么。 最关键的是火药的配制过程比较麻烦。先前在偶然之下搞出来的东西,没有既定的配方,原本在花山用去了一些,剩余的交给了令狐楚。这个时候要达到当时的那种威力,就需要重新来。在他自己的酒坊的地窖里偷偷摸摸的做,差点将自己炸死。 这条巷子主要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别院,平时很少有人住,大概也是看准了这点,那些江湖人士才敢躲在这边,因为只要小心一点,是很难被发现的。他对整条巷子做了全方位的评估,隔一段会有一个比较适合爆破的点,火药在压缩的空间内就能够爆炸,不需要费心太多。只需要将火折子的火塞进去,点燃了火药就够了。 先前见到有人堵路,他意识到危险之后就稍稍多走了几步,站在了预先设定好的能够规避爆炸的位置上,但即便如此,依旧将自己弄得有些狼狈。不过好在效果不错。当前的三人基本上已经失去了威胁,而身后的两人,因为离爆炸的中心有些远,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好吧,好吧……算你们运气好。”许宣摊了摊手,随后觉得有些装,才耸耸肩:“这条巷子,这两天已经被我在附近塞满了炸药……只能怪你们运气不好,如果你们站在我这里的话,就会安全很多。”他说完之后,征求地问了一句:“那么,你们还要不要过来啊?”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身后的地方,同样被先前的一幕吓呆的两人木然的立在那里。只不过是“轰”的一声巨响,一堵墙倒了下来,将对面不远处的同伴压在下面。即便功夫再高,电光火石之间,大概也很难反应过来。 而且,一滩碎石之间,有些红色的血迹,隐隐的还有一些黄白相间的东西…… 大概是脑袋被砸烂了。 许宣说着话的同时,手也没有闲着,一只燧发枪被他从怀里掏出来握在手中。后方的两个,见到这样的举动,猛得朝后退了一步。 “就、就是这个火器……” 二人之中,一人惊疑不定地说了一句。 而许宣面前,两个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的人,这个时候倒是彻底不敢动弹了,脸上也露出一抹明显的慌张。 许宣注意到他们脸上的神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燧发枪,随后抓了抓脑袋:“好像吓到你们了……你们很在意这个?” 今日过来之后,几人已经得了吩咐,要小心许宣的火器。原本是打着两面包抄的想法,毕竟人数上占了优势。 一条长巷子,古怪的安静之后,后方两个江湖汉子犹豫着又朝前靠了一步。 虽说是受了伤,但除了被坍塌的墙砖砸死的倒霉蛋之外,其余的人受伤都不致命。这个时候,主要是心理上受到的冲击比较大。在他们而言,肉体的搏杀械斗大抵都不陌生,死伤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对火药还是有些不熟悉。陡然间一蓬火光在墙壁之上炸开,一整面墙就那样到了下来,将人压在底下,这已经超过了人力的极限,带来了巨大的视觉和心理的冲击。 说到底也是认知的不同,火药这种东西,制作的难度并不大。在后世,一些用来开山、炸石、打井所用的土制火药,基本上有一些经验的人都能做。许宣对这些有过接触,眼下条件允许,量产或许很难,但是做一些应急还是可以的。 “小心一点……你们旁边都有炸药的,你们这样靠过来会吓到我,然后有些事情就会很麻烦了。”他说着,微微晃了晃手中的一只火折子。 二人于是止住了脚步。 许宣才又说道:“那么,现在你们准备好谈了吗?这条巷子里全部都是炸药,附近的房子都是空的,没有住什么人,我这些天忙得要死,就都是为了这个……你们大概不知道这个配方有多难搞,差点把自己炸死掉。”他说着,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不过还好了,眼下算是成功了。” “所以,你们最好搞清楚情况……不是你们抓我,而是我要不要你们活的问题。一条巷子,你们能往哪里逃?‘砰’得一声,墙壁就倒下来,或者直接会炸到你们。这个……会很痛的。”他说着,比划了一手势,随后将枪口对准其中的一个人:“你,靠后一点……对对,就是这样……那么,是严知礼让你们来的?” 对面几个人稍稍沉默了片刻,才点点头。 “很好,那么之前天花的事情,也是你们搞出来的了……”许宣说着偏偏头:“为什么?” “不、不知道……我们只是依照吩咐做事情。” 许宣看了说话的人一眼,点点头:“我猜你们也不知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周宁。” “好吧,周宁……把你知道都告诉我,最好不要骗人,我会判断真假的。你们有多少人,领头的是谁……” 许宣靠在巷子的墙壁之上,静静地听着眼前的几个人乱七八糟的说些事情。都是不善言辞的江湖人,这个时候又是心情紧张之下,一些原本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东西,倒是显得有些凌乱。不过许宣也没有不耐烦,一脸平静地着,只是偶尔提出几个问题。那几个江湖人说话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看一下四周的墙壁。这个时候,心情实在是有些憋屈的。 明明就是一个文弱书生,距离也不算很远,但是这个时候自己几个人居然被他压在这里半点都不能动弹。 说了一阵,许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还有,顺便问一句,那个李毅,他是什么身份?” 几个人互相望了一眼,随后说道:“他是严大人原本带过来的,具体负责一些事情……比如,许公子之前县试的事情,便是他在后面操刀。” 许宣闻言笑了笑,看来自己猜测得不错,但随后还是皱了皱眉头:“白素贞的事情呢?” “也、也是他……” 周宁说话的时候,注意到对面书生原本淡然从容的脸色开始慢慢冷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体格并不算惊人的书生身上开始散发出某种压迫感。周宁一低头:“还有一件事情,今日我们过来,是得了吩咐要、要许公子你手中的火器……听说曾经一位大人物来岩镇,就是为了这个东西……我们只是听命办事。” 许宣闻言,眉头猛得一皱。先前的大人物,指的是刘守义还是张让?在心中想了片刻,注意一下周宁说这话时候的神态,说的应该不是官府中人,那么就是张让了…… 张让来徽州府,目的居然是这批燧发枪?这般想着,心头开始有了一丝明悟。难怪对方在知道事不可为之后,就那般干脆的离开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这种事情,应该是比较隐秘的,但是严知礼居然知道? 事情倒是颇有些玩味。 他又问了几句,确定再也无法问出多少东西,随后点点头:“这样的话,你们可以走了……” 叫周宁的江湖人闻言,稍稍怔了怔,随后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不、许公子……不、不……我们都说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句假话也没有的啊……许公子。”这个时候,心中都知道许宣自然不会真的放他们回去。 许宣闻言撇撇嘴,朝旁边几人看了看,随后说道:“就你们几个这种怂样,严知礼要能成事就怪了……其实我也不想杀你们的,但如果是你们抓到我,会放过我么?” 几人闻言,陷入了沉默。过得片刻,其中受伤的一人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都是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终究能够料到会有这么一条。只是死在你手上……总觉得很不甘心啊。”那汉子沉默了片刻,随后道:“今日过来之时,李毅正同白素贞在一起。许宣,你斗不过严大人的……” 许宣闻言,安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咧咧嘴:“是么?”他说着,朝着巷口的方向走过去,错身而过的时候,身边的几人犹豫了一下,望着他手中的燧发枪,还是没有勇气出手。 快到巷口的地方,许宣停下脚步。 “你们的宅子就在这附近了……隔了这堵墙……”他说着,将手中的火折子插入墙壁上的一个小孔之内,随后朝着巷口快步过去。 空气发出一阵“滋滋”地燃烧声,待许宣刚走到巷口的时候,“轰”地一声,巨大而惊人的火光冲天而起。 …… 白素贞刚刚检查完狼藉一片的屋子,试图搞清这些人的身份,努力了一阵,收获不大。刚刚走出去,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大片房屋就在她身后的陡然间塌陷下去。 第395章春暮的声音(末) 所谓的江湖人氏,仅仅是听起来就带着几分放荡不羁的感觉,事实上而言,他们的组织纪律性有时候也总是要差一些的。都是野惯了的人,如今被限制在院落之中暂时无法出去,就将时间发泄在一些有限的消遣之上。 先前他们都聚在一起喝酒赌博,待到被白素贞下了药的酒水开始起作用,就纷纷倒在地上。她进去查看了一番,并没有关于对方身份目的之类的发现,多少也能够看出对方行事的小心和谨慎。 但这座关了她很多日子的院落,总归是不准备再待下去了。随后抬脚走下石阶的时候,心中还在想着许宣眼下可能面临的一些糟糕境况。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巨响在身后轰然炸开,那感觉,简直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冲动。这个倒不单单是心理素质的问题,更多的是生理层面本能的一些反应。 先前就她听过的砰然一声,那时候心中就已经有些怀疑,到得此时已经能够确定不会是烟花的声响了。因为烟花即便再响,也是有限的,根本达不到达到眼下这种程度。如果说曾经听到过的,有什么样的声音能够与之媲美,大概也只有那天上的雷霆罢。并且伴随而来的房屋倒塌,让她在某一刻甚至觉得像是地震。但是四周其他的房屋还在黑暗中好端端的矗立,并且空气里某种奇怪的味道也在提醒着她,这并不是地震。 这些其实都是后知后觉的想法,总之,即便以她一贯的淡然从容,眼下还是有些被吓到了。整个思维陷入了短暂的空白,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动着她,耳内传来轰鸣的声音,嗡嗡作响,就那么片刻的时间,她是浑浑噩噩的。 过得半晌,有些艰难地转过身去,身后的地方,原本亮着灯火的屋子整个倾塌下去,“轰隆隆”的不断有青砖和石块从四周朝中间挤压过去。 她瞪大了眼睛,短暂的时间根本无法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前在屋内喝酒、赌博又被她放翻的那群江湖人,在这样的变故之中,没能做出任何反应的被陡然间塌陷的屋顶掩盖住。 灯火自然也是熄灭了,无边的黑暗从四周蔓延过来,不断压迫她的神经。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天上的偶尔有闪耀的星光,在远一些的地方,又有烟花开始绽放起来。整个人仿佛就这样陷入了不可知的恐惧当中。 直到对面有人喊她。 “那个……贞儿?” 声音有些僵硬,但是听起来也有熟悉的感觉,慢慢地等到视线清晰了之后,她才见到原本属于院墙的部分倒塌之后,外间的巷道露出来,依稀有一个身影的轮廓。 似乎是为了打消她的疑虑,那声音又喊了一句:“贞儿。” 她愣了半晌,随后伸手仅仅的捂住自己的嘴巴,待到那边人影才在混乱的砖头石块之上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后来她时常回忆起来这一幕,觉得其实并没有哭的理由。但是不论如何,在当时的情况下,面对这种重逢的方式,她还是忍不住有些热泪盈眶。即便当时她也还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如此暴力的一种重逢的方式,而且也不知道,在这个之前,那个家伙到底做出了怎样的努力…… 许宣灰头土脸地走进来,这个时候,身上还有火药爆炸之后的余烬,因为躲得慢了点,一些飞射的碎石也在身上留下一点擦伤,但是他走过来之后,几乎没有犹豫,伸手将女子抱在怀里。 女子也没有挣扎,在一个小小的废墟旁边,天空中的不算明媚的月色以及远一些的地方,一蓬蓬的烟火照在二人的身上。 似乎也不算是趁人之危,但是这个时候,许宣就觉得应该这般拥抱了一下,过了半晌,他在白素贞的耳边又轻轻的唤了一句:“贞儿。” 在很多日子以来,他们二人奇怪的交往过程中,他都不曾这样去喊过白素贞的名字,以至于这个时候喊出来,带着几许陌生和古怪。但在这样的环境里,很快就被当事的二人忽略过去了。 随后也不知道是谁先松开了,还是第一次见到白素贞流泪的样子,虽然很难判断这样的泪水,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但这个时候,心神定下来,就被其他更多的东西吸引住了。 “怎么这么安静?” 许宣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道。原本想着,应该会有很多人冲出来的,他甚至还准备一些听起来应该很牛逼的说辞,但这个时候,四周只是静悄悄的,空气里硝烟弥漫,现实的反差让他的心头稍稍有些空洞的感觉。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有些无所适从。 听到他的问题,白素贞又愣了愣,随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坍塌成一个小丘般的屋子,大大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眨了眨。 “都、都在里面了。” 许宣惊愕的回过头,这个时候,才在火药的硝烟中地感受到了一份迟来的血腥气。 …… 院落里白素贞简短的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在这之前,许宣根本不曾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先前的调查之中,也只是知道,在临着巷子的那间房子里——眼下已经彻底坍塌掉了——时常有人待在里头,因为经常能够听到里面的喧哗。但在之前将火药引爆之时候,是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的。 这个时候,两个人居然天衣无缝的完成了一次神配合……也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默契。但是,陡然间自心中涌现出来的,还是巨大而莫名的荒诞感。 “杀、杀人了……” 静悄悄的院子里,响起书生一阵复杂的叹息,类似倒抽一口凉气的感觉。随后才有些惊疑不定地强调了一下。 “还杀了这么多?” 原本以为的困难,以一种离谱的方式就这样告一段落了。这边的宅院质地是很好的,在原本建造之初在砖石木料的选用上就没有半点吝啬,这个时候是整体的坍塌,那么待在里面的几十号人,即便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之下,也未必能够躲得过去。这个时候,又是全体陷入可昏迷的之中,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很多时候害怕麻烦,害怕困难……但是在意识到这些东西,明明也做好了迎接的必要准备之时,却发现这些困难已经自己烟消云散了,最初的反应居然是……有点委屈和不知所措。 “不过,总算是安乐死吧……大概……” 这也不过是类似自我安慰的一句话。虽说同对方已经结了仇,也想过要如何如何将这群人消灭掉,但是最终的结果出现的时候,心中接受起来依旧有些困难。这些人,无论如何,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的背后是一个个的家庭。然而,就这样消失掉了么…… 隐隐的,觉得心口有些堵得慌。虽然之前许宣也在各种情况下杀过人,但是同眼下的情况还是不能比的。 “啊……”白素贞突然想到一些东西:“那个李毅,在那边的屋子里……” “他也被你搞定了?这可是条大鱼啊……” 许宣脸上露出几分警惕的神色,燧发枪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跟随着白素贞朝那间还亮着灯火的屋子里过去。 然后等到门被推开之后,宽敞的房屋里,灯火摇曳,却不见了人影。 “方才、方才还在这里的……” 白素贞陡然睁大了眼睛。 …… 许宣走进屋里,稍稍打量了一下,知道这是白素贞先前待过的地方。桌上的一壶喝了一半的茶还有着一些温热,他拿起来看了看,随后轻轻放下来。有些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李毅……” 几天的调查之中,虽然无法还原出事情的原貌,但也是有了一些猜测的。特别是在先前在巷子当中从周宁等人口中确定了李毅所做的几件事情之后,他对李毅的重视就提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虽然之前在心中觉得对方可能有些神经质,但是另一方面,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种神经质的背后,是能力的一种体现。就目前所能知道的,这个李毅所做的事情天马行空,简直让人有些无迹可寻的感觉。 眼下最惊讶的要数白素贞了。那只锦囊中的药粉,她最清楚不过了,只需要一点点混在液体之中就能够起作用。她先前是亲眼见到李毅喝下去的,而且对方也确实在她眼前晕了过去…… 莫非这些都是装出来的? 她心中想着这些,眼睛微微瞪大了,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许宣同白素贞对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这个时候对于李毅地这一出表演,觉得实在让人有些把握不住。 不过有一点大概是能够肯定的,便是对方的离开,应该是在自己炸墙之前。 真是可惜了…… 先前的一幕,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 …… 也就是在许宣想着这些的时候,离这栋宅院稍稍远一些的地方,一辆马车静静的停在路边。那马大概是被人急急地止住了脚步,有些不满地踢腾着蹄子,口中不断打着响鼻。马车上原本属于车夫的位置眼下空无一人,这个时候,车厢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呼吸很急促,仿佛溺水之人拼命的压榨着生机一般。持续了很久一段时间,都未能平复下来。这样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突兀,好在这个时候附近没有人,若不然的话,定然会觉得很奇怪。 李毅坐在车厢里,片刻之前,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很好的驾驭马车了,才停下来进到车厢里做一番调整。此时他的整个后背仅仅贴紧马车的车厢上,姿势看起来有些怪异。如果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他的双手正在不断地颤抖着。眼睛也是紧紧闭起来的,像是受到了某种巨大的惊吓一般。 先前、先前自己看到了什么? 下一刻,他睁开眼睛,惊疑不定地又朝后方看了一眼,这时候因为马车车厢的阻挡,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但也是因为如此,他反而觉得有些安心。 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他其实才刚刚走到门口的地方。那一声巨响伴随着轰然倒塌的房屋,将他的思绪扯得七零八落。 …… 在先前,他其实并没有喝那壶茶。 今日过来,原本的目的就是要卖一个破绽给白素贞。因为在之前的交流之中,他就明白了白素贞的性格。表面上她是从容淡定,但是依照她内里坚韧的性子,身处在这样的局面当中,却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做。 这些天来,她一直很安分,安分的让人有些疑惑……显然,也是在等着一个可能的机会。 但是这个机会到底是什么,李毅却并不知道。 白素贞作为一个女子,并不是裴青衣那种,因此即便想要做些反抗,大概也不会选择暴力的途径。因此,最后还是要落到她医者的身份之上。这样的猜测并不难得出来,难的是如何来验证。 今日过来,李毅特地带了一壶茶,就是想对此做一个简单的试探…… 起先是说了一番会激怒对方话,随后接着风大的由头去关窗户。当他背着白素贞的时候,其实已经留心到身后的一些变化,只是随后并没有在表面上表露出来,甚至佯装出中招的样子晕过去。而在白素贞走出房门的第一时间,并没有发现他嘴角若隐若现的得意笑容。 后来白素贞所做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中,在确定对方将事情做成了之后,他才有些满意地离开了。 一切其实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并不是他善心大发要将对方放了,而是事情到得这个时候,他觉得大概没有什么意外了。许宣的火器很厉害,但是这次去的几个人,又是在有了准备之下,每个人都贴身穿了牛皮甲,因此最后的结局是几乎没有疑问的。而另一方面,他心中记得曾经同白素贞的某次对话。 百无一用是书生……呵,真是笑话。 虽然表面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想法,但是心中还是在意的。虽然在严知礼面前装成老实的样子,但是他的性格里素来有着比较自傲的一面。许宣的那句话,借着白素贞的口说出来,让他觉得有几分被侮辱的感觉,这个最不能忍受。 因此到得今日,他觉得有必要重新证明一些东西。既然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了,那自然要用最有意思的方式来。 让白素贞觉得一切努力都有结果,然后自己会在某一刻走出来告诉她,其实错了。 这是在心中想了很多遍的场面,而白素贞所做的事情也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因此直到他走出门的时候,嘴角其实还有着微笑在的。 如果没有那一声巨响,以及随后的一些惊人场面,那么一切大概真的会很有趣。 此时此刻,他在黑暗中捏紧了双手,努力地控制着有些颤抖的身子。他之所以会卖一个破绽给白素贞,当然也还有另外的原因。 之前按照严知礼的吩咐狠狠地摆了许宣一道,他完全是照着自己的想法没有半点折扣地做出来,最后当然也达成了目的。只是这样之后,事情未免做得太好了一些。这同他先前在严知礼面前刻意伪装的样子有些不太相符了。 他给自己所做的定位应该是一个能够做一些事情,但也不是特别有能力玩阴谋的书生。最近已经意识到严知礼对自己的重新审视,让他觉得有必要做点事情,降低对方的重视程度…… 因此便有了今日这一出。 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乌龙而已,即便事后追究起来,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并且还能达成目的。 但是这个时候,却发现事情同他预先设想的局面完全不同了。 那些所谓的阴谋诡计,那些所谓的设计布局……也就是在刚才,在那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直所得意的那些东西,有些苍白得可笑。一栋屋子坍塌了之后,那些人被活活地埋在里面……这样的一幕,他居然也是背后的推手之一。 对于片刻前的那一声爆炸,他有一些猜测,但是这个时候,却发现即便是最大胆的猜测,离事实也有很大的距离。 火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威力了? 黑暗中,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先前他想要在白素贞面前证明的一些东西,这个时候在脑海中反复地出现。 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是书生…… 他开始扯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扯下来,仿佛只用通过这样的痛楚,才能够缓解心中的震骇,以及对一些无法挽回的错误的悔憾。 几十条人命…… …… 许宣从屋里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说话,突然眉头微微皱了皱。 “什么声音?” 白素贞闻言倾耳听了听,随后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目光朝着不远处的废墟望过去。 “救、救命……” 声音虽然有些微弱,但是若是仔细听得话还是能分辨出来。 许宣沉默了片刻,随后耸耸肩。 “这样居然都没死……” 语气有些无奈。 第396章 戌时已经到了末尾,朦胧的夜色之中传来一些呻吟声,因为被废墟阻隔的缘故,隐隐约约地听得不算真切。但也能够知道,显然是有的人自昏迷之中被砸醒了过来。这个时候虽然搞不清楚情况,但是本能地做出一些求救的举动。 “来人啊……” “有人吗,救、救命……” 许宣在废墟旁边站了一会儿,伸手随意地拍打着一块破碎的砖头,想了想,随后冲里面喊了一句:“自然有人。” 声音传了进去,里面登时就有了一阵骚动。 “快、快帮个忙啊。” “外面的兄弟……” “好啊,你们稍等片刻。”他回应了一句,随后转过头来,望着身边面色古怪的白素贞,想了想说道:“要不……还是算了吧?” 这一番举动,让白素贞有些眼角有些抽搐,努力地想要保持庄重的神态,但是过的片刻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家伙,简直是太坏了。 “我看他们生龙活虎地样子,大概问题不大。”搞怪的举动之后,许宣这般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身后的地方,白素贞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抹挣扎的表情。在她这里,救死扶伤是每日要做的事情,先前若不是被逼无奈,她甚至连下药的举动都不会有。这个并非是单纯的善良,更多的其实是作为一个医者的自觉——即便先前的投了药,那也是挣扎了很多天才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许宣自然是知道这些的,因此这个时候,也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女子沉默了半晌,似乎是想通了一些关隘,随后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汉文,我们走吧。” 说完之后,便朝着院门之外走了过去,倒是让落在身后的许宣颇有些意外。 这个不像她啊…… 但是如果能不救人,他自然乐得轻松。这些江湖人士,如狼似虎的,先前以为全部死掉了,因此心理有些压力,这个时候既然知道还有活口,那么负担也就没有那么重了。虽然不准备灭口,但若是真的救出来,保不准会有什么变故发生。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特别是眼下双方还处于敌对的立场之上。原本还觉得若是白素贞坚持要救人的话,会有些麻烦,这个时候倒免去了这些困扰。 “以我们二人,即便要救也要费很大的功夫……效果可能还不好。眼下这边的动静,有心人大概很快就能知道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需要我们做什么,那边大概很快就会有动作。” 许宣跟随着白素贞出门,口中这般解释了一句,目的也是想打消她的顾虑。 女子在前面简简单单的“嗯”了一声,许宣摇头笑笑,看来自己想得多了,对方也是聪敏的女子,这些东西,大概也早就想过。 “先送你回家……对了,你那个妹妹,我觉得你有必要和她谈一谈。” “嗯。” “放着你在这里,这么多天居然都不管一下,这个真的是太过分了。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嗯。” 女子这个时候大概心情不好,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像是在敷衍。许宣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这些,你都知道了?” “嗯。” 依旧是这样的回答,许宣有些无奈地耸耸肩,随后说道:“那么,是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他一直都在疑惑的事情。 裴青衣并不好打交道,虽然他在一开始就确定了对方知道白素贞被绑架背后的一些情况,但是也没有努力去从对方那里打探消息。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心中的气愤,需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宣泄,另外的,就是也知道那样的努力或许不会有结果。 话虽如此,但是有疑惑也是肯定的。思来想去,他所作出的推测,也就是裴青衣参与到事情当中了。这样一来,倒是完全能够解释她在知道事情之后,比较淡定的原因。但是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抓破脑袋也想不通的…… 两个人沿着门口的街道走出去,过得片刻,白素贞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许宣一眼,咬了咬牙:“汉文,青衣、青衣是不想让我嫁给你……”她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望着书生陡然间惊愕的神情,补充了一句:“这一次的事情,李毅是帮杭州刘家做的。” 杭州刘家? 许宣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保持着原本的步伐,慢慢朝前走了一段,才回过头来,语气古怪地说了句:“我大概……明白了。” 白素贞闻言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时候书生的脸上也只是平淡的表情,看不出什么东西,于是将脑袋低下来。 “嗯。” 随后气氛就有些沉默,这时候两个很默契地没有再说话。 这些天,许宣隐隐约约地也知道白素贞在杭州是有过一门亲事的,她来到徽州府,一方面是得到了裴青衣的消息,过来寻找一番。但其实也可以说是她对于那段被安排好的婚姻的不认同,算是逃婚了。 既然是逃婚,也总归会有面对的一天。有些东西,她作为一个女子,在这个时代都是逃不掉的宿命。在徽州府的日子是自由了,她很多时候可以不去西想那些烦心的东西,但是到得时间过去,一些积累了很久的东西压过来,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除非有另外一个人能够娶她,她也并不在乎世俗的看法,那么有些事情或许有改变的可能。因此这个时候其实心中也隐隐地期待着许宣能说一些话,但是具体是什么,又有些抓不住。过得片刻,这些七零八落的想法,化作一句淡淡的叹息。 而在许宣这里,暂时还没有多复杂的心思。今日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对于严知礼的报复罢了,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在这些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他的心思大抵很难抽离出来。在感情上,他很多时候比较迟钝,因此总是有些后知后觉的,这个时候心中或多或少心中也有些堵住的感觉,但是并没有多想。 “不过,总算是人没有事……”过的片刻,还是许宣先开口说话:“那么,欢迎回来了。” “嗯。” “喂,你能不能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许宣耸耸肩:“说点有意思的。” 白素贞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嗯。” “……” 见到身边书生无奈的表情,她终于咧嘴笑了笑,夜色之中,居然有些倾国倾城的感觉。 再往前走,就聊到先前的一些事情上。 “汉文,刚才那声响,是怎么回事?” “哦,一点炸药了……” 许宣说着,朝身后的黑暗看了一眼,随后才转过头来,轻描淡写的的态度,同他先前制造出来的场面形成比较鲜明的对比。 远处的黑暗里,先前拦住许宣的周宁几个人,也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方才的一幕,是他们亲眼见证的,那倒掉的屋子将他们的同伴压在里面。这个过程中,居然被震慑的无法动弹。 “要不要追上去……只有他和那个女人……” 沉默了片刻,有人摇摇头:“还是算了……眼下,救人要紧。” 看情形,都有些被吓到了。 …… 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里,李毅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勉强将一些情绪压了下去,随后一扬鞭,朝着严府的方向过去了。 “许宣……” 声音咬牙切齿地响了起来。 …… 许宣将白素贞送到家门口,敲开门,那边郑允明过来将门打开,声音惊喜地说了一句:“师妹。” 这一声动静惊动了不少人,许宣简单地同白素贞打了个招呼,随后便离开了。余光之中,裴青衣站在那里,表情有些古怪。 …… 严府之中,一方院落里原本已经熄灭的灯火又一次亮了起来。 “废物、废物……” 愤怒的喝骂声喷在李毅脸上,他只是将头低下去:“请大人责罚。” “责罚?责罚个屁……”严知礼冷冷地眯着眼睛,口中说道:“混账东西。” 王森在屋内的地方站着,这个时候见到李毅的神情,表情有些复杂。原本李毅给他的感觉一直是胸有成竹的,他折腾出来了很多的事情,一环套一环地听起来似乎很厉害。但是这个时候,居然将自己给坑了进去么? 终日打雁反被雁啄……那个许宣,到底做了什么? 严知礼骂了一阵,这个时候单纯的生气也于事无补。过得片刻,他才稍稍平复了声音:“损失了多少?” 王森在后面凝了凝神,随后说道:“先前周宁等人过来通报,因为救援及时……死去有十人,重伤了十五人……其余众人皆有些轻伤。” 严知礼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抓起桌角的砚台狠狠地朝李毅掷过去:“你做的好事情。那女人,抓了就抓了……你玩什么花样?你们这种读书人,简直不堪一用。这么点小事,就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气煞我也。” “大人息怒。”王森在旁边,连忙劝了一声。 砚台狠狠地砸在李毅的头上,疼痛中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但这个时候,更痛得其实的心理上。原本觉得有些笃定的算计,被人以那种粗暴的感觉撕开,总觉得有些荒唐。 李毅原本谦卑的表情待到严知礼那句“你们这种读书人”出口之后,猛地僵在那里。这句话,有些熟悉……不过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另一种表达罢了。严知礼就那般将话砸在他的脸上,仿佛忘记了他自己也是读书人一般。 灯火照耀在李毅的脸上,他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番,过得片刻,才迎着严知礼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咬牙说了句:“学生愚钝,误了大事……请大人责罚。” 严知礼胸膛粗重的起伏一阵,随后慢慢地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有些疲惫地冲李毅挥挥手:“你且退下吧。” 李毅同身边的王森对望一眼,随后躬身退了出去。 严知礼望着他的背影,口中冷冷地说了句:“朽木。” 李毅走出院落,在一颗树下站了站,原本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先前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指甲深深地嵌入到肉里也没有发现,这个时候感受到掌心的一抹痛楚,他冷冷地笑了笑。 屋内的地方,严知礼收回眼神,望了身边的王森一眼,那眼神中,毫不掩饰地有些杀意。 “这件事情,大概会引起关注,你去负责善后。” 王森闻言,点头应命。 “大人放心,在下这就去办。那边原本就少有人居住,多少一些大户人家的偏院,找一个理由暂时掩盖过去,不会太难。” 严知礼点点头:“不要再出问题了。少一个李毅没有什么,若是……”他说到这里止住了声音。 王森感受到严知礼话语中的杀意,心头凛然,想了想说道:“那个许宣,如何处置?” 严知礼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做了这些事情,总要付出代价的。不过,还是待县试结果出来之后吧……” 他说完之后,皱了皱眉头,声音才有些惊疑地响起来:“火药……居然真有如此威力么?” …… 天亮之后,繁华散尽,昨夜的一些爆炸隐藏在烟花之中,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能够察觉到的一些人,也很快被安抚住了。这件事情,暂时就被压制了下去。当然,城郊的某个山坡上,多了十几个新坟,偶尔几个农人路过,稍稍觉得有些古怪。但总体而言,并没有太多的风浪。 再往后的几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许宣却是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暗中涌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朝他过来了。而且,他也一直在做好了准备,在等待着一些东西的到来。 在他所能够接触到的人和事之内,黄家倒是出了些事情。具体的原因他也是听人说起来的,似乎是家中利益的分配出了些问题,让有人有些意见。县试结束的那天晚上,黄老太公对家中的继承权做了一次试探,这个过程中埋下的一些情绪,在随后的几天开始不断爆发出来。 似乎是黄家大房和二房对三房的不知进退很是不满,铁了心要将之搞下去了。事情最开始的还是局限在小辈之间。这一次黄家的利益分配原本就是依照着族中弟子们的县试成绩来的,这个过程中,三房被当做了垫脚石。偏生这个垫脚石还不安分,不甘于接受这些已经注定的命运。 黄于升受不了大房、二房一些兄弟们的冷嘲热讽,在第二天的时候就发飙了。甚至在公众场合同黄家其他几房的人大打出手,并且为此受了些伤。原本在人眼中或许只是小辈的意气之争,但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却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到得后来,就是大房、二房同三房争锋相对的局面。整个黄家的生意都因此受到了影响。 原本作为事情始作俑者的黄老太公,在这个时候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沉默的态度,也被大房、二房理解成对他们的默许。 而街头巷尾,更多的议论其实都集中在黄于升身上。对于他一个人挑起整个家族的纷争举动,都有些不解。 几乎是一个人同大半个黄家在对抗,也不知道他是何处来的底气? 今日倒是没有什么事情,许宣就决定过去看一看。外界对黄于升一边倒的不看好,在许宣这里自然是不算什么的。这个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有把握黄于升在这次县试中会取得的成绩。 虽说严知礼可能存了打压的心思,但是若果说要将黄于升黜落,那么恐怕也不至于。原因很简单,眼下严知礼虽然是一县之尊,但是其实已经很被动了。真的要黜落一份不该被黜落的卷子,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势必要树敌。 黄家在徽州府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现在虽然正内斗的厉害,但黄家三房眼下在生意上掌握的资源,还是很有力度的。 这些严知礼都不可能不去考虑。 …… “汉文,你来了……” 在黄府的院子里见到黄于升的第一时间,许宣就乐了。原本的黄于升,虽说貌比潘安有些夸张,但是毕竟是富家子弟,养尊处优的,多少有些小白脸的意味。这个时候,脸上青紫一片,特别是右半边脸,肿得眼睛只剩下一道缝。 见到许宣,黄于升还是比较高兴的。拉着他不住地说着打架的经过。 “我虽然是惨了,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汉文,我是先发制人……将他们打蒙了。随后他们反击过来,我只是略有损伤而已。” 许宣闻言,嘴角微微有些抽搐,这已经被人揍得爹妈都不认识了,居然还只是“略有损伤”。 还是真是不错的心态。 黄家的争斗,眼下成了岩镇最大的丑闻,但是身处其间的黄于升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觉悟。 “今晚还要再去打一架……明天就放榜了,放榜之后就不好再打了。” 许宣笑了笑,随后说道:“再打下去,怕是要破了相了……”声音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继续道:“你打架,我没什么意见。但是有些事情,是时候争取一下了……” 黄于升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脸上露出喜色:“你说。” 第397章图谋(一) 事情的始作俑者是黄于升自己,这个并没有错,黄家这一次的风波,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他挑起来的,但其实内里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算得上是黄家这些年所积累的问题的一个总爆发。 其实在以前,黄于升被人看轻也不是没有过,他甚至都已经习惯了。但如今在确定了自己能够考上之后,心中有了底气,面对其他人的冷嘲热讽,自然就不会再忍气吞声了。何况此时不比平常,整个家族的利益压下来,若是退一步,那么之后就被动了。他如果是自己一个人那倒也罢了,但如今的局面,是整个三房的未来都牵扯在他的身上,因此这几日就是想把事情不断搞大。 声势自然是有了,家里鸡飞狗跳是一方面,风言风语也有很多。但其实黄于升的心中并没有一个可供操作的既定章程。说起来也是经验的问题,闹事是比较简单的,不过打了几架之后,要如何收尾这件事情,也很头疼。 这个时候他非常需要一个能够商量、咨询甚至给出建设性意见的人。但这样的人也不好找,许宣算是一个。只是考虑到这毕竟是黄家自己的事情,许宣一个外人牵扯进来,难免会有麻烦,因此他原本还在斟酌着怎样说出口。没想到他的犹豫早被许宣看在眼里,直接了就点了出来。 按照原本黄于升的想法,许宣失去这次县试的机会,眼下应该极为沮丧才是。但是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从他的脸上找不出这的情绪。随后想起来白素贞被绑架的事情,于是斟酌着说到:“白大夫的事情……” 他的话才说出来,许宣在对面笑了笑:“找到了。”这样简单的对话之后,许宣似乎不太想在这件事情上继续下去,于是偏偏头望着宽大的院落:“那么,你准备做到哪一步?”” 黄于升愣了愣,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许宣笑着朝地面指了指:“黄家几房的争斗,仅仅是打架可不够。” 黄于升想了想,摇头说道:“眼下黄家的情况是……大家都撕破脸了。几个堂兄弟,如今见面就跟仇人一样。说是打架有伤风化、有伤体统,但是真的打起来,谁都不甘落后。当然,这都是做出来的样子,真正的激烈的其实是我爹那个层次,这些天资源、人手的调配,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 “嘿,我老爹大概是觉得我考不上,这一次要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了。老太公偏心的有些过分了,我们三房这些年打拼可不容易,要是真的都收上去重新分配,那肯定不会答应,大不了闹到最后就分家散伙。” 他说着看了一眼许宣,声音带着几分无奈:“这样当然不好,因此也只能是最后的选择。像黄家这样的大族,这样的情况其实是不多见的。即便有矛盾,表面上的客气,即便只是做做样子,也是必须的。很少能闹到眼下这一步……” “其实,矛盾已经积累了很久了。在别的人家,虽然可能也有好几房,但是彼此之间水准参差不齐,高下很容易就能分出来。因此,做为弱势的一方心中即便不平,也都会收敛着。而强势的一方立于不败之地,心态上也会表现出一些宽容。这样之后,大家相互之间客客气气,基本的和谐还是能够保证的。” 黄于升说着,伸手揉了揉有些青肿的面颊,脸上面无表情。当然不是真的没有表情,而是眼下顶着猪头一样的脑袋,做任何表情都会牵动伤势,于是干脆就努力让自己淡定一点。这般沉默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到:“那是别人家的情况,但是黄家不一样。也不知道祖坟冒了哪门子的青烟,现如今黄家的三房居然都很厉害。虽然经营的区域,范围不一样,彼此的人脉资源不一样,但如果要做一个综合考评的话,相互之间其实没有多少差距。” “这一方面对于整个家族而言是好事情,这些年黄家不断做大,就是和几房的努力分不开。但也是因此,多少年竞争中积累的怨气,相互之间的抵触,比之别家要多得多。放在平时,还可以克制一下。只是如今老太公明显有了放权的意思,有些矛盾就再也压不住了。原本都是私底下的东西,眼下不过是放到了明面之上罢了。当然,这一方面也和老太公的纵容有关系……” 许宣闻言点头说道:“局面看起来有些复杂,但其实也不过利益两个字。眼下大房、二房和三房短时间的争斗,只要不要影响到根子,对于整个黄家而言,其实未必不是件好事情。” 就如同前世的企业一般,总裁卸任之前,几个副总如果有心思,就都会去争夺一下。但如果几个人之间差距比较大,掌握的资源不平衡,那么这个过程或许就会顺利一些。毕竟有了一定资源和实力做保证,就有了基础,一些明显是徒劳的争斗就能够避免了,也不怕其余几个副总有什么意见。相反,为了能在公司权力交接之后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其他副总还会争相配合。这样下来,一场权利的更迭往往能够波澜不惊地过去。 但是如果这几个副总实力相当,那就会是一场龙争虎斗,局面就会不一样。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整个企业上下员工都有可能被卷进去,进行一些站队、表态。剧烈的变动波及范围广,持续时间长,甚至会影响到企业的效益。总得来说,这不过是丛林法则的另一种形式罢了,这样之后也会造成两种结果。因为最后的胜出者都是经过磨练和洗礼的,掌握大权之后,进行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企业陷入低谷一段时间之后,还是会稳定下来。当然,也有可能剧烈的纷争动摇整个企业的根本,往往结束这个过程之后,留下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前世这样的例子也并不少见。 眼下的黄家就是这样一种类似的情况,而作为掌权者的老太公的态度也颇令人玩味。一方面这样的内斗肯定会有损耗,但是另外一方面黄家几房这些年各自发展,恐怕都积累了不少的底牌,而这些东西如果不到关键时候,是不会拿出来的,或许连黄家老太公这个实际掌权的人都不是很清楚。 因此这个时候老人家保持必要的沉默,让三房之间互相争斗,也是希望能够对这些东西做到心中有数。只要将损耗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问题不会太大。老人家掌权多年,这点必要的控制力还是有的。 在许宣而言,这些东西都不陌生,几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但这个时候黄于升也能想到这一层,却是有些意外。看样子,除了对学问之道有些荒废之外,黄于升并非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总归是一个积富之家后辈的必要素质,也是都有了的。 心中这般的想法,也只是片刻的事情,带随后回过神来,许宣认真地看了黄于升一眼:“你这一次的县试应该是没有问题了,我后来看到了题目……”他说道这里“呵”的笑了笑,随后继续道:“所区别的大概就是最后的名次……若是运气好的话,那么就会很靠前。运气差一点,因为我的关系被严知礼打压一下,就会稍稍靠后。但总归都是能上的……最好的情况是中一个案首,这样就能直接到院试,省去了后面的麻烦。但如果拿不下,也不要紧。”许宣望着黄于升高深莫测地笑笑。 “那么眼下就好办了,只要你想做,我就帮你。”许宣望着他,脸上露出几分认真的神色:“你们三房遭到大房和二房的嫉恨,说起来也同我有关系。毕竟鲍家的事情完全是因为我而起。” “汉文,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鲍家的事情,我三房把握了先机,是占了大便宜的。也是因为如此,眼下同其余两房叫板才能不落下风。” 许宣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黄家不是如今撕破脸的局面,那么有些事情我还不准备说。但如今既然如此了,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我只是问你一句,你有多大的决心?” 黄于升闻言,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有些迟疑的问道:“汉文所说的决心……是指什么?” “把其余两房的资源全部抢过来,执掌黄家……或者,抛开眼下的一切,另起炉灶。怎么都可以……总之,就是不去考虑双方妥协的可能。”许宣说着这些话,表情少有的严肃。 黄于升见到他的目光,心头“突突”一跳。 “我知道你眼下虽然同几个堂兄弟大打出手,但是内心未必有多么决绝,只要那边妥协一下,说不定你就顺着阶梯下去了。所以我就问你一句,如果你觉得能够放手一搏的话,能做到什么程度?” 黄于升皱了皱眉头,有些无法理解许宣的话。他眼下虽然闹腾得厉害,但是也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引起更大的关注,为他所在的三房谋求更多的话语权。要说真正的决裂,那是根本不曾想过的。之前说的“大不了就散伙”其实也只是气话。这么多年在黄家,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同黄家联系在一起。 “其实说起来,决裂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毕竟抛开黄家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和资源,重头开始,这个难度太大了。但如果是前一种的话,倒是可以……只是,大房和二房可不是省油的灯。我老爹和他们斗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黄于升说着,看了许宣一眼。 书生这个时候坐在他对面地方,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一些事情,过的片刻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如果你想做,我来帮你。” “呃……可是这些事情,汉文你怎么会懂?”黄于升闷声问了一句,许宣严肃的语气,让他心中有些忐忑。先前对方猜中考题的事情已经让他很震惊了,这个时候,心中难免有些疑惑。 “其实这些,才是我真正擅长的。”许宣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虽然真的做起来也不会很容易,但是多少还是有几分可能。随后我会和你一起分析……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当然,做这些事情,需要你对我有足够的信任。” 黄于升闻言,表情有些变换不定。他虽然对眼下黄家的一些东西有着极大的不满,但并不代表真的能够随意的将黄家在生意上的一些机密信息告诉别人。但这个时候,对方是许宣…… 想着先前自己的县试,想着那些考题……以及二人认识之后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过得片刻,终于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又沉默了一会儿,黄于升似乎把握住了什么:“汉文你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吧?这次你没能够参加县试……是不是这样?” 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这一次没能够参加县试,确实是比较可惜的。我手头并没有掌握什么力量,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会有意外。但是你既然参加了,其实也一样的。我希望的是,你能够尽量朝前走,走到所有人都想不到的程度……” 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没有污染的时代,天空总是很蓝,一只鸟儿飞过去,在几朵如絮的白云之下拍动着翅膀。他看了片刻,轻轻地出了口气:“其实,我先前说的那些话……有些急功近利了。” 声音说到这里,有些恍惚,显然是因为说话人的心情有几分复杂的缘故:“很多时候觉得要慢慢来,但是总是有意外,这个意外决定了你下一步要怎么走。念卿,我并不是一个好人,先前所那些话,也不过是一种利益的交换。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没什么不能对你说的。你如果成功了,然后来帮我……这个才是我希望的。”他说着笑了笑:“没有人是真正无私的,我帮你去做那些你事先不曾想过的事情,最终也是为了我自己。” 黄于升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样子才说的过去。许宣既然把话挑明了,他心中一些疑惑也就消去了。 “除了生意上的事情,还有科举也是一样的。虽说并不容易,只是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对你解释清楚……这一次县试,我想你大概也有了初步的感受,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所以,之后我会进一步帮你。”他说着,伸手拿起身前一盏已经冷掉的茶:稍稍抿了抿:“当然,这个需要你点头,我不会勉强你……” 黄于升听着他的话,表情怔怔的,半天之后意识到他说的某个可能,口中喃喃地说了一句:“尽量朝前走……能走到哪里呢?” 许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偏头望着院落之中的一颗老树,树干斑驳,春天里已经换上了全新的叶子。半晌之后他声音才传过来:“秀才、举人、进士……这些,只要努力一下,总归是有可能的。”书生的声音就那样带着几分笃定和从容,轰隆隆的碾压过来,带起了一阵晕眩的感受。 空气中,几分暮春时节的花香,在风的吹动之下,沁人心脾。 黄于升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初觉得有些荒谬,但是随后想到方才过去的县试。原本根本不曾想过的秀才功名,眼下似乎也触手可及了。 那举人、进士…… 他想着这些,心情变得很古怪,到得最后也只好将头低下来,“呵呵”地笑了笑。 许宣静静地看了黄于升一阵,等他稍稍回过神来之后,才继续说了一番话更加的振聋发聩的话。 “我需要掌握资源和力量,原本是想着慢慢来的,但是好像很多时候你不去惹事情,但是事情会自己找上门来。”一杯茶水很快就喝完了,许宣轻轻的将茶盏放下,随后说道:“资源这种东西,说起来包罗万象的,但是在这个年代,归根到底还是在仕途上所能达到的程度。我这一次错失了机会,但其实并没什么后悔的。只是,也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我有个想法,原本就一直有,但是没有去碰,因为担心会触了一些令人忌讳的东西……”他说着真有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了:“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平,有些人寒窗十数载,到头来一无所获……有的人一路顺风顺水就金榜题名了。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往高处爬,但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人……”许宣目光望着地面,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能够帮他们。” 土黄色的日光在弥漫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书生侃侃而谈,虽然表情并不怎么从容,但是当黄于升理解了他那番话背后的含义,眼睛猛然瞪大。 空气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压迫感。 第398章图谋(二) 虽然是安静的春日小院,但是黄于升身处其间,心情起起落落地久久无法平静下来。他想着许宣口中所说的某种可能,虽然对方的表情依旧淡定从容,但这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是极其可怕的。 如果类似此次县试的情况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通过一些背后的操作避免掉一些负面的东西,那么最后掌握在手里的必然是一支极为庞大的力量。 科举取士的年代,秀才、举人、进士……这些功名所代表的其实是全方位的利益,而有着功名的读书人,都是时代的精英。但是要达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十个读书人里面,能够顺利取得功名并且还有着向上的潜力的,往往是十不存一。 每个功名的取得,都需要巨大的投入。这种投入在富贵之家,就是巨大的资源倾斜。比如书籍、师资、人际疏通和打理等等……而在一些贫寒世子那里这些就很难保证。不过这些东西都属于物质层面的。 这种现实能够摸得着的东西还不是最为关键的地方,毕竟眼下承平的年月里,富贵之家只要花些心思,总能够做到这一点。真正的投入其实是时间、精力以及一些必要的气运,这些是没有办法衡量和把握的。科考之所以让人感慨,之所以让人哭、让人骂,无非是因为这是一场难以定义的赌博。 投入和产出很多时候往往不成正比。 想着这些,黄于升心中“砰砰”跳动起来。如果先前县试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能够延续下去,那么就有可能用最小的投入博取最大的回报。这种恐怖的事情,如果不是身在其间,大概很难感同身受。 作为一个商贾之家的子弟,他对于投资和收益大抵不会陌生。这个年代,万般皆下品,读书、科考、入仕途,自然是最好的投资了。一个白丁通过科考晋升士人阶层,带来的就是一个家族命运的改变。 如果有一种方式对这些东西进行谋划和操作,将困难降低到最小,让人人都有成功的可能,那么所能够取得的利益简直逆天。 但是另外一方面,这个过程中的风险也被无限放大了。如果能够顺利,那自然是天大的收益,但是若是操作失误,暴露出来,那么所要承受的反噬也尤为剧烈。 短暂的时间之内,仅仅是黄于升所能想到的一些东西,都让他有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许宣。 这书生……简直是有泼天一样的胆子。 不过,对于许宣为何能够知道考题的事情,虽然心中已经好奇到无以复加,但这时候还是拼命克制住没有问出来。生长在商贾之家的他,与生俱来就有着趋利避害的意识。许宣所说的事情太震撼了,在意识到危险之后,他暂时并没有附和或是与之同谋的勇气。 因此表情讪讪地变换一阵,就岔开了话题,又说到其他的事情之上了。 在许宣这里,自然是知道黄于升的想法,但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今日将心中的一些想法说出来,也是经过一番考虑的之后的举动。 之前的县试被狠狠摆了一道,失去了机会……当然,他现在也年轻,推迟几年再考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毕竟是几年的时间,这个时代的人平均寿命都不高,即便眼下的大明首辅张居正,去世时也不过五十多岁,放在后世,都还是没到退休的年龄。因此两三年,说起来也不算短了,其间有什么变故也还不好说。 他这一次被严知礼逼得有些发狠了,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眼下还不知道会以怎样的方式来结尾,但许宣也并不是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只不过此次的遭遇能够迁移到其他的地方。往后遇到的人更多了,产生的矛盾也更多,因此总会遇到靠一些阴谋算计无法解决的问题。这个并不单单是身后有人就能够避免的,比如这一次,即便有着来自大明朝巅峰人物的两封信,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只不过对方做得更加隐蔽了一点而已。 算计这种东西有时候虽然可以用,但如果没有实力的支持,就是无根之木,无本之源,一阵风吹过来,顷刻间就有覆灭的可能。因此,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即便能够威慑一时,但只要对手有心,也总归有很多办法能绕过去。 许宣眼下的优势就在于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见识,但其实说起来,这些东西也很虚,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也不过是如同一个看客一般地将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再经历一次罢了。 但科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名额只有那么一点,自己如果真的将那些资源放出来,帮一批人进去这个圈子,势必就会影响到另外一批人。而且这个年代,士人阶层对传统的严肃性也会受到挑战和动摇,到时他所面临的便是四面八方的压力。 因此记忆中的一些资源,如果要最大化地实现现实效益,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一个群体来获得收益。这样之后,大家风险共担,他隐在背后操纵,这样子,即便出了问题,也能够有很多的回旋余地。 …… 之所以同黄于升说出这些想法,是因为他已经亲身经历了这些,尝到了甜头的,但即便如此也是一脸惊吓的样子。 那么这件事情的阻力……或许比他曾经预想过的还要大上几分。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说起这次县试,有些疑惑也无从解答。那就是县试的题目同他记忆中的那些到底为什么会重合…… 如果没有他的介入,严知礼大概不至于让谢榛等人来命题。这样之后,原本的一些该出现在历史中的科考题目,就不应该出现。 但是……现在出现了。 历史上的那些题目,居然是因为他的原因而出现的。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荒谬……到这个时候倒也没什么心情去考虑循环论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说法。总之存在就是合理,虽说也是自我安慰,但想那么多没有结果的东西,确实很费气力。 随后又说道眼下黄家的事情之上。 “单纯的撕破脸,并没有什么意义……这一点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将一些想法在心头做了归纳,许宣开口说到:“基本上来说,到了眼下这一步,三房同大房、二房之间一些情分上的东西可以暂时摆在一边,随后再考虑了。首要的便是将一些利益抓在手里。这里倒是有一个可供操作的章程……” “汉文,你说。” 听到许宣的话,黄于升立刻说道,话音落下里,大概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急不可耐了,才压住心情声音勉强平缓了一些:“眼下确实也在为这个烦恼,事情是我搞出来的,如今在黄家大概已经恶了很多人了,也没有结果。汉文,有什么建议么?” “要想获得,先要付出,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道理……明日县试的结果便要出来了,这样之后很多东西会明朗,可操作性就不大了。因此,所有的举动都要在此之前尽量做出来。”许宣望着黄于升有些期待的眼神,随后笑道:“这个时候就要看你黄家三房的魄力了,敢不敢博,敢不敢做……” “眼下需要布一个局,让所有人都跳进去。等到县试结果出来,再将这个局收尾……具体的做法并不难,要做的就是将矛盾激化到最大。这些天黄家三房之间相互的摩擦其实已经积累的差不多了,就差临门一脚……这个,需要你去做。其次便是走一点门路,至少要保证县试的结果尽量好一点……做完着一些之后,剩下的就是等待了。”许宣说着伸手指了指天空:“大概明天的这个时候,或者再晚一点,有些结果就会出现。” 安静的院落,下人们都已经被打发了,两个年轻的书生坐在石桌旁边。一个说,一个听,不时比划一下。有些关系到黄家今后很多年的未来发展的事情,就在这样的谈话中被决定了下来。 …… 县衙之内,关于县试的工作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一些入围的卷子都已经过了几轮的筛选,整个过程大抵还是公平的。因为在县试之前针对许宣的一些事情,让严知礼在随后的过程中,不好再肆意行事。虽然他眼下是一县父母,但是做事情必须要考虑影响,因此反倒省去了很多暗箱操作。 “都在这里了……最后的名次还需要大人亲自定夺。”县丞李谨将拿了笔墨在一旁,只等着严知礼将最后的排名做出来之后,就开始准备张榜。 “嗯。”严知礼垂着眼睑,这般应了一句。随手拿起一张卷子,看了看名字:“黄于升?” 严知礼微微皱了皱眉头。 一旁的李谨见状,笑着说道:“这便是黄家的三公子了,这份卷子下官是见过的……经义部分没有问题,四书文和策论部分也颇有见地。”李谨说着笑了笑:“说起来,这个黄三公子在原本的印象里,大抵是没有这般学识和见地的……不过,此次的县试之后,这样的看法大概就会变一变了。” 严知礼闻言看了他一眼,李谨心中一凛,随后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伸手将另一份卷子递过去:“这个是程子善的卷子……” 严知礼收回目光,又去看那卷子。 李谨才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白昼里黄家三房突然找了上来。其实县试之后的这些天里,每天都有人试图来走他的路子。他作为县丞,也是本次县试的主要负责人之一,严知礼摆出了公正严明的态度,拒绝所有的访客,很多人就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虽说科考严肃性是要保证的,但是在县试这一关,也不用太多苛责。除了必要的学识之外,从其他的路子来保证最后的结果,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先前许宣的事情之后,李谨知道此次县试的水有些深,因此表面上客客气气的态度,最后到也没有应承多少人的要求。 但是替黄家过来找他的居然是许宣…… 曾经因为刘守义对许宣的高看一眼,李谨对这个书生也保持了必要的重视。他一个县丞,虽然品级不高,但是在岩镇这一块,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眼下许宣似乎恶了严知礼,因此结交的心思也就淡了。但即便如此,都是成了精的人,也不至于真的将这些喜好摆在脸上。 见了一面之后,稍稍谈了几句,对方便直奔主题。 “学生此番来找大人,没有别的事情……只是我有个朋友,也不知道他的最后的考得如何。但若是能够取中的话,还希望大人帮上一帮,使之名次好看一点。” 这话说得太直白了,让李谨有些不知道如何去接。心中不由得腹诽一句,到底是年轻,说话不够婉转。这种事情,哪里能够摆开来说的? 不过下一刻,这些心思在那书生从掏出一些东西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大人若是觉得我不够资格来谈这些,学生也需要证明一下自己的是可以的。”书生当时将那个信封推在他面前的时候,确实让他震惊了。死死地盯着那信封看了良久,随后目光惊疑不定地望着许宣。 这个时候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也太失态了……不过,要是真的淡定反而有些奇怪了。 那毕竟…… 嗯,还是不要想这些。 这书生的背后是刘守义,能够通到那一步,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人,其实我那朋友,这次应该会被取中……只是考虑到严大人对学生的偏见,怕是要受些连累了。若是大人能够帮助周旋一二,学生不胜感激。” 想着书生的话,这个时候装作不经意地点一点黄于升的身份,总归还是那封信造成的影响。方才严知礼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颇有些玩味,因此之后的过程中就一直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阵,严知礼翻了翻卷子,突然说了一句:“此卷……便定为此次县试的案首。”说完之后,又看了李谨一眼:“剩余的排次便照此来办……”他说着伸手在一叠卷宗之上点了点。 “本官有些疲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说完之后,居然先行走了出去。 待严知礼离开之后,李谨拿起先前那份被他指为案首的卷子……看了看姓名,眼神猛的一窒。 随后又朝外看了一眼,沉默了一番,才缓缓地在纸页上第一圈“案首”的地方填上“黄于升”三个字。 ……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耀在黄家的院落里,里里外外七八进的大家族,眼下传来了很多争吵的声音。 厅堂里面聚满了人,多日的争吵到得此时需要有一个结果了,因此即便心中有着火气,但是还是做下来准备谈一谈。 “狂妄!”有人这般斥责了一句。 黄于升坐在属于他的席位上,面色比较淡定:“这么说吧,二叔,你敢不敢赌?” 被他叫做二叔的,自然是二房的黄德寿。这个时候对于黄于升在公众场合顶撞他,面色有些难看:“这种场合,哪里轮到你说话了?”他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的黄德元:“三弟,你这儿子……你有什么话说?” 黄德元垂着眼睑,沉默了半天之后,叹了口气:“子不教父之过,我这儿子……我是管不了了。二哥如果有意见,代为教训了便是。我不会有半点意见。” “你……” “好了。”大房的黄德福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你们三房,总需要一个态度。这些天,我大房、二房的很多生意事项被你们死死牵绊住,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毕竟是一家人,弄得和仇家一般,叫外人看了笑话。黄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大伯这话就有些不对了吧?”黄于升皱了皱眉头:“分明是大房同二房打压我三房,我们不过是做一些必要的应对罢了……这事情说起来,还不是争夺家产么。”他说着,也不等黄德福发怒,紧接着说道:“爷爷先前也说过了,按照县试的结果来。我们三房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你们为什么那么急着下手呢?”他说着摊了摊手:“侄儿今日的话,或许得罪了几位长辈……但是有些话,还是不吐不快。” “我爹身体不好,诸位长辈也都是知道的,这几天却是被气得不轻。今日我便代表三房,在这里和大家谈一下。” “我大哥黄于翔……”他说着目光朝四下看了看:“四弟黄于瑞……据说都是能够取中的,至于我……大概要落榜。”他说着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但是我偏偏不信这个邪了……说我意气用事也好,说我年少轻狂也罢,今日我三房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 他说着,将一叠码得争气的纸页扔在桌上:“三房经营多年的产业都在这里。若是这一次县试侄儿我落榜了,这些就给你们大房二房去分……”他说着拿起其中一张地契:“三房经营多年,这些东西已经不少了……你们能吃下去多少便算多少。”他说道这里摇了摇头,才将后面的半句话说出来:“但是如果我取中了?” 第399章图谋(三) “但是我若是取中了呢?” 黄于升淡定的话语落下来之后,整个厅堂稍稍安静了片刻,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心中却并非是在思考他所谓“取中”的可能性,更多的其实是被这句看起来有些荒谬的话弄得有些无语了。 “取中”这种事情,即便只是县试,但在众人眼中都觉得同黄于升关系不大。虽说在先前的时候他有过一阵才名,但是那最后也被证实是依靠了许宣的缘故。 不过,大富之家的后辈之中,总归都会有些不堪造就的人,这个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只是如同黄于升这般,在这样的场合没有自知之明,就是显得跋扈了些。这个性质是不一样的,如果说的严重一点,这个时候他公然顶撞长辈,那么家法伺候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眼下因为三房如今实际的掌权者黄德元保持着沉默,那么黄于升便带代表着黄家三房的声音,所以对于他有些轻慢的举动,众人暂时也只好容忍一些。 这一次在老太公决定按照科考的成绩进行分家之后,黄家大房、二房大概是笃定了胜算,已经提前在做着瓜分的准备了。这些天连续的决策从黄家发出去往到各地,每一条也都是冲着这个方向过去的。 如同任何时候的权力交接一般,黄家如今的权力过度似乎也开始掀起了一场很大的风雨。这些天家里很多人的态度渐渐鲜明起来,但是基本上不会有人站在三房这边。众人对三房的态度让人有些齿冷,但是其实也是多年积累之后,矛盾爆发出来必然会出现的局面。都是在商场上滚打过的人,尔虞我诈也不算陌生了,不过如今是在自己家里发生罢了。说是兄弟反目成仇暂时还算不上,但气氛确实很不好。 如果黄家几房之间参差不齐,有某一房一家独大,那么情况就会很简单。或者如果哪一房心思稍稍浅一些,没有去争夺的想法,那么情况也会简单。但偏偏眼下几房发展得都很不错,形成难分高下的态势。因此,作为黄家的一员,众人就只能站好队,不断将局面朝前推。 只是黄家积累到眼下这一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大树底下好乘凉,如今黄家的平台提供了很多发展的可能。如果三房分裂,或是独立出去之后,力量分散了,曾经很多年的努力也就会付诸东流。因此再怎么闹,这个家不到那最后一步,轻易也不能散掉。 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那一步,如今各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趁着县试结果还不曾出来,大家坐下来,进行一些沟通。 当然说是沟通,这个过程中,肯定也是利益的最后博弈。三房大概要放弃掉一些东西才可以……毕竟,眼下的局面,大房才是最后的赢家。至于二房,大概能保持不输掉。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想必三房也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 但是随后却发现,三房的反应虽然很激烈的,但是所不同的是,原本以为会有的利益交换,眼下被黄于升喊得如同儿戏一般。 那些店契、地产、房契之类的,厚厚的一叠,看了确实有些眼红。但是这些东西,如果没有一个正式的交接程度,也没有半点意义。 拿这个来做赌博,这家伙的脑子是秀逗了么? 在众人眼中,黄于升眼下的一些做派,就是黄家三房不识时务的表现。目光纷纷朝一旁老神在在地黄德元瞥过去。心中有些疑惑,原本在人们眼中做事稳重的黄德元,眼下怎么会放任自己的儿子这般胡闹? 黄于升的一番话说出来之后,很多人心中不屑,二叔黄德寿更是将目光瞥向一边,懒得搭理他。 “取中?” 二房的黄于瑞在人群里淡淡地说道:“居然会有这种事?真是……啧。” 他的语气不阴不阳的,若是平时,依照黄于升的脾气,大概又要发作一通了。不过这个时候因为是在长辈面前需要保持必要的克制,更重要的是因为心中对一些事情有了底气,到了最后也只是眯了眯眼,看着对方。 他这样的举动,在黄于瑞眼中,觉得有些故作姿态,不由得又出言讽刺了几句。 黄于升也一直是那般懒洋洋的样子,这时候其实下意识的有些受了许宣的影响。也不动怒,只是将所有人的神态收入眼底,随后轻轻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道:“总是要赌一下的吧,二叔、大伯……我三房的诚意都在这里了。侄儿我是个不肖子,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三房……当然,也对不起整个黄家。不过,这大概很难改变。我平日里做事情吊儿郎当,背后你们骂我,侄儿也觉得是应该。” “但是……此刻却是因为三房所面临的局面,侄儿觉得应该说一些话,而且都是发自内心的。”他说着稍稍顿了顿,也不等在座的人说话,便继续道:“不是要你们手下留情的之类的,到得这一步,大伯、二叔你们算是不错的,总归也只是谋财,还没有到害命的地步……呵。” 他这句话说出来,二叔黄德寿颜色猛的一黑,随后伸手一拍桌子:“混账东西,休得胡言乱语。” 一些偏房的亲戚也开始七嘴八舌地指责。 “于升这话不对了,怎么能够这样抹黑长辈?” “一点体统都不讲么?” “年轻气盛,年轻气盛啊……” “三哥,你也不管一下,这种话是能轻易说的么?” 黄德元闻言,也只是皱皱眉头,对着黄于升淡淡地说道:“念卿,你注意场合。” 黄于升咧咧嘴,众人的话就被他当做拂面轻风:“换做我们三房在大伯、二叔你们所处的位置,大概也是这般做法……毕竟是斗了这么多年了,难得有了机会分出个高下,当然是要抓住机会。至于情分之类的,这个不值钱。” “既然眼下你们要斗,脸都已经撕破了,这些天也打了不少的架……”他说着望了不远脸上有些伤的大房、二房的一些后辈,都是先前的打斗中留下的,这个时候听到他的话,脸上都是阴沉沉的。黄于升收回目光,随后摇了摇头:“所以这个分家,就当成生意来做,我们谈一谈,赌一赌,怎么样都可以……” “若是你们不敢接招,呵,侄儿作为晚辈,自然也没有什么话说了……不过,黄家也不能一直闹下去。眼下和解大概很难,所以我觉得,这算是一种解决方式。” 他说着站起来,冲四周的众人拱了拱手,同坐在一旁的父亲黄德元对视一眼,随后才说道:“我三房的经年积累,拿出来了……之所以这样,也是因为对于这一次县试,我有几分把握。所以……大伯?” 一直沉默着的黄德福闻言抬头看了黄于升一眼,嘴角一抹古怪的笑意。原本对于黄于升所说的话,还有些抓不住。这样一个平素在他的印象里比较糟糕的侄儿,如今这样的场合里侃侃而谈,确实有些意外。 他心中疑惑,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黄德元。先前父子二人对视的细节被他看在眼中,随后便觉得,这些话大概都是黄德元事先所教。 对于自己这个三弟,黄德福一直以来都些忌惮。原本黄家三房,大房和二房的人丁比较兴旺。黄德福自己一共有五子,而二弟黄德寿也有四子。只有黄德元一妻二妾,两子一女,而幼子今年也才只有六岁,算得上人丁比较单薄。 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这些年黄家在资源倾斜和分配上三房是不占优势的。但是即便如此,这个三弟本事了得,是个干实事的人,这些年在老太公默许的竞争范围之内,并没有落下多少。尤其是先前争对鲍家的举动之中他抓住了先机,将三房整体的实力朝前推了推。到了他们这一步,经年积累之后,想要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话,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来自鲍家的资源,三房眼下还在消化中,等到时间过去消化完了,那么就真的很难遏制住了。 父亲,看来还是偏心自己多一点。 黄德福心中感慨了一句,原本还在当心局面要怎么变化,但是自老太公提出要按科举成绩来,他心中的担忧就尽数消去。这时候目光朝不远处的黄于翔看了看,见自己的儿子如今只是一脸从容淡定,对比黄于升的轻浮,颇有几分沉稳的气度,于是心中很是满意。 这场斗争中大房是肯定能赢的,至于二房,不过是跟着顺手捞些好处罢了……黄德福意味深长地看着黄德元一眼,心中这般想到。三弟啊三弟,你最大的失败就是有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 这个是放他出来搅局,其实已经于事无补了……看来在紧要的关头,你终究还是是乱了阵脚。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望着黄于升笑了笑:“贤侄言重了,什么赌与不赌的。莫非我黄家便是你口中这般庸俗么?”他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只茶盏,将茶叶吹口,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皱了皱眉:“三弟,贤侄这方话,你可是知晓的?” 黄德元闻言,才抬起头,淡淡地点点:“知道。” “哦,允许他这般胡闹?” 黄德元笑了笑:“大哥,其实若是可以,小弟也想如同这小子一样闹上一闹……只是如今已经没有这份精力了。今日的事情,那个……小弟有些乏了,剩下的,你们同念卿谈。”他说着站起手,将衣衫的一些褶子捋平,随后冲众人拱拱手:“呵呵,抱歉……” 说完之后,便径直走了出去。 眼下是黄家三房的一个会晤,算得是摊牌的场面,但是从始至终,黄德元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这个时候更是干脆的拍拍屁股走人了。 同念卿谈? 黄德福张嘴想要呵斥住他,但是随后心念电闪,狠狠地将嘴闭起来。 黄德元虽然不曾表态,但是他眼下的离开,其实也就是态度的一种。原本黄于升拿出那些东西,黄德福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三房能够做主的还是黄德元本人,他既然不曾发话,那么黄于升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但这个时候居然就这般离开了,那么…… 他将目光落在桌面上的那叠账簿和地契之上,目光微微有些闪动。 如果真的能将这些东西拿过来,那么黄家大房的实力将会凭空翻一倍,省去很多年费心经营的功夫。而且,这些资源如果能够整合在自己手里,统一调配使用,那么肯定也比双方各自为战强得多。 很久以来都有着这样的想法,但也仅仅是想法而已。这时候当确定了三房的态度之后,黄德福的心中就开始有些发热了。虽然那些资产即便赢过来,三房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到未必能到手,不过问题也不算太大,人脉这种东西,都需要一定的资源作支撑。有了这些资源,其他的就不用愁了。 “大伯,莫非是不敢了?” 这个时候,黄于升又在一旁好巧不巧地刺激了一句。黄德福回过神,目光冷冷地瞪过去。 “竖子,你便如这般同长辈说话的么?” 毕竟是掌握了黄家大房多年的人物,这个时候怒气勃发出来之后,那气势压得黄于升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其余几房的后辈见到他的样子,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但这个时候黄于升也并没有退缩。 “大伯,侄儿此番定能考上。” 黄德福挑了挑眉头,声音淡淡地说道:“是么?那是好事……”这般语气,自然还是不信的。 他说完之后,目光望这桌上的东西一眼:“贤侄,一些欺人的举动,原本我不欲去做。只是,你父子二人未免太不将众人放在眼中。”他说着声音稍稍停了停,待到这句话被黄家其余的众人听清楚,脸上露出赞同的表情之后,他才说道:“我作为长辈,给你们一些教训,也是应该。既然你要赌……呵,赌?这说法简直滑稽可笑……不过,我也不占你便宜,这次事情之后,该是你们黄家的,不会短了你们。只是让你们长个教训。” 黄德福的话说的冠冕堂皇,找不出什么毛病。但是黄于升却是知道自己这个伯父,做起生意来那是心狠手黑,吃进去的东西,断然是没有吐出来的道理的。 “那么……”黄于升偏了偏脑袋,目光朝一旁的黄德寿看过去:“二叔呢?” 黄德寿闻言冷笑一声,先前黄德元离开,竟是看也不看他,让他心中十分火大。这个时候,便一股脑儿撒在黄于升身上。 “既然你三房自找苦吃,那也不能怪为叔了……”黄德寿说着,眯了眯眼睛:“不过我并非你大伯,有些东西……呵呵,是断然不会有退回去的道理的。你可是做好准备了?” 黄于升沉默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后笑道:“自然!” …… 半个时辰之后,黄于升走出厅堂,这个时候一路上没人同他答话,但他也浑然不在意。穿过院落,偶尔在庭院的树下看看,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细碎地照在他的脸上。这个时候,悬着地心才真正放了下来。先前在会议的时候,虽然表面上满不在乎的样子,但若是说不经张,那也不可能。 不过好在一切顺利。 他抬起头望着树叶间隙露出来的天空的剪影,一块块的蔚蓝色,随后微微眯起眼睛。 先前会议之中,有些类似胡闹大场面,不想居然真的成了?他这般想着,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神色。 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过也好,你们的吃相既然这么难看,到时候便让你们吐得干干净净。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哥,我听闻先前的事情了,你莫不是疯了?还有爹爹怎么也不管管你?” 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随后偏过头去,注意到不远处的少女。 “嗨,妹……”声音才说出来就被粗暴地打断了。 “黄于升,你这混蛋……” 那边黄于樱脸上带着一抹气氛的神色,张口就要骂出来。 黄于升冲她伸手压了压,随后小声的说道:“别发火,别发火……这事是汉文安排的。” 少女闻言,愤怒的表情在脸上稍稍僵了僵,半晌之后,回过神来:“许宣……怎么也这么混蛋?” …… 黄家议事的结果很快通过各种渠道传开了,也便是在这个时候,几匹马自黄家飞驰出去,很快出了岩镇,趁着午后的阳光上了驿道。几条停泊在岸边的商船,解开了绑缚在码头上的绳索,朝远处驶去。 黄于升回到自己的院落,父亲黄德元正负手在院中等他。见到黄于升过来,他笑了笑,二人边走边说话。 “念卿啊,这一次的事情,呵,如果成的话,以后你的担子就重了。” “如果不是父亲,大概也没有眼下的把握。先前汉文所担心的,就是我三房压不住场面,大房、二房赖账……最后崩盘。不过幸好父亲有后手。” “大房、二房会赖账那是肯定的……因此,我已经先派人去将他们的产业接收过来。几年前为了解决一次危机,你爷爷给签了一次家主令。但是后来临时的危机很快解决了,就没有用上。我保留了就是为了应付一些突发情况,眼下倒是正好……有了家主令,那么至少能够将他们的产业在手里控制一段时间。有这么一段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黄德元说着,目光转过来紧紧地盯着黄于升:“只是,这一切,都要落在你县试的结果之上。” 黄于升闻言,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来。 “没问题。” 第400章图谋(四) 三月底的这天,是县试放榜的日子,只是天气不怎么好,刮了些风,看起来有下雨的迹象。不过这本也没有什么,县衙要张榜了,很多人过去看了热闹。 自从昨天在议事厅传出来黄家三房赌斗的消息之后,在黄家以及很多关注着这些事情的人那里引起了轩然大波。事情很快报到黄老太公那里,三房的这种举动大概也在他的预料之外,皱着眉头说了句:“胡闹。” 这件事情随后传出来,大房、二房听到后自然又是一阵暗喜。都觉得三房眼下的举动算是自掘坟墓了。原本即便分家的结果不好,但是黄德元毕竟是黄老太公的三子,黄于升也是他的孙子。父子之情、祖孙之情总是要顾及一些的。但眼下这么一闹,最后的退路似乎都已经被堵死了。 或许在黄老太公这等人眼中,感觉三房的举动撒气了而已。但是在有心人这里,自然是觉得代表着黄家三房彻底失败的信号。 一夜无话,相较于其他几房复杂或者兴奋的心情,黄于升一晚上睡的却很安稳。只是早晨的时候起来,心情才有些不太平静。 今日县试出结果,昨日的赌局就到了变现的时候了。虽然有着考上的把握,但是最终能够到哪一步,其实也不好说。大房的黄于翔也是很有实力的,如果名次稍低,即便最后也算赢了赌局,那么也会让大房有回旋的余地。不过在他这里而言,这毕竟是这些年来,唯一一次做了一件大事,自然是很重视的。 如果成了……大概就没有人再敢小看他。 说起来有些好笑,原本不过是一次县试,但眼下被多方折腾之后,就开始影响着他今后的轨迹,甚至整个黄家大半的人都被牵扯进去。想着背后做着推手的人,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 其实说起来,对于这样的事情未必有多少高兴的。无论如何,家族和谐,亲友相处融洽,总是一件不错的事情。眼下因为这些利益上的东西,闹得这般难看,觉得心中不是滋味。老太公英明一世,做生意是已经被证明很厉害的了,在人情事故之上或许也老练,但至少这个大家族并没有管好。 早晨的时候,许宣过来拜访,他就把这话同许宣抱怨了,但是得到看法却让他有些意外。 许宣一面做着一些看起来古怪的运动,一面听着他的抱怨。 “其实也未必就是不好。一个家族,同心戮力,所有的力气往一块使,自然能够做出很多成绩来。但是这在很多时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若是真的想要达到,呵,只要有利益,大概就不会容易。” “一方面要做生意,一方面又要顾及到这些,难度就更大了……黄家眼下有三房,老太公也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开枝散叶,一个庞大的家族……原本的一大块人情,就被分散成很多的小块。这样之后打理起来的难度就更高了一个层次。因此,还不如用别的利益上的一些东西做保障,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上去……” “至于是不是真心实意的同心协力,这个倒是放在其次了。只要能够保证将力气使到一块,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你黄家这些年形势很好,估计同黄老太公这般举措不无关系……” 黄于升懵懵懂懂地听着,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但是另一方面又总觉,这样的说法太过没有人情味了,当下也就说了出来。 “如此说来,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许宣闻言则是摇了摇头:“若是真的没有人情味,也不至于出现眼下的局面。你爷爷擅长经商,但是经商和治家是两回事。过去这些年家里有什么事情,有他一人压着,也就够了。但如今他年事已高,总有压不住的一天。与其到时候家里出现乱状,不如眼下趁着他的威信还在,让问题集中爆发一下。” “眼下他的举动不过是引蛇出洞罢了,这些天家里的情况,我想大概瞒不过他的眼睛。”许宣说着声音停了停,随后才笑了笑,有些感慨地说道:“如果是小家,三五口人,或者多一些的十几口,人情味就会浓一点,和谐美满也会容易许多。但眼下不一样,几十甚至是上百口人的家族,感情的亲疏冷淡,要拿捏起来都不太容易。又要用利益进行捆绑,难免就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黄于升闻言,稍稍沉默了一番,随后说道:“如此说来,就没有办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么?” 许宣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随后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方法其实是有的。眼下的管理方式,不管如何先进都是以人治为主。即便用了利益来捆绑,也依旧跳不出这个圈子。要改变这样的局面,就需要一个明确的制度来规范。” 他说着伸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圈,笑了笑:“有了这样一个将所有人都囊括进去的制度,让所有人都有事情做,都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制度成型之后运作起来,甚至连决策者自己都无法违抗这种制度。那么所有的一切都真正有了规矩,也就办了。” 许宣说着,眼神微微眯了眯,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回忆色彩。说起来,后世的很多先进的管理方式,在眼下这个时代其实也能够找到雏形,但是就是因为没有来自制度的规范,身处利益之中的人们随心所欲的程度大了些,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管理方法最后所能达到的效果并没有原本那样理想。小而言之,黄家是这样,大而言之……整个国家也未必不是如此。 这个时候时间还有,晨曦之中,书生一面做着一些运动,又多说了几句。 “先前帮许家做一些事情之后,我注意到这方面的问题,因此……” 黄于升在一旁听着,慢慢坐直了身子,将一些东西在心头记下来了。 “一二、一二、一二……呼呼呼。” 说了一阵,书生将双收撑在地面上,用力将自己反复推起来,又落下去。院落里间或响起一些古怪的口令声,以及剧烈地喘息。 “俯卧撑啊……” 黄于升抬头看了一眼东方天空之中渐渐明亮的红日,心头轻轻出了一口气。听着许宣说的那些东西,觉得好像很对……如果能用在黄家身上,那就真的是他太好了。这般想着,心中开始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极为期待起来。 …… 辰时,县衙前面开始张榜的时候,黄于升整了整衣衫,一脸慎重地表情问身后的许宣:“我这样子,可以么……” 彼时许宣正拿了一直梨子吃得吐沫横飞,闻言有些无奈地耸耸肩:“你已经问了第六遍了……” “汉文,你且在这里稍等我片刻。”黄于升闻言,勉强点了点头,朝院外的地方走了几步,随后回过头来:“真的可以么?” 一只被咬了一半的梨自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狠狠地朝他砸过去,随后抱头鼠窜。冲出院落的时候,心中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消去了。站了站,脚步坚定地朝着议事厅的方向过去了。 …… 原本昨日三房开赌的事情早就已经传开了,今日早早的就有很多人聚集过来等着看好戏。家族权力分化交割,今日算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了。原本的赌斗,其实也未必真的有决定性意义,但是因为关注的人多了,也显得很有些隆重。 一些吃过早饭就聚集过来的人们在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哎,总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啊,老太公居然没有出面表个态?” “不是发了火,说是‘胡闹’么?” “这胡闹说的是哪个?大房、二房,还是……” “自然是三房了,这个还能有什么疑问。拿家业当做儿戏,真是……啧啧。” “不过你们说,三房若是输了,会不会赖账啊?”有人这般问了一句。 那边有人正同其他人说着话,听到这句话之后,偏过头来:“这事情见证的人很多,若是三房到时候真的赖账,那么就真的是威信扫地,到时候,家里家外莫非还能被人瞧得起么?只怕是自己都没有脸了……” “此言倒是有道理的。” 正说着,有人注意到黄于升走进来,于是拿来手肘子朝身边说话的人顶了顶。 议论纷纷人群稍稍安静了片刻,目光落在黄于升脸上,带着几分同情,好奇,或是鄙视、不屑、愤怒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绪。 这样的局面,让黄于升的步子稍稍止了止,但随后依旧是保持着原本的从容,甚至还冲一些人抱抱拳。 “各位早。” 随后大房、二房的人也都到了,一大家子齐齐的聚集在议事厅之中。二叔黄德寿走过黄于升身边,鼻子中冷冷地“哼”了一声,黄于升正准备拱手打招呼的手僵在空中。很多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半晌之后,微笑着摇了摇头,倒也不觉得尴尬。 有一个偏房的堂兄突然从外面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老太公来了,老太公来了……” 声音传出来之后,整个厅堂的气氛稍稍一窒,随后“轰”得一声炸开了。自黄家三房之间闹起来之后,老人家一直是作壁上观的态度,丝毫没有出来说话或者是制止的意思。甚至昨日三房的赌斗之后,也只得了老太公一句“胡闹”的评价,很多人以为今日老人家大抵还是不会介入进来,不想这个时候却听到这样的消息。 轰乱了一阵,待老人家被扶着进来之后,就彻底安静下来了。黄老太公执掌黄家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威严,有他的很多场合,场面都是比较严肃的。 黄德福、黄德寿连忙起身去扶,被老人摆摆手推开,随后就站在一边。一些晚辈口中喊着“祖父”“太公”之类的,声音恭敬认真。 老人家淡淡地点点头,对着众人说了句:“你们坐。”随后目光朝黄于升看了看:“德元今日怎得不见人影?” 黄于升闻言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有些事情,大概随后就能到。”虽然语气恭敬,但是因为先前同许宣的一番谈话,这个时候,敬畏的心思确实去掉了很多。 老人皱了皱眉头,随后又看了他一眼,才点点头:“你也坐吧。” 原本众人是抱着观光或是看戏的心态前来的,如果不是场合不允许,甚至准备瓜子、花生的心思都会有。三房必败,今日必定是大打出手的局面。尤其是在一些原本就没有权力插手到嫡系三房事物之中的偏房的一些人那里,这样的想法在心中冒起来,脸上都是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人家却突然到来,生生的压制住局面,令得整个气氛有些压抑。他在上首的地方坐下来,目光朝众人扫了扫,随后叹了口气:“我黄愈这辈子,倒是教得好儿子啊。” 他这话一出口,黄德福等人心中一惊,知道老人家对于他们的闹腾终究是有些意见的。 老人家也只是说了个开头,并没有借题发挥的意思,随后有些疲惫的抬抬手:“事情便是这么个情况……眼下就等着结果出来吧,老夫同你们一起等。当然,趁着这些时间你们呢,有什么想法,都是可以说的。先前就同你们说过,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你们就知道闹、闹、闹……” 他说着叹了口气,随后接过身边人递过来的一盏茶水,稍稍喝了一口。 二房的黄德寿站出来,声音微微一沉:“今日的事情,原本就三弟挑起来的。父亲原本说着等县试结果出来之后,再来定夺这些事情。我们也是可以等的,但是三房……啧。”他说着摇了摇头,随后说道:“作为始作俑者,但他今日却不现身……”黄德寿说着,目光撇了撇一旁黄于升:“怕是知道最后是不可为,无脸见人了吧。” 听着他的话,黄于升脸上一脸淡定的表情。黄愈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意外。这种从容和笃定,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这个时候算是兄弟不和,老人家心情当然不会好,不过脸上也没表露出来。这都是经年积累下来的情绪,暂时来说,也没有办法来改变。 倒是黄德福,相对务实一些。既然答应了赌斗,这时候已经准备着将三房的一些东西拿过来。先前他还担心着老太公出面喝止,但眼下见老人家没有表态的一意思,想了想,将一直木盒递在桌上,沉声说道:“两淮的盐产,苏州、杭州、扬州、南京这些地方的铺子,还有田产、房契……这些都是大房的东西,几日放在这里,请父亲做个公证。” 他说着将手中的盒子朝前推了推,黄愈只是垂着眼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德寿看了黄于升一眼,心中有些憋闷。这个昨日还口若悬河,有些讨人嫌的侄子,今日倒是这般乖巧,样子确实做得很足,无非是想在老太公面前卖个乖。而黄德元今日居然不曾到场,只是让了儿子过来,让自己显得低了一等似的。 撇了撇嘴,随后也就将二房的东西拿了出来。黄于升笑了笑,随后也将三房的资产证明放在桌上。 三只木盒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庞大的黄家,这么多年的积累,眼下都凝聚在眼前这三只木盒之中。 即便黄愈,这个时候也都抬了抬眼睛。目光在三只盒子上扫过去,颇有些感慨。 沉默了片刻,黄愈轻轻咳嗽了一声:“于翔、于瑞、于芳……你们上前来。”老人口中点了几人的名字,随后看了黄于升一眼:“还有于升。” 大约七八个年轻人闻言出了人群。黄愈上下打量着几人,随后说道:“看到你们,老夫就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那时候黄家可没这么多人。你们很好,很年轻……有着很多的可能性。”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不过爷爷希望你们记得,你们终究是黄家的人,既是兄弟,还是要和睦相处。” 黄德福和黄德寿闻言,身形一震,这话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潜在的意思,便是指摘他们兄弟几个不和睦。 黄于翔点了点头,黄于瑞闻言看了身边的黄于升一眼,口中说道:“不是孙儿不知兄弟和睦的可贵,只是……”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老人伸手压了压:“好了,今日不是想听你们争辩的。这些天莫非还不曾吵够么?” 黄于瑞闻言,低了低头,没有说再说话。 “今日已经派了人过去县衙,消息很就会传过来了,今日就再等一等吧。” 黄于升想了想,随后说道:“爷爷,趁着还有时间,孙儿有些话要说……”他说着上前一步,待到黄愈点头之后,他看了不远处的黄德寿,偏了偏头:“今日不论结局如何,孙儿都觉得,大伯和二叔大概都不适合执掌黄家。” 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厅堂的气氛猛的一沉。黄德福还好,黄德寿已经勃然变了脸色。 “竖子,放肆!” 第401章意料之外(一) 黄家今日到场的人有很多,因为黄于升这句话,其中绝大部分都不由变了脸色。在黄德寿忍不住喝骂出来的同时,黄德福的脸色也不由一沉。上首的地方黄家老太公黄愈,微微皱了皱眉头。以前是掌管一个大家族的老人,这个时候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让人感受到几分威严。气氛由是狠狠地窒了窒。 黄家三房,以及牵扯进去的偏房诸人,之所以争斗、之所以翻脸的理由,无非是想着要占一个名分。眼下闹到这一步,所有的事情即将迎来最后的结果。县衙那边大概已经张了榜,随后便会有消息传过来了,是好是坏,也就是在半个时辰之内便能见出分晓的。议事厅中原本的气氛虽然不活跃,但是当事的一些人,心中其实都有些轻松。 大房、二房这些天除了在生意对三房进行打压之外,另外的便是在家中大肆拉拢。所为的便是得到最大的支持。 先前很多人望着桌上的几只木盒,都觉得那应该已经算作是大房和二房的囊中之物了。虽说眼前这些属于三房的资产,未必能够真的落在他们每个人手里。但无论如何,却是可以大大的提升大房、二房的整体实力。这样之后,水涨船高,他们做起事情来也就方便了许多。况且三房那边有一些生意原本来自鲍家的产业,属于他们插手不进去的区域,这个时候一并拿过来……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但是不曾想到,三房这个看起来不成气候的后辈,在大庭广众之下就那般指责了出来。 这话……倒是有些过了啊。 众人相互对视了几眼,心中纷纷想到。 黄德寿显得极为生气,嘴角的胡须不断地颤抖着,双目瞪得很圆。 面对长辈的怒气,黄于升多少有些不适应,因此就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心中却难免微微地哂笑起来。 “你着竖子,这话是你有资格说的么?”黄德寿伸手点了点黄于升,根本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声音火爆地响起来,震耳欲聋的。 “你爹平素不管教你,却让你此时此刻在这里丢人现眼?执掌黄家,哼,谁有没有资格,且不去论。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简直是岂有此理……黄德元教子无方,今日不过来,是不是也是怕见到你这放肆的模样,怕丢了他那张脸?” 黄德寿原本就是火爆易怒的性子,这个是撕破脸,直接骂出这种话。黄于升闻言,倒也没有多少害怕或忐忑,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随后“哈”地笑了一声。 “二叔注意身体,侄儿听说怒气是会伤肝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那边黄德寿的神情猛地一窒。随后黄于升不待他再次开口,就摇了摇头紧接着说道:“爷爷方才已经说过,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他说着,目光望向黄德寿,脸上稍稍露出嘲讽的神色:“二叔眼下这般怒火,是不是觉得侄儿已经不是黄家的人了?又或者说……黄家眼下已经是你二房的,你可以不将爷爷放在眼里了?” 这简直是诛心之言,黄德寿原本就要骂出来的话被狠狠地堵了回去,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慌忙之中看了一眼旁边的黄愈,见他皱着眉头,心中猛得一沉。方才只是图一时畅快,喝骂出来,倒是没有想到被黄于升抓了把柄。 黄德福在一旁,脸上也有些不好看。原本他不是没有呵斥几句的心思,但是黄于升这番话出来之后,他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不然也就有了忽视黄老太公的嫌疑。另外的,心中也稍稍有些疑惑,自己的这个侄子……居然能够说出这一番话? 觉得有些惊讶。 他自然不会知道,今日的场面,先前黄于升在同许宣聊天的时候,也已经有过意料。这些话,也都是许宣随意点播过的。当然,许宣也只是笼统地教了几个针对性稍微强一点的说法。具体到眼下的环境里,黄于升很好地演绎出来,也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见到自己的话起了效果,黄于升心中“呼”地出了口气,最后一点紧张也消去了,神态变得越发自然:“侄儿先前那句话或许不对,但是二叔……眼下场合有爷爷在,自然还是由他来做主。我说得过分,说得不在理,要打要骂都不要紧。但是你是不是应该容侄儿将话说完了。如此发飙,倒让侄儿觉得是不是先前的话说到你的痛处,你觉得……心中不喜了?” 黄愈望了黄于升一眼,心中有些意外。这个孙子他是知道的,没有什么大本事,麻烦惹了一箩筐。先前头鲍家的矛盾闹得那么大,好在给家里带来了一些利益,也就不曾惩处。这一段时间以来倒是安分了一些,但也不能因此就判断他有多大的长进。不过今日的几句话,可圈可点,而且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有多少怯场。仅凭这一点,觉得平素倒是忽略了一些东西。 “于升呐,你二叔毕竟是长辈,有这般同长辈说话的么?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老人家皱了皱眉头,出言呵斥了一句,随后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黄德寿。 黄于升闻言躬躬身,恭敬地道了声:“爷爷教训的是。” “你有什么话,就说完吧,老夫同众人一起听听。” 黄于升闻言吸了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来:“孙儿觉得,大房、二房做的事情太过了。完全不留余地做法,这本不是持家者应该有的态度。”神态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毕竟我黄家三房有着血浓于水的感情。这还不曾到了正式分家的时候,就开始下死手。生意上的事情孙儿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最近我三房的一些生意被大房、二房联手压制的很厉害。” 他说着看了黄愈一眼,稍稍垂了垂眼睑:“眼下爷爷还在,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若是、若是有一天……”话说道这里止住了,随后声音变得有些沉重:“那时候我三房大概就会被扫地出门了吧……” “呵,若是执掌黄家,这点容人的气量都没有,又如何能成大事?诸位可记得李家?” 李家?众人闻言,露出几分疑惑的神情。岩镇姓李的大族倒是有不少,但是若是特指的话,大概便只有一个…… “盐商李家。”黄于升将众人的神色收在眼底,这般提醒似的说了一句:“早年李家同我黄家斗得很凶,后来爷爷执掌黄家之后,通过拉拢分化,疏通关节,一系列的雷霆手段之后……才将其彻底击败。”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叹服的神色:“李家也是很厉害的了,要做成这些绝非三言两语说的那般简单。需要大魄力,大能耐。” “在此之后,我黄家作为胜利的一方,对李家却并没有赶尽杀绝,相反却是给与了必要的宽恕,对一些事情既往不究。看看眼下,李家因此感恩黄家,成了我黄家的坚实盟友。”黄于升说着,拱了拱手:“孙儿不才,但也知道,如同爷爷这般举措,才是大家风范,是一个持家者该有的心态。对待敌人是这般,那么对待家里人,又何尝不应该如此呢?” 黄愈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后脸上露出几分缅怀的色彩。人老了,原本就喜欢回忆一些曾经的往事。很多年前,黄家的对手有很多,有些已经在岁月里慢慢****下去了,有些存留了下来。一切原本的敌人变成了朋友,一些原先朋友慢慢地疏离。 黄家从几代之前同李家就开始斗争,算得上的宿敌。双方的仇怨是在黄愈手上化解掉的,随后联手进退,开创出了大好的局面。这一直被他引为平生最自豪的几件事情之一。 黄于升既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同时也不轻不重拍了一记马屁,以黄愈的阅历,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些,但依旧觉得心中有些受用。随后看着他的目光,也不像先前那般严厉。 注意到这一幕的黄家人,脸上微微有些变了。 倒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到黄于升居然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这个……还是先前那个人么?看神态,举止之间有着一种莫名的风范,说的话也是实在的道理,一丝一毫都没有曾经那个浪荡子的痕迹了。 对于众人微妙的心理变化,黄于升自然能够感受得到。随后压住有些得意的心情,接着说道:“但眼下的大房……”他的目光略过黄德福,随后落在黄德寿身上:“二房……呵呵,都做得不好。” “这种胸襟气度,影响了格局。这些年黄家在爷爷的带领下,事先确定了大的方向,我们在其中只是按照这个方向去做事情。都是规定好的东西,所以不会出太多的岔子。但若是爷爷卸下担子,由下面的人来接手的话,怕是要出大问题的。做生意就比如登山,到了一定的层次之后,就越发需要谨慎,说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也不为过。若是意气用事,摔倒了,那么整个家甚至会面临着倾覆地危险。” 黄愈坐在上首的地方,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收起来,脸上出现了几分凝重。黄于升口中的道理,他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这个时候被一个后辈这样点出来,还是觉得很有些意外。 黄于升这个时候也只是点到为止,随后就笑了笑:“这只是原因其一。至于其他的……”说着摇了摇头:“我本就是一个不长进的后辈,犯错是常有事情。不懂察言观色,偶尔说错话了……作为长辈,应该提携教导,而非一味的呵斥、责骂。对家人是这样的态度,难道在生意场上便会好么?”他说着看着黄德寿,眯了眯眼睛,那边黄德寿被他盯得有些发毛了,脸上越来越难看之后,他才慢慢的将后面的话说出来:“二叔这性子,怕是在生意场也是改不了的。这些年没有出太大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底下有一些能干的人手,另外便是我黄家势大,有人镇着场面……”他说着目光转向黄愈,又是一记马屁轻飘飘地拍了过去:“有爷爷在,大家都卖黄家一个面子。只要能把生意做成,这些也都无关紧要。至于二叔你,大家客气的也就‘哈哈’一笑,说声真性情罢了。” “但若是有一天,爷爷不在了,你又得罪了人……那说不准就将黄家往火坑里推。这些天,侄儿四处打听了一番,即便是眼下,对二叔你这性子无法容忍也是大有人在。你想不想知道背后都是怎么骂你的?” 这个时候,厅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仿佛无形中有一只大手,将气氛攥紧,众人只是听着他说,怔怔的想着那些或有或无的东西,表情古怪。 而黄德寿被他连番点名,这个时候众人都在场合,老脸早就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偏生黄于升说出的道理让他无法反驳,于是颤抖着嘴唇,气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叔,事实而已,你也不用气。若侄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你也可以批评指正的。我改就是了。”他说着拱了拱手,朝后退了一步。 这个时候,人群中几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黄于升稍稍偏了偏头,那边黄于瑞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怨恨,显然对于他在大庭广众之类扇自己父亲的耳光很是愤怒。甚至黄于翔也是眼神复杂。 这种感觉……啧。 黄于升脸上表情从容淡然,但心中却有些纠结……这些话,要是真是自己的说的,就太好了。 不过眼下的情况,呵,其实也差不多了。 黄愈像是才认识自己这个孙子一般,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几眼,随后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这时候,黄德寿终究是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 “大放厥词……”黄德寿看了一旁沉默不语的黄愈一眼,随后说道:“你若认为这几句诳语便能够影响到父亲的决断,那你就错了。父亲何等人物,这么多年,我大房、二房勤耿做事,难道他见不到么。若是真的有问题,还至于要你来说?今日无论你如何狗急跳墙,三房的结局都是注定的。三房出不了人才,一切都是空谈。” 他说道这里,眼神露出几分狠戾:“原本对于赌局,我还觉得有些不妥。但眼下,嘿嘿……今日的本钱我要加上一倍。”说到这里,伸手点了点桌上属于二房的木盒:“而且,你县试若能取中,我黄字倒着写。” 声音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黄于升闻言,沉默了片刻,就在众人以为他被黄德寿的话骇住的时候,却见他伸出指头挠了挠耳朵,对着左右说了一句:“倒着写黄字……嗯,你们谁带笔墨了么?” 似乎有一阵冷风吹过来,黄德寿脸上带着几分愕然,随后暴跳如雷地指着他,手指不断地颤抖着:“你、你、你……” 黄于升笑了笑:“两倍本钱的话,我三房不惧。” 这个时候,沉默多时的黄德福轻轻咳嗽了一声,简单地说道:“如此,大房也跟了。” 上首的地方,黄愈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几人一眼。待到目光看向黄德福的时候,他将低头低下去避开了老人的目光。 这个时候,黄于升终于皱了皱眉头。 …… 日光照在黄于升的院落之中,叫黄樱的少女走进院门,心情不怎么好。这几日家里的情况,即便她再大大咧咧的性格,也多少能够感受得到。形势对黄家很不利。这时候走进院落,见到正在怡然喝茶的书生,稍稍愣了愣,随后脸上露出一抹愤怒的神色。 “你这家伙,居然还有脸来……什么破赌局,你这是要将三房将火坑里推么?” 呵斥的声音传过来,许宣疑惑地看清来人,随后将口中地茶水咽了下去。 “黄樱兄,早上好啊。” 黄樱原本的怒气,待听到这句话之后,陡然一阵不稳定了,随后说道:“谁和你是兄弟了,人家是女孩子。” “我怎么记得曾经有人说她是男人?” “你……” “好了、好了。”见少女冲了上来,许宣连连摆手,随后说道:“看起来,你对今天的情况不太满意啊。” 黄樱撒了一通气,随后在许宣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来,脸上露出一抹担忧:“你弄出来的什么赌局,眼下大概要将三房全部赔进去了。黄于升那混蛋,凭什么就相信了你?” 许宣闻言,摇头笑了笑:“这话不对,其实……应该是我相信他才对。”他说着拿起一旁的茶壶,取过一只空茶盏,慢慢地朝里倒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的事情,若是能够做成了,才会有最大的收益……所谓投机,便是这个道理了。” “富贵险中求啊,黄兄,你且喝下这杯茶……”他说着朝黄家议事厅的方向看了看,口中低声说道:“那边、大概也快有结果了吧。” 这个时候,黄府门外,几个小厮正迫不及待地朝里冲,表情又是兴奋,又是激动,但更多的还是古怪。 …… “你这竖子……” 厅堂之内,黄德寿抓起一只杯子准备朝黄于升砸过去,外面有声音传过来。 “县试、县试……出结果啦。” 第402章意料之外(二) “县试、县试……出结果啦~~~” 黄德寿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外面的声音先传过来,随后就有下人的身影往这边跑着。上首的地方黄愈目光冷然,令他心中一凛。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过去了,他稍稍冷静下来,随手将茶盏重新放回在桌上。 县衙那边这个是已然张榜,这小下人便是见到了结果,过来传讯了。 心中确定这一点,黄德寿的心头开始变得从容了一些。愤怒自然还是有的,但是这个时候也不准备继续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县试的结果来,无论是老太公说的家业的分配、还是三房之间眼下所谓的赌局,最后都要落在县试之上。 先前他已经发过火,一些意思表示的足够清楚,这个时候也觉得没有继续的必要——反正横竖自己都已经是胜利者了,应该有些得胜的模样才是。 外面的天气依旧阴沉沉的,风开始呼呼的吹起来的,春日的叶子摩挲之间,泛起一阵阵琐碎的响动。如同人们心中掀起的波澜一般。 那下人大概是一路跑回来的,这个时候额头上渗着汗,胸膛的起伏短暂的时间之内还未能平复下来。见到这么多人都在场,脸上露出一丝胆怯的表情。不过随后黄愈在上首地地方冲他招了招手,于是恭恭敬敬地走了过去。 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个下人的举动牵住了,黄德元随手将茶盏放在桌上,感慨地叹口气,随后伸手指了指黄于升:“你的想法也说出来了,我也听了。总体而言,没有什么特别的。你无非是替三房鸣不平,确实黄家三房这些年来,劳苦功高。但我二房莫非就没有么?因此,纯粹的指摘并没有意义。而且,你以为大房还有我二房眼下的局面是凭空来的么?那是有原因的……于翔、于瑞能取中,这是一方面。至于另外的……” 他说着目光瞥了瞥不远处的黄德福,话锋一转:“你还年轻,不识时务,很多事情看不清楚,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说着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过来传讯的小下人,继续说道:“你爹就好得多了,今日大概知道了结果,因此根本不敢出现。我这三弟啊,能力是有的,不过关键时刻……呵。” 黄于升闻言稍稍蹙了蹙眉头,听黄德寿的话,大房和二房似乎还有着什么别的倚仗。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两圈,有些把握不住,随后也不去管了。只是望着那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紧张的意味。 他心中有些急切地想知道结果,但是又怕事情不是按照自己想的那般发展,因此颇有些矛盾。但须臾之后,还是努力平复下来——反正木已成舟,做出去的事、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是泼出去的水了…… “其实,是你们三房自己多心。原本老太公的意思,按照县试的结果来定名分,说是这么说了,但其实也只是重要参考……不可能真的让三房没有回旋的余地。你们三房啊……你不争气,到底是没有底气。倒是将自己绕了进去。”他说着“啧啧”地感叹。 “想得太多不好啊……”说到这里,黄德寿的目光瞥见上首的地方,先前进来的下人正躬身在黄愈耳边小声地说着话。黄愈沉默的听着,某一刻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陡然间一凝,随后颇有些惊疑地看了那个下人一眼。下人小心地点点头确认了一些东西,黄愈怔了怔,朝黄这边瞟了一眼,很快就收了回去。须臾之间,很多人也没有意识到他看的是谁。 黄德寿注意到这一幕,不过也只是微微皱了皱,莫非这一次县试黄家考的不好么?仔细想了想,又觉得那目光里意外的神情更多一点。过了片刻,因为心中原本的话还不曾说完,他很快回过神来,目光望着桌上的木盒子,慢慢地站起身:“这个什么赌局,其实也是没有必要的嘛。贤侄今日还跟着下了两倍的注,呵呵,有点冲动啊。为叔不过是激你一激。” 他说完之后,已经走到了黄于升的身边,随后就在黄于升的肩膀上拍了拍,表情显得和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仿佛先前那个怒发冲冠,给予动粗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到底是年轻,被黄德寿一激,就跟着下了注,黄家三房这些年的积累……都要被这后生坑进去了。 一些长辈有些惋惜地看着黄于升,随后同自己的后辈对比一下,觉得有些庆幸。 还好这个不是自己儿子。 黄愈回过神,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要说什么话,但最后也只是冲那下人疲惫的挥了挥手。下人躬身告退之后,老人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前方几丈的地面上,带着几分沧桑气息的眉眼,紧紧皱了起来。 这种表情,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贯都因为考虑比较重大的事情才会有的。莫非这个时候,老人家心里已经有了权衡,在做着最后的决断么? 黄于翔面无表情地在人群之中。他比黄于升年长几岁,今日的场合里,一直都沉默着不曾说话。一方面是因为有着长辈在,轮不到他来说什么。另外的,便是一直以来都懂得的韬光养晦,保持必要的低调。 黄于升先前说出来的一些针对性的话,指出的或许是大房和二房的不足,只是也不算是多么致命的地方。他反倒觉得,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有意激怒黄德寿……说不清道理的,但是这两天,他一直有着这样的感觉。 总觉得黄家三房这种做派,不像是所谓的垂死挣扎,或者说背水一战。今日他在一旁冷眼旁观,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他反复思索这些,而眼前这个原本在他眼中不值一提的堂弟,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一种感觉,没有实际的依据,也未必就是对的,而想来父亲黄德福和二叔黄德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也轮不到他来说什么。因此有几次话几乎都要出口了,但是觉得言多必失,反倒不美,于是又按捺下去。 其实另一方面,对于黄德寿的怒气,他也有自己的看法。虽然自己的这个二叔平日里是火爆易怒的性子,但总归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很多年的老人。打磨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是二房名义上的管理者,原本的那些性子多少磨合了一些。至少眼下黄家众人齐聚的场面里,控制自己的情绪,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但是黄德寿却并没有这么做,相反黄于升看起来很粗糙的举动和话都能够刺激得他暴跳如雷。这里面的原因其实有些耐人寻味。 三房的出局眼下几乎是注定的,即便老太公改变主意,不以县试的结果论成败,但是这些天大房和二房所做的事情不会没有意义。至少眼下很少有人站在三房这边,这种局面大概已经足够让三房自己看形势。 这些人,即便以后还能够回归三房,但其间的隔膜肯定也已经产生了。虽说三房经营这些年,不是没有可靠的人,但那些人在黄家阵营里所处的中下层。 这些人是家族的中坚力量,原本没有错。只是,没有了来自更高层面的支持。这些人手中掌不了权,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如若不然,三房此次大概也不至于这般被动了。 二叔黄德寿的做派,之所以比平素要差劲了很多,大抵也是做出来给大房看的。这一次风波之后,三房被淘汰掉,剩下的便是大房和二房的事情了。就眼下的情形而言,大房的优势要大上很多,毕竟自己至少能够搏一个功名回来。二房这些天所做的一切也无非是向大房靠拢,争取一个可能有的地位。 也确实是有心了。 黄于翔心中点点头,对于二房在这件事情比较识时务有些满意。但是另一方面,却有觉得,三房的表现其实有些难以理解。 黄于升先前说出的一番话,虽然算不上多么惊艳,但是按理来说也不是他能说出来的。这个时候,也只是觉得,大概是黄德元事先教好的。 长时间的沉默,让人群有些骚动,不少人开始小声的交谈起来。 “到底怎回事啊?” “老太公看起来颇有些犹豫……莫非黄于升先前那句话起了作用了么?” 时间过去,上首的地方,黄家老太公终于回过神来。目光复杂地看了黄于升一眼,随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场面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首先,有些事情众位或许还不知道。”老太公眯着眼睛,声音缓缓地说道:“一个月前,大房给于翔联系了一桩亲事,对方是歙县吴家……” 歙县吴家? 很多人闻言,心中猛得一惊,那不是官宦人家么?另外有些人脸色不变的,大概是早就已经被大房通过气,已经知道情况。 众人疑惑了一阵之后,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这一次针对黄家三房的举动,准确的说是大房在后面操刀。但是明明实力差距不大的几房,局面却是一边倒地靠向大房和二房。 这个时候,一些原本觉得奇怪的人也找到了原因。 偏房的很多人之所以插手进去站队,一方面是因为这次事情同县试的结果有关系,而在这一方面,三房是明显没有胜算的。但更重要的原因,应该就是大房给黄于翔联系的亲事了。 啧啧,吴家啊。歙县城里的一个官宦人家,据说家中有人甚至是在京城做官的。 原本即便三房县试不理想,老太公考虑到情分,多少也会给予一定的照顾,不至于让局面变得太难看。但是眼下有了大房的这一出举动之后,直接将三房这种可能存在的侥幸局面抵消了。 考中功名,又能娶到官宦人家的女儿。 黄于升被长袖遮挡住的双手猛得攥紧,过得一阵才缓缓地松开了。 歙县吴家…… 那怪最近大房如此活跃,难怪能够短时间拉拢这么多的人。黄于升心中想着这些,不由得摇了摇头……这事情,若不是老太公在今天说出来,三房这边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但是知道的人明显应该不少了吗?这样想着,不由得心中微凛,这大房的掌控力,确实有些了得。随后朝黄于翔看过去,只见对方这时候一脸淡定,宠辱不惊的表情。目光同黄于升接触之时,还稍稍点头示意了一下。 “这事情,原本也是打算在今日说出来的。”黄愈的声音停了停,等众人将消息消化之后,才接着说道:“算是我黄家的一件大事情了。” 话是这么说了,但是原本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的黄德福闻言,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外。怎么觉得自己父亲说这话的语气,却并没有想象那么高兴。 莫非哪里出了问题了么? 先前的县试?难道翔儿的成绩不佳? 没有可能啊,昨夜还从李县丞处得到消息,黄家此次考试会有意外之喜的。 寻思良久,也没有找到原因,心中开始有些烦躁。 …… 黄德寿看着黄于升,轻轻摇了摇头。在他眼中,这消息抛出来之后,三房几乎就是立刻被压死的局面,没有半点翻身的余地了。即便——虽然这种可能性几乎没有——但即便黄于升县试能够通过,也不可能改变什么。 他心中想着这些,目光望着不远处的黄德福,脸上露出几分钦佩。自己的这个大哥,真的是不错了,这样的消息居然能够压倒现在,三房那边都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如果让他来执掌黄家,大概最适合不过。自己二房也不需要怎么样,只要有个一席之地也就可以了。 其实,这也是这一次二房全力出手支持大房的原因所在。 “至于这次的县试的结果……” 黄愈在上首的地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厅堂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说到底,这么多天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候。先前下人过来传讯的时候,只是告诉了黄愈,其余众人的胃口早就被吊起来了。但是因为场合的问题,还是勉强耐住性子等下去。 这个时候黄愈终于开口点出来,很多人的心情一下子拔高。 这便要来了! 黄德寿闻言笑了笑,转过身准备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对于这一次县试的结果,他并没有太大的好奇。毕竟有些东西,早就已经决定下来了,这个时候不过是宣布一下而已。 黄于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期待。 “于升这一次……”黄愈将众人的神态收入眼底,声音有些感慨地说道:“拿了县试案首。”他说完之后,复杂地叹了口气。 案首? 黄德寿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惊喜,县试的案首基本上就能够确定一个秀才功名了。黄家居然出了一个案首……这、这、这真是不曾想到。 太好了。 随后,突然觉得厅堂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一个案首啊,这是多好的消息,怎么这么安静?他转过头去,那边黄德福已经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怎么了呢? 黄德寿疑惑地看了一眼,心中将先前的黄愈的话重复了一遍。 “于升今天拿了县试的案首……嗯,是案首啊,应该没有错。于升拿了……等等……谁?” 念头到得这里,陡然间凝固了。 于升? 黄于升? 他猛得偏过头,那边自己的侄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就是与此同时,天空中“轰隆”一声巨响。 …… 黄于升原本的院落之中,黄樱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望着许宣。安静地坐了一阵,大概是觉得这种气氛有些古怪,许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你什么话就说出来吧。” 黄樱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说道:“你是有才华的,这个我知道。先前听说我哥哥也跟着你读了一段时间的书,但是并不代表他这一次就能够考上。你说的投机,我大概也能够理解。无非是要赌一个可能性……” 少女说着,双手苦恼地撑着自己的脸,随后幽幽地说道:“但是这样的可能性又有多少呢?为了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把所有的一切压上去。还有比这更愚蠢的行为么?” 许宣闻言笑着摇摇头:“之所以要赌,是因为我们知道把握比较大,而这些其他人却不知道。” “那好吧,我哥哥能中……能中又如何?大房的黄于翔,二房的黄于瑞他们也能中。” 许宣偏了偏头,朝远处的黑压压的云层看了一眼,随后声音淡然地说道:“如果是中一个案首呢?” 黄樱闻言,可爱的双目睁得大大的,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随后张了张,“噗嗤”一声笑出来:“还案首……真是笑死人了。” 雷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将她的笑声打断了。随后,远处的地方传来一阵沸腾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了一般。 是人的声音,居然比雷声还要响上几分。 “那边……”少女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有些疑惑:“怎么了呢?”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许宣的声音轻飘飘地压过来:“看吧,兄台,你家哥哥中案首了……” 黄樱闻言惘然的回过头去,春雷阵阵,雨淅沥沥地落下来。 第403章意料之外(三) 天空之中沉闷的雷音“轰隆隆”地碾压过来,整个世界晦暗得如同到了傍晚时分,风吹着树叶变得更加急骤了,几乎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之间,就有雨点洒落了下来。清濛濛地打在城市的房屋和街道上,行人抱着脑袋匆匆去往屋檐下避雨。 黄家的厅堂之内,阴暗的光线,偶尔外间的闪电光芒照射进来,见到的也不过是几张愕然的面孔,只在须臾之后就又陷入了黯淡之中。 雷声就如鼓点一般,也敲在人们的心头。有那么一刻,几乎忘了如何去思考了。经过一阵死一般的安静,随后黄家的厅堂中气氛就如沸水溅入油锅之中,炸开了一般。 “黄于升?” “是三少?” “好、好、好……” “一定听错了。” “那于翔少爷呢?” 人群轰乱,各自说着话,场面乱得可怕。黄德寿呐呐地站在,四周嘈杂的声音似乎一下子远去了,他的目光盯着黄于升,但是心绪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县试案首…… 黄于升,黄于升,黄于升…… 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回荡,无法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看起来应该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件东西,这时候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形式组合在一起,给他带来的冲击,就如同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似的。脑袋微微有些晕眩的感觉,让他有些站立不稳,随后伸手在一旁的桌子上扶了一把,勉强稳住身子之后,目光就落到了眼前的几只木盒子上。顿时眼前一黑。 随后下意识地偏头去看黄于升,此时此刻自己的这个侄子背对着的厅堂的入口,看不清对方的表情,闪电的光芒照进来的时候,留给他的只有一片阴影。 但是……肯定是在笑的吧。 难怪那么淡定,难怪三房敢做出这样的赌约。 他也不是没有去考虑这个背后的原因,但是所有的分析和判断当中,都没有将黄于升能够取中的因素算进去。即便到得这个时候,黄德寿依旧无法弄明白,这个是怎样发生的。 “如果是两倍的赌注,我三房不惧……” 黄于升的话似乎还在在耳畔回荡,当时自己根本不曾放在心上,心中更多的是嘲讽。但到得眼下,一切陡然翻转过来,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全部化作巨大的压力,狠狠地砸在他自己的身上。即便扶着桌子,黄德寿的脚下依旧有些不稳。 黄愈坐在上首的地方,众人眼下的反应都看在他的眼里,随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先前下人传来消息,即便是他,也被实实在在地吓了一大跳。 经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遇到过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所谓的不可思议,都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的。一般而言,结局或许意外,但是从后往前看的时候,总归能够梳理出一个大概。所有的一切,应该都有一个前因后果……但是这一次,太古怪了,即便从眼下朝前去推想,也根本无法弄清。 自己的孙子,自己很清楚…… 案首? 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并没有卖什么关子,直接就将消息甩出来了。不然若是先说一句“这次黄家出了个案首”,那么众人一定是往黄于翔身上去做联想。随后被现实推翻,所造成的轰乱和冲击或许会更加严重。 黄于翔在人群中,脸色煞白一片,目光已经没有了焦点。虽说一直保持着低调,今日的场合里更是一言不发,但是也存着为了应付接下来的场面积蓄力气的想法。一个欲扬先抑的过程而已,自己保持着一定的疏离,等到合适的时机到了,就一种震慑人心的姿态站出来。 今日的场合,原本应该是属于自己的。 先前黄愈宣布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将胸膛挺起来,脸上必要的谦和笑容也准备好了。只是,随后的消息去让他有些呆立当场。 雨这个时候只是在外面下着,但是他却觉得,仿佛从头到脚都被淋湿了。 透心的凉意。 黄于翔先前隐隐地就觉得黄于升是在刻意激怒大房、二房,这种感觉在某一刻很清晰过,但是因为找不到原因,就放过去了。这个时候,把握住了一些东西,就又一次明晰起来。 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全部都是三房刻意经营出来的。 黄于升! 他猛然朝黄于升看过去,第一次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对方,曾经更多的是不屑一顾。 黄德福先前站起来,脸上的表情经过数次变换,已经很快平复下来了。 “父亲,此事……莫不是弄错了?”黄德福皱了皱眉头,这般问道。声音里也有些遮掩不住地颤抖。 “对,一定是弄错了。”黄德寿在一旁,回过神来,紧紧地说了一句,目光看向黄于升:“案首?呵,开什么玩笑。” 黄于升闻言也不说话,正式的消息传过来,有些事情就已经到位了。眼下的场面,确实让他非常满意,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曾经很多次都设想过的场面,居然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他小心地将有些颤抖的双手手在衣袖里藏好,这种情绪,是不能让其他人发现的。表面上看起来他似乎很平静,其实心中已经激动地无以复加。 黄愈摇了摇头,随后说道:“是真是假,随后你们也能知道消息。”他说完之后,目光正式地打量了黄于升一眼,随后叹了叹:“于升,倒是真的让老夫大为意外了一次。” “此子,断无取中案首的道理。”黄德寿在旁边,压住嗓子几乎是低吼了出来。 “呵,还好了。”黄于升也不恼,笑着拱拱手,随后说道:“托二叔的福,今日的赌局大概便算是我三房胜了吧?” 黄德寿闻言,脸色猛烈变换一阵,随后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两个字:“做梦!” 黄愈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说道:“这一次县试,黄家的收获不小。除了于升的案首之外,于翔取中了县试第八名。于瑞和于芳等人也中了。”老人家说道这里,脸上露出笑容:“我黄家总算要出一批读书人了。” 黄于翔闻言,抬口朝黄愈看了一眼。其实对于自己此次县试,黄于翔是有把握的。原本的准备就很充分,临场的发挥也超出了自己平素的水平。这个时候对于自己能取得的成绩,本就不意外。但是这样的成绩,原本已经足够拿出来了,只是有黄于升的一个案首压在那里,到让人有些索然无味。心中空落落的,随后偏头笑了笑,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到头来,三房才是最后的赢家么…… 打着伞地下人从外面进来,都是大房、二房派出去打探消息的。这个时候过来之后,有些消息就正式确定了。 “二叔,侄儿已经说过了,你的性子过于激烈……两倍的赌注,啧,侄儿都不知该如何说了。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分子上,要不……就算了吧?” 原本黄德寿还准备说些话,但是黄于升这话出来之后,他怔了怔,发现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真的算了……自然是好。但是这样之后,二房大概就颜面扫地了。这一次的赌局,是昨日的就定下来的。为了把三房将死,大房、二房已经做了很大宣扬。这个时候不说满城皆知,但徽州府的生意圈子里,大抵都已经知道。 算了吧? 原本担心三房出尔反尔设下局,眼下全部算在了自己的身上。 冷风从外面吹进来,黄德寿勉强恢复了清醒。随后意识到,黄于升虽然拿了案首,但是大房和二房这边也有中的。局面还不算很糟糕,大房已经通过黄于翔的亲事攀上了歙县吴家,那么自己这边手里还有牌可以打。虽然可能还是会有损失,但是不是不能够接受。 到底是生意场上的老人,冷静下来之后,很快就有了盘算。 …… 正想着,有人从门口走进来,厅堂里晦暗的光线被挡住了,随后有声音传过来了。 “这般暗,怎么不曾点灯?”声音说完之后,朝左右看了看,唤过来几个下人:“你们去将灯点起来。” 灯火很快亮起来,隔绝了风雨的厅堂之内,开始变得有些温暖。 黄德元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先是冲黄愈行了礼:“父亲。”随后偏偏看看四周:“哦,大哥、二哥也在啊。” 黄德福沉着脸勉强点点头,而黄德寿已经按捺不住,喝了一声:“你去了何处?” “小弟担心二哥对此次赌局有些异议,所以先去做了些安排。”黄德元闻言笑了笑。 黄德寿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今日才听说于翔寻了一门亲事……”黄德元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黄德福,“啧”了一声:“如此重要的事情,大哥也不知会一声。歙县黄家?那可是好事情啊。三房再如何,也是黄家人,这事瞒着真没什么意思。” 说着摇了摇头,目光恭敬地望着黄愈:“父亲,眼下县试的结果既已出来,有些事情是不是要说清楚了?” “大伯和二叔……今日家了一倍的注。”黄于升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哦?居然有这种事情?”黄德元闻言脸上露出惊讶,随后摇了摇头,目光望着桌面上的三只木盒:“这如何好意思呢?”这样之后,有看了看黄德寿:“这样不太好吧?” 黄于升一个案首的身份,直接将黄德元眼下的姿态推到了一个高峰,不论他说什么因为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味道,众人几乎无法反驳。 黄德寿闻言,几乎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了。随后狠狠按捺住情绪,开口说道:“赌局这种事情……呵,太过轻浮。原本就游戏之举,于升这一次很争气,但若是他不曾考上,三房的这些产业,莫非我大房、二房真的会要么?哈哈……”黄德寿这般说道。 这么明显的耍赖…… 众人闻言,脸上都是古古怪怪的表情。 黄德元闻言,目光直直地盯着黄德寿,直到将他盯得有些无所适从之后,才收目光,撇撇嘴:“如此、也好。” 黄愈等着四周安静下来,才说道:“老夫先前说过的,这产业的分配,县试的结果很重要……眼下这个说法不会变。”他说着看了黄德元一眼:“但是,这种大事情,若仅凭这一点,恐怕难以服众。” 老太公明显是倾向大房、二房的……黄德福闻言,心头一阵轻松。虽说县试的结果让人很有些意外,但是这个家如今做主的还是黄愈,只要他发话,那么如今自己同三房的事情也只是拉回了起点,大家不过重新开始竞争罢了。心中想着这些,不免有些庆幸。 看来先前同吴家联姻的举动,算是走对了。自己家里眼下虽然出一些读书的人才,但暂时而言,撑死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秀才之后还有举人,再到进士,其间有很长的路要走,谁也无法保证最后的结果。但是吴家不一样,那是出过三榜进士的大家族。对于黄家眼下地位的提升,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黄德元闻言皱了皱眉头,心情有些复杂。黄愈的说法,明显偏向了大房和二房。而对于三房而言,若是黄于升不曾取中县试,那么自己的父亲断然不会因此对三房有所照顾。 亲疏有别,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 局面看起来有些尴尬,黄德元偏头朝外面看了一眼,烟雨朦胧的庭院,他心中想起了那个书生,开始觉得有些庆幸。 这个叫许宣的年轻人,自己似乎一直看不懂,原本以为少年得志,有些轻狂。但这一次,若不是他高瞻远瞩的提前做了些事情,那么即便黄于升有着县试案首做基础,三房要改变局面,难度依旧不小。 黄德元叹了口气,冲黄愈拱拱手:“父亲的决断,儿子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他说着,注意到不远处黄德寿脸上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想了想,摇头说道:“眼下无非是因为大房有了一个好亲家……但是好亲家这种事情,也不是唯一的。今日我迟来一步,其实也是去替升儿提了一门亲事。这个,觉得有必要拿来说一说……” 三房也提亲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愕然。 黄德福闻言,微微紧张了一下,随后想着吴家的地位。黄家眼下一介商贾,能够攀上的最高层次也不过吴家这种。三房找来的联姻对象最多也就是这个程度的。这样想着,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 随后注意到黄德元朝他笑了笑,口中淡淡地说了句:“沈家。” …… 小院的屋檐下,瓦缝间的积水顺流而下,在视线里形成了一幕雨帘。檐下躲雨的一男一女,此时正说着话。 “你看,那边安静下来……现在肯定有的谈了。”许宣朝远处看了看,口中说道。 黄樱闻言,眼神依旧有些惊疑不定,对许宣说的东西,她显然还有些不太相信。 “还可以反悔。”少女声音闷闷地说道:“原本就是一个赌局,大房和二房,即便要耍赖,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许宣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大房、二房反悔是必然的。”他说完之后迎着少女愕然的眼神摇头笑笑:“这个赌局本身已经传了出去,反悔肯定对名声之类得有损。但是若不反悔,大房、二房就彻底完蛋了。”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去青衫上沾着的水渍,随后书生的神色开始变得认真起来:“不过即便是耍赖,你父亲也已经有了安排。对于其他两房的产业,三房其实一直有着插手的能力。之前是考虑到大家毕竟是一家人,脸上过得去,也就没有去做。此次权力过渡中,如果要再考虑这些,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他说着,在门槛上坐下里,口中继续说道:“当然,说是插手,其实也没有必要真的将大房、二房逼得走投无路。毕竟这个家若是真的散了,大家谁都没好处。只需要掌握一部分原本属于对方的东西也就可以了。这个事情已经在做了,每房取一半,或者不到一半的产业……只要三房能够消化掉,实力对比立刻可以碾压其余两房。” 黄樱闻言愣了愣,这个时候许宣大概不至于骗她,随后脸上露出喜色。事情如果是真的,就太好了。但是另一方面,这么做,大房和二房的反扑大概也会很激烈吧?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许宣解答一般的声音接着响起来:“其实就算没有你哥哥案首身份,以及你父亲的举动……三房也不是就没应对的办法。” “沈家那边的提亲,已经成功了……有了沈家这个助力,三房想不赢都难啊。” “沈家?”黄樱闻言,张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沈家怎么可能同意提亲?黄家虽然富,但也只是一个商贾之家,沈家……这样的官宦世家,如何能看得上黄家?如果说时候歙县吴家,绩溪胡家……哪还有几分可能性。” 许宣看了一眼屋檐外的天空,过了半晌声音才传过来:“原本确实不可能。但是,人家家中出了个拉拉……这种丢人的事情,总是怕人知道的。为了封口,也只好答应了。” 第404章意料之外(四) 许宣说完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黄樱在他旁边,懵懂而无辜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搞清楚情况。 “这雨下的好大……”许宣看了看晦暗阴沉地天空,随后偏头问道:“有吃得没有?早上过来的太早,这雨一时半会儿大概停不了……我肚子饿了。” 黄樱呐呐地望着他,片刻之后,回过神来。 “有花生。” …… 也便是在许宣就着一场无边的春雨将花生一颗颗扔进口中的时候,隔了几道院墙的黄家议事厅里,有些事情慢慢堆积到了最后,开始正式地爆发了出来。 很多人也都知道,借着今日的场合,黄家大权的过渡大概已经能够看出一丝端倪。或许到不了最后确定的那一步,但是几房之间随后地位变化,至少能够通过黄愈的态度揣摩出来。 接下来就有一场好戏。 “这些天,三房被压得有些狠了。不过这种事情,都是各凭本事,怨不了别人。或许就如诸位所认为的,我三房没有什么底牌。因此,这几天主要就是在解决这个问题。找找人,拉拉关系之类……最重要的,是升儿比较争气,考了个县试案首回来。借着这个机会,沈家那边的亲事才能够定下来。”他说道这里,有些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诸位不曾听错,就是沈家二小姐。” 上首的黄愈眯起了双眼。 黄于翔先是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一般,随后待黄德元强调一句之后,他才闭上眼睛,将头转向一边。黄于升这时候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另一边,黄德福、黄德寿二人则是目光严肃,仔细地在听着。 黄德元还在说着话,但已经无法听得清楚了,整个议事厅中,一片哗然的声音轰然响起来,伴随着灯光蔓延出去,开始在整个黄家关心这些事情的人中,掀起波澜。 须臾之后,哗然的声音更猛烈了一些,那喧闹越过了围墙,令得这边的院子中也能够听到。议事厅那边终于开始出事了,或者说,原本预定过的一些事情,经过一些波折和铺垫之后,终于到了最后的关头。将要发飙的人,也终于要动手了。 “那边又怎么了?” 黄樱朝那边望了一眼,再转过头看许宣。先前通过许宣的只言片语知道模糊的大概,但是那也只是零碎的一些片段,对于事情的整体面貌,她的脑海中还没有清晰的概念。 也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从院子外面经过,随后见到几个年轻人的身影,许宣不太熟悉,不过看起来大概是黄家偏房的几个后辈。这时候路过院子,那边随意地朝里看了看,见到门槛边的两人。微微一愣,随后站在那里,交头接耳地说着话。 “那个是许宣么?” “应该吧……” “四妹怎么同他在一起了?” 说了一阵,为首的一个人开口冲里面喊道:“四妹。为什么不去议事厅看看。” “六哥,你是从那边过来么?”黄樱闻言,语气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样了?” 被她称作六哥的年轻人闻言,看了许宣一眼,随后说道:“先前听说你哥拿了县试案首,但是……大房那边有歙县吴家做靠山。反正局面乱的很。我也说不准。” 他正说着,身边的人催促了一句:“走了,小解完了……还要回去看呢。” “是极、是极。”那边被称作六哥的年轻人点点头:“四妹,为兄先过去了……”说完之后走了几步,转过来又说了一句:“四妹也过去看看吧。” …… 花生壳被搓碎,随后放在一旁的空地上,许宣很没有形象地低着头,一粒粒剥着。 “从……很久之前开始。” 他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始说话的,话语有些慢:“我意识到黄家有些问题之后,一直在想着,如果类似眼下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要怎样帮一把。你爹很厉害,但是对于你爷爷而言,目光要更为长远一些。而你哥哥又不太靠谱。” 这确实是实话,黄樱倒也不至于因此生气。认真地听着。 “所以最后的局面,总归是对三房不利的。三房之中,真正信任你爹的还是多数,而对于黄于升的感觉,却一直有点摇摆不定,总之……就是不太看好。”说着他将一把剥好的花生扔进口中,嚼了嚼:“但其实也没什么……” “能力这种东西,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如果说单纯地做生意……其实到了黄家这一步,路子都已经铺好了,底下又积累了很大一批能干的人。作为掌权者,往往也只是需要在方向上做一些调控。具体的东西,自然有人会按照意思去做。或者也可以找一些幕僚什么的帮忙出谋划策,这方面的人才要用心的话,总能够找到。” “因此,只要有一个完善的运转体系,作为掌权者,倒也不需要多少运筹帷幄。简单地说,有一些过人的才华用来服众,比如你哥哥如今是案首,随后会是举人……至于进士的话,嗯,这个再说了。” 黄樱闻言,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在许宣这里说起来,黄于升随后的举人功名,居然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除了才华之外,还有便是能够给黄家带来一些实质性的利益。其实说起来,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算是黄老太公将权力过渡给三房,问题还是会一直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人就会对三房,对你个哥哥没有信心,虽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但与其就这样等着,不如在合适的时候,顺手做点事情,带来一些利益的同时,也将一些人的心思敲打掉。” “以上两件事情做完之后,基本上人们心理那一关就能够过去了。” 少女皱起了眉头,她平素对生意上的事情关心不多,生意上的事情也大抵都不会去管。这个时候听了许宣的说法之后,满脸迷惑,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但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沈家会答应提亲啊?”风从屋檐下经过,空气里有几分冷意,少女紧了紧身上淡青色的碎花裙子,在许宣身边找了空处坐下来。 “沈家,那是很厉害的了。有很多人做官,眼下县里的主薄是沈家的,徽州府的前任知府也是沈家的人……朝廷里也有人在做官,甚至还有在军中的。”少女掰着手指数了数关于沈家的事情,风撩起她的裙摆,过得一阵才眼睛里露出几分敬佩,总结般地说道:“这可真是很厉害的了。” “黄家也不差。”许宣嚼着花生,囫囵地说道。 “虽然也不能说差……但毕竟是生意人家。同沈家总是不能比的吧。”少女并着腿,依旧是苦恼的语气:“只是有一点钱……而人家是出了很多大官的。” 许宣闻言,想了想,将已经剥好的花生递过去几颗:“兄台,你的屁股坐歪了啊。能不能自信一点?虽然沈家很厉害,但眼下不过是嫁了一个姑娘而已。那个姑娘,很可能都是嫁不出去的。” 屁股坐歪了? 黄樱闻言,面色一愣,自己明明只坐了半个屁股在门槛上…… 呃,呃,屁股…… 这家伙。 她俏丽的脸蛋上露出几抹通红。显然是对于许宣的粗鲁有些不适应。调整了好一阵时间,声音才迟疑地响起来:“为什么会嫁不出去呢?是沈家哪个小姐?” “似乎是二小姐吧?” 沈家二小姐……少女张大了眼睛,随后偏偏头:“那个、不是说是要嫁给方家的么?我都已经听说了。” “原本是这样子的啊,不过……”他说着,似乎又想笑,随后摇摇头:“那边眼下已经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呢?” “每家每户,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拿了对方的弱点,自然就乖乖就范了……”许宣说着,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方元夫不想娶沈家小姐,早就让我帮忙想办法。而你哥哥又需要娶一个类似沈家二小姐这样身份的女子来做个靠山,吃吃软饭什么的。所以是一箭双雕的事情,怎么看都不会亏。”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随后就会知道了啊。”许宣笑了笑。 …… 同一时间,同样的大雨,也落在方家的院子里。正厅的地方传来一阵怒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砰的一声,酒杯摔在了地上。 “方元夫,你若不是我的儿子,老子杀了你的心都有了……你知不知道,为了你的亲事,家里前前后后****多少心?开始的时候,你也不曾有异议,后来都已经准备好去提亲,你倒好了,开始反悔。” “说是要科考,不能分心,老子由得你去了……没有想到啊,该死的黄家,居然敢横刀夺爱……” 声音说道这里,意识到措辞有些不恰当。稍稍一窒,随后才狠狠地抛下一句:“不争气的东西。” 方元夫在堂下,被满脸怒意的中年人伸手指着呵斥了一通,话语中诸多地方不太通顺,听起来觉得有些滑稽。某一刻,他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你这混账,还敢笑?!”声音几乎就是压着过来的:“笑,让你笑。”说着伸手在一旁的八仙桌上摸索着找些茶碗之类的东西。身边有人试图过去劝阻几句,被他一把推开。随后抓住一只茶盏:“龟儿子,我知道你是练家子……但是今日你若是敢躲,你若是敢躲……”声音说到这里,有些意识到“龟儿子”其实像是在骂自己,不由得更愤怒了一些。 “你要是躲,老子死给你看。” 方元夫一脸无奈的表情,下意识地伸手将飞过来的物事一把抄在手里,那边中年人见状,眼神猛地一窒:“你、你……竖子!”中年人面红耳赤,一字一顿。 “爹,我这不算是躲啊。”方元夫的声音显得有些委屈。 “还敢顶嘴……龟儿子。”这个时候,已经出离了愤怒,也懒得去计较话语中的某些失妥之处。厅堂中原本还想去劝说几句的人们,脸色古怪地站在那里。 场面已经变得有些混乱,作为当事人的方元夫,此时也有些头疼。当然,今日的局面,说起来还是蛮有戏剧姓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沈家的二小姐同黄家定亲了。 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先前沈家派人过来道歉,送上了一些礼物,自己父亲方如舟陪着笑脸将对方送出门,转身就开始翻脸了。一番疯狂怒斥,有人忍不住了劝几句话,也被一起骂了进去。随后就是噤若寒蝉。 汉文啊汉文,这事……你可是将我害惨了。 方元夫面色露出几分苦笑,心中这般想着。但另外的,也有些彻底的轻松。 …… 几乎与此同时,黄家的议事厅里,黄于升在袖子中的双手不断地抓紧又松开,偏头看了一眼纷乱的人群。 “他妈的……许汉文!” 忍不住心中骂道。 先前同方元夫友善,他自然耳闻过方元夫对于沈家小姐抵触的原因。当时有些幸灾乐祸,这时候,这些事情落到自己的身上,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喜欢女人的女人…… 想起之前同许宣的谈话,针对着几房的事情布局的时候,许宣突然停下来,望着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做出牺牲?” 当时他愣了愣,随后说道:“只要三房能够胜出,自然是千万人吾往矣……”话说得荡气回肠,但这个时候心中却有种祸从口出的感觉。 真真是……欲哭无泪。 一波一波的讨论与交锋自议事厅中蔓延出来,汇成激烈而嘈杂的声潮,逐渐波及到议事厅外,很多过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议事厅,甚至绵延到外间。于是各种议论声都在响着,循着各自的说法与逻辑,有时候,也会引起一番小小的争论。 “沈家和吴家……谁更厉害一些?”看到了关键点的人,不由得对着左右迟疑地问道。 回答的声音很快就传来:“沈家,那可了不得……至于吴家,啧……”声音顿了顿:“虽然也不错了,但是比起沈家差距不小。” “三房真是好手段啊,听说先前大房为了攀上吴家的路子,可是花了不小的代价,甚至找了知府衙门里的人帮忙说情……” “不知道啊,恐怕散财不小。我早就说过三房一直在乱搞……” “怎么能说是乱搞?只要事情能够办成,对黄家都是好事。大房有吴家做靠山,三房攀上沈家……我是不管谁最后掌家,但对黄家的实力的进步肯定是大有裨益。” “不能把事情想得太好了,眼下的局面,怕是……要散家啊。” 众人议论的这些时间里,黄德元已经找了椅子坐下来,这个时候虽然心情轻松,但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随后瞥了一眼身边的黄于升,微微皱了皱眉头,自己的这个儿子,怎么有些面如土灰……但这些想法只是经过脑子,随后就转到其他的事情上了。 “今日的赌局……”到了某一刻,议论的声音小了下来,他才开口说道:“算是三房胜了吧。” 声音平淡,也没有得胜者颐指气使般的姿态。 黄德寿自先前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这个时候,黄德元平淡的一句话,如同一个炸雷一般,将他惊醒了过来。 “不行!”急急地吼了一声,伸手将桌上的属于二房的木盒抓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喧哗声因为他这样的动作,陡然间静止下来。 黄德元伸手点了点他,随后收回来,皱着眉头,片刻之后“呵”地笑了一声,目光看向一旁的黄德福:“大哥,你大房的东西,是不是也要拿回去?” 黄德福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也伸手拿回了属于大房的盒子。 “看来,有些事情你们还是没有搞清楚啊……”黄德元也不生气,伸手拿过一盏冷茶抿了一口:“其实拿不拿回去都没有什么关系,大哥是否还记得前年扬州的事情……” 黄德福闻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次黄家的生意在扬州出了点问题……后来是小弟同大哥一道去处理的,这事二哥或许也有过耳闻。” “父亲当时以家主的身份写了些东西,交给我们……说是关键时刻,可以凭借其获得一些临时调配生意的权力。” 黄德福闻言,脸上一惊:“那、那东西……”黄德寿对其中的关隘不太清楚,但这个时候从黄德福神色上也能看出几分不妙。 果然,随后便听着黄德元在一旁笑了笑:“不错,那东西一直都在三房手里。昨日我已经用掉了……” 声音落下之后,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上首的地方,黄愈微微叹了口气。 “你、你……” 黄德寿伸手想要指着几句,但是却有些无法可说,巨大的愤怒和惊骇充斥在他的胸膛之中,而一旁的地方,作为兄长的黄德福,一脸煞白。 这个时候,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一切的黄愈,终于从座位上起来了。久坐之后,神态稍稍有些疲倦。 “都……吵完了吧,老夫也听得差不多了。” 第405章墨战(一) 厅堂里一片诡秘的安静,橘色的火光被风吹着偶尔摆动一下,也是安安静静的。黄家掌权者的身份所带来的威压,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多年来积累的威望,让黄愈在眼下即便只是平淡的说上一句话,也足够镇住全场的局面。很多人原本因为三房之间的斗争而陷入到苦恼的站队抉择之中,心中七上八下地没有着落,但这个时候也都一齐镇定下来,似乎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 老人家站起来,身边有人想要去扶他一把,被他随手推开。他目光看了黄德元一眼,随后转过去在黄德福和黄德寿脸上停了停。 “吵吵闹闹,有什么结果了没有?”黄愈摇摇头,叹息地说了一句:“这些年,老夫经营着黄家的生意,难免也忽略掉了一些事情……原本以为问题不会太大,毕竟大家多年的感情还是在的。但是不曾想到啊……”他说着,目光朝外面的雨幕看了看。 春雨淅淅沥沥,温度也降低了一些,风里卷着一些水汽,到得厅堂里的时候有些冷。 “德福、德寿还有德元……”老人的声音显得有些伤感:“你们三个都是老夫的儿子,小时候感情是很好的。老夫记得有一次德元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哭着回来。德福和德寿你二人看不下去,硬是要出头。后来事情闹得很大……后来,老夫考虑到影响,狠狠地责罚了你们。” “大雪天啊,天冷得厉害,你们三个被罚站在雪里……你们的娘当时还在,哭着求情,老夫也没有答应。但其实心中是很不忍的,特别是看着你们站在雪中,脸上还在笑……” “那个时候,你们三兄弟的感情好啊,有什么东西都要分而食之,有什么好玩的也不会忘记彼此……但是后来这些年的风风雨雨,商海浮沉……有些东西原本以为是不会变的,但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黄愈如今年过七十,这些年带领黄家到得眼下的这一步,算是一个高峰。其间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风风雨雨,好的坏的都有。此时带着回忆,将记忆里的一些东西捡出来说两句,扑面而来的就是沧桑的气息。 黄德元怔了半晌,听着这些话,一些很遥远的画面自心头浮现出来。带着昏黄的色彩,就如同就眼下晦暗的环境里摇曳的灯火一般,有着几分贴心的温暖。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黄德福和黄德寿,对面两人,脸上也是古怪的表情。随后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人半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众人面面相觑的,不知道他说这些到底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吵了这么多天了,老夫都没有插手,便是要看看你们到底要走到哪一步。该丢的人也都丢了,那么你们眼下到底要做什么?”黄愈说着,猛地转过头,目光开始变得严厉起来:“是要分家么?将老夫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家拆了……这个结果,是你们要的么?” 也不是多响的话语,但配合着他的神态语气,轰隆隆的砸在众人的心头。让人心头不由得一阵凛然。 黄德元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儿子不敢。” “不敢?”黄愈看了他一眼,随后冷冷地笑道:“哼!有你们不敢的事情么?老夫现在还不曾死,你们就敢闹得如此乌烟瘴气。若是有朝一日大去了,那么黄家要被你们折腾成什么模样?” 黄德元闻言,低头不再说话。 “德元,老夫你知道你心中不服气。觉得这些事情是大房和二房挑起来的……你只是被动应付,你是在自保……”他说着,微微眯了眯眼:“是不是?” 黄德元知道老人已经动了真怒,这个时候也不再沉默,照实说道:“是。” 黄愈目光静静地望着他,随后又叹了口气:“其实,老夫这些天一直在观察。想要看看我黄家的后辈之中,到底有没有人能够容忍这种苛刻的局面。能不能够识大体,以大局为重。” “大房和二房做的过分,老夫知道,但是你不要以为老夫是在纵容这种事情。”黄愈摇了摇头:“原本,老夫心中觉得有数了,但是你今日的这些作为,同大房和二房又有什么区别?搞什么所谓的赌局,拿着老夫的令牌当令箭,抢夺手足兄弟的东西。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放到自己家里来了,即便你胜了,又有什么意义?”他说着苦笑着摇摇头:“你们几个……真是老夫的好儿子啊。” 黄德元闻言,脸色猛得一怔,这个时候才隐隐地开始意识到一些东西。 是了,自己的这个父亲,没有道理看着三房被欺压的。这些年,三房并没有什么过失,即便亲疏有别,也不应该偏心到这种程度。 原来这一切都是考验…… 在老人心中,选择接班人,自然是从长远的角度来考虑。按照外界的观点,三房没有什么实力的接班人确实也不假。但是这一代权力的过渡,总归还是落在黄家眼下的三兄弟之间。至于真的要过渡到第三代,那也至少是二三十年之后的事情…… 这二三十年之内,掌权的人需要有一定的雅量,有同眼下这个家相匹配的气度。三房原本已经靠近了黄愈的标准——有着足够支撑黄家的能力,又没有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但这个时候站出来做的这些事情,反倒将自己归为同大房、二房一丘之貉当中去了。 黄德元心中想着这些,微微觉得有些苦涩。黄德福和黄德寿则是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一抹复杂。 所谓按照县试的结果分配家资……原来不过是黄愈引蛇出洞的一个由头罢了。自己两房这些年上蹿下跳,眼下想来,便如同是跳梁小丑的一般。 格局……呵,格局。 黄愈说着,摇头笑笑:“当然,其实也怪老夫。这些年看出了你们兄弟之间的一些问题,但是总觉得你们还是当年那般……”他说着伸手在腰前比划了一个高度:“当年你们还是这么一点大的孩子,就知道兄弟和睦、手足相互的道理。如今,反倒不能够齐心了。” “这个家……老夫能放心交给谁呢?大房?”他说着,目光朝黄德福看了看,那边低下头,也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其他。 “这事情……容老夫再好好思量一番吧。” 黄愈的声音有些疲惫,说完这些,便朝着门口走去。在屋檐下站了站,随后有些蹒跚地走进雨里。身后下人连忙走过来,将伞撑在他的头顶上。黄愈伸手将伞抢过来,随后扔在雨中。拿伞落在风雨里,在地面上打着转,被风吹远了。 “父亲!” 身后的厅堂之中,黄德福等人惊呼地喊了一句。 “好啊,你们总归知道还有我这么个父亲。”黄愈也不回头,声音自雨中传来:“是真的尊重还是做出的样子……老夫也不管。总之今天的事情,不是老夫想见到的。黄家现在也是大族,上来百十口人……需要一个怎样的人来接掌……你们自己想想吧。” 身边下人从地上将伞捡起来,犹犹豫豫地又朝他靠近,这一次,老人没有再拒绝。又站了站,声音已经变得平静了很多:“对了,此番既然有了机会同沈家联姻……那么这事情,还是要好好准备。” 说完之后,脚步朝前,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雨中。 老人最后说的话……是同沈家的事情。 三房? 众人心中隐隐约约有些明悟,但这个时候见着场间低头不语的黄德福兄弟三人,最后还是按捺了心中的想法。 …… 厅堂方向传来的声音渐渐小下来,许宣将手中最后一颗花生扔在嘴里,随后说道:“看样子……也差不多了。” 黄樱这时候虽然还是不听清楚情况,但是多少也知道,情况大概对三房比较有利。犹豫了片刻,声音迟疑地说道:“真的就没有问题么?” “应该吧。”许宣想了想:“但也不能说一点问题都没有。”随后迎着黄樱疑惑的眼神又解释了几句。 “虽说眼下是过渡权力。但是到具体的交接还有一个过程……各方面都要权衡。这个终究还是要黄老太公来做决定的。”许宣说着有些没有形象的抹抹嘴:“这些天,他主要是在看。几房之间所做的事情,哪些地方是可以接受的,哪些是不足……在他那里估计都很清楚。原本大概是要等一个满意的结果,不过三房这一出之后,他或许也会不满意。” 黄樱闻言,张了张嘴:“啊?” “呵,你也不用担心。老太公老了,总归是要有接班人的,黄家的家业还是得由黄家人来继承。三房这边谋划了这些事情,虽说让自己变得同大房、二房的勾心斗角没有什么区别,但也无须指责。莫非被人欺负上门了,不去还手……就是掌权者应该有的姿态么?成熟的管理者,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能够把握住做事情的分寸,能够将负面的效果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也就可以了。” “三房的问题,也就这些了,老太公也一定能够想通。这一次的事情,主要还是做出来给旁人看的。如果三房真的什么都不做,那么其他人会怎么看?人心这种东西,很古怪。你越是退,反倒让人越觉得软弱可欺。三房这次或许有些出格,但是矫枉过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说着,站起身,伸手将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拍去:“总之一句话,抵消掉原本被大房、二房联手打压失去的东西之后,三房还有得赚。” 正说着,有人从外面冲进来,脚步甚急,踩着地上浅浅的积水“啪、啪、啪”地朝四周溅射过去…… 许宣闻言,目光朝院落门口看过去,那边很快有人的声音传来。 “许汉文,我和你拼了!!” 人还没有见到,但是已经能够知道对方的身份。 黄樱闻言,脸色微微一怔:“是我哥呢……怎么回事?” 随后就见到黄于升怒气冲冲地冲进院子,这个时候也不知道遇到什么事情,脸色涨得通红。跑得快了,在院落之中的石桌旁绊了一下,大腿撞在石桌上…… “嗷~~~”痛苦的声音传过来,黄于升微微弯下腰,这样的意外之后,痛苦传遍全身,让他本就通红的脸上多了几分猪肝色。 之后又缓解了一阵,见到许宣,如同见到仇人一般,恶狠狠地扑过来。 “我和你拼了。” 短暂的时间,黄樱有些搞不清楚情况,只是见到原本一直同许宣称兄道弟的哥哥,眼下却如同要疯了一般。 “不能怪我,你自己说可以牺牲的……”许宣说着身形稍稍一侧,他习武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平素又比较注意锻炼身体,因此眼下的身体的协调能力明显要比黄于升高出许宣。不过屋檐的并不宽,腾挪闪避的空间总归有限。黄于升又是豁出去的态度,局面有些被动。 “那也不能这样子啊……把沈家二小姐嫁给我……”黄于升恨恨地看着他,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听起来颇为幽怨,仿佛许宣对他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黄樱在一旁,看不太懂,半天之后,也只是“呃”了一声。 许宣无奈地偏头解释了一句:“你真的误会了。” …… 严知礼今日没有去县衙,县试的结果出来之后,也没有怎么去关心。至于一些大户人家有子弟取中,过来邀请他参加一些比如类似答谢性质的宴会,也都一概推脱掉了。 按理说来,作为县试的把关人,往往会对取中的读书人多一些来往和关照。这些都是日后的资源,在人情社会里,说不定以后就能用得上。但是这时候,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在书房里翻了几页书,随后扔在一边,望着穿外的雨幕陷入了思考之中。 到这个时候,也还不清楚前些日子的爆炸是如何发生的。自己这边损失了不少的人,确实有些心疼,而且很多事情就不能按照原本的方法来操作了。 过得片刻,他回过神来,取过身边的一叠纸页慢慢翻看。都是这些天搜集的关于许宣的资料。原本对这样的一个书生自然是不在意的。在他这样的人眼里,许宣这样的身份,根本就不值一提,原本一个指头就能够碾死。 但是眼下却发现颇为棘手。 如果许宣有了功名在身,那么他会有办法将对方的功名革掉,让对方吃亏或是陷入某种窘境里。但是眼下他只是一个白丁,到让严知礼真的有些束手无策。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啧。 或者也可以将那些死去的人按在他的头上,给他一个杀人的罪名。这个操作起来并不难,只是那些人的身份同自己牵扯很深,又难以解释清楚,而且许宣上面是有人…… 所以也是一条地胡同。 这些天他一直在想着对策,毕竟本身能到这一步,也是有些见识的,很快也有了思路。这时候再一次翻看搜集上来的资料,目光在某一页停住了,伸出手指敲打的纸页,慢慢地琢磨。 这世界上并不存在没有弱点的人,即便隐藏地很好,但是只要有心,终究也能够发现。 他其实并没有费多少气力也就知道了。 墨商…… 许家。 只要知道这些,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 窗外的雨幕之中,可以见到有人撑伞走过来。严知礼望着来人,笑了笑。门随后被人从外面推开,李毅带着一身风雨气息走进来。 “大人。”这般恭敬地说了一句。 “嗯。”严知礼淡淡地点点头:“曹家的事情,办得如何?” “成了。”李毅点点头:“有了大人撑腰,这些生意上的事情原本就没有难度。不过让学生意外的是,这许宣在徽州墨业之中居然有这般大的名气。即便是曹家,在听说要对付许宣之后,都颇为犹豫的一阵。” 严知礼闻言挑挑眉毛,李毅随后笑了笑:“但有了大人的话,他们自然是很放心的。” “呵。”严知礼笑了笑,低头又看了一眼身前的纸页,随口说道:“其实没什么意思。经商乃是小道,我等读书人原本不应该做这些。不过偶尔为之,也无伤大雅,终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罢了。” “许宣也无非之占着那些墨……虽说有些新颖,但就格局而言,终究是个匠人。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让曹家牵个头,本官再找个由头让许家交出墨方。倒时候许家的优势没有了,许宣只能够低头。”严知礼说着沉吟了片刻,继续说道:“虽然他背后也有人,但是生意上的事情,对方肯定不至于插手的。本官暂时拿许宣没有办法,但是若是许家的话……哼。” “这些年来,本官所见的被官府整垮的生意人也不是一家两家了……” 第406章墨战(二) 定下来一些东西,随后就需要按部就班地做出来。 虽然是商业领域,但是按照眼下的年代里商业运作所能够达到的高度而言,也不会有太复杂的操作。所用的手法终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些东西。比如抓住生意运转过程中的几个环节,资金、流通渠道、产品本身,以及身处其间的商贾本身,具体说来,也就是许家。 只要这些环节里某一处或是几处出些问题,就能够成事。 “你去办吧……其实对付许家,也没什么负担。先前于家那小子,叫什么……于贤?是吧,他已经在这边吃亏了。这个时候针对许家做一点事情,合情合理,即便做得过分一点,有人顶上。” “于家的资源也可以拿来用,总之,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将地方办死。”严知礼这般说着,颇有几分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感觉。但其实说来,他也只是指出一个大方向,具体怎么来操作,自然就交给李毅了。 “你去找王森,同他商量一番吧……看看具体要如何来运筹。” 说完这些,严知礼揉揉太阳穴,随后说道:“勿要让人觉得官府在与民争利……总之做的冠冕堂皇一点。我不管你用何种方式,只要在许可之内,都可以放手去做。”他说着,眯了眯眼,过得片刻,声音像是在叹气:“可不能再出问题了……” 李毅闻言,将脑袋低下来,没有说话。严知礼的最后一句话里,毫不掩饰的杀意很明显能够感受得到。这是针对之前的事情而来的,若是这一次的事情再办出问题了,那么对方大概就会正式动杀心。 严知礼从来不是一个多么仁慈的人。尤其是这些年以来,他体味到用暴力方法解决问题带来简单直接的美妙感之后,已经开始习惯依赖这种方式解决所有的困难。若不是因为折损了人手,若不不是因为某种原因他不能很明显地针对许宣,那他眼下大概也不会费这些周章。 严知礼早年还是秀才的时候,为了竞争一个解元,就用了这种手段将一个对手整了下去。后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悬案。但是李毅却是知道,严知礼便是这样开始头张让扯上关系的。后来他为官这些年,类似的手段也不是没有用过。 片刻之后,李毅走出房门,伸手将门合上的几乎同时,原本恭敬神色顿时消失不见了。沉默了片刻,随后转过身在屋檐下看了看外间青蒙蒙的雨幕,晦暗的光线,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心中并不怎么好。那晚“轰”的一声巨响,已经过去好几日了,但是所留下的影响依旧没有散去。最明显的,便是这几夜晚间都睡不好,时常会梦到一栋倒塌的房屋自他头顶上砸下来。 因为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他决定用行动证明一些东西。原本觉得一切尘埃落定,可以随心所欲一些。随手将白素贞放了,问题也不会太大。如果事情做的好,或者说如同他脑海中原本规划的一幕能够顺利出现,那么从后往前看的时候,这些举动就都可以当做点睛或是神来之笔。 只是这个原本的设想,几乎在刚开始的时候,在他一不留神的情况之下,转瞬就发生了意外。 那声爆炸之后,他承认自己或许是有些害怕,原本以为这样的情绪应该离自己很远了。但是当时房屋塌陷下去的一瞬之间,他才刚刚走到门口的地方,有些惘然地转过头的时候,红色的灯笼的光芒,黑暗里隐隐约约的房屋轮廓,星空,还有天上绽放出来的琐碎的烟花,很快扭曲了他的视线,整个世界就在那片刻的时间里倒转了过来。 陡然间传来让人印象深刻的响声。 轰隆隆…… 紧接着就是慌不择路地坐了马车离开。这个过程有些狼狈,不值得去回想。虽说并不曾有人见到他,但在他这里,却觉得像是被人侮辱了一样。 然后自然就是要报仇了。 死了的人,受伤的人,他们的家属……江湖人也是人。这些因他而起,总归都是要付起责任,并没有逃避的可能。做错了事情之后该付的代价,就是这般,甚至也不需要去逃避。而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若是想要从这事情的阴影里走出来,就一定需要胜出一次。 既然许宣执意是做一个生意人,而不必是文人……那么就在他这些得意东西上将其打败吧。此时心中想着这些,李毅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刻意回避了许宣在文才上的一些东西。 墨商许家……呵。 下一刻,有衙差近来,他的脸色就在几短暂的时间内恢复了恭敬,脸上挂着笑。 “李公子好。” “呵呵、呵呵。” 唉,还要有一个月才能见到结果。 …… 黄家的事情,虽然黄愈还是不曾做出最后的决定,但在许宣看来,大抵也已经能够确定了。掌权者终究需要实力来支撑,这些三房已经证明是有了的。最近一连番的组合拳,又有沈家做支撑。 足够了。 说起来,这也是巧合。原本许宣也没有料到大房居然也有一门联姻。沈家提亲的事情是他亲自来办的。从走进沈家到对方同意这门亲事,其间并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只不过气氛不太好就是了。但这些许宣自然不会在意。 看起来沈家本身也意识到了那个叫沈佳宜的女儿某些超越性的举动。在这个年代,同性恋虽然也有,但是更多的只是在男人那里。比如养个娈童什么的,而女子家终究限制重重。 对于沈家而言,嫁给方家还是嫁给黄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要嫁出去,沈佳宜就成了泼出去的水,家中也就避免了被抹黑的风险。另外也是存了“嫁人之后她或许会好一点吧”这样的想法。 …… 除了对黄家的事情上心之外,许宣最近也在等待着另外一些事情的发生。严知礼那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近来的安静之中,肯定也有事情再酝酿着,说不定某一刻就会爆发出来。他当然没有办法去打探这些,因此只好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这样再等几天之后,情况果然就出现了。 因为发现的时候,问题已经很明显了,所以端倪的出现,幕后推手的酝酿,大概要往前再推几天的时间。在那夜炸了屋子之后,许宣也知道对方不会轻易罢休。报复的举动大概随后就会过来。表面平静,看起来还有心思插手黄家的事情,其实也未必不是想找点事情来做,借此舒缓一下心中的烦躁。这几日他一直在等着,到得这时候知道了消息,心中反倒是松了口气。 事情是从许家开始的。 墨业是许宣到了这个时代之后最先插手的行当。但因为本身的野心不在这方面,在帮助许家在徽州墨业站稳之后,他便抽手离开,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没有再去关注过。 这几日同许安绮碰碰头,隐晦地表示白素贞已经无恙的消息。在少女那里,自然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的。随后便是闲谈。 “最近生意可好?” “嗯,还行吧。”许安绮浅笑着说着,随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只是也有些小波澜……” “哦?”许宣扬了扬眉头,有些好奇。 “不过都是些小事罢了,妾身能应付的来。” 许安绮这日穿着一身青色的碎花裙,面容姣好地坐在院子的凉亭里看一个本子,在同许宣聊天的过程中,也充分利用了这片刻的闲暇。 “小问题,总归是有的。但是有时候还是要注意……稍稍不留神,这些小地方最后酿成的后果也可能很严重。” 凉亭之中有一方小石桌,摆了象棋,许宣边说边拿了象棋“啪、啪”地敲着。口中随意地说着这些话,道理许安绮自然是懂的。 “嗯。”许安绮点点头,随后将手中的账本放下来,微微蹙了蹙眉头:“曹家,最近闹得厉害。” 许宣拿了一只“卒子”准备去敲一旁的“将军”,闻言手在空中稍稍顿了顿,随后还是放了下来。皱了皱眉头,眼神疑惑地朝少女看过去。 话既然已经说开了,也就没有什么需要藏掖着的。 “最近曹家联络了一批人,大概想要离心眼下才建起来的墨业联盟……”女子说着又低头去看手中的书本:“不过,这种时候,大概也只是闹腾一阵,见不到效果之后,很快就会认清现实。” 许宣闻言,安静地想了想,随后古怪地笑了笑。 “曹家?” “嗯。”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就是前日吧。” “时间这么巧……”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呵。” 这个时代,做生意或许也需要一定的天赋,但是总归是简单的操作,肯定到不了以后那种繁琐的程度,这个过程中即便有阴谋也是简简单单,一目了然的。 一些墨商联合起来想要从许家的联盟里独立出去,牵头做这些事情的,居然是原本徽州府墨业行当中做到顶尖过的曹家。 这个看起来也很正常。去年秋天,许宣帮忙解决了许家的危机之后,也借此机会立了威,杀鸡儆猴,杀猴子儆人。当时恰逢许家的一些掌柜的在外面被人杀掉了,众人悲伤之下,曹家却是不开眼地奚落。于是正好撞在枪口,成了那只可怜的猴子。 也只是过了半年的时间,整个曹家就被彻底排除在徽州府墨业行当之外,虽然凭着原本的一些积累,还在苟延残喘,但情况也是江河日下。 墨业的格局因为一些超越性质的产品和理念推出来之后,其实已经慢慢在改变。这就如同逆水行舟,曹家的老本终究有啃完的一天,这个时候就必须要突围。 在这之前,曹家自然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派人上门道歉,或者是花重金想要购买各大墨商手里的墨方。这些举动之所以没有成效,一方面是因为许家通过一系列的措施将墨方牢牢掌握在手中,还有股份制的构想也在搭建之中,已经有了大概的雏形。利益捆绑,你死我亡的局面里,没有墨商愿意将手头来之不易的新墨配方交给曹家,曹家忙活了一阵没有任何收获。 至于道歉没有起到效果的原因也很简单,当时闹出事情的正主曹正都不曾亲自来,看不出任何诚意。“既然要做大师兄,那就做吧……阿弥陀佛。”当时许宣对此古怪的评价,许安绮虽然不解,但是曹家也因此从此彻底从许家的阵营里排除出去。在可以遇见到的未来,若是不另寻出路的话,那么家道败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时候出来闹,也是逼到死路上的反击。但是另外一方面,只要是明眼人,都能够知道眼下的大势已经在许家这边。整个联盟体系的完善,合作的日益深入……曹家所要面对的,其实并不是单单一个许家而已,而是大半个徽州墨业联合起来的庞然大物。 那么,是哪里来的勇气? 许宣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心中稍稍出了一口气。看来眼下曹家就是严知礼的刀了……这样说虽然也没有什么证据,但很多时候,凭着直觉的判断,也能够八九不离十。至于要验证自己的想法,只要看曹家后续的举动也就可以了。 许安绮这时候虽然说着话,但看起来也没有将事情放在心上。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是因为因为家道中落而束手无策的少女,此时俨然成长为女强人了。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爽利和干练。 越是深入地把持这个家,她越是对眼下自己的事业,甚至自己经商上的能力充满了自信。 “会有些问题……”许宣想了想,还是拿话点了点她。 “问题不大。”出乎意料的事,少女不再像往日那般重视许宣的话,这个时候首先还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许宣闻言愣了愣,随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确定这个少女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自信。 明显……是开始成熟的样子。 他有些感慨地叹了叹。许安绮倒是没有注意到他这些轻微的举动,自顾自地说着话:“妾身也考虑了一些对策。其实许家眼下已经站了大势,就已经是不败之地了。不过曹家闹终究是麻烦。先前对曹家以及一些和曹家来往密切的墨商,许家的挤压并不是很强烈。至少曹家眼下还有挣扎的力气,这个……其实是妾身刻意为之。” 她说着,嘴角稍稍咧开一个美妙的弧度,随后说道:“先前的一段时间,许家比较强势,所以曹家避开了锋芒,保存了一定的实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穷追猛打,倒是有些太费精力了。因此,留一口气给他们,其实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做的准备。此时只要他们跳出来,暴露了最后的底牌,许家就可以立刻发力,将他们本就很有限的生存空间挤压掉。”她说道这里,甜美的笑容彻底绽放出来:“妾身其实也在等着呢。” 这是再中肯不过的做法,这个时候就更确定了少女的成长。在许宣的印象中,即便放在前世,她也算不错的了。以前自己手下也有几个女性高管,同眼下的她在气质上有几分相似。 若是在平时,她的做法足够解决问题。只是这个时候,曹家闹腾的背后,或许有着其他更深一层的含义,那么事情也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许安绮笑完之后,注意到许宣沉默着没有说话,稍稍愣了愣,迟疑地问了一句:“莫非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么?”一边问,一边在心中仔细的回想了一下,似乎也没见到有什么大的漏洞。 “哦,倒是没有……”许宣回过神来,想了想所到:“至少从理论上,挑不出毛病。只是……这事情或许有些复杂。”他说完到这里,看了一眼许安绮:“曹家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背后或许有其他的原因。当然,这些不能怪你,是我的问题……” …… 前几日下了一阵雨,降下去的温度此时已经慢慢回升。日光下的小院凉亭,书生、少女说着话。偶尔书生拿着棋子比划着说些东西,少女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惊讶和难以置信起来。 …… “有来自官府的力量在撑腰,因此曹家觉得有了底气……”许宣摊了摊手,先是肯定许安绮的对策,随后慢慢剖析起整件事情可能的原因、发展和结果…… “这个,大概是更为关键的原因。” 一番话说完之后,小院里安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少女皱着眉头再想。虽然已经开始适应了生意场上的一些事情,但是这个时候要将严知礼到了岩镇之后的很多事情同眼下曹家的闹腾联系起来,终究还是有些难度。从文魁****开始,天花,许宣的县试,白素贞被绑架……到得后来书生口中的爆炸。许宣说的简单,但是即便以她眼下的阅历,也能体味出很多的不同寻常。 而严知礼针对许宣最初的原因,居然是因为许家,因为那个叫李贤的人。 第407章墨战(三) 许安绮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她掌家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是女子的身份,但是该接触的东西也都接触过了,在很多事情上已经有着足够的决断力。但是无论如何,在她这里而言,终究也没有涉及过更高层次的斗争。 先前仅仅用生意场上的思维方式考虑曹家的举动,算得是不错的。但是这个时候,却觉得有些抓不住了。涉及了严知礼这一层面的很多事情,她一方面在心中担忧,另外就,就还是将目光投向许宣。 于是又变成了曾经那个少女了。 在很多次遇到问题的时候,她就曾用着同样的目光看着许宣。成熟毕竟不是一蹴而就的,终究需要时间来积累。 “现在还只是开始,也不能确定就一定是这样子。”许宣倒也没有在意这些,寻思着说道:“但即便事实如此,也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看曹家接下来的举动吧……” 许宣摇头说着话,对于曹家他确实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但是眼下做生意的人最怕的便是得罪官府。商贾之间的商战倒没什么,输赢都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是官府层面的压力,穿穿小鞋什么的,总归是很麻烦的一件事情。更何况,这个时候或许不仅仅只是麻烦这么简单。 “也只好如此。”许安绮皱了皱眉头说道:“妾身今日就吩咐下去,对曹家那边的情况做最密切的关注。至于其他的……”目光朝许宣看过去。 书生点点头:“也不用太担心,最坏的结果就是先前所有的墨都损失掉,一切推倒重来……我还有一步棋,威力很大,一直没有考虑放出来。这正好是一个机会……”他说着拿起原本的一直“卒子”,看了一眼棋盘,随后“啪”的一声,干脆利落的桥在“将”上。 随后又聊了一阵,方才从许家离开。曹家的事情,似乎比想象的要严重,许安绮心中急切地要去关注这些,因此,今日的闲暇时光也就这般结束了。 许宣在许家的屋檐下站了站,抬起头看着头顶上悬着的匾额,斑驳的几个字,岁月冲刷之后带着几分古朴沧桑,昭示着这家主人的身份。 只听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随后走下石阶,脚步声慢慢远去了。 “墨水……” …… 在岩镇靠北的地方,属于曹家的院落里,下人们有些百无聊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里就不如往昔那样有生气了。主人们动怒的频率也比以往高了很多,往往只是做错一点小事情,就会遭到责罚喝骂,甚至更严重的还被赶出曹家。这样的事情也发生过。 总之,这个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下人们对这些感知更加明显几分,但除了叹气之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今日却是来了很多人,聚在厅堂里说话。 “诸位今天既然来此,那么曹某在这里就不忌讳什么了。近些日子,我等被许家逼迫得厉害。想想以前,别的不说,在墨业之中,我曹家说几句话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即便当时的程家、方家也会卖几分面子。那时候哪里有什么许家……”如今管理曹家的是曹功英。这个时候,在厅堂的上首坐着。积累了很久的怒气在这样的场合里爆发出来,说话的语气也是义愤填膺的,不时还挥动着手。 “哼,许家……不过是暂时的得志罢。我曹家岂能这般轻易就被打倒了?这一次,只要诸位能够齐心,我等有把握将许家整个掀翻。”曹功英看着在场的众人,这般说道:“诸位因为各种原因,眼下大抵也不如意,这归根到底是许家的错。生意大家做,将我们排除在外,不给活路……岂有这样的道理?”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借着响起来:“许家可恶至极,这便是我们联合起来的理由。若是能够成事……那么这之后,徽州墨业就是在座的诸位说的算了。” “你们既然来此,对事情应该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那么,今日我曹家便是希望众位表个态……能不能倾力一搏,能不能有墨业明天,就看诸位是怎么选择了。” 他说着这些话,曹家的主事人的身份,虽然因为曹家如今地位下滑影响到威望,但是毕竟曾经也是风光过的,举手投足之间依旧保持着几分气势。 场间在座的,大抵也都是墨商。只不过,这些人都是在先前的洗牌之中,因为站错了队,或是有着一些小心思而被许家边缘化的一些商贾。眼下过的很不如意,原本就有着不甘心。只是单独同许家对着干,也没有什么勇气,因此唯有认命。不想这个时候有曹家牵头,心思就有开始活络起来了。 只是话虽如此说,但是其中很多一部分人也都没有什么信心。许家的崛起是有目共睹的,虽然处在不同的立场,但是也没有办法否认对方这些日子以来,在墨业上做出的一番成绩。 “可是,许家如今已经羽翼丰满,其实力比之前的程家还要强上几分……轻易怕是动摇不得。” 有人这般迟疑地说道,这其实也是眼下很多人的看法。眼下虽然艰难一点,但是毕竟许家也没有将事情完全做绝,必要的生存空间还是有一点的。但若是真的对着干之后,成了就罢了,若是失败……那面临就是许家扑山倒海而来的报复。 想着这些问题,场间因此出现了一丝骚动,交头接耳的声音窸窸窣窣地不断想起。 曹功英看了一眼说话的众人,微微眯了眯眼睛,嘴角慢慢地露出一抹冷笑。这些人原本都是跟在曹家后面的商贾,如今见到曹家要倒了,纷纷离开。今日能够聚集起来,也已经将曹家之前积攒很多年的面子用光了。但即便如此,也还有很多人根本不曾前来。 眼下说话的是一个曾姓的墨商,叫曾文方。之前因为一些小算盘,错过了攀上许家大树的时机,生意不是很如意。但是听说最近已经很积极地在奔走,有了朝许家靠拢的趋势。 曹功英闻言笑了笑,随后说道:“曾兄如何说出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许家眼下不过是一时得势罢了,根基并不稳固,我们是有机会的。” “可是……”曾姓的商贾闻言,皱了皱眉头,注意到四周众人的眼神,后面的话也就没有说出来。 曹功英冷笑了一声,随后说道:“你今日既然来此,曹某也就坦言相告了。如果要和我等一起谋事,那么就算是志同道合了。但如果你有别的心思,首鼠两端……也不要怪曹某丑化说在前头。我曹家眼下或许不怎么样,但要先捏死你曾家,也不过反手之间的事情。” 曾清水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尴尬:“那是、那是……在下也不过是说出自己的看法而已,这些事情自然还是曹兄定夺。” 曹功英闻言又笑笑:“曾兄为人曹某自是信得过,随后留下大家喝两杯……”说到这里,话锋一转:“许家不是有个联盟么,我们也可以这般做……今日便是联合倒许,希望大家助我曹家一臂之力。曹某自然也知道,如曾兄这般有着担忧的人,也肯定有。如果有什么想法,也都可以提出来。” “我有异议。” 曹功英的话落下之后,场间就有人说话了。 “今日曹兄原本是说老兄弟之间互相聚一聚,但是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如今小弟正是曹兄口中说的许家联盟中人。今日的场合,怕是不好在呆下去了。” 那人说着站起来,环顾四周,随后说道:“对付许家并不是好主意,众位切莫为了一时的激愤而自误。徽墨墨业经营了很多年,但是形势从来不曾这般好过,这个都是眼下能看到的东西……大抵都归功于许家。” “以在下看来,众位如今应该想的并不是如何去反对许家。我记得许家先前说过一句话‘合则两利,斗则两伤’,这是有道理的。相较于而言,许家家大业大,眼下支持者众多,若是斗的话,伤在我等墨商更难承受一些。”那人说完,冲这曹功英拱拱手:“曹兄,在下告辞了。” 那人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吴兄走好。” 曹功英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地说了句,脸上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表情。 “众位还是否还有要走的?” 话音落下,场间传来一阵骚动,显然有着这样心思的人还有不少。 半晌之后,曹功英温和地笑笑:“不要紧,今日这事情原本就是出于自愿。强扭的瓜不甜,若是众位想走的,曹某不会勉强。只是……”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厅堂:“今日之事还是要请众位暂且保密才是。” 这样安静了一阵之后,才有人慢慢起身,身后的椅子在地上摸出轻微的响动,让曹功英又一次眯了眯眼睛。不过脸上的笑容却并没有变过。 先前吴姓的墨商离开之后的影响,经过了短暂的酝酿终于爆发开来,有人五六人站起身拱手告罪,随后找了些纯属借口的话,就退出去了。而剩余的一些,虽然不曾走,但是心中肯定也是各有各的想法。 毕竟新墨的销量很好,很多攀上许家的商贾已经尝到了甜头。可以说,眼下是对方气势正盛的时候,并不适合对着干。 见到离开的人中一个中年商贾,曹功英的脸上顿时有些阴沉。 “老董,莫非你也要离开么?” 一个走到门口的墨商闻言,转过身来,尴尬地朝四周看了看,随后说道:“老曹,你这事情不对劲……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眼下是折腾不起了。” 曹功英闻言微微闭气眼睛,沉默了片刻,叹了叹气:“你我多年老兄弟,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不曾想眼下居然也是这样……这人心呐……” 他说着话,目光盯着厅堂门口的地方,其余离开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被他叫做老董的墨商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老董啊老董,曹某为何突然间有了这样的决心,你可知道?”曹功英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口中缓缓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这其实也是他们心中好奇的东西。 “老曹……”董姓墨商脸上露出苦笑:“若还是年轻的时候,我自然还是陪着你,这些年浮浮沉沉,经历的事情也不算少了。但是眼下我一家老小,实在是折腾不起。这一次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了这一步,也应该认命了。许家崛起的这般快,并非是偶然。这个时候还要凑上去的,就是不开眼……若是被撞得稀烂,也只有认了。”他说着,叹了口气:“老曹,对不住了啊~~” 曹功英闻言,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依旧自顾自地说话。“曹某这么做,自然是有了些依仗的。” 他说着,目光一一略过在场的众人,董姓墨商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老曹,你这些年做生意,积累了很多的人脉关系,先前即便情况不太好,也都不曾用。这一点,我是佩服你的……”他说着摇摇头:“但是眼下是大势,那些人脉之类的东西,在平时或许还有些用处,但如今是许家是众望所归……” “就算是严知礼也不行么?”曹功英似笑非笑地说道。 “就算是严知礼,就算是……呃……严大人?” 日光驳落在曹家的院子里,下人们偶尔走过的时候,也都离得远远的。这个时候突然传出来一阵极为古怪的骚动声音,有些搞不懂情况,随后又疑惑地朝那边看了一眼。紧接着懒懒地走开了。 “不错。”曹功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意:“严大人已经派人告知在下了,大概近期就会对许家动手”声音说着有些嗤笑:“董成啊董成,你这个人最为精明,曹某是知道你的……怎么不说话了?” 叫董成的墨商,呐呐地站在那里,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严大人……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是严大人在背后,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董成抬起头,曹功英微微哂笑的眼神落在他眼中,随后一低头,声音轻轻地说道:“若是严大人、若是……” 声音越来越小,到得后来只是见到他嘴唇嚅嗫,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有人迟疑地说道:“那么理由呢?严大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许家动手吧?” “所以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曹功英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诸位还记得先前许家得罪过的一个叫李贤的书生,那可是大有来头的。眼下严大人大概是想要替对方出头。” “难怪了……”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先前文魁比试的时候,严大人很明显地针对许宣,后来取消他的县试资格……当时还有些奇怪,原来原因是在这里。” “许宣没有参加县试,似乎也不是被取消资格吧?” “不管怎么说,严大人的态度是摆在那里的。” “许家能有现在的样子,大半的功劳都在许宣……看来这消息是真的了。” 曹功英将众人的表情收在眼底,等到议论的声音小下来,才开口说道:“这一次若是事成……许家眼下能有的,我等今后也能有。有严大人支持,断无失败的道理,就看诸位怎么去做了。”他说着,目光朝厅堂门口看了一眼:“至于先前走了的人……哼。” 声音有些冷。 …… 危机或者阴谋之类的东西,最费事的是酝酿过程中的时间消耗。只要能够顺利酝酿成型,那么随后扑过来就是很快的了。 意识到可能的危险之后,许家在最短的时间里终止了一些即将铺开的生意项目,而已经铺开成型的,也做了一定程度的收缩。这样的过程中,很多其他的墨商有些不解,抱怨和腹诽的也有很多。毕竟按照时间来看,眼下正应该是大展身手的时候才对。 一些损耗也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好在人心暂时还不曾散,比起抱怨和腹诽之类的反弹,危机中损失的其他的部分才是重头。孰轻孰重也是一目了然的事情,因此也只能承受。 几乎在许家紧锣密鼓地做着这些令人看不懂的举动的同时,很多东西就已经扑了过来。 官府这几天一直不停地在对许家进行审查,大概是想要找到一些奸商的罪证,但是因为原本就比较正当,而且事先也已经有了准备,一番忙活下来,倒也没有什么发现。许家除了打点那些官差不大不小地破费了一笔之外,银钱上的损失倒是不多。只是这样被查,在不明就理的人眼中,开始有些惊疑不定了。 最麻烦的事情其实就在这里,人心的损失是多少钱都补不回来的……但是另一方面,如果许家能够顺利挺过这一次,那么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就不用再担心人心的问题。 与之同时,应对的手段,也慢慢地酝酿成型。 第408章墨战(四) 眼下来自官府,或者更具体一点说,来自严知礼的压力,也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审查而已。不过参与进来的也不仅仅只有衙差,甚至还特地请了一些有经验的帐房参与到审查的过程中。这些人都是有经验的,若是许家的生意真的有问题,基本上很快就能发现。 这也是一个相互扯皮的过程。有些能查的地方,比如部分账册之类的,原本就是用来记录一些数据,不需要保密,许家也给予了必要的配合。但有些涉及到一些隐秘的东西,比如年度计划、季度统筹、甚至制墨的墨坊……这些都关系许家未来的发展,官府要查的话,这边自然也没有那么乐意。即便最后迫于压力,也慢慢放开,就如同挤牙膏,官府施压,这边扛一阵,待到扛不住了再稍微松动一下。总之是不会一步到位。 双方都是在互相试探着彼此的底线,就如同打一场战争一般。 不过民不与官斗,原因就在于这样的争斗往往是要失败的。因此表面而言,虽然暂时没有出大的问题,但是许家总归处于劣势的地位。即便官府的审查也是按照流程在走,但是生意所必须的安稳环境却是没有了多少了,这自然也就影响到整体的运行。 若是几天,问题不大。再长一点的话,一、两个月也勉强能够撑住。但也就到极限了,如果时间再拉长,手中虽有好的墨方,但没有一个稳定的环境保证生意的顺利经营和周转,事情就麻烦了。 但是在预料到危机之后,许家也做好了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照着目前的节奏,大概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因此,整个许家上下,心态上倒也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当然,另外的原因便是因为真正的阴谋诡计之类的还不曾出现,一切都是放在明面上的。 许安绮最近的事情又多起来。一方面要操心生意,虽说暂时搁下了很多生意上的拓展项目,但是许墨总还是要经营下去。另外一方面便是要应付官府的审查。银钱打点只能顶一时,严知礼在后面是铁了心要办许家,那么这些官差即便拿了好处,但也不会手软。 还有便是官府的插手,外人不知道情况,难免会从个各方面进行猜疑。许家如今并不是孤军作战,很多依附于许家的墨商那里要怎样安抚,也是一件需要斟酌的事情。要让大家都安心,也确实有些伤脑筋。 不过若说麻烦,也不仅仅只有许家,参与到事情之中的几方都有各自所要面临的问题。 曹家已经联合的一批人,这一次声势浩大的倒许运动已经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之中。不过,要真的从生意上挤压许家,按照曹家眼下的实力已经无法做到,因此所做的还是人脉上的博弈。拉拢和反拉拢……一些原本在许家集团中无法占据核心地位的商贾们,受到了影响,严知礼严大人铁了心要灭许家的传闻还在不同的场合被人提起来。 但在许宣眼中,这些都不算什么,曹家在这件事情当中原本就是搅屎棍的角色。眼下局面被搅乱了,受到影响的也多是一些小商贾,虽然看起来有不少人,但因为本身实力不值一提,即便加起来损失也不算太大。而真正有实力的商贾,因为和许家捆绑得比较紧密,基本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眼下事情还没有明朗,暂时并没有受到动摇。不过商人逐利,如果许家在这个过程中真的露出颓势,那么离心的局面也就会出现。 局面算是僵持住了,在严知礼这里,原本的打算便是准备找出许家的问题,安上一个坑蒙拐骗的罪名,将之办成奸商,随后批判一番。但是几天之后,也就知道这样的想法大抵是行不通了。 “许家表面上还谦卑的,不温不火,让人找不到把柄。眼下执掌许家的是许安绮那个丫头,但是这样的行事手段,颇为老练,不太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这日李毅在书房里同严知礼谈起这些,语气有些感叹。 “背后有人啊……” “许家经营这些年,出几个会办事的人也不属正常。我知你心中所想,但这些事情未必真的是许宣在做。先前我等已经见到他在文学上的才华……也听闻他的经商的手段。但其实说起来,无非是有了几款好墨。还有他原本那个临仙楼,被于家那小子烧掉了,眼下在重建……”严知礼咂摸着说道:“临仙楼的经营也是如此,不过是推出了一些新奇的菜式花样罢了,那些所谓的传单之类的……也只是小道。” “他的性格总归还是轻狂的书生,这事情或许是他人所为也不一定……他毕竟只有这样的年龄……” 李毅闻言,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出口说道:“若真的是他呢?” 比起严知礼而言,李毅对于许宣的了解总归要多上一些。一般而言,深入了解一个人,分析其专长,弱点等等。这样剖析的过程就能基本上认清一个人。但是许宣这里,这种惯常的经验有些不太适合。起先对他的才华有所怀疑,但是“文魁****”之上对方展示出来的一些东西颇有些骇人。这一次的县试,虽然李毅背后使了阴谋让他没有办法参加科考,但是随之而来的依旧是震撼。 黄家的黄于升居然考中了县试的案首,虽说县试的排名有着很大的主观因素,能不能成为案首,大抵而言也是严知礼一念之间的事情。但是既然能够成为案首,也证明了黄于升在县试之中的表现确实是突出的。 在调查和了解许宣的同时,李毅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人。比如方元夫,作为许宣的好友,又是罗长生的徒弟,自然是调查的重点。黄于升自然也是这样的,原本作为纨绔的一个家伙,眼下居然考中了案首。这几日,外间的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因此还影响到黄家内部的权力交接。这些东西,李毅只是了解了一个大概,随后心中就有些被吓到了。 一个人的名字反复在他的脑海中出现。许宣,这些事情背后都有着他的影子。他虽然不曾去参加县试,但是据说黄于升在此之前是跟随着他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这事情被人挖出来说了,几乎就要将许宣传成文曲星下凡。 即便知道许宣同黄于升友善,但是这一次县试严知礼依然将其定位案首。这其中也是有着一定考虑的。将黄于升定为案首,那么这一次黄家就要承严知礼的情,按照眼下的观点,严知礼对黄于升有着提携之恩。那么这样之后,在严知礼同许宣的矛盾之中,黄家或者说黄于升的站队就需要自行斟酌了。总之,也算是分化许宣实力的一种举动。 当然这是题外话,但是因此也对许宣有了更深层的认识。随后还有那些火药,那一声惊天的爆炸。这样之后,越是深入了解,越是觉得对许宣把握不住。按照严知礼所说,那些眼下畅销的新墨,新式的菜肴,高度酒……这些东西居然都不能算正经的经商手段。那么什么才是呢? 在李毅这里,恰恰认为这才是许宣的厉害之处。有了这些实物做依托,几乎就不需要阴谋手段之类的东西。遇到阻碍,直接碾压过去便可以了。比如新墨出来之后,整个徽州府墨业格局骤然改变,那些新式菜肴,直接挤压了各大酒楼的生存空间…… 但是这个时候,有些话也无法说得太细,稍微点了点之后,那边严知礼闻言,表情一窒,眯了眯眼睛,没有在说话。 关于某人商业才华的讨论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李毅微微躬身,继续说着关于许家、曹家以及其他各大墨商在这些事情里的一些做法。 “曹家负责这次事情的人,是那个叫什么佘文义的?” “回大人,正是此人。佘文义原本就是许家的掌柜,先前据说是有能力的。但是在许安绮之父许惜福去世之后,心中有了反意,配合程家差点将许家置于死地。后来许安绮正式接掌许家之后,他加入了程家,但是随后程家被许家击败之后,又开始疏远了他。这一次,曹家将他找过来,也算是表现出了对许家最大的敌意……” …… 这日严知礼在书房中听完李毅的汇报之后,沉默了片刻,微微扬了扬眉毛:“对于近来许家的态度,你怎么看?” 李毅闻言想了想,说道:“只能说许家很警觉。或者说,许宣很警觉……之前大概已经意识到我们会动手,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那些账册,眼下许家愿意拿出来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基本上没有大的问题。即便有些小纰漏,也是故意露出来,大概是想以此迷惑我们。这些东西,自然还是能够辨别出来,不至于上了对方的当……而作坊和一些墨行经营过程中,也比较正常,这几日据说还在促销……” “促销?”严知礼闻言,挑了挑眉头。这个时代虽然也有类似的方式,但是“促销”这样的词汇还不曾出现,陡然听起来倒是有几分新奇的感受。 “是一种经营手段……”似乎是想起了一些场面,李毅的表情有些古怪:“买一送一,或是返还银钱……买的多了还能参加抽奖,奖品的种类有……” 吧啦吧啦的说了一阵,随后总结道:“总之……吸引了很多人。” 这些天也有专门的人盯着许家的一举一动,基本上那边有什么动向,很快就有人搜集上来,摆倒李毅的桌上。他对这些搜集上来的信息进行归类和总结,随后上报到严知礼这里。 李毅说完之后,整个书房里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严知礼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在想李毅先前所说的话,那些所谓的“促销”场面…… 在很多读书人这里,觉得经商没什么意思,多少都持着几分不屑的态度。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很读书人觉得经商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毕竟是读了圣贤书,悟出的道理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要是让他们来做,自然也能做的很好。 但事实上,经商作为眼下各大行当中的热门,终究是一种实践活动。纸上谈兵,或者“我认为如何如何”……只要没有真正去做,这样的想法即便再多,也没有什么意义。 李毅和严知礼,或许都能算是聪明人,但是没有经验就是没有经验。这些天针对许家所用的手段,也是依仗了官府的威慑,动用的也是官府的路子去进行。要说真的生意场的手段,其实并没有多少。 哦,或许也有……曹家的事情也算是了。但这终究也是很小的一部分,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阴谋,而不算是堂堂正正的商战。 “是啊,比想象的要警觉一点。”严知礼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不过本官原本也没有觉得通过简单的审查就将许家怎么样。这几日也是在试探一番,看看许家到底为了这件事情做到了什么程度。按照你所说的,对方为了应付这些,大概费力很大的力气,小小的商贾之家,能够滴水不漏到这般程度,大概也已经到了极限了。本官即便什么都不做,继续审查,持续几个月或者更多的时间,那边恐怕也很难挺住。” 严知礼说着笑了笑:“不过,本官倒不想再拖下去了。”他说着声音顿了顿才接着响起来:“去给许家按个罪名,然后将墨方弄过来。” “那些墨方到手之后,用处大概会很大。” 李毅闻言,想了想,说道:“那么,罪名……” 声音带着征询的语气,也就是刚刚落下来的时候,那边严知礼的声音紧凑地响起来:“欲加之罪……” 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都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声音就渐渐小下去。 李毅倒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要开始构陷了。 “至于用什么罪名……”严知礼沉吟了片刻,随后说道:“坑蒙拐骗,总之什么都可以……就算许家真的很干净,也还可以‘莫须有’嘛。”他说着似乎想了什么,微微挑了挑眉头:“对了,许家不是搞了个什么联盟么?这个联盟,就是在拉帮结派,似乎是有问题。” 严知礼说到这里,眼中稍稍露出几分犹豫的色彩,随后稍稍沉吟一阵,右手的食指在桌边轻轻敲着,似乎在做着艰难的决断。过得片刻,才回过神来。 “嗯,许家……可能是要谋反。” 李毅闻言,眼角猛得抽搐起来,这个时候连忙低下头去。心情却是有些古怪,复杂的厉害。 谋反……呵,还真是敢说啊。 许家即便眼下在墨业里有些名声,但是因为时日尚短,影响力主要集中在徽州府这边。若是出了徽州府,影响力甚至还不如原本程家,虽说这只是暂时的,随着眼下许家对徽州墨业的整合结束,情况肯定会好转。但是即便有着影响,也终究脱离不了生意人的格局。 谋反?开什么玩笑…… 但是这个时候,也知道如果用这个理由来吓唬一下许家,总归是能够成事的。毕竟谋反事大,眼下官方的态度,大抵都是慎重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便最后弄错了,也可以用一个“替皇上分忧”的理由搪塞过去。 关键是,商贾之家承受不了这样的理由。倒时为了息事宁人,估计会大出血。自己这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李毅望着严知礼似笑非笑的眼神,微微一凛,心中知道,这一招出来之后,许家断然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 许宣再次来到许家,见到一幕很纷乱的场景。整个家里的气氛似乎都有些不对了,路过的时候碰到几个丫鬟和小厮,虽然也是恭恭敬敬地向他打着招呼,只是面色都有些阴翳。 随便抓了一个。 “家里……怎么了?”他有些奇怪地开口问道。 那小厮闻言,脸上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了一般。 “许、许公子……大事不好了。县衙那边、县衙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许家有聚众谋反的嫌疑……出大事了啊。”大概被吓坏了,这个时候说话断断续续的,不过大抵还是将意思表达清楚了。 “家里使了银子,来传信的人才稍稍透露了些消息……说是许家若交出那些墨方,然后上下打点,或许、或许才能够躲过一劫。” 许宣闻言,稍稍愣了愣。 日光照在那小厮惶然的脸上,过得片刻,只见书生收回了愕然的神色,淡淡地笑了笑:“原来是为这事……”声音顿了顿“嗯,知道了。” 完全听不出有任何紧张的情绪。 许安绮的院子里,少女来来回回在走动,口中紧张地喃喃说道:“怎么办啊……” 许安锦在一旁,面带忧虑的望着自己的妹妹,已经很久不曾见到她这般慌乱的模样了。 第409章墨战(五) 先前许家遭遇大难的时候,许安绮便如眼下这般焦急过。从那之后,许家虽然也遇到过一些困难,但是有着那些新墨做支撑,也都只是波澜一阵,随后就平稳地过去了。 这一次在知道严知礼要对付许家之后,少女也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斗肯定是斗不过的,但是按照许宣的要求,许家要尽可能的拖上一阵,这个应该不算太难。 而许宣在对生意的收缩计划上做出安排之后,也开始忙活起来。他先是从许家借了一批墨匠,这些天甚至自己也经常往许家的墨坊之中跑。 只是到底再做什么,连许安绮如今也被蒙在鼓里。不过一直以来的信任,让她觉得许宣这样的做法一定有其道理,因此她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应对官府的审查之上。 过程或许有些煎熬,但大抵还是自信的。这主要也是因为那些新墨眼下确实是许家足够的资本。只是却不曾想到,原本准备的拖延战术,才没过多久,到了眼下却已经无法再打下去。 严知礼想要许家的墨方。 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许安绮在椅子上怔了好久。日光很好,清新的风流淌过院子中的凉亭之上,但是很久都无法回过神来。 “这、这是釜底抽薪……”她口中喃喃地说道:“这是要挖许家的根啊。” 后来许安锦得到消息过来看她,见到的便是在院子之中来回走动,苦恼地思索对策的青衫少女。 “墨方不能给,绝对不能……” 勉强控制住情绪,许安绮脑袋摇成波浪鼓,对着许安锦声音坚定地说道。 许安锦在一棵树下站着,见自己妹妹在眼前来来回回地走都。烦躁、不安、紧张、忐忑、愤怒、恐惧……不一而足的情绪实在让她心情复杂。 她素来对许家的事情不怎么插手,但这个是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那些新墨,是许家赖以生存的基石,也是眼下这个才堪堪建成的墨业联盟赖以为系的关键所在。若是交出去了墨方,许家就没有了什么优势可言了……论积累,许家比不过程家、方家这些老牌的家族,人脉这一层面,近来倒是补齐了短板,但是时间还短,也还来不及发酵出东西。 而且很多生意才刚刚铺开,没有了新墨带来的利益优势去填,那就是一个无底洞,会将许家整个吞噬进去。这个坑是许家自己挖的,原本是为了给许家的腾飞做准备,但是这个时候待到危机来临,反而却成了许家最大危机的来源之一。 严知礼那边大概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一棍子就敲在了许家的七寸之上。 除了这些以外,还有的便是来交出墨方之后,会面对的来自其他墨商的打击。商人逐利,这个是千古不变的道理。眼下很多墨商看起来同许家关系不错,也在进行着深浅不一的合作,但这也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之上。并不代表对方有多么深的认同和归属感。 只要有了机会,无论是谁总归都是想做龙头老大的。许家若是交出墨方,这些东西必然会通过各种渠道流到其他墨商那里,这样之后,这个本就松散的联盟,立刻就有着倾覆的危险。 这些问题都是一目了然的,即便不是内行之人,也能够很清楚地看到。 来回走动一阵,终究是难以平静。过的片刻,许安绮在院子里站住身子,抬头看了看天空。时间是春暮时分,阳光开始变得刺眼起来,已经隐隐有了几分夏日的炎热感觉。 她伸手在额前挡了挡,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来很多日子以前……去年秋天的时候,那时许家面临即将倾覆的危机,她也曾这样子叹过气。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却让她觉得似乎还在原地,始终不曾离开过一般。 情景也是似曾相识,感觉也是似曾相识…… 那时候,那些棘手的问题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呢?这个心中想着这个问题,随后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书生的身影。 她定了定神,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随后转过身朝着门外跑过去。但是没跑几步,身子就定在那里了。 四周是泛着绿意的花木,日光照在其间,书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啊!” 少女口中发出一声惊呼,短暂的时间里,情绪还停留在自我意识当中,到脑海中的一幕陡然变做现实的时候,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待到恍恍惚惚的感觉稍稍褪去,终于意识到眼下的环境,那个书生真的已经站在那里了。 “二位娘子,我来了……”依旧是带着几分轻浮孟浪的语气,就如同曾经的秋天里,他随意地坐在石阶上画那些古怪的画的时候一样。 那是他似乎只是挥手间,许家的问题就被他解决了罢? 事实自然不会那么简单,无论面对困难或是解决危机,总归有一段布局的过程。分析问题的关键、提出相应的解决对策、紧接着实施,再到最后见到效果。总归是一段不短的时间,过程也是很复杂的,很多的人手、资金、人脉关系都需要操心。 但是在许安绮这里,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被做了大幅度的简化,似乎是许宣站出来的一瞬之间,问题就被解决了。 前面已经说过,她虽然开始朝着女强人的方向在成长,并且已经走出很长一段了,但是时间毕竟不够,涉及的高度和层次也不够。于是这个时候体现出来的就是复杂的两面。 “说什么呢……” 许安锦站在凉亭之中,相比于才回过神的许安绮,她还算比较冷静。这个时候听闻许宣有些轻佻的话,登时就微嗔着说了一句。但要说多生气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如果不出现太大的意外,在不远的将来,她嫁给许宣应当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甚至比起许安绮,她还要更有底气一点,毕竟、毕竟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还有的便是眼下许家紧张的氛围里,到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为这些小事生气。 “汉文,严知礼、严大人……居然说许家要谋反……这样的事、这样的事……”许安绮贝齿轻轻咬着下嘴唇,脸上露出几分无辜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委屈。 也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里问题,随后就见着许宣朝她走过来,伸手在她的头顶上按了按,随后似乎还不曾过瘾,又用力地揉了揉。 少女的表情呆呆的,心中登时就没了想法…… 呐呐的站在那里,许宣随后已经朝凉亭里走过去,伸手要摸许安锦的头,被女子很快躲开了。 “都什么时候了啊……” 在姐姐微微抱怨的声音里,许安绮回过神,许宣已经在那边开口说话了。 “事情我已经听说了。”许宣点点头,声音淡淡的,边说还边拿起桌上的一壶凉掉的茶。因为没有多余的杯子,他就拿起来仰面直接倒进嘴里。 咕咚咚地喝了一阵,畅快地出了口气:“渴死我了……”随后将茶壶放回原处,表情才认真的了一些:“谋反这种事情……啧。”他说着摊了摊手,脸上露出几分无语的表情,目光看了一眼许安绮,随后说道:“谋反都是大罪,只要有这样的说法,大概都是宁可信其有……” 少女闻言,俏丽的脸上微微有些白,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那么,真的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许宣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看把你的吓的。眼下这大概还不是官方的说法,严知礼将消息放出来,或许是想要试探一下。若是许家表现的不能让那边满意,随后估计就会来真的。”他说着眯了眯眼睛:“严知礼这个人,从他先前做的一些事情看,虽然不是百无禁忌,但是在使阴招、下黑手这种事情上,大抵是不会手软的。” 他说在凉亭的石凳上缓缓坐下:“让他顾忌的东西或许有,但是许家一介商贾,大概还不被他放在眼里。若是真的让他将着谋反的罪名构陷出来,即便最后许家能够洗脱,那么即便不死,大概也要丢一层皮了。” 书生坐在凉亭,声音平静地将这些事情说出来。两个女子站在一旁,听得俏脸都是白白的。过的片刻,许宣反应过来:“你们也来坐啊。” 安静的小院里,许安绮二人慢慢踱步到凉亭里,思绪还是有些纷乱:“谋反……这种事情,如何敢做呢?也不会有人信啊……” “当然不会有人信,但只要有这样的说法,官府就必然会重视,一切若是按照流程来走,许家就会很被动了……这个过程之中,一些预先设计的阴谋诡计都能砸过来,基本上是防不住的。” 也许是感受到女子眼下心中的无助和忐忑,许宣也没有在卖关子,直接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因此我们这边能做的,就是让严知礼没有机会走这个流程。” 许安绮同身边的许安锦对视一眼,随后咬咬牙说道:“大不了就散财,托人上下打点一番……这些日子许家也走通了不少门路,原本这些关系是准备留到后面再用的,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声音虽然这么说,但语气其实也不是很自信,毕竟谋反的罪名压下来,几乎在一开始就将她吓到了。 “钱使出去,总归能够有所收获吧。即便结果不理想,但是至少能保证局面不继续恶化……最坏的结果、最坏的结果……便是将那些墨方交出去。” 声音说道这里,渐渐小下去,显得颇有些不甘心。 但是几乎在许安绮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许宣已经在那边笑了起来:“你说错了,将墨方交出去……其实应该算是最好的方法。” 许安绮闻言,秀美的双目陡然间张大,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边书生的目光正朝她看过来。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又认真看了几眼,书生今日穿着青衫,表情很严肃,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说笑。 “你、你说什么?”她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道。 “我说,许家要将墨方交出去。” 这个时候,即便一旁的许安锦,脸上也有些不可置信。严知礼的这一次便是要图谋许家的墨方,谋反的罪名扣下来,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即便许家最终迫于压力要将墨方交出去,但那也应该是到了最后那一步才能有的举动。至少,在这之前肯定要有必要的反抗和争取才对…… 许安绮张了张嘴,呐呐地想要说话,但最后也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声:“墨方原本就是属于你的,既然要交……”少女的声音有些疲惫。今日知道消息之后,情绪就一直有些慌张。先前见到许宣,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心情稍稍松了松,但是随后听到对方的对策居然是交出墨方……心情起起落落间,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 到底是民不同官斗,即便是他……也已经放弃了。 心中想着这些,许安绮微微低下头:“那便交出去吧……” 纤细的肩膀稍稍沉下去,在四周绿意葱茏的环境映照之下,给人几分萧索的感觉。 “抬起头来。” 书生的声音突然有些威严,她下意识的抬头望过去。那边许宣注意到她脸颊上湿漉漉一抹晶莹之色,摇了摇头,原本严肃的表情慢慢软下去。 “说起来,我在徽州府最早认识的人就是你。对于许家,我也是有着感情的。墨业,呵,墨业啊……”想起了遥远的那个时空,心情有些复杂,随后回过头来解释一般的说道:“有些事情,是我不曾说清楚。先前说的交出墨方,其实并不是意味着放弃,而恰恰是作为反击的开始。” “严知礼大概已经为此最好的准备,不论谁来做,无非是两种应对手段,第一便是爽快地交出墨方,另外一种便是进行一方抗争,待到最后实在扛不住了,还是会乖乖交出墨方。这两种态度,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不论哪一种,严知礼横竖都是赢家。” “若是前一种情况,那些墨方在他的运作之下,随后通过各种方式透露给其他的墨商,一方面瓦解掉许家势力的同时,也让他在徽州府的生意人中树立起威信来。而若是后一种,或许他更愿意见到。” “按照许家眼下的局面,爽快的交出墨方,大概是不可能的。毕竟很多的生意才刚刚开始,有了去年在墨贡上的成绩做基础,奋力地搏上一把,要想成为皇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喂,那个谁,你也坐下来啊……不要紧张,听我把话说完。”许宣冲一脸狐疑的许安锦笑笑:“一般而言,肯定不能那么容易就交出墨方,但是眼下情况却有些不一样……” “墨方是许家眼下根本。”许安绮斜斜的并着双腿,目光游离地说了一句。 “哈,根本……都以为眼下的那些墨方,什么八宝五胆墨…啧啧。” 许宣说着,那边少女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些墨,原本都是许宣做出来的,但是眼下他说起来,居然带着几分轻视。这个不对,许安绮同身边的许安锦对视一眼,有些搞不清状况。按理来说,能做出那样的墨,肯定是费了极大的心血的。 为什么他如今的态度会如此不屑一顾呢? 这样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那边书生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困扰,摇头笑道:“先前我说过的,有一个大杀器……”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大大圆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放出来。因为涉及到的观念上的一些问题,总觉得还不是时候。但是眼下到了这一步了,也没有犹豫的必要……至于随后可能要遇到的问题,虽然会有,但是那是另外的事了。就眼下而言,拿出来应付这一次危机,那是肯定足够的。” 许安绮闻言,苍白的脸上回复了几分血色。这些天许宣一直在许家的墨坊里,带着一批工匠在倒腾一些东西,她是知道的。原本就猜测他可能在制一些新墨,这个是大概能确定下来了,带着几分惊喜地问道:“汉文,你又做出了什么好墨么?” “倒也不算是。”许宣摇摇头,随后在稍稍微微失落的目光中又笑了笑:“眼下仅仅是制墨,恐怕还不够。要突围,就需要另辟蹊径……”他说完这些,抬头看了一眼蓝蓝天空中几朵如絮的白云,过得片刻收回神。 “我把墨汁做出来了。” 声音带着几分复杂,但是在少女这里听起来有些奇怪。 墨汁?这有什么奇怪的么?明明是将墨用水化开之后,很简单就能得到的东西。 “有了这墨汁,那些墨方……就卖给其他的墨商吧。这事情也不用等,趁早去做……与其让严知礼捡便宜,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即便打个八折卖出去,也是一笔巨大的收入。而且,这样之后,只要许家没有真的谋反,徽州府的大部分墨商还是会站在我们这边的。” 许宣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看着许安绮问了一句:“对了,你到底有没有谋反?” 第410章墨战(六) “不过,你到底有没有谋反啊?” 细碎地日光打在房舍的瓦间,仿佛流淌而过的清泉撞在岩石上蹦出的清泠水花一般清澈无暇。这个时代的天空和日光总是那么明澈,没有污染,也没有太多的繁芜,生活的节奏也不快。做生意的人家里,虽然也会有忙的时候,但比之许宣曾经经历过的生活,还是有很大差距。 院落之中的花卉还有着春日的幽香,夏天也还没有正式到来。听闻了他的话,许安绮脸上露出几分懵懂和无辜的表情,随后见到对面书生满脸坏坏的笑意,才有些生气的鼓鼓腮帮子。 “肯定是……反了啊。” 气呼呼地说完之后,偏过头去想要不再理他。但是心中挂记着先前听到的墨汁,过得片刻,有些无奈地转过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研墨之后留下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墨汁啊。”许宣感慨地摇摇头,在心中组织着语言,试图将一些观念理解上有些差异的东西,尽量得表达清楚一点。 “就只是墨汁,不用磨……很方便,效果比墨块要好,而且可以添加香料……做法很简单,成本低廉……这个几百年后也是很流行的。” 这时候,若是从门口的地方看过去,就能见到三个人坐着的凉亭里,气氛有些古怪。作为听话者的两个女子,皱着眉头似乎很难把握住一些东西,而说话者的神色就更加苦恼了。 “没听懂?”说了一阵之后,发觉二女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露出佩服或是赞叹的表情,他这般问了一句。随后又看对面一脸懵懂的表情,才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好吧,那我再说一遍。” 随后又聊了一阵,将一些细节剖开来说。几人对墨业都是熟悉的,这一次倒是开始听懂了。 小院的门口,一只猫跑过,身子在门槛边蹭了蹭,口中“喵呜、喵呜”地叫唤着。丫鬟黛儿追过来,将它抱在怀里,那猫儿也很乖巧,伸出舌头在她的手背上舔了舔。时间过去了,小丫鬟的身段明显长高了一截,面容虽然还有些青稚,但总归也是在慢慢长大。 书生在里面说着话,注意到她,露出一个笑容。小丫鬟也冲那边笑笑,随后抱着猫儿离开了,余光瞥见自家的两个表情小姐的身形有些僵硬。 走了几步,小丫头将身子小心翼翼地靠在墙上,一头青丝垂下来,风微微撩起她的发际,露出有几分黯然的脸庞。书生说话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过来,许安绮许安锦急切地问着问题,都是隐隐约约的。 她听了一阵,也没有听清楚,随后如同大人一般叹了口气,慢慢朝远处走去。虽然比起去年,她的个头长了很长的一截,但是这个时候看起来有些颓然,似乎反倒要矮上一些。 小丫头也开始有自己的心事了。 关于爱情,关于那些心头的情绪,其实也是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小姐要嫁给许宣,这事情她还是很开心,另外一方面,那是她心中的“许公子哥哥”,要娶别的女子,她依旧觉得难过——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小姐。 当然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对,因此平日里都小心地藏在心底不露出来。她没有别的心思,总之,都是少女时代的一些情愫,带着属于她这个年纪所特有的忧愁,伤感而惆怅。 正走着,身后有人喊她。 黛儿转过身,那边许宣大概已经将说完了事情,正从院子里走出来。很快到了她的身边。 “长高了啊。” 黛儿将头低下去,过得片刻,才抬起来:“许公子。” 许宣闻言,微微怔了怔,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一时间有想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随后边走边说些话。 “听说前些时候你家里出了点事情?” “嗯,爹爹病了……” “哦,严重不?” “已经没关系了,谢谢许公子。” “呵。” 许家今日鸡飞狗跳,黛儿这里也难免受了些影响。随后就说道眼下的事情上。 “不用太担心,做生意么,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只要找出问题的关键,想办法去解决就好了……”许宣随意地说着,黛儿在他身边站住了,他停住身子疑惑地看她一眼:“怎么了?” 黛儿认真地看看她,随后目光偏到一边:“许公子,只要有你在,黛儿知道一定没问题的。”声音带着几分笃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 许宣笑了笑,打趣地说道:“那是,本公子几层楼高的本事。”原本只是说笑,但随后一旁的黛儿却是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反倒让他某些臭屁的话不好继续说下去了。 再到下一个路口,二人分开,许宣朝门外走去。黛儿走了几步之后,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许宣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为什么先前的黛儿给他一种古怪的感觉。 往常都是喊他许公子哥哥,今日却显得有些客气。 这丫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许宣想着心中笑笑,这些小事情,很快就放过去了。 …… 太阳渐渐爬到了天空之中,炊烟的痕迹弥漫在岩镇城郊的地方。有些偏僻的院落里,中午的时候传来一些声音。似乎是在争吵。 “你不许出去。我说的,你要敢出去、你要是敢出去……”似乎是不擅长说粗话,声音的主人犹疑了一阵,有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如何?”回应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但如果仔细听的话,似乎也有着几分怒气在其中。 黑衣男子李善基端了一只盛着脏碗筷木桶,去井边取水洗碗。一桶水没提到一半的时候,那边传来冷然的声音“再拦我,就杀了你”。 手中一抖,“噗通”一声,水桶掉回井中,随后重重地砸在水面上。他目光惊疑不定地朝着不远处看过去…… 那一对姐妹,眼下正针尖对麦芒。 素雅的女子被气的不轻,原本就白皙的脸颊上,这个时候显得几分苍白。用手抚摸着心口,随后认真的说道:“既然这样,那你杀了我吧。” 青衣女子闻言,沉默了片刻,居然真的伸手将短剑拔出来。 “喂喂……你们两个。”李善基紧张地跑过去,将木桶搁在一边,伸手拦在她们二人之间:“没有必要搞成这样子吧……都是一家人。过去这么多天,有些事情,就不要再计较了。” 白素贞脸上恢复了平静,随后淡淡地看了对面的裴青衣一眼:“无论如何,你今天不能出去……严知礼现在在对付许家,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原因站在他那一边,但是我是你姐姐。你不是很会杀人么?那么你过来……”她说着朝前走了半步:“把你那把剑朝我的心口刺进去,今天我就拦不了你了,以后也不会有人再拦你。你来!” 声音很平淡,说出“你来杀我”的时候,白素贞其实真的做好了这样的准备。裴青衣在她对面的地方,神色有些复杂。过的片刻,手中的短剑还是缓缓收起来。 李善基闻言,心头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下一刻,利刃划过空气的声音“嗖”的一声朝他靠近。电光火石之间,完全反应不过来,只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做出一些规避的举动。 须臾之后,一柄短剑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去,他惊魂未定地偏过头,右脸颊上传来几分微微的刺痛。而裴青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眼前。 “我可以杀他,而且绝不手软。” “你……”李善基闻言一阵愕然,伸手指了指裴青衣有些话想骂出来,但是见到女子脸上淡漠的神色,还是努力的按捺下去,低声说了句:“你疯了啊!” 裴青衣虽然说出要杀他,但也没有真的动手,这个时候不过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表明一些决心罢了。 白素贞没有说话,甚至都没有看裴青衣一眼,慢慢地走到破碎的盘盏旁边,将几只还保存完好的碗筷捡起来,低头看了一眼,随后狠狠地朝裴青衣砸过去。 “乒呤哐啷!” 盘盏撞在裴青衣身上,随后在地上狠狠地砸碎了。她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止,紧接着将第二只盘盏扔过去。力道并不算大,但是这时候离得近,也很简单地就能命中。 那些盘盏对裴青衣而言,自然不算是什么,但是她并没有躲避。甚至那些油渍溅在她的青色衣裙之上,也没有去在意。 李善基一边擦拭着脸颊的伤口,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前发飙的白素贞。这个时候,她的举动有些剽悍,但是却依旧保存着几许优雅。 一只盘子砸在裴青衣的额前,崩碎了,白素贞回过神来,看了看了手中的最后一只盘子,随后还是扔了出去。 “我不怪你对我做的事情……”迟来的声音这个时候才从她的口中传出:“你是我妹妹,你做什么事请,我也不会怪你……”声音喃喃地说到这里,猛得提高:“但是,那些人先前是要让整个城里的人染上天花,你可是知道这样的后果?城里的人是无辜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他们都是有爹娘的,有孩子的……若不是,若不是……” “我不想你嫁给许宣。” 白素贞指责的话语还没有说完,裴青衣的话有些突兀地响起来。整个院中的气氛登时就安静了下去。 “谁、谁说我要嫁给许宣了?”白素贞脸上原本坚毅的神情仿佛化开了一般,素雅的双目中,眼珠有些慌张的转动。 “呵。” 裴青衣笑了笑,随后说道:“今日我出不出去都不要紧,杭州刘家的人已经到了,今天就想见你……” 她说完之后,朝院内走去。 白素贞落在她的伸手,目光定定的望着地面,半天回不过神来。 刘家的人……来了? …… 曹家这几日,也并不轻松。 针对许家的举动铺开之后,这边所能做的便是将先前积蓄和隐藏的一些实力放出来,但是因为本身没有什么好墨。在抢占市场之上,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 但是收获也不是没有,至少严知礼要对付许家的消息已经被传开了。很多人疑心曹家突然的举动背后的含义,就会发现很多东西明里暗里也都指着严知礼。这个过程中,即便曹家眼下在徽州墨业里已经不算什么,但众人还是给与了足够的重视。 今日甚至程家也收到邀请,派了人过来。来的是程家的三公子程子善。 虽然对于程家只派了一个后辈过来,曹功英很是不悦,但是这一次县试程子善也是中了头十的,面前能说得上话。而且眼下的局面,只要能够拉拢到一个,或者说即便没有办法拉拢,但只要能将一些原本属于许家的墨商从阵营里剥离出去,那么就是在削弱许家。 交谈的场合被安排在书房之中 “这么说,曹伯父是觉得把握很大了?” 程子善端着茶微微抿了抿,表情谦和地说道。先前他也听了一阵,主要是曹功英在陈述一些事实。将眼下许家面临的劣势,他这边的优势一一说明。 “把握自然是有的。”曹功英闻言笑了笑:“只要许家倒台,程家同我曹家,便还能做回徽州墨业的前三甲。你程家原本就底蕴深厚,即便回到行首的位置也不是不可能。程三公子,我知道你们同许家仇怨颇深……眼下不过是暂时的蛰伏罢了。但是眼下是个机会,只要我等通力合作,将许家做成众叛亲离的局面……” 程子善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曹功英说了一阵,见到他并没有如同预想的那般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态,皱了皱眉头。 “程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子善闻言,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来:“曹伯父的意思,侄儿是明白了。不过此时体大,还需要家里拿主意才行。你的话我会如实转达,但是眼下却并不能给伯父任何保证。”他说到这里,冲曹功英拱拱手:“伯父,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转身朝屋外走去。 “站住!” 身后曹功英的声音传来,程子善闻言,偏头笑了笑,随后依言转身。 “伯父还有什么事?” “你、你们程家,这是什么态度?”曹功英从椅子上站起来,表情显得有些怒意:“你这完全是在敷衍……眼下是什么局面,你就看不清楚么?许家能给你的,只要事成之后,都能给你。许家不能给你的,有严大人在,也能给你。你程家世代经营墨业,好不容易做到行首,莫非真的甘心被许家这般打压下去么?” “原本曹某是念在同你程家有几分交情,这是难得的机会,大家可以合作。但你程家居然如此蔑视我曹家?居然只派你一个后生过来……还如此敷衍,真是岂有此理。” 程子善闻言也不恼火,脸上依旧保持着恭敬而谦和的笑容,冲着曹功英躬了躬身:“伯父为何这般火气?侄儿不过是说明事实,切勿伤了身体。” 曹功英闻言,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 程子善又笑了笑:“伯父先前的话,侄儿已经听完了。无非是觉得事成之后,如何如何……但是若是事不成呢?这个可能性伯父为何不曾考虑进去?”他说着摇摇头:“事成之后、事成之后……通通都是事成之后,但是若是此事败了,曹家就完了。伯父啊~~~” 虽然还是保持着必要的恭谦,但是这个时候,有些话也是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 曹功英闻言,脸色一窒,随后露出几分恼火的色彩:“此事会败?哼,笑话……你大概还不知道,严大人已经觉得许家同你等结盟是在图谋大事,是在谋反……你知道这个罪名的分量么?基本上只要压过来,那么许家的下场就不可能好。我是念在同程家有情分,想要拉你们一把。”他说到这里,目光带着几分不屑:“不识好歹!” “谋反?”程子善闻言,皱了皱眉头,显这样的说法让他有些惊讶,随后脸上露出几分凝重。 曹功英见到他的表情,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色彩,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但是下一刻,程子善的话还是让他陡然一阵愕然。 “多谢伯父告知,那在下告辞了。” 片刻之后,程子善神情放松下来,再一次告辞了。 曹功英闻言,嘴唇嚅嗫了半天,随后愤然说道:“混账。” 程子善在门口的地方站住身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又说道:“今日午时,许家也召集了各大墨商……” “那又如何?许家如今某非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程子善摇摇头:“问题是许宣参加了。” 曹功英闻言,脸上一怔,随后“哈哈”地笑起来,响亮的笑声传出很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笑话似的。半天之后,才勉强按捺下来:“许宣?哈,就凭他?” 程子善摊了摊手:“或许行,或许不行……但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谁知道呢?”声音说到这里,稍稍停了停:“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第411章墨战(七) “他还能怎样?” 曹功英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也找不到许家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翻盘的理由。事情从发生到得现在,许家的损失暂时来说还不算大,主要的损失都是在收缩生意过程中的一些损耗。毕竟生意已经铺开了,严知礼所做的也不过是从源头上去遏制许家。但只要能够做成,随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局面会如何发展都是看得到的。 商贾的一个特点,便是懂得判断形势,特别是像程家这样子的…… 程家,不应该眼下这个样子的啊。如今的形势,已经一目了然,为什么程家却还看不清楚? 直觉这其中有些问题,但是曹功英一时间也无法找出究竟。 他经营墨业这些年,作为一个生意人,算得上是成功的。至少曹家也曾经做到徽州墨业的前三甲。眼下的处境虽然不好,但这是非战之罪,若不是许家横空杀出来,曹家又判断错了形势,那么局面会怎么样也还难说。 如今既然站出来对付许家,拉了很大的仇恨,这个过程中曹功英自然也会反复地权衡一些东西。以他的经验来说,许家除了被动的接受严知礼的安排之外,那么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即便是许宣,也不可能翻盘。”他伸手在桌上点了点,声音肯定地说道,随后望着程子上,目光带上几分狐疑:“他不是曾经同你有过龃龉么?还闹得很大……但如今是怎么了?你对他的评价居然会高到这种地步?” 声音说道这里,稍稍停了停,随后皱着眉头又看了程子善一眼:“这是你个人的看法,还是程家的看法?” “是我自己的……”程子善闻言也只是笑了笑:“也是程家的。” “我和许宣的过节……呵,谁都会做错事情,以前的那些事……眼下想起来,其实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些意气之争。在生意上,伯父比侄儿恐怕更能理解……意气之争是不能带到生意场上的。你曹家的情况……若不是当初的一时意气,何至于到得眼下这一步?”他说完之后,微微欠了欠身子。 其实说起来轻松,但程子善的心情却还是有些复杂的。曾经的一幕幕,开始之时他对许宣不屑一顾过,但后来意识到对方或许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他大多时候就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在看。因此,某种意义上说,他或许是最早意识到许宣才能的人。 最开始的诗才,后来的墨业上的一些天赋,再后来就是文才……即便医道之上,他也能够做很多的事情。 明明是和自己相差不多的年纪。他也曾经嫉妒过对方,但是随后后来差距越来越到,嫉妒的情绪也就慢慢淡掉了。 毕竟没有可比性。 后来程家牵扯到五峰遗宝的事情里,这事情是属于不能说的范畴。毕竟牵扯在里面的东西,干系太大了,弄不好就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许家应该是知道经过的,当时张让离开之后,程子善并没有选择跟随离去。另外,也阻止了张让对许家的血洗。这时候想来,总归是做了一件对的事情。 后来犹豫了一番,他还是选择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在程家内部的高层中传出去,那时情景程子善到得此时此刻依旧记得相当清楚——宽大的厅堂里,安静得彼此之间能够听到心跳。想到程家可能面临的那个结局,每个人都是手脚冰凉,面如死灰…… 那几天,程家真所面临的是如山一般的压力,只是随后一些原本想象的局面并没有发生。没有官差过来抄家,外面也是安安静静的,仿佛程家所担心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也就是在程家担心的同时,许家正进行着大肆的扩张。考虑到自己的境况,程家给予了一定程度的配合,这样的举动算是投桃报李,许家随后也给与了很多的回报。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对于程家并没有什么意义。 直到刘守义离开徽州府之前,同他的祖父程君房有一番谈话。约莫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当时程家很多人将刘守义送到门外,程君房回头看了众人一眼。 “以后程家同许家就是绑在一起了……” 具体的东西没有再细说,但是隐隐的也知道,程家之所以能够保全,是因为许家的关系,或者说是因为许宣的关系。 不知道对方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替程家说了话,后来也一直没有机会问,但是对于这样的善意,程子善心中还是感动的。 程家在悬崖边走了一遭,眼下已经踏实起来,内部一些不知道情况的人偶尔会出来闹腾一阵,或是叫嚣一番,表示对于许家崛起的不满。但是这样的人基本上很快就会安静下去,程子善知道那是自己的祖父程君房亲自出手了。 那之后,对他而言,也仿佛新生了一般。程子善安心读了一阵书,这一次的县试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算是给家里长了些脸。但当时望着榜上最中心的名字,还是久久无言。 居然可以是黄于升的名字…… 这些当然也被他归功到许宣身上。 在知道许宣同严知礼的矛盾之后,程家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选择了站在许家这边。因为看起来只是一介商贾的许家,背后也不是没有人的。 或许在严知礼眼中,刘守义的那层关系起不到作用。但是作为商贾之家的黄家,自然还是会将这些算进去,随后自然而然地就做出了某些决定。 另外,因为张让的关系,程子善了解了暗地里的一些事情,知道许宣杀过人的,并且还不止一次……这些东西曹功英不知道,他也不可能说出来。因此,到得后来之上叹了口气:“伯父,听侄儿一言,曹家……”说着目光诚恳地看了曹功英一眼。 “曹家,还是收手吧。” 几乎就是在他声音落下的当口,曹功英就已经毫不犹豫地回应过来。 “绝无可能,你们愿做许家的狗,我曹家可不愿意。” “呵。” 程子善点点头,随后欠欠身子,转身离开了。 这一次,曹功英并没有制止他。只是眯着眼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不见。随后觉得有些气闷,伸手拿起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水,狠狠地咽了一口。 程子善在曹家门口的石阶上站了站,今日过来原本是想劝劝曹家收一收手,至少不要将事情做的太难看,不然到时候就会很不好收场了……这也是看在程、曹二家多年的交情之上,才会有的举动。 但是程子善发现,曹功英某种程度上,已经难以回头了。说话时候的神色,以及话语中对许家的仇恨,基本上已经无法逆转。 特别是那句“程家是狗”的话骂出来之后,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随后目光朝南面望过去,程子善的脸上露出几分好奇,眼下那里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 南面正是许家的院落,此时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或者在院子里相互说着话,或者已经进到了厅堂之中,传来一些声音。不过总体而言,似乎情绪都不是很高。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让人不自觉得有些困意,但是因为眼下面临的事情,总归还是打起精神一齐坐到了厅堂之中。下人们端了茶过来,连忙喝上一口。 “啧……今日叫我等过来,大概就是为那事了吧。” “十有八九了……对了,老汤,你那边情况如何?” “还能如何,原本准备好的生意暂时做不成了,每天都有损失。” 二人简单地说着话,旁边有人闻言也过来插话。 “唉,我损失更大,几乎什么都准备好了……也上下打点了关系,就等着今年夏天,但是……不知道要什么时候。” “今日将我等请来,应该就是想些对策。” “能有什么样的对策啊……” “不过奇怪的是,这种事,对于局势影响很大,本应该藏掖着,为何许家眼下摆在明面上宣扬?” “我也觉得奇怪……” 许宣走进厅堂的时候,大抵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对话,同想象里的情况差不多,大多数人心态是比较悲观的。 另外也有一些人,今天过来是有些别的想法。 毕竟眼下许家被指责为“谋反”,虽然不是正式的消息,但是既然是严知礼口中说出来的,基本上就代表着危机已经酝酿成型了。在他们心中,这原本就应该是许家的责任,他们跟在许家后面,是被连累的。 这些人基本上已经打定主意到和许家划清界限,今日过来,也是有着发难的意思。毕竟就算脱离了许家,也需要有一番表态,算作是投靠到曹家或者说是严知礼那边的投名状。 他们已经事先有过沟通,这时候在议论纷纷的场面里大抵都保持着沉默,心中组织着语言,准备以义正词严的姿态在随后的过程中对许家进行一番声讨。 都是一些熟悉的老面孔,徽州的墨商此时大部分集中在这里。许宣看了看,心中想着若是有个炸弹什么的,在这里“轰”地点一下,基本上整个徽州府的链条都会断掉。可惜曹家没有炸弹……随后想着,自己既然也身处其间,那还是不要有了。 促狭的笑容里,他正式迈入厅堂之中。 许家并没隐瞒消息,这种事情事关重大,根本瞒不住。其实若是隐瞒了,反倒让人觉得是许家心虚的表现。这几天其实许家也在大肆宣扬这个事情,闹得徽州府很多其他行业的商贾们也纷纷投来关注,有些看不清许家的这一步棋的含义。 许宣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厅堂里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商贾们面面相觑地对望几眼。 许家从之前一个濒临覆灭的墨商做到眼下徽州府墨业的行首,其间许宣的作用功不可没。那些新墨出来之后,整个墨的方向几乎都被扭转了,眼下时间还短,这中变化还局限在一些特定的地域,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影响肯定会不断放大。 这一次许家再一起面临了危机,之前就有人猜测过许宣会不会出面。虽说很久之前他就已经不再插手墨业,但是眼下他同许家定亲的消息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这个时候见到他来,很多人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一些怀着别的心思的商贾们已经开始使眼色了。 许宣很年轻,在座的商贾们都比他年长的有很多,但是许宣曾经做的很多事情都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让人说不出话来,因此也已经不会轻视他。 许宣腋下夹了一叠纸张,走进来之后,目光在宽敞的厅堂里略略看了看,随后走到桌边将手中的纸张放下来。 “开会,开会。” 口中随意地说道,下意识觉得有几分前世会议的感觉。 “情况众位已经知道了,今日我作为许家的代表,在这里同众位谈一谈。”许宣笑了笑:“方家不曾来么?” 众商贾闻言,面面相觑地看看,原本也是徽州墨业领军人物的方家今日没有人过来,这其中的意义是耐人寻味的。在许家崛起之后,方家也加入了许家的阵营,但是这种加入只是投资的一种。这个时候大概已经不看好许家了,很干脆的表现了出来。 方家的态度虽然让人有些心冷,但是毕竟也是人之常情。在场的几个商贾互相示意一下,有人整了整衣服,站起身。 “今日……” “没来就算了。”许宣撇撇嘴,不等那人说话,便开口说道:“不想留下的,现在可以走了。” 一句话出来之后,整个厅堂的气氛猛的一窒。 先前说话的那人才站起来,有些准备好的话就要说出来了,但是不曾想到许宣一句简单地砸过来,让他呆立当场。 怎么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按照原本的想法,许家眼下一定会将他们绑死在自己的船上,到时候面对严知礼,集团作战也有些优势。他们针对的就是许家不会放人这一点,但是此时却发现,事实同原本设想的出入太大了。 那人突兀的站在哪里,眼睛瞪得圆圆的。 许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人反应过来,讪讪地坐了回去。 许宣看了那人一眼,随后也没有再理会,开口说道:“大家坐在这里,聊聊天,喝喝茶什么的……呵,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子了。做生意么,谁不是这样……”他说着摊了摊手:“可是即便就这样,也有人说我们在谋反……什么时候谋反变得那么容易了?” 商贾们闻言,微微有些骚动,面色上也露出几分不忿。 许宣耸耸肩:“所以,这是在诬陷……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眼下外面有很多人在闹事,领头是原本许家的二五仔,众位或许也都认识。去年的时候,也就是在这里,他正式叛出许家了。” “事实证明他是错的……今日我希望请诸位想清楚,到底是要共度难关,还是另谋出路。” “这些都是可以选择的……大家表个态,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若是愿意下船还来得及……” 许宣说完之后,用征询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一些商贾闻言,心里空落落的,原本过来闹事的举动眼下并没有实现,原本觉得离开许家应该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此刻选择权都在他们手里。 过的片刻,有人回过神,站起来,冲许宣拱拱手:“如此,告辞了。” 许宣望了他一眼,知道是徽州府一个小墨商,似乎姓孙,脸上笑容不变,淡淡地点点头:“好的,慢走。” 那模样,竟像是一次寻常的送客。 “接下来的斗争或许会很艰难……啧,严大人,那是代表着官府的意思,民能与官斗么?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说,一旦决定要斗到底,基本上都是家毁人亡啊。”许宣说着,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你们想想,到时候官差一来,说你是谋反你就是谋反……不是也不行。” “许家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商贾,虽然也不是没有什么底牌,但是底牌这种东西也是相对的嘛。先前很多人说话我也已经听清楚了,今日这样的场合,有些人是想要离开的。不要以为许家不放,大家都是只有的,从来就没有强制这种事情。今日不想吵架,不想骂人……想走的赶紧走。很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呢。” 四下里静悄悄的,先前猜测过许宣要做什么。按理而言,这个时候大概是人心浮动,许家所要做的,除了应对来自严知礼的压力,安抚人心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却不曾料到,许宣在开始就将局面弄得这么混乱,说的话也是危言耸听的。 “这……” 狐疑地相互看一看。 不断有人站起来,面色复杂的看看许宣,叹口气,随后被许宣客客气气地送走。 过了一阵,等到已经没有人再起身的时候,原本的宽敞的厅堂去了将近一半的人,变得更加空旷起来。 许宣在厅堂中站着,脸上露出循循善诱的表情:“事情很严重,留下来是要出力的,而且即便是出力或许也很难讨好……眼下曹家那边声势很大,据说也要搞一个什么联盟。而且那个联盟是不谋反的,大家如果有想法的话……都是可以的。”他说到后来又“哈哈”地笑了笑。 模样像是有些神经病。 第412章墨战(八) 厅堂里的气氛有些沉默,一些看似随意的话从书生口中说出来,带来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实在有些找不到适合应对的心情。 许宣迎着众人的目光笑了一阵,随后神色才开始变得有些严肃。虽说一部分人悻悻地离开了,但依旧有一部分人是留了下来。这些人大抵因为于许家的联系比较密切,各方面的合作也已经深入到一定的程度,基本上是一衣带水,无法抽离出去。 他们的心情或许也是复杂的,一方面这些人对许家有着好感,也是因此才有了眼下比较深入的合作。这些原本看起来应该是比较有魄力、有眼光的举动,也确实给他们带来了看得见的利益。至少在新墨的制作和分销中,许家没有保留太多的东西。原本按照这样的节奏发展下去,那么最后肯定是有钱大家赚的局面。只是很多时候,现实无法太过理想,他们因此彼此的合作陷得更深了,这时候遇到困难,甩甩衣袖就离开的事情,是无法做出来的。 后悔或许也有,但是更重要的,是想要看看这样的局面是否有着解决的可能,哪怕付出一点代价,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的墨商大约有十几家,看起来都是有些年纪的。这些人行事老成,考虑问题比较深入,不会像先前那些离开的人一般冲动。 许宣一一朝众人看过去,环顾一周之后,才笑着点点头:“选择留下来了的诸位前辈,在下代许家表示感谢。”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一些人,留下来的心思也不会单纯……曹家,或者说严知礼严大人肯定已经事先找过你们。不要急着否认这些,这个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以理解。” 场间个别的商贾闻言,神色有些躲闪,当然,若不是仔细去看,大概也很难发现。另外有些义愤填膺的,就已经骂了起来。 “狼心狗肺啊……” “是谁,站出来,老夫有话同他说。” “老郑,你是不是?” “胡说,怎会是我,我怎么可能……” 忙着摆出立场和忙着辩解的人,心中愤怒或者心虚的人,在这样的场合里混成一片,并不能很好的区分出来。 许宣看着众人,微微抿了抿嘴:“留下来看看许家怎么样应对,随后把消息传出去给那边……也算是两边押宝。这种事情……呵。不过,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他说着伸手拿起桌上原本随手放下的纸页,略略地翻了翻。 “这里是这些日子以来许家开发出来的一些墨的配方……或者说,是我做出来的。”他的声音显得很平静,看起来不像是要做出某个重要决定时候的态度。因此众人听着,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这些配方……”许宣说着抬头看了众人一眼,随后很干脆的笑了笑:“送给你们了。” 有人正拿起茶杯送到嘴边,闻言手猛的一抖,茶水洒出来,溅到身上或是粘住唇边的胡须,一时间也忘记了去擦拭。只是表情愕然的朝许宣看过去,以为自己的是听错了。 他在说什么? 哦,那是墨方啊,要送人……呃,送人? 场间突然传来一阵吸气的声音,众人互相看看,似乎想从彼此的眼中确定眼下这一幕的真实性。 许宣一张一张的翻阅着手中的纸张,动作不快,神情看起来也有些感慨。这些东西,都是存在记忆中的,他不过是照本宣科做了一番整理,本身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其实按照历史原本的发展而言,这些东西暂时都还不存在。但是因为他的关系,已经提前出现了。虽说只是墨业这个小小的领域的东西,看起来微不足道,但其实墨同时代的发展息息相关,背后承载的或许还有文化,而且历史发展的脉络在小小的墨块上就可以反应出来。 这算不算是拔苗助长,暂时而言,他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至于这样的举动会不会产生蝴蝶效应一帮的影响,暂时来说,也无从推论。 感慨归感慨,但是毕竟是随手就能弄出来的东西,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从头到尾翻了翻,随后重新放回桌上,用一根指头压住,敲了敲。 “一些墨方是眼下已经再用的,还有一些墨方是准备放到后面……”他说着仿佛像是做了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语气也没有多少波澜:“你们拿去吧,大家分一分……就当是许家对你们这些日子支持的报答了。”他说着有看了一眼,点点头:“这东西,应该也是够了的。” 他的话音落下来,随后走到一旁扯着一张椅子坐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众人的反应。 这么多…… 众人的目光落在那叠厚厚的纸张之上,先前的一些好墨,随便拿出一款、两款,用做在座任何一家的主打产品都是没有问题。这些东西的价值,在一般人那里或许很难有个准确的判断,但是眼下大家都是熟知这一行当的人。心中估计了一下价值,就有些被吓到了。 这些东西,都是居然就这样轻易地拿出来了? 假的吧? 难免会在心中这般揣度着,怀疑在这种情况下,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震撼的情绪过去之后,想的清楚了一些,心中就有了七八分的肯定。许宣在这样的场合拿出来这些东西,大概也不至于是在骗人。剩余的几分疑惑,大抵都是在怀疑许家、或者说许宣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有些看不懂啊。 时间往后推了推,安静的厅堂里没有人说话。毕竟这些墨方就是严知礼的想要的东西,许家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恐怕也是想同众人做一些交换。因此就等着许宣接下来的话。 复杂、惊讶、疑惑、或者其他类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过了一阵,或许是安静的有些过分了,许宣才想才回过神来一般。 “哦,我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这些东西,你们自己拿吧……也不用每家一份,如果觉得合适,觉得不错就拿去用。或者你们相互之间做一些交换也没什么问题。众位都是长辈,在下也不会说话,总之……大家开心就好了。”他说着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有些令人错愕的话语,但是这个时候众人的心神都被吸引在那叠纸张之上,下意识没有去在意。但是这个时候到底也已经知道,这些墨方都是许家白送的。 大手笔啊,真是大手笔…… 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做生意的人,权衡利弊,判断得失,都已经是一种类似本能的事情了。这个时候心中都有些类似的想法——凡事都讲究一个道理,许家不可能凭空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是想寻求自己的帮助么? 许宣这个时候虽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会不会在自己拿了那墨方之后,就有话要说了。比如强行绑定一些东西…… 虽说今日到底是留下来了,但若是许家已经在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那么自然还是不能搀和进去的。而且看许宣如今这样的做派,分明就是在散财……看起来很像是要豁出去一样。 说到底,这个时候众人之所以没离开,也不过是觉得事情还有转机。若真的到了某个绝地之中,许家这艘船要是沉了,那还是要趁早寻找其他的出路的。 一方面心中这样的想法很清晰,但是另一方面目光望着不远处的墨方,又一刻都无法挪动。 这许家,到底还是给大家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许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诸位放心。”书生在那边,又笑眯眯地抛出一句话来。 再沉默了一阵之后,终于有人站起来,口中说着:“许家的墨方,那是极好的,这个我等先前已经知道。今日居然还有新的墨方,这个……呵呵呵。”那人说着搓搓手,目光瞥了瞥四下里众人的反应,随后说道:“老夫先看看再说。”他说着,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场间的众人:“诸位没什么意见吧?” 这人姓董,叫董半闲。家里是从他这一代开始才经营墨业的,不过因为人灵活,舍得下脸面,走通了一些路子,因此也算是有些成就了。在座这些墨商里面,他的资格算是比较老的,因此这个时候第一时间站起来,其余的人暂时就不好出来说话了。 这个时候,商贾们脸上露出谦让的表情:“董老先看,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呵呵呵呵。”其实心中难免也会暗骂。 “那好,老夫先看看。” 叫董半闲的老者拿起墨方,虽说看起来厚厚的一叠,但因为全部都是纸张,分量倒也不重。但是这个时候,董半闲举着纸页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仿佛那些微不足道的纸页仿佛重愈千斤一般。 目光落在第一页上,微微窒了窒了。 董半闲看得很慢,简单的一行字,几乎每一个字都要费去他很久的时间。越看眉头就皱得越厉害,神情变得越发慎重,到得后来,就两只手捧着纸页,目光死死地盯在上面。 他慎重的表情,自然引起了众人更大的好奇,有人倾着身子朝那边探了探,但是因为隔得远,也看不清到底是升。 “八宝五胆……”过得一阵,他口中才微微地念了出来。 董半闲的一举一动,眼下牵动在座所有人的心情,直到他念出这几个字,很多人才跟着惊讶起来。众人眼下虽然是合作的关系,但是很大程度上也只是配合着许家。按照许家的要求提供一些原料,至于加工的环节,还是牢牢保持在许家的手中。因此虽然知道这款墨大致的成分,但是因为没有配方,也无法仿造出来。这个时候,终于见到完整的配方出现,呼吸开始变得有些粗重。 确认了墨方的真实性之后,董半闲勉强按捺住心情,随后掀过去,继续看着下一章。 在座的其他人,早已有些按捺不住,也跟着过去了。 “我也来看看……” “是极,我等也过去吧。” 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众人纷纷朝那边挤过去。原本的一叠纸张被分成好几份,众人相互传阅,不断有惊叹或者疑惑的声音传过来。声音喊出来的,除了一些熟悉的墨,还有的名字听起来有些陌生。 场间由原本的安静,朝着某个轰动的巅峰攀升过去。 众人的身份都是墨商,今日有魄力留下来的,也都在墨业上浸淫了很久。那些墨方,要说创造或许很难,但这个时候配料以及制作方法都已经列出来,基本上看上几眼,稍稍琢磨一番就能够判断出真假。 但是场间也有没有动作的人。 许宣目光朝那边打量了一眼,那人冲他笑笑,随后走过来在许宣身边扯了一张凳子也跟着做了下来。目光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许宣,对于有些喧闹的场面,似乎视而不见。 看起来约莫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体硬朗,脸上带着几分健康老者的红光,应算是长辈了。许宣对他拱手笑了笑,那人点点。随后目光才看向场间的众人,口中叹息一般地说道:“许公子这一招,真是不错。” 许宣闻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随后朝老人望过去:“这位前辈,不知道高姓大名?” “老夫姓程。” “哦?”许宣脸上一怔,疑惑地看了老者一眼。 “哈哈。”对面的地方,老者爽快地笑了起来:“不是你想的那位,程君房是老夫的胞弟,今日老夫过来便是想看看传说中的许公子是何等风采。” 许宣闻言,点点头。原本见到老者鹤发童颜的模样,想得多了一些。不过也是了,今日的场合若是程君房过来,其他的墨商的态度肯定也已经摆出来了。毕竟程家眼下虽然已经不如许家,但程君房这个名号在徽州府墨业中,也代表着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地位和名望,还是相当高的。眼前这个姓程的老人,虽然很有些风度,但是在程家的身份大概还没有到那一步。 “哦,那么老先生可是失望了?”许宣闻言不置可否地摇头笑笑,随后目光望着眼前有些混乱的局面。 “闻名不如见面。”老人言简意赅地说道,随后伸手朝人群指了指:“那些墨方……若是老夫,怕是没有这样的魄力。”他说着,转过头来,目光望着许宣:“许公子,怕是还有后手吧?” 许宣闻言,看着老人的目光这才变得有些认真:“哦?老先生何出此言?” “依照常理,你眼下这些举动,看起来像是在认命。毕竟来自严大人的压力,确实很难应付。在那边正式出手之前,将手里的东西散掉,一方面不让他如意,另一方面也是示弱的表现。”老人说着又看了一眼人群:“这一层,眼下很多人都看得懂。也是因此,才这般积极……” “不错的做法。”老人点点头:“只需要做到这一步,这些商贾基本上就会记住许家的情分,曹家的离心恐怕就很难如愿。并且,所谓聚众谋反的定论,这些人也不会答应。虽说都是生意人,但是生意人也有自己的手段。毕竟眼下大明朝的墨业,扛鼎的还是在徽州府,若是真的被逼急了,严大人恐怕也被动得很。” 许宣笑着,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老人这时候目光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但是老夫却是觉得,这其中另有深意。”随后也不等许宣回答,便接着说道:“老夫了解过你的一些过往,束手就擒不是你的性子,这一次怕已经酝酿了一些东西。先前听闻黄家的事情之中,你是有插手过的。这些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连起来看?” 许宣在那边沉默着没有说话。 “当然,这些都是老夫的猜测……黄家三房的问题是你解决的,对方肯定会有所回报。但是若说只是如此,恐怕还不够。”说着,这个程姓的老者又深深地看了许宣一眼,压低声音:“许公子,应该是有了新的东西了。只是……” “只是,散了这些墨方,许家的优势就没有了。按照眼下的局面,若属许公子有信心挽回,随后许家的经营也应该是重中之重,因此就一定会有新的东西。” 话到这里,老者脸上才开始有些疑惑:“原本老夫猜测会是一些更好的墨,但眼下看起来,似乎又不是……那么还能是什么呢?恕老夫眼拙。”老人说着微微有些感慨:“看不懂啊……” 许宣偏过头,认真的看了老人良久,随后才慎重地说道:“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夫程君河,不过一乡叟而已,不敢污许公子之目。” “老先生哪里话。”许宣笑了笑:“现在才知道,程家能够独霸徽州墨业这么多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想了想又说道:“今晚老先生若是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个饭?” “呃……好。” 第413章家有男子 吵闹的厅堂,争执的人群,午后的日光斜斜地穿过树顶,在底下留下铜钱大小的斑点。几只蚂蚁爬过去,风吹过一片绿叶。这个平素就不曾真正安静过的院落里,到的今日,算是真正地彻底炸开了。 许宣看着身边的老人,沉默了半晌,偏头将目光投向身前的人群。 这个叫做程君河的老人先前说的一番话,并不完全准确。但是眼下在众人被眼前一些利益冲昏头脑的关头,他能够保持着冷静,看见一些背后的东西。即便不会完全准确,但是大致的方向是不错的,这是一件比较难得的事情。 程家的人…… 许宣在同程家的几次冲突中基本都是处于上风,这个过程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因此难免会对对方产生一些类似轻视的情绪。有意无意地总觉得对方作为墨商虽然也很厉害,但是恐怕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不过这个时候才有些隐隐地意识到,程家作为徽州府墨业的领头羊,这么多年下来所依靠得并不仅仅是运气,必要的人才储备也肯定是有的。 心中这般想着,他将目光望向老者,先前说起“一同吃个饭”不过是一个借口。此时老人既然看到背后的一些东西,又随口点出来,确实让许宣颇有些警惕。 程君河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了笑:“许公子不必担心,老朽只是奇怪你的底牌而已,这个请你理解。其实但凡想通这一层的人,不可能不好奇。至于其他的心思……”程君河说着,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不曾有。” 随后他看了一眼许宣,若有所指地说道:“程家,许公子是可以信任的。” 许宣闻言,想了想,笑着点点头,心中觉得有些庆幸——还好这一次闹起来的是曹家而非程家,如若不然,那么肯定要还分出很多心思去应付。 当然,这只是简单的想法,而事实的情况是,在许宣这里若说真的有什么特别的担心,倒也不至于。 程家的情况他很清楚,当初张让在徽州府的时候,程家就是作为对方的大本营。这些事情直到张让离开,程家才反应过来。虽说并不是有意充当帮凶,但是毕竟是有责任的。这个时候,即便情况再恶劣一点,但只要许宣手中掌握着这东西,程家的立场就不用担心。 二人对视一眼,随后默契地笑了笑,一齐沉默着不再说话。有些东西,大家心照不宣,也无需说得太过明白。 时间过去,场间的动静终究是平复下来了。 小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已经足够众人判断清楚那些墨方的真实性,进而估计出它们的价值分量,做到了心中有数。 然而墨方毕竟是有限的,这时候需要众人来分摊这些东西,因此每家得到的都不会很多。既然是代表着利益的好东西,那么自然是越多越好。因此,眼下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厅堂里,背后其实也有很明显的躁动。 在这之后,若是有些想法,想要对方手中墨方的人,或许还会进行一些利益的交换,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就眼下而已,基本上能够以平常心来面对。 “许公子,这墨方……” 虽然已经将东西拿在手里,但是还是不怎么放心,这个时候觉得很有必要做最后的确定。许宣望着那人,随意地挥挥手:“不要客气,俞老板只要用的上,便拿去用吧。只是,赚了钱记得请酒……哈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不只是要请我,许家也是要请的……这一次之所以把墨方给你们,也是看在许家的面子上。”许宣说话的时候,目光已经从俞姓的墨商那里移开,转而望向场间的所有人。 众人闻言心中一凛,许宣今日说的话、做的事,到得此时此刻,这一句说出来,才让人觉察到某些特定的意味。终究都不是蠢人,众人稍稍一琢磨,立刻明白过来了。 这意思,大概是要自己等人承情了。至少随后的过程中,在许家的事情上要保持一定的倾向性,或者即便做不到倾向许家,但也要保持基本的中立。 话点到为止,有些事情告一段落之后,许宣便有些意兴阑珊。 “众人若是无事,请回吧。”许宣说着站起身,随意的拍了拍衣衫上的褶子:“我还要去县衙那边一趟,大家有事,就各自去忙。” 众人闻言,相互看了看,心中知道,许家已经要开始正式向着严知礼摊牌了。 “在这里,在下有个小小的请求。若是方便的话……唔,其实也无所谓,但是若是可以,还请众位将今日的事情暂时隐瞒下来。”许宣说着稍稍顿了顿,脸上露出歉然的表情:“在下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因此也不强求,只是……看诸位了的。” 很多人今日过来,心中其实担心会被许家逼着表态,若是如此,就会很有些棘手了。但这个时候,许家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至少从许宣的表现上,看不出来他对眼下的情况的担忧。因此商贾们不仅没有表态,还收获了天大的好处。 即便众人们心中无法理解,但都还是蛮高兴的。许宣这个时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要求,反正好处已经拿到了,隐瞒个一两天,配合一下许家的动作,也不算什么问题。因此,待到离开的时候,都不住地保证着“我等同许家一体”“共同进退”之类的话。 这些话,真假且去不论他,但有这么一个态度,在许宣这里也就觉得可以了。当然,也有人注意到程家派来的人似乎什么墨方都不曾拿。不过这样的环境里,这些都是小事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人群渐渐散去,程君河是最后走的,只是以长辈的身份,伸手拍拍许宣的肩膀,并没有多说什么话。 许宣在厅堂里又坐了一阵,四下里无人,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先前一直漫不经心的表情也慢慢收起来。这个时候他微微皱着眉头,表情才开始有些严肃。 事情做到这一步,自己也已经是尽力了。之所以将墨方散掉,除了作为投资,拉拢一批人之外,更重要的是出于商业角度的考虑。 严知礼既然存心想要这些墨方,短时间内许家是无法可想的,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交上去。 交上墨方,这个是死条件,无法避免。但是在方式的选择上,许家还有着一些灵活度。 若只是交上去,那么一切就完全由严知礼一个人说了算,他手中掌握着这些墨方,可以随意的扶植自己的人。这样之后,即便最后许家的危机能够解决,那么所面临的也是四面楚歌的境地——毕竟许家失去了最大的优势,其余的商贾也并不是省油的灯。 即便这样的局面对于许宣而言,也不会束手无策,但是若是能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省去很多麻烦,那自然更好。 于是,今日将价值不菲墨方散给一众墨商,这也算是用做突围的一招了。在最开始,他简单的几句话,用敷衍的态度打发掉一些不太可靠的人,剩下的着一些里面,有七八成是真心留下来了。 利用这些人的本就有的好感,然后强化一番,至少能保证一段时间的安宁。 只是,不知道那边随后会怎样来应对呢?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目光朝厅堂之外看过去…… …… 许安绮趴在二楼屋檐下的回廊上,望着远处大门的地方进进出出的人群,目光有些复杂。她此时柔弱的身躯,被微微探出屋檐的“美人靠”弯曲的部分完美地包容在一起,显得优雅而柔美。 许安锦在不远的地方捧着一只小碗,吃着一块蜜饯,听见许安绮的话,将手中的碗递过去。 许安绮看了一眼,冲她摇摇头。虽说是亲生姐妹,但是她们二人在对食物口味上,却不太一样。姐姐许安锦比较喜欢甜食,基本上蜜饯这种东西,见到就很难走动路,但是偏生吃不胖。用以后的话来说,这便是典型的“吃货”,但此时她到也没有这方面的觉悟。 这个时候她吃得兴致勃勃,许安绮看的有些无奈,随后偏过头去。她习惯比较清清淡淡的口味,一些蚕豆、瓜子、花生之类的小零食,甜食吃的不多,因此实在是受不了蜜饯这种甜得有些腻味的东西。另外的原因,恐怕也是出于担心会发胖的顾虑——跨越时代,为人类所共有的东西,除了思想、文学、以及各种艺术之外,女子怕胖恐怕也是很多时代的共同点。当然,这其中某个以胖为美的时代要排除在外。 “汉文都已经说了,这事他来做,你就乐得清闲吧。”许安锦吃着蜜饯,声音有些囫囵。昨日同许宣的谈话之,她算是对事情比较放心了,这个时候心态还算从容。 这一次许家面临的危机,已经超出了一个商贾所能承受的上限。而且,严知礼在先前的一些事情中,也表现出一定的危险性。许宣便将事情彻底接手过来。接下来的这些日子,许安绮只好去过一些普通少女的生活了。早上起来,也不看账本,一些人际上的交往,也都由许宣去负责。至于怎样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她也完全不需要考虑。偷得浮生半日闲,对于近来已经习惯了忙碌的少女而言,居然显得有些陌生起来。 相对于她的从容而言,许安绮因为一直以来都在操持着许家的事情,有些时候难免会想得复杂一些,患得患失。这时候闻言,只是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迟疑着说到:“可是……” “没什么可是了。”几乎就在她的话刚说出来,许安锦很快地出言将她打断了:“信不过他么?又不是第一次了……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他在一些事情上面确实有些没来由的经验。”许安锦说着,声音顿了顿:“况且……” 声音说到这里,停住了,待许安绮好奇的看了看她,许安锦才拿着蜜饯的手在身前挥了挥:“况且他是相公啊。” 说完之后,似乎是为了掩饰一些情绪,连忙将蜜饯塞入口中,使劲嚼着。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嘶……好甜。” 随后的过程里,在这一处安静小楼的二楼之上,闺房外面的两个女子,白皙的脸上都有些红了…… 过得片刻,许安绮似乎是想起来了一些什么东西,目光盯着许安锦看着。直到将她看得有些古怪,随后将盛着几块蜜饯的碗放下来,探究的目光朝许安绮望过去:“怎么?” “哦……”许安绮慌乱地收回自己的目光,过得片刻,咬了咬压,还是将话说出来:“姐姐,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什么什么样子?” “就是一男一女……那个的时候。”如蚊蚋一般的声音小小的声音,呢喃着说道。 许安锦闻言,张了张嘴巴。这问题实在是有些突兀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无人的环境里,午后有一些竹叶被风拂过,传来“莎莎”的摩挲声响。 “你……”许安锦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在心中搜寻一番,找两句用来批判自己这个妹妹眼下的行为的语句,但过得片刻,也只是伸手捋了捋其实并不很乱的鬓角。随后又沉默了一阵,一手还拿着装蜜饯的碗,看了许安绮一眼,那边似乎对于自己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也有些意外,正低着头。 过的片刻,许安绮突然觉得腰间传来一阵****的感觉——显然趁她不备,一只黑手挠了过来。 随后就是一些细碎的惊呼、还击的声音。 “啊……” “小妮子……” “姐姐,我不敢了啦!!” 下人们从不远处表情古怪地过去,朝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疑惑。这些明显有些欢乐的笑声,这个时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要面对巨大困难的许家该有的。 某一刻,许安绮伸手轻轻抚着笑得有些酸楚的小腹,惘然地觉得,家里有个男人的样子…… 就是这样的吧。 第414章见与不见(一) 后院闺房之处短暂的热闹许宣自然会不知道。当然,这个时候即便是知道了,大概也只是笑一笑,不怎么会往心里去。且不去提家里女子的情绪,他另外的安排也已经到了发酵的关头。 时候去做了一些事情了。 …… 这个年代,没有以后“朝九晚五”这般严格的作息规律,除了在京城为官要上早朝之外,官员们大抵都没有很强的时间的观念。其实在早些时候,嘉靖朝的时候,也基本上不怎么上朝。若是历史往后发展,大概也有很长一段古怪的时间,是没有早朝的。这便是所谓的“不郊、不庙、不朝者三十年”。当然这段历史还不曾到来,这个时候除了某人之外,其余之人大概也没有办法去窥视。而知道这事的****,眼下被其余的事情耽搁,自然也不会去管这些还不曾到来的东西。 暮春时候,夕阳点染城市,屋舍俨然间,剥落一些金色的边边角角。余晖照在枝头有着绿叶的枝桠上,绿色变得有些泛红。至于城外连绵起伏的群山轮廓,在这一刻,承载一轮不怎么耀眼的红日,显出几分波澜壮阔的意味来。 严知礼提早从县衙出来,算是下班了。在轿子里眯瞪了一阵,被小贩喧哗的声音吵醒。心中有些没来由地烦躁,不过以他的身份,也不好真的因为被打扰了困意而去计较这些事情。 昨日去拜访了谢榛等人,但是很明显的不受待见。他也没有放在心上,这些古板腐儒,他平素最是看不起的。说到底,就算是读了书,到老了还不是什么都没有。失意了一辈子,坚持一些完全没有必要的狗屁原则,简直可笑。 他想着谢榛淡漠的态度,咧咧嘴角。 老家伙…… 科考在自己这里,就是纯粹的工具。 这些年若不是因为当初的一件事情限制了自己。凭借自己的本事,怕不只是区区一方知县这么简单了。 若是以后自己有上位的那一天,这些腐儒…… 心中想着这些,严知礼目光变得有些冷,随后从鼻孔里传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哼。” 虽说也是朝廷命官,徽州府这边也比较繁庶,但是他并没有将这么一个官职放在眼中。这个时候所想的,就要找到路子将自己的身份洗干净,随后就可以一门心思的往上爬了。这个许宣,就是很好的着眼点。刘守义对他比较看重,说不定可以拿住他做一些利益上的交换。不过,这件事情要怎么来做,还需要再细细谋划一番。 浪费了这些年,想起来……真的有些可惜啊。当时做的那件事情,以为是没有影响的……不料还是影响了自己很多年。 回到自己的府里,这时候是残春,满院里的花已经落了。太阳的光芒显得和煦。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季节里,他杀了一个人。说起来那名义上还是他的友人,对他也没什么防备。之所以杀了对方,是因为他对自己有了阻碍。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院子里。路遇的几个下人丫鬟,恭恭敬敬地立在路边。 “老爷回来了。” “嗯。” 简单地点点头,此时还不到晚膳的时间,他先去到书房的地方。 傍晚时分,这边光线有些黯淡,夕阳从敞开的窗子照射进来,斜斜地将一道光影打在一堆书籍之上。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沉默了一阵,随后从书堆中抽出一本书。 《四书集注》,看起来有些年份了,书角有些磨损,封面的字迹也有些褪了颜色。 缓缓地翻书页,第一页有着一个名字。 古文华。 看起来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但是又有着几分说不出的愠怒。随后将书合起来,扔在一边。 古文华啊…… 这名字是他一直无法忘掉的。 已经死掉很多年的人了,当时约莫也之春末夏初,时间过去了这么就,有些记忆依旧鲜明。 虽然是杀了他,但是在严知礼而言,并没有类似午夜梦回这种事情。古言的死并没有成为他的梦靥,反倒让他更加确信了了一点——当有些东西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人总是要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自己并没错,要怪就怪古文华当时同自己是一条路,并且还站在自己前面。 杀了他,并不单单是因为嫉妒。自己的才华,和他难分伯仲。只是当时的抚台大人对他颇为欣赏。这时期让严知礼有些不平衡,分明是才华相当的两个人,待遇却差了很多。 挡在自己眼前的人,总归要去死。日光渐渐暗淡下去,严知礼朝外面看了一眼,心中这般想着。 眼下其实也是一样的。那个叫许宣的家伙,真的很想捏死他。 思绪到得这里,起了些波澜,他慢慢地将眉头皱了起来。 当然,并不是说许宣挡住他。其实即便现在,严知礼也不可能认为二人在同一层次。不过,许宣确实是让他吃亏最大的人。 严知礼在徽州府的几次事情,都因为对方的原因,几乎是在一开始就失败掉了……特别是前些日子,一口气折损了近十人,更多的眼下在养伤。要不是坍塌的时候房梁撑住了一部分空间,那么这些人恐怕就都死了。 虽然暂时不能动对方,但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就比如这一次,将一个正在崛起的商贾从徽州府的墨业中抹掉,就算是他给对方的教训。 那是他做出一些事情之后,应该付出的代价。 …… 整个天光暗下去,随后就是用晚膳。这几日胃口不太好,厨子算是用了心的,但是还是只能勉强吃下下半碗米饭。 晚饭之后,依旧是在书房里看书。过的片刻,管家在外面敲门。 “老爷,许家的人来了。” 严知礼闻言,依旧神情专注地看着书,目光自上而下。管家小心翼翼地在外间等候着,过了很久,严知礼将书放下来,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许家的人?” 管家在那边低声应了一句。 他想了想,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嗯,本官今日不适,就说不见了。” 第415章见与不见(二) 消息传到许家那边,这个时候有了反馈,也是一早就有过预料的事情。那边大概也认清了形式,估计是派了人过来求情了。不过对严知礼而言,也不怎么想要对方那点钱。这到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钱,只不过相对于一些短暂的利益而言,眼下怎样弄垮许家,怎样让许宣屈服,进而同过他联系上刘守义那条路子,做一番交换,将自己的身份洗白,这些才是他要考虑的东西。 况且,许家若是倒了,那些墨方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很快就能变现成黄金白银,因此倒也不急这一时。 随后打发了管家,接着便是继续看书。这个时候他心情还不错,喝了一盏清茶。过了一阵,外面传来脚步声。 “李毅么?直接进来吧。” 严知礼拿着书,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些天李毅经常在这个时候过来,脚步声已经很熟悉了,当下就判断出了来人的身份。 李毅闻言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到严知礼看完一页书,翻过去的时候,他才唤了一声:“大人。” “嗯。”严知礼点点头,随后笑了笑:“先前许家派了人过来,不过本官没有见。这些生意人,估计以为能用银子保平安。这些手段,都是经常用的,但是在本官这里,却并不好使。” 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拿起一旁的茶盏,送到嘴边稍稍抿了一口,目光又落回书页之上。 “许家能有多少钱……”他一边看书,一边头也不抬的说道:“根据你之前查出来的东西,眼下能拿出来的现银不到万两……拿出一半来贿赂本官,看起来也算是大手笔了。” 烛火照耀在书房之中,墙壁上挂着一些名人字画,有些是严知礼自己所写,这些东西让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充满了书香的气息。 李毅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想要开口说话,不过严知礼的声音已经在他之前响了起来:“但是这些钱对本官意义不大,事情已经交代的很清楚了,不交出那些墨方,本官就给许家定一个谋反之罪……罪名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关键是有了这个由头,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曹家正眼巴巴的等着许家倒掉,还有其余一些已经联系好的墨商都在等……虽说眼下许家也有一些盟友,但是等到形势明晰之后,肯定会做出选择的。这些人,你要替本官记下来。”他说着颇有气势的伸手冲虚空中点了点:“本官最恶这种见风使舵的家伙。既然没有在最初就做出选择,那么就不用选择了……徽州府的墨业不是少了他们就不行的。” “许家眼下大概还想要挣扎,虽说看清了形势,但是……恐怕还是不知道本官的决心有多大。”严知礼说着,情绪变得有些高涨,这样的情绪已经不再适合看书,随后伸手在角页上稍稍折了折,做一个记号,将书合起来:“大概还要等几日,只要本官拖着不见,那边意识到事不可为,这些墨方自然还是会交出来的。呵,到那时候再交出来,仅仅是一些墨方和银两……恐怕就不够了。” 他说完之后,微微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身子朝后靠过去:“你今日过来,又有何事呢?” 先前一直是严知礼在说话,李毅几次想要插话进去,也都不曾找到机会。随着严知礼的话说出来,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古怪。这个时候,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大人……”李毅低着头,咬牙这般说道。 “嗯?”严知礼注意到他的一场,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许家……”李毅抬头看了严知礼一眼,随后目光偏到一边,明显是在调整着一些情绪。烛光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凉风从外间吹进来,人影一阵晃动。 良久之后,李毅轻轻才喘了一口气,有些话跟着就说出来了:“许家已经将墨方交出来了。” “就知道你是为许家的事情来的,许家刚才……嗯?”话说到这里,严知礼才觉得有些不对,皱了皱眉头:“你方才说什么?” 李毅闻言低下头:“许家已经交出了墨方。”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叠纸张,稍稍朝前走了两步,将纸张搁在严知礼身前的书桌上:“这是方才遇见邓管家的时候,他交由学生转交大人的。说是方才有许家的人过来访,被大人回绝了,留下了这些东西……” 严知礼望着身前不远处的一叠纸,面色变得有些僵硬,短暂的时间里,很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些纸……似乎同他原本设想的不太一样。 许家不应该这样干脆的交出墨方。即便严知礼不是商贾出身,但是也知道这些墨方对于一个墨商意味着什么。 这些东西,哪一家不是当做宝贝藏掖着。 也因为这一点,严知礼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些墨方去的。所谓的“谋反”借口,虽说也能对许家有些影响,但是若是事情被证实是假的,严知礼自己也会受到比较大的反噬。 只是,为什么会这样? 先前在李毅面前好整以暇的说出的话,那般笃定的判断,眼下看起来像是个笑话。 许家几乎是什么都没有做,扔下这些东西就走,但是给自己的感觉,却如同被人狠狠的甩了一记耳光。 有些火辣辣的痛楚。 一种类似羞怒的神色出现在严知礼的脸上,但是他的目光依旧怔怔地望着那些写满了墨方的纸页,一时间根本想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如果说自己低估了这些墨方,那么许家凭什么做到眼下这般大?可是,若墨方真的这么重要,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交出来? 以前觉得应该是最大筹码的东西,这个时候被人干脆利落的甩在他的面前,看起来像是一钱不值。 “这是怎么一回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随后他伸手冲李毅指了指:“这种事情,方才进门的时候后……为何不说?!” 第416章见与不见(三) 严知礼压抑不住的怒火,喷涌而出,厉声说出那句话之后,顺手拿起那叠厚厚的纸页,朝着一旁的李毅扔了过去。 “噗……” “哗啦……” 纸页砸在李毅的脸上,随后在灯火中四下飘落开来。满满的都是字迹的纸页,在这样的场合里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落在凳子上,落在书桌上……像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李毅眉眼间微微抽搐一番,随后低下头,一些情绪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能让严知礼看见。但是这时候表面上露出必要的谦卑,心中的一些怒气也隐隐地有些压不住了,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狠狠地握紧。 “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严知礼站在书桌的那端,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狠狠地点着地面上的毛边纸张,有些话终究还是说不出来。 狠狠地喘着气,随后慢慢地又坐了回去。这个时候,其实也已经知道自己是失态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自从遇到那个叫许宣的家伙之后,人前失态的举动自己都觉得有些频繁。但是频繁归频繁,依旧难以习惯。 …… 这一幕,在许宣原本的设想里,大概都不会有。这是一些巧合,一切情绪,一些误解堆积到一起产生的戏剧性场面,若是此刻他能够见到,表情一定也是相当的精彩的。 李毅在那边,想了想,弯下腰将纸页一张张捡起来,小心地码好,随后又一次放倒了严知礼的书桌之上。 严知礼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连串举动,阴沉着脸,也不说话。灯火微微摆动,照在他的脸上,平日里看起来还颇有几分气度的仪容,看起来有着几分狰狞的意味。 “大人,无论如何,这些墨方算是拿到了……”李毅淡淡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话语间少了几分原本该有的恭敬。不过这都是细微的情绪,严知礼的怒火还不曾过去,也没有注意到。 “不该是这样的……” 严知礼皱着眉头,口中喃喃地说道。 其实,按理来说,能够得到许家的墨方,也代表着原本的一些设想变做了现实。拿了许家作为基石的一些东西,随后将许家整垮,这原本就是已经考虑好的事情。但问题是眼下许家轻而易举地交出了墨方,这个过程太没有挑战性了……像是儿戏一般,让他觉得有些东西似乎脱离了控制。 严知礼失态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在李毅面前说了些话,随后被证明是错的,感觉自身的权威性受到了侮辱。这当然是他自己的原因,很多时候人的怒火都是因为自我的束缚。责备李毅的理由也是牵强的,先前李毅进来之后,是他自己一直在说话,根本不曾给予对方的开口说话的机会。 除此之外,或许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担心自己的计划出问题。眼下只是第一环,就出现了如此不同寻常的状况。再到后来,这种类似失误的事情或许就会被放大,进而影响到他洗白自己的可能。 最为关键的是,到得此时此刻,他根本无法找到这种失误的原因。 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啊。 相比于他,李毅的情绪要平静很多。其实先前从管家手中接过那叠纸张,他的心中就有着几分不妙的感觉。但是随后仔细想了想,又找不到这种情绪的来源。但无论如何,如他所说,确实是拿到了许墨的配方。这一步的计划暂时而言,算是实现了。 “是啊,拿到配方了。” 严知礼靠在椅子上,神情有些疲惫。虽说是做成了事情,但是看起来也没有想象的那般愉悦。 过的片刻,他冲李毅挥挥手:“这事情,你去查一查……肯定有原因。不可能会是这个样子,许家应该过来求我的……”口中喃喃自语一阵,随后说道:“你且退下吧。” 李毅躬身退出去之后,慢慢地走出院子。在路过一处老木跟前的时候,狠狠的伸手捶在树干之上。一些几片树叶孤单地掉落下来,痛楚仿佛无处不在。 ……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这时候正在附近的一处酒楼之中。今日约了一些人过来吃饭,原本说好的程君河却不曾前来,不过倒是也派了人。 “程兄,许久不见,倒是要恭喜你中了县试第六。” “许兄哪里的话,在下的这些成绩,不值一提……” 程子善拿了酒盏同许宣碰了碰,目光落在对面的黄于升脸上,神情显得有些复杂:“念卿兄才是真的出人意料,眼下徽州府的闲谈之中,你这黄案首怕是要摆在首位的。” 黄于升闻言,“呵呵”地笑了几声,下意识地看了许宣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随后才客气的同程子善谦虚几句。 这样的细节,自然没有逃过程子善的眼睛,心中越发肯定黄于升此次的县试的成绩同许宣是脱不开干系的。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心中想着这些,他的心情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方兄……你还不曾感谢我呢。” 方元夫夹了一口菜,许宣在旁边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他看了对面的黄于升一眼,尴尬的笑了笑:“哈,倒是多谢许公子了。” 啧,这么假。 许宣闻言撇了撇嘴,这个时候,黄于升已经是满脸幽怨的表情看了过来。 许宣“嘿”地笑了一声,伸手在他的肩膀上安慰似的拍了拍:“不用担心,你要相信爱情……而且,不是还能娶妾么?” 黄于升闻言,冷冷地哼了一声,面色上带着几分苦意:“沈二小姐的来头太大,在下这辈子三妻四妾的想法,怕是很难。” 一旁的程子善这个时候搞不清楚情况,满脸疑惑的神色。 他原本并不属于这三人的小团体,今日过来是因为家中长辈的要求,不过许宣等人看起来也并没有排斥他。过去的一些小摩擦,这时候就无需再提起来了。不过,即便如此,若想真的融入进去,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春末的最后一个夜晚,明日便是立夏了。有些事情正式到来之前,所出现的便是这样有些滑稽的一幕。 第417章见与不见(四) 小二们的身影来来回回,酒楼之中,一些喝多的人开始高声说话。此刻酒过三巡,往往就会开始扯淡。将自己知道。他人不太清楚的事情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是一件比较有面子的事情。因此,一个话题往往就以这种方式诞生,随后其余众人知道情况的,补充几句。待到事情的基本情况交代清楚,众人就开始各自发表意见和看法。基本上来说,酒楼这般场合,一些热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的。 许宣等人在这样的场合里,免不了也会听上几句。并且自己这边也会有一些话题,都是可以说道的。规格比较大的酒楼,就被这些谈话分割成一个个小块,最后汇总成一大片热闹的潮流。 今日约了几人过来见面,虽说是吃饭,但是内里真实的目的几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不过眼下既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自然还是以喝酒吃菜为主。程子善隐隐约约地知道了沈家小姐的事情,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随后也只好拍着黄于升的肩膀,稍稍安慰两句。 这样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阵笑。 在程子善这里而言,心情比之开始要轻松上几分。沈家同黄家联姻的事情,外人看来,自然是一件极为划算的买卖。虽说黄家不是没有实力,但是这实力也多是生意上的一些影响力罢了,若是再往上,就有些不够。 沈家是徽州府颇有些名望的家族,出了很多的读书人,算是士大夫阶层的代表了。圈子里的一些人,对于黄家三房此番的遭际,大抵都是带着几分羡慕的。有这个作保障,那么黄家权力的交接,即便眼下没有落实,但是随后要如何发展,也都是能够看到的。 但是不曾想到,这事情的背后,沈家小姐居然有那样的癖好。 真是……呵呵。 同黄于升随意地说了几句话,程子善拿起酒杯,同许宣和方元夫碰了碰,心中知道对方既然会将这些隐秘的事情说出来,那自然是已经开始接纳他了。 …… “这一次,许家肯定是要完蛋的。之前就有人觉得,这样子肯定不行,徽州府的墨业哪里轮到许家来做头把交椅了?昨日在下就遇到了佘文义佘掌柜,说起来,他也是许家的老人,诸位可是知道,他说了什么?” 旁边一桌有人说话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许宣等人正说着些关于县试以及接下里府试的话题,闻言几人同时皱了皱眉头。 许宣偏头看过去,一个年轻人大约是喝到兴致上了,正站在那里伸手指指点点地说话。 “佘掌柜说,严大人想要许家的墨方,还要将许家定为谋反……” 原本各说各话的酒楼之中,因为年轻人的话,都纷纷将目光朝他望过去。说话的年轻人见自己引起了注意,面色上稍稍带上几分自得。倒是他的一个同伴,觉得此时说起这些难免尴尬,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 “这种事情,可不好乱说……你且先坐下来啊。” 毕竟是在公众场合,闲谈是可以的,但是有些还不能坐实的事情拿出来嚼舌根,难免会惹祸上身。 “怕什么……”说话的人依旧是站着,左手稍稍摆了摆,挣脱出来,随后说道:“还不让人说了么?这事情,若是假的……”他说着目光朝他的同伴望过去,伸手指指自己的脑袋:“头摘给你。” “你这是……” 酒楼里稍稍安静了片刻,人们面面相觑地看了看,心中知道这个时候对方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是有些消息的渠道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酒后的胡言乱语。 黄于升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怒意,登时就想要站起来。方元夫在一旁,这个时候随意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动作,但是一股力道就那样压在他的肩头,黄于升努力的一番之后,发现根本站不起来。 随后悻悻的撇撇嘴,这个时候目光朝许宣看过去,那边书生正背对着说话的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后拿起酒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然后又摇摇头“呵”地笑了一声。 身后说话的人倒是没有见到这一幕,只是觉得自己的一句话说出之后,四周安静下来,有些满意。 “区区一介商贾,岂能斗得过官?这许家多行不义,嘿……好事,好事啊!”那人说着端起酒杯,冲着朝着众人的方向送了送,随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哈……” 烈酒入喉咙,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话说到这份上,这人也不知道同许家有多大仇怨。人群经过了短暂的一番沉默,消化着他口中的信息,随后有人迟疑地说了一句:“这么严重?怕是……” “那许家可要好生应付了,不然会翻船。” “怎么应付得了?” 身处局外,众人对于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某一刻,有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迟疑地说了一句:“那个叫许宣的,这一次会不会出手?” 原本说话的年轻人闻言,用已经有些迷离的双目,朝着说话人的方向看一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随后伸手点了点:“许宣?许宣又如何了?在严大人面前……他就是个屁。”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拿了一旁的酒壶往盏中注着酒。 “恐怕,连个屁都算不上吧。”说完这些,又举了举手中的酒盏:“这话你们别不信,倒明日这个时候,自然就能见到分晓……来,干了。” 而在他身后的地方,许宣笑眯眯地将酒盏放下,望着对面满脸怒意的黄于升,以及神色复杂的程子善。至于方元夫,依旧面色不变地在那里喝酒。他想了想,随后站起身来。 “这位兄台,可是认识许宣?” 许宣转过身,冲那边说话的年轻人拱拱手,这般问道。 那人偏头看了看他,脸上露出继续不屑的神色:“自然是认识的。” “哦?” “那就是一个极懂钻营,哗众取宠,不学无术的人……据说就连提亲,也是一次想娶同一家的姐妹。不过其实说起来,怕也只有许家才会看得上他,他如今算是倒插门。”对面说着,稍稍走了两步:“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丢尽了我等读书人的脸面。” “如此、那真是无耻之尤。”许宣闻言,点点头,淡淡地说道。 听到有人赞同自己的话,那人点点头,将酒杯朝许宣推了推:“兄台此言不错……不过,此番的事情,同他关系不大了。以往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眼下是从严大人那里压下来的,他也不过是跳梁小丑。来,在下敬你。” 许宣随后拿了酒杯,同他碰了碰:“贵姓?” “呵,免贵姓方……” “姓方?” “便是姓方,怎么了?”那人见他的语气有些奇怪,疑惑地问了一句。 “呵,倒是想起了一位故人。”许宣笑着摇摇头:“不知兄台可认识方纪达?” “哈,那是舍弟,兄台听说过?” 许宣脸上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随后点点头:“岂止是认识,来……”他说着,将手中的酒杯同那年轻人碰了碰:“你那兄弟,此番还中了县试第九名,在下自然是认识的。” 听许宣说起这些,那年轻人似乎很高兴,脸上的表情越发得意了:“哪里,哪里……舍弟不过一时运气耳。” 许宣闻言,点点头:“说的也是。” 那边似乎没听清楚:“嗯?你说什么?” “哈,没什么。倒是恭喜方兄,有个好弟弟啊。” 黄于升在不远地地方坐着,眉眼间稍稍有些抽搐,随后将头低下来,拼命压抑着想要大笑地冲动。 许宣在那边同方姓青年又聊了两句,看起来颇为投机。以前是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锻炼过的,这个时候就算是随口敷衍,也都让人觉得很诚恳。那年轻人段数自然是比许宣不过,不消片刻,就已经将许宣引为知己。 “兄台,改天在下做东,咱们好好再喝两杯……你很对我的胃口。” “哈,好说、好说。”许宣闻言,哈哈笑道,随后话锋一转:“那个,先前方兄所言,许家的事情……兄台会不会是搞错了啊?在下倒是听说,那许家颇有能耐,这话若是说的过了,终究是不好。” “呵,此事基本上是十拿九稳的。明日,就有大场面……到时候兄台一定会看到的。” 虽说谈起来似乎很投机,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这方姓年轻人总归还是保留了一些东西。随后再旁敲侧击的问几句,许宣见掏不出话了,于是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随后冲那人抱抱拳。 “对了,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呵,在下无名小卒,不值一提。”许宣笑着摇摇头,随后也不理会他,转身朝酒楼外走过去。 这里是酒楼的二层楼,许宣走到阶梯的入口处,似乎想起到什么,回过头来看着年轻人笑了笑:“你那颗头,其实不怎么值钱。” 随后也不再理会年轻人一脸愕然的表情,对黄于升等人示意一下,转身下了楼。 …… 方姓青年想着许宣最后一句话,搞不清楚情况,费解的偏过头去的时候,正见到程子善站起身来。 “哈哈,子善兄……你居然也在这里。” 黄于升和方元夫已经下了了,考虑到一些事情,他落在后面。 “纪宏兄……” 看起来,程子善同眼前之人是认识的,这个时候笑着打了个招呼,只是表情有些古怪。 “子善兄,在下出门几年,倒是许久不见你了。怎么,急着走?不来喝两杯?” 程子善笑了笑:“呵,改日吧……” 方纪宏闻言,知道对方或许有事,点点头,随后似乎想起来,他先前同许宣坐在一桌。眉头微微皱了皱,随后问道:“先前过去的年轻人……程兄可是认识?” 程子善闻言,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道:“他叫许宣。” 方纪宏闻言,脸上的笑容猛得一僵,张了张嘴,随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又有些艰难地转过身去,看着许宣先前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愕然之色。耳畔回荡着片刻之前的那句话——“你那头,其实不怎么值钱。” 程子善见到对方脸上猛然变换的神色,叹了口气,伸出手在方纪宏的手臂上拍了拍,随后也下了楼。 酒楼里注意到这一幕的人,纷纷将头低下来,嘴角带着几分猛烈的抽搐…… 而在楼底下的地方,一些压抑了许久的笑声已经猛然爆发了出来。 “哈哈哈……笑死人了。” “主要是子善你太坏了。” “就是,这种事居然去说破。” “哈哈哈……” 方纪宏脸色阴晴不定的变换着,随后冲到二楼的窗口处,朝地下探头看过去,那边几个年轻的书生说说笑笑地走远了。他狠狠地盯着看了一阵,随后猛地闭气双目。与其同时,抓住回廊的双手,五指的关节间微微泛白,看起来被气得不轻。 片刻之后他再转过头去,酒楼里安静得有些古怪。 无边的羞恼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恨不得现在就从二楼跳下去。 “许宣,居然是你……哼。” 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随后气急败坏地也下了楼,身后传来轰然的笑声。因为压抑地太久了,这个时候听起来,就如同某种东西突然炸开了一般。 …… 丰乐河水流淌,头顶是璀璨的星光,波光粼粼的水面,将一切事物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倒映出来。风里传来一些“咿咿呀呀”的红牙板唱,朝声音的来源望过去,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出现在水中画舫的船头,打打闹闹的。几只小舟自岸上朝那边靠近,舟中或许是读书的年轻人,拿了折扇,看起来像是风流才子。也有商贾,这个时候稳重的外表同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情显得有些不太相称。 许宣四人在江边走着,随口说些话。先前酒楼之中滑稽的一幕也没有被几人放在心上,这世上总归有那么些人,其实是来搞笑的。后来在酒肆里买了几坛小酒,边走边喝。一面是热闹的城市,另一面是从容的流水和歌声,这样环境里,人的心情也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走了一阵,许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巧的瓷瓶。约莫巴掌大的青花瓷,外表做的典雅精致,放在手中像是一件艺术品。 “这是什么?”黄于升疑惑地接过来,借着月光稍稍打量了一番。 许宣笑着说道:“这是新弄出来的东西。” “酒?”黄于升闻言,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瓷瓶。许宣弄出的东西其实有不少,但是最常见的,眼下已经开始在流传的自然酒和墨。这个肯定不是墨,因此在黄于升这里,最初的联想起来的,便是如同徽酿一般的好酒。 许宣在一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黄于升抓住瓶子稍稍晃了晃,听到几许液体碰撞发出的声音,因此愈加确信自己的判断。随后,伸手想要将瓶子打开,不过这样努力了一番之后,本该是瓶塞的地方,却如论如何都拔不出来。 “不是这样操作的……”许宣偏头看了一眼,随后笑道:“瓶口烧出了螺纹,你朝那个方向转动一下就可以了。” “哦?” 黄于升闻言,疑惑的伸手拧了拧瓶口,果然传来一阵松动的感觉,觉得有些新奇。而那边程子善同方元夫也好奇地望过来。 “打开了,打开了……” 过了片刻,黄于升有些兴奋地在那边喊着,随后将瓶子送到鼻子前面嗅了嗅,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嗯,加了一些冰片、麝香之类的东西,如何?闻起来还可以吧?” “香料啊……”黄于升点点头,随后又仔细的嗅了嗅,随后仰起头。 许宣望着他的动作,脸色一变,随后伸出手去……不过黄于升的动作似乎更快一些,那一小瓷瓶的东西,很快就倒进嘴里了。 “怪怪的味道……” 咂摸着嘴评价了一句,随后突然觉得周围有些安静,抬起头的时候,那边许宣正满脸复杂地看着他。而其余二人,眼睛瞪得很圆,如同灯笼一样。 黄于升有些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 没什么问题啊…… 为什么眼神那么怪? 过得片刻,勉强回过神来的程子善,伸出指头朝黄于升指了指:“念卿,那里……” 吞吞吐吐的声音里,似乎也想要掩饰一些东西。黄于升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嘴边稍稍抹了一把,这时候才稍稍觉得有些不对劲…… 手指尖传来一丝黏浊的意味,他低下头,接着的月光认真地辨认了一下。 黑色的…… “啊……” 惊悚的呼叫声,将身边的行人们吓了一大跳,朝这边看过来,待看清楚了一些情况,都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汉文,你、你、你、你……这是什么鬼东西?” “哪个和你说……这是酒了?”慌乱的声音里,许宣无奈地摊了摊手。 啧……如何会有这样滑稽的一夜呢? 第418章见与不见(五) 夜幕之下,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虽然叫丰乐河,但是就规模而言,说是江横竖也没有问题。水边的地方人群骚动一阵,善意的或是幸灾乐祸的笑声,总归是一群弄得清情况和弄不清情况的人。 黄于升哭丧着脸,这个时候已经不好再说话了。一口唾沫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心情于是变得极为糟糕。到得后来,冲着许宣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欺负人。”模样看起来就如同是被人夺了贞洁的小媳妇。 随后下到河边的地方,就着水洗脸漱口的时候,岸上的笑声还不曾停止。 有些事情以这样的方式拉开之后,就显得很有些意思了。程子善把玩着手中的瓷瓶,眼神有些古怪。 瓷瓶做的精致考究,用青花瓷烧出兰花的图案,最让人觉得新奇是瓶口之处的几圈螺纹。程子善将瓶盖拧上,又慢慢地拧开。 并不算多么复杂的工艺,但是相较于一贯都是用塞子将瓶口堵住的做法而言,这个几圈螺纹显得相当的实用。很多时候,在细微之处做一些改变,所带来的东西也是很惊人的。 以后的酒瓶或是坛子,都可以用这样的方法。这样把玩了一阵,他进而开始关注里面盛着的液体。 放在鼻前嗅一嗅,或许是因为添加了一些别的东西,闻起来不错,但是总归也能知道是墨的味道。 是研了墨然后装进去的么? “这个是墨汁。” 许宣的目光朝远处有些狼狈的黄于升看了看,随后抿了抿嘴,在一旁解释了一句。 “墨汁?” 程子善皱着眉头,低声重复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许宣见到疑惑的表情,也就知道他心中所想,随后摇头笑着说道:“并非是将墨用水研开之后装进瓶子里,而是……”他说着伸手点了点瓷瓶:“这从头到尾都是墨汁。虽说也是墨的颜色,作用也相同。但总体上而言,与你平素知道的墨块是完全两样的思路。” 方元夫在一旁听着,还没有太大的感触,他所惊奇的也是瓷瓶上烧出来的螺纹。而程子善的神情已经开始有些变化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后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瓷瓶上,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上午时候,许家召集了一众墨商议事,他因为曹家的邀请因此缺席不曾参加,家里派了其他的人。那是他的一个堂爷爷,也是和极为厉害的人物。很多年前就已经从程家分出去了,眼下在乡下有一些地。他做的是一些其他的生意,比较杂。这一次正好回来本家,听说了许宣的事情之后,便想去看一看。 回来之后,家里面针对许家古怪的举动进行一番琢磨。当时程君河说的话程子善眼下还记得很清楚。 “这许家的举动,有些看不懂……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想必是有一些外人猜不到的依仗。这种依仗,或许是一些足够避免此次祸端的人情关系。但是,老夫觉得,更有可能是许家有新的东西出来了。” 新的东西?这便是了么? 程子善皱着眉头,在心中思索着。 墨汁,不需要研磨就能够直接使用的。而且看这色泽,若果做一个横向比较的话,那么也只有如同“九玄三极”这样的墨能够媲美。虽然品质大抵相当,但是这个是不需要磨的…… “还有何优点?” 毕竟是生意人家出来的,在一开始的时候,程子善已经意识到关键的问题,随后也没有遮掩,直接开口问道。 “墨迹光亮、书写流利、写后易干、适宜揭裱、耐水性强、永不退色……怎么都可以。”许宣摊了摊手,随意地搜刮几个形容词。 “这种墨汁,你又是如何想到的?”程子善低着头,心中想着这墨汁所代表的一些意义,低声又问了一句。 “以前觉得,墨虽然好,但是总归不太方便。研磨的时候,水加得多了或者是加得少了,又或是力道控制得不好,磨出来的效果就都不一样。关键是研墨耗时……特别在考场之中,还可能耽误答卷。若是磨墨的时间用来作答题目,那么时间的利用上就高了许多。这是墨块的劣势,但墨水就不一样,可以直接使用。想用多少就倒多少便是……” “至于盛放问题,有了这种特质的瓶子,密封性也足够了,倒不用担心洒出来,短时间内也不容易变质。” 方元夫在一旁原本是颇有兴致地听着二人的对话,他本身对于墨业的了解也不多,若是单纯的说一些制造方法之类的东西,恐怕也没有太多的感触。但是这个时候许宣提到的这一层,让他脸色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了。这墨汁本身品质上的优点,很多好一点的墨也能做到。但这节省时间,不需要研磨的特点,却是很不一般了。 “汉文此话不错,仔细想想还真是如此。”方元夫偏头又看了一眼墨汁瓶子,随后插话进来:“虽说在下也是读书人,但是平素其实比较厌烦研磨这个过程,基本上只要可以,都是让下人去做的……不过有些时候,若是下人不在,自己又临时需要写些东西,就还是要自己动手。总觉得麻烦。眼下有了你这墨汁……倒是可是省事很多了。”说着又看了几眼。 许宣笑了笑:“这个好说,回头送你几瓶。” 程子善这个时候也赞同地点点头,仅从这一点看,思路确实不错,这墨汁的意义和价值就算是有了。当然,至于更具体的东西,还需要随后进行一些实践性的验证,但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他心中已经开始对这墨汁颇有些期待。 “墨汁同墨块,效果是一样的,或者更好……墨汁不需要研磨就能用,这个便是很大的优势。”许宣说着,伸手点了点程子善手的瓶子:“这种瓶子的规格,如果有两、三瓶,就能够保正一个月的正常用墨。单比墨来说,价格也要便宜许多。” “那制法呢?”程子善低头想了想,随后抬起头望着许宣:“应该很复杂吧?” 许宣闻言耸耸肩:“如果不知道的话,当然就很难……现在么,呵呵。”声音说着顿了顿:“这些东西,暂时还不到说破的时候。不过,比之传统的制墨,这墨汁的制造要相对简单很多。” 虽说按照历史原本的发展,墨汁这东西的出现大概还需要几百年的时间。不过,这其中并非是因为条件限制,毕竟制作墨汁的具体条件,在眼下其实早已经成熟了。墨汁之所以出现得比较晚,很大程度而言是观念的问题。 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们,已经习惯了传统的一些东西。创新这种事情,更多的只是底层工匠的一些小打小闹,往大的格局里说,因循守旧总归占了很的比重。当然,这个或许可以用卫道或是坚持来解释。但是几百年以后,当这片古老的土地开始面临天翻地覆的变局之时。无论是底层的平民还是高层的一些精英,很多人都只能茫然无措。毕竟这些改变和创新这种东西,对他们而言太陌生了一些。 当然,眼下这些都是题外话,就此时此刻而言,几人都已经被眼前有些新奇的东西吸引住了。 过得片刻,黄于升总算从水边回来。墨汁在他的衣衫上留下一些斑点,不过这些眼下看起来有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其实算得上是历史的印记。 “这墨汁……可有名字?” “嗯,就叫‘一得阁’吧。” “一得阁……唔,这个、汉文可是有什么讲究么?” “只是纪念一下罢了。” “哦……” 这般又聊了几句,过得片刻,只听黄于升嘟囔了一句:“看谁还说我胸无点墨……” …… 虽然是新奇的东西,带来的一定的冲击。不过也不算很离谱,因此待得时间过去,众人也都稍稍适应了。 再往前走,许宣将一些想法在脑海中理了理随后说道:“许家最近所遇到的麻烦不算小,因此我弄出这个东西,也是想要突围。当然,墨汁虽然不错,但若仅仅依靠这个,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他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随后认真地看了看几人:“所以,请几位助我。” “这个……我等能帮上什么忙?” 黄于升闻言,面色上露出几分疑惑。这事情,若是程家插手那还说得过去,毕竟是世代经营墨业的,生意的路子,人脉,都是冲着这个方向去的。但是黄家是盐商,虽说家业庞大,但是隔行如隔山的限制也很巨大。这个墨和盐,毕竟是完全两样的东西。 “如果按部就班地来做,墨汁推广出去,被人们所接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这个需要时间,一年、两年……或者更多。”许宣说着,摇了摇头:“但是眼下我最缺少的就是时间,所以需要将这个由推广到接受的时间尽量压缩一下。因此,需要你们的路子。” “虽说是墨汁,但是眼下也无须囿于墨业这一行本身,完全可以当成新的东西来做。你们家中都是有路子的,将这些东西尽量地宣传出去让人知道……我也准备了几个后续的计划,只要你们那边准备好了,这边随时都能够铺开……”他说着,目光又看了看几人:“这个应该不难办到,就当……是还我个人情吧。” 黄于升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后偏头“呵”地笑道:“好你个许汉文,你在这里等我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先前帮我黄家三房,还有县试……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方元夫和程子善面上也露出几分复杂。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情绪,其实说到底,即便许宣什么都不曾做,这个时候以友人的身份要求几人帮帮忙,他们恐怕也是答应的。 黄于升县试的案首以及同沈家的联姻,带来的是黄家三房的强势崛起,这背后都是许宣在帮忙运作。而方元夫也是因此,终于摆脱了有可能娶回一个女同志的风险。相对于程子善,许宣的帮助某种意义上而言,就更大一些。程家眼下能够保存下来,也都是因为他缘故。至于能不能继续保存下去,也是看许宣的心情了。 黄家、程家、方家……能做到这一步的商贾,大抵都不会怕事情。对于官府的规避,也不过是一直以来趋利避害的惯性思维罢了,毕竟这样能够省去很多的麻烦。但话虽如此,并不是说真的就害怕或是恐惧。 因此这一次,程家站在许宣这边,并没有太多的犹豫。 看着几人的表情,许宣耸了耸肩:“我本来就不是活雷锋。” “他是谁?” “呵,你猜。” …… 夜色随着谈话的进行,慢慢地朝更深处推过去。因为时候已经到了四月初,天空中的新月如钩,也并不怎么明亮。水中画舫之上,歌妓们唱完了几首曲子,暂时到了歇息的时候。其间就能听到书生才子们朗读诗篇的声音夹杂着传过来。还有莺莺燕燕的女子声音,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若不去论是非,仅仅是欣赏的话,着实是一个十分不错的良宵。 “只是,这墨汁……”想到某一个关隘,程子善皱了皱眉头,迟疑地说道:“严大人那边,会不会也有些想法,毕竟一样是墨的配方。” 许宣闻言笑了笑:“这个、我自然还是有后手的。所有的事情,到得发生的时候,自然能够解决……我这一次所说的危机,其实并不单纯是因为严知礼的缘故。真正的危机,其实还是在于眼下徽州府墨业里面。” 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接着说道:“不同的声音太多了,这个比较麻烦……许家虽说眼下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但是毕竟时日尚浅,根基上难免有些不足。我过一些时候,大概会离开这边出去一趟。因此想要借着此次机会,将徽州府墨业的格局彻底定下来。” “眼下虽然许家已经崛起,总的格局也开始改变,但是这个程度远远不够……就比如这一次,只是一些小小的风波,一些跳梁小丑就开始上蹿下跳了。”他说着眯了眯眼,眼中露出几分危险的光芒。随后笑了笑,又恢复了云淡风轻。 “总之,能看出许家的薄弱……至少在掌控力上还是不及你们程家当时的程度。”他说着摇头笑了笑:“所以,就看这一次了。严知礼倒是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摆出来,随后一个个地敲打过去就可以了。” 程子善闻言,张了张嘴,随后偏过头,将心头才泛起来的一些情绪努力的压下去。随后的一段路,他的情绪一直很难平静。 想着许宣先前的一番话,他的心头甚至有几分荒谬的感觉。 所有的人包括他在内,此前一直以为来自严知礼的压力,是许家所面临的大麻烦。并且在这之后,许家所有的运作也确实是朝着这个方向过去的——大幅度的抽离资金,削减缩进生意事项,看起来损失不小的样子。 这些举动都看在有心人的眼中,通过许家举动,可以从侧面了解一下许家的具体情况。但是此时听许宣的口气,这些在常人看来已经相当棘手的事情,在他这里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将价值巨大的墨方无偿的分给其余的墨商,又搞出来这种叫墨汁的东西,原本以为是用来应对严知礼的,但眼下看起来完全不是。 他想要做的是更有高度的事情——将所有对许家抱有恶意,或是有不安分心思的墨商通过这样的机会狠狠地敲打一下。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这个时候,他确实是朝这个方向去的。 只是,严知礼已经决心对付许家……这个真的很好解决么? 暂时也没有人来解答他的疑惑,所有的一切,都是会在随后就见到分晓的。 …… 几人虽然都还年轻,但是在家里也都能说得上话,这个时候只是将所谓的“一得阁”墨汁进行推广,他们还是能够点头的。 夜很深沉了,风里有些明显凉意,再到下一个路口,几人分道扬镳。至于那瓶墨,被程子善要走,说是拿回去给家里人看一看。许宣叮嘱几句,大抵也是要对方注意保密,对于这些程子善点头表示知道。 随后就是正式地分开了。 …… 第二日清晨的时候,县衙里一些消息传到曹家的时候,曹功英才刚刚起床。 “许家将墨方交出来了?”听了管事的汇报,曹功英脸上露出几分喜色:“严大人真的想将那些墨方转让给曹家?” “回老爷,县衙里传来的消息是……一万两银子,那些墨方就归曹家了。”管事的声音有些激动。 “一万两……这么多。”曹功英皱了皱眉头,随后在椅子上坐下来,思索了片刻,随后声音干脆利落地说道。 “买了!” 第419章獠牙(一) 心中做出决定之后,曹功英又想了想,方才问道:“一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这样的话,要早做准备才行。”他说完之后,注意到管事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了?” “那边的意思是,先交一半的定金,随后的待墨方交接了之后,再给另外一半。只是要在这两日决定下来。” “这么急?”曹功英皱了皱眉头,心中开始盘算着。曹家经营这些年,家资也是有一些的,不过一万两银子怎么看都不是小数目,即便分两次付清也是很有压力的。原本觉得这事情可以慢慢来,但是没有想到严知礼那边居然催得这么紧。 这一万两,几乎就是曹家眼下所能调用的资金总和了。毕竟还是要做生意的,虽说因为许家的关系,生意的状况是每况愈下,但是总归还是在运转,只是盈利变得少了很多。 “五千两的话……”他又皱了皱眉头:“不能通融一下么?” “老爷你也知道,眼下许家的墨方是很抢手的,不怕没有人要。若是曹家吃不下去,那么等着那些墨方的恐怕大有人在。在对付许家的事情上,我曹家立场鲜明,为这事情是上了心的,严大人大概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这才决定可以先期交一半。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说的也是。”曹功英闻言揉了揉额头,算是肯定了管事这样的说法。随后又想了想才到:“这墨方是必须要拿到手里的,最近这些天所做的准备一直是朝这个方向去的。若是便宜了别人,那就太亏了……” “这样吧,今日我去走访一些老友,看看能不能匀来一些,就当是应应急。”曹功英说着站起身:“你去回复那边,这墨方,我曹家是要定了。” 管事点点头,退了出去。曹功英在里头,突然问道:“正儿近来在做些什么?” “回老爷,少爷县试不太理想……不过近日参加了一些诗会文会,状态比之前还是要好很多。” 曹功英皱了皱眉头,低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想了想:“你去将他给我叫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是。” …… 曹正睡眼惺忪地走进院子里,昨夜同一些友人去喝了花酒,回来的很迟,这个时候其实并没睡下多久,表情恹恹的。 之前的县试,他没有考好。其实这也是可以想见的事情,他虽然以读书人自居,但是平素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用在交际上。曹家不缺钱,也支持他去交朋友。只是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他这般层次的人。 但即便如此,县试没有考好,他依旧觉得心中抑郁。感觉就像是怀才不遇,于是就更有理由借酒浇愁了。 不过这个时候,既然曹功英要见他,他还是不敢怠慢的。对于自己的这个父亲,他心中还是存了几分敬畏。毕竟曹家不比程家和方家,本身的人丁不多,这些年几乎是曹功英一个人撑住这个家里面。而他又是独子,除了必要的宠爱之外,很多时候也是比较严厉的。 曹功英正在屋里坐着,借着晨光拿了本书在看,但目光游离,其实心中在盘算着今日去筹款的事情。曹家这些年的关系,筹集些银子,难度并不大,只是这势必要消耗一些人情了。 这个时候见到曹正,几乎只是看一眼,就知道他昨夜又去了烟花场所。随后有些不悦地将书放在一边。 那边曹正呵欠连天地走过来:“爹。” “嗯。”曹功英淡淡地应了一句,随后问道:“精神这般差,昨夜可是不曾睡好?” “哦,去赴了个诗会,多喝了两杯,回来迟了……” 曹功英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自己这个儿子,他还是比较疼爱的。虽说曹正暂时而言,没什么大的出息,但总归也算不上是纨绔,本身的聪敏还是有的。只是有时候年轻人难免心性上不够成熟。但这在曹功英看来是小事情,随着时间过去,他长大了,遇到的事情多了,情况就会好转。至于去喝花酒,年轻人****也是常事,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 但这个时候,曹正的样子看起来颇有些消极,就让他心中有些不喜。 “县试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同做生意是一样的,一次失手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吸取经验教训……说这些你大概不以为然,但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曹功英随口点了几句,随后摇了摇头:“为父知道黄于升考了案首,你觉得心中不忿,但这种事情,你要学会去接受。嫉妒或者其他的……其实没有必要。” 曹正闻言,勉强打了打精神,低声说道:“是。” 曹功英见状也没有在继续下去,在他看来,这些东西曹正不可能不懂,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 “县衙那边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许家已经交了墨方。”曹功英说着,表情上露出几分欣慰:“这些天的努力,看来没有白费。接下来,你要收收心……”他说着,将目光投向房屋之外。日光从那边打过来,明灿灿的一个早晨。 “曹家,以后就不一样了。” …… 清晨时分起床,许宣望见外面一地灿烂的日光,绿荫浓郁的树隙,以及蔚蓝天空中的几团如棉絮一般的云团。半晌之后,稍稍穿好衣物,走到院子里进行照例锻炼一番,不多时出了一身的汗。 随后在井边打了凉水冲了澡,洗漱一番。 说起来,他现在的情况,完全是能够请几个下人或是丫鬟帮忙打理家中事物的。虽说也没有多少养婢以自重的想法,但是至少一日几顿饭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在这个时代,下厨房的男子某种意义上讲就等同于没有本事。不过前世的一些观念,让他暂时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这个时代不会很忙,这家务上的一些事情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是自己来做,也多少能够打发一些时间。 当然,这也只是暂时的情况,若是以后,大概还是要一些丫鬟和下人的。 “立夏了啊……” 微凉的井水从头冲到脚,他有些舒服地****了一声,虽说运动之后不大适合洗凉水浴,但是这个时候总归还是想要爽快一下。 在节气里而言,今日算是立夏,不过天气在这之前其实已经早早地热了起来。出门的时候,树隙里传来微微的蝉鸣声。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深深叫着夏天。操场边……”歌谣哼到这里,觉得有些违和,随后拍拍脑袋,将以前的记忆甩开。 路遇隔壁的吴婶,老妇人趁着早晨的时候去地里采来一些蚕豆。按照徽州这边的风俗,立夏这日是需要吃蚕豆的。至于有什么说法,倒是不太清楚。这样的风俗后世也有,他一直没怎么在意。 打了个招呼,委婉地谢绝了吴婶想要分一些蚕豆给他的想法,随后就到了许家。 先前已经将墨方分出去了,很多人都参与到其间,虽然已经让人尽量保密,但恐怕也藏不住多久。一些配套的举动还是要尽快做出来。不过这些事情,原本也已经有过商议,今日过去主要是督促一下,将事情尽量做细致一些。 虽说他本身对严知礼的威胁并没有太多的担心,但这事情也是麻烦,若是处理不好,后续的很多东西都会受到影响。 来到许家,胡莒南以及其他的几个许家的掌柜已经等在那里了,客客气气的打着招呼。随后简单地交谈几句,因为已经配合了很多次,到如今许家众人都已经知道许宣做事情的方式。 “嗨,最近在外面装出一脸沮丧,想笑都不敢笑,真是憋的慌。我说许公子啊,这事还要持续多久?” “是啊,每日都要做出样子给外人看,就像是在演戏一样。” 许宣闻言,笑着摇摇头:“戏当让还是要演下去,就是要让人觉得我许家现在人心惶惶……等到随后一些事情揭开,那么一定会很吓人的。大家先辛苦一下吧,大概也要不了多久。” 众人笑着说几句,那边胡莒南点头说道:“汉文,已经按照你说的,昨晚老夫在酒桌上,将消息放了出去……现在很多人大概已经知道许家将墨方交给严大人了。”胡莒南笑了笑,一边示意许宣坐下说话。 “因为你说的,唔……要低调,所以老夫也说得比较隐晦,但是消息总归是传出去了。只要有心的人,一定能够判断出真假。” “如此便好。”许宣在椅子上坐下来:“今日我过来,帮忙诸位将许家接下来的计划做一些调整。还有墨汁的事情……要如何宣传,今日都来合计一下,大家有想法就说。这些事情,你们有经验,我只是做一下补充。” 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至于曹家那边,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剩下的便是做一个推手,将眼下闹腾的一些墨商煽动起来。曹家之所以这般针对许家,其中也是存了想要这些墨方的目的。”许宣点点头,随后笑道:“总不能真的便宜了曹家。” “五十多张墨方,按一张一百两算……其实这个价格也还是低了,但就算这样,也需要一万两银子才能拿下来。” “我们需要做的,便是让曹家拿到手的价格比这个高……按照之前的布置,我们这边是有人打到他们内部的,消息放出去,肯定会有人来争抢。如果顺利的话,这个价格会往上哄抬翻一倍……” 胡莒南闻言笑道:“汉文说的不错,如果更多,曹家或许会放弃……但是两万这个数目,那边肯定还是会争一下的。就曹家眼下的情况,即便是有一些渠道,但是短时间内筹集两万两银子,也已经是极限了……”他说着,“呵”地笑了一声:“真想知道那边知道情况之后的表情……” 厅堂之内,众人想着一些暂时还未曾出现的情景,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曹家眼下的举动,其实对许家的实际利益谈不上太大的影响,但是这样落井下石,总归不是一件好事情。曹家的心思路人皆知,许家自然也要做出一些回应。 表面上看,许家没有回应曹家,像是避其锋芒,但是背后的一些安排,其实已经做了出来。 …… 许家后院的地方,日光将树木的枝叶在地面上打下一地的树荫,太阳已经升高了。许安绮坐在凉亭里做着简单的刺绣,过得片刻,许安锦从那边二楼的地方探出身子喊了她一句,随后下楼的时候,已经是一身书生打扮。 在家里宅得久了,难免无聊,对于许安锦而言,就喜欢出去走走。而许安绮倒是比较耐得住,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总能找到一些事情做。 二人在亭子里聊了会儿天。也多是针对许家今日要做的事情。 “要是曹家知道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已经到处都是了……会不会很难过啊?” “估计会哭。” “嘻嘻。” 这样说了片刻,许安锦挥挥手:“本公子走了。” 许安绮在后面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随后说道:“这位爷,您走好。” …… 立夏的时候,所有人都做着自己的事情。生活不会因为夏天的到来而有所改变,四季交替,也不过是时间上的观念罢了。长久以来,人们都已经在各自的生活里找到了坐标,庸常地去过日子,也就是了。商贾、小贩、匠人、得意或是失意的书生才子……****们这时候在睡觉,她们的生活是从晚上才开始的。 有些事情按部就班地过去,就到了晚上了。 等到一些消息传到许家的时候,晚膳已经开始,许宣端着酒杯听着来人的汇报,脸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 事情做到这个程度,也就可以了。 曹功英这时候正从酒楼里出来,打了个酒嗝,管事跟在他的身边说着话。 今日中午和晚上都在请客,人情关系用出去,收获也是比较大的。曹家本身是墨商,但交际也不可能局限在这个圈子里。各行各业的人脉都有一些,因此筹集资金并不算难。至于人情,人情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拿来用的。今日承了别人的情,等到随后有机会再补偿回去,人和人之间便都是这样。 “效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好啊……二贵,先前我没有刻意去记,你在一旁听得仔细。此番大概能筹措多少银两?” “回老爷,除了一些还要商榷的,眼下能够确定下来的,已经超过八千两……” 曹功英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意外:“这么多?”随后稍一寻思,也就明白过来。这算是商贾们对于曹家的看好。这一次许墨的配方如果能够被曹家得到,那么之后回报是很大的。在很多商贾那里,借钱给曹家,也当成是一种投资。 “呵。这就好办了……”曹功英笑了笑,这个时候,走到水边上,他在夜风里微微站了站。高度酒喝起来后劲很大,这个时候有些微醺的感觉。 曹功英望着脚下的流水,随后露出一个笑容。 终于是到了这一步了。 随后收回神,转头冲身边的管事说道:“二贵,此事你明日一早就去办。钱已经够了,明日我就要见到结果。” 就在曹功英为自己的所做的事情心中得意之时,黑暗里一些几乎就在他决定对付许家之时,就开始酝酿的东西,终于缓缓地露出了獠牙。 …… 一些消息是在亥时传到曹家,那时候曹功英正准备睡下。 “老爷,大事不好了。” 叫二贵的管事正在外面敲门,曹功英将门打开:“出什么事了?” “严大人那边,抬高价格了……” “嗯?”曹功英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不要急,你慢慢说……” “方才小的过去想尽快将一些事情做交接,免得夜长梦多。但是、但是……”二贵说着声音有些吞吐,半晌在说出来:“但是那边将价格翻了一倍。” “原因呢?” 曹功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 “据说是因为白日里有些墨商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来买那些墨方。毕竟是好东西,有价无市……不过严大人还是念些情分的,说是墨方暂时替曹家留着,只要这边拿出两万两银子。那么就算别人出更高的价,也都只会给曹家。” 曹功英闻言,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了平静。这严知礼,居然待价而沽……看起来似乎是在意曹家,但那些墨方,最多也就是两万两银子。其实墨方的实际价格或许还要更高,但眼下徽州府墨商里面,并没有多少人出得起这个价。 心中觉得有些无力,但曹功英随后还是打起精神,慢慢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陷入了沉思之中。 外间沉默的夜色里,有些夜虫的在叫着。过了很久,曹功英回过神来,冲二贵说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也没有放弃的道理。你去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第420章獠牙(二) 夜幕深沉,星光变得越发璀璨,随后这些光芒渐渐淡去,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东边可以见到一颗最亮的星星,而上玄月已经慢慢消失的西方的尽头。 这一天又开始了。 所有的东西,经过了这一夜的酝酿都已经趋向成熟。或者说,已经到了某个可以掀开来说的关口了。 身处其间的这些人,都有着各自的觉悟。觉得对、觉得不对,觉得能够成功,觉得不能够成功。在正式到来之前,所做出的决定都预示着某个可能性。但真正的结果,终究只有一个。 曹功英在椅子上坐下来,伸手捶着自己的腿背,身边丫鬟捧过一盏茶来,他微微抿了抿,随后放在一边。叫二贵的管事已经在一旁等着了。 曹功英喝了几口茶,强自打起精神,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一次,我的老脸已经全部扯下来了……”他说着又捶捶腿背,将几片茶叶放在口中嚼了嚼:“不过总算是有收获,这事你马上去办,不能再拖了。” 几乎是一天的时间里,筹集了一万五千多两的银子,加上曹家原本的五千两,基本上能够保证将那些墨方拿到手。但是另一方面,其间的人情交易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曹功英第二次出去,已经是深夜了。过去到那些友人家中,主人家早已睡下,被他拉着起床,商谈到后半夜。曹家也许诺了不少的好处,比如事成之后如何如何……到得早晨将事情办完,整个人几乎要瘫倒下去。 这一次是曹家积累多年实力的一个总爆发,短暂的时间里,将事情做到了极致。换了是其他的人,未必能有曹功英这般好。虽然眼下针对许家的动作,算不得光彩,但是总体而言,曹功英这些年为人处世极懂变通,为人稳重,因此一些人才愿意将钱借给他。即便此番针对许家的举动看起来不太好,但是也是他经过权衡之后做出的选择。 曹家需要突围,在这徽州墨业新陈代谢的关键时期,曹接既然融不进去,那么按照他的性子,自然是要另选一条新路的。 “这一次筹集的银子,二贵,你都记下来了……虽说大家口中都说不要利息,到时候还回去便可以了。但事情不能这么做。”曹功英笑了笑:“关键时刻能帮上一把的,这些人都是真正能够来往的。我曹家不占这种便宜,你都记清楚了,到时利钱都是要算上的。毕竟,以后的曹家,人情可不能随便欠呐……呵呵。” “若是当初正儿行事没有那么孟浪……许家死了人,当众奚落……嗯,那么现在情况恐怕也不是这样的。”曹功英朝身后的椅背靠了靠,微微眯着眼睛:“不过这事情,许家也做得过分,无非是些年轻人的意气之举……到头来反倒责备到曹家头上。”他说到这里,想了想,又“呵”地笑了一声。 “不过谁又知道呢,风水轮流转……毕竟……”他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 事情已经做出来,就等着随后的发酵,到时候那些墨方拿在手中,孰是孰非这种事情,向来都是立场决定的。在曹功英看来,他站在曹家的角度做这些事情,并没有半点错。虽说对许家有些不公平了,但这也是一报还一报罢了。至于那些墨方,他横竖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还有,二贵,那些和我曹家争价的人家……你去了解一下,随后同我汇报。这些人,两面三刀的,不是东西……随后曹家会有一个态度。” 原本一万两能拿下来的东西,眼下凭空多了一倍,这些事情,虽说原本就是风险的一种,在曹功英这里也不是不能接受,但是他的心情肯定不会好。 二贵点点头,随后退出去。曹家筹集到的银子,一共有十多笔,这还是因为墨方不曾拿到手里,若是墨方在手,那么看好曹家的人或许会更多。因此,不需要太过担心随后生意周转所需要的钱。当然也要分个先来后来到,雪中送炭的人是一类,后来的那些也就是锦上添花了,曹家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 他想着这些,也是摇头笑笑。自己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在曹家的身份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 随后他在曹家一些比较壮实的家丁陪护下,朝着城东南面严知礼的宅邸过去了。 毕竟是一大笔钱,有些是用的银票,有些是地契约折算。还有黄金和纹银。黄金的数量并不多,比较麻烦的是白银,装了几大箱子。因此他一个人过去也不安全。 日光照耀在路面上,道路两旁一些迎着朝阳的树木,长满了绿叶的枝桠在风里微微摆动一下。二贵心情不错,同身边的下人们说着话。 具体要做什么事情,下人们隐隐约约的能够猜到一些。毕竟眼下曹家的很多举动都是冲着许家去的,这个时候管事脸上表情也比较慎重。 虽然旁敲侧击几句,叫二贵的管事也没有透露出太多的风声。但是众人心中都知道,怕是那些事情有了结果。 这般想着,心情都很不错。 …… “刘管事。” “呵呵,王师爷。” 具体的交接,在严府的一个偏厅之中进行。负责这些事情的是严知礼手下那个叫王森的师爷。这种事情,毕竟无法拿到明面上来,因此对于王森的师爷身份,刘二贵也自然不会抱怨。 “王先生,钱已经筹好了……”二贵一边说着,一边指挥着家中下人将几只箱子抬进来摆好,口中说道:“你们且去外面候着。”说完之后,又回过身冲王森拱拱手:“说好的两万两,先生检查一下。” 王森笑着点点头,也没有真的依言去检查。 “两万两,你曹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拿出来,也算不错了。至于检查,倒是不必。严大人是相信你们的。” 二贵呐呐的点头,又恭维着几句。 这一场眼下看起来,意义似乎颇为重大的交易,就在立夏之后的这个早晨开始进行了。 第421章獠牙(三) “一共是五十张墨方……许家的……”王森笑着将一叠纸张交到二贵手中,随后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去做,县尊大人都看着呢。” “那是、那是。”二贵面带欣喜地点着头:“我曹家必不让严大人失望的。” “嗯。” 基本的交易结束,剩下的便是几句简单的交谈。虽说是交谈,但王森的身份是师爷,二人之间也没什么好谈的。只是客客气气的说了几句,随后待对方唤来严家的下人将几箱钱物搬走,二贵也就拱手告辞了。 墨方被他贴身收好,感觉怀里揣着的是整个曹家的未来。 …… 立夏之后的第二日,热闹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远处的水面上船只来往。叫二贵的管事打那边经过,笑了笑,这些热闹,曹家终究也是有份的。他身处曹家,那么,这些好事情终究也能够落到他的头上。 心中正想着这些,身边跟随而来的下人低声说道:“那边好像是许宣?” 二贵闻言收回神,目光朝着一远处看过去,那边一家属于许家的墨行门口,叫许宣的书生正同一个掌柜在交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相互笑着,看起来丝毫没有事到临头的紧迫感。 那边说着话,似乎是注意到这边在看他,许宣偏过头见到二贵一行人,似乎是微微愣了愣,但随后面色自然地冲他点点头。毕竟大家都是墨业中人,相互之间即便不熟悉,但是总归也是见过。 二贵淡淡地回了个礼,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 许家的掌柜朝着马车的方向瞥了一眼,口中说道:“那个,好像是曹家的刘二贵?” “哦?戚掌柜认识?” “只是知道,谈不上熟悉。不过,看他先前来的方向……”戚掌柜皱着眉头,这般琢磨着说道。 许宣却是笑着摇了摇头:“呵,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约莫是从严知礼那里过来的,不过这些事情……” 他说着同戚姓掌柜对视一眼,随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今日许宣过来这边,主要是对墨汁接下来营销做一番准备。既然决定插手到这些事情里,许家对许宣也就彻底放开了。一些账目以及生意上的路子都交由他来负责,今日他算是利用一下自己手中的权力,对许家的生意做一番全面的了解。当然徽州府外的一些生意事项,他暂时是无法估计,不过眼下在徽州府的一些东西,还是能够做一番实地考察。 二贵的离开也只是引起二人这样简单的对话,随后就又聊到其他的一些事情上去了。 马车之中,二贵下意识地捏了捏胸口的地方,感觉到那叠厚实的纸页,嘴角牵出一抹笑容。先前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依稀听到身后传来许家掌柜疑惑的声音。 “那个,好像是曹家的刘二贵?” 他心中想着,这许家还真是没有多少觉悟。要是知道这些墨方被自己这边得到,表情应该会很难看。 马车飞驰,再后面的谈话,他自然听不到了。 但恐怕是在说的自己吧? 啧,刘二贵。 …… 他摇了摇头,这个时候想着自己今日已经办好的事情,以及对方有些惊疑不定的话语,觉得心情很是不错。回到曹家的,交上墨方的时候,顺便也将这事情说了。 曹功英带着喜色,在那边一张张地看墨方,闻言只是咧了咧嘴角,对这一幕甚至连点评的兴致都没有。在曹功英看来,事情做到这一步,许家已经算是败了。不管曹家用了什么手段,既然拿到了墨方,那么就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自己。 这是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至于许家背后的猜疑或是什么其他的情绪,自己这边想想确实会觉得振奋,很有一种胜利者的优越感,但实际上没有什么意思。奚落或是嘲笑,自己这便当然可以做,但是既然这时候已经是个胜利者,最适合的态度,自然是不再去关注对方。 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呢。 小小的许家…… …… 李毅从严知礼的书房里出来,心情很一般。自从前日严知礼将墨方扔在他的脸上开始,他甚至就连表面上的恭敬也是在敷衍了。原本来徽州府,他不过是想玩一场游戏,但是这个时候,却觉得这游戏没什么意思。 以往也会觉得很没意思,但那时候他多半是站在胜利者的角度。游戏的规则是他来制定的,所有人在里面,会有什么的反应和举动,他都能够把握住,类似有些寂寞的感觉。 但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 许家肯定不会什么都不做。在李毅这里,要判断出这一点也不是多难的事情。但是对方偏偏那么轻而易举地交出了墨方,这个举动就很让人看不懂了。 那个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放弃的人。 因为看不清楚这些事情,他觉得心中有些闷。严知礼大概也意识到前几日的举动有些失礼,今日将他叫过来,虽然也没有明说,但是亲自泡了茶,也算是一种变相的道歉。 随后也提起曹家送来的财物。 原本定的是一万两,在李毅看来,那个价格已经曹家承受的上限了。不过后来翻到两万两,那边也是拿出了这些钱。 但是两万两…… 心中想着这些,李毅微微皱了皱眉,思绪也就在这个时候停在某个点上。因为惯性,身体还是下意识地朝前走了两步,随后才站在了路边上。 这个两万两是被人炒起来的价格……那是些什么人? 他心中微微觉得有些古怪,有些东西似乎是忽略了。 但到底是什么呢? 正想着,对面的地方,王森从那边走过来,远远地一拱手:“李公子。” “王先生……”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因为知道了李毅的身份,王森并不敢小看他,但是这个时候有外人在的场合,他师爷的身份毕竟长了一级,因此还是做出一些姿态。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难免又聊到今日曹家送来的钱。 “说起来,若不是因为那些墨商来争抢,这墨方的价格还不好往上提……但这一下,毕竟是两万两,你我多少能分润一些。” “争夺这些墨方的,是些什么人?” 王森闻言,看了李毅一眼,有些奇怪对方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过这总归是小事情,想了想,随口说了几个墨商的名字。 “钱赞、李天方、陈广信……唔,还有几个,倒是记不清楚了。总之,都是些小生意人。” “都是小生意人?” 李毅闻言,眼睛瞪大,这一瞬间,似乎抓到了一些东西。 第422章獠牙(四) “小生意人……” 李毅低下头,抬起脚将路面上的一块小石子踢到一边。原本停顿的思绪似乎因此找到了方向。只是片刻之后,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然后,他陡然站住身子,偏了偏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呵,小生意人。” 王森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的确是小生意人,不过,你这是怎么了?” 李毅闻言沉默了半晌,随后摇了摇头,声音低低地说道:“早该想到了啊……真是……” 他说着伸出手指临空点了点,随后又放下来,神情有些复杂:“王兄,从一开始我就在想,这一次的事情,许家要怎么应对……用墨方来顶掉罪名,这大概是许家唯一的出路,不管那条罪名存不存在,许家都消耗不起……” “只是,就算要交出墨方,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这般爽快。这些天许家安安静静的,那么些明明能够走通的关系和门路,都放在一边。几乎是这边消息才传过去,那边立刻将墨方叫出来,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这很奇怪?”王森挑了挑眉头,有些不解其意。 “这很奇怪。”李毅严肃地点了点头:“原本以为许家会做点什么,这边也一直等着他们做出来。但是那些墨方……”他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那晚严知礼将墨方砸在他的脸上,声音稍稍顿了顿才接着响起来:“直接就交出来了,这边的很多后续动作都没有用了。俨然像是……一拳打在空气里一样。” 王森隐约知道李毅被严知礼迁怒的事情,此时见他的表情摇头劝道:“你不要往心里去。” 李毅闻言,摇了摇头:“其实,那边还是做了一些事情了。” “哦?” “眼下就是了。”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李毅的声音变得有些冷淡,语调也波澜不惊:“那些来争抢墨方的……小生意人。呵,虽说消息并没有刻意隐藏,但是知道的总归是不多的。来争抢的情况或许难以避免,但是你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再抢……小生意人,能拿出多少钱?” “五百两,还是一千两?”李毅说着摊了摊手:“好吧,再多一点,三千两?” 王森在对面的地方听着他说起这些,目光也开始有些变了。 李毅摇了摇头:“原本的价格就是一万两,眼下两万两成交……但是那些小生意人哪里来的这些钱?”他说着,注意到王森欲言又止:“即便是联合起来也不可能。”声音说到这里,稍稍停了停。 他在日光下站住身子,初夏的日光,还不算炎热,但这一段路途没有什么树木,因此那些光线赤裸裸地打在他脸上,微微觉得有些刺痛。 “说到底,还是我意气用事了……那晚之后,就不太想管。若是后来这事情还是我接手,大概能早一点发现端倪。”李毅揉了揉额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像是在呢喃:“背后……有人啊。” “曹家这一次……被平白坑了一把?”王森皱着眉头说道。 “恐怕还不止这些……我们落后了一步,猜不到那边要做什么……可恶,要是早一步……要是早一步……”李毅说道这里,叹了口气:“又是许宣……” …… 这些事情,暂时而言也只是猜想。不过在李毅这里,已经认定下来,也无需再去证明什么。 来争价的都是小墨商。徽州墨业的动荡一方面对他们影响很大,但另外一方面其实也不大。无论谁做到徽州墨业的龙头老大,他们都是属于夹缝中求生存的人。 这些人最容易被煽动起来的,只要许一些好处,基本上就能够左右了。即便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方向发展,他们的损失也不会太大,毕竟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损失的。曹家针对许家的运作中,很多小商贾参与其间,才将声势顶了起来。而同样,这些方法,许家也不是不能用…… …… 就在李毅感慨这些的时候,许宣其实蛮悠闲的。 上午将附近一些属于许家的墨行走了一遍,即便以他的眼光来看,也没有太大的问题。许惜福留下的这个班子,经过佘文义反水之后带走了一些人,剩下的确实算是比较忠心的。 在这个年代,办事的能力同忠心相较而言,许宣还是倾向后者。毕竟没有什么法律来约束这些事情,人才虽然难得,但是流失起来也比较快。什么竞业协议,在眼下根本就不会有。另一方面,竞争、商战之类的也比不过后世,只要能够忠心,那么剩余的都是好办的。能力上的一些不足,并不是不能弥补。 此时他在许家的亭子里同众人稍稍闲聊一番。 曹家已经拿到了墨方,这个消息已经在上午的时候就传开了。那边大概觉得是做了一件大事,在很多场合都进行了有意无意地宣传。而对于墨业这个圈子里的人来说,这确实算一件很大的事情了。 不过消息传到许家,却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早就能想到的事情,另外的,那些看起来有些珍贵的墨方,眼下其实并不怎么值钱了。当然,最关键的原因,大概还是曹家花了两万两白银的事情。 冤大头啊…… 基本上,许家是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在看待。 “那边已经在放消息了。啧……有没有很难过?”许宣说着摊摊手,对面的地方,黛儿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闻言可爱地皱了皱鼻子。 “喂,你那个是什么态度……” 这般稍稍调侃几句,随后他也开始说一些比较严肃的话题。 “针对曹家的第一波算是过去了,我们这边有些消息也可以放。还有墨汁的事情,也可以开始走门路了。今天晚上请请客,喝喝酒……这个我就不准备掺合了,让胡叔他们来做。不过,真是想看看那些人的表情啊。” 按照原本的计划,曹家吃下那些墨方,许宣这边的目的就暂时达成了。以此为开端,许家暗地里的很多准备就可以正式掀开。 只是在他这里还是准备放到晚上的事情,其实比他预料之中的要来得更早一些。 第423章獠牙(五) 曹正今日心情很好,多喝了几杯。 他已经抑郁了很多日子,从县试之后,其实更早一点,当日在临仙楼前被许宣当众奚落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后来曹家为了改变局面,不是没有想过让他做一些类似负荆请罪的举动。毕竟曹家同许家原本也没有什么仇怨,那边所需要的不过是曹家的一个态度罢了。只要态度摆端正,姿态做出来,有些事情总归是有的谈的。 但是曹正恰恰不愿做出这样的姿态。 心中对许家的恨意已经积累到某个地步,他又并非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曹功英说了几次之后,也就没有再勉强。当时看来觉得有些硬气的举动,后果却相当的严重。即便是他,也意识到曹家在很短的时间里已经大不如前了。 他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是错的,但零零总总的心情让他觉得难以面对。也只有在逛****或是喝花酒的时候,才能够宣泄出来一些。 状态真正地好起来,应该是自己的父亲决定对付许家之后。在严知礼的压力之下,许家几乎就是噤若寒蝉,让他原本觉得看起来应该挺厉害的许家,其实也不过如此。 到得今日二贵将那些墨方带回来。他一张张地伸手捏过来,在日光下反复地看,心情变得极好。五十张墨方,两万两白银……但他对于这些并没有多少概念。只是看到那些原本属于许家的东西摆在自己眼前,觉得很满足。 中午的时候,邀请了一些朋友在外面吃饭,想将自己的心情同众人分享一番。说是分享,但某种意义上也是想要炫耀。场合是在玉屏楼,临仙楼如今还在重修的过程中,因此人们若是要进行一些比较重要的聚会,便还是选在这里。 “佘掌柜,此次事情你是帮了大忙的。当然,区区几杯酒,自然也代表不了感谢……我爹今晚自会再设宴感谢。以后你到我曹家做事,总不会亏待你的……至于以前的事情,就忘了吧。” 曹正举杯同身边的中年人碰了碰,随后一饮而尽。那边佘文义脸上挂着笑容,想了想,也将杯中的酒喝掉。 “如此、多谢曹公子了。” “哪里话,一家人么……” 在座的都是一些年轻的书生,佘文义一个中年人在场,显得有些突兀。这个时候若不是被曹正拉住,实在是想告辞离开了。这些日子过去,眼下的佘文义面色上的儒雅消去了几分。长时间的不顺利,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憔悴。 从许家叛出去,想象中大展宏图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接踵而至的反倒是各种各样的麻烦。 谁也不曾料到,许家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够翻盘。 他算是彻底输了,这样之后,给人的也是卖主求荣的形象。自己手头的那些生意越来越难做。原本还试图依靠着程家的大树再图崛起,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一些原因之后,程家居然也向许家低了头。 曹家这一次找他来做事情,他经过了反复的权衡,终究还是答应下来。毕竟后台是严知礼,仅凭着对方的身份,已经能够打消他很多的顾虑。横竖都想再赌一次,况且这一次,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输的样子。 但是,另一方面,他如今委身曹家,情况其实也有些复杂。他自己手上原本的一些生意没有保住,眼下又已经几易其主,曹家虽然表面上对他客气,但背后的想法到底怎么样其实也还难说得紧。就比如这一次,墨方曹家已经拿到了,但是并没让他来接触这些。 客客气气地喝了酒,佘文义复杂的心情不去提。曹正已经在那边高谈阔论起来。 “所以说,做人要低调……许家以前不是很厉害么,拉帮结派,想将我曹家搞下去……差一点啊,现在想起来也就是差一点。”曹正端着酒杯站起来,指指点点地说道:“但总归是差了。现在许家……啧、啧、啧,就是这个……”他说着,用拇指掐住拇指尖,比划了一下。 喝了酒,有些话说的难免有些过,但他这一桌一些书生还是跟着笑了起来。在这些读书人这里,对于生意上的事情是不太关心的。谁和谁有矛盾,谁要对付谁,都不关他们的事情。他们平日的生活,更多的是风花雪月这种风雅的事情。 玉屏楼的大厅里,稍稍靠内一些的地方,此时也有着一桌在喝酒的人。相对于曹正那一桌,这边大抵都是中年人,看起来比较稳重。 “那边……呵。”有人偏头笑了笑:“曹家公子有些事情恐怕还不大清楚啊。” “这些事情,也没必要去点破,倒时候总归会知道的。” “程三公子说的是。” 被人叫做程三公子的便是程子善了,他回头看了那边的曹正一眼,摇摇头,继续端起酒杯。 “先前说到……” “程子善!!” 正要说话,身后传来吼声。 程子善偏偏头,也没有去搭理,脸上带着微笑,继续同身边的人说话。 “程子善,嘿……我看到你了。” 过得片刻,有人从后方按住了他的肩膀。 程子善皱了皱眉头,随后笑着转过身:“哦,原来是曹兄……这么巧,是要同在下喝一杯么?”看起来像是才注意到曹正一般。 曹正撇撇嘴,按在程子善肩头的右手微微用力:“我不信,嘿,我不信你才见到我……”他说完之后,又环视了这一桌的宾客,随后笑道:“怎么?不去做许家的走狗了?” “曹公子……”身后的地方,跟着过来的佘文艺连忙伸手拉住曹正:“我过去喝酒。”他说完之后冲着程子善歉然地笑道:“喝多了,诸位勿要往心里去。” “什么喝多了?”曹正挣脱佘文义,高声说道:“我就是要说,你们这些人,看看你们这些人……原本跟在许家后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完全不将我曹家放在眼里,但是如今的事情,你们大概也已经听到风声了。” “不错,嘿嘿,许家墨方如今正在我曹家手里……程兄,你可以求我。做狗么,横竖不过换一个主人,许家可以,我曹家也不会拒绝。”他说着已经笑了起来:“程兄你考虑一下?哈。” “哦,墨方……你是说许家的那五十张么?” “哈哈哈……哈……” 正笑着,程子善已经在他对面站起来,将他的手打开,冷冷地望了他片刻,随后淡淡地说道。 曹正的笑声慢慢止住,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你说什么?” “莫非曹兄不知道么?”程子善面带惊讶地说道:“你们花了两万两银子买过来的墨方,许家前几日就已经分给我们……”他说着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几个中年人:“邓掌柜、胡掌柜、林掌柜……此事你们是知道的吧?” 几个中年人忍住笑意,随后点点头:“不错,五十张墨方……真的是好东西。” 程子善闻言耸耸肩,随后望着曹正笑道:“看来有些事情,曹兄还蒙在鼓里啊。” 他说着,伸手安慰似的拍拍曹正的肩膀。 第424章獠牙(六) 曹正手中端着酒杯,疑惑地看着程子善,随后朝四周看了看,一时间还没能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曹兄,我们走一个。”程子善已经拿起酒杯,同他手中的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随后摇摇头坐回自己原本的座位上,至于身后的曹正,他已经不准备去理会了。 日光从窗户那边照进来,酒楼之中食物的气息,酒的气息,人们相互之间说着话。但到得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程子善这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是附近的一些人也都已经听到。 佘文义在一旁站着,双目睁大,在曹正还在疑惑的时候,他已经先一步理解了程子善话里的意思了。 许家已经将墨方分发给其他的人了。 开什么玩笑?! 这是他心中最初的想法,但是下一刻,一些情绪轰隆隆的碾压过来,令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不可能的。那些墨方值两万两,那些墨方是许家赖以为系的关键……简简单单的给出去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随后想到的,便是许家的举动之后的一些影响。 所有人都有的东西,就没有优势可言了。原本以为曹家拿到墨方,很多事情就会改变,但是这个时候才知道格局其实依旧没有变。程家凭借着原本强大的实力,眼下又有了这些墨方,那么依旧能够保持领先的地位。曹家当然也是有墨方的…… 但是,那是花了大量的银子。 基本上,如今的曹家是以牺牲了一定时期内生意发展可能性的代价,换来了那些墨方。原本以为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啊…… 他咬了咬牙,伸手扶住身边的桌角。随后望着那边程子善所在的地方,都是一些面熟的老商贾,在圈子里都是说的上话的。那边笑着交谈,目光偶尔朝佘文义这边瞥过来,也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表情。 看起来不像是假的,不像是许家在造谣。 而这个时候,曹正才像是想明白了一些问题,目光朝程子善望过去,声音颤抖地说了一句:“你……你方才……”他说道这里,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你方才说那些墨方……” “已经人手一份了?” 声音到得这里,有些东西才在脑海中彻底贯穿:“程子善,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这些话……” 急切的声音里,原本握在手中的杯盏摔落在地面上,砸得四分五裂。曹正在紧张的情绪中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落在他的身上。他朝前走一步,伸手按住程子善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几乎是一字一顿。 而这个时候,背对着他的程子善其实也有些后悔。在许宣原本的安排里,这种类似摊牌的事情,会在稍后一些更正式的场合里做出来的。毕竟两边都已经在蓄势,今日对于曹家而言,大概会有一场胜利的庆祝。而许家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原本是等着某个关键时刻,才将消息抖出去,朝那边泼一盆凉水。但是这个时候,因为遇到了曹正,他将事情提前说了出来。 倒是有些打乱了计划。 不过随后想了想,其实也已经差不多了。此时将事情抖出来,针对的毕竟也是曹家的人,不过是在时间上提早了几个时辰而已。许宣之前的想法,大概也想在对方得意的时候,敲上一记闷棍。总之曹家已经白白花出去两万两影子,事情已经做成了,早一点或是晚一点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这边想着,他站起身。 “曹兄,先前在下的话,有些失礼了,呵……请多多包涵。”他说着,歉然地笑了笑。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曹家花了两万两买来的东西……”曹正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目光狠狠的朝周围扫了一圈:“你们怎么会有?五十张,没错,是五十张……这个数目,你们怎么知道?” 他这个时候有些失态,举动也因此变得有些癫狂。中午是喝了酒的,此时一些酒气扑在程子善的脸上,他眨了眨眼睛,望着曹正,片刻之后摇头笑了笑:“怎么知道的呢……先前已经说了,许家早就将这些东西给我们了。” 他说着,偏头看了一眼曹正按在他肩膀上的左手,又笑了笑:“大家都在算计,你们是这样子,许家也是这样子……有些事情,从你们决定落井下石开始,就已经做出来了。”他说着,又认真地看了曹正一眼:“曹兄,在下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这事情闹成这样,那也不好去怪谁。毕竟若是你们赢了,那边也会很不好受的。” “做生意有输有赢,本来就是这样子。我们很多时候都是在赌,有时候觉得胜率比较大,就赌的大一点……但是总有输的时候。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在胡说,毕竟是两万两银子。但也没什么,这个事情原本就是准备在今天摆出来的。现在告诉你,早点知道也好,可以做点准备。好好想想,看看那些地方能够弥补……”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随后伸出去按在肩膀之处曹正的右手上,轻轻拍了两下:“要想开点。” 曹正闻言,愣愣地站在那里,几乎没有办法做出回应。许久之后,他艰难地偏过头,双目中因为愤怒、因为羞恼,已经冲满了血丝,看起来有些凶戾。 但在程子善这里,说出这些话,并没有多少心虚。 这些看起来很严重的后果,都是曹家应得的。虽说商人逐利,生意场上的竞争手段,都属于平常。但若果说这是一场博弈的话,那么就要有思想准备——赢的准备,输的准备——就如同先前程家对付许家,后来出了问题,一切也都只有打了牙往肚里吞。 这个时候,对曹正说出这些,也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从立场上来说,他如今也不好为曹家做什么。但是将一些话点出来,让曹家多出一些时间缓冲,能挽回一些不必要的损失,进而保存下去,也算是看在双方同为徽州府墨商多年的情分之上。 夏日午后的日光从酒楼的窗外照射进来,有些宽敞的大厅里,眼下静悄悄的。所有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酒楼向来都是消息比较流通的地方,在座的很多都是商贾,因此对眼下曹、许两家的事情多少都有耳闻。一些不太清楚的,同过先前曹正的一番高谈阔论,也都能猜出个大概。这个时候程子善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很快在众人的心中勾勒出了一个大概。 曹家看得清楚的阴谋,以及许家套在外面的,直接针对曹家的一个隐藏的手段。 商战在眼下的时代来说,大抵还是比较简单的。很多时候针对一个生意项目,或许也有一定的运作,但总归都是比实力。谁的资金跟多,谁的关系更硬,硬生生地往上顶,等到一方承受不住了,大抵就能赢。 但眼下的情况,反倒是看起来有钱、有后台的曹家被狠狠地坑了一把。曹家的各种造势,围绕着墨方的各种运作,大量的钱财散出去,从后往前看的时候,居然都是在为自己掘一个坟墓。 这个,听起来有些像是故事。 人们面面相觑地看对视几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几分复杂。 当然,眼下自然还有一些搞不清楚情况的人。同曹正一道的原本的几个书生,此时大抵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原本兴致勃勃的曹正,因为程子善的那一番话,居然站在那里半点无法动弹。 虽说也知道,似乎是曹家在眼下的生意中遇到了挫折,失了利。但是这些东西,在他们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程子善,是吧?”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伸手指了指程子善,看起来像是要替曹正说两句话:“那个许家,就是在瞎搞……不知道现在曹家后面站着的是严大人么?许家居然敢做这种事情……你同许家既然有关系,最好趁早劝那边收手……还有你们手里那些什么墨方,赶紧交出来。” 程子善闻言,摇头笑了笑,并没有去理会。眼前说话的读书人看起来有些面生,似乎对自己也不熟悉。其实说起来,从去年的时候,在许宣的手下吃了几次亏之后,他也就淡了同一些读书人扯风谈月的心思。才子这种东西,更新换代很快,半年过去了,有新的人加入进来,那也是正常的。 那边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不太满意:“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对了,先前曹兄说过,你们是要准备谋反的……” 这句话出来之后,曹正也仿佛回过神来:“对了,谋反……”陡然偏了偏脑袋,目光狠戾地朝程子善看过去:“先前严大人已经说了,怀疑你们聚众谋反……我曹家是帮着你程家说话的,但是眼下你们不识好歹。”他说着,似乎找回了一些信心。 先前程子善的话几乎将他吓晕了,出了一身的汗,酒也醒了过来。这个时候,心思开始变得活络。事情还不曾到最糟糕的一步,至少严大人是站在自己这边了。此番许家的事情,肯定将他也瞒过去了。 “我们还有的玩。”恶狠狠地甩下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玉屏楼。 程子善望着那边离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偏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渔人朝水中撒了一网。 “啧,有的玩……” 随后他回到桌边座下来,曹正离开之前的那句话还是造成了一些影响。那个严知礼口中所谓“谋反”罪名,眼下便是挂在徽州府很多墨商头上的一柄剑,这当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但是很多时候,官府要说什么,并不需要理由。 来自曹家的举动,并不算很麻烦。即便让程家来做,也有几种方法。因此,对于许宣针对曹家的布局,程子善也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而已。但是来自严知礼的威胁,几乎就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了,这是无解的。 计谋这种东西,虽说和才智有关系,但是更多的其实是计划性。就比如许宣眼下针对曹家做出的举动,看起来似乎很能唬住人。其实只要掐住其中的几个关键点,比如确定曹家的目的是许家的墨方,严知礼一定会将墨方卖给曹家。这样之后,针对性的做出一些回应。只要控制好节奏,并不是很难办到的事情。 但是严知礼就不同,计谋这种东西对他根本没有用。因为面对来自官府层面的力量,任何的谋划都没有意义。所谓的一力降十会,便是这样的道理。简单粗暴,但又确实让人无法可想。 许宣,到底还有什么底牌呢?程子善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依旧有些把握不住。不过在他这里,似乎从来都不曾真正的认清许宣。这个时候,也只好认为对方或许因为同刘守义的关系,能够从那边获取一些帮助罢了。良久之后回过神来,对面的几个商贾也都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意味相同的忧虑。 “呵,众位……来,喝酒。” 不管是什么,这个时候自然是许家冲在最前面的,他们也只好按捺住心思,继续等待下去。 …… 一顿饭吃到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很迟了。太阳在微微偏西的地方,带上几分昏黄的意韵。 曹家今日请了很多人,几乎是在墨方到手的随后的时间里,邀请就已经发了出去。因为许家的崛起带来的诸般不利,到得这个时候,应该算是要结束了,算是曹家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盛事。其实要说宴请,看起来很高调,但是考虑到曹家眼下必须要一鼓作气,让人看到自己的强势一面,所以这个时候倒也适合。 今日的宴会定在金风楼,这边也算是不错的地方。对岸就是玉屏楼,相互竞争的气氛里,这边有什么规格比较大的宴请,也是办的有声有色的。 曹正一路回家,到了家里之后,曹功英已经先行到了酒楼迎客,他算是扑了个空。家中的几辆马车今日都出去办事情,毕竟在曹功英这里,有些事情既然定了下来,那么就要趁早做准备。曹正心情紧张之下,完全没有别的想法,只好一路跑着往金风楼的方向过去。 前面已经说过,这个年代的书生们大抵都不怎么喜欢运动,如同曹正这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最适合的运动就只能是走路。要是跑得快一点,那基本上是要累趴下的。 才跑过一条街,气息就已经紊乱的厉害。要是换了平常,打死也不会去受这种罪。不过这个时候,曹家所面临的是类似倾覆地危险,那么只有咬着牙坚持下去。 跑过人群熙熙攘攘的街道,夕阳的余晖渲染了西天大半的云团,像血一样的色彩。 速度越来越慢,曹正一边跑一边勉强睁着眼睛瞥一眼西天的血色残阳,仿佛这个时候整个曹家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身上一般,觉得有些悲壮,就像是故事里的英雄。 太过急躁,有时候难免会失衡,一些基本的判断都难以做出来。这个时候,对于曹正而言,最好的办法,自然是租一辆马车,或是找几个脚程快的人提前去报信什么的。但是他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但总算还是跑到了。远远的就能见到金风楼前进进出出的宾客,小二们热情的声音。今日曹家算是在金风楼包场,当然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不过已经花出去两万两的银子,也不会差眼下这一些。 人群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都是一些原本就相互熟识或是相互耳闻过的生意人,这时候因为曹家的关系聚到一起,自然也算得上是半个自己人。因此难免借此机会拉一拉关系,套一套近乎。或许随后就能够用得到。 曹功英作为主人,这个时候满脸堆笑地在外面迎客。 “哈哈,陈兄……” “曹兄,恭喜了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 “哈,也是,此事得低调才是。放心,今晚咱们老兄弟多喝几杯,不该说的话,那是绝对不会说的。” “陈兄言重了……来,里边请。” …… 人群的外围,许宣侧身避过迎面走来的小贩,随后朝金风楼那边望过去。 “这么热闹啊……”转过头,同身边的胡莒南说道:“我们这么过去拆台,会不会不太好?” 胡莒南闻言笑着道:“要说拆台,也是汉文你去。老夫今日是过去宴请的……” 许宣闻言,有些无奈的摊了摊手:“总觉得,会被人骂。” “呵。”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身后曹正勉强从人群中挤出来。见到眼前二人的背影,似乎是愣了愣,但随后眼睛猛地睁大:“许宣,许汉文!” 这个时候人群密集,一些小商贩从十里长街那边收拾了东西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的,曹正气喘吁吁的声音在人群里传了不远,很快被掩盖掉了。 “好像有人在叫我?”许宣偏偏头冲身边的胡莒南问道。 胡莒南闻言,仔细地听了听,摇摇头:“怕是听差了吧?” 曹正一路跑过来,身上的气力几乎要用尽了,这个时候陡然的吼了一声之后,身边一个汉子走过,在他的肩头撞了一下,随后便趔趔趄趄地朝一旁栽倒过去。 “许……呃……” 乱七八糟的人群,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幕,随后产生了小范围的踩踏事件。过得片刻,有人惊呼道:“不好了,有人被踩伤了……”“哎呀,是晕过去了……” 许宣朝身后混乱的人群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发现,随后摇摇头:“真的……是听差了?” 第425章獠牙(七) “想必是听差了。”胡莒南撇撇嘴,伸手在许宣的肩头拍了拍:“走吧,那边所请的人,大概也快要到了。” 身后传来人群涌动的声音,此处毗邻十里长街,过往的行人很是密集,特别是到了这个时候,一些商贩开始收摊,基本上就是一天中最混乱的光景。 眼下没有城管的年代,也没有违章经营之类的说法。家里面有些东西自己用不了的,拿过来卖是很常见的事情。 但人一多,问题也会多。衙差们倒是偶尔会过来管一下,但是这基本上也是要看心情的。就比如眼下严大人对于徽州府的这些小生意不太上心,衙差们往往也就比较懈怠。如同今日这般的踩踏事件,最近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不过因为很快就发现了,倒也不至于出人命。 不知道这个时候,又是哪个家伙这么倒霉…… 胡莒南带着几分同情地朝后方看了看,不过这样的情绪也只是持续了片刻。今日许家已经在金风楼定了雅间,招待一些比较重要的客人。算算时辰,约莫也就是这个时候了。随后他摇摇头,心思就转到了这个上面。 今晚要说些什么话,怎么去说,都要在心里打一个腹稿。不过总体而言,心情还算是比较轻松的。至于和曹家同在金风楼,这应该算是一个巧合。但是这样的巧合也有些意思,若是随后会发生一些碰撞,那么这个时候也要做好准备才是。 二人随意地说了几句,朝着金风楼走过去。那边曹功英正和身边的一个商贾说着话,也被远处的纷乱的人群吸引了,朝那边望了望,摇头笑道:“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说完之后,才转回来继续同那商贾攀谈几句:“秦兄已经在里面,顾兄你先行过去……先前的事情,倒是要感谢你仗义出手,今日小弟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呐。” “这些事情,曹老弟就不用放在心上。你我这些年的交情,朋友之间么,用得到的时候就说句话……”那人看起来像是个富商,大腹便便的样子,这个时候笑着说话,随后点点头:“为兄先进去,先前瞅着一众老兄弟……曹老弟,等会儿我们喝两杯,切莫推辞了。今晚你是主角,怕是有不少要喝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般说着话,将人送如厅堂之中曹家预定的场合。待到许宣二人走过来的时候,他正好将脑袋转过去。很多商贾都在里面笑着攀谈,宴席还不曾正式开始,但是气氛已经显得很热烈了。 曹功英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幅度不大,但是也代表了某种心情。这样的场合才符合他的目的——原本就是打定了主意往大里弄。毕竟这一次之后,曹家就要正式走上一条新的路子。至于这样做是否低调,暂时已经不想去管了。要的就是将曹家的势造出来,他甚至还为此准备了烟花。 也是因为如此,有些事情便在这样的巧合里暂且错过。待到曹功英转回头,重新朝外面迎客的时候,许宣和胡莒南已经走到了金风楼之内。 许宣原本已经做好了同曹功英遭遇的准备,但这个时候遇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幕,感觉有些愕然。不过一些事情若是放到后面也没什么,反正结果是不会变的。想着这些,他有些无聊地耸了耸肩。再同胡莒南到了里面,就分道扬镳。 金风楼这边许宣还是第一次过来,到底是同玉屏楼齐名的酒楼。就装饰的格局而言,并不会比对面差多少。当然,酒楼是吃饭喝酒的场合,因此装修、格局之类的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先前许宣经营临仙楼的时候,也同这边差不多。 不过若说不同,自然也是有的。总归要有特色的东西,玉屏楼那边一楼是一个大厅,直接就能坐满很多人,这边却是做了点改变。宽敞的大厅被左右被隔出两道长廊,摆上些能坐三五人桌子,装饰得典雅,也配备了专门服务的小二之类。一些零散用餐的人,基本上可以在这里解决。 两边有阶梯通向中间,看起来如同后世的舞池,眼下姑且便唤作宴池了。在中间的地方,也拉到了几道屏风,隔离出几个比较大一点的空间。基本上每个单独隔开的地方,能够摆下五六七八桌。 如果请的人多,需要包场,这边是比较适合的。而且规格上也较两边的地方好上不少。有专门的歌女之类的女子在弹唱着,颇有几分韵致。总之,零零总总也不过是想突出这边的与众不同,目的都是为了能让外人见到。这算是抓住了一般富人炫耀的心理,但若说是包场,也不过是另类的雅间罢了。 眼下类似池子一般的堂前,几个屏风已经被撤去,算是被彻底打通了。一些商贾在其间谈笑风生,显得热闹。这些都是曹家今日请来的人,筵席没有开始前,已经按照生意交往的大概套路在走。相互称兄道弟的,借机培养一些随后能用得到的感情。但是暂时也只能做到以茶代酒,不过按照这样的节奏发展想去,今晚的聚会气氛应该会很理想。 许宣略略地扫了几眼,对他来说,都不是陌生的东西。看起来金风楼能够同玉屏楼分庭抗礼,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随后便点点头,辨了辨方向,朝着原本预定好的地方走过去。而胡莒南预定的雅间则在楼上,这个时候双方说句“回头见”,就算正式开始某些事情了。 那边有人见到许宣,伸手冲他挥了挥:“汉文,这里。” 说话的人是黄于升,这个时候并没有遮掩自己的声音,因此附近很多人都已经听到。原本有些喧闹的宴池之中,几乎是顿时就安静了下来。有人偏头朝这边看着,见到许宣的身影,微微愣了愣,随后转头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几句。 “那个是许宣?” “我不太熟,不知道。” “许汉文,嗯,便是他了。” “他来做什么?” …… 窃窃私语声中,许宣仿佛不曾听到一般,随后从容地朝那边过去。前几日同黄于升等人的商议,到得今日也应该有了反馈。黄家本就是徽州府有名的大户,先前许宣帮了三房做了一些事情,虽说引起其余两房极大的不满,但是对于许宣眼下的要求,三房顶住压力,总归还是决定出手相帮。 今日大概已经确定下来,黄于升带了几个家中的管事过来同许宣见面,这些人在在处理事情上比较有一套,这个时候算是借给许宣用。到时候具体的操作就交给他们,至于三房那边,就大致地把握一下方向。 随后的过程便是相互之间的一些介绍,并没有什么新意。待到坐下来之后,酒菜就呈了上来。黄于升将许宣身前的酒杯斟满,随后说道:“那边是曹家的人……你是故意的吧?” 虽然在许宣这里,同曹家一齐出现在这里,还真的是巧合,不过这个时候说出来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因此,他也只是摊了摊手,淡淡地说道:“谁知道呢?” 曹家那边已经注意到许宣的到来,随后叫二贵的管事连忙去到酒楼的入口的地方。曹功英和曹家的几个管事正将一些宾客朝里送,见到二贵,皱着眉头说道:“正儿今日去了何处?为何到得此时还不曾过来?” “少爷中午和一些友人去喝酒了,眼下怕是在回来的路上吧。”二贵愣了愣,随后回答到。 曹功英趁着这个当口,有些无奈地说道:“简直是胡闹,这般大的事情……” 二贵呐呐的点头,当然也不好去附和。半晌之后,想起过来的目的:“老爷,许汉文在那边……”他说着,伸手朝好酒楼的一个角落指过去。 曹功英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个时候,二贵又在一旁补充着说了一句:“先前听说有人也见到了胡莒南,去了二楼的地方……大概也是要请客。” “他们来做什么?”曹功英狐疑地看着二贵。先前自己正忙着迎客,大概也不曾注意。不过总归是没有遇到,有些话也就不急着说。 “此事我心中有数了,你且去忙……待会而我去同那边说几句话。”不过是在一个场合吃餐饭,这个也是比较平常的事情,曹功英很快回过神来,笑了笑:“今日原本就是想要热闹一点的,眼下他们二人过来,正合我意……呦,张老哥过来了啊……里边请、里边请。” 又忙着去迎接客人去了。 待到暮色铺过来,水边的风吹来几许凉意。金风楼的檐下,点起了灯火。而酒楼之中,早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曹功英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可以坐下来歇息一下。剩下的还有一些人,不过比较重要的一些都已经到了,他也就暂时抽身离开,将余下的事情叫给家中的管事去做。 吃吃喝喝,无非是这样的节奏。 筵席正式开始,曹功英举着手中的酒杯,站起身:“这几日的事情实在是麻烦诸位了,因此略备薄酒,表示感谢……多余的话,且不去说,今日大家喝好、喝尽兴。” “曹兄谦虚了,这酒可不算薄咯。”有人打趣地说了一句,引来众人的一片附和。 曹功英摇头笑笑:“无论如何,曹家有今天,各位都是帮了大忙的……” 一杯酒喝下去,随后做下来说些话,气氛变得越来越融洽了。席间有人问起事情的大概经过,曹功英略一沉吟,随后说道:“倒也没什么好忌讳的。诸位知道我曹家原本在徽州府墨业之中,是说得上话的。后来因为那许家将事情做得太绝,将我们这边逼到了这一步。因此,我曹家做出了一些回应。” “说起来,这事还得感谢严大人。毕竟是父母大人有眼光,看得清一些事情。眼下在曹家后面撑了一把……我曹家也没有让他失望。今日上午,已经拿到了许家的墨方。”曹功英说声,伸手捋了捋胡须:“此事在座的有一些人已经知道了,还有一些不清楚情况……但基本上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曹家胜了?许家败了?” 席间有人这般问了一句。 “胜了,应该算是胜了。”曹功英淡淡的点点头。 …… 一众大声说着话,眼下算是包场的氛围里,也没有什么顾忌的。声音随后也传到了许宣这边。 “呵。”许宣笑了笑,也没有去理会这些。眼下自己这边一桌人的心态都有些古怪。黄于升带来的人,都是已经知道了情况的,眼下喝着酒,满脸都是想笑而不敢笑出来的样子。憋得有些辛苦。 “想笑就笑吧。”许宣微微撇撇嘴,那边黄于升咧开嘴,但身边的管事还是保持必要的严肃。 “对了,汉文,我今日见到沈家小姐了……” “哦?”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如何?” 黄于升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地说道:“人是个美人,算是……嗯,很美了。”以黄于升以前逛便****的经历而言,在他眼中能得到“极美”的评价,那应该算是很不错了。 “只是……”他说着低下头,声音降了下去:“她真的是那般么?” “我怎么知道。” 黄于升闻言,脸上的表情微微一窒,随后正准备说话,余光瞥见了厅堂门口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许宣见他原本已经张开的嘴巴又合起来,觉得奇怪,随后偏头朝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那边佘文义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模样看起来有些惶恐。在宴池的入口处,他被人拦下来,随后满脸焦急的同曹家的管事解释着,不断地伸手比划着一些东西。 二贵走过去,稍稍问了一句,明显的感受他的身形猛的一震,随后急急地朝宴池中心的地方走过去。 “张老哥,来,我敬你……” “老爷。” 曹功英正同一个看起来颇有些身份商贾觥筹交错,二贵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来,他将手中的酒杯放下来,随后有些不满地朝身边看了一眼:“这种场合,有没有规矩?” “老爷,佘掌柜要见你。”二贵退了半步,将头低下去。 “佘文义?”曹功英怔了怔,随后冲他挥挥手:“有什么事情,让他稍后再说,也不分场合么……”随后一脸歉然的朝身边的张姓商贾笑了笑:“这些下人,不太懂规矩。” “佘掌柜说……事情恐怕有变。” 曹功英闻言,再次将酒杯放下来,压抑了心头微微的怒意,沉声说道:“让他过来。” 佘文义这个时候经过一番奔波,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一路过来,身边的一众商贾好奇地看着他。心情也是极为复杂的。 虽然是投靠了曹家,但是看起来根本不被重视。今日曹家会有宴请的消息他先前已经从曹正口中得知了。但曹家并没有通知他,因此也就不知道地点。这个时候找过来,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心中虽然不满,但佘文义毕竟经历过一些事情,心态上还勉强把持得住。曹功英笑着同身边的商贾说道:“诸位,这是曹家如今功臣……”他说着,笑着拉过佘文义:“佘掌柜,来,认识一下……” 虽说心中对佘文义看得并不重,但眼下的场合,一些表面上的态度还是需要的。但是他的话才说出来,那边佘文义一脸肃然地将他打断了。 “老爷……”佘文义摇了摇头,随后朝身边看了一眼,俯身朝曹功英靠过去。 曹功英被他打断了话,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佘掌柜,你不必如此,眼下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便可以了。” 这话说出来,已经带着几分火气了,佘文义闻言,有些尴尬地僵住身子,但随后还是咬咬牙,用只有曹功英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不懂规矩,都是自己人,你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曹功英一脸不满地说道,随后大概是听清楚了佘文义的话,声音猛得顿住,一脸惊骇望过去,压低了声音:“你说什么?” 佘文义直起身,望着曹功英严肃地点点头。 曹功英愣了半晌,随后下意识地朝许宣的方向看过去,那边的一桌人,正一脸淡定地朝这边看着。 他的目光同许宣略一交汇,随后转过来,低头望着身前的酒杯。 “假的吧?”声音有些不可置信地响起来,但意识到眼下的场合,随后猛得压住翻涌的心绪,冲佘文义道:“嗯,我知道了。”声音里听不出异样,随后便还是打起精神招呼着商贾们。 佘文义闻言,看了曹功英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随后一拱手,退了出去。在他这里而言,横竖已经将消息带到了,剩下的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筵席的热闹还在继续,但是曹功英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先前佘文义带来的消息,一直盘亘在他的脑子里。他在心中不断去想…… 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似乎有些不敢朝这个方向想下去了。 “曹兄!”身边有商贾过来敬酒,喊了他一句,见他没有反应,随后又喊了一句:“曹兄?!” “啊?哦……是孔兄。”曹功英回过神,举起身边的酒杯。余光瞥见角落之中,许宣正同身边的人说着话,一直没有再关注过自己这边。 大概……是假的吧? 他在心中做出了判断。 第426章獠牙(八) 初夏的夜晚,没有多少云的天空中星幕低垂,几乎是抬起头,就能够见到北斗七星拼成的大勺子。说起这个,也不知道眼下有没有这样的叫法,但总归还是后世见到的那样,并没有什么不同。许宣朝窗外面看了一眼,随后收回目光,低声说了句:“差不多了。” “嗯?”黄于升在对面将头抬起来,原本在吃一条鱼,这个时候觉得许宣似乎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疑惑地问了一句。 许宣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 “已经很好了,随后若是有生意上的好处,你可不能忘兄弟。虽说有严大人支持,但生意场上的一些东西,还是得按照原本的规矩来。规矩是人定的,眼下诸位坐在一起,我们就算是规矩了……呵,总之……曹兄,我是看好你的。” 对方那边“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地说着话,手中的酒盏已经送过来了,曹功英回过神,笑着同那边碰了一下,至于对方说了什么,却也不曾真的听进去,心情还在之前的事情上不曾抽离出来。 看佘文义的样子,明显有些紧张,似乎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只是这种消息,自己也并没有听说。总觉得,不应该啊……最初的反应是开玩笑,眼下思考了一阵,所得出的也依旧是“不可能”的判断。 在他这里而言,如果将那些珍贵的墨方无偿散出去,那已经代表着某种破釜沉舟的意味。看起来似乎很有决心、很有魄力的样子,但许家的做法除了将自己推向更加被动的局面,那么横竖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作用。毕竟,做生意考虑的应该是退路的问题。 这样的做法,或许能够让曹家白白地花去两万两,但是也算是扇了严知礼的耳光。说不定到时候严大人为了报复,这些钱还会归还曹家。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而从这个层面上来看,许家的举动其实没什么意义。 到底是经历过事情的人,相较曹正的失神落魄而言,曹功英作为眼下曹家的掌舵人,想的问题更加深入几分,而大的方向也确实是对的。 或者说,许家还有一些其他的手段。但到底会是什么手段……至少从曹功英的角度去看,确实想不出来。这些想法在很短的时间内不断在心里翻腾,让这个心情都有些七上八下的。而另外一方面,他还要努力维持住现场的一些气氛,不能让人看出问题。 旁边不断有人过来找他说话。 “曹兄我佩服你,这一招釜底抽薪,做的好啊……” “呵呵呵。” 唉,真是希望这酒宴快点结束,要赶紧去确认一番才是。 …… 就在曹功英一面惶恐,一面揣测着某些可能性的时候,角落里许宣这一桌的地方,商议的过程已经到了末尾。 关于随后要铺开的一些宣传,墨汁的营销。主要是许宣在说,按照后世的公关方法,对照一下眼下做一点合乎情理的修改。走上层路线,或是走底层路线……具体的东西说来有些复杂,但是要真的做的话,无非是找几个关键点。一些有影响力的人,从这里突破,砸钱或是用人情。配套的宣传应该如何进行,控制在怎样的范围内效果最好……等等等。 这些事情若是具体铺开,肯定是一笔很大的预算,但总归是不缺钱来做这些事,倒也不用去计较太多了。 有些东西,眼下其实也是有的,只不过暂且还未能总结成行之有效的理论。这方面许宣比较擅长,抓住几个点说一下,黄家的几个管事在这方面也算是有经验的,一番讨论下来,也算是明白了一个大概。 黄于升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讨论的过程比较无聊,他除了偶尔听一听,也用目光在四下里打量着。就在片刻之前,目光已经同曹功英第三次碰撞在一起了。对于曹功英,黄于升没有什么压力,因此那边望过来的时候,他就好整以暇地看过去。 看不懂啊…… 曹功英收回目光。低头想了想,总归是无法确定的消息,这个时候不能自己吓自己。 有严大人,有严大人…… 不断给自己打着气,或许是事情还未到摊开的时候,他宁愿相信这一次是佘文义搞错了。特别是一些商贾在他面前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支持的之后,信心之类的就又重新回到身体里。 随后他拉过身边一个商贾,想了想,低声问道:“孙兄,问你个事情,你有几个邻居,似乎也是卖墨的……最近如何?”随后简单地报了几个人名字,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呃,是那几个墨商?”那边愣了愣,随后想了想:“倒也不太清楚,今日碰到其中之一,我还特地告知对方,过来参加你曹家的晚宴。招呼是打了,不过看起来似乎不太如意。你这一次做得到位,他们除了捏着鼻子认,横竖也没有办法。” “那……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曹功英斟酌着用词,随后问道。 “这个……没有罢?”那边思索着这般说道,随后疑惑的问了一句:“怎么,都这样了,你还担心那边会翻盘么?” 二人说着话,一个商贾插嘴进来:“曹兄你这次做出来的局面,那些抱许家大腿的墨商都要跟着倒霉。我知道几个,前些日子听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哈,这些事情……你有严大人,有那些墨方,还有我等支持,担心什么?就不要患得患失了。不然,我要损你一句‘得了便宜卖乖’,你怕是也不会高兴,来、来、来……喝酒。” …… 将一些话说完,许宣从角落里站起来,像是要暂时离席。曹功英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的动静了。那边被隔开的廊道上,许宣穿过一些零散坐落的宾客,朝门口的地方走去。 曹功英眼角的余光一直在关注他的举动,到了近一点的地方,许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偏头朝曹功英看过来,冲他随和地笑了笑。 横竖都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原本想从他的身上看出什么破绽的曹功英,皱了皱眉头。那边的书生的脸上,并没有因为曹家所做的事情而带来的沮丧,并且也看不出坑了曹家之后的盛气凌人。 许宣走到门口的地方,转而从那边的阶梯上了二楼。 说起来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很适合将事情摊开了。筵席进行到这个时候,****早已经过去,杯盘狼藉,一些商贾们说话谈心,已经临近了尾声。若是许家包藏祸心,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撕破脸,将事情抖出来,怕是最适合不过了。但是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一幕并没有出现。许宣只是淡淡的笑着,然后走过去了。 曹功英收回目光,这个时候,基本上确定,许家不会有什么动作了。一些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随后便是进行最后的一番畅饮。然后大概就要散场了。 在座的这些商贾之中,当然有很厉害的人,不过今日曹功英是主人,众人还是十分给面子。先前也有人看出曹功英有些心神不凝,这个时候便觉得大概是在这里见到许宣的缘故。酒过三巡,开始准备好心的帮他分析一下情况。 “方才佘掌柜过来,可是说了什么?” 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商贾这般问了一句,这人也是盐商,虽然比不上黄家、鲍家,但能在这个行业里一直做下来的人,都是不能小看的。今日的筵席过程中,他喝的酒也不多,相较于融入气氛里面的众人,却是要更加清醒上几分:“曹老弟,老夫早已看出你有些不对劲……今日有什么事,也不用瞒着我等。好的能说,坏的自然也可以。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若瞒着……嘿嘿。”有些责备地笑了笑,十足的长者风范。 曹功英闻言,想了想,随后将佘文义带来的消息同众人说了。场面因此沉默了片刻,众人相互看了看,随后有人笑了出来。 “此事若是真的,那许家可是厉害了。”这般说着,稍稍顿了顿:“不会是这样的吧?” 这句话问出来,一些笑着的人脸上稍稍一僵。生意场虽然不如战场,但是有时候不到最后的时候,也难以有一个定准。许家之前就已经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崛起,这一次…… 人们面面相觑的互相看了看。 先前说话的老者闻言皱了皱眉头,稍稍沉吟了一番,随后点点头:“原来是为了此事……不过,曹老弟也无需放在心上。” 老者说着,迎着曹功英的目光笑了笑:“若是分文不取就将那些墨方散出去,除非许家是准备破罐子破摔了。但若真是这样,倒也不用怕什么,做生意到了鱼死网破这一步,基本上也就离死不远了。怕的就是许家还有后手……” “墨业上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是按照常理而言,许家如果不是豁出去的话,那么就应该有些一些底牌。可能是走通了一些路子,但是若是如此,倒是不必动那些墨方……” 曹功英闻言,点点头,这些事情,他之前也是已经想过了的。其实说到底,这时候,虽然一些关键点还不曾想明白,但他的心中也没有太过担忧或是震惊之类的情绪。事情如果是假的,那么可能便是许家在造谣,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挽回些什么。事情若是真的,许家在很难有后手的情况之下,将墨方无偿散出去,短时间内确实能够积累一些声望,让一些人保持中立。但这样的情形持续不了多少时间,同真正的利益相较而言,人情这种东西,也算不得很重要。 “好了,不说这些,许家……如今不过是小角色而已。”这个时候,将自己的想法同众人做了照应,越发笃定许家是在瞎搞。也就没有必要再放在心上了。 酒楼里一些客人已经起身离开,喧闹的声音渐渐安静下去。曹家这边的场子里,也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有的人打着酒嗝,尽兴或是假装尽兴地想要告辞,曹功英客气的挽留。拉拉扯扯的,似乎大家的感情都变得很好。 随后就到了散场的时候,曹功英同一众管事们将宾客送至门口,拱手道别。 “曹兄,下次我做东,大家还来。” “好说、好说。” “这便走了,曹兄留步。” “慢走。” 待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曹功英朝酒楼里走了两步,整个人几乎就要瘫倒下来,好在身边的二贵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随后其他人慌忙扯过凳子让他坐下来。 “无妨。”曹功英冲几人摆摆手,随后说道:“这几日太累,方才又喝了酒……休息片刻便好了。”他说着,摇头笑笑。总体而言,今日的宴请算是比较成功的,曹家拿到墨方的消息散出去,明天大概就会在圈子里传开。曹家以这样的姿态进入一些人的视野里,算是一次不错的回归。 这般想着,有人从二楼下来了。曹功英循声望过去,微微怔了怔。楼梯之上,胡莒南陪着几个客人下了酒楼,程家的人、邓家的人……一个个都是徽州墨业里的重要人物。 那边似乎也见到他了,冲他客气地点头笑笑。随后转过去,继续说着话。 “墨方……”“感谢……”“大家的东西……”“站在许家这一边……” 隐隐约约的这些词汇传过来,曹功英脸上猛地一颤抖。简单的词汇并没有什么,但因为先前佘文义传过来的消息,这时候被他联系在一起,连带而来的想法就变得有些可怕了。 事情是真的? 他心中想着这些,随后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朝那边走过去。有些事情,必须要搞清楚。但是也就在他想着这些时候,那边许宣已经朝他走过来。 “曹老板,你坐……”许宣冲他客气的说道:“有时间么,我们谈谈?”随后也不等他回话,随手扯过一张椅子,缓缓地坐了上去。 曹功英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也做了回去。 许宣却并没有直接说话,只是用一种古怪地眼神打量着他,过得半晌,才摇头笑了笑:“曹老板,这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不过若说起印象,那肯定是早就有了。” 他说话的过程中,胡莒南已经将客人送走,这个时候转回来,在不远地同曹家叫二贵的管事站在一起。偏头朝二贵笑了笑,那边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曹家拿到墨方,花了不少钱吧?”这边许宣感慨地摇摇头:“既然这么想要,早说出来便可以了。我们可以一万两卖给你,甚至再少一点,也不是不能谈……”他说着冲曹功英笑笑:“买贵了啊。不过好了,这些东西现在也到你手上。” 曹功英只是皱着眉头看着许宣的表演,听完这些话之后,冷冷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许宣想了想,随后说道:“有些事情,之前没有说,但是今天感觉差不多了……曹老板你是前辈,这些事情本不该瞒着你,但是……呵,你肯定能够理解。” 他说着,目光诚恳地凝视着曹功英,半晌之后说道:“那些墨方,眼下其实不值钱了。先前佘文义过来,大概和你说了类似的事情。” 原本并不知道佘文义过来的原因,但是他方才上楼见过程家的人,知道了下午玉屏楼那边发生的一幕。 曹功英闻言,表情微微僵了僵,不过先前他心中就对事情有过猜测,这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比起陡然听到这样的消息,震撼来的要小。但即便如此,身子也是猛得颤了颤,有些不可置信地冲许宣问道:“为……为什么?” “为什么啊……”许宣有些苦恼地揉揉额头,随后说道:“其实也不复杂,那些墨方反正是要被你们得到的。对于许家来说,要做当然就做最好的。大家都有的东西,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他说到这里,曹功英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他伸出手冲对方压了压:“还没说完。许家要做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个是一早就决定了……你想要墨方,那么就给你。我们正好借此机会去做些新的东西。” “当然,话虽如此,但曹家做的事情,有些不太好。所以,许家这边也顺手多做了些事。只要先前站在许家这边的,哪怕是表面上做一做样子的,都得到了那些墨方……呵,两万两。”声音说到后来,微微有些嘲讽。 “你……” 曹功英闻言,眼前微微有种晕眩的感觉。不过这个时候,也只是觉得背阴了一把而已,并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境地。但是下一刻,许宣的话便让他有些呆立当场的感觉,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我知道你们曹家背后有严大人撑腰,这个看起来有点吓人……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其实对于他,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呵,谋反……之所以没有反应,也是等你们将坑挖好,然后自己跳进去。” “今日时辰还早,等会儿我便去拜会严大人。曹老板,你也早些回去……将家里收拾一番,有些事情到头来可能会让人很难过,但是没办法的,你要提前准备一下。你是前辈,今天本来是应该敬你一杯酒的。不过,随后你大概会很忙,现在就不占用你有限的时间了……”许宣说着,身后在曹功英搁在腿上的双手上按了按:“下次吧……下次喝两杯。” 第427章獠牙(九) 书生淡淡地说着话,一些在曹功英听来,分明是敲在人心里的语句,那些隐藏在背后的意思,几乎只要想一想,就能感受到一些分量。原本以为是猎物的许家,到头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不对。曹家所做的,看起来都是徒劳。他作为曹家的掌舵人,所有的责任都由他来承担。原本以为是稳赢的赌博……还是输了。 不过在许宣而言,这些对曹功英有些残酷的事实,他似乎不怎么在意。所说的话,所有的姿态便是在告诉他——你做的不对,你有依仗……但是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输。 巨大的荒谬感包裹着曹功英,短暂的时间里,心情不知道该放在什么位置才好。这个时候,望着那张年轻地有些过分的脸庞,他觉得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有些话在心里盘亘了许久,也未能说出来。 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两句“小人”,或是说句“可恶”……这些也只能让他显得更弱一些。换位思考一下,所有的指责,其实也可以用在曹家身上。如果他最终还是赢了,也会欢迎许家来骂。对失败者,就应该是这样的态度。 但自己毕竟是输了。 “你、你以为你是谁……”即便想要努力地做到风轻云淡,但是有些话说出来,还是显得咬牙切齿。恐慌、无措,所有的情绪一股脑儿的爆发出,让他几乎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身体明显有些疲惫,这些天的忙碌,原本觉得等事情落地,可以好好的休息一番。但是到了最后,所遇到的是来自心里的巨大压力,反倒比身体上的疲惫更甚了几分。 明明觉得自己是胜了,但是到头来,对方只是简单地走到他的面前,和他说其实你并没有赢。自己以为的底牌,以为的靠山……严知礼,这一直是作为他心中最大依仗的东西,看起来在许宣那边居然没有什么分量。 书生认真的望着他,随后偏偏头,有些兴味索然地说道:“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么,或者要自我介绍一下?”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我叫许宣,许汉文,你听说过的。这一次的时候,都是我在做……但归根到底是你自己做的。你们挖了坑,然后自己跳进去了,我不过是在这个坑里加上一把土罢了。”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输赢。”他说着,声音有些感慨:“或者世上原本就没有输赢这种事,只是大家都在做事情,谁站得更高一点,或者谁做的更好一点。”许宣说完,摊了摊手。 “严大人不会放过你的,你斗不过他。这一次的事情,曹家不过是他的一个棋子。那边找过来,我们就得接受。这个机会若是换了其他的人,也不可能拒绝。”说出这样的话,曹功英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其间一些解释的意味。看起来像是服软了。 许宣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你还是做了。” 曹功英闻言,愣了愣,随后望了许宣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但说到底,还是严大人。两万两白银,是给他的……你这是在打他的脸。哈,你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曹家也许不被你放在眼里,但是你是个生意人,连功名都没有……和官斗,你就注定要输了。” “谁知道呢。”许宣简单地点点头。 “你还不知道么,你一定会输……曹家现在可以收手……大家都是生意人,可以谈。”曹功英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因为对面的地方,书生正用一种很古怪地眼光看着他。仿佛是在嘲讽。 气氛稍稍沉寂了片刻,那边叫二贵的管事偏头朝身边的胡莒南看了看。胡莒南这时候一脸淡然和从容,只是在对方望过来的时候,又和气地冲他笑了笑。二贵吞了吞嗓子,随后将目光收回来,慢慢地落回到身前一尺远的地方。目光有些没有焦点,而整个人的气势,也似乎一下子委顿了下去。 这些天,曹家的忙碌他是参与其间的,很多事情曹功英只是做一些大方向的把握,具体的过程都是他来经手。 没有人比他更辛苦,不过因为想着这样辛苦的背后,会有巨大的回报,还是咬着牙坚持做了下来。但是这个时候,原本以为自己做的对的时候,陡然间化作一个巨大的耳光朝他拍过来。 自己都做了什么啊?没有意义的…… …… 酒楼里眼下正是散场的气氛,三三两两的零散的客人从这边走过,见到坐在那里的一老一少,古怪地看一眼。玉屏楼那边,有人点起烟火,不知道是在庆祝着什么,不时有欢呼声传过来。夏夜的风从水面上吹进酒楼里,带着几分冷意,还有几许听起来让人觉得几分烦躁的歌声。 这个夜晚,原本能给人带来愉悦享受的情景,都在这一刻化作巨大的落差,将人拉入到某种尴尬的境地了,像极了一个巨大的反讽。 “可以谈……”许宣低声重复着曹功英的话,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谈呢?”随后也不等曹英功开口,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是拿出一笔钱来做补偿,还是说,你可以笑着告诉我,曹家之前做的这些都是在搞笑?而你们不是认真的?”许宣用征询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摊了摊手:“如果这样,我们就谈。” 曹功英张了张嘴,但这个时候心情也是复杂难言,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自然不可能是在开玩笑,曹家所做的一切,一直是朝着“针对许家”这个方向去的。 “如果是许家输了,你会怎么说?”许宣耸耸肩:“这不是过家家啊,前辈。闹到这一步,我也不开心,我也想原谅你们……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接受。” “好了,这些事情,原本就是遇到了随口说一说。曹老板,你大概还有事情要去忙,晚辈便不打扰了。”许宣撇撇嘴,慢慢地站身,将因为坐下来而压出褶子的捋平。 “晚安。”说完之后,便径直朝门口走过去。同二贵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偏头看了看,随后便和胡莒南出了金风楼。 …… 人已经走了,但是落在身后的一些气氛,却依旧按照某个既定的轨迹朝着某个方向发展过去。金风楼里,二贵艰难的转过头,视线的那端,曹功英安静地坐在那里。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便能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也就是在几个时辰之前,作为曹家的掌舵人,他还那般意气风发的同自己的谈着曹家的以后。原本那些东西都是很近的,但这个时候,一下子都遥远了起来。 “老爷。” 过了很久他,他走过去,艰难地开口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曹功英仿佛不曾听到一般,只是目光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地面。金风楼的管事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今日曹家是大主顾,因此过来询问了一番。二贵心情复杂,几句简单的话将对方打发了。 曹功英回过神来,微微眯了眯目光,沙哑着声音问道:“正儿去了哪里?” “嗯?”二贵愣了愣,不知道他怎么会提起这样的问题。 “曹正,他在何处?”曹功英站了起来,脸上的须发带着愤怒,几乎一根根竖起来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 之前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着这些事情的原因。一些原本刻意忽略掉的东西,这个时候又一次开始提醒他,眼下的局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家同许家原本并没有太大的间隙,双方在徽州府墨业经营多年。许家的规模比不上曹家,没有直接的利益争斗。先前许惜福还在世的时候,曹功英还同他一道吃过饭。 事情最初起因还是曹正在墨展那天一番得罪人的话,这些原本也是小事情,曹家只要及时摆出姿态其实完全是可以挽回的。但是,当时很多的东西看不清楚,加上对曹正一贯的溺爱,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反倒在心里对许家颇为埋怨。这样的情绪随着后来事态的变化,彻底化作对许家仇恨。有些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竖子……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啊。” …… 湿润的河风拂过脸颊,带着几分爽快。许宣二人在桥上朝下方的水面看看。一点点的灯火,倒映在粼粼的波光里,慢慢得被揉碎。气氛轻松,今日许家已经将事情定下来。不过,胡莒南随后还是将一些情况同许宣解释一番。在金风楼同一众墨商的商议过程,哪家有些不同的声音,自己这边又有什么样的解决办法。 毕竟是决定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墨商也是站在许家这边的,但是人一多起来,总还是有些各自的心思,以及龃龉。这些也都不打紧,没有办法去杜绝这些,只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进行规避也就可以了。 胡莒南说起这些,虽然是抱怨的语气,但其实自己也知道怕是有些多余的了。毕竟是做生意这么多年,很多东西他知道无法改变。眼下的局面,已经比预想中的好太多了,虽然还不知道许宣有什么办法应对严知礼,但是他看起来很笃定的样子,自己这边也就没有太多的担心。 这个时候,也是简单埋怨几句,并不代表他的心情真的为这么烦恼。许宣听着他的抱怨,知道他的心情,随后走了两步,停下来看他一眼。 “胡叔,你希望许家做到多大?” 胡莒南正说着话,闻言有些错愕,随后稍稍沉默了片刻,简单地说道:“自然是越大越好。” “越大越好,也总有个上限。徽州府第一够不够?”许宣笑了笑,这般说道。 “若是能够保证徽州府,那也已经很不错了。”胡莒南笑着点点头,这方面他多少有些信心。只要保持着眼下的节奏,曹家又已经败了,严知礼那边的关系要是能够处理好,那么许家接下来的发展就是可以想见的事情。 “但是,还不够。” 那边的画舫上有个歌妓,许宣将身子微微探出石桥的栏杆,看清楚对方是个很漂亮的女子,随后回过头又说了一句:“还不够。” 胡莒南闻言愣了愣,随后皱起眉头:“若是这还不够,那么……”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徽州府第一他是想过的,但是更进一步就不敢说出来了。 “天下第一。”许宣笑着朝前走去,也不在乎身后一脸震惊的胡莒南:“当然是要天下第一了。” “许家不是没有实力,原本的那些墨,眼下的墨汁……这还不是全部,等到事情正式落实,有了初步的效果,我还有新的东西推出来。” 书生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显得有些不真切,胡莒南愣了半晌,随后才跟了上去。 “当然,眼下要想做大的话,仅凭几家是不可能的……”许宣沉吟着说道:“不说力量拧不到一起,而且大家都有各自的想法,到时候麻烦会很多。”他说完之,又沉默了一阵,目光朝着远处来回看着,过了很久才像是下了一个很大决心般地说道:“股份制,你看怎么样?” “呃……”古怪的名词,带来一点点的错愕,但是还没等胡莒南回过神,许宣在那边又说到了其他的事情上:“去年的秋天吧,当时也只是想着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毕竟大家都是姓许……以前也是一家人。当时安绮没有现在这么厉害……是希望她能够轻松一点的。但是她很倔强,在某些方面,甚至比一般的男人还要执着一点。眼下做的很好,她也不仅仅是想要轻松……” “接下来去何处?”沉默了一阵,胡莒南这般问了一句。许宣偏头看了看他身边的二贵,微微眯了眯目光:“严府。” …… 今日收获了两万两,严知礼还是比较高兴的。虽说这些钱在他看来也不算太多,但是毕竟是一笔收入。而且,对于那个许家,也确实是有了实时性的伤害。 这还仅仅是一个开始。 时辰还早,他一向习惯了晚睡,这个时候同李毅在房间里说着话。东拉西扯,算是对他先前粗鲁态度的一个补偿。自己这边做出亲近的姿态,李毅也不是笨人,只要能够理解他的意思,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正说着,外面下人过来禀报。 …… “许宣?” 严知礼听完了之后,看了身边的李毅一眼,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但是随后想了想,还是失笑了起来。在他这里,对于许家先前但淡定一直有着不解,这个时候也便觉得对方终于是坐不住了,要过来同他谈了。笑了一阵,随后冲下人挥挥手说道:“请他到偏厅等着,有些账今日也得算了。”他说着“嘿”地笑了一声。 许宣和胡莒南在偏厅里坐了片刻,一直不曾有下人来上茶。这些细微之处也能够反映出对方的一些态度。但总归都是小事情,许宣也懒得去计较这些。真的给他茶,愿不愿意喝还另说呢。 等了足足半个时辰,那边算是摆足了姿态,胡莒南心中已经有些忐忑,到底是草民见官,心态上会有些不稳定。因此,聊天的过程中不时地去看许宣的表情,见他一脸淡定,随后才勉强地将心思按捺下去。 很久之后,外面有脚步声传过来,胡莒南精神一凛,知道事情就要开始了。那边许宣已经站起身冲着门口走过去:“父母大人啊,真是失礼了……这般晚了,还来打搅,学生有愧,学生有愧啊……” 他正说着话,严知礼已经走到厅堂的门口。面对着许宣一脸“我错了”“你罚我吧”的表情,一时间觉得有些错愕。 原本觉得许宣是个硬骨头的人,不怕死,但这个时候见他满脸的讪笑,原本已经成型的印象微微动摇了一下。由此带来的违和感,让他感到怪异。 此时此刻,许宣完全就是那种溜须拍马的样子。 看样子是来求饶了。严知礼在心中做出判断,随后摇摇头:“本官知道你的目的,但是许家的事情,没得谈。” 许宣闻言,尴尬地笑了笑:“大人说话真是直接,呵呵呵……” 严知礼看了一旁的胡莒南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坐到上首的地方。 “曹家的事情是本官指使的,目的便是要将许家搞垮。这些事情,本官不怕说出来,若是你等有意见,尽管去告。若是有勇气,还可以去敲登闻鼓……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严知礼一脸严肃地说着,其实在他心中,对许宣已经恨到了极点。但是没有办法,他若是想洗白自己,眼下还是要在许宣身上找路子。 “许家的结果不会好,明日本官就会派人过去查……你们聚众谋反,嘿,这便是罪名。即便真的没有,本官也能办出来。”他这般威胁着说道,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地方,书生脸上已经开始露出灿烂的笑容了。 第428章獠牙(终) 类似威胁的话,以严知礼这等身份说来,自然是有些分量的。他能说的出来,也有一定的能力能够保证做到。一直以来普通人家,即便是再富裕一些商贾,被整治地很惨,也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情。 若是换做一般的人,这时候大概也已经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过来求饶了。而事实上,胡莒南在那边已经有些做不住了,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站起身冲严知礼拱拱手:“大人,许家是一介墨商。谋反这种事情,如何能做?” 相较于许宣的沉默,胡莒南的反应更符合严知礼的心意。这个时候,他的目光朝那边斜了一眼,摇摇头:“本官说你们做了,那你们便是做了。”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胡莒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余光瞥见一旁的许宣。如同往常一样,威胁或是狠话之类的,在他这里都看不出太大的反应。或许心底也会有些波澜,但至少表面上肯定是不会露出来的。 二十多岁的年纪,宠辱不惊,即便只是做出来的样子,也已经是殊为难得的事情。对于这一点,胡莒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不过相处了这些日子,对于许宣的一些风格,已经有些了解,这个时候见到他并不怎么紧张,反倒是安下心来。 先前他同许宣已经有过约定,今晚来见严知礼,不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紧。也不需要担心。至于那边说出的话要如何应对,都交由他来处理。先前胡莒南对于严知礼的态度有些气不过,解释了一句,这个时候意识到了,随后便只是站在一边,不再开口说话。 在严知礼这里,便觉得,他的话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对方怕是被吓到了。 “本官乃是朝廷命官,眼下忝为一县之尊,要做的自然是替朝廷分忧。任何蛛丝马迹都是需要警醒的……你们看看,你们这么多的人,又有钱。要做点什么事情,那也是难说的……”严知礼面色露出几分无奈,随后说道:“为官难呐……但是分内的事情,一定要做好。” 许宣闻言,笑着点点头,随后说道:“此事……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么?” 严知礼闻言看了许宣一眼:“回转的余地……嗯,很难。都到这一步了,你不会还不明白吧?” 他说着,目光直直地朝许宣看过去。毕竟是做了些年官的,这时候,确实有些威仪在。但是眼神这种东西,即便再凶戾一点,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基本上只要无视也就可以了。 严知礼针对许家,其实完全是冲着许宣去的。这事情外人不清楚,但是许宣身处其间,自然也早已明白。虽说对于严知礼这样大费周章的做法很有些不解,按照他的风格,派个人过来行刺……呃,这说法有些过于高端了,嗯,派个人过来暗杀,总归不是多难的事情。 不过这个时候,苦难的局面已经摆出来了,因此就需要想办法解决。 “墨方我们已经交出去了……”许宣想了想,这般说道。 “墨方?”严知礼闻言疑惑地说道,随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这同本官有什么关系,不是你们自己交上来的么?” 许宣闻言,沉默地咧咧嘴。 此处虽然只是严府的一处偏厅,但是格局也不算小了。四壁上有几盏灯,桌上也有罩着的烛台,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的感觉。 下人端过来送来茶水,但也只有一只茶盏,并没有将许宣等人算作是客。已经到了连表面的功夫都不愿做的地步了。 严知礼喝了一口茶,目光又看了许宣一眼:“或者……”仿佛是提醒或是点拨一般地说道:“你也可以找刘守义刘大人帮你一把……他眼下在京城,也不知道做到什么地步了,你可知道?四品官大概是有的罢,总之比本官要高不少。只要他出面,问题或许也就解决。”他说着,望着许宣淡淡地笑了笑:“你觉得呢?” 严知礼说完,又低头自顾自地去喝茶了,一面也在等待着许宣的反应。毕竟他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是朝这个方向去的——需要同刘守义搭上一条线。 按照原本的打算,是想暗中做一些布置,借助朝廷的怒火将张让清洗掉,那样之后,他再上下打点一番,将一些痕迹彻底清理干净,身份上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随后天高任鸟飞,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往上走。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后来因为一开始就出现的失误,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了。 那么换种方法,先前的许宣拿出来的东西,那两封来自大明朝最顶端的信笺让他在一方面错愕的同时,另外一方面也做了最大的限度的联想。当然,所谓的最大限度,也只能是想到刘守义这一层。因为除此之外,他实在找不出许宣能让那二位关注的理由。在他心中,也只是觉得刘守义对许宣重视到一定的程度,才会花这样大的力气。 至于理由,很难说得清楚,莫非许宣是刘守义的子侄之辈?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但不管怎么说,想通了这一点,那么拿许宣做棋子,最后将事情引向刘守义,就给了双方接触的机会了。张让那边的消息他是知道一些的,到时候抖一点内幕,做一些交换,总之要怎么操作,都是可以慢慢谋划。 一步一步去做,便可以了。 严格的说起来,更方便的办法自然是交好许宣,通过他联系上刘守义。但是这样以来,就显得太过刻意了一些。能混到刘守义那一步的人,都已经是成了精的,很容易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因此,他所采取的就是应该是最自然的方法。原本按照他的性子,自己折损了那么多的人手,肯定是会算在许宣头上,早就将他一刀杀了。但此时对付许宣的同时,一方面也刻意地保存了他。若不是他的约束,手下养着的那群江湖人,说不定已经找过去了。而另一方面,心里面对许宣已经恨极,做些报复,也是顺理成章的。 一切都需要做到合理,让人找不出可疑之处才是。在他看来,许宣所知道的东西应该也有限。天花事件并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他,而只要没有实证,那么他也能够轻易的推脱掉。这点小心和谨慎总归是有的。 …… 在许宣这里,这些天其实也有些疑惑。想象中的报复一幕并没有到来,他甚至还在家附近埋了炸药之类的东西,但似乎都是白费功夫了。严知礼这边除了在明面上做出一些针对许家的动作,暗地里却是悄无声息。 想了一阵,找不到原因,但是心中的警惕并没有因此减少。这个时候听到严知礼突然说出刘守义的名字,让他微微怔了怔。说实在的,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着利用刘守义的名头做些什么。 对方在此之前对他颇有照顾,虽然谈不上施恩,只是以二人的身份差距,对方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很难得。要说再进一步,虽说未必没有可能,但是其实完全没有必要。 对于危机一类事情,他向来有着比较长远的考虑。看起来每天悠闲地过着日子,甚至连婚姻大事也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但是其实在很多日子以前,他在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已经为许家上了一道护符。 因此,在严知礼抛出许家谋反的消息之后,他心中其实有些不以为然。若是到了那一步,有些东西拿出来是相当吓人的。而且,他的底牌并非一次性的,只要这一次用出来,随后在墨业方面,许家若是遇到麻烦甚至能够一路平推。 言归正传,这时候严知礼提到刘守义,其间的一些情绪还是让他敏锐的捕捉到。许宣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但是内里真实的年龄却要大上太多。严知礼只当他是年轻人,在这方面也没有刻意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心头微微有些疑惑,似乎严知礼所期待的,便是自己能让刘守义的出面解决。这话不像是之前所说的“去敲登闻鼓”这样的玩笑。当然,这样的疑惑也是在心底,面色上自然不会流露出来。 “倒是不用找刘大人,毕竟是小事情,在下还是能够解决的。”许宣淡淡的摇头。 严知礼闻言,拿在手中的茶盏僵了僵,随后皱着眉头抿了一口,对于许宣这样的说法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许宣没有朝这个方向想,他甚至专门点出来,却不曾料到第一时间就被对方拒绝了。 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渐渐变冷,随后淡淡地说道:“那么,今日就请回吧,这些事情……若是许家是清白的,那么早晚会给一个公道。” “大人,这不行啊。” 几乎是在他的声音堪堪落下来的瞬间,许宣的话就紧紧地跟着响起来,与此同时,他伸手将一封随意折叠成方块形的纸张轻轻的放在严知礼身边的桌角上,稍稍退了一步,表情变得很恭敬:“这里有些东西,大人可以看看。”声音说到这里显得有些诚恳:“许家的事情,到底还要怎么解决,都是大人说了算的。” “呵,又是什么信么?”严知礼淡淡看了一眼。一张普通的纸,被人随意的折叠了几道,漫不经心的样子,也不像有多少分量。 先前的两分信他是知道的。也是因此,多许宣颇有些投鼠忌器。不过,这一次,他已经站在大义之上。作为地方官,自己治下的风吹草动要保持警惕,原本也是说得过去的。即便最后证明他是错的,针对的也只是一些商贾,许宣又没什么损失,上面也很难找到理由来治他的罪。 多少封信都没有用。 “本官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你且收好,若是弄丢了,怕是不好交代。” “大人真的不看看么?”许宣认真地看着严知礼,随后说道:“大人还是看看吧。这确实是一封信笺,字数不多。但是上面的东西一定会让大人给许家的一个比较公正的评判。”他说着撇撇嘴:“大人若是不看,事情或许会很严重。” “呵。”严知礼这般笑了一声,微微眯起眼,随后冲着门外说道:“来人,送客。” 外面传来脚步声,严家的下人走进来,就准备要将许宣等人请出去。 许宣朝身边的胡莒南耸了耸肩,随后朝前走了一步,如今他是站着,严知礼坐在椅子上。对于许宣突然上前,严知礼稍稍惊了一下。不过下一刻,许宣只是朝他咧咧嘴,身后拿过那张纸,冲着严知礼慢慢展开。 “大人对这个没有什么意见的话,许家要杀要剐悉听君便。”许宣说着这些目光开始变得有些严肃:“这是我的底牌,既然大人决心要对付许家,最好还是了解一下这张底牌到底是什么。这样子,若是出了事情,也好心中有个数。” “岂有此理!!”严知礼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许宣的话里隐藏着的威胁,让他觉得受了挑衅。原本自己作为知县,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哪里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口中喝了一句,但是目光下意识地还是朝那张纸页上望过去。 在胡莒南的眼中,随后发生的这一幕有些奇怪。许宣先前靠上前一步,确实是极大的失礼,他这边是替许宣捏了一把汗的。而随后,严知礼似乎也准备好发怒了。但是这一切,在他的目光看向那张纸页的时候,就像是被某种突然出现的力量中断了。严知礼的怒意瞬间淡去,随后看起来像是见到了极为可怕的事情,变得有些惶恐。 这是怎么回事? 胡莒南疑惑地朝那边看着,这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居然能将身为知县的严知礼吓到?他先前已经摆明了要动许家的姿态,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动摇了。 下人这个时候已经过来拉人,许宣也没有抵抗,将手中已经展开的纸张放回到桌上,随后任凭下人们拉扯着朝门口过去。不过这时候,是倒退着走,目光依旧看着严知礼。 严知礼张着嘴,满脸是见鬼的表情,因为紧张,或者因为其他的情绪,整个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纸张,想要借着灯火看清楚一些。但是这个时候简单的纸页仿佛远远超过了它原本该有的重量,一时间居然没有拿稳,慢慢地飘在地面上。 胡莒南目光望着纸页,这个时候简单的两行字,也看清楚了。 卿之文,极好! 卿之墨,极好! 字算不得好看,简简单单的两行,写得还算整齐,胡莒南原本疑惑的变得更甚了几分。但是随后目光朝落款处看过去,双目猛得睁大。 朕?! …… 曹功英也在这时候回到了家中,这一路过来,完全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二贵在那边提醒他下马车,意识还不曾从混沌里抽离出来。 虽说一路回来都是坐的马车,但是走上门前的石阶时,双腿还是有些泛软。站在屋檐下,灯笼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也是满脸的复杂神情。门前的匾额,是前年他亲自挂上去的。眼下经历了几度春秋,看起来有些旧了。原本是准备随后换的,但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 “唉。”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随后有些步履蹒跚地朝门内走去。二贵跟在后面,心情也是复杂难言。 即便还有着严知礼做依靠,但是这种依靠本身也没有多牢固。许家眼下散出的墨方,让曹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并且,那两万两白银,白白的花了出去……按照曹家眼下的状况,是很难从泥塘里拔出来了。 原本好好的局面,为什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曹功英走进院子,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今日他在金风楼宴请,随后又耽误了一些时间,原本回来以为家中之人已经睡下了。但是眼下的情形却让他有些意外。几处厢房里都亮着灯火。 到底怎么了? “老爷回来了。” 门外的响动,被里面听到,很快有声音传过来。一阵阵慌乱的脚步声,隐隐的还有人在哭的声音。 莫非事情已经传开了?曹功英心中想着,随后无处不在的疲惫朝他压了过来。但这个时候,心中告诉自己,作为曹家的顶梁柱,他一定是不能倒下的。 有下人跑过来,人还不曾到跟前,声音已经先一步传过来了:“老爷,不好了……少爷今日在金风楼门前被踩成重伤。断了腿,眼下正是昏迷不醒。大夫说……大夫说……” 几乎在下人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曹功英耳畔便如同炸响了一个惊雷。浑浑噩噩的状态在这一刻变得很清晰,无处不在的疲惫瞬间将他包裹住。下人们还在说着话,嘴唇开阖见,但是他已经听不到声音了。接下来,眼前一黑,狠狠地栽倒下去。 第429章人来 走出严府,没有再回头。这边离河比较远,夜风吹过来带着几分夏夜的燥热气息。许宣伸了个懒腰,觉得是有些困了。 伸手捂住嘴,将半个哈欠咽回去,随后瞥了一眼身旁的胡莒南。老人家今天晚上算是遭了罪,开始的时候提心吊胆严知礼对许家的态度。后来见到那张纸,整个人就有些不太好,到得此时此刻都不曾回复过来。 “朕?是朕么?” “嗯,朕。” 这样滑稽的对话。 浑浑噩噩地跟在许宣身后,到了转角的地方,原本是要往右拐过去的,但是这个时候也没有意识到,直直地朝前走。许宣在一旁伸手拉了他一把,他看了许宣一眼,多少回了一点神,但是意识还是有些僵硬, “朝右啊。” “嗯,老朽知道的……” 也不知道是想要表达什么。 从见到那张纸上的东西到得现在也已经过了一刻钟了,心情像是完全找不到应该有的方向。不能去想,一想就要被吓到。 那张纸上不过是普通的两行字,说实在话,那字在他看来是有些丑的。主要是能够感觉到,写字的人有些稚嫩。内容是在夸人。造成他眼下状态的,还在于最后的那个落款。 还有哪个人敢叫朕的? 这时候也没怎么去想真假的问题。毕竟这种事情是很难开玩笑的,许宣虽然做事情有些不受拘束,但是并不代表是傻子。另外,从严知礼陡然的惶恐也能看出来,八成就是真的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作为一个商贾,胡莒南并不是没有见过大人物。就像知府之类的,也是见过。不过在他这里,基本上的大人物到这个层次也已经是极限了。 今天突然见到一个朕…… 其实单单是意识到那封信来自于某个人,他也不至于失态成眼下这个样子。只是这封信在此时被许宣拿出来解决问题,能够同许家联系起来,才真正地带来了一些震撼。并且随着时间过去,这震撼变得愈发强烈。再朝前走两步,恍恍惚惚地有些腿软。于是伸手在巷子的墙壁上扶了一把。 许宣在前面站住身子,等了他片刻。 “胡叔还是休息一下吧。” “嗯,休息一下,是要休息一下。”说着话的时候,很明显的有些气喘。 他的心思许宣大概能猜到一些,不过这个时候也不好去解释什么。不过心中微微有些歉意,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心理上遭受这样的冲击,确实有些难为他。 当然,这一切要真的怪的话,还是怪那个“朕”好了。 其实在胡莒南心中,对于许家前途的忧虑已经彻底淡去了。毕竟有了那封信在,许家只要自己不出问题,明面上的恶意的竞争或者迫害,就可以避免。 这可是被皇帝都夸过的。 稍稍地喘了两口气,巷口灯笼的火光照过来,应在胡莒南带着老意的脸上,这个时候表情是复杂难言的。有些欣慰、有些惶恐、有些失措、也有些开怀…… “你今日……”他勉强地摇摇头,深深吸一口气:“吓煞老夫了……”声音顿了顿:“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指那封信么?大概有几个月了吧,当时是刘大人转交与我的。” “几个月了……”胡莒南低低的的重复了一句,难怪看起来许宣根本不为眼下的事情担心。 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之后,震撼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一些,随后再朝前走。许宣将纸张递给胡莒南:“胡叔,这信你拿好。回头找个匠人好好地裱一番,到时候挂起来。不管谁到许家来,都会被吓一跳。”这般说着,随后“呵呵”地笑起来。 胡莒南原本已经开始平复的心情,因为这样的举动又一次翻起波澜。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被人漫不经心的折在一起的小方块,半个巴掌大小。但是放在手中像是根本拿不稳。 狠狠地咽了咽嗓子。 “对了,先前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不是李毅?” 前面的地方,许宣已经开始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方才走出严府的时候,在屋檐下见到的年轻人,看起来同他一般,或许还要大上几岁。但是年纪这种东西,到了一定的程度,很难做出具体的区分。 “是吧?” 身后传来胡莒南的声音,许宣闻言撇了撇嘴,这个时候,对方只是下意识的回答,或许都未能听清他的问题。但是在他这里,其实也对对方的身份有些笃定了。 李毅…… 啧,最讨厌长得帅的人。 …… 严府的偏厅之中,严知礼的身形陷在太师椅里,看起来有些失神落魄。先前的一幕造成的冲击,到得眼下还在。下人们被赶了出去。这个时候他一个坐在那里,紧紧地皱着眉头,良久之后,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并不是没有料到许宣会有后手。但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先前的两封信罢了。这种东西,虽然很有杀伤力,但是也不是随便拿出来就能用的。到得那一步的人,最厌恶被人当成大旗来挥舞。 但是这一封信,其实严格说起来,连信都不能算。更适合的说法,大概算是一个便笺。只是无论什么样的形式,其中的内容都让他些难以接受。 卿之墨,极好。 连皇帝都夸过的。 谋反……这是在打脸,打大明朝第一人的脸! 严知礼虽是官员身份,但是在大明朝庞大的国家机构里,也不过是基层的官员。嘉靖皇帝在的时候,因为殿试和琼林宴,倒是见过几次。万历皇帝他根本不曾见过,以前也想过同这位皇帝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接触,但是根本想不到会是眼下这般情形。 许家,动不了了。 先前放出去的关于许家谋反的消息,也要想办法尽快平息。大明皇帝,平素离他是很远的,倒也不至于有多么害怕。但是这个时候,自己造成的一切,一旦处理不好,被人传出去。那么随时都会有灭顶之灾。 原本就是十几岁的小孩子,眼下贵为天子,对这些名誉上的东西怕是都很重视。自己这种顶风作案,就是极为严重的打脸了。 这般想着,难免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以前做事情,很多时候都是顺风顺水,但眼下为何这般艰难呢? 李毅走进来,许宣离开的时候,在屋檐下撞见,那边冲他笑了笑,一脸的轻松。他心中知道出了问题,等了一阵不见严知礼过来,因此找过来了。 才走进厅堂,便见到严知礼一脸的颓丧。虽说心中对严知礼并没有多少敬意,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些本事的。抛开他在徽州府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管理上的一些手段还是可圈可点。断了几件冤假错案,在民生上面也多有建树。这时候露出这样的一幕,确实让他有些意外的。 搞不清楚情况,不过随后还是走过去,简单地问道:“大人,莫非事情出了问题?” 严知礼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你来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有下文,李毅又问道:“许家莫非……出了什么底牌?” “底牌?嗯,底牌。” “……” 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一个位面。 “许家有底牌,这也是原本就料到的事情。但是大人这边若是放手去做,学生想不出许家除了屈服还能如何应对?刘守义?是刘守义出手了?” “你不要猜了。”严知礼望着灯火喃喃地说了一句:“许家的底牌,大得可怕。” “再如何可怕,也不过是底牌而已。既然作为底牌,只要翻开了,也就摆在明面上。我们这边可以针对性地运作,以许家眼下的身份……难道许宣猜到大人同一些事情的关系,他是不是拿这些事情来威胁大人?” “大人,这些事情时候没有证据的,只要我们处理干净了,不会有问题。那些江湖人……全部杀掉。” “够了!”严知礼在那边,目光猛然睁大:“许家的底牌……”他说着话,右手无力地搁在腿上。 “许家的墨,得了陛下的夸奖。” 李毅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是听了这句话时候,张了张嘴,将目光偏向一边。 “明天开始,所有针对许家的动作都要停下来。前面做过的,好在并不严重,这是最庆幸的地方……没有造成损失,也没有动对方的人……至于其他的,曹家,嗯,曹家……” 这一晚对严知礼而言,是彻底失眠了。 …… 夏日的早晨,日光早早地照耀在城市之间。曹功英在床上躺着,目光望着窗外枝头一直鸣啭的鸟儿。过得片刻,家中的丫鬟端了清水过来替他擦拭一番。 “老爷,烧已经降下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曹功英对于丫鬟的话像是不曾听见,目光依旧盯着窗外在看。 那丫鬟口中继续碎碎地说着:“但李大夫说了,你这是积劳成疾。需要静养……” “积劳成疾,呵。”曹功英这般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抹很明显的自嘲。 昨夜晕倒之后,后半夜就醒了,但是全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烧得很厉害。请来了大夫,开了药。烧是降下去了,但是眼下还是觉得提不起力气。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原本就是打起精神在做这些事情。若是一切顺利,精神好,那么恐怕也是能撑下去的。但是有些残酷的现实,让他意识到,可能原本笃定的事情出了问题。心中泄气,原本压制下去的一些东西,就将他彻底击倒了。 “正儿怎么样了?” “少爷也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喊痛……毕竟是断了腿,不过精神倒还不错。” 曹功英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他就这么个儿子,曹家几代单传,原本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该是他的。但是眼下这么一个烂摊子。 那些借来的钱,要如何还得上呢……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个时候若是去找严大人,商量一下对策,或许能够弥补一些东西。 心中想着这些,他强打起力气坐起来。 “哎!老爷,你快躺下,大夫说你要静养。”丫鬟在那边慌忙喊道。 “屁的静养。”曹功英口中骂了一句,随后也不理那边脸色变得煞白的丫鬟:“去将我的衣物拿过来。” 这个时候,行动其实都有些困难。一番穿戴下来,比平素多花了两倍的时间。站起来的时候,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努力地扶着桌子。 勉强走到院子里,外面二贵疯了一样的朝里冲。 “老爷,大事不好,衙门派人来朝曹家了。” 曹功英闻言,愣了半晌,那边院子外面,已经能够见到几个衙差的身影。 县衙今日过来的是那个叫王森的管事,进来之后左右看看,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丝毫不留情面。罗列了一些曹家可能在经营中出现的问题,曹功英听了一阵冰凉,这完全就是先前对付许家的一个翻版。若是在平时,出现了这样的突发情况,倒是可以拖上一阵,但眼下几乎就会立刻要了曹家的命。 王森将话说话,望着曹功英说到:“曹老板,此事体大,眼下知会你一声,剩下的事情还希望你配合。“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曹功英有些苦涩的点点头,随后沉默了半晌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王森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有些话说完了,到是可以谈一谈交情。先前曹家搭上严知礼这一条线,没有少给他好处。想了想说道:“这一次,你们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不该惹的人?”曹功英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许家?!” 王森点点头:“许家有底牌,连严大人都不敢动,所有人都被瞒过去了。你也不要怨我,严大人那里我会尽量帮你说话。不过,你不要抱太大的期待。 “如此、多谢先生了。” 王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提醒一句。眼下最好同许家那边表个态。道歉、认错之类的……什么都可以。效果不能保证,但是横竖也不可能比眼下更差了。” 说完之后,王森有同情地看了曹功英一眼,随后转身离开了。 …… 这一日,曹家上下笼罩在沮丧惶恐的气氛里,但是这种气氛也不过局限于一时一地。除了曹家,外间的人们各有各的生活。也不会关注到这里。 许安绮闲了很多天,昨日晚上惶恐担心了一阵。对于许宣要去同严知礼摊牌的举动,她有些无法理解。虽说心中是相信许宣的,但是并不知道他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少女心思聪慧,也知道某种意义上,许宣才是被牵连的那个人。当初的李贤就是因为看上了她,将许宣牵扯进来。 不过许宣对此并不在乎,她的歉意也就淡了很多。有些时候回想着,自己都已经决定嫁给他了,这样的补偿也应该足够了吧?每次想到都脸红。 眼下她照旧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张纸,这是昨夜的时候胡莒南回来之后交给她的。 朕…… 她口中轻轻地念到,随后觉得有些失礼,惶恐的四下里看着。那边许安锦也是满脸复杂的看过来。 不过一方面是压力,另一方面也觉得有些轻松。一直以来她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女孩子来做这些男人们的事情,在这个年代是极为少见的,压力也如山。但是有了这张信笺,那么以后很多麻烦就没有了。 “汉文,真的是……真的是……”她朝许安锦看了看,想要找到一个能够准确形容眼下心情的词汇。 “怎么,不满意?” “满意,只是……嘻嘻,姐姐,我好开心啊。” …… 碧蓝的天空下,一方小城,到得正午的时候,明晃晃的日光照耀在城郊的小院里。 “刘家已经派人来请了,你快一点。” “不去。” “可是你师父已经答应了。虽然我觉得他有些迂腐,但是这一次,至少我是同他站在一边的。” “说了不去,就不去。”如同少女赌气一样的声音:“你一个杀手,在这种事情如此热心……”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真的没有问题么?” “……” 有过得片刻,声音才开始变得认真,就又变成了往日那个素雅而波澜不惊的女子:“刘家这一次很认真,我知道。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再等一等吧。” 裴青衣在屋内坐着,过得片刻,才认真地说道:“刘公子这一次特地为你而来,前天还来拜访过了……我已经将许宣的事情同他说过,他表示很感兴趣。”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很有趣。你会被两个男人抢,到时候谁输谁赢呢?真是好奇。” 白素贞闻言,反而笑了起来:“抢女人这种事,他比较有经验。” 裴青衣愣了愣,大概是没有想到白素贞居然能说出这么无赖的话。不过到底是女人,她平素只是比较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要说吵架,那也不是不行。 “可是,你真的觉得,他会同刘公子抢你么?” 白素贞闻言,原本的笑容慢慢的消去,化作了一抹平淡。 第430章心话(一) 时间朝前推进,很久都不曾下雨的日子里,枝头树叶越来越浓的绿意,知了的鸣叫,明显升高的气温,都在提醒着人们盛夏即将到来的事实。人们出门走动,也没有之前那般轻松了。 身上单衣,但在烈日之下,依旧很热。不过总体而言,夏日比起寒冬,让人接受起来确要简单一些。热一点是能够熬过去的,但是太冷了就不行。这边是南方的水乡,又多山,夏天的时候,避暑的方法有很多。 最简单的不过是将家中的几口水缸里装满水,屋内的整体的温度就能降下去一些,热了还可以进去泡一泡,横竖也没什么问题。要是冬天就比较麻烦,没有足够的炭火,贫苦人家对于过冬都是有些怕的。 夏日消暑,比起冬日里避寒,总归也要显得从容风雅很多。晚间的时候乘凉,也都是人们所喜欢的。吃上一两块的西瓜,听一些故事,漫天繁星之下,这些日子都是再好不过的。 富人们的活动会更多一些,条件好的,家中还有专门的冰窖。可以用来冰镇一些小吃什么的,在这个年代也都属于奢侈品,很能够代表身份和地位。不过冰镇小吃也只是偶尔为之,即便在有钱人那里也不会很多。尤其那些很费力存下来的冰块,往往是仲夏才过去,也就消耗完了。 这其间的有些事情就随着日益升高的温度一般,朝着最高潮的地方酝酿,炸开在人们心头的时候,让人惘然回不过神来。 许家在同严知礼的争斗中获胜了,这种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最近,这消息大概是一个整个徽州生意圈子里最为惊人的了。很多其他行业的商人,先前不怎么看好许家,但是毕竟同自己关系不大,因此也就不曾往心里去。待到后来,结果出现之后,算是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商人做生意有了钱,可以走一些门路,进而有结构成一定势力。这些势力用来应付一些东西,让自己做大做强,把对手比下去,都可以。但是这些东西也都是相对的,在生意场上的比拼相对简单一点,就可以直接拿来用。但是若说官府成心要整治一个生意人家,那么基本上即便有门路也很难维系。 除非是一些同达官贵人有了姻亲关系的商贾,但这样的商贾,徽州府这边不算多。更多是原本家里就做官,做生意只是顺带。但这样的家族已经不能算做正常的商贾了。 许家是纯粹的生意人家,并没有同高门大户联姻攀上多少关系。因此,即便能够用来疏通的门路也不多。但是偏偏却是胜了。而且这种胜利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水分,整个许家无论是从明面上看,还是暗地里的一些消息佐证,基本上没有任何损伤。 反倒是严知礼那边,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不断的有一些举动都是针对维护许家而来的,看起来像是为之前所做的事情进行一些弥补。 曹家被上上下下查了个遍,这一次官府是下了狠手的。说起来做生意总会遇到一些事情,用一些比较阴暗层面的手段,如果能解决问题,又不会太坏规矩,那么肯定是会用。只要不拿到明面上来,这本也无可厚非。 曹家自然也有几件事情的处理之上,用了些灰色的手段。这些只要是做了,总归会留下一些痕迹,到得此时此刻都成了曹家的原罪,被拿来大书特书。 像是批斗一样地罗列出一些东西,呈现在整个徽州府商人面前。按照官方的说法,是为了以儆效尤。让一些商贾以后走正道云云。话是这么说了,但是内里知道情况的人们,当然能够理解,这便是先前曹家针对许家举动的反噬。 但是反噬这种东西,也应该是有限的。眼下居然变成了灭顶之灾,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出了事情的曹家,抛出了一些替罪羊。先前在对付许家的过程中,风头最劲的佘文义被抓了进去。抓他的理由很多,甚至翻到了他先前因为许惜福死后背叛许家的事情,还有目击者看见他逛****,这种事情原本都不算重要,但官府既然拿出来做理由,其实是个借口而已。三下五除二地拿进了狱中,佘文义即便最后能够完好的出来,恐怕也是要脱一层皮了。 不知道佘文义眼下是什么心情,恐怕对于自己的举动会有悔恨,但是对于他的三姓家奴身份,很多人也没有生出太多的同情。即便兔死狐悲这样的情绪,在眼下这种局面下,都是要摆在暗地里的。一不小心被牵扯进去,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跟在曹家后面叫嚣的墨商也没有幸免。一个个都受到了牵连,严知礼通过这一次的举动,基本上肃清了徽州墨业之中许家的反对势力。并且这样的连带反应之下,原本倾向许家的墨商们也就更死心塌地。 这是严知礼同许家卖了个好,虽然是一个很艰难、很憋屈的决定,但是毕竟先前针对许墨的举动太过明显,为了避免麻烦,他不得不这样做。 曹家还在,但是为了疏通门路,原本的基业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最要命的是先前欠下来的一屁股债。按照眼下的局面,大概是很难还清了。不久之前借给曹家银子的商贾是看重了曹家的潜力,当成一种投资。但是如今这种投资的举动看起来完全是错的,随后就是不依不挠的要债。 每日都有人在曹家门口喝骂,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这些人大抵是泼皮无赖,但是背后到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几乎不用费力去想。 曹家这个时候整个笼罩在惶恐、担忧之中,除了沉默之外,就只有更加沉默一些。 这样的局面原本就已经糟透了,但是曹功英又在这个当口病倒。开始的时候倒是硬撑了几天,主持了一下局面,但是随后还是支持不住。眼下就只能躺在床上简单地发号施令。曹家原本看起来是接班人曹正,据说运气不好,在十里长街经常会出现的踩踏事件里受了伤,被踩断了腿。 一个原本看起来还显得雄心勃勃的家族,几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垮了下去。有消息说,曹家眼下能够保存而没有真正的完蛋,是因为在开始意识到这种局面的时候,曹功英拖着病体去了许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苦求。许安绮毕竟是女子家,总归还是有些不忍,放了一马。如若不然,恐怕一家老小都要准备露宿街头。 总之,街头巷尾议论都是这般传的。这种经过很多人口的东西,肯定多了几分夸张的成分,不能保证真实性。只是即便不够真实,但曹家的眼下的情况也确实好不到哪里去。 商贾们更在意的是处于事情中心的许家。似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原本看起来不是很起眼的墨商一直在做着让人看不懂的事情。这一次更是简单粗暴地直接和严知礼对着干,并且还赢了。 疑惑持续了一段时间,待到随后许家将先前为了应付危机做出的一些准备撤掉之后,对这些东西也都没有避讳。在家中请了一次客,去了很多的人。当疑惑真正被解开的时候,很多人还是被吓了一大跳。 据说那是当今圣上的笔迹。 难怪了…… 有了这种底牌,许家自然不会再担心任何风险。只要本身不出问题,不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被人抓住把柄,接下来的生意应该是无忧的了。另一方面,心中对许家这样的遭际也是颇为艳羡,居然能够通天,简直像是给自己上了一道免死金牌。待随后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许宣搞出来的,看他的目光也都不一样了。 如果说之前许宣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独行特立,而被人拿起来说的。对于他在做事情上的能力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的话——其实眼下认识也不算很清晰——但是看着那方被裱在框里的圣上手书,都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诡异了一些。 消息传出去之后,针对这幅字迹的来历,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参与筵席的宾客还被透露了一个消息,许家很快会有新的大动作。 种种事情被联系在一起,整个商界都将目光朝许家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投过来。一些原本对曹家保持着同情的商贾,也开始彻底地抛开了那些微不足道的情绪,转而以一种新的目光来看待许家。 …… 盛夏的暑意很浓,这个时候特别是到了傍晚,被日光照耀了一整个白天的大地开始释放热力,夜晚到来之前,这是最难捱的一段时间。许宣冲了凉,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在家门口的一片树荫下坐着。此时此刻,蛮有些怀念前世的冰箱。 如果有一瓶冰镇的啤酒……这般想着,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 黄昏的时候,火烧云很厉害,整个世界都仿佛被烧成昏黄古旧的色彩。 他如同闲人一般地坐着。脑海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许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剩下的事情他已经不准备去操心。商业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只要能够保证基本轨道的顺畅,许家原本也是有基础的,那么就按部就班地朝前便可以了。有了先前无偿散出去的墨方,眼下许家在徽州墨业影响力空前。这种氛围里,也给墨汁的推出铺平了道路。几天之后,大概就会正式面世了。 还有的便是临仙楼那边的事情,这是一个整个比较庞大的产业。到了正式落成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个徽州府大商人的身份了。虽然很年轻,但是之前的几件事情已经能够保证他站稳脚跟。不过,也有一些麻烦。 新的临仙楼眼看建设到了最后的关头。徽州府原本的一些酒楼就坐不住了,但这个时候多少都听闻了许家事情,不敢向从前一样公然作对。不过做生意的人,当然也不会放任自己的生意被抢掉。因此这些天来,一直有人来拜访。客客气气地说话,姿态放得很低。若是在前世,认认真真的做生意的许宣,肯定会比较重视地应付。但是眼下虽说不算玩票,不过心中的格局早已不在徽州府了。因此连表面的客气也懒得做出来。但是考虑到这是一整天产业链,因此为了打发那些麻烦,随后也透露了一些消息。 连锁经营? 很多酒楼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但是许宣这个时候也不准备解释。都是要摆在临仙楼正式开张之时才会推出的东西。到时候一整个徽州府餐饮能够凝成一块,随后向外扩张。 眼下还没有八大菜系的说法,但是一些口味鲜明的菜肴、饮食习惯之类的也都已经有了。他提前系统地弄出来,配合那些高度酒,能够最大范围的覆盖不同地域人们的饮食习惯。这其间的赚头是很大的,但是阻力也不会小。 不过这是他原本准备搞餐饮的目的所在。在眼下的时代,信息的传播不如后世那样发达。因此这些酒楼之间如果能联系在一起,暗里也能起到沟通信息的作用。这个如果做好了,能起到的作用很大。但是以他现在的身份来做,相当危险。 这么一大块蛋糕,在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先做出来。到时候吸引了人,他可以待价而沽。不过考虑到那个叫“朕”地家伙,他觉得有必要倒是敲一笔。 当然,这些类似玩笑般的想法,很大程度上也只是想一想罢了。不会当真,如果真的做起来,肯定是在一开始就要拉刘守义、令狐楚之类的人做挡箭牌的,或者以他们的身份还是有些低。若是那位首辅大人也能看到这其间的一些东西,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要搞经济改革,有些渠道上就应该接地气一点。 …… 眼下反正很悠闲,不过他心中也知道,这不过是浮生半日罢了。随后他要离开徽州府去杭州,局面会很困难。这几天准备送一封信到京里,问候一下刘守义的同时,也有些想法想要和张居正提一下。 改革之类的事情若真的让许宣做,他或许也做不来。不过到底是有了几百年的见识,一些理论上的东西还是知道一些。虽说理论和实际有距离,但他也不需要为此负责。将一些观点做一个汇总,换一个说法,那边张居正毕竟是厉害人物,总能看懂。这些东西,若是能给对方一点启发,那么自己在对方眼中就能有地位。 改革在哪个时代都是需要人才的来做的,自己只要能够成为张居正眼中的人才,那么生命安全应该就能有保障。自己也没有太大的野心,之前是有参加县试的想法,但是既然没有成功,那这个时候就淡下去了。脑海中的那些科考的题目,倒是可以换一种利用的方式。 …… 昏黄的环境里,整个世界都显得有些不真实了。他胡乱想了一阵,随后将这些需要动脑子的事情抛在一边,惬意地伸个懒腰。身下坐的是赵家父子新制成的躺椅,能够折叠——当然也是根据他的说法改进的。技术本身不复杂,只要能想到,总归是能够做出来的。他身下这只折叠椅算是第一批,不过听说投入市场才几天,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反响。 夏日的晚间,蚊虫活动频繁,这个时候也有类似后世蚊香的东西,不过效果不太好。但是同蚊子战斗,在他看来也是乐趣的一种。因此也没有太过介意。 随后目光变得有些游离,渐渐地整个人都沉入到夜晚到来之前的昏黄意蕴之中。直到一张极为精致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线上方时,意识都还未能清醒过来。 居然想起白素贞了…… “汉文,你好生悠闲呐。” 女子空灵优雅的声音响在耳畔。 呃,连声音都有……看来自己最近真是压力太大了。 他翻了个身,将这些幻觉彻底抛在身后。但是下一刻,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幻觉真实的有些过分。 有些迷糊地朝身后望了一眼。 还在……呃,是真的。 那边素雅的女子一袭白裙,正有些无辜地冲他眨眨眼,大大眼睛里满是笑意。 …… 晚风吹来几许清凉,夜幕低垂,其间开始铺上璀璨的繁星,一些讨厌或是讨喜的虫子开始在草丛里鸣叫。 “啪。”许宣将一只准备偷袭的蚊子拍死在自己的脸上,动作狠辣。随后一面揉着拍得有些麻木的脸,望着白素贞笑笑:“有事?”之后从屋里又搬出一只折叠椅,冲着白素贞做了一番掩饰,其间不免又同蚊子战斗一番。 “该死的母蚊子,占我便宜。” 白素贞看起来像是在附近行医,顺道过来看他一下,见状抿嘴优雅地笑了笑,随后从药箧里拿出一些驱蚊的药。 随后坐下来,目光盯着许宣看了片刻,偏了偏头:“汉文,为何你知道这蚊子是母的?” 第431章心话(二) “附近有人病了……顺道也过来看看你。”白素贞伸手朝一个方向指指,想了想,这般开口说道。 “嗯,救死扶伤。” 许宣笑笑,随后问对方要不要喝茶。先前他已经将一壶茶泡好,放在一只小木凳上凉着,这个时候已经可以喝了。 “可以消消暑。” “好啊。”白素贞对这些也不客气,许宣倒了一小杯递给她,小口抿着。 “你的蚊香,效果很好。” “嗯?” “闻起来不错,你看,母蚊子都不见了……有没有考虑拿来卖?”闲谈之中,问起这些。说完之后,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冲着白素贞摊摊手:“职业病……” 白素贞抿了抿嘴:“有几味药材很难找的,卖不出好价格……” “可以卖给一些有钱人,那些人比较懂享受,也不差这点钱。” “呵,汉文你是掉进钱眼了。”女子清雅地笑道:“最近你可是很出名的,那些墨,还不卖不够么?” “蚊子腿小,但也是肉啊。” “这说法……倒也新奇。” 天穹中星星眨眼,黄昏的余韵依旧延续着,四周虫鸣声让整个环境显得有些静谧安详,门前的老槐树下一些闲言碎语,也已经开始了。 白素贞这些天因为一些事,一直不曾出来行医,关于严知礼同许家的事情,她是到了今日才听说的。不过总归是对严知礼不满意,眼下见到对方吃了瘪,心中也觉得快慰。她的性子比较淡泊,但是并不是没有爱憎。这时候知道了许宣手里居然有当今天子手书,这个消息还是让她意外。 说起来的时候,许宣却是满不在意的态度。 “这没什么的,以后有机会,让他给你也写一张。生死人,肉白骨……或者‘在世华佗’什么的,到时候你去治病,带在身上,应该很有面子。”顿了一阵又叹息道:“不过字还是有些丑了。” 白素贞左右看了看,这附近毕竟偏僻,到得晚上人就更少。见没有人听到,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微微蹙了蹙眉。 “瞎说。” 毕竟开完笑的对象有些不太适合,女子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尊卑贵贱之类的,在眼下已经深入到人们的观念里,即便在白素贞这里,平素不太在乎这些,但真到了那一步,也还是会有一些影响。 这些话点到为止,许宣笑了笑:“之前听你说起,是要离开了,大概……在什么时候?” 白素贞过来岩镇这边,大约是去年秋末的时候,算算日子,大半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一直以来坚持替人看病,有了很大的名气。但是时间过去了,总归还是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先前就听她提起过,这时候,约莫已经开始筹划这些。许宣随口问问,觉得气氛有些沉默。 他偏过头去。 白素贞低下头,目光望着手中的茶杯,浅浅的一盏清茶,小小地抿了抿,像是考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说道:“这几天,还有一些病人,等到把事情做完就走。” 许宣点点头:“那么今日是来告别的?” “……是来说些话。” 他将疑惑的目光朝女子看过去,那边低了低头:“汉文,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样之后,将话题转到许宣身上。 “都是按部就班的事情,许家那边要推出墨汁,嗯,你走之前可以送你一瓶……然后就是临仙楼的事情,我准备开一家连锁店,到时候会找大家商量一下。肯定还是要扯皮,挺麻烦的……眼下并不怎么急切赚钱,先把一些事情做到位。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等忙完这些,我大概要去杭州一趟。” “杭州?”女子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去那边报仇。” “哦。” 对于许宣同李贤的矛盾,白素贞自然是清楚来龙去脉的。想了想,目光变得有些忧虑:“于家在杭州,是很有势力的。汉文,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做。眼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听起来很为许宣的举动担心。但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许宣做事情的能力。虽然并非莽撞的人,但是简单粗暴起来,也是很吓人的。比如那晚弄出来的爆炸…… “十年……没有时间了啊。”许宣将空了的茶杯重新倒满:“我要做事情,那边于家一直盯着,等着暗地里捅刀子,这不是个事……既然迟早会碰到,绝对用不了十年,那么这些事情,倒不如提前做些准备。主动出击总是比被动应对要好一些……”感受到对方语气中的担忧,他笑了笑:“放心吧,我不打无把握的战,也是有几手准备的。说是要报仇,但另外的目的也是要出去看一下。接下里一些事情的路子,怎么去做,虽然有一些想法,但是想法是想法……” 白素贞盯着手中的茶杯,听他将话说完,想了想:“于家也不会一手遮天,有几家是不太对付的。杭州刘家,妾身认识一些人,若是汉文有需要的话,可以介绍认识一下。” “刘家?” 许宣闻言偏了偏头,白素贞在他有些古怪的目光中,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嗯。” 依稀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过,许宣皱着眉头回忆一番,也就找到了这种印象的来源,随后咧了咧嘴,有那么一瞬间,心情变得有些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古怪。 “汉文说个故事吧。”沉默了一阵,白素贞笑着说道。一些细微的情绪,在短暂的时间里就已经整理好了。 “从前有座山……” “不要这个。” “呃,好吧。”许宣皱着眉头想了想,能说的故事当然有很多,只是这个时候他心情有些古怪,一时间脑子里剩下的只是空白。 夜晚有虫子,远处传来一阵阵蛙鸣。他回过神来。 “青蛙王子……” 依旧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看起来像是书生信口胡诌的,不过渐渐听着,还是入迷了。她偶尔偏头去看一看许宣,远处传来的阵阵蛙声,也增强了几分带入感。想着许宣变成一只青蛙的样子,随后笑了出来。 许宣在那边止住话头,疑惑的看她一眼。 “继续啊……” “哦。然后公主就低下头,吻了手中的青蛙……” 第432章心话(三) 到得几盏茶喝完,气温也已经凉下去。天阶夜色,阵阵蛙鸣,青蛙王子的故事说完之后,短暂的时间里,是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你……”“我……” “你先说!”“你先说!” 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对话,许宣摇头笑了笑,彼此看起来都有些话要说。 “你此番回去,是不是就要嫁人了?杭州的……刘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宣有些找不到对应的心情。很多时候,一些并没有在意的东西,觉得并不是很着急。但是待到正式面对之时,却发现心情还是不如想象那般平和。 从最初遇到白素贞开始,就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与众不同。也曾想象过一些事情,但是顺其自然地走过来,一切也是平平淡淡的。双方有过几次接触,但是爱情的火花却似乎也没有擦出来。 心态上的问题,让他不能够确定对方到底是怎样的情绪,这个时候,如果非要深挖一下他的心情,大概只是觉得很有些不舍得。随后就突然意识到,白素贞今日过来,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看他。 看起来她还没有做出决定,自己是不是…… 咳,她也已经是订过亲的人了。许宣心中摇摇头,将一些在看他来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按捺下去,随后望着那边的女子。不只是白素贞,他自己也是已经定亲的。虽说眼下男子三妻四妾并不算什么大事情,但是既然要结婚,他当然还是想要避免掉很多的问题。后宫什么的,想想虽然不错,但是现实而言,问题也会不少。 白素贞是个极好的女子,但是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对方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很多东西,在正式揭开之前都是模糊的。她或许只是为了这些事情烦心,眼下在徽州府这边没有什么朋友,是想要来倾诉一番,或是让自己给些意见什么的。 这样的可能并不是没有。 白素贞偏了偏脑袋,似乎是考虑了一阵,随后笑笑,还是将话说出来:“刘家其实已经派人过来了。” “嗯?” “来的便是刘家二公子……”说之后,伸手理了理鬓角的青丝,补充了一句:“亲自过来的。” 许宣闻言,表情微不可察地怔了怔。他已经明白了白素贞话里的意思,若是刘家派来的是一般的下人或是管事之类的,那么有些事情还能有回旋的余地。至少她还能将时间往后拖延一阵,但是眼下既然是对方的当事人亲自过来,在态度上也已经足够重视了。 虽说只是订婚,白素贞对着这段婚事显然也不认同,但是做出逃婚的举动,还是她的理亏。刘家没有将这事情宣扬出去,一方面是出于面子上的考虑,另外的便是也给她一点接受的时间。但是无论如何,时间过去,总归是要一个结果的。 “你……准备怎么做?”许宣皱着眉头问道。关于爱情,关于婚姻,两个人之前时候讨论过。白素贞并不是那种委曲求全的人,当时答应下婚姻,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思。不过这个年代,女子在这些事情上没有多少自由。很多时候只有认命。 白素贞看了看许宣,目光有些复杂难言。这些日子,也是为这些事情烦心的。但是并没有结果,那边人来了,她躲着不见。对方虽然也没有表现出半点的不满,但终究是有些失理了。而且躲也不是个办法,她自己的事情,最后还是要她来面对。 “他叫什么名字?”许宣想了想,顺手拿起一旁的茶盏朝嘴边送过去。 “刘余帆,字……法海。” “噗!” 几乎是在白素贞的话说出来的一瞬间,许宣猛地将喝入口中的茶水喷出来。一面咳嗽,一面用无比惊愕的目光盯着她看。 “字……什么?” “法海。” “听起来、像个和尚。” “刘夫人吃斋念佛……恐怕是这个原因。” 夜色之中,不断有咳嗽声传来。显然是对某种突发的事情有些错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许宣朝白素贞看过去的眼神里,都是荒谬难言的。 白素贞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了一番,随后还是说出来:“汉文你不认识他么?” “自然不认识。” “那么你先前说的那个故事……”白素贞偏偏头,双手的十指交叉在一起,想了一阵:“那个故事里,那个法海……嗯。”说到这里,勉强笑了笑。 “这……恐怕是个巧合。”许宣摊了摊手。 之前他也说起过白蛇的故事,说起了许仙,说起水漫金山,自然也是说过法海的。当时就觉得白素贞看他的目光有些怪异,这个时候也找到了原因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啧,完全搞不清楚。 想了一阵,二人一同笑了起来。 “汉文……”某一刻,白素贞的目光变得有些认真,眼神里像是闪烁着一些东西:“这些日子,妾身过的愉快。至少比起以前来,要开心了很多。徽州府这边的人都很好,也有趣……”她说着目光又在许宣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偏到一边。 “妾身,其实是有些舍不得的。” 并不知道她说的舍不得到底是舍不得这样一种生活,还是舍不得一个人。许宣想了想,觉得心中有些烦躁。 “青衣说如说汉文若是、若是同刘公子……”女子的声音到得这里,变得有些羞涩。黯淡的星光之下,觉得自己的脸颊大概是有些红了:“嗯,大概会有意思。” 她说完之后,猛的起头,目光同许宣撞在一起。那边书生张了张嘴,像是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虽然在感情的事情上有些木讷,但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态已经不那么年轻,失去了一些敏锐而已。这个时候女子的话里,在明显不过的暗示。有些话于是就脱口而出了:“当然有意思,法海是不懂爱的。” “真、真的?” “嗯,歌里是那么唱的。” “歌?” 许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左左右右地走了两圈,目光直直地朝白素贞望过去,随后说出了一句让白素贞久久无法回神的话。 “我追你吧。” …… 许家院子里,众人围坐的氛围。一只西瓜已经被切开了,许安绮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许家的麻烦再一次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一路朝前走了。这一次各方面的反应同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已经有了很多墨商之外的生意过来想要商谈一下合作事项。 隔行如隔山,不同行业间若真的要合作,在眼下的时代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对方最主要的目的还是在意许家的那块“圣上手书”。这种东西,就如同是免死金牌。眼下拥有这些的许家就变得炙手可热。因此交好许家,就能够分润一些圣恩,这对于做生意而言,好处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对于这些商贾们的心思,许安绮心中自然是一清二楚。表面上也没有做出完全的回绝,只是表示这些事情,许家内部还要讨论一下。没有将话说死,也就不会得罪人。而且对方知道许家的态度或许是可以谈的,反而会更加热心一些。 其实真正能用到的商贾,黄家、方家,已经是定下来的。但是这一次的许家的动作会很大,因此最大限度的利用能掌握在手里的资源,也能够保证事情的顺利。 找上来的生意人很多,各行各业的都有。许安绮这一次算是开了一次眼界。原本都是一些高高在上的大商贾,家资比许家要庞大不知道多少倍。但眼下也是放下来姿态过来攀关系。 一方面对这个比较开心,但另外也没有因为这些表面的事情就昏了头脑。她知道许家走到眼下的这一步有多么侥幸。这其间与其说是许家自己的本事,倒不如说全是许宣的功劳。对方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也完全不贪图什么。仿佛他就是为了等许家出现麻烦,然后帮忙解决一下而存在的。 想要感谢他,但是对方一再地谢绝了,逼得急了就放话:“我是你相公,一家人……这些东西以后还不是你的。” 很有些不讲道理的样子…… 什么时候感谢人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了? 不过对方的话倒是不错的,他真的会是未来自己的相公。 这一晚大家坐在院子里吃西瓜,不知怎的就将话题扯到这些事情上了。一些家中的丫鬟、厨娘之类的,七嘴八舌地插话。将许宣叫做姑爷,她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每每听到别人叫一次,她的心中就“突突”地跳一下。脸上滚烫滚烫得,像是烧了起来。一旁的地方,许安锦也不会比她好多少。姐妹二人交流了几次,想要跑掉,但是随后被拉了回来。 眼下许安绮虽然是许家明面上的掌舵人,但是她的年纪并不大,虽说谈生意的时候会努力做出严肃的一面,但是这一种态度并不针对家中下人。 “小姐,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成亲啊?” “我们等着吃喜酒了。” “还有赏钱。” “抱小少爷……” 第433章奇怪的相遇(一) 类似这种场合的聊天已经进行过很多次,虽然每次都没有什么结果,但是毕竟总是在说同一个话题。每每会留下一些影响,慢慢地积累下去,到得后来也就觉得,对于自己来说,结婚已经是一件很紧迫的事情了。 待到夜色深沉的时候,人群意犹未尽地散去,许安绮和许安锦相互对视着几眼,都是看到彼此眼中类似的心情。 开始的时候,对于许安锦和许宣发生的事情,许安绮心中却是有过一些芥蒂,但是等到时间过去,越发感受到二人亲生姐妹的事实。特别是在父亲去世之后,剩下她们二人相依为命。因此便觉得,这种事发生自己身上,这也不是不能够接受的。好东西,毕竟要分享。她们俩多了这一层关系,能够一辈子在一起,看起来也不错。 无论是事实这般,还是自我安慰,但是总归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朝开心的一面看。 而她们眼下被认为是好动西的家伙,正做出一个或许另她们不会愉快的决定,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虽然很多时候对于感情有些被动,但是许宣到底是男人。三妻四妾只是在道德上觉得有些过不去,但是占有欲之类也不可能没有。在此处,这也并非是一个贬义词。 他叫许宣,对方叫白素贞,虽然很没有道理,但某种意义上应该是要注定在一起的。而且现在还多了一个叫法海的,这事更加无解,但是也已经事实。 曾经对这些事情看不清楚,他还有些犹豫,但是到得这个时候有些东西揭开了,也就下定了决心。在二人的关系之上,作为女子的白素贞已经主动了,他若是落后太多那也不好。单是面子上就说过不去。 在许宣这里,决定了一件事情,随后的便是一直坚持做下去。至于阻力什么的,遇到的时候再说了。 但是这个时候有些事情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简单。许安绮姐妹那里要怎么交代且不去说,眼下白素贞原本定亲的正主找过来,这是不得不面对的。 法海……还真是好字。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和尚。 对于杭州刘家,许宣了解不多。毕竟那边隔得有些远了,他眼下也不算正式的圈内人。但既然对方能够同于家不睦,若说二者不是一个层次,那也不可能。或许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于家。不过,这时候已经同于家交了恶,鞋子已经湿了,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得罪一家或者是得罪两家,横竖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然,此时此刻对方并没有正式找过来,他也还有一些时间。至于具体要怎么做,倒时候是要针锋相对,或者是迂回从事,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的。 原本这事不在他的计划之内,但是眼下想想,心中反倒觉得有些激动。毕竟是努力去争取一件东西,何况这件东西看起来是美好的。 夜幕随后铺过来,灯火将人的影子自窗纸上迎出来,身影揉了揉脸颊,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 有些事情,虽然已经决定去做了,但是真实的情况却比想象中来的要快。第二天的时候,许宣收到了一封请柬,是请他去赴宴的。看了看请柬末尾的落款,便是那个叫刘余帆的杭州公子。 看起来又是一场鸿门宴。 当然,许宣心中并没有多少害怕的情绪。前世今生,遇到的事情已经不少了。积累下来的东西,足够支撑他应付很多的事情。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说起来复杂,但要说简单,其实也未尝不可。无非是对路或者不对路。对路的人相互靠近,成为朋友。不对路的,或者陌生、或者也会是敌人。只要对这些有着充分的认识和定位,大致的应对方法横竖也就那么一些。 许宣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但一棍子不能打死全部,看白素贞的态度,对于刘家并没有怎么反感。对于这一点,他是有些好奇的。 白素贞淡然的另一面,内心也有着比较分明的爱憎。她看起来不怎么讨厌那个刘余帆,虽然是逃了婚,但是先前许宣说起报仇的事情时,她还有着替引荐的想法。 恐怕那个刘余帆,确实也不是很简单的人。 不过即便再厉害,也不过是这个年纪。想了想,他便觉得过去一趟也有些必要。如果是道貌岸然,肯定逃不过他的眼睛,之后会怎么对付他,心中也有盘算。但若是对方靠谱,那么就另想办法让对方知难而退。 …… “大概是今天晚上,刘公子会同许宣见一面。” 城郊的小院里,也是彩霞微露,一些简单的对话,通过熹微的晨光传过来。作为姐妹,白素贞同裴青衣皆已经习惯了早起的。这一定程度上也是她们二人职业的某方面体现。 一个是医生,勤勉在她这里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另外一个作为杀手,爱睡懒觉的杀手恐怕也是不多见的。 早晨起来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白素贞配一些药材,昨日问诊的几家,那些人的病情已经心中有数,今日过去要进一步的治疗,都需要在心中做些准备,将事情理清楚。裴青衣就是练一些拳脚,在她这里,功夫是保命的东西,虽说眼下大概已经很难再去杀人,但这些事情也是保不准的。因此一日也不想耽搁。 这个时候打了一套拳,青色的衣裙传来猎猎的响声。过了片刻,缓缓收了手。朝不远处的白素贞望过去。 这个时候说起某件事情,那边白素贞将手中的药杵放下来,想了想,点点头:“知道了。” “你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裴青衣一旁收了拳,随后走过来,口中说道:“那个许宣,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事情。” 白素贞稍稍停顿片刻,随后有专心致志地捣着药。 “真的不担心啊?” 裴青衣皱了皱眉头,那边白素贞已经不再理会她,随后走出了院子。在她走之后,捣药的声音保持着一定的节奏,又响了一阵,方才停了下来。 朝院门的地方看了看,白素贞低头露出一抹笑容。这时候日光陡然明亮,将她那笑容一齐感染了,显得很灿烂。 青衣怕是不知道自己已经同他见过面了……而且相互之间也已经有了类似约定的举动。 白素贞的思绪回到了夜里的闲谈。书生那时候在她对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之后说出了一句话。 “我追你吧。” 看起来像是在同她商榷,但是陈述一般的语气里,有些东西在他心中也已经有了定准。 “追……我?”白素贞偏着头想了很久,才大概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随后也就只是点点头。 “好啊,你来。” 有些****的话语,因为二人当时的神态,并没那么轻佻,反倒显得有些庄严起来——就如同是要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 心中想着这些,片刻之后,她将飘忽的思绪收回来,又开始专心的捣药。“笃、笃、笃”的声音里,对于随后的一幕,其实颇有些期待的。 两个男人,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这般想想,没有什么结果,随后将已经捣完的药小心地用一个木椟装起来。至于裴青衣近来的一些举动,她并没有多少反感。总归自己的妹妹,虽然有些事情看起来做得过分,但出发点也只是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一点。这一方面的好意,她还是心领的。 刘余帆,说起来也是不错了,自己对他并没有多么讨厌。在杭州那边公子少爷一抓便是一大把,甚至皇亲贵胄也不是没用。但是能够如眼的,也就那么几个。刘余帆便是为数不多的其中只一。 她的师父药池公也是德高望重的医者。行医这么多年,见得人多了,也不可能替她联系不靠谱的婚事。刘余帆……原本若没有更好的选择,大概也就能够决定下来。但是眼下来了一趟徽州府,发现选择的可能还有其他的,她当然是想要更好的。 至于这个更好的,其实也只是一种感觉。至于到底好在哪里……她也说不上。但是就如同那个故事里,主人公虽然叫许仙,但是那个白素贞说得难道不是她么…… 居然把自己说成一条蛇精……难道自己有那么老么? 思绪到得这里,她微微有些生气地鼓了鼓腮帮。但是大抵而言,这也是无人时候才会有少女做派。 …… 太阳升起来,整个大地又恢复了热闹和活力。人们做着自己的各自的营生,买卖、抄写、种地、捕鱼……无非是想要生活得更好一点。 一个很高的身影从街那头走过来,身影走得有些慢,看起来像是相当的迟疑。不过日光从她的背后投射过来,照在地面上的影子,也是十分的窈窕。 柳儿今日又一次到了岩镇,按理来说因为腿长的缘故,迈出的步子应该会很大。只是这个是,整个人却显得有些迟缓。走一阵,甚至还会停下来,仿佛希望眼下的路途更漫长一点。 早晨从家里出来,到现在已经过了午时候,本应该很早就到了。这时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整个空气被灼热的阳光炙烤之,微微有些扭曲。远处的一些人影来往,鳞次栉比的房屋,马车偶尔再跑,都显得有些不真切。她身上出了些汗,乌黑的刘海微微贴住自己的额头。清丽可人的面容在眼下看起来有些俏皮。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她那有些惊人的身量。 从街头走过,吸引了很多的目光。 但她的心情此时则有些古怪。其实按照原本她自己的意思,今日是不准备过来岩镇的。原因并不复杂,文魁****的那天夜里,她在玉屏楼附近听了曲子,听了词,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 她原本是个普通的渔家少女,原本大概也没有什么识字的机会,但是后来在岩镇,特别是在临仙楼的一段时间,因为许宣的一再坚持,有了接触这些东西的机会。 “你是女儿家,识字虽说没有什么用处,但是若是无聊的时候能够看点书……打发打发时间什么的。关键是……这个过程很有趣啊。” 想起来他说的话的,能够遇到他,大概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怎么就这么的幸运呢? 并没有什么企图地对自己好,也不像是哥哥……如果说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朋友。 她的朋友。 虽然识的字也不多,但是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似乎也不需要她识多少字。有些感情,仿佛是自她心底唤起来的,她有时候想着,怕是自己即便不识字,也是能够把握得住的。 那些词句,好的让人伤心。 不知道那到底是要写给谁,但恐怕不是自己。后来她见到许安绮姐妹从楼里出来,心中仿佛被揪了一下。随后也没有再多留,当天夜里走了山路回去了自己的家中。 也是后知后觉地才知道有些危险。那个时候,山里正闹着野猪,晚上的时候甚至死过人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多幸运,才能够一路平安返家。当时是将家里的人吓了一大跳的。但她心情不好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后来赌着气没有再来岩镇,常常会想那个家伙。云淡风轻姿态,在她看来随口乱说的话语也是诙谐的,总是会让她笑。也喜欢对方抬起头,以一种复杂到极点却又不乏欣赏的目光打量她。 就是欣赏。 在这个年代,女子太高了容易遭人嫌弃,主要是在男人那里有种古怪的自尊心。娶了媳妇要是比自己高,感觉很多事情都要低了一头似的。但是在那个家伙那里却不是这样的。虽说也经常会拿这事来说自己,但总归都是欣赏态度。 身高的问题,原本困扰着少女。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孤立在人群之外的人。但是那种欣赏让她觉得特别,除了对他口中“超模”之类的词汇不理解之外,其余的让她觉得有些温馨。 但是他已经定亲了。 虽说太多的东西她不敢去想,只是对于许宣定亲这件事情,心中总是放不下。觉得空落落的,有些慌。 这一次来岩镇,其实是她娘强烈要求的。岩镇近来的一些事情,比如许家同知县大人的一些龃龉,以及随后的结果早已经传开了。呈坎那边虽说离得有些远,但也有一些大户人家。听说了柳儿同许宣是有交情的,找上门来,想看看能不能通过她引荐一番,相互见个面什么的。求上门来,当然也送了很多的好处,推都推不掉。但是她娘亲此番让她过来,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 曾经见过许宣一面,随后就被这妇人一直挂在嘴边。柳儿娘对于自家的情况有着比较清楚的认识,女儿身量太高,根本嫁不了太好的人家。自家又是穷人,虽说眼下的情况有些好转,但根子里还是一样的。原本也只是想找个能对柳儿好的,穷一点没关系,将她嫁过去,平安度过这一世。不过另外一方面,也有着一丝看起来没有什么可能性的幻想。 若是这个女儿能够遇到贵人,那就再好不过了。原本只是幻想,但是在知道了许宣之后,自己家又受了对方的一些恩惠,因此也就存了一些其他方面的心思。近来柳儿的情绪也被她看在眼中,作为过来人,还是想制造一些双方接触的机会。 做妻那是不敢想的,做个妾也很不错。 对于柳儿娘这样的想法,也无需去责备,总归都是善意和一些小心机的结合,人之常情罢了。 …… 到底怎么办啊? 顶着炎炎烈日,走进一片房屋的阴影之中的时候,少女心中哀叹了一声。 …… 树木的影子慢慢移动,时间很快过去,又一个黄昏到来了。许宣到了玉屏楼门头,抬起头的时候,注意到一些东西,眼角微微抽搐起来,目光变得古怪。 酒楼前挂了一个巨大的条幅,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吾扫塌久矣,君来令蓬壁生辉。甚幸!甚幸!” 巨大的条幅从三楼的楼顶一直拖下来,这一幕引得附近不断有人好奇的张望,随后纷纷猜测着或许是有钱人在里面请客,而宾客里面有重要的人物,因此才有了这般排场。 河水缓缓地流淌过去,整个黄昏的气氛里,一些人们心情愉悦地走在水边。杨柳被风拂过,枝条点在水面上,偶尔会有一圈圈的涟漪泛起来。 原本是有趣的一幕,但是当这一幕是冲着他来的时候,许宣还是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这个时候还未曾见面的法海兄,看起来有点不走寻常路啊。 “没水准,这么啰嗦……‘欢迎光临’不就可以了么。” 心中稍稍抱怨一句,但也没有因此有什么波动。如果眼下的条幅仅仅是作为下马威,那么对他而言,也太过小儿科的一些。若是换自己来做,恐怕还要找一些小孩子,拿两束花,口中喊话才是。 真不专业。 第434章奇怪的相遇(二) 玉屏楼最热闹的时候自然还是晚间,白日里虽然也聚会,但人们总有一些事情要忙。因此,晚上就比较好了,事情做完,赴宴或是喝酒,都选在这里。这年代,能够用来打发时间,同时又能沟通感情的方式不是很多,但是喝酒肯定是其中最好的方式之一。 摇摇头,再不去理会那横幅,许宣走进酒楼里。 几乎只是刚刚走进去,就有人迎上来。 “许公子,许公子,在二楼……” 说话的人看起来是玉屏楼的小二,对他不陌生。此时大概是有人事先打了招呼,因此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热情地将他迎往二楼的地方。 酒气、喧嚣、人们相互之间问候的声音,充盈着整个酒楼。热闹的场面。他跟着小二上去,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想着那个未曾谋面地叫刘余帆的年轻公子,或许是一场鸿门宴,但是这在他看来,也不是多大的场面。 二楼南面临水的一间厢房里,此时传来一些管弦声音,弹得曲子是眼下比较常见的,同这热闹的宴会气氛非常的合拍。只要听一听,也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而热闹。 看起来,那边已经开始了。 小二将他带到门口,躬了躬身,慢慢退下去。许宣在门口站了站,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说着话。在他站在那里的片刻时间,身影被走廊檐下的灯光打在窗户上,里面的人很快注意到,说话的声音也就慢慢地小下去。 他笑了笑,不再犹豫,伸手将门推开。 雅间里摆着一张很大方桌,一些简单的菜肴,这是第一眼看到的景象。随后目光移过去,才注意到桌子那边一个年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当然也还有其他的人,不过除了一边恭敬站立的看起来像是下人的年轻人,剩余的就是一些被请来助兴的歌妓们。见他走进来,美眸中投来几分好奇。 能在这个地方请客的,大抵都不是穷人。但这个时候,那年轻人衣着朴素,若是在路上见到,绝不会认为是有钱人。 许宣上辈子阅人无数,这个时候当然不会只是看他的衣装。不过通过衣装,也能够透露一些东西。用以后的话来说,这年轻人长得算是帅气,眉眼间隐约能见到几分朴实。 嗯,朴实。 虽然有些古怪,但是这些从面相上反应出来的气质,许宣也不可能忽略掉。不过,知人知面不之心,仅仅从面相上判断一个人的好坏,那肯定是不够的。 简简单单的照面,能得到的信息并不多,但是约莫也能感受到对方大概不算是刻薄的人。或者说,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纨绔子弟。 “许宣?”那边见到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许宣笑着冲对方拱拱手:“法海兄,幸会!” “哪里、哪里,对于许兄,在下可是久仰久仰了……”年轻人说着站起来,朝许宣热情地走过来。 看起来还蛮客气的,即便是装出来的,也显得到位,横竖挑不出什么问题。 许宣面色不变,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正准备说话。但这个时候或许是心中激动,对方走路的步子不是很稳,还没到许宣身边的时候,右脚的踢在左脚的后跟之上,身子猛地朝前扑过去。 “啊呀!” 年轻人惊呼一声,就在身子倒下的瞬间,一把抓住身边的桌子的餐布。不过即便如此,身子还在的惯性的作用下扯着布的一角,随后狠狠地栽倒在地上。 “啊……” “咚……” “乒呤哐啷。” 摔成一个嘴啃泥,一桌精致的酒菜就那样被他扯到地面之上。 一旁的地方,那个小二眼角狠狠地抽搐一下,显得有些肉痛。而几个歌妓对这一幕也是始料未及,纷纷掩着嘴,美眸里充满了惊骇。 这么响,得摔得多重才可以? 这一切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许宣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过神来。原本意料之中或许会有的下马威也并没有出现,此时所见到的,居然是这样让人有些不知道怎么评价的一幕。 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啊。 这时候,一旁的下人连忙走过来,想要将刘余帆扶起来。刘余帆倒是自己已经起来了,冲着那边下人摆摆手:“我没事、我没事……”看起来像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年轻的下人想了想,随后还是退到一边。 刘余帆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伸手在脸颊上揉了揉。 “痛……”这样嘟囔了一句,目光才又看向许宣:“抱歉、抱歉,让许兄见笑了。”说话的时候也是一脸的诚恳,似乎先前的事情在他这里算不得什么。 “失礼了啊。” 说话之中,拉着许宣入席。 许宣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个时候自然不知道对方脑子卖了什么药,随后也没有抵抗,被他拉着在一边坐下来。 雅间里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外面的注意,玉屏楼的小二很快赶过来,随后在刘余帆的吩咐之下,将打碎的盘盏之类的撤去,这样之后等到新菜上来,又费了一些时间。 而这个过程中,刘余帆也没有闲着。先是伸手朝袖子里掏了掏,随后面色一变,才将一些东西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咳,一千两一个的东西,这么不经摔……”他口中微微抱怨了一句,面色看起来有些尴尬:“原本是打算送几个与许兄你把玩。” 许宣目光落在桌面那对眼下已经破碎的东西,能够判断出来是夜明珠之类的。在眼下,这也是奢侈之物。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如他所言的一千两一个,但是眼下完好的几乎没有了,这一下怕是损失三四千两了。 心中判断出这些,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怪异,这个时候完全抓不住这刘余帆到底想要做什么。 拿这些看起来很有价值的东西来吓唬自己? 三四千两,在一般人那里或许已经很多了,但是在许宣眼中,也不算特别。虽然有些可惜,但是如果这个便是下马威,那也肯定不像。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原本是要送给自己的? 原本心中还算比较平静,今日过来同刘余帆接触一下,已经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如果说对方直接动手他也不是很担心。但是这个时候,心情被搅合得乱七八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莫非这就是对方的目的?让自己风中凌乱? “咳。”那边刘余帆咳嗽了一下,随后说道:“这些俗物,不提也罢。对了,许兄,今日找你过来……”他这般说着,稍稍怔了怔,随后伸手拍了拍后脑,目光朝一旁的下人看了看:“是要做什么?我想想……” 许宣在他对面,这时候听闻这话,眼角又狠狠抽搐了一下。 那边下人走过来,在刘余帆的耳边稍稍耳语了一阵。他听了听,脸上露出几分害羞:“哦哦……想起来了。知道了,知道了。” 随后对下人客气地笑笑,才将目光重新转向许宣:“听说你要抢我老婆?这个事情……”微微皱起眉头:“不太好吧?” 二人今日见面,所为何事,彼此心中都是清楚的。这个时候说起来,也是简单直接。刘余帆将话说完之后,用眼巴巴地目光看着许宣。待许宣望过去的时候,四目相对之时,他咧咧嘴,有些憨憨地笑了笑。 有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在许宣这里,不走寻常路已经是一件很习惯的事情了,比较是前世今生,经历了很多的事情。眼下并不想循规蹈矩。只要大方向不出错,随心所欲一点,也是他一直以来的做法。 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好像是遇到对手了。 “许兄啊……你看,茫茫人海,两个人能够遇到不容易,真的不容易。如果是其他人,在下让与你也无妨。什么婚约之类的,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白姑娘确实是个好姑娘,你倾心于她自然是人之常情。她的医术又好,谁要是娶回家了,人身安全很有保障……你现在这样子,让在下很难做的。” 吧啦吧啦地说了一阵,大抵就是以一种劝慰的口吻,总结起来不过一句话“你看开点,总会遇到更好的。” 许宣安静地听完他的话,随后笑了笑。场面并没有太多的火药味,简简单单像是朋友之间的相互谈心。刘余帆这种自来熟的态度,让许宣觉得很有些意思。 “可是你叫法海啊。”许宣淡淡地说道。 刘余帆愣了愣,随后问道:“在下字法海,这个不错……有何问题么?” 许宣认真地看了看他,随后偏过头有些叹息一般地说道:“问题大了。” “请许兄指教。” 许宣想了想,随后点点头:“以前有个蛇妖……” 淡淡的星光笼罩着这一方天穹,城市里灯火点点,热闹的气息、从容的气息自不同地角落里传过来。玉屏楼里,许宣将一个已经讲过的故事,再一次说来。 刘余帆在那边听着,偶尔皱皱眉头,偶尔出言问一句……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听,仿佛入迷了一样。同眼下说书不同,按照后世的一些手法加工过的故事,起承转合做得更好,也更加吸引人。 一些新的酒菜被送上来,小二们动作也有些迟缓,显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更多地听一下这个故事。几个歌妓相互看了看,目光怔怔的,或许是被其间描述的一些场景感动了,眼睛里噙了泪。 这样的情景之中,那些精致可口的菜肴,似乎都显得有些多余。刘余帆偶尔喝口酒,皱起眉头咽下去。然后又是专心致志的样子。 过得很久的时间,故事讲完之后,许宣摊了摊手:“现在……你知道了么?” 刘余帆依旧保持着皱眉头的样子,过的片刻,像是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你这个不对……”他望着许宣笑了笑:“若是故事里……法海和许仙的位置对换一下,我和你换一下,有些事情也是可以成立的。” 许宣摊了摊手:“那就没有办法了,谁让你的名字听起来像个和尚。” 刘余帆看起来对于白素贞的事情也不是很担心,这个时候,兴趣完全放在了故事上。过的片刻,他又皱了皱眉头口中说道:“你说,这法海为何如此之坏?莫非真是因为白蛇抢了他的那个肉丸子么?” 许宣笑道:“或许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不太懂爱,你觉得呢?” 刘余帆闻言,没有说话,随后低下头拿起身前的酒盏:“许兄,这故事……有趣。当浮一大白,敬你一杯。”他说完,也不待许宣回应,仰起头将酒喝下去:“嘶……哈……” 许宣想了想,也端起酒杯。 “在下来徽州府不久,也听说了几桩同许兄有关的事情。”他把玩着酒杯,笑着说道:“据说,这‘徽酿’是许兄的杰作?” “呵呵,奇巧淫技,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刘余帆似乎对他的话有些不同的意见:“这些东西,不论是许兄的墨还是这酒,又或者那些菜肴……在下看来,都是有用的。但凡有用的东西,就应该有价值。” “一直以来,相较于那些诗词文章,在下觉得其实有些实际的东西更有用。不是说诗词文章不好,那些东西读来风雅,也能用来针砭或者干预一下时事……但是千年以前,这种方式或许是主流。只是在眼下看来,它们在读书人的生活里占的比重……有些太大了。你我之类的读书人,从发蒙开始……大半辈子都花在‘四书五经’上,所学的圣人道理,其实到得最后能够用到的并不是很多。” “于国于家,看起来反倒有些鸡肋了……还不如庄稼汉在田地里劳做一天来得有意义。” “读书,能启发心智。蒙学已经足够了。后来的四书五经,当然是要读的,不读就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只是……”刘余帆说着望着许宣,目光变得有些认真:“只是在下觉得,一个世道,有那么一部分人去琢磨这些,朝深入地方向去摸索,也就足够了。” “眼下看起来读书人不少,但是真的能够读出东西的,横竖也只有那么一些人。更多人不过是为了科考,进而将科考当成跳板罢了……” “四书五经,即便读了,背了……但是能够用的,终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孔孟之道,有些东西太高了,在当时就是实现不了的……放在眼下,其实更是这样……若把那些能够用到的挑出来,让更多的人接受,做到一个普及……这个效果恐怕要更好。 “很多人考了进士,到头来在地方补了实缺,但是那些治理方法,终究还是要重新学习。有的甚至不需要学……毕竟一个地方,就比如眼下的岩镇。很多东西都是摆在那里的,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谁生活好,谁生活不好,谁会在以后变成什么样子,其实都是有了一定的路子的。即便没有来自官府的干预,原本也能按照既定地规则运转下去。” “只要不出现天灾人祸之类的坏事……这世道,就一直是这样子。” 看起来多喝了几杯,刘余帆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他缓缓地说着这些,面色从容平静,但是内里的一些情绪,也是毫不遮掩地表露了出来。 许宣闻言,放下手中的杯子,如果说原本对刘余帆抱着几分戒备,但这个时候,他心中却觉得隐隐得感动。 这一番话若是摆到其他的地方,那么就是泼天的罪过。一个读书人居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那可真是活腻了。这个时候,若是许宣讲这些话传出去,那么立刻就能给刘余帆带来足够的麻烦。 交友之道,切忌交浅言深。如今二人还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是对方似乎完全不担心这些。侃侃而谈的这些东西,看起来也是已经想过很久的。 刘余帆在对面将酒杯放下来,随后看着许宣笑了笑:“许兄,在下知你心中所想。是不是很奇怪这些话,为何会说出来?” 他说着,目光朝四下里看了看。宽敞的雅间里,眼下人并不多,几个歌妓大概还沉浸在先前的故事里,这个时候即便回过神来,对于刘余帆所说的也是听不懂的。 “其实也没什么,来徽州府这边,在下对你已经有了很多的了解。你做这些事情,包括去经商……也都是自己的想法。前几日在下去拜访茂秦公,他说起你,也是咬牙切齿,扼腕叹息。在下当时就觉得……”他说着,将手中的酒杯冲许宣递过来,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许宣,又指了指自己:“我同你……是一类人。” 许宣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毕竟有着前世的一些经历,他对眼下的一些传统的东西,有着先天的抵抗力。并不是说这些不好,而是以后的历史证明这并非是完全妥当的方式。或者说,眼下的孔孟之道,其实也已经是偏离过的,并非原本的样子。他没有心里压力,因此,说话、做事也都无所顾忌。 但是刘余帆不一样,他是传统的读书人,但眼下居然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让他觉得心中惊讶。 两只酒盏,随后轻轻地碰了碰。 第435章奇怪的相遇(三) 有些在眼下看起来属于不切实际的谈话,让许宣的心中颇有些感慨。按照他先前理解的,这个叫刘余帆的年轻人,是大族子弟,家中几世传承,所有的积累都是在科举和仕途之上的。这样一个人即便不是纨绔,也肯定是传统的读书人之流。或者清高,或者恃才……这个严格说起来是很多大族子弟的共同点,其实也不算是多么夸张的毛病。但是这个时候双方的第一次见面,他确实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灯火之中,他用目光上上下下地认真打量着刘余帆,对面的地方,这个看起来有些朴实,但实则颇有来头的公子,目光停在身前的酒盏上。显然先前说出的一番话,也是他在心里积压了许久的。这个时候说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古往今来,有着如同刘余帆类似的想法的人不是没有。对于传统的叛逆,对于一些原则性东西的思考,每个时代都有那么一些人。这些人的观点或者偏激,或者还在正统的框架之内,其中有些人只是想一想,另外有些人或许也曾身体力行地反抗过。当然,所有的一切加起来,毕竟是掩盖在儒学千年的滔滔大势之下,几乎没有翻出半点波澜。 毕竟每个时代都有一定的局限性,或者叫规矩也可以。现在的规矩便是如此,万般皆下品相对的便是科举和仕途成为了最高层的东西。读书人,特别是有了一定成就的,那么便会有很高的社会地位。 内涵层面的东西一般人是体会不了的,常人所在意的便是外在的一些利益。这些东西看得见,摸得着。比如岩镇如今十里八乡,出了个举人,原本若是贫寒士子,那么就会有很多人过来送田产,从金银,攀关系。 不论那个时代,波及范围最广的,能造成最大影响的还是在于这些利益之上的东西。毕竟相对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类的观点听起来或许很高端,但是一般人也很难有感同身受的理解。这样的情况下,产生不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观点。 刘余帆的想法,在许宣听来或许有几分可取,但是其中有些东西也不成体系,多是个人的观点罢了。看似随意说出来,恐怕也是想过很久的。总体而言,话里的东西都属于轻易不能对旁人说的范畴。 当然话可以这么说,想法自然也可以有,只是做事情用的还是原本的那一套。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怕是有些难熬的。若是再过个十年,遇到的事情更多一些,刘余帆对事情的看法或许会改变。但就眼下而言,对方的表现还是让许宣觉得有些唏嘘。 活脱脱的一个愤青啊…… 气氛有些沉默,刘余帆说完这些话,要说特别的目的,自然也没有。不过是想听一听许宣在这事情上的看法罢了。他原本来徽州府主要的目的或许是要追老婆,但是对许宣有了一番了解之后,也就多了一些其他的心思。 许宣是有才华的,这个才华不仅仅是写两手好诗、作两篇好文那么简单。原本有个黄于升的书生,完全是不学无术的典型,但是同他厮混一阵之后,居然就能得个案首。这些事情,毕竟都已经传开了。以刘余帆的的能力,要想打听一下也不是多难的事情。若是一般的人,大概感慨一下也就放过去了。但是他平素喜欢深入地想一些东西,因此就能看出一些不同寻常。 至少在他这里,这些事情是不同寻常的。在他看来,许宣完全有能力去走眼下最好的一条路,但是事实的情况是他对这些东西看起来完全不在乎。 虽然刘余帆在刘家并非嫡长子,以后有很大的可能也不会接掌刘家。但是以他的身份,毕竟出自大族,只要稍微暗示,身边的朋友总是不会少的。而事实上,酒肉朋友却是很多,但那些所谓的朋友,他并不怎么看得上。 彼此心中想着的不是同样的东西,他也无法对人说出来。文人之间相处,高谈阔论的也不过是一些同现实很有隔阂的东西。也是因此一直以来,他心中都会有着一些他也未必能意识到的孤独情绪。这个时候见到一个同自己有些像的人,更多的是想认识一下。 就如同找到了同类一般。 但是话说出来之后,许宣的回应一直没有过来。这个他原本以为会是同类的人,正淡定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朝对方看了看,那边书生低头喝口酒,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但却丝毫没有想要接着自己先前话的意思。 刘余帆皱了皱眉头,随后觉得有些失望。这世上,真的就没有同路人了么……不过也是,自己想的这些东西,太过吓人了。对方不过是个小地方的落魄书生,才华有,但或许更多的是因为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罢了。他之所以要去经商,或者也是想将之当成对现实的某种反抗罢了。看来,还是自己想岔了。居然将当做是自己一样的人。 呵…… 刘余帆这般想着,随后拿起酒盏,发现已经空了,失落的放回到桌面上。心情有些复杂,这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同路人。先前自己的话,有些孟浪的。只是希望眼下不要出太大的麻烦才好。若是传出去,很多人大概容不下自己。 许宣注意到,对面的地方刘余帆的目光由开始的诚恳热切,期待从他这里获得点什么,到了后来转而变得失落而沮丧起来。 总得来说,对方并不算一个多坏的人。许宣心中做出判断,如果是一般的纨绔,不会想到这种程度。他先前的那番话,对于儒家和实用的一些对比……这些东西,在几百年以后说起来,那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甚至一度为了要除去其中消极的一面,整个儒道面临过近乎灭顶的灾难。但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已经冲破了格局,回来再看这些东西,当然会不太一样。只是在眼下的大背景里,刘余帆能够想到这一步,他所说的话难免有些偏激,但是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了。 不过许宣,对于刘余帆的话要说多震惊倒也没有,隐隐的一些感动,也是因为对方肯于思考这种事情。除此之外,更多的,大概觉得是有趣。 毕竟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 戌时初刻,正是玉屏楼最热闹的时候。聚会的气氛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到得此时此刻,已经攀升到了某个顶点。整个酒楼里,从底层的散座的一些宾客,到二楼、三楼之上富商们的雅间,都是浸在这种热闹之中。喧嚣阵阵,歌舞升平。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在这其间也不会被其他人知道。 此时许宣二人所在的雅间隔壁,也已经有人在了。相对于其他的地方的热闹氛围,这里显得有些冷清。灯火点起来,摇摇曳曳的,临水的窗口被打开了,风夹这外间人们的声音传到这里。小二们送上几碟小菜,随后退出去的时候,望着那边静静坐着的一双男女,也是面色狐疑。 酒楼每日开张迎客,遇到什么样的人都不稀奇。但是二楼这边的雅间,位置是相对比较好的,能坐在里面的人要么便是有钱有身份,要么便是被人邀请过来,总之,穷人来这里是没有什么必要的。 但是没有像这样子的。只是要了一碟子的酸萝卜,还有几盘花生米……至于酒水,酒水居然还是自带的。 不过虽然心情古怪,但小二也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意见。玉屏楼开门迎客,同许多酒楼一样,首要的一点便是没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过来宴请的,多少都有些钱,身份什么的或许看不出来,但谁又知道的会不会是某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呢?也是因此,只要客人包下雅间的钱是足够的,这边一般不会来干涉。以前也发生过一些很见不得光的事情,几个年轻人在同一些歌妓……但这些事情,只要不出问题,酒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也许是小二离开时候疑惑的神色太过明显,这雅间里坐着的人也有几分尴尬。 “咳,我的情况你知道的……实在是没什么钱。”一个男子的声音,说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若是许宣在此,便也能够知道这个叫李善基的男子。 声音落下之后,有一段时间是沉默的。片刻,那边才传来一声冷冷地回应。简简单单的一声冷哼。 “哼!” 那男子大约是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后又讪讪地解释了一句:“三百两,什么都不吃……这雅间就要三百两,又不是你付钱……你当然无所谓。” “你以前杀一个人多少钱?”裴青衣想了想,这般问了一句。虽然是疑问,但语气依旧是冷冷的,没有什么波澜。似乎在她这里,情绪的高低起伏都不太明显。 “呃、这个……要看情况。以前有个富商,小妾在外面偷人,找我去杀人,给了不少钱。后来他那个小妾不想死,苦苦哀求。我是好人嘛,就放了她,随后她也给我一笔钱。这样就比较多了。不过不会经常遇到这样的好事。” 裴青衣闻言,撇撇嘴不再理他。 虽然是不值一提的小动作,但是那边李善基张了张嘴,脸上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你笑了……哈,你是笑了。” “我没有。”又是冷冷的回应。 “你说谎,噫……你笑了,笑了……”李善基似乎不同意裴青衣的观点,这个时候拍着手仿佛见到了什么奇观一般。看起来有些手舞足蹈的。 “嘭!” 桌子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几个碟子跳了起来,随后落回桌子上,一些花生米洒在桌上。李善基怔了怔,立刻吞下了随后的一些话。那边裴青衣将脑袋靠过来,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我没有……听懂了?”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李善基有些恍惚,这大概是印象里二人距离最为接近的一次了。但是,眼下的情况并没有多少值得开心的地方。随后也只是呐呐地点点头。 “懂、懂了。” 随后又是一阵安静,李善基坐在那里,想到一些事情,随后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是随后反应过来,立马收敛住。如此反复几次,看起来像是傻了一般。 裴青衣看起来还是冰冰冷冷的样子,但是实际上,终究还是改变了。以前的那种冷是真正的冷酷,她对于所有的人而言都是危险的。在她这里没有信任,没有感情,有的只是冷冰冰的短剑,死尸,以及干涸的鲜血。 杀人犯不犯法?这个问题自然无需去讨论。裴青衣过去的很多年,都是在做着犯法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这些事情,若是能够选择,谁又真的愿意去做呢?如果当年朝廷有所作为,裴青衣没有被掳去东瀛,那么随后的很多事情未必会发生。 这些年,裴青衣过得太苦了。后来他们遇到之后,就一直搭档做一些事情。有很多次,他是能够离开的,但是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自己未必清楚……或许是觉得她不容易,才留下来的。冷酷的外表之下,她总归是一个女人。 不过,看起来,现在要好多了。白素贞的温和终于还是在她的身上造成的影响。这个时候虽然她看起来依旧冷,但其实也不过是一直以来的习惯。 她先前,确实是想要笑的。 要一些时间,情况恐怕会越来越好吧。 李善基心中想着这些,又咧开嘴。 “不许笑!” “哦,好……呵呵。”李善基这般回应了一句,稍稍顿了顿,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才又问道:“许宣同那刘公子,眼下便在隔壁……但这里,好像也听不到啊。” 他说着偏头看了不远处挂了几幅名人字画的墙壁,这猜着一墙之隔的某些场面,半晌之后,疑惑地问道:“会不会打起来?” 裴青衣笔直地坐在那里,闻言看了他一眼,很久才冷冷地传过来一句话:“就怕他们不打。” “你这是什么心态,打起来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搞不懂你,你姐姐要嫁给谁,那是她的想法。你这么管闲事,真的好么?” 裴青衣闻言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话。 李善基笑了笑:“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要结婚的人。”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气氛突然有些冷,那边裴青衣提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随后手中用力,那可花生从中间分开成两半。夜风从窗户外面拂过来,李善基偏头笑了笑,最近裴青衣这些类似威胁的举动,真的已经习惯了。 “今天我要是听不到隔壁的声音,我就杀了你。” 声音咬牙切齿地回荡在他的耳旁,他的心猛地一提。 …… “不要天真了。” 灯火之中,仿佛等了许久一般,这句话传过来的时候,刘余帆连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沮丧、失落之类的情绪很明显的定格在脸上,有些不能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真的。 “不要天真了。”许宣将酒盏放下来,认真地看刘余帆一眼,重复地说道。 昏黄的灯火照在整个雅间之中,这里装饰典雅,四周挂着名人字画,这个时候,看在刘余帆眼中,觉得有些恍惚。先前他一直在等着许宣说话,但是却不曾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看起来像是在鄙视。 刘余帆眼神稍稍闪烁了一番,咽了咽喉咙,半晌之后,摇了摇头:“呵。”接着随意地吃了几口菜,有些意兴阑珊的。这样子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双方谁都不曾说话。刘余帆站起身,冲许宣说道:“钱已经付过了。”看样子就准备离开了。 许宣其实一直在等着他的回应,这是时候突然笑了起来:“说了很天真了,就是很天真。” 刘余帆闻言站住身子,将目光朝他看过来。 “你今天的说的问题……很大。这个应该算是一个很高的问题吧。”许宣说着,抬起手举到眼前的地方,稍稍比划了一下,随后摇摇头:“但是生活里从来不会少问题,你其实只是到这里,或者更低一点……”他说着,将手压到腰部以下的位置。 “你……”刘余帆张了张嘴,原本朴实的面容上,露出几分羞恼。半晌之后,压低了声音:“凭什么这么说?” 许宣在那边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嚼了嚼,随后放下筷子也站起身来。 “生气了?” “……” 双方沉默地对望了片刻,许宣咧咧嘴:“感觉自己想到了所有人都想不到的问题,觉得……很了不起?这时候找个人分享你的想法,很有成就感?”连续地几个问题之后,许宣没有给刘余帆开口说话的机会:“儒学怎么样,我不知道。至于你觉得那些很务虚的问题,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有想法是好事,但是你为之做了什么?如果没有人来改变这些,那么就如你所说……这世道永远不会变。” 刘余帆皱了皱眉头,面色稍稍好看了些:“很难。” “但是如今这世道,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慢慢地变成这样。”许宣望着刘余帆的年轻的脸庞,轻轻出了口气:“空谈什么的,说的再好,也不算数。” 第436章奇怪的相遇(四) 刘余帆稍稍环顾了一番眼下的环境,随后冲那几个正在大眼瞪小眼的歌妓们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 这几个女子,今日被请来,也是花了钱的。原本想着能够遇到一个不错的金主,得到的一些青睐。随后给点打赏,或是因为发生进一步的事情,也都是可能的。不过刘余帆的外表实在看不出来像是多么有钱的人,并且,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同那个新来的叫许宣的书生,只是在说话,看起来根本不曾注意到自己等人。 那个许宣是有才华,在最开始的时候,几个歌妓心中有些欣喜。被刘余帆认为是没有多少实用的诗词歌赋,在眼下很多人那里确实是一种风雅。至于这种风雅到底有什么用,很多人并不怎么在意,或者说风雅本身就是其价值所在。 原本想着若是许宣在这样的场合出手写一首诗词什么的,自己等人亲眼见证,到时候这些都可以拿来同人说,算是资历的一种。或者更进一步,自己等人将他伺候的满意,他可能还会专门为自己写一篇东西,那个价值就会更高。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们也不介意多做点事——很多时候卖艺不卖身,但是若是遇到合适的人,也不是真的不能放开的。 不过,这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 灯火摇曳之中,两个人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题,几个歌妓就觉得有些无聊了。这边看起来没有多给钱的意思,今日时辰尚早,若是这个时候离开,或者还能物色到其他的金主。不过开门做生意,她们拿了钱,也就有着必要的操守的,做这一行的,名声和口碑的是很重要的。若是砸掉了,那么就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这个时候,刘余帆打发她们走,倒是让她们心中松了一口气。随后抱着琵琶和琴瑟,恭敬地施礼之后,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 雅间很是宽敞,这个时候因为几个歌妓离开了,就显得更加空落落。刘余帆冲身边的下人看了看,那边很知趣的也退了出去。 只剩下两个人,这个时候像是对峙的气氛,但是也没有那么浓重的火药味。在许宣这里,对于事情的发展觉得有些奇妙。原本二人就已经处在了对峙的立场,但是眼下确实因为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过得片刻,许宣稍稍抿了抿酒水,这般问了一句。 刘余帆在许宣对面坐下来,想了想说道:“不过是觉得你应该是一种人……”他说着像是自嘲地摇摇头:“看来,是在下看错了。” 许宣闻言,不置可否地笑笑:“都是你一直以来的想法,如果不介意的话……”他说着耸耸肩:“反正时间还有。” 刘余帆并没有真的离开,因此肯定也是有些话想要说的。 沉默了片刻,橘色的灯火打在他的脸上,过得片刻,还是点点头,将一些话说了出来。 “在下曾经有过一个想法,便是这世道已经有了这么久,很多东西却都是不变的。这个到底对不对……” 许宣原本拿起酒杯的手在听到这句话时,稍稍顿了顿,随后放下之后又沉默了一番。外间的喧嚣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小二们跑动间迎来送往的声音也能听见。良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望着刘余帆笑了笑:“你觉得呢?” “在下觉得,咳、或许也只是个人的看法……”刘余帆迟疑了片刻,随后缓缓地说道:“在下觉得,这是不对的。有些东西,应该是会变得才是。” 他说完之后,又等了等,过的片刻,才听见对面的地方许宣叹息般地说道:“是啊,会变的啊……” 刘余帆点点头:“在下曾经读过史籍,发现了一个很怪的事情。若是许兄不介意在下胡言乱语的话,便与许兄你说说,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随后待许宣点点头,他才以一种很不笃定的语气开始说话。 “就比如汉代,那是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实际说起来,很多东西到了眼下也没有太多的不同。仅仅是从军队在边疆的战事而言,当年的汉代的军队打起战来,已经很是厉害。那时候的匈奴,比之如今的瓦剌,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为何当年能胜,而眼下却没有那般容易……” “当然,如果真的要探究其原因,在下也知道没有那般简单。朝廷的决心,圣上的决断,大明朝内部的一些问题等等……很多的纠葛和羁绊,但是抛开这些来说,在下做过一个推想……若是有可能将汉代的军队同眼下我大明朝的军队摆在一起,认真的打一打,到底谁能赢?” 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随后问道:“结果呢?” “结果……”刘余帆欲言又止了一番,但是随后还是一咬牙说道:“结果有些将自己吓到了……在下查了一些史籍,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我大明的军队未必能胜。” 许宣笑了笑,刘余帆口中虽然说这未必能胜,但是看他的神情,或许不看好明朝军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这般想着,随口又问道:“这个……有什么问题么?” “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刘余帆抬起手,举到一半的时候,有些无力地垂了下去,声音显得很是复杂:“但是……”他说着指了指许宣和自己:“毕你我竟是一千年以后的人了……大明也是一千年以后的大明。一千年的时间,沧海桑田的变换,朝代更迭,不断有旧人死去,有新人诞生……但是有些东西居然没有变?这个……总觉得不对。” 如果说先前许宣对于刘余帆的一些看法还是只是觉得有趣的话,到得此时此刻,才真的受到了某些震动。他认真的看了刘余帆一眼,这个来自杭州大族的贵公子,一声朴素的衣装,眉眼间有些看起来还有些憨厚。但是这一刻,有些事情居然被他想到这一步了,这就不简单了。 历朝历代,不论是秦汉魏晋,还是后来的唐宋元明……在很多人那里不过是只是一个横向的更替罢了。明代不如汉代,不如唐代,没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汉唐原本就已经是难以企及的了。如今的社会甚至只要某个方面上能够达到或者接近汉唐的水准,就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没有人觉得历史应该是进步的,在以后的几百年间甚至也没有人清楚地意识到。也只是到了西方的一些观点,比如进化论以及某些带着主义的思潮进入之后,才刷新了很多人的观念,人们开始意识到历史是朝前发展和进步的。 一千多年的时间,有些事情没有改变,是一件很不对的事情。 “你的想法也有问题,汉代虽然是强,但是也不是一直都是……汉末之时,天下三分,那个时候的大汉,比之眼下的大明,其实已经很不如……”许宣说着,注意到对面欲言又止的刘余帆,抬起手冲对方示意了一下:“但是即便如此,你的想法也很难得。如果说,有什么话来评价的话……”许宣想了想,随后说道:“虽然还很稚嫩,很粗陋,甚至也有漏洞……但是很惊艳了。” 他说完之后又笑了笑:“且不去谈这个问题,还是回到你先前的一些看法。”也许是觉得先前对于刘余帆有些轻视了,这个时候许宣终于决定同对方认真的就一些事情进行一些讨论。对于他来说,这些事情都无所谓,反正时间还很早,这个时候回去也是睡不着的,就当是……打发时间了。 “如果说有想法,最好的还是付诸于实践。比如你觉得四书五经之类的,离现实很远。那么你可以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去证明你的观点是对的。你可以研究农业,研究水利,研究各种各样的东西……随后将研究的成果转化为现实。只要你这么去做了,即便在眼下看来,不被人接受和认同,但是历史也是会记住你的。” 许宣这话并不算瞎说。在历史上的很多时候,传承下去的除了儒家的道统之外,其余的一些东西,也是有的。比如《水经注》、《齐名要术》、《天工开物》等等类似的东西,在作者的那个时代,自然没有被主流认可。但是以后的几百年里,这些东西的价值慢慢的被时间检验出来,随后都在史册上留下了一点印记。在许宣的那个时代,这些书籍的作者,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伟大人物了。皆因为他们在自己的那个时代,做出了很多人没有做到的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上,能够脱离一定的格局的,都已经很不简单了。 但是对于这些,刘余帆似乎不是很理解。青史留名的事情他并没有想过,只是思考着自己的一些事情,希望能够得到一定的结果。 “任何一件事情,其实没有完全的对与错,即便你只是到处闲逛,游山玩水,但是每到一处的风土人情、山川河流,能够记录下来,给后人留下一点东西。那么也是伟大的……你可以成为一个旅行家。”许宣笑着说道:“很多人一生都无法远行,活动的范围也不过是家附近的方圆百里之间。但是你如果能够告诉人们哪里的山是什么样的,哪里的水有什么样的。你如果能说出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句子,那么说不定你就真的能够留名了。”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刘余帆闻言疑惑地看了许宣一眼。 “刘兄可曾游历过五岳?” “曾经去过华山,泰山……” “如何?” “确实……不虚此行。” “看来刘兄应该找个时间,去一趟黄山,到时候看看在下的那句话对与不对……”许宣说完想了想,又说道:“其实孔孟之道有没有用,要看你怎么理解了……如果眼下每个人都能够读一点‘论语’‘孟子’之类的,知道一点为人的道理。每个人都按照书中讲的东西去做,那么世道或许也会不一样。之所以没有这样,是因为很多人不识字,没有读过书……而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有些东西无法那么理想。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最终落在利益之上。那些太理想的东西,不太可能实现。” “那什么时候能够实现?” “不可能。”几乎没有犹豫,许宣摇摇头这般说道,随后迟疑了片刻,才补充了一句:“至少在能想象到的一个很长的时期之内,是没有实现可能的。” “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之下,不能可能真的去想所谓的孔孟之道。即便是眼下,能够想这些,也是在生活方面无忧的。比如茂秦公等人,虽说看起来是怀才不遇,但是基本上也不会为生计担忧。” “如果你真的想要做点事情,就从这个方面去努力。等有一天能够让所有人都能认识字,能吃饱饭,能穿暖衣服,再来谈这些。”许宣认真地看了刘余帆一眼,随后将头偏到一边。 话虽然是这般说的,但是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有些事情依旧是无法实现。这一点,许宣比如今任何人都清楚。但是,这个时候刘余帆所表现的出来的,毕竟是在他看来比较积极的一些东西。因此,也犯不着去打击他的积极性。 换一句话说,有些东西即便真的无法实现,但是若能够让所有人吃饱、穿暖,人人都能识字读书,人与人之间等级差距不至于那么巨大,这也已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了。 以后的几百年,进步的地方,也就是在这里。在许宣这里,说出这样一番话,也是他心中想法的一面。 “眼下我们所在的一方土地,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但是几千年的时间里,真正改变的东西其实并不多。明朝同汉朝,或者再早一点的春秋战国相比较,经济固然是进步了,但是其实也有限的紧。主要的原因,出了农业立国、重农抑商之外,还有的原因便是观念的上的更新和进步不够明显。” 刘余帆闻言,愣了愣,虽然对于许宣话语中一些个别的名词有些陌生,但是毕竟不算很难理解,慢慢地听下去,整个人开始陷入一种莫名的情绪之中。 “思想观念这种同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每个朝代,不是没有变化。甚至有某些时刻,已经明显地朝前走了一大步。但是因为一些原因,随后又会退回来。除了战争和改朝换代的缘故之外,其中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每个朝代都有一些来自高层的人提倡复古。”许宣说着,摇了摇头:“所谓复古,便是追求以前的东西,而对眼下新出现的东西持否定的态度。持有这些观点,并且能够身体力行的人,在一个朝代之内,大抵都是上层的一些。这些人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有着比较大的影响力。这片土地上,从古至今,甚至在今后能够见到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大概都是一部分人说了算的。这部分人想要复古,思想上的一些东西,如何能够朝前呢?” “在唐代有韩退之的复古……我大明朝也有七子复古……呵。”刘余帆想了想,这般补充了一句。 “便是如此。这是一种不健康的状态,但是却被很多人作为追求。”许宣撇撇嘴,细微的动作就反映出他的一些情绪来。 刘余帆闻言,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问道:“如此说来,就没有办法改变么?” “或许有,或许没有……”许宣认真的看了他一眼:“但归根到底还是有的,只是有些东西,即便是有也不见得有多好……呵。”他说到这里,有些意味莫名地笑起来。 有些东西,后来还是改变了。但是那样的代价太过巨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为了这种观念的更新流过血、吃过苦,并且承受了太多的心酸。 “所以,刘兄……如果你真的有些想法,并不需要觉得有多么不好,也不要为此忧虑。只要去做事情也就可以了。眼下是你一个,但是只要你去做了,或许就会影响到别的人,出现另一个人去做事的人。如此,慢慢的有些东西就会改变。” 刘余帆松开眉头,看了许宣一眼:“如此说来,许兄经商便是因为这些?” “当然不是。”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刘余帆脸上猛的一怔。灯火之中,许宣在他的对面的地方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道。 “之所以经商,只不过是我比较擅长这个……至于你说我试图想要通过这个去改变这世道,那可就错了。家国天下,离我太远,并不用去想那么多。只是能将这些事情做好,我自己觉得满足了,就会很高兴。那就够了。” 第437章奇怪的相遇(五) 刘余帆张张嘴,随后“呵”地笑了笑:“原以为你说了这些的话,应该是身体力行地去做这些事情。但是看起来……”他说到这里止住话头,然后又看了许宣一眼:“不过现在我总算还是确定了一些事情。” “哦,什么?” “我们……恐怕是一类人。”刘余帆的语气显得有些高兴。 “如果你指的是那些踏踏实实做事的人,这个应该有很多吧。”许宣摊了摊手,这般说道:“那些工匠、农夫,或者其他的生意人,他们之中,谁不是在踏踏实实做事呢?这些大概都能算作你的同路人。” “其实并非如此。”刘余帆摇了摇头,对于许宣的话有些不认同:“一直以来在下就在找着有相同想法的人……但是这些人又不可能是那些普通的匠人。” “虽然看起来他们是在做着很实际的事情的,但是事实上,他们或许连自己在做什么也并不十分清楚。每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生计。他们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不知道如何变得更好,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些意义在什么地方。” 刘余帆说着像是有些感慨:“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去做,这个很重要。杭州那边,读书人自然是很多的。他们很多人都有想法,但是却并不知道如何去做。或者……我也是其中之一。但你不一样,你想过这些事情,你也知道怎样去做……你说你做那些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兴趣……这个恐怕也不尽然吧。” 许宣笑着摇摇头:“事实如此,我这个当事人都这么说了,你还是认了吧。” “呵,如果可能,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天做出某个决定,能影响这个世道,影响大明朝在今后很长时间里的一些事情,那么你会不会做?” “这个……”许宣想了想,说道:“要看是什么样的事情,如果会很累、很辛苦,那就不划算了。我一直认为,真正有用的改变并不是多大的事情。将自己做好了,复杂的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若是自己做不好,却还想着去改变这个世道、这个天下,那是不太可能的。” “说不过你。”刘余帆伸手冲许宣点了点,随后咂砸嘴巴:“我们一同生活在这个世上,世事与人,不可能真的分开。一个人做一些开心的、高兴的事情,这个可以。但总也需要面对一些不那么开心的事……这个时候,你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你会违背你的初衷,即便你最开始只是想着大家都开心。”刘余帆说着,看了许宣一眼:“比如……李贤?” 徐宣闻言,意外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在岩镇的一些经历……嗯,虽然也藏掖着,但是在我们那个圈子里,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于家的那些下人们,虽然也被禁止将这些事情传出去,但是想要知道并且有足够的能力知道这些事情的人,也都已经知道了。其实对于你,我最初的好奇是来自于这里。” “李贤我认识,相互之间也有过一些来往,不过也只是限于一些简单的场合,比如读书的文会诗会的之类的……至于私交其实并没有。”刘余帆说道这里,看了看许宣又解释了一句:“这当然并非是开脱的话。李贤有才华,在杭州的读书人里算是比较有名的,我是比不上……但是他自视甚高,虽说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谦和有礼,有容忍之量。” “你想说什么?”许宣皱了皱眉头问道。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当初李贤来到徽州府,是为了方如海那个被休掉的妻子……但是听说同你是有些关系的。”刘余帆说到这里,看起来有些质朴的脸上露出几分****的笑容,显然也是听过许宣同许家二女的事情:“说这些,便是想说你那种想要的悠闲也是理想中的东西,是不是这样……总有一刻,会身不由己的。” 许宣点点头,便算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他的这个说法。 两人的场合里,不会有太多的规矩。许宣行事比较率性,刘余帆虽然出自大族,但是本身没有纨绔习气,质朴形象也蛮有亲和力。二人先前讨论的一些形而上的东西,太过抽象了,这样之后话题还是转回到现实的一面。 “除了经商,你还想做什么?” 喝着酒,刘余帆偏头这般问道。 “做什么……”许宣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的说道:“说起来恐怕吓死你。” “……”稍稍怔了怔,刘余帆脸上露出几分好奇的神采,随后问道:“介不介意同在下谈一谈?” “当然介意……呃,好吧,其实也没有什么。”许宣想了想,伸手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圈:“我可以教一些人如何去参加科考,能够保证他们有一个足够理想的成绩。”许宣说完之后,拿起筷子,夹一口菜放在嘴中,虽后觉得气氛安静地有些怪异。抬起头的时候,对面的地方刘余帆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这个、真的可以么?” 他自然猜测过许宣可能说出的一些话,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是这个…… “如果只是一定程度上的话,那么……”许宣想了想点头说道:“还真的可以。” “一定程度?” “嗯,秀才问题不大,举人相对来说难一点,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要到进士的话,这个难度就比较大了……”许宣喝了一口酒,简单地说了几句。 那边刘余帆脸上一阵变换,心情巨大的起伏反应在举动上,便是手中的酒盏猛地一抖,一大片酒水被他泼在桌面上。随后讪讪地收拾了一番,过得片刻,望着许宣说道:“果然是被吓到了,不过……许兄大概是在说笑吧?” “没有啊。” 矢口否认。 先前一直在说话,这个时候算是告一段落,许宣立刻就被一桌子的菜肴吸引了。眼下徽州府的一些酒楼,被临仙楼先前的一些菜肴风格影响,套路上也做出了一定的模仿和改进。毕竟不是多难的东西,只要有那么一个方向,后续的模仿和跟风,也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肚子也饿了,许宣一面吃着东西,一面说道:“原本一直就在考虑这件事情,但是因为一些忌讳,所以还不曾想好。但是如果是小范围的话,当成读书人之间的经验交流,互相帮助之类的,还是没有问题的……”他说道这里,认真地看了刘余帆一眼:“刘兄要不要参加?价格好商量……给你个八折、不九折好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也不在意对面的地方,脸色变得古怪的刘余帆。 在刘余帆这里,确定下来许宣不是在开玩笑,心中的惊骇就可想而知了。若是在一般人那里,或许就会将之当成笑话来听,若是更加计较一些的,说不定还会指着鼻子来骂许宣。但是刘余帆习惯于去思考一些问题,这种事情拿来开玩笑,按照许宣的性子或许有可能。但是他心中更倾向于对方是认真在说这些事情的。 黄于升原本的是什么样的人,岩镇这边大抵都是清楚的,之后对于他考中案首,觉得极不可思议。如果说根源在这个地方,那么许宣先前所说的话,就不能当成玩笑来看。这般想着,心情突然变得有些热切。 “呃……”那边许宣陡然停住了动作,筷子僵在空中,看着刘余帆古怪地问道:“你想做什么?” 雅间里通明的灯火,照着四壁上精致的字画,不远处的一个屏风上面是仕女图,眼下并不存在后世意义上的印刷品,因此这些东西,酒楼方面也是花过心思的。 “这个难不难办到?”刘余帆质朴的脸上带着几分热切,说着话的时候,身子不由地站了起来,随后意识到不对,又重新坐了回去,勉强调整了一下心情:“在下只是觉得……呵,有些兴趣。” “说难不难,但是说容易肯定也不会。” 这话并不是假的,很多东西就事论事而已。若说许宣在“四书五经”上面的造诣有多高,当然也不可能。严格的说起来,虽然通读过这些儒家典籍,死记硬背的功课做了一些,另外便是也读过一些后世的研究资料。基本上也就到这里了,如果让他来说,子丑寅卯肯定能说出一些。只是若说纯粹个人的东西,也没有多少。 但这只是其中一面,他无法成为一个像谢榛那样的大儒。毕竟这个是需要时间去堆起来,他并不愿意,也不可能将时间花在这些没有什么结果的事情上。不过,当四书五经同科考联系在一起,虽然看起来很高端。但是实际而言,不过就是一场考试。 应试和做学问,那是两回事。 有学问的人,虽然能在科考中有占据比较大的优势。但是学问没有到达那样的高度,也并不是不能出成绩。因为观念以及时代的限制,眼下研究这些东西的人并不多。但是在许宣的那个时代,如何去应试,已经成为了一门学问。 除了应试的技巧,还有的便是教学方法。 就比如术科,眼下的一个秀才的水准还或许还不如后世的一个小学生。这些事实,但也无需去责备,每个时代都有着一些特点。就比如诗词之类的东西,在如今读过书的人随口吟出几句,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是在以后,这个怕是要被人归为文青一类来膜拜的。 眼下的教育在许宣看来或许有一定的可取性,但是总体而言,并不怎么科学。私塾里面,教书的先生拿着戒尺,学生摇头晃脑地苦读,这已经成为了很多人脑海中的基本印象。除了这种方式,少人真正地去探索过其他的途径。基本上自孔子之后,整个几千年里,并没有出现多少能留下名字的教育家。虽说按照眼下的教学模式教育出来的学生在基础知识上比较扎实,但是对于进一步的提高,就成为了一种限制。 将应试也当成一门学问,进行一番研究,这在以后看来并不稀奇。不过在如今,似乎还不曾有人这么做过。当然这也要分两面来看,一些德高望重的大儒,所谓的提携后进,基本上都是着眼于学问层面。只要学问到了那一步,科考也不过是内在积累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罢了。 还有一些人,或者科考应试的心得也会有,但科考在眼下的意义是无比巨大的,因此这些可怜的心得,也会被人敝帚自珍地当做宝贝一般藏掖着。毕竟资源只有这么一些,科举之后走仕途,在眼下又没有严格的年龄区分。比如知县这个位置,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可以做,但也可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因此,就要防备着竞争。 即便抛开这些,对于应试不成体系的心得体会,作用其实也是有限的。前世许宣对大明朝的科考进行过比较系统的研究,虽然不曾料到会真的有用上的这一天。但是花一段时间摸索,他觉得很可能找到一条路子。 后世的应试教育可谓发展到了某个顶峰,五花八门的教育机构,为了提高应试效果,各种层出不穷的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为许宣提供了不少的思路,有些即便在眼下看起来也是很有操作性的。 就比如策论,如果同后世做一个类比的话,那便是“申论”之类的东西。主要考的是时政、农事、民风等问题的一些个人看法,以此来裁断一个人的能力。这些东西,看起来能反映一个人的水准,但如果作为单纯的考试,其实也是能够通过一定训练提高的。在以后,公务员考试的培训,便是基于这一点而存在的。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东西,但是其间的有些东西,还是共通的。 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随口同刘余帆提了几句。 “……有些东西不能轻易去碰。在读书人这里,读书、科考、取仕都是很神圣的东西。说的严重一点,那就是国本。如果通过训练的方式来应付科考,那么一定会被斥为异端。” “这些事情的发展,都能想象会是怎样的。开始的时候,很多人会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但是考了几次之后,效果出来了,这些嘲讽的人会闭嘴。然后更多的人会开始好奇,与此同时,来自上层的一些压力也会随之而来。这种方式会被人认为是亵渎,是败坏道统……总之会被扣上帽子,然后你可能被杀头。” 刘余帆闻言,缩了缩脑袋。 “不过,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人……有想法,有胆量。如果有机会,可是小范围的试一下。” …… 雅间之外,远处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一轮弯月高高的悬起来,洒下几缕清辉,但在夏日的夜晚,也并不怎么寒凉。近一些地方是流水,画舫逡巡过去,一些歌妓或者客人在穿透相互之间打着招呼,热闹便因此在水上浮动着。 此处的屋檐下有长长的回廊,小二们不时走动着招呼客人,偶尔也能见到被换来助兴的女子们抱着琵琶、琴瑟之类的乐器匆匆走过去,留给人一个遐想的背影。 小二们偶尔路过某一处雅间的门口时,稍稍地停顿一下,或是咳嗽几声。随后那边门口像是在偷听的男子便会回过头看他们一眼,然后自顾自地继续将脑袋靠在门边。如此重复了几次,小二们见没有什么效果,也就不好再做什么了。伺候好客人当然是需要做的,不过有些东西,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轻易也不好去干涉。 因为裴青衣的威胁,李善基虽然有些不太愿意,但没有办法,考虑到生命安全有些事情还是必须去做。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是即便不做,裴青衣也不可能真的杀了他。只是,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威胁,另外的原因便是……咳,会觉得这样很开心。 有时候想想,感觉自己蛮贱的。 男人啊…… 心中虽然哀叹,但是这个时候还是很努力地在进行偷听。以前是一个杀手,讲究简单粗暴,这个时候如同做贼一样,心情自然很有些复杂。这个热闹的夜晚,酒楼附近到处都是各种喧哗的声音。这样的环境之下,偷听就成了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听了一阵,里面似乎是在讨论一些问题。隐隐约约地抓住几个词,也很难脑补出大概的轮廓,因此有些苦恼苦恼。 “不过,我还是喜欢你……” 随后大概是许宣在说话,声音隐隐地传过来。但是随后隔壁的雅间里突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宴会的现场这是很常见的情况。声音铺过来,将许宣随后的话语压过去了。李善基的双目陡然睁圆,像是把握住了什么重点一般。 随后急忙走到左边的雅间里,将门推开。 “大事不好,许宣酷好男风……” 第438章演戏 “许宣酷爱男风……” 裴青衣在那边抬起头来,原本冰冷的面容因为这句话,变得的有些古怪。 先前将李善基打发出去探听隔壁的谈话,她是比较希望对方二人能够打起来的。越热闹越好。原本她的性子比较冷,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但是最近已经开始改变了,在一些事情,开始有了古怪的兴趣。 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雅间里,一双筷子上排了一排的花生。毕竟是杀手,即便是吃东西,也喜欢挑一些难度比较高的。李善基的声音传过来,她稍稍愕然了片刻,随后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将筷子上夹着的一筷子花生送到嘴里,嚼了嚼几下,咽下去之后才皱着眉头说道:“你没有听错?” “这还有错……先前他们说的听不懂,那个劳什子孔孟之道……但这句话总不会听错了,他说喜欢刘余帆……”李善基信誓旦旦地说道,怕裴青衣不信,随后伸手指了指你的自己的脑袋:“若是听错了,头摘给你。” …… 亥时末尾的时候,雅间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夜风自外间的水面拂过来,许宣晃了晃脑袋,虽说酒量不错,但是今日也喝了不少,头微微有些迟钝的感觉。好在不多时就已经恢复过来,随后在回廊上朝地下的水面看了看,点点的星光月色浮动在的波浪之间,这种景象,算得是这个夜晚的一抹不错的风景。 身后有人摇摇晃晃地撞在后方,他有些苦恼地回头看看。 “刘兄……” “不要扶,在下不曾喝醉……” 转过身,想要搀扶一把,但是那边狠狠的一挥手。一般而言,判断一个人是否喝多,基本上看他怎么说话就够了。喝了酒的人,会有些执拗。若是高喊着“没醉”的,那么八成的可能已经到点了。反倒是口口声声“喝醉了”的人,应该还比较清醒。 这样的一个判断,基本上十拿九稳。 此时这位口口声声“不曾喝醉”的仁兄口中高喊了几句,随后朝前走,摇摇晃晃地,朝一边栽倒过去。看不过去的许宣从身后将他架住,那边还在努力想要挣扎。 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喝酒,基本上每个人都有了一斤多的量。刘余帆看起来也是能喝酒的人,不过“徽酿”的度数比之眼下的很多酒水要高得多,一斤下去,眼下还能站着,已经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情了,但也是到了极限。 “送你下去吧……” 随后搀着刘余帆下朝回廊尽头的阶梯过去。 从开始到现在,两个人会面的最初目的也被抛在一边。原本在许宣这里,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关于白素贞,他已经下定决心,是不可能放弃的。甚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可能性都考虑进去了。但是随后的一个多时辰里,除了开始的是心照不宣地碰过这个话题之外,随后所谈的居然是一些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 看起来没有什么收获。许宣这般想着,手中陡然一沉,显然号称不曾喝醉的刘余帆酒劲上来了,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身上。 “许兄,在下喜欢你……”口中叽里咕噜地说着话,到得转角的时候,刘余帆陡然憋出这么一句,随后二人转过回廊,从那边下了楼梯,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也只剩下半句。 另一间雅间的门已经打开了,裴青衣走出来,若有所思地朝那边看着。 因为喝多了酒,刘余帆同许宣离去时候的背影看起来非常奇怪。两个男人像是抱在一起……这个原本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喝多了身边的人互相搀一把,无论如何都不算奇怪。但是因为李善基先前的一番话,已经预先将她的思维带入了一个误区。等到随后那半句“许兄,在下也喜欢你……”传过来的时候,一些现实未必存在的事情,在女子这里,便以一种极为古怪的方式坐实了。 “看吧,我就说……你也听见了。”李善基在一旁摊了摊手,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半晌之后,好奇地问道:“这个算不算一见钟情?或者说……这是一段好姻缘?……喂,你别走啊,等等我……” …… 转角的阶梯上,刘余帆带过来的下人已经在那里等侯他。这个时候迎上来,一边同许宣连声道谢,一边上去将刘余帆搀着下楼。喝多的人,下楼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说不定脚下一软,就会滚落下去落下伤。不过这个时候有许宣帮忙,二人费了一番气力,总算是安全的到了一楼。 “许兄,还是先前那句话……你不要拉我,我要还同许兄说话……”后半句自然是对身边的下人说的。半晌之后,从下人手中将挣扎出来,努力地冲许宣拱拱手:“在下喜欢你这样的人,改天有时间,你我二人还要一醉方休……” 这句话到还显得比较利索,但是几乎是在刚刚说完的时候,那边刘余帆面色陡然一变,随后扶着玉屏楼门前的柱子,弯腰下去,“呕……”的一声。凄惨的声音里,许宣有些不忍地皱了皱眉头。 那边刘余帆弯腰吐了一阵,随后抬起头,说道:“许兄,在下喜欢同你……”话只是说到一半,飞快的低下头去:“呕” “知道了、知道了。”许宣有些无奈的说道:“既然吐了,就专心一点嘛。” 这般说着,身边有人擦肩过去,在他的肩头狠狠地撞了一下。这样的力道,像是有些故意的。 “你……”许宣稳住身子,朝那边的背影看过去,正要说话,但随后又觉得那边一男一女远去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正要仔细思索的时候,那边刘余帆又凑了上来。 “少来。”一把推开,随后走下了玉屏楼的石阶。 刘家的下人扶着刘余帆跟在后方,这个时候走的是同样的方向,应该也是顺路,那边不时的用眼光打量着许宣。这样持续了一阵,待许宣征询的看过去时候,才低低头:“许公子,多谢。” 有些不解其意。 “谢从何来?”许宣疑惑地问道。 “呵,许公子有所不知……少爷往日在杭州的时候,身边朋友不少,但是各种聚会几乎是不喝酒的。今日,这般烂醉如泥的情况……横竖小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但是这个是好事,说明少爷心中高兴。” “少爷时常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大概是诗句吧?小的不太懂。不过能喝成这样,说明今日许公子让少爷高兴了。因此,要感谢你。” “呵。”许宣闻言只是笑笑。刘余帆心中装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观点想法,平素没有人说,闷在心中,难免会有些抑郁。随后边走也一边同这下人说着话。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其实并不会总是仗势欺人。毕竟下人的素质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主家的脸面,他能作为刘余帆的随从,为人处世上的能力自然也有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回许公子,小的叫李刚……” “李刚?” “是,怎么了?” “呵,你以后有个好儿子……”许宣调侃地说完之后,望着那边满脸狐疑面色,摇头笑了笑:“开玩笑的,走了。” 夜幕慢慢深沉,群星变得越发璀璨了。风里传来一些简单的对话。 “你们住在何处?” “悦来客栈。” “哦,那离这边不远的。” “过了前方的桥就是了。” “刘兄这个样子,今晚倒是要辛苦你。” “不会,小的将少爷送到之后,自然有服侍的人。这些事情,女人家做起来总是要更好一些。” 许宣闻言稍稍愣了愣,随后才意识到刘余帆的身份。此番来徽州府身边带几个美婢,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边叫李刚的下人大概看出了许宣的想法,随后低下头,笑得有些尴尬。 悦来客栈。 眼下大明朝叫这个名字的很多,一方面也反映出这家客栈实在是有些普通。刘余帆的身份,原本可以住更好的,但是选在这里也看得出他的某些低调的性子。 这一路,刘余帆又吐了几次,看起来很有些痛苦。 随后将人送到目的地,许宣便准备朝家的方向过去。才走了几步,一拍脑袋,想起来居然没有趁着刘余帆喝醉酒的机会将白素贞的事情定下来。虽说君子不应该趁人之危,但是自己好像从来就不是君子啊。这般想着,转身朝那边正要朝客栈进去的李刚唤了一声。 “李刚,咳,在下有些事情,还要同刘兄多说几句,你看……”许宣说着搓了搓手。 那边叫李刚的下人心中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少爷明明已经快醉的不省人事了,如何还能谈话?不过考虑到许宣今日是刘余帆的客人,而且也是让自家少爷高兴了,此时既然到了客栈门口,也不在乎多一点时间。 点点头,稍稍退到一边。 许宣伸手扶住刘余帆的肩膀,那边眯了眯眼睛,有些醉眼惺忪地打量着许宣,随后一咧嘴,伸手指指他:“我认识你,你是许汉文……对不对,嘿嘿嘿……”醉酒之后的笑声,显得滑稽。 “正是、正是……我是许汉文。”许宣冲他笑笑:“刘兄,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兄弟?”刘余帆重复着许宣的话,然后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酒精麻醉了思维,基本上是很难深入思考问题的,随后便跟着许宣的话走下去:“没错,正是兄弟。” “那就好,那就好……”许宣点点头:“刘兄啊,兄弟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如果方便的话,你看看能不能顺手就帮了。当然,若是不方便,在下当然不强人所难的。你即便拒绝,我二人还是兄弟。在下绝不会有怨言。” 许宣说完之后,那边抬起头,借着客栈门前的灯笼火光打量了许宣,过得片刻,脸上露出几分愠怒:“胡说,岂能如此?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放心,我刘、刘余帆能做到的事情虽、虽然说也不是很多,但是许兄你的事,莫非能有多大?”他说着伸手啪啪地拍着许宣的肩膀:“抱在我身上了。”随后挣开许宣的双手,脚步踉跄地朝客栈门口走去,口中喃喃地说道:“兄、兄弟嘛……肯定是帮的。” 虽然是有些大舌头,但是毕竟还是将话说清楚了。 “口说无凭啊……”许宣在后方有些苦恼:“若是刘兄明日酒醒之后反悔了,那可如何是好?在下这事,可是非同小可。” 刘余帆闻言止住脚步,随后转头望过来:“你说什么?本公子说话算话,莫非还会骗你……你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说出便是……来,李、李刚,拿纸笔……写下来,写下来……气煞我也。” 李刚犹豫了一会儿,随后还是进到客栈之中,不多时将纸笔取过来,递到刘余帆手中。刘余帆拿着笔,想了想,晃荡到许宣身前,将东西朝他一递。 “写!” “呃、这个……”许宣犹豫地说道:“不太好吧。” “废话少说,你敢不敢写……” “好、好、好,在下这便写。” 反正到了这里,有些事情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许宣嘴角微微抽搐一番,随后低下头,接着微弱的火光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那边刘余帆伸出拇指在砚台里按了按,随后拿过许宣的手中的纸页,竟是看也不看地按了上去。 “多谢、多谢……”许宣冲刘余帆拱拱手。 灯火微弱的照着客栈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夜虫在草里“唧唧”地叫着,一些住在客栈里的客人不时走过去。那叫李刚的下人惊鸿一瞥间扫到纸上的字迹,随后失神叫到:“少爷,不可以啊!” 几乎是在他的声音响起来的同时,刘余帆偏头不满地喝到:“住口,本少爷决定的事情,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那……” “住口。” “不是啊,少爷,那纸上……” “我是少爷,还是你少爷?”刘余帆偏过头去,做出威严的姿态,望着那边叫李刚的下人。但是过的片刻,脸色一白,又弯腰下去,狠狠地吐了一番。 李刚缩了缩脖子,感觉自家少爷像是生气了。但是先前那张纸上的东西…… 这个许宣,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将目光朝那边许宣看过去,许宣这个时候偏过头,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反正好处已经到手了,心中觉得轻松。 果然是狡诈之辈……他心中想着,随后将头低下来,心气复杂到了极点。少爷难得高兴一次,自然不能去触这个霉头,扫他的兴致。但若是随后他清醒过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怪自己不阻拦,那么倒霉还是自己…… “好了,既然如此,在下便先行告辞。刘兄,我们改日再聚。”许宣拱拱手,这个时候见好就收。 一路走回家,不时去看手中握着的纸张。事情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解决了?直到这时候,还是觉得有些突兀。在月色下展开,能够见到草草的一行。 “兹证明白素贞乃许宣之女人,若许宣保其一生无忧,本人刘余帆从此不再过问。” 紧接着是一个黑乎乎的指印。 写的乱七八糟的,但是意思毕竟是表达到了。他这般看看,不由地笑了起来。虽说一张纸,也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但是这个时候掌握在手里,毕竟是一些优势,随后周旋起来也站了很大的主动。 感觉像是欺负了老实人。 …… 悦来客栈的一间厢房里,叫李刚的下人打了水,正准备唤来侍女去伺候自家少爷洗漱。路过的时候,见到灯光在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人影拿着笔,看起来像是写着什么东西。 李刚疑惑地推门进去,看清了里面的情形,随后稍稍怔了怔。原本已经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的刘余帆,这个时候居然正坐在窗前,借着灯火奋笔疾书。他想了想,迟疑地唤了一句:“少爷?” “嗯。” 里面随即传来淡淡的回应,居然很清醒。 “少、少爷……你不是喝醉了么?”李刚吞了吞嗓子,疑惑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呵,酒劲很大,不过吹了一阵风,早就清醒过来了。先前同许兄谈了一阵,颇有所得,赶紧记下来,免得睡一觉之后忘记了。” “那你先前呕吐……” 李刚的话语才说了一半,那边刘余帆回过头来,冲他笑笑:“吐虽是吐了,但未必醉……不过这酒确实厉害,眼下头还是痛得很。” 李刚闻言,脸上露出怪异的神色,有些目瞪口呆地说道:“那先前少爷你可曾看清许宣在那张纸写得什么?” 刘余帆揉了揉脑袋,淡淡地说道:“不就是想趁我喝醉,占个便宜么……白素贞,呵呵。”说着摇头笑了笑。 那边李刚瞪大眼睛:“那少爷你还……” 正说着,刘余帆抬手在那边凌空压了压:“此事倒不用声张。原本我就是想借着装醉,给他一个机会的……看起来,戏演得不错?” 第439章坦白 灯火被灯罩轻轻笼着,显得稳定而安宁,但是身处其间的李刚却觉得心情有些复杂难言。对于眼前事情的前因后果,实在是无法理解。过了很久,他才明白过来自家少爷做出了一个怎样的决定。 那边刘余帆已经重新转过身,在窗前写着东西,偶尔停笔稍稍思索一阵。 “可是少爷,这次来徽州府的目的不就是要寻白姑娘回去么?先前来的时候你也说,怕是没有问题的。”李刚犹豫了一番,随后还是将话说出来:“若是这样子的话,回去老爷要打断你的腿。” “说说而已,哪里会是真的……”那边刘余帆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事情,只要说清楚了,他老人家总归能理解。君子成人之美嘛……多好的事。”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可是……”李刚连上露出焦急地神色,伸手不断比划着,试图找一个说服刘余帆的理由,但是脑海中因为惊愕,好半晌都未能找到恰当的词汇。最后也只能说道:“少爷你这样做,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刘家怕事……看轻了刘家。白姑娘原本是以后的主母,但是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他人的看法……”刘余帆低声喃喃了一句,随后摇头笑笑:“不过是些虚名而已,我不会放在心上。” 李刚在他身后的地方站着,闻言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心中想到,少爷你说的轻松,不论你怎么去做,身份和面子都是摆在那里的,但是丢脸的还是我们做下人的啊!倒时候被人嘲笑了,还要替你开脱……这些难道不是事? 麻烦得紧。 这般想着,又不甘心地说了句:“太便宜许宣了。” 刘余帆闻言,也没有搭理,自顾自地又写了一阵,方才将笔搁下,随后站起身稍稍伸了个懒腰:“你对许宣,怎么看?” 李刚想了想,在他心中开始对许宣自然是有些怨言的。不为别的,白素贞原本是可能成为他主母的女人,但是许宣插进来,这便是横刀夺爱,虽然因为没有正式嫁过去,夺妻之恨还算不上,但总归也是认为许宣不对。但是随后见了面,也不知道同自家少爷谈了些什么,但是毕竟是让少爷高兴了,印象因此有些改观。 但是总归说起来,还是负面地更多一些。虽然是自家少爷卖了一个破绽,但是他居然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见还是奸诈之徒。 做生意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他心中的这些想法也从他不忿的脸色上反应出来,随后声音闷闷地说道:“好像也一般啊。” 刘余帆笑了笑:“这要看怎么去看……若是从寻常人的角度,确实也看不出他有多好。普普通通的一个生意人,运气是好一点,也做了一些事情。虽然比之一些人要厉害,但也是有限的。在读书人眼里,比如先前杭州那边的书生,八成也看不上他。若真是见了面,几句嘲讽恐怕是少不了的。” “但是我却知道,他是有些不凡的。原本我苦恼的那些事情,在他那里似乎已经成了格局,成了气候了……”他说到这里,又想起许宣之前的一些话,脸上变得有些复杂而古怪。 许宣说的话,在他看来肯定是有保留的。但是二人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交浅言深并不是一件好事,只希望以后有机会,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吧。这般沉思了片刻,随后摇摇头:“他有才华却看起来不用在正道上,怕也是因为想法没办法实现的一些反抗罢。” “少爷,小的觉得你太看得起他了。就冲他今日的做法,趁人之危,明显是小人之举。”刘余帆的一番话在李刚这里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依旧保持着原本的看法。 “都只是在做事情而已,也算不得小人。我不过是卖了他一个机会,他能够抓住,也是他的精明之处。那张纸条,若真的计较,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刘余帆笑了笑,随后说道:“退一步说,即便是小人,但是也是真小人。比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要高上不少。” 李刚闻言不再说话,低下头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自家少爷是魔怔了,居然这样替对方说话。想了想又说道:“少爷,这不过是你自己的举动。刘管事那边,肯定不会由你胡闹的。” 听李刚提起刘管事,刘余帆怔了怔,不知道想起了些什么,随后苦笑着摇摇头:“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我这边姿态已经做出来,也不会去改。剩下的,许宣就自求多福吧……” 李刚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走出门的时候,情绪依旧不是很高。这事情,在做下人的眼里,总觉得有些憋屈。 自己这边明明不是没有办法…… 刘余帆重新在桌前坐下来,拿起身前写了些字迹的纸张仔细看了看。外面李刚似乎是跺了跺脚,声音传来,让人感受到几分气恼的情绪。 “呵。”他摇头笑了笑。其实有些事情,并没有说。 同许宣的一番交谈,虽然对方保留了很多东西,在一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上也只是点到为止。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对方的某些性格——那是不被拘束的性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不羁了,但是许宣还要厉害。 这种人,轻易还是不要为敌才好。先前李贤在这边吃了大亏,这个便是教训。自己这边看起来颇有势力,但是要真的斗起来,许宣豁出去,将自己这边拖下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有些消息这些天打听到了,暂时是还没有完全传开。许宣身上是有圣眷在的。最初听到这个,即便是刘余帆也有些惊呆。随后确定了消息的真实性,就更让他好奇了。 既然许宣是一类人,又有圣眷在身。那么一些原本看起来显得不切实际的观点,会不会有实现的可能?也不需要全部实现,哪怕只是一部分地实现,那恐怕也是一件在之前不敢想的事情。 并且,对于许宣的那个计划。他虽然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但是若真的如同他说的,秀才这类功名也能批量生产的话…… 思绪到了这里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毕竟那是他暂时无法想到的一块地方。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对于白素贞他并没有特别的感情。而且对方看起来也不怎么看得上他,如若不然,有些事情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感情么,两情相悦才好,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道理一早就知道。 当然,麻烦并不是没有。那个刘管事……刘余帆伸手揉了揉额头,觉得有些麻烦。不过有些事情,责任当然也不再自己。 许兄啊,在下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心中感叹了一番,随后合衣在床上躺下来。脑海中想着许宣口中的那个故事,白素贞、许仙……看起来像是编好的。还有那个和尚,为什么要叫法海…… 这个、太欺负人了。 过的片刻,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侍女端着热水进来。他收回神,冲那边点点头。 …… “不可能的。” 小院里的灯火还未曾熄灭,裴青衣在屋里站得笔直,对面的地方白衣女子淡淡的摇摇头。 “白姑娘,此事是我等亲眼所见……”李善基比划着将先前的一幕添油加醋地说出来。 “不仅许宣说了,那个刘余帆也是这么说的。看起来,两个人是情投意合。” 裴青衣站在一旁,脸颊牵扯出一抹冷笑。 白素贞狐疑地又看了二人一眼,随后皱了皱眉头,半晌之后,才又点点头:“知道了。” 待随后裴青衣二人离去,白素贞在屋内的桌旁坐下来,表情有些古怪。 那两个人的会面,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若是随后问他,不知道会不会说? 但,应该不会是真的吧? 心情起落间,一些属于少女的情绪,在她的脸颊上留下几抹绯红…… 这个淡淡的夜晚,淡淡的凉风,月被云遮住,留下一地的宁静。 …… 对于许宣来说,有些事情算是暂时解决了。虽说占了对方一个便宜,但这些事情,随后想办法弥补就是了。刘余帆看起来比较容易相处,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自己对了他的胃口。不过总体而言,也不算令人讨厌。 接着要有很多事情去做,但是最急迫的事情,还是要如何同许家姐妹坦白从宽。关于白素贞,他并不想再延宕下去。有些事情,拖得越久,夜长梦多。难得自己在感情上果断一次,这个时候当然是乘胜追击了。 话虽这么说,但要如何去操作,其实也没想好。生意上的谋划,他不陌生,但是人心这种东西又是把握起来还是很有难度的。更有难度的是把握女人的心思。当然,不管怎么去做,大方向总是摆在那里的。他先要去面对这些,将事实说出来,随后是风是雨…… 咳,到时候再说了。 自己帮了许家一个大忙,虽说并没有以此邀功的想法,只是希望对方的反应不要那么激烈才好…… 在许家门口的时候,远远见到聚集的人群,还没靠近就能听到那边喧哗的声音。大抵是先前因为站在许家的对立面,此时遭殃之后上门求情的商贾。许安绮虽然是女子,但是既然来做生意,必要的铁面无私自然还是要有的。这些人先前落井下石,希望许家倒掉,也没有同情的必要。毕竟没有将他们彻底逼到思路上,也算是留下情面了。 那边远远地见到他,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许宣”,很多目光朝他看过来。人群骚动,似乎是看到了救星一般。眼下谁都知道许家同许宣的关系,这些事情好处虽然都落在许家之上,但背后都是许宣在操刀。若是他能够答应放自己一马,那么许家不可能不点头。 这些心思,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许宣撇撇嘴,冲那边挥挥手:“不是我!”随后分开人群,他如今身手敏捷,很快挤上了石阶。那边门房听见动静,已经将门打开一条缝,待许宣闪进去之后,“嘭”地一声关上了。 看了看两个门房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便可以知道外面的人群给了他们多大的压力。许宣伸手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拍了拍,随口说道:“辛苦了。”接着问了许安绮眼下的地方,随后便朝那边过去。 许家的院落虽然比较大,但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不多时在一个小院里找到许安绮。 那边少女看起来颇有些苦恼,见到他之后可爱地吐了吐舌头。原本她是要出去见一些人,谈一些事情的,但是很多人在门口堵住,见到她出门,就蜂拥而上的挡住去路,口中叽里呱啦地说话。 “许小姐,我们不是故意的啊……” “都怪曹家,我们被骗惨了。” “眼下给个机会大,一大家子都指望着许家……” “以后不会再犯。” 随后被堵得躲回院子里,如此试了几次,她也就放弃了出去的想法。其他的事情叫给胡莒南和其他的一些掌柜去谈。眼下的这样的局面,人们心中激动之下,也只是暂时的。只要时间过去,他们认清了形势,随后自然也就散去了。 至于会不会导致怨恨,这个并不怎么担心。在徽州府墨业里面,眼下已经没有人再是许家的对手。简简单单的一张圣书,将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看起来许家是走了捷径,但事实上能到这一步,并不容易。如果没有那些好墨,许宣无论如何运作,也不可能让当今天子有这样的夸赞。当然,他先前的那篇文章自然也是帮了大忙的。但落在墨上,还是因为许墨如今实至名归。 嫉妒的有,羡慕的有,甚至背后风言风语也不会少。但既然如今许家已经到了这一步,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可以无视。随后的精力倒没有必要放在这些事情上,目光要朝前看,万里长征第一步,眼下不过是起点高一些罢了。 许安绮朝许宣稍稍抱怨了几句,随后得到消息的许安锦也过来了。一些眼下无事的丫鬟小厮们偷偷在院门那边冒出半个脑袋,不断地朝里窥视。压低了声音地窃窃私语不时从那边传来。 对于这些,许宣自然是面色无碍。但是那边许家姐妹已经开始有些羞恼了,随后许安锦朝院门那边走过去,脸上露出几分愠怒的神情。下人们怪叫着跑开了,她在身后狠狠的啐了一口,白皙的脸颊上满是通红。 安静的小院里随后只剩下他们三人。许安绮在凉亭里坐着,并着双腿的样子满是青春的气息。时候正是夏日,太阳出来了温度很高。受制于此时伦理道德,女子虽然不像后世那般在夏天穿得招蜂引蝶,但是相较其他季节而言,这个时候穿着漂亮的裙子,精心梳着头发,窈窕之美也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体现。 夏天总是个美好的季节,古今都是如此。 在许宣这里,原本一些到了嘴边就要说出来的话,但因为女子这时候美丽可人的模样,还是吞了回去。一口气稍稍卸掉,随后就坐下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主要是两个女孩子在说,许宣只是笑着听,偶尔点点头。那边说了一阵,随后大概也注意到他心不在焉的样子,许安绮停下话头,来看了他一眼:“汉文,有事?” “呵,也没什么事。”许宣笑得有些心虚,随后看了许安绮一眼,眼角稍稍抽搐了一下,才说道:“应该说,没有大事。” “你说啊。”那边许安绮同一旁站着地许安锦对视一眼,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 有些话,到了这一步,也没有遮掩的必要了。 “其实,我想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们不高兴,或者你们也可以骂我……但是,总比骗你们好。虽然我知道对你们有些不公平,但是我就是这么一个坏人……有时候我也觉得很麻烦啊……但实在是没办法了。” 听了一阵,完全不知道许宣在表达什么,少女皱了皱眉头,这个时候看许宣一脸慎重的表情,便也知道恐怕事情不会很简单。 随后还是笑起来。 “汉文,你慢慢说……讲清楚啊。” 日光倾泻下来,照在凉亭之外的地面上,留下属于夏日的绚烂。许宣低着头,像是想了想,随后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视线上移,蔚蓝的天空里,棉花糖似的白云。天气热了,鸟儿也没有,不时有一只虫儿飞起在日光下,很快就落在了一棵树的指头避暑去了。知了地叫声不断传过来。 接近盛夏的时光里,书生声音平静地说了一番话。那边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僵在那里,半晌之后,陡然将目光撇向一边。 站着的女子,伸手捂住嘴。 场景像是一幕无声的电影,斑驳了各种各样的情绪。 第440章女子的选择 话说出来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许宣也已经有过预料。这个时候,身前不远的地方,两个女子一个并腿坐立,另一个窈窕地站着。总之,几人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静默的场景里,蝉鸣声开始变得刺耳,日光带着暑气砸在地面上,让人觉得有些躁意。 许宣轻轻的叹了叹,随后站起来,又看了那边一眼。许安绮目光盯着自己的绣鞋,呆呆地样子,一张俏脸已经变得有些苍白。许宣的一番话,显然将她砸得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旁的地方,传来猛然的的吸气,却是许安锦捂着嘴,秀美的目光躲过许宣,肩头轻微的耸动。 看起来是哭了。 虽然二女是完全不同的反应,但是总归都是被许宣的话影响了。 三妻四妾在眼下很平常,这是事实。但是无论什么时代,对于婚姻都应该有着必要的慎重,没有人真心愿意去分享。这个时代的女子向来处在弱势的一方,明面上无法反抗,但暗地里谁又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感觉自己像个恶棍啊…… 许宣低下头,随后转身走出凉亭。日光砸在他的身上,风里夹带着热浪朝他扑过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思维似乎有些晕眩。然后变得清醒。 有些事情,终究是说了出来。 就如同以前的很多时候一样,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坚持去做。哪怕性价比很低,甚至还有可能是亏本的买卖。他前世能到那一步,除了很多时候的理性之外,偶尔几次的感情用事也很关键。富贵险中求,理智有时候只能告诉一个人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什么。规避风险是够了,但是如果要从风险中杀出来,就需要一点魄力。前世的几次投资,他在被所有人不看好的情况下,孤注一掷。最后自然是赢了。 当然,若用做生意来类比眼下的事情,自然是不够妥当的。但是这一次,确实是想要在理智之外,走一条路出来。不是说许家姐妹不好,只是有些东西,实在难以取舍。 其实这还是在他这里,若是眼下大多数的男人,在这件事情上恐怕不会像他这样纠结。横竖就是娶老婆,一个两个或者是三个,都是一样的。 在阳光下走了几步,心中的波澜已经被他压了下去。不管是愧疚还是其他的情绪,这个时候都没有去计较的必要。 日头当空,人啊、房屋啊、树木啊……影子都是最短的时候,他快速地走过去。 “就这样了么……” 身后传来一点点声音。 呵,终于是有了回应了。 他站住身子,不过并没有回过身。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也出了汗。一袭青衫在夏日的风中摆了摆,终究还是没有回头。 “就这样了么?”这时候声音又重复了一句,像是在斟酌,又像是在质问。 许安绮望着远处书生颀长的背影,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时候很复杂的情绪根本压不住了。若不是一直以来都在试着去接受一些大的场面,能够比较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去同人谈生意,恐怕也已经哭了出来。 书生站在那里没有回头的身影,让她心头微微有些堵。对方这样的姿态,已经说明了对方心中对于这件事情的态度了。很多日子的相处,她大概也了解了对方的性情。平素说是吊儿郎当、说是惫懒、说是云淡风轻都可以。但是一旦决定的事情,就很难去改变了。 原本这些都是让她有些欣赏的特质,一次次的事情之中,她甚至已经喜欢上了。但是待到这些东西转而朝自己而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心头的复杂简直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你走啊……”她偏了偏头,目光望向那边像是赌气一般低声地说了一句:“走了……就别回来。” 声音像是吵架之后,觉得委屈的小媳妇。许宣苦笑着摇摇头,想了想随后还是转过身。那边许安绮触电一般的挪开了自己的目光,而许安锦在一旁背着身子,素手扶在凉亭的一根柱子上,根本不去看他。 时间过去,心头的一些波澜慢慢平息,少女这里看起来也已经组织好了语言。 “一直以来,许家都是得了汉文的帮助。这些妾身都记载心理,有时候想着,这些大恩大德,这辈子大概是无法还清了……”少女的声音平静下来,这个时候摆出的姿态像是她平素与人谈生意之时的样子。 “妾身不是很争气,一直在惹麻烦,每次都是汉文你出面解决。这些事情也连累到你……这一份愧疚,也没有办法去做弥补。”她说道这里抬起头,目光朝许宣望过去:“但是妾身年轻……原本想着,汉文既然不嫌弃,妾身可以嫁给你。以后的日子,都已经想好了。妾身也不再做这些被人看起来不守妇道的生意,这个家交给你。妾身同姐姐……就在家里相夫教子……也识字,做起这些,大概不算很难。”她说着,叹了口气:“这些都是早就想好的。” 她说着说着,目光渐渐黯淡下去,这个时候一番话说出来,有些情绪终究还是压不住了。 声音变得哽咽。 “汉文你喜欢她你一开始就说啊……”鼻头可爱地抽动一下,她将头低下来,但在那之前,有些晶莹的东西就已经落下来了。 “妾身和姐姐,都一起嫁给你了。” …… 院落之外,传来一阵骚动的声音。先前被赶走的许家下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聚了回来。这个时候见到的一幕,令得他们脸上都是呆然的表情。这还没有过门,姑爷居然就有新欢了? 作为许家的下人,他们的心自然是向着许安绮的。此时见到自己小姐落泪,情绪自然也就不好。但是随后准备要声讨许宣两句的时候,却发现也不怎么说的出口。骂他狼心狗肺……但是许家一次次的困难和危机,都是他出面解决的。说他是登徒浪子,但是他甚至从来就不去那些烟花场所。 骂他什么好呢…… 随后想到,既然一时间找不到骂他的话,那么可以骂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呃…… 随后发现,也不知道该骂什么。 “是白神医啊……”沉默中有人叹息一般地说道,语气极为复杂。 如果是其他的女人,这些下人们因为主家受了欺负,说不定一时冲动,也有找上门去要说法的可能。但是白素贞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个女子在岩镇一带行医治病,已经有了很大的名声。 她做这些事情,并不是为名、为利,很多时候若是贫苦人家,她还会贴钱进去。总之,对于她的评价一向都是正面的。一个弱女子能做到这一步,让人心中敬佩。 但是这样情绪的另外一面便是她离自己等人的生活也很远,既然没有交集,众人心中感叹一番之后,横竖还是过着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是这个时候,当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同许家联系起来之后,很多人发现居然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这样的事情。 窃窃私语的声音更多的是因为这个。 院落之中,犹如对峙的气氛。 过得半晌之后,许宣点点头:“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们。但是……”似乎是想要找一个表达眼下心情的词汇,只是除了愧疚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的形容。到得最后他便只是摊了摊手…… “我姐妹二人一直在等着那一天……这些天家里都已经在议论。你这样子算什么?告诉我们之后,你就这样走了,喊你还不回头,你这样算什么?”原本还带着几分理智的话语,到得这里就是纯粹的抱怨了。这样说了着,停下来,目光幽幽地看了许宣一眼:“你太欺负人了!” 这大概是算得总结般的一句话,因为她在说完些之后,便伸手在眼角拭了拭。收拾了一下仪容,将有些散乱的碎花绿裙整理好。随后迎着许宣有些疑惑的眼神淡淡地说道:“那么,汉文准备什么时候带白姑娘过来见一面?” 声音传过来,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去。许宣原本有些苦涩的表情僵在那里,随后眨了眨眼睛,对眼前的一切有些无法理解。院落之外,原本关注着事态发展的下人们,面面相觑的对望着,也是搞不清楚情况的样子。 “既然决定娶她,那么以后白姑娘也就是自家姐妹了……妾身觉得,也应该要见上一面。相互之间有些了解,以后相处起来的才能容易一些。”她这般细碎地说着,随后目光看向许宣:“汉文你说是不是?” “啊?哦……”勉强回过神来,许宣呐呐地点点头:“是这样的。” 那边许安锦也偏过头,疑惑地看着许安绮。 这个时候少女已经调整好的情绪,脸上看起来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相比于之前的泪眼婆娑,这个时候明显有了不同。 这便是传说中的……大妇风范? 许宣又眨了眨眼睛,心中这般想着。 随后的过程就少了很多的火药味,那边许安锦也坐到了凉亭的椅子上,开始的时候不怎么愿意说话。她刚从杭州回来那阵,心情糟糕的时候也曾有一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横竖是被人休了回来,这辈子基本上也就这样了。即便能够改嫁,但是恐怕也很难嫁好人家。随便找一个人,将这辈子应付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这般想的。 随后遇到了许宣,发生了一些没有预料过的事情。对方看起来对于自己被休回来的事情不怎么在意。言谈和相处之间,都让她感受到是平等相待的。这样的交往到得后来变成了一种习惯,让她很多时候觉得,这样是对的。 这样子当然是对的,在许宣的那个时代,没有人会因此而觉得奇怪。但在眼下,却并不怎么容易。先前许安锦心思波动,被许宣气得哭出来。但这个时候到底也明白过来,自己……是有些过分了。 低迷的情绪持续了一阵,随后那边许安绮不断地声讨着许宣,她听了一阵也就加入了进去。 “男人都是****的,见到谁家的姑娘好了,都想据为己有……” “吃了碗里望着锅里……” “有了两个都不够。” “就是!” “要不……”许安绮说到这里,稍微迟疑了一下,随后同许安锦对视一眼:“我们打他?” 许安锦愣了愣,脑袋点了点:“好!” “二位女侠……”许宣吞了吞嗓子,意识到不妙。 夏日正午的艳阳照耀的小院里,传来书生求饶的声音。 “饶命啊……” 院落之外的下人们瞅着这样的一幕,心情都有些凌乱。开始偷窥完全是出于八卦和猎奇的心理,后来也开始同情自家的小姐们,但这样的情绪还在持续之中,随后就见到了两个女子追着书生打的场面。 被女人打了,自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对于许宣而言,也算是一个台阶。于是稍稍抵抗了一阵,随后也就只好逆来顺受了。 “打他!”“花心大萝卜……” 这样的过程里,许宣也会有些好奇,“花心大萝卜”这个说法居然在眼下就有了么?随后想了想,大概是自己某次扯淡之时失言了,让对方听去了,这时候便用在自己的身上。 花心大萝卜……啧啧。 许安绮一面追打着许宣,某一刻,也会望着那边被日光渲染得光怪陆离的树枝,露出几许惘然的神色。 有时候,真的要认命……女人啊 …… 正午太阳最大的时候,街上的行人不多。茶楼酒肆之类的地方,却还是热闹着。虽然人群聚集会让空气变得更加燥热,但很多人就好这口。就如同夏日了吃着火锅,也是别样的风味。 一面喝着酒和茶,一面谈天说地,这是每一日都会上演的长日常剧目。江水流淌,自西向东,也是年复一年地没有变化过。 岩镇城郊的小院里,袅袅的炊烟过去,也到了午膳时分。一桌酒菜,显得极为丰盛。因为这边没有仆人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来了。白素贞和裴青衣将一些碗筷摆开,那边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便笑着走过来入座。 “药池公客气了啊……原本应该是老夫做东才是。”说话的人一袭墨衫,看起来六十上下。客客气气地笑着说话,那边鹤发童颜的老者笑着摇头:“无妨、无妨……来,尝尝贞儿的守义,这鱼……” 吧啦吧啦地解说一番,那边墨衫老者笑着点点头,夹了一块送如口中,有赞扬了几句。随后目光朝门外看了看,略微沉吟之后,好奇地问道:“方才那女子,便是白姑娘了吧?” 药池公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便老朽那徒儿了。”说完之后,捋了捋胡须,有些感慨地说道:“不让人省心呐……” 墨衫老者闻言又朝外看了一眼,嘴角意味莫名地笑了笑,伸手又夹了一筷子鱼肉:“模样倒是极为标志……听说医术也得了药池公的真传,倒是不简单。”虽说看起来像是在赞叹,但是说道“不简单”三个字时候,还是重重地咬了一下。 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尴尬,不过药池公本人也是阅历颇深,这个是听出了墨衫老者话里的一些意思,倒也不以为意。只是表面上还是做出了回应:“缓之老弟,此番的事情……老朽也觉得颇为抱歉。但是孩子们大了,有些自己的想法,我们做长辈的也只能给她一点时间……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缓之大概便是墨衫老者的字,这个时候闻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后就是吃菜闲谈。 “老夫一直以为白姑娘擅长的是医道,不曾想到,着厨艺也是如此出众……当真是贤惠。”叫缓之的老者笑了笑:“不过只要嫁入我刘家,这些事情,大概也不用再让她来做……到时候做一个少夫人,自然也不需要到处跑着治病救人。只是享受一下生活,岂不快哉?哈哈哈……”说到后来,便笑了起来。 药池公闻言,淡淡的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那边试探了几句之后,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随后便也沉默下去。 一顿饭吃完,白素贞端了茶上来。 那边墨衫老者看了她一眼,随后笑道:“白姑娘……” 白素贞正准备退出去,闻言止住动作,没有多少犹豫,客气地冲老者敛衽了一礼。这老者叫刘竞,便是杭州刘家二房的一个管事。至于对方此次过来拜访的目的是什么,她心中自然清楚。不过也没有多害怕或是多担忧,既然许宣已经答应下来的事情,她就有着信心。 在白素贞这里,虽然淡雅从容的时候很多,但她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如果对方真的要摆出什么强硬姿态,她自然不会屈从。 刘竞叫住白素贞,随后看了看身边的药池公一眼,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才开口说道:“你同帆儿的婚事也到时候,杭州那边一切都准备妥当……” 第441章面对(一) 刘竞作为刘家二房的管事,这次过来便是要负责将眼下的事情办好。在他心中这或许也算不得多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杭州刘家,想要嫁入进去成为富家阔太,从此衣食无忧的女子不知凡几。到了刘家这一步,讲究门当户对是一方面。但是这一般只是在正妻这个层面,若是小妾的话,这个并没有多少讲究。 当然也会有一些小妾有野心的,或者想要取代大妇地位,但对于刘家而言,自然有一套严谨的治家方法,基本上能够避免这些。 按照刘余帆如今的年纪,应该是要娶妻了。但是家中筹备了几次之后,他并不怎么满意,因此事情就拖了下来。但是真的不娶也不行,因此退一步,先娶妾,这也是权宜之计。 白素贞的逃婚让刘家大为光火,这一次刘竞专门为此事跑一趟,其实心中也是很不乐意的。这些东西便造成了他对白素贞的成见,不过都是久经阵势的人,不至于在这个时候将不满写在脸上。 仍是客客气气地说着话。 “杭州那边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白姑娘这几日准备妥当,也就可以启程了……刘家此番是花了大力气的,到时候知府大人也会去。”刘竞这般说着,随后笑了笑:“以后你就是少夫人了,就不需要再去做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情。毕竟我刘家也不在乎这点名声。老夫知你医术精湛,这些东西也不可能轻易放下,到时候家里一些老人可以交给你照顾。这个是一样的嘛。” 侃侃而谈中,那边药池公微微皱了皱眉头。刘竞的一番话,理所当然的语气的另一面便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是刘家作为大族的底气,但是这个时候,在几人听来却是有些滑稽。 白素贞的眉头轻轻蹙了蹙,打断了刘竞的话:“谁说妾身要嫁过去了?” “你嫁到刘家之后……”刘竞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怔:“嗯?你说什么?”意识到白素贞话里的意思,他偏头看了一旁的老者:“药池公,这是什么意思?” 那边老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刘竞这一次来徽州府,就是想着要将白素贞接过去。白素贞逃婚的原因,是因为对这场婚姻的不认同,这个事情,他多少知道的一些。但是对方来到徽州府后的一些经历,他却并没有去打听。主要是觉得没有必要。一个女人,已经是定了亲的,事情到了这一步,很难会有变数。或者说,在刘竞的眼里,以刘家的身份和地位,这样的变数不会出现。 如果真的做出来了,那么便是不守妇道。一旦被烙上这种印记,那么白素贞这辈子大概都很难挣脱出来。前几天他本人并没有过来这里,也算是在这些事情之上给对方最后考的时间。 毕竟若是随后白素贞嫁入刘家,身份上就压了他一头了,他也不想将对方逼得太死。不过今日他既然已经过来,本身也就是一种姿态——借此告诉对方,有些事情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原本不该有这样的问题。白素贞心中有意见,这个可以理解,毕竟她对于刘家、对于刘余帆没有直观的了解。但意见归意见,既然他此时已经来了,那么就代表着事情已经没有再没有商量的余地。 今日刘竞表面上的态度比较客气,但是内里的强势已经在这之前就表露出来。他是来接人的,并且一定要将这事情做成才是。先前说的一番话,便是隐隐透露出这种压力。原本以为这样之后,对方即便真的有意见或者不满,都要压在心里。那么,他这边准备好,也就可以随时启程去往杭州了。 这本来就不是多难的事情,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但是这个时候,白素贞就那样将话说出来,并且同他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样,依旧让他觉得有些愕然。 “妾身,不会嫁到刘家的。” 白素贞淡淡地重复了一句,简单的话语里面,某种坚持的意味很明显。 刘竞的目光渐渐转冷了,心中知道自己的原本的想法出现了很大的失误。其实以他的经历,能够作为刘家的管事,自然不会如此简单的想问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从道理上而言,就应该是这样的,白素贞没有拒绝的可能。 这样想着,他面色上结了一层霜一般,眯了眯眼睛,随后又将目光转向白素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素贞闻言,脸上露出歉然的表情冲对方敛衽施礼,这样之后,方才淡淡地开口说道:“婚姻乃是大事,关系到一辈子……妾身不愿如此轻率。刘管事的好意,妾身是知道的。但是这事情……”她说到这里,浑然不惧地望着刘竞已经布满寒霜的脸色:“知道会让刘管事很难做……妾身,对不住了。” 刘竞闻言没有说话,眯起眼睛,慢慢地将手中的筷子扔在桌上。在他这里,已经是要开始发怒的先兆了。 裴青衣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站在一边。那边刘竞看了一眼,也没有在意。随后伸出手指在桌角上有节奏的敲着,“笃、笃、笃”的声音响起在厅堂之中,所有人都不曾说话。 “那么……”良久之后,刘竞看了看一般坐着的老人,似笑非笑地问道:“这也是药池公的意思?” 老人家闻言,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其实在老人这里,原本是向着刘家的。这门亲事开始的时候,是他牵的头。因为同刘家几代人都有着接触,他对刘家了解比较深,白素贞又是他得意的徒弟。同一般的高人一样,药池公并没有后代。虽说是弟子,但这些年一直跟着过来,早已经当成亲生女儿来看待了。 因此,在知道白素贞心中对此事毕竟有一些抵触,他也就给了对方一定的空间和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片刻之前。直到刘竞的那番话,让他感受到了几分简单和粗暴。 行医治病,这些事情白素贞一直做得很好,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骄傲的地方。特别是近来白素贞在许宣的帮助下,正在慢慢摸索一条医道的新路子。虽然还不成熟,暂时无法推广,但是毕竟是在飞速的积累之中,他有生之年还有见到成型的可能。 对老人而言,自然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在这条路子上走下去。不过这些东西,在刘竞这里却似乎是不屑一顾。这当然不会只是他个人的看法,认为白素贞这种行为是不守妇道的,恐怕还有刘家其他的一些人。 虽然只是小事,但是毕竟涉及了老者一生都在做的事情,他的心态就有些变了。 “知道了。”刘竞点点头,随后目光转向白素贞:“老夫能问一问,是为什么吗?你应该知道,刘家在苏杭一带也是极有名声的,若是嫁过来,我刘家并不会亏待你。”他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若是先前老夫说错话了,还请白姑娘原谅……你若是想要继续行医治病,这个也是好事。我刘家可以支持……总比你一个人这般风里来,雨里去要好上太多了。” 这些时间里,能明显感受到药池公的一些态度上的变化,随后想了想,刘竞也就找到了原因所在——自己先前说话不够注意,问题也只能在这里。 药池公虽然只个医者,但是即便以刘家的地位,也不愿意轻易去得罪。他行医治病这些年,救了无数的人。这些都是情分。药池公本人虽说无足轻重,但是背后的那些受了他的恩惠的家族、人物,凝结起来就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 想通了这一层,刘竞所摆出来的,便还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原本就是久经阵势的人,姿态很容易就能调整过来。他这话说得很客气,也很在理。白素贞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说道:“妾身……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种话原本这样说出来或许不够妥当,但是这时候也没有拖延的必要,因此便直接戳了出来。 那边刘竞的目光陡然睁大,来岩镇这些天,他所做的更多还是去寻访一些故友,或是本地的名贤。对于事情本身,从来都不曾去认真了解过。 没有想到是这个样子。一些怒气,由此便抑制不住了。 “不守妇道,我刘家有的是办法收拾……奸夫****的名头传出去并不好听。如果被人知道白大夫是这样的人,我想以后你行医治病,别人怕是对你有些别的想法吧。”刘竞眼中有着危险的光芒,这般说着,摇了摇头:“药池公……我刘家给你面子,但是不代表刘家可以被人戏耍。” “杀父之愁,夺妻之恨……当然,你们还有机会。只是希望不要闹到那一步才是。”刘家家大业大,也有自己的生意,算的上上官商结合的家族。刘竞把眼下的场面做成双方对峙的谈判,随后仿佛找到了那种携着大势将对手打压下去的感觉。不过随后紧接着意识到,这样的环境之中作为观众的,也只不过只有老人和女子,不免也觉得有些无趣。但心情是这般,他嘴下却是丝毫不留情。 “这些事情,官府是一定会管的。到时候,只要有机会刘家并不介意施加一点压力,老夫觉得……你们大概没有什么赢面。” 他说着,表情显得有些感慨:“想不通啊,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 许宣顶着日光走到这边的时候,远远地忘见小院门口的马车。看样子有人来访,他左右瞅了瞅,附近并没有其他的人,随后走到近旁的时候,脚步声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车夫。 “嗨。”许宣冲他笑了笑,那边车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年轻人书生打扮,这个时候正对着自己笑得很假,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随后攀谈了几句,很敏锐地抓住期间的某个关键词。 “刘家?” 那边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院子,静悄悄的环境里,他站了一阵,并没有听到多少热闹的声音。随后便抓住了这方格局小巧的院落里一些整体的气氛。 前来的客人似乎并不受欢迎。 …… 迟来的一些尴尬氛围里,裴青衣握紧了拳头。随后上的朝前迈出一步,在她这里对于刘竞并没有多少尊重。即便刘竞因为一直管理着刘家的一些事情,刻意地摆出姿态朝,威严也是有的。不过对于一个以前是做杀手的人而言,这种微不足道的威严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个老头罢了,杀了的话会有麻烦,但是打一顿总是有问题的。 对她的举动动,刘竞有些无法理解,这个突然走出来的女子,一袭青色长裙,模样算得周正,但是给人一种无法言喻的戾气。不过裴青衣表面上也不过一个女子形象,有些东西仅仅通过看,是看不出来的。 意识到随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白素贞想了想,还是开口说到:“这是舍妹……原本失落在外很多年,近来才找到了。”她说着,冲裴青衣摇摇头:“青衣。” 虽说按照她的本意,不介意给刘竞一些教训,但是眼下事情毕竟还不曾解决,若是将对方得罪死了,剩下的一些事情就会很麻烦。即便刘余帆娶不了自己,但是对于她接下来的人生,刘家也只是需要稍稍敲打一下就能让自己的生活发生很大的变化。心中无惧是一方面,但是另外一方面,麻烦能够少一点自然更好。裴青衣形式不加忌惮,某种意义上也是少女心性的体现。在之前她的生活中缺乏温暖,骨子里调皮淘气的成分反应出来,变得有些扭曲,行事肆无忌惮。如今开始变了,这些变得正常起来。总之,调皮的性格已经开始露出本来的面目了。 白素贞的话她还是听的,这个时候冷哼了一声,退到一边。那个刘竞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同很危险的事情擦身而过。此时他已撕破脸,虽说也意识到先前几句话说的过分,但并不准备去改变什么。在他心中,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对方咎由自取。杭州刘家,岂是那般轻易被戏耍的?他这一次来徽州府若是事情办不下来,随后对自己也有影响。他今年已经六十出头了,算是知了天命,本人的野心倒不大了。但是他有一家老小,总还是想着为后辈谋一个前程。 “老夫只问你一句,那人是谁?” 白素贞闻言低头沉默着,素雅地身子从容站立,隐隐地散发出某种坚定的意思。 刘竞等了一阵随后嘴角露出一抹哂笑,有些不屑地说到:“可笑,连名号都不敢报……不过凡夫俗子,蝼蚁一般的……你这般维护他,看来是怕刘家的怒火伤到他。”刘竞这般说着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白素贞这样的态度,对方肯定没有什么身份,既然如此,那就不需要担心什么。 这样的氛围里,有人走进院子。脚步声传过来,并没有引起多少注意。直到来人引起了一些其他的动静,外间李善基的声音传过来:“啊,许公子……” 声音隔得不远,在厅堂的地方能够听得比较清楚。随后变有一声回应:“善基啊,今天没出去砍人?”这样的问题在许宣这里不过是玩笑一般,就如同是问“吃过了没有”,只不过后者显得不怎么有创意罢了。李善基愣了愣,下意识地朝厅堂方向看了看,随后说到:“这事已经好久不做,许公子说笑了……” “呵,也是……”许宣点点头,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道:“一直都想问你,你们杀人的话酬金怎么算?” 李善基回答道:“这个……不好说的太细。” “裴青衣杀的人比你多吧?” 午后的时光里,厅堂外间一些简单的对话,被风吹着过来。整个厅堂里的气氛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紧一般。从心里蔓延出来的情绪,被一股力道牵扯着,不断朝高处拔过去……有那么一瞬间,刘竞整个人的情绪有些恍惚不知身处何方。良久之后,似乎是回过了神,他的目光朝着裴青衣的方向瞥一眼,立刻收了回来。这女子看起老有戾气……如果说是杀手,这个不是不可能……不过如果可能……他看了看白素贞,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不过一方面心里也告诉自己,这大概不是真的…… 白素贞的妹妹,但是如果是呢?先前说出的那些话,到得这一刻,终究是后悔了。 而原本准备放出来的一些狠话,此时犹豫着不去再提,但是即便如此,外间传来的对话还是让他有些心惊肉跳。 “下次如果我有需要,你可要给在下一个公道的价格啊……哈哈。”许宣说着伸手拍了拍李善基的肩膀。随后问道:“白……素贞在何处?”随后顺着李善基的目光,找到了厅堂。他点点头,二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微不可察的声音传过来。 “刘家的人?” 李善基闻言愣了愣,接着点点头。 书生的背影在日光下,顺着走廊朝那边的厅堂走过去。干净的青衫,才意识到先前的一番话是说给那边听的。 他居然早就猜到了。 第442章面对(二) 许宣走进厅堂之中的时候,其间几人各自复杂的情绪,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白素贞望着他,随后低下头去,恰到好处的掩盖了嘴角就要蔓延起来的一抹笑容。裴青衣则是撇撇嘴,将目光转向一边。 那边名叫刘竞的老人迟疑的望着许宣。日光从外面射进来,落下明晃晃地一片,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中着实有几分错愕感。 先前外面一番对话他听在耳中,那边谈起有些吓人的事情,似乎并不忌讳。他当然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原本也以为能够说出这样话的,大抵都是一些比较强悍的人。只是这个时候,一袭青衫的读书人站在眼前的身后,同他原本的猜测形成了比较鲜明的反差。 书生的身影背着光,面容直到走进的时候他才看清楚。随后见对方看清了场间的情形,随后温文有礼地冲众人拱拱手:“在下许宣,见过药池公。” 这话是对着上首地方的老人所说,其间有着几分恭敬,但刘竞却觉得,那边似是有意无意地朝他看了看。 “原来是汉文。”药池公愣了愣,随后便也点点头。 严格地说起来,这是老人家第一次同许宣面对面。虽说之前是听过对方的名声的,而对于他在医道上一些比较新奇的见解也觉得欣赏。但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不曾的见到。白素贞在徽州府这边,一直不想回去,他知晓其中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便是因为眼前之人。 要说成见之类的倒也没有。老人家不至于因为许宣将心思放在经商之上,就看不起他。但是因为白素贞的事情造成的被动,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当然也就说不出多么喜欢了。 老人家见过各种各样的年轻人,或是忠厚、或是潇洒,或是精于算计,或是勤恳踏实……但是,对于许宣他却有些看不太懂。 必要的了解自然有一些,从中并不难得出这般结论。这个年轻人,他手头在做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哪一样,只要走下去,似乎都取得很大的成绩。而看他的年纪,也不应该是那种看穿世事、淡泊名利的年纪。但事实上,他做的事情虽然多,但看起来都像是随手为之的样子。做出来之后,就扔在一边,仿佛是一个旁观者的姿态。 如果说药池公对于自己比较自信的地方,除了医术之外,便是在看人上的一些见识。他对于许宣的一些排拒,其实也是因为如此。在那些常人看起来的就已经很重要的事情之上都是这样的态度,他因此担心这种心态会影响到感情之上。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这年轻人不错。虽说有些不羁的气度,很多时候不走向寻常路——这点从他在医术上的一些观念的就能够看出来,但如果是循规蹈矩的人,大概也不可能提出“手术”这种方式来解决一些麻烦的病症。并且,他的一些想法看来也不是一时兴起。关于“手术”,他的心中甚至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体系——虽说其中有一些,限制于条件无法实现,但是方向是对的。 这在他看来是极为有意义的事情,在许宣那里看起来却不过举手之劳。若说举重若轻他还能接受,只是对方看起来就像是浑然不在意一般。他对于白素贞的不赞同,与其说是觉得她不能做正妻的不满,不如说是担心许宣对于她的态度。 身份地位,这个是其次,做妻做妾都好说。但是若是在白素贞的事情之上,对方也是玩一玩的心态。那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而这一层面上的忧虑,他并未有同白素贞提过。 当然,抛开这些个人感情而言,对于许宣其他的欣赏也有一些。 先前老人的弟子郑允明曾经在一些事情上得罪过许宣,他因此对许宣深入的了解了一番。不过对于郑允明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老人家并没有插手进去。并不是说自己对弟子不关心,事实上郑允明也算是他的一手带出来的,感情自然很是深厚。 不过事情总归是不对,生为医者,不应该有这样的心态。他早前隐隐的觉察出郑允明对于白素贞的一些情愫,原本也是觉得这些东西随着时间过去,白素贞既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他总归会有认清现实的一天。 后来出了事情,他便想着借此或许能够给郑允明一些教训。让郑允明在牢里吃些苦头,他也想办法找人关照了一下。随后这些亏,都算是成长的一部分。 老人家当时担心的是来自许宣的报复。但是随后事情的发展,却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在白素贞求情之后,那边居然没有太过计较。甚至还专门去找到当时的知县刘守义,将郑允明很快放了出来。 这一方面是宽容,既往不咎,表面上是卖了白素贞一个好。但是内里其实也是某种自信的表达。记得许宣让人带了话给郑允明,大致的意思便是:这一次被你坑了,是我没有防备。以后你若是没有此类想法,那么大家各走各的路。但如果有也没有关系,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就不会再有机会。 这样之后,老人对于许宣的观感又深了一层。 这个书生,无论内里的想法是什么,但不是走极端的人。放过郑允明,举手之劳便做了出来举动,若是在其他人那里,对于想至自己于死地的人,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报复回去。后来,他就将郑允明打发回了杭州。 其实许宣原本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当时在临仙楼门前,白素贞的一番话说出来之后,那边郑允明落泪,明显是对于自己的行为有了悔悟。而在许宣的心里,郑允明不过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既然已经意识到了,他不介意给对方一个台阶、一次机会。 如今许宣看起来像是四处树敌,但是有些时候,既然有能力网开一面,也省的很多的麻烦。郑允明背后的药池公,虽说不过是布衣之身,但是这些年行医治病,自然也是积攒了一些人脉的。既然弄不死郑允明,对方也有了一定的悔悟之心,那么他也懒得去折腾了。 如此总总,先前在尴尬的气氛里,老人家听到许宣在外面说话,其实心中已经忍不住要笑出来了。那几句话传过来,刘竞吓得有些不敢动弹,原本颐指气使的态度,也丝毫不见了。其实心中已经笃定许宣是知道了场间的情况,故意将那些话说出来,算是要替自己这边解围。 倒也附和他一贯行事的风格。老人家心中这般想着,随后也有些意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对那书生这般了解了? 这些心思都是见到许宣的片刻之间从心中闪过的,今日对于许宣的到来,他也有些意外。 这般之后,笑着点点头:“汉文,若是不曾用膳的话,不如前来就坐……这些菜肴,都是贞儿所做,比起你先前临仙楼的那些菜,或许有不如,但是恐怕也差不到哪里了。” 许宣闻言,疑惑地看了身边的白素贞一眼。女子这时候低着头,虽然依旧庄雅,但是却因为自己师父这句简单的夸奖有些羞涩。这在她而言,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情绪。 这老头,安的什么心…… 之前在同白素贞的闲聊中,也知道对于自己同白素贞,老人家是不太赞同的。当然,他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虽说按照白素贞同老人的身份关系而言,若是日后能将白素贞娶进家门,那么双方甚至会有翁婿之情。这个或许会是以后自己的丈人的老人,他保持必要的尊敬,但也不会因为对方的一个隐约态度就却步。 此时对方不过是几句简单的夸奖,但实际上说起来,在他面前赞赏白素贞的优点,其实便等同于推销了。只言片语,但是敏锐如许宣,自然还是能够很容易就把握住的。这和白素贞所说的有些不太一样。想了想,心中意识到一些东西,或许…… 还有其他的目的? “是你!”那边刘竞经过短暂的沉默,随后也意识到了问题。 白素贞先前说有“心中有人”,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或许是对方拒绝嫁入刘家的托词。甚至随后说了一番狠话,看到白素贞的沉默,就觉得更是如此了。原是想进一步让对方的谎言不攻自破的。但是此时那个书生好整以暇的站在自己身前,药池公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那么一些东西就从明面上摊开了。 以前是管理一个大家族事物的人,先前被许宣同李善基的一番对话骇住,但要说真的有多恐惧,那自然也不可能。此时此刻,意识到许宣很可能便是白素贞口中所谓的“心上人”之后,他的心情无异于被人当众打了脸。愤怒充满了整个胸膛,当即便站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许宣。 几乎是在许宣意识到问题所在瞬间,有些事情便压着过来了。今日前来白素贞这边,便是应了许安绮的要求。那边少女要做出大妇风范,毕竟事情比他原本想的要好上很多,这点要求自然还是要做到的。 药池公简单的一句话,立刻将他置于一个麻烦之中。这个时候,眼前的刘家的不知道什么人,便将所有的矛头指向自己。老人家只是在旁边坐着,也不插话。 这个……算是考验啊。 心中叹息一声,但是许宣也并没有担心太多。昨天也里趁着刘余帆喝醉酒,摆了对方一道,有些事情他眼下已经不算很被动了。当然,此时自然不能轻易的将东西拿出来,倒要看看这个刘家来人到底有什么样的说话。 微微笑了笑,摆出一个自认为比较礼貌的表情:“是我。” 简单的话语落下来,刘竞望着书生一脸温文有礼的笑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对方看起来对于自己的完全不在乎,就那样问过来,好像自己是局外人一般。如果不是隔得太远,他甚至有一巴掌拍到对方脸上的冲动。 说完之后,许宣将目光朝药池公望过去:“药池公,这位是……” 老人家原本正准备看热闹,这个时候笑着说道:“这位是杭州刘家的刘管事。” “杭州刘家?”许宣闻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可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啊!” 这般赞叹了一句,随后望向刘竞的表情,就不太一样。先是快速地走动两步,到了刘竞跟前的时候,犹豫了一番,随后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装。做完这些之后,才带着十二分恭敬冲对方拱手:“失礼了、失礼了啊……晚辈许宣,见过刘先生。先生不知何事来岩镇的?怎么,这边的水土可还适应?饮食呢?饮食怎么样?”这般说着,似乎是不曾注意到对面刘竞有些愕然的表情,目光飞快的扫过一旁的桌子,随后望着白素贞有些抱怨地说道:“刘先生什么身份……这些菜,怎么可以呢?”伸手点了点桌上得菜肴,随后摇摇头,有些不满地有连连道歉:“失礼了、真是失礼了……” 前倨后恭的态度被放大到了极致,这个时候在厅堂里落下来给人一种很荒谬的感觉。裴青衣在那边,脑袋很明显的晃动了一下。 有些搞不清楚情况的刘竞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厅堂里的其他人,那边许宣快速地过来,握着他的手摇了摇:“幸会、幸会。刘先生,委屈你了……今天晚上我做东,去玉屏楼……开一个雅间,到时候再叫来一些歌妓,岂不快哉?我叫许宣,字汉文……” 这般说着,飞快地晃了晃手。到底是年轻人,力气比较大,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虽说是热情的姿态,但是刘竞那边便感觉的像是整个身子都被晃动了起来。良久之后,才勉强抽回手,书生此时热情的模样,让他的很多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虽说心中还是愤怒的,但是很多话一直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他的心理对许宣的姿态其实有些不屑,对方做出这样的举动,显得有些谄媚。以他杭州刘家管事的身份,在各种各样的场合,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拍一拍他的马屁,说几句好话,也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东西。但这书生,看起来应该是读书人的身份,居然这般不加遮掩。拍马屁也是一门学问,段数高的,拍的马屁如同春风化雨,让人丝毫感觉不到违和。既能达到目的,又能让对方愉悦。但眼前这书生,在这方面显然没有多少造诣。 这么假…… 白素贞所谓的“心上人”,便是这种货色? 而白素贞这个时候也一脸好奇地朝许宣望过来,美丽的眸子里明显有着几分探究的意味。她对于许宣比较了解,知道眼前这个样子自然不是他的常态,但是很多次,他这样的举动,也证明着已经在心里有了有些坏心思了。 先前刘竞的一番话,其实算是有些侮辱。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啦,但是白素贞心理已经非常反感。原本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许宣在这个时候到来,看样子很快就把握住了事情的发展,并且已经有了替她出头的意思。 这般想着,她的心中开始有些期待起来。 “你知道刘家?”心中对于许宣有些不屑,刘竞恢复了姿态,随后有些居高临下的问道。 “咳,其实……”许宣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大神色,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后认真地说道:“在下并不知道刘家,不过眼下既然刘先生出现在这里,远来毕竟是客。在下作为岩镇之人,自然要表示些欢迎。总不至于说……没有听说过吧?”许宣说完之后,摊了摊手。 杭州刘家,若说完全没有听过,那也不可能。毕竟是事关白素贞的事情,他一早就有过打听。特别是昨夜同刘余帆见过面,即便之前不了解,但眼下也已经心中有数了。 对于眼前的刘竞,许宣虽然不曾打过交到。但先前的一番做派,也是一种试探。在他这里,如同表演一般地做出那样的举动,随后通过刘竞的反应,很快就能够从中反馈出他的为人。 这些东西,身处其间的刘竞暂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时候,错愕停留在脸上,短暂的时间里,整张脸狠狠地阴沉了下去。不远处,裴青衣突然抬头朝许宣看了一眼,随后走出门。药池公则望着许宣,目光中闪过几许异色。 “你、你……”刘竞睁大了眼睛,胸膛明显的起伏着,脸颊的胡须伴随着这样的举动变得有些颤抖。 “刘先生,有什么问题么?”许宣在那边无辜地眨眨眼。 刘竞突然发现自己满腔的怒火有些不知道如何发泄。对方本来就是在拍马屁,这个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是当那边书生坦然地承认之后,他突然觉得有些无语凝噎。 从来没有人就这样明显地说出来。 你拍马屁你就好好拍啊,怎么可以这样?! 刘竞咬咬牙,当然也知道自己是被戏耍了。以他的身份,这是从来不曾遇到过的情况。来徽州府这边,原本觉得问题不大,因此对于事情的经过就不曾去刻意调查,此时他当然不知道许宣的身份。 …… 正午时分,蝉鸣躁动,刘竞在厅堂里吸了口气,随后狠狠地骂出来。 “奸夫****!岂有此理!” 第443章面对(三) 刘竞的眼睛属于比较小的那种,这样的人一般比较精明,这个时候眯着眼睛撂下一句话显得有些狠戾,与此同时,心中已经开始盘算起很多的想法。到了他这一步的,勾心斗角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陌生,过去的经验的已经能够让他只是稍稍想一想就能够找到很多的方法来收拾一个人。 先前毕竟没有将白素贞的事情放在眼中,他说的话也随意了一些,但是这个时候许宣出现,一番简单的举动砸过来,立刻就将整个场面推到了尴尬的边缘。刘竞在刘家待了多年,如果是来自更高层次的压力,那么他当然能够笑了一笑,就不去计较了。不过许宣眼下在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分量可言,却生生地将他逼到了不得不发作的地步,引动的怒火便不可能遏制住。、 当然,这其间也涉及到一些东西,比如对方的身份、背景,以及事情做出来的影响和后果。但不管怎么样,只要同杭州刘家做一个对比,在下面的人,他都可以放手去做。在他看来,自己因为刘余帆受辱,那么不管做什么决定,刘家都是要分摊过去的。 一句话骂出来,那边药池公沉默了片刻,口中淡淡地说道:“缓之老弟此话……或有不妥。”老人家不咸不淡地说完之后,转儿望向许宣,笑了笑道:“汉文,你这样子就不对了。岂能在长辈面前如此做派?” “奸夫****”虽然不好听,但是毕竟都是有城府的人,不至于因为这一句气话就立刻翻脸。白素贞在这件事情上毕竟是理亏的一番,考虑到其间的一些干系,表面上还是客气的态度。 许宣闻言欠了欠身,恭敬地笑了笑:“晚辈孟浪了,不过见到刘先生,心中一时激动……有些话,倒是出于无心。”他说着目光转向刘竞,想了想,很认真的说道:“其实刘先生有所不知,昨夜在下已经同法海兄见过面……”说到“法海”二字的时候,他的嘴角依旧不由得有些抽搐:“在下对刘兄颇为钦佩,约定若是有机会,还是要把酒言欢。不料今日又见到刘家之人,当然是觉得心中高兴了。” 刘竞闻言,目光微微一顿,随后皱着眉头又看了许宣一眼。书生年轻的面孔上带着几分真挚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像是在作伪。但是先前那一番做派,若是真的无心的……他怎么都不相信。 不过此时药池公的一句话,让他心中微凛。自己的怒气之下,说错了话,对方心中已经开始有芥蒂了。而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许宣所说的已经同刘余帆见过面的事情。 这事没人告诉他,但是刘家二少爷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既然已经见过面了,那么双方肯定是谈了些事情的。心中这般想着,不由得对于现状愈发迷糊。有些后悔先前不曾上心,如今对于许宣的来历、过往都不曾了解。 随后便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拂衣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过去。 “不吃饭了啊?” 身后许宣的声音传过来,让他觉得有些刺耳。 在这个当口不告而别,自然代表着翻了脸。原本其实也没必要这样做,虽说事情谈不拢,但表面上的客气还是应该的。只是这时候他心中气急,急切想要问个究竟。 刘余帆那小子,这样的事情居然都不曾事先知会。那么,今天自己过来这边,算什么? 是个笑话么? 从身份而言,他同杭州刘家有些血关系,算得上是远亲。某种意义上说是刘余帆的长辈也是可以的。先前的一幕,让他心中有几分被小辈坑了的感觉。 …… 食物的香味弥漫,酒开了还不曾喝,这个时候混杂着传过来,许宣的肚子“咕噜噜”地叫起来。这时只剩三个人的厅堂里,他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摊摊手:“怎么搞成这样了啊?我不是故意的……” 那边白素贞很认真的看了看他,庄雅的脸上满是笑意。先前刘竞的一句“奸夫****”,话是骂得有些过分了,但是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此时此刻,女子既然笑了出来,那么原本一点点的不快,也很快被冲淡了。 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人,说了些不想干的事情,若是真的去计较,闹到最后对错且不去论,其实也没有什么意思。那边既然已经吃瘪离开,暂时来说,就先这样了。 药池公似笑非笑地望着许宣,过得片刻,才冲许宣点点头:“这些菜……坐下一同用上一些吧。贞儿,你去将饭食拿来。” …… 不过,这些事情,自然还是有人去计较的。 裴青衣已经先一步走出厅堂,在屋檐下望着外头晴朗的日光,随后咧了咧嘴。 那么夸张的表演,只要不是太笨,都能看出来,肯定是装的…… 笑死人了。 在她这里,这种似乎想要捧腹大笑的情绪,很多年都不曾有过,即便最近心门打开了,但依旧不愿意在人前表露地太过明显。笑了一阵之后,自然也听到了刘竞的那句骂声。笑容在脸上顿了顿,随后很快就隐去了。想了想,朝后院的地方走过去。 小院之外,原本属于刘家的车夫有些无聊。虽然这里并不是大户人家,但是先前有个看起来很是漂亮的白衣女子专门过来给他送了饭,倒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这样之后,也开始浮想联翩起来。 不过,以他的身份,是不好往自己身上想的。今日隐约也知道过来这里的目的,那么,先前女子或许就是那个“白姑娘”了。这般好的女子,若是以后成为自己的主母,那便是做下人的福分了。而且,她今天来送饭,自己给他留下点印象……总会有些好处罢。 吃了午膳,正午的艳阳照在他身上,年轻的车夫将马车的车帘子扯过一截,挡在自己的脸上,心中做着一些不切实际的遐想……午膳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随后,困意慢慢地袭上来。 他也做了一个梦,梦里面一袭有一个白衣女子朝他走过来,正要看清楚的时候,脸上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 随后便惊醒了过来。 “啊……刘管事。”惺忪的睡眼见着来人,车夫慌忙地擦了擦嘴角的湿痕。 这个时候,刘竞看起来很是生气的样子,出手很重,但是做下人的毕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计较什么,因此只是忙不迭地道歉。 刘竞一把掌打出去,那边下人倒还没有太大的反应,但是自己的手却被震得有些疼了。背在身后的地方稍稍揉了揉,缓解一下,随后也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不论如何迁怒他人,有些事情都已经是发生了的。当下冷冷地“哼”了一声,正准备说话。 这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奸夫****……你骂谁呢?” 刘竞愕然的回身朝着声音来源的地方望过去,那边站着的是先前见过的青衣女子。这个时候女子手中随意捏一把柴刀,站在那里朝他看了过来。 某一瞬,刘竞猛得吸了一口气,像是屏住呼吸的样子。先前的一些对话,这个时候自然还是记得。 这女子……叫裴青衣…… 杀过人? 一些不成体系的思维片段,自脑海里浮现出来,但是下一刻却仿佛完全抓不住重点。他自然不会认为裴青衣是要杀他,光天化日之下,这种事情如果是做了,那么肯定会留下一些把柄。但是此时他又分明感受到了来自女子身上的,几分森寒的冷意。 兴许是日头的太大的缘故,他的背上渗出了汗水。刺目的日光里,微微有些晕眩。过了好半晌,才稳住了心神。 “裴姑娘……”刘竞望着那边冷冷地说道,并没要去解释的意思。奸夫****,他既然已经骂了出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虽说陡然被裴青衣吓了一跳,但是对方只不过是个女子,待回过神来之后,只是在心里笑着自己大惊小怪。 裴青衣没有理会,面无表情地穿过他,走到一边的池塘旁边。伸手在一棵老柳上稍稍摸索了一番,随后若有所思地回头,又看了刘竞一眼。 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刘竞撇撇嘴,偏过头去正准备同身边的车夫吩咐离开的事情。但是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年轻的车夫浑身一颤,目光明显的一阵颤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轰”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来。 刘竞惘然间回过头,那边青衣女子缓缓地将柴刀收回来。碗口粗的柳树正朝着他的方向,迎面倒了下。 “哗啦啦……” 日光斑驳陆离,蔚蓝的天空被扭曲着投在眼前,这在他而言,是一个完全无法说明白的夏日午后。直到那柳树倒在地面上,枝桠碰撞间,琐碎的声音传过来之时,有些思绪,还是僵在那里的。 只是简单的一刀…… “老、老爷……” 车夫在耳边说话,恍惚间无法听明白。 …… 这些事情,厅堂里的几人并不知道,不过即便是知道了,或许也不会有特别的想法。想对于刘竞而言,裴青衣这类人能做成的事情,他们心中都已经有些数了。许宣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过了半晌,那边白素贞才有些迟疑着问道:“汉文今日过来,是有何事?” 许宣正提起筷子,闻言将筷子放下来,想了想,照实说道:“是安绮,她想要同你见上一面……”他说完之后,注意到那边白素贞微微有些意外的表情,又补充着说了一句:“当然,这还是要看你的意思。见与不见,都还是你说了算。在下不过一个传话的……呵呵。”笑了笑,接着大快朵颐起来,似乎对于白素贞接下来的回答一点都不担心。 白素贞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是一旁的地方,药池公伸手冲她虚按一番,随后望着许宣,语气有些严肃:“此事老夫不答应。” 许宣正将一块肉塞进嘴里,“呱唧、呱唧”毫无形象地嚼着,闻言慢慢地止住了动作,随后偏着脑袋朝一旁的药池公看过去,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样子有些痛苦。并且,随着时间过去,这种痛苦还是不断加深。 眉头皱得像一个川字。 怎么这种表情?药池公稍稍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有些失笑着在许宣的后背上拍了拍。虽然看起来是老人,但是药池公平素养生有道,这几下子拍下去,力道十足,许宣整张脸都有些青了。 “咳、咳、咳……”随后在那边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憋死我了,这什么肉啊……” 先前肉没有嚼烂便一口吞进去,在喉咙口卡住了。 “是驴肉……汉文,你慢点吃。没有人能同你抢。”对于他这种饿死鬼投胎的样子,白素贞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许宣点点头,随后问道:“对了,药池公方才说了什么?”似乎是想要蒙混过去。 药池公闻言,沉默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说,此事不答应。” 许宣闻言,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变淡,到了后来,化作一声淡淡的笑声:“呵。”他说完之后,随后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来,原本惫懒的样子,到得这个时候变得严肃起来。 那边药池公微微眯了眯眼睛,他在识人上有一套,这个时候许宣摆出的姿态让他觉得有些不一样。明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二十左右的年纪,但此时坐在他的面前,给他的感觉就如同曾经见过的一些大人物。 不过,似乎也不太一样,似乎还有一些那些大人物身上所没有的东西。但这种感觉也不过持续了片刻的时候,待到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也就没有了。 “老人家觉得这事……”许宣斟酌着用词,半晌才说道:“能不能谈?” “谈?怎么谈?”药池公摇头笑了笑:“你要知道,贞儿跟随在老夫这么多年,早已能算是老夫的女儿了……岂有将自己的爱女送去与人做妾的道理?所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这个是虚名啊……没想到老人家还这般在意。”许宣讪讪地笑着说道。 那便药池公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眼睛一瞪,似乎就要生气了:“你这后生,老夫若是在意虚名,还能容你坐在这里?你要做生意,就好好的做你的生意。贞儿自有她的归宿,此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归宿?刘家么?”许宣想了想,笑着问了一句。 “至少,刘家算是一个……刘竞本人的姿态先不去说,刘家那小子老夫是见过的,你比起他来,差远了……”药池公说着,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何况,即便不是刘家,莫非你觉得贞儿这样的姑娘,还没有人要么?” “那是、那是……”许宣点点头,随后说道:“可是刘余帆已经将你们家贞儿让给我了……”他说着掏出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页,慢慢的摊开放在二人眼前。 “这个是签名和画押……” 许宣说着,身子朝后方靠过去。白素贞闻言,庄雅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讶。 他是怎么做到的? 刘家的二少爷刘余帆,并不是简单的人物,这一点从刘家如今对于他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虽然受制于身份,他并不是嫡子,因此在外人看来或许很难继承家业。但是即便如此,这些年刘家对他身上倾注的资源也并没有比大房的刘余舟少多少。 这本身就表明了态度。 但是许宣居然只是同对方见了一面,就能让对方做出这样的让步……虽然将自己的当成商品一般让来让去,女子心中有些不喜。但是抛开这一层,心情已经被那张小小的纸页吸引住了。 如果这是真的,既然刘余帆主动放弃,那么事情也就简单了。 药池公似乎对许宣这个时候的做法也有些意外,拿过那张纸扫了扫。两行潦草简单的自己,看起来写得有些仓促。而末端的签名和画押,却是不一样的字体。 虽然很奇怪,但也不像是在骗人。他稍稍看了几眼,随后将之放在一边。 “这个东西,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老人沉声说道:“老夫虽然看不上你……你若真的死皮赖脸,想娶贞儿的话……”他说着,目光看了白素贞的一眼:“也只有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 “贞儿,必须做正妻。” 话音落下,许宣笑了笑,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开始保持着沉默。 “师父……”白素贞迟疑地叫了一句,随后被药池公止住。 “反正我只是一个传话的。”许宣想了想,站起身朝外面走过去:“话带到了,就够了……如果要去的话,明日午时我来接你。”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白素贞说的。 他边说边走到门边,身影将外间的一些光线挡住。 药池公闻言,稍稍怔了怔,出言喝道:“站住。” 许宣笑着偏偏头,将正要迈出去的脚步收回来。 “这便是你的诚意?” 身后声音冷然的传来。 第444章面对(四) “这便是你的诚意?” 有些愤怒的声音之中,一抹急切也是遮掩不住的。 许宣闻言,笑着转过头:“诚意?呵……就等您老这句话了,先前说了那么多……看来,在您老心里,已经决定将白素贞嫁给在下的吧?”向前走了两步,恭恭敬敬地做回原来的座位上。 药池公愣了愣,随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说先前一直显示出不赞成的态度,让许宣觉得他并没有将白素贞嫁与他的想法。这年代,婚姻之事总归是长辈的态度比较重要,只要他不点头,什么事情不论怎么发展,总归显得有些被动。 原本老人不过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给许宣施加一些压力,白素贞若是真的嫁给他,也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这个过程变得艰难一点。一方面算是对许宣的考验,另外一方面,也能给白素贞多争取一些东西。 在他这里,白素贞的婚姻虽然有很大程度是看他态度的。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他毕竟是清楚女子心性为人。表面虽然清雅,但是内心有些时候有自己的坚持。既然是她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即便是他也做不到。 不过,他也没有要对方去改变什么。白素贞算是自己的半个女儿了,总归还是希望对方这一辈子都够过得好一点。老人家半世沧桑,对于名利其实看得比较淡。如果许宣真的让他满意,他亲自出面,帮助对方顶住一些压力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总归是想要许宣拿出一些诚意出来。 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也能看出许宣对于白素贞是认真的。先前的那些担忧,眼下看起来有些不切实际。 对方初来乍到,能够在短暂的时间里判断出局势。随后做出针对性的举动,这是他的能力。从开始的时候与李善基的对话,他就已经在针对刘竞了。后来所有的一切,那些惫懒到极致的做派,都是为了将被刘竞搞砸了气氛拉回来。他即便不清楚对方的身份,但刘家有多厉害,心中恐怕还是有数的。因此,即便知道对方轻易不好惹,他还是做了针对。这已经让老人对他的评价有了很大的改观。 这样之后,老人心里对于他的态度就已经有了一个判断。 但是先前那句话关于“诚意”的话喊出来,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一些目的。许宣其实只是做出样子,自己这边显得有些急迫了,算是落入到了算计之中。其实这种段数的算计,在药池公这里,原本大概也不值一提。只是这个时候关心则乱,反倒让对方钻了空子。 “诚意我有的啊。”许宣想了想说道:“就看药池公你想要什么?” “正妻身份。”老人似笑非笑地说道。 “能不能换一个?”迟疑了一番,许宣也只是这般回应。 老人对于他的态度不太满意,摇了摇头:“这点担当都没有,算是有诚意么?” “其他的都能谈,这个不好谈……毕竟无论对谁都不公平。先前一些意思也表达到了,眼下在下重申一遍。我的女人,不存在什么妻妾的问题,都是一视同仁的。”许宣说着,目光看了看身边的白素贞。那边女子因为他的那句“我的女人”,将头低了下去。话说的坦然,但总归还是有让人害羞的成分。 这些话,在许宣这里说出来,态度比较严肃,也确实是他心中的想法。老人认真地看着他的目光,半晌之后,还是不置可否的摇头笑笑。 …… 小院落的门口,马车已经离开了,李善基将倒掉的柳树拖进来,目光望着那边的青衣女子,摇头笑了笑。 他先前出来,见到的已经是事情的末尾。柳树并不容易长得很粗大,眼前这一棵有了碗口粗,大概也有了十多年的生长。被裴青衣一刀砍断,余下的一些东西,在外人看来,自然是震撼的。 那个叫刘竞的,怕是要被吓死了。 …… 马车的车轮碾过地面,虽说道路算是平坦,但是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偶尔也能够感到几分明显的颠簸。刘竞坐在车厢之中,心情有些没有着落。 他本人虽说也听说过一些江湖强人的事迹,但是听说的东西,即便再厉害,也是有限的,与这时候亲眼见到所造成的震撼,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眼下是树,但那一刀若是砍在自己身上……思维勉强到了这里,便再不敢往深处想下去。猛地吸了一口气,只是片刻的时间,柳树倒下来,发出一些声响,那心中的那股怒气,便已然消失无踪。 随后草草地说了几句话,就赶紧催促着马车离开。这里在他看来,已经算是是非地之地,完全不想再多留片刻。并且,即便是进到了马车里,双手依旧有些无法自处。后来将马车的车帘放下来,视线被隔开,日光透过窗户照耀进来一些金灿灿的光影,他在马车的颠簸之中努力平复了许久,心神才缓缓地回到了原位。 那个女人……不会真的杀过人吧? …… 刘余帆在窗前坐着,午膳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显得有些闲暇。叫李刚的下人送来一盏青茶。徽州这边风调雨顺,茶也是闻名已久的特产。眼前的一盏黄山毛峰,青色的茶叶在水中慢慢晕开,清香撩人。他稍稍抿了一口,随后满意地点点头。 “好东西,若是回去,可以捎上一些……送人也可以,或者自己喝……”这般说了几句话,随后想到了一些事情,偏头朝身边的李刚问了一句:“刘管事今日做了何事?” “回少爷,刘管事在这边也有一些故友……早年间的一些交情,或者还有一些如今在杭州经营着生意之前有过来往,最近都在忙着这些。今日很早就出门了,想来也还是访友吧?” “嗯,访友。”刘余帆简单的点点头,随后笑道:“若是他回来了,你告知我一声……” “少爷是知道了?”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昨夜约见许宣,他今日去见白素贞那里……毕竟这边也不好久呆,事情办好,就早点回去。” 说完这些,李刚点点头,表示知道。 那边刘余帆已经拿起桌子上的一些东西翻阅起来。虽然现在人在岩镇,但是杭州那边的一些事情,还是有专门的人做了汇总,随后通过一定的渠道送到他的手上。这样当然会有些费事,但是以刘家实力,以及他自己这些年的经营积累,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咦?”似乎是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东西,他口中稍稍惊疑了一声,随后将一只信封从一堆物件中挑了出来,借着窗外的光线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仿佛是愣了愣,随后笑道:“居然是李贤的来信。那么,我这一次来的事情,被他知道了……不知道说准备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信从信封里取出来,随后自视线里抖开。满满的两页纸,很多都是恭维的话语。他看了看,注意到字里行间的一些东西,目光猛的一凝,随后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 “居然有这种事情……” 声音里透露出几分难以置信,随后又看了几眼,慢慢地闭起眼睛,将一些信息消化掉之后,望着窗外明媚的日光,表情显得有些复杂。 那边李刚注意到刘余帆的表情,稍稍躬了躬身子,慢慢地退了出去。他跟随在刘余帆身边已经有些年份了,每次自家少爷露出这样的表情的时候,都代表着遇到了一些大的事情。 虽然也好奇那纸张上写了些什么,但是毕竟是做下人的,这些事情轮不到他来管,这个时候退出去,也是最好的选择。 李贤……杭州于家的那个。心中想着这些,李刚直觉,这事情一定同许宣离不了干系的。 …… 夏天午后的一段时间里,暑意甚浓,知了疯了一般地叫着。绿叶荫浓,但是落在地上的阴影里面的,更多的也还是热浪。整个世界都像是煮沸了一般,没有多少行人。一辆马车从中奔行而过,显得有些突兀。 “吁……” 在客栈前停了下来。 …… 安静的书房里,能听得见呼吸的声音。过得片刻,刘余帆将窗户打开,一些热浪迎面扑了过来,但他却仿佛不曾感受到一般。站起身,目光落在那边一地斑驳的碎影里,眼珠很久都没有转动。 下意识的又瞥了一眼信纸,密密麻麻的字迹,也不知道那上面说的到底是真的是假……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对于许宣还是太低估了。 幸好,不曾与之为敌。 风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了几张纸页,他伸手压住,随后目光又落在其上。 五峰遗宝几个字,让他眼中的惊骇完全压制不住。 …… 刘竞不曾敲门就走进了刘余帆所在的书房,以他的管事身份,做出这样的举动,多少显得有些失礼。但是这个时候,完全不去管这些。 房间的地面上洒了水,初一走进去,便觉得一阵凉爽。刘竞在自己的领口处扯了一把,整个身子的燥热稍稍缓解了一些。随后待那边刘余帆将探究的目光朝他看过来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同许宣见过面了?” 刘余帆笑了笑,随后说道:“见过了啊。” “那么……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了?” “如果说是他同白素贞的事情……嗯,此时我早已知晓。” 刘竞闻言瞪大了眼睛,他这些日子以为微不足道的事情,没有多少的调查,但是刘余帆却早已知晓。看起来,他的这个管事有些不太称职。并且,对方在知道这事之后,居然不曾告知自己。 这个算什么?故意要看自己的笑话么? “岂有此理。” 刘余帆闻言也不生气,刘竞虽然是管事身份,但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点的血缘关系,他大多数时候还是以一个晚辈的姿态要对待。 “刘管事,喝杯茶……”亲自端了一杯茶水递到刘竞的手上,随后笑了笑:“这么说,你是从白姑娘那边过来了?” 刘竞伸手将茶水接过来,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去品茶的味道,猛地喝一大口:“那许宣,简直不是东西……岂有此理,区区一个书生,居然不把我杭州刘家放在眼中。”说着望着刘余帆抱怨了一句:“不是老夫说你,这般事情,居然不曾事先商议一下……不过眼下既然如此,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老夫这边也认识一些人,将那许宣送官……”说到这里,想了想,有些迟疑:“会不会太便宜他了?而且……”想起了裴青衣,于是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当然,心中已经决定一定要出这口气的。裴青衣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吓人,彼时他也确实被骇住了。但是时间过去,冷静下来之后,想法也就多了起来。无论如何,裴青衣再厉害,也不过是有些力气而已……匹夫之勇。 若是觉得凭借这些东西,就能同杭州刘家作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到时候自己离开徽州府,杭州那边是自己的地盘,她横竖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呵呵,刘管事……”刘余帆闻言,在那边笑了笑:“这些事情……要不就这样的吧?” “此事要快些去办,不然……呃,你说什么?” 刘余帆伸手摸了摸鼻子,憨厚的脸上露出几分认真的笑容:“我觉得此事就这样了,不要再去计较,若是许宣同那白素贞情投意合,我们不妨做个好人。棒打鸳鸯的事情……总归不太好。并且,我现在对白素贞也没有什么意思。” “岂有此理!”感觉到刘余帆不像是在开玩笑,那边刘竞怒目朝他望过来:“刘家的面子往哪里放?老夫的面子又往哪里放?” “啧……面子。”刘余帆感慨了一句,摇了摇头:“面子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难道只是因为这件事情,我杭州刘家就颜面扫地了?”他说着,做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其实另外一方面,你要的面子,不是没有。能够成全衣装姻缘,这也能算做美谈,就看怎么去看了……” “至于刘管事此次,嗯,倒是辛苦你了……随后会有补偿的。” 那边刘竞沉默了很久的时间,目光从愕然,再到疑惑,随后冷冷地看过来。 “为什么?” “都说的很清楚了啊。”刘余帆笑着摊了摊手:“这些没有计较的必要。” “哼,老夫不答应。”刘竞语气比较坚决:“你不知道老夫今日遇到了怎样的场面,那样一个书生,居然敢如此无礼……若是有来头就罢了,先前我也打听清楚了,连功名都没有的。” 他说这般义愤填膺地说着,随后望着刘余帆的表情,深深地吸了口气“二少爷,这些年你在外面做的那些事情,家里面都不知道。若不是老夫将你隐瞒着,你应该知道后果的。” 刘余帆闻言,抬起头来看了刘竞一眼,随后偏了脑袋朝外间的院落看了一眼,声音过得片刻才响起来:“哦,刘管事,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 随后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二少爷,你在外经商,瞒着家里……你能够在不借助家中帮助的情况下做到这一步,老夫佩服你,也是因此,这些年都在帮你遮掩。但是你应该知道,家中是希望你走仕途的……你的那些生意,做的越大,对你而言,越没有好处。倒时候抖出来,或许有人惊讶你的本事,家里领你的情,你的那些产业还能归到刘家名下……但是,如果真的抖出来,怕是这刘家的以后的事情,就永远轮不到你做主了。” 刘竞平缓地诉说着,也不去在意对面刘余帆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大少爷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并且进一步,进士也不是不可能……而二少爷你做的那些事情,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了,但是在真正有用的东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真正有用的东西?”刘余帆眯了眯眼睛:“你来告诉我,那是什么?” 声音波澜平静,憨厚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刘竞知道,对方心中已经开始生气了。不过这时候,却也是他希望看到的。这些年他在二房地位稳固,虽说只是一个管事身份,但是权力却是很大。这得益于多年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撞破了刘余帆的一些事情,随后便暗中帮助其打掩护。 这些东西,若是说开了,倒也不值钱。但是刘余帆既然选择隐瞒,不敢对外公开,那么便算作是一个把柄。对方生气,自然也是因为已经在意他的话了。 沉默之中,热浪透过敞开的窗户,从外间铺进来,整个房间的温度在不断升高。刘余帆坐在那里,很久都不曾说话,似笑非笑的目光之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要替刘家以后考虑,刘管事,有些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有些人,惹不起。你忽略了这一点,而我也差点忽略了……” 良久之后,才说出这样一句话。 第445章夜话(上) “为刘家考虑……你说的什么鬼话……不过一个许宣,哪里找不出几个这样读了点数,妄自尊大的书生……岂能让刘家顾忌,你把刘家当成什么了?” 刘竞面色带着几分愠怒,与此同时,也有着几分掩盖不住的失望。他在二房多年,刘余帆背后的一些事情,让他觉得已经是刘家他这一辈年轻人里面最为出色的了。但是不想到,待到真遇到一些事情,看起来这般微不足道的人,居然就让他如此顾忌。 “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刘余帆揉了揉额头,这个时候并没有因为刘竞的指责而露出愤怒。不过,对于刘竞他一直都觉得比较麻烦。以前自己还不太成熟的时候,做一些事情露出了马脚,随后都是对方在帮忙着遮掩。这一方面让他省去了很多的力气,但与此同时,若是出了事情,双方意见不合的时候,对方也会拿这个来说事。说要挟或许有些夸大,但总归让他很被动。 到底谁更像是刘家的人?心中觉得有些无奈。 当然,这个时候没有真的生气,自然不会是因为忌惮刘竞。如果说以前他比自己在做事情的经验上还有着很大优势,但这些年自己不断学习进步,也已经足够扯平了。即便这时候他真的要将一些事情摊开来说,那么自己也不会害怕。有些准备早已经做好。 不过这时候,处于一些考虑,他还是想就眼下的事情解释几句。 “刘管事应该知道李贤……杭州于家,并不会比刘家差多少。”刘余帆说着,取过一旁的茶壶,又给刘竞添了一碗茶水。窗户开着,热浪一般的空气将整个房间装满,人处在其间,不多时就出了一身的汗。 “以前李贤在这边吃过大亏,这事情,你或许也是听过的。以于家的势力,据说当时还有邓家的人一起……在这边还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你这些天过来,或许对这些事情不曾上心。不过前因后果,我已经查清楚了。” 刘竞闻言怔了怔:“难道也是因为这个许宣?” “不错。”刘余帆神色有些复杂地笑了笑:“当然,首先固然是因为李贤自己的一些事情做的过分了……许宣报复回去。虽说于家有影响力,但是这边是徽州府,在岩镇这个地方,有些东西,还是鞭长莫及。至少,短时间里那边很难做出有效的应对。” “不过于家也没有这么便算了,这边原先的知县刘守义进京赴任之后,接替他的是一个叫严知礼的……这个是于家的人。”他说着,目光看了看对面有些若有所思的刘竞:“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安排一个特定的人,这个人的身份还是一个知县……即便以于家的能力,虽说不难办到,但是总归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而这么做,只是为了对付一个看起来很微不足道的人。你难道不觉得令人意外么?”他说着偏头看了刘竞一眼。 刘竞张了张嘴,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像是意识到的一些事情,半晌之后才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么,这个严知礼做了什么?” 既然是一个知县,那么要针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肯定不会有多大的麻烦。明里暗里,几乎只要随便做些什么事情,那么就已经足够了。甚至都不需要他亲自做什么,只要一个讯号发出去,甚至都有其他人抢着去办。 但是眼下许宣看起来还很不错的样子,至少有心思去结婚,也证明他并没有陷入到所谓的麻烦里面。看来,那个严知礼,不过是阳奉阴违罢了…… 刘余帆看着刘竞的神色,自然之道他心中所想,叹了口气:“所以说,刘管事……你还不太了解事情。严知礼在这之前,已经做了不少的事情了。但是……”他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书桌之上:“你过来,我与你看一点东西……” 随后便在刘竞疑惑的目光中,拿起了桌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瓶。轻轻拧开。 “这是……”刘竞注意到他的动作。 刘余帆一面朝砚台里倒着墨汁,一面笑着摇头:“这便是许宣做出来的东西……很是方便,近几日我已经让人采购一批去杭州了。墨业这一块我不太懂,但是若是许宣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我横竖已经不可能插手……即便能够插手进去,大概也没有什么赚头。”他说着,转过头,目光变得严肃起来:“即便以我刘家的影响力,恐怕也没有什么优势。” “不说别的,这瓶身上的几圈纹理……怎么以前就不曾想到呢?”毕竟是聪明的人,这个时候抛开墨汁本身,就开始注意到一些似乎更有意义的事情。半晌之后,才将墨瓶放下来,有些感慨地说道:“这许宣,是有圣眷的……当今圣上,已经亲口夸过他的墨,也夸过他的人……你怎么办……弄死他么?” 刘竞闻言,一些表情僵在脸上。 开始的时候,也知道刘余帆所说的一番话,目的无非是想要让自己放弃对付许宣罢了。他也猜测过对方会找什么理由,当然,不论找什么理由,自己绝不会答应的。但是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个……看来自己这些日子忙错了方向,对于这些事情,居然没有亲自去查清楚。 “但,总归能做点事情吧?只要手脚干净……”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地说道。 “没错,我们也可以做一些事情……但是在这个当口,不论做什么事,只要是针对许宣而去的,都会让人往我刘家做联想。一旦让人猜到是我刘家所为……那么有些事情……”这般,想着,他的脸上居然露出几分刘竞看不懂的复杂和担忧,旋即很快就隐去了:“总之,这是个有趣的人……与之为敌,不算明智。” …… “这鬼天气……”许宣走过一段院墙的阴影,随后望着巷口那边的日光,有些犹疑要不要走出去。虽然还不到三伏天,但是温度确实很高了。这样的日子里,连最调皮的孩童都看不到。偶尔能见到匆匆而过的几个行人,都是口中抱怨。 此时他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找一个装满水的木桶泡进去。 想起先前同药池公的谈话,有些事情,其实还没有最后决定下来。感觉在这些事情上表现的不够坚决,不过也是因为自己并不想将事情弄得像是在谈判。前世今生,谈判这种事情已经做的足够多。若是难得的婚姻大事,还要搞成谈判说是战斗,这个就太没意思了。 当然,必要的斗争自然还是有的。 为什么其他人家娶一个女人都不像自己这般麻烦呢?抱怨归抱怨,但是另外一方面,想起那个叫刘竞的刘家管事,他皱了皱眉头。 刘余帆昨日被自己坑了一把,这个时候莫非是要反悔了? 如果是反悔,那自己有些后招就能够用的上了。总之不管怎么样,往前走着,都能够看清楚。 这般想了一阵,随后思绪转到了别的地方。多少日子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城市里面。一波一波的仿佛没有尽头,虽然也不算是多大的事情,但是就是这些琐碎,反倒让人没了脾气。 眼前这些事情,要尽快做完,最迟不能迟过这个夏天,一定要出去看看了。 就……杭州吧,横竖遇到的破人都是那边的。 他这般想着,日光还是很热,风里是仿佛一直没有尽头的热浪。并没有犹豫太久,还是一头扎进日光曝晒的街道,朝某个方向走过去。 …… 直到刘竞离开房间的时候,昏黄灿烂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但是却遇到了一些似乎不那么普通的事情。只是,有圣眷在身,这个真的就是理由么? 刘竞走过一片绿荫,路过自己厢房的时候,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不曾进去。想了想,转而走向了院门的方向。 刘余帆恐怕还知道更深层的一些东西,但是并没有对自己说的意思。 想了想,不管怎么样,对于这个许宣,自己还需要去调查一番…… …… 刘余帆将窗户关起来,一些热气被锁在里面,整个屋内热得像个蒸笼一般。他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脸颊上的汗渍顺着脖子慢慢往下淌着。片刻之前,目送着刘竞走出去,知道对方心中并不会善罢甘休。自己的那些话,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只是希望他能够适可而止,自己这边能够保持关注,那么也是对于许宣一个很好的试探…… 想到这里,又有些犹豫了。这样的试探,到底还有没有必要呢? 他很快回过神来,夏日的枝头,被日光涂满,心情总归还是复杂。然后拿起先前的那封信,又仔细的看了两遍。 李贤寄过来这个,到底……什么意思? …… 直到夜幕快要降下来的时候,整个大地开始回吐着热力,许宣提了两坛子酒,来到悦来客栈之前。那边刘余帆看样子是正要出门,见到他之后,目光明显的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连忙冲他拱拱手。 许宣撇撇嘴:“免礼了……”随后将左手提着的东西冲他扬了扬,口中淡淡地道:“酒。”紧接着挥了挥右手:“烧鸡。” 刘余帆看起来是已经有了约的,这时候叫李刚的下人将马车牵出来,在那边喊着他。夕阳从天边照过来,正好被一团云彩遮住了一般。光暗交合的情景里,周遭的一切变得很有几分苍茫的感觉。 “这样吧……”刘余帆想了想,冲那边的李刚说到:“去替我向郑老爷告个罪,就说我身子抱恙……待明日稍稍舒适一些,登门告罪。”随后也不理会那边一脸怨念的李刚,微微欠了欠身子:“许兄里面请,今夜正好……一醉方休。” 说完之后,便转身在前头领着路,口中对于先前的事情稍稍解释几句:“郑家老爷,同我家有故……算得是长辈了,这次过来,也不得不去拜访一下。” “哪个郑家?” “城东郑家。” “哦,喜欢吃鱼的那个郑老爷?” “许兄认识?” “算不上熟,不过做了顿鱼给他吃……你不要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我本来就不是君子……对了,你先前那话,目的是不是让我觉得你日理万机,抽空接见我这小人物。想让我受宠若惊?” 刘余帆闻言摊了摊了:“你觉得呢?” 许宣摇头笑笑,将话题转开:“法海啊法海,你真是不厚道。今日你们家那个管事,真的是吓死人了……” “此事、倒与在下没有干系。”刘余帆冲他无辜地眨眨眼睛:“完全是刘管事自己的意思,许兄你错怪在下了。”他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随后皱着眉头:“许兄,先前有消息过来,刘管事已经去找严大人了。恐怕你今天在白姑娘那边对他的所作所为让他放不下。” “哦,有这种事情?”许宣闻言只是淡淡的点头,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知道了。” 二人说着话,随后到了后院的书房前。虽说此处是客栈,但是规格上也是有区别的。一些行商来此,因为省钱的原因,住简单一点的房间也就可以了。但这边也会专门有些规格比较大的独立院落,供一些有钱有身份的人歇脚。 夕阳慢慢隐去,世界黯淡下来。夜色朝这边笼罩着的时候,格局小巧的院落里被渲染的精致而深沉。房间里很快点亮了灯,刘余帆忙着找来一些盘盏。又吩咐客栈的小二去准备几个小菜。虽说来自大家族,但是眼前的刘余帆倒是半点没有富贵习气,很多事情能自己动手的,也不需要人来伺候。 随后就是一番简单推杯换盏。两个人严格地说起来,眼下还算不上朋友。不过彼此之间倒也没有多少恶感。而在刘余帆这里,因为之前的谈话,对于许宣还颇有着欣赏。 “这酒果然是烈……”刘余帆放下酒杯,随后看着许宣笑了笑:“许兄今日过来,怕不只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有些话就直接问出来了。 许宣将酒杯放下来,看了刘余帆一压,眼神变得有些严肃:“从去年开始,我做了不少的事情,有些你或许知道的,也有一些你不知道。但其实严格说起来,这些事情很多都并不怎么急迫,做也可以,不做横竖也没有问题。”他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让人感觉到他的几分慎重:“但眼下这一件,我非常想要做成。” “所以,不管你这边是你的意思,还是刘竞的意思……我希望你能够收手。你同先前遇到的李贤不一样,我对你也不讨厌,希望最好不要伤感情。你刘家有势力,这个不假,但若是事情到了那一步,你们未必能够承受得起。” “刘竞今日去找严知礼,想要针对我,或是针对白素贞,针对许家……总归是这样的目的。且不说严知礼肯能不会答应……但即便是答应了,你也最好让他收手,不要试探了。只要你们这边稍有动作……”他说道之类,随后咧咧嘴:“局面你肯定不希望见到。” “你这是在威胁我?”那边刘余帆稍稍沉默了一阵,随后皱着眉头这般说道。不论修养多好,听到许宣的这一番话,恐怕都不会有多么开心。 “你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还想以后能够坐在一起喝酒的话,就相信我说的……不是在骗你。” 四目相对,起先二人谁都不曾退缩。半晌之后,气氛就开始有些僵了。小二在外面敲门,随后将菜肴送进来。疑惑的目光里,退了出去。 最后还是刘余帆先收回目光,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笑。 “五峰遗宝?” 缓缓地吐出几个字,那边许宣双目猛的眯起来,随后点点头淡淡地说道:“你知道了。” “自然……是知道了。”刘余帆摇头笑了笑,随后起身自窗边的书桌上取来几张信纸:“杭州来信,说起来是你的熟人。” 许宣捡起信纸来,借着火光看了看,随后面无表情地放倒一般,伸出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如此说来,对方将这种事情告诉你,也是有目的……你就这样出卖了,真的可以么?” 刘余帆笑着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同李贤不熟,只不过大家都在圈子里……也不可能老死不相往来。见面点个头,遇到了打个招呼而已。我比较忙,文会诗会也只是偶尔参加,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倒是经常听闻他的文才。”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许宣一眼:“不提这些,此番他写这封信过来,内里的一些意思……我一直觉得吃味。既然想不通,那就不想了,横竖正主已经在面前了。不如……你来告诉在下,这五峰遗宝的经过……” “给钱么?”许宣抬起头,笑着打断。 第446章夜话(下) 城市里点点的灯火,到得星光闪耀的晚上,温度终究是凉了下去。其间各种各样的活动,充满着烟火的气息。不时有某个角落传来喧哗的声音,一些大树之下,晚间乘凉的人们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的某间厢房里传来女子的笑声,有人将窗户锁死,声音听不见了,须臾之后灯火被人吹灭,星光月色打在上面,路过的人们看见了,不由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刘竞从严府出来。 “先生留步。” “慢走。” 简单的对话之后,他走下石阶,屋檐下的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曳,带着朦胧的灯火也变得恍恍惚惚,同样恍惚的还有他的心情。这一次的来访,居然没有起到效果。 这真是…… 想起自己先前以杭州刘家的身份许下的好处,对方居然浑然不为所动。这个当然不代表着廉洁。客客气气的拒绝了之后,随后根本不愿意同他谈这些。说了一些没有营养的客套话,恐怕还是看在他杭州刘家的面子上。如若不然,或许话都不愿意多说。 在他看来,那些许诺的好处,是不应该被拒绝的。他在刘家虽然是个管事,但是这一次为了婚事而来,作为支撑的,便是很多资源能够供他调配使用。 这严知礼,看来也是个庸才。能够做到知县,怕是通过于家的关系。不过是运气比自己好一些罢了…… 短暂的时间,能打听到的事情不太多,但是也知道,先前严知礼出手对付了许家,背后针对的自然是许宣。但问题是,失败了…… 于家的狗……哼! 原本应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小事才对,一路过来的时候,他的心中对此并没有多少怀疑。刘余帆的劝说或者是警告,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半点波澜,只是到了严知礼摇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做不到了。 可恶……为什么不是在杭州? 这边人生地不熟,关系虽然有一些,但能够让身为知县的严知礼忌惮而不愿出手的事情,那些单薄的关系,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作为刘家的骨干成员,刘竞谈过数不清次数的生意,偶尔有失败的,也是早年的一些事情。后来都很简单,亮出身份,压上好处,稍稍谋划一番,有时候连谋划都不需要。但是这一次,到底是失败了。他不是接受不了失败,或是挫折,只是想着那个书生的身份,觉得这口气无论如何都无法咽下去。 摇了摇头,走下石阶的时候。心中还是想着,要是在杭州……就好了。那边毕竟是自己的地盘。 王森将人送走,随后一路穿过有着灯火的回廊,走到后院的地方。严知礼的书房里亮着灯,作为小妾的女人从他身前走过,敛衽一礼。他拱拱手,目送对方去到那边的厢房,随后才抬脚走进书房之中。 “人走了?”严知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后将身子朝太师椅的椅背上靠过去 :“许宣这家伙,得罪的人……居然这般多?真是……”咂摸着嘴巴感叹了一句。 那边王森想了想,抬起头:“此事刘家既然有意思,那么或许是一个机会……县尊大人……”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那边严知礼冲他摆了摆手:“刘家有意思?呵,刘家若是有意,他刘竞是什么身份?真的以为本官会在乎那点钱物?”他说着,灯火之中目光变得有些复杂,显然那些许诺了的好处,并不是真的这般轻描淡写便盖过去。 “刘家此次过来的是那个叫刘余帆的二公子……似乎也已经来了岩镇一阵子,这些日子走访了不少人,若不是因为许宣的事情,那边估计连拜会本官的心思都没有。他刘竞不过是个下人,本官见了一面,也算是给面子了。居然不识好歹……真以为他刘家能够一手遮天么?” 摇了摇头,他坐正了身子:“如果刘家真的铁了心,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但是先前他话里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个样子。刘竞……毕竟无法真正代表刘家。” 想起许宣,心中恨得有些痒痒。显然刘竞了解到一些事情,自己的对付许家失败的事情让他心中对自己有些轻视。言谈间虽然客套,但是严知礼也不是小孩子,揣摩人心是很熟练的。 看不起自己? 哼……真是不知死活。 …… 王森不过是送了人回来复命罢了,简单地说了两句,随后退了出来。严知礼最近情绪不太好,他虽然有些自己的想法,但是既然对方已经在心中做出了决定,还是不要多说为好,不然怕是要被迁怒。 这样之后,当然觉得惋惜。在他看来,刘竞代表的肯定就是刘余帆,虽然过来的是他自己,但这件事情毕竟是刘家的事情。总归是占了一个理的。但即便这样,严知礼却依旧无法做出决定。或许也曾犹豫过,但总归是没有勇气。 看起来,就像怕了许宣一般。 这样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再往前走,视线那边灯笼散发出来的火光,因为被一些东西挡住了,稍稍黯淡下去。他抬起头,不远处,李毅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夜色浓郁,草丛里有不知道名字的虫子“唧唧”地叫着。李毅看起来在等人,见到他来,收起手中的折扇,冲他拱拱手:“王先生。” 王森走过去,二人并肩走上回廊,朝右边的偏院里走进去。 “先前听说……” 李毅大概也是知道了情况,这个时候问起来,王森便将严知礼的态度简单地提了提,更多的还是因为对付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而惋惜。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如今的情绪,一时间是很难走出来了……”李毅淡淡的点点头:“此次的事情,说起来与我也有些关系。刘家的人,是我引过来的。” 王森闻言,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严知礼来岩镇之前,倒是听说杭州刘氏的大公子,刘余舟同李毅有过见面。想来是因为这些事情。 李毅在杭州之时,表面上是秀才,本身的才华也有,认识一些圈子里的人并不奇怪。但眼下他说出这些,又专门在等自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刘家如今家大业大,人一多事情就复杂。到了眼下,刘家以后的由谁来掌家的安排,也已经提上日程了。虽说或许最终决定下来还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但是只要有了这样的心思,斗争就已经无法避免了。刘余帆并不是简单的人物,刘家大公子对于他比较忌惮,明里暗里都查过……但是干净的像一张白纸。这说明什么?” “太干净了,反倒无法让人相信。就像是刻意做出来的……” 王森闻言,倒是有些明白了。 李毅在那边笑了笑:“这一次将刘余帆引过来,这段时间,他就无法亲自在杭州坐镇。毕竟……掌控力不够。有些事情很可能就能简单一点。刘余舟希望有这样一个机会,将他那弟弟查清楚。” “但是,你此时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那是刘家的事情……”走进一个偏僻的院落,王森这般问了一句:“与我有什么干系?” “哦,差点忘记了……”李毅像是才反应过来,手中的折扇在额头上稍稍敲了敲。 王森等了一阵,不见对方说话,待随后疑惑地看过去时,那边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在一个枣树之下,目光有些复杂。但过得片刻,总归还是将话说出来。 “张让与我联系了……” 声音隐没在夜色里,虽然看起来只不过是淡淡地提了一句,像是说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是听在人的耳中,却仿佛是从高空之中砸下来一般,王森突然觉得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笼罩着,头皮紧紧的一麻。随后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声音有些迟疑:“张、张让?” “你师父?” 一个简单的名字,这个时候在黑暗中砸过来的时候,像是滚落在湖水中的巨石,溅起了一些浪花。让人的心头很难平静。 “怎么说?”王森调整好心态,口中问道。 “他说……”李毅看了看他:“他说放手去做。” “然后呢?”王森皱了皱眉头。 “没了。” 李毅说完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原本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却不想,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声音说完之后,又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起来,声音像是有些轻松:“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暂时不用拿主意了,既然有他插手,我们就是一个办事的……” “但是,要怎么去做?”王森皱着眉头这般问了一句:“他没有说么?” “不知道。”李毅在前面说了一句,伸手推开了厢房的门,“吱呀”一声,门朝里打开了。 黑暗之中,声音传过来:“不过,既然说了放手去做,那就是随便做……所以,只要我们做了,或许就是他希望我们做的……” “我真的很想许宣……去死啊。” …… 夏夜的风在这一刻仿佛大了几分,“呜”地低吼起来。 …… “不过是死了点人,然后赚了点钱,有人欠我几分人情……”许宣简单地说了几句,随后摊摊手:“信不信,都是你的事情了。” 那边刘余帆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摇头笑了笑。似乎对于他这样的说法,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许宣撇撇嘴:“什么事情说开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就算这江山,也不过是因为一些人死掉了,然后另外一些人没死,没死的赢了,然后就有了大明。” “咳、咳、咳……”刘余帆在一旁剧烈的咳嗽了几声,像是被他这句话噎住了一般。他觉得自己的胆子已经算是很大了,但是不曾想到,眼前这家伙,居然敢拿这种事情来调侃。 半晌之后,平复下来,像是请求一般地说道:“还是……讲讲吧。”说完之后,看了看许宣:“给钱的。” “这些事情,不能说的太细……” “一百两。” “刘兄啊……”许宣皱了皱没头,随后说道:“在下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一千两。” “好吧,既然你这么诚心。” “嘁!” 夜色如同流水一般,悦来客栈这边临近丰乐河水,也能够隐隐约约地听到几许流水的声音。房间里淡淡的火光,一些夜话也就是随意就说了出来。事情虽然涉及了很多的东西、以及很多的人,但刘余帆本身对这些也不算陌生。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比较好,不需要费力去解释不必要的东西。 过了一阵,话音落下来,刘余帆看了许宣一眼,随后偏偏头,叹了口气。有些东西,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比如许宣走在街上,除了他的名声所带来的一些关注之外,人们很难想见,他居然会有那么血腥的一段过往。 “压力……会很大吧?”刘余帆在一旁,安慰般地问了一句。 许宣闻言,想了想,冲他摊了摊手。 压力自然不会小的,许宣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杀人这种事情,即便死去的那些人都有该死的理由,但毕竟是一些鲜活的生命,承载了一段故事,背后的一些家庭……在他手上亲手终结这些,每一次都会在心中积累下一点东西。如不是心态强大,那么很可能就被压垮了。 即便心态上过得去,那些过往,他都不大愿意去回想。不管有着什么样的理由,总归……是了杀人的。 “不过没有办法,你死我活的局面……总归会有人去死,那么还是我活下来比较好。” “你放心,一千两银子……在下还是出得起的。”刘余帆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 “银子?”那边许宣冲他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难道不是黄金么?” “呃……” “呵,放轻松,说笑的……不过,一千两……看起来还是我亏了。” “……” 沉闷的气氛,因此稍稍活跃了一些。过得片刻,二人又聊起其他的话题。这一次主要是刘余帆在说。 “许兄,既然白姑娘我让与你了……” “什么叫……你让给我了?” “好吧,横竖就是那个意思,明白就好。在下想说的是,既然眼下已经这样了,你还须快点将事情落到实处。刘管事那边,虽说我也可以帮你周旋一下,但是因为一些其他的事情……暂时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所以,这些事情你自己要保持必要的警惕。快些完婚,免得夜长梦多。”刘余帆说着,摇摇头:“若是再等几个月,肯定不会这么被动,但是眼下……” 许宣闻言,皱着眉头想了想,笑了笑:“听你的话,看来也遇到一些麻烦了。” “麻烦自然是天天有的。”刘余帆笑了笑,随后像是迟疑了一番,才说道:“我也有些故事,不知道许兄想不想听……只要一千两……” 那边许宣拿着酒坛子将两只酒盏倒满,很干脆的说道:“不想……” “……” 随后还是说了起来。 “其实,我同你一样,也在经商……”刘余帆斟酌着用词,慢慢的将事情说出来:“不过我做的生意有些特别,当然,规模比较大……” “以你的身份,做这些事情,不怕人说闲话?” “所以,我一般不会让人知道……”刘余帆笑了笑:“刘竞却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这些事情上面的立场。” 刘余帆说完之后,脸色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但是有人一直在查我,毕竟是在做这些事情,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暴露出一些端倪。也是我年轻,有些事情心思不够狠。去年冬天,杭州城外流民泛滥。那些人实在是值得同情,有一次出城,见到人卖儿卖女,一家四口人,卖了儿子女儿都已经卖了……还准备卖老婆。恰好我手上有足够的米粮,顺手就做了点事情。随后倒是落在人有心人眼里了……” “那你此番来徽州府,会不会……”许宣点点头,总归都不是陌生的东西,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不同罢了。白素贞的事情虽说涉及到刘家的脸面,但是即便再重视,派一些下面的人就足够解决的。眼下身为当事人的刘余帆亲自跑了一趟,这在开始就让许宣觉得有些蹊跷。 斗争……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个,半点不假。 刘余帆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这一次来徽州府也不过是想将我支开,随后方便他们做一些事情。”他说着摇了摇头:“那些人哪里知道,我这次离开,本就是金蝉脱壳。” 酒喝到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某个点。双方此时打开天窗说亮话,彼此也都没有隐瞒。至少在许宣看来,这个时候的刘余帆显得很是坦诚。 他说完之后,又沉默了一番,随后稍稍出了一口气:“不说这些了,汉文……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若说打算的话……”许宣抬起头:“我准备去杭州。” 第447章婚事(一) 声音落下来,被灯火笼罩的小屋内一片安静,许宣抬起头,见到对面刘余帆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他,那眼神渐渐地带上了几分惊喜,随后也就那样笑出声来了。 “哈哈,好,在下等你。” 话是这么说,当然也不会让人理解到某一层上。 这阵谈话不曾因此便结束,随后二人又说了一阵,良久以后,许宣站起身,那边大概是伸手挽留了一番,最终还是放任他走出了书房的门。 二人并肩走着,在悦来客栈门口,许宣想了想:“结婚大概就这几日了……”随后伸手在刘余帆的肩头拍了拍:“记得你欠了我钱。” 说完这些,摆摆手示意对方不需要送。夜幕深沉,将路边偶尔的几盏灯笼的光芒衬得越发耀眼夺目起来。风在这时候带上几分凉意,直到走到转角,他没有再回头。身后越来客栈很快看不见了,他转过街角,才在一片短暂的黑暗里停住脚步。 “差点被骗了……这个家伙……” 口中喃喃的低语了一句。相较于昨日,今也刘余帆喝的酒,分量怕还要多上不少——这个细节,先前已经注意到了。对方的酒量恐怕不在自己之下……但是昨日明明是喝的烂醉如泥的人,今日却好整以暇的还能同他说话。这世上大概很难有这样的天赋异禀的人,只是喝醉一次,酒量便能涨上这么多。 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先前的那一次,对方并没有真的喝醉。看来刘余帆是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在白素贞的事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争夺的心思。 心中想着这些,许宣不由地摇摇头,原本以为的算计,居然是被人算计了…… 就这样欠下了一份人情。 即便再迟钝,一旦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的心中对于一些事情也已经敞亮起来。先前喝酒的时候,自己虽然不动声色,但是恐怕也是对方故意将这一点暴露出来,让他感受到的罢了。 能有那样心计的人,不至于粗心到这种程度。 心中已经越发确定,这刘余帆是自己近来所见到的最为难缠的角色……一旦成为对手,就是极为麻烦的人。这样的人有心计,能隐忍,也有着一定的胸襟和气魄。也有权有势,多的是门路。如果真的闹起来……只是想一想,便就觉得有些头痛。 不过幸运的是,对方看起来,不准备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有些话,虽然不曾点明白,但是自己说出要去杭州之后,刘余帆眼中的那抹惊喜不像是在作假。看起来,似乎很需要帮助或者外援什么的。 当然,今日也不过是一个简单的会面,他带着目的而来,所为的也是解决自己的事情。至于刘余帆所遇到的麻烦,并没有涉及多少。一方面他暂时也没有多少心思去关心,二人眼下暂时也还不到做朋友的时候。还有便是对方估计也是迟疑的,想要再考虑一下。 但无论如何,若是最后真的到了那一步,他考虑清楚了,找过来……能帮的话,那么自然还是帮一下,横竖自己的下一步也是杭州,也需要有个盟友。 反正……就当事还掉人情了。 …… 月色升高,半个圆轮似的关在天空之中,将周遭的一些星光掩盖掉。月色之下的小院落里,白素贞走了一段路,在一间厢房门口的回廊上稍稍徘徊了一阵。某一刻,已经伸手要去叩门,但随后还是收了回来。转过身背对着门口的地方,背影显得有些纠结。 有些决定在心中盘桓许久,终究难以做出来。那些涉及未来的决定,她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过了许久,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将门敲响。 “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过来,她推门走进去:“师父。” “嗯。” 对面地方,老人的反应到也简简单单。时候不算很早,但是在他这里,还不到就寝的时候。多年的习惯,都是在这个时候看一会儿医书之类的。老人此时知道她的来意,但是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书册之上。白素贞定定的站在一边,待到时间过去,良久之后,老人将书放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为师也不多劝了,你自己拿主意吧……只是,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一切后果都需要你自己来承担。”老人虽然口中这般说着,但是对于白素贞接下来会有一个怎么样的决定,自然还是清楚的。 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虽说在为师这里,并不认为许宣是良配。当然,也不是对他有多少意见,只是……这样一个年轻人,老夫却看不透,总觉得……”说到这里,话头稍稍转了转:“事情到了这一步,也由得你去。看得出来,他对你还算是真心实意的。你若真的决定了,那么杭州刘家那边的压力,为师便替你应承了……” 白素贞闻言,目光稍稍起了些波澜,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俯身拜下去。 并不需要多说什么,而且,如果要感谢话,再多言语其实也都是不够的。多少年了,若是没有眼前的老人,那么自己如今也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会有着怎样的生活。但大抵……都不会太好吧? 眼下,还算是自由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能够不为生计担忧……并且,在婚姻这种事情上,老人也给了自己很大的自主。 “贞儿……”那边有些苍老的声音轻轻地唤了她一句,抬起头的时候,老人端详的目光朝她望过来:“既然决定了,那么今后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没有放弃的道理。以后也许会有很多的事情,你的生活也很可能不再安宁,但是,既然是你自己做的决定……若是有一天你后悔了,那……” “徒儿……”她张了张嘴:“觉不会后悔。” “呵,也好。”那边老人笑了笑,随后又将书册拿起来,借着灯火继续看着。白素贞在那边,再拜了一次,慢慢地退出去,并且小心的将门关好。在门彻底合起来的缝隙前,灯火照在老人鹤发童颜的脸上。 她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灯火还在房间里,微微摇曳了一下,外面轻盈的脚步声迟疑了一阵,朝远处去了。老人目光稍稍从书上移开,朝已经关紧的房门看了怔怔地看了半晌。 一个夜晚,看起来也不算多重要,就这样慢慢过去。 第二日许宣起了个大早,昨夜的一些谈话,刘余帆有些事情说的不错。真的是不能再拖了,夜长梦多。 婚姻大事,不论在哪个时代,操办起来都不会很简单。特别是在他这里,一次要娶三个,这个于礼也不是很适合。真的做起来的话,肯定会有人说些闲话。但是闲话的另外一方面,这也可能变成一件很多人都羡慕的事情……就看自己怎么去做了。 中午的时候,再去了一次白素贞那里。原本想象的交涉并没有出现,这一次,连药池公的面都不曾见到。看起来,这已经是对方最大的让步了。要想对方欢天喜地的将迎接他,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准备好了?”许宣冲白素贞笑了笑,那边气质清雅的女子想了想,随后便点点头。随后又在屋檐下简单地说了一番话。 …… “我也要一同去。”门口的地方,裴青衣面无表情地说道。 李善基有些无奈地在她身边劝了一句:“人家的事情,你去凑什么热闹?” “那是我姐姐,这一次过去许家,势单力薄,若是被人欺负了却又无自己人照应,怎么办?” “许家娘子看起来也不错,岂会为难白姑娘……” “这事情如何说得好?特别是要结婚的女人,那都是不能按照常理来推断了。” “嘁,你这样说,好像你结过婚一样……” “反正,我要去。” 简单的对话之后,有些事情,在裴青衣这里已经决定下来,李善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对于许宣,她起初自然是反对的,但是到得昨日亲自见到了刘家的人,看到了那边的态度。反而觉得,嫁过去未必是一件好事情。 算是……便宜许宣了。 许宣同白素贞在里面谈了一阵,随后就一同朝门外过来。女子走出屋檐下的时候,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心情稍稍有些惘然。虽然同许宣一起去做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但没有任何一次如同此时这般紧张过。 对于所要面对的事情,对于接下去的日子,那个属于一个女人的未来,她心中终究没有什么底气。这与信心无关,纯粹是一个女人在面对一些事情之时的一种本能罢了。 …… 马车飞驰,本就不算多大的城市,从城郊到闹市,也不过半个时辰。车厢之中,许宣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青衣女子,有些苦恼地揉了揉眉头。 “你这样过去,我不好解释啊……” “有何不好解释的?” “因为你是女人……” “你才是女人。” 好吧,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他还能说什么呢……感觉,像是被某种剽悍的东西打败了。 …… 正午的阳光当空照下来,许安绮在后院的地方来来回回地走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底。按理说,原本这事儿,她无论如何去闹都是说得过去的。但是一方面是因为本身的性子并不是刻薄的类型,另外的便是事已至此,她在心中已经将自己许给许宣了,也只有认命。但是即便是接受了,今日居然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白素贞,其实心里并不怎么有底气。 “怎么样?这样行不行,会不会有些淡?”在房间里化着妆,不时回头朝身后的许安锦紧张地问道。 对于白素贞,她实在没有什么信心。曾经远远的见过,对方是极漂亮的女子,尤其是那种气质,只要见上一面,就很难忘记掉。即便她自己也是漂亮的女孩子,但依旧不得不承认,同对方比起来,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地方,却仍是有些不足的。 相对于紧张得一塌糊涂的许安绮,许安锦的心态却要平稳许多,初时的委屈过后,随后就想开了。以她的身份,本就是被休回来的,而且自己也已经是许宣的人了,横竖不可能再坏。至于那点可有可无的芥蒂,还是不要去计较了比较好。而与此同时,对于接下来的见面,当然,也不会那么平静。 见了这一面之后,有些事情,就算是定下来了。这个,终究还是觉得没有准备好…… …… 会面被安排在了小院的凉亭里,毕竟这个算不得多么严肃的交易。大家以后有可能是一家人,因此可以随意一点,说说话,喝喝茶,彼此进行一些了解。 时间很快到了正午,下人丫鬟们一早就被打发了。不过,众人也知道今日事情的意义,即便没有事先吩咐,也大都不愿意在这个当口过来探听什么。 白素贞走进小院,那边凉亭之中,两个明丽的女子站起身子。相互望了望,随后她便见到那个叫许安绮的女子冲自己挥了挥手。 “白姐姐……”少女脸上露出几分明媚的笑容,或许片刻之前心中还是有些芥蒂,但当白素贞从日光之中走进来,一袭白色的衣裙,带着几分素雅从容。真挚而又温雅的和煦笑容里,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就化开了。 随后,女子走进凉亭,在一张石凳上做了下来。局面比想象的要好,并没有多少对峙的火药气味道。在白素贞这里,并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她的心态素来执着,认准的事情是不会回头的。而许安绮也没有做出给对方下马威的举动。总体而言,几个女子眼下都已经认清了现实,也没有必要摆出你死我活、勾心斗角的态度。 起初气氛还有些僵硬,但随后白素贞讲了几个行医过程中的趣事,许安绮说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段子,气氛就活跃起来了。再到后来聊到许宣,这个是大家共同的话题,能说到一起的东西就更多一些。许安锦不时也差话进去。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这个过程中,某个人就被排斥在外。许宣在院落之外,偶尔探头朝里面看一眼,那边许安绮见到了,清丽的脸庞微微板起来。 “女人家的事情,男人不要听。” 声音传过来,他也只好讪讪地收回目光。身边不远处,裴青衣“嘁”了一声,将脑袋偏过去。 “你什么态度!”许宣伸手朝青衣女子点了点,不由得心中有些感慨。 三个女人一台戏啊……这般想着,然后目光看向裴青衣。 好像不对,是……三个半。 …… 既然见面比较愉快,心中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剩下的事情便是如何去办。其实先前也已经有了一些准备,后来因为某些事情耽搁了下来。但那些准备毕竟还是能够派上用场的。此时不过是将排场在弄得更大一点。这个,只要砸钱也就可以了。 也就是在这天的日暮时分,消息就很快传遍了岩镇。 某人要结婚了。 …… 柳儿在紫霞楼里面将几盘菜肴送到顾客的桌子上,最近这是她找到的工作。有了临仙楼的经历,这样一份工作,其实已经足够胜任。掌柜的有心让她做点别的事情,但是因为没有什么心情,她也就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来到岩镇有些时日了,但是还是没决定下来去见他。这些事情,自己也知道是没有结果的。待到今日听到他要结婚的消息,就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浑浑噩噩的,差点出错,好在也没有被人发现。 这些都是命,她心中虽然有些堵,但是总归还知道人要接受现实。 眼下,自己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待赚些钱,然后就回家吧…… 客人里面有人在窃窃低语,对话的声音不时传过来,又有人提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从昨天开始,不断就有人再提这些。真是的,结个婚么……也弄得满城风雨。 她心中闷闷的,随后就准备离开了。只不过,因为这一次听到的对话里,提起“许宣”这个名字时,说话的人语气有些古怪。 不是艳羡,不是讥讽,也不是好奇……反倒像是有些仇恨的样子。这般想着,她的脚步跟着放慢了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听到了下面的一番话。 “许宣大婚之日……”“准备动手……”“嘘,小声点……”“好了,喝酒、喝酒……难得出来一次……” 很离散的话语,很难组织起什么有效的信息。但是在许宣身边的人之中,说起患难与共,怕是很少有人能超过柳儿了。随后意识到某种可能,修长的身子,就笔直地站在了那里。 这样突兀的举动,那边说话的两个人,将漫不经意的目光朝她投过来。 “柳儿不紧张,柳儿不紧张……”心中这般重复提醒着自己,她知道已经引起了注意,但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让人看出她的不对。 不能让人知道她听到了…… 第448章婚事(二) 紫霞楼在岩镇的一众酒楼当中,属于不声不响的那种。经营的规模不大,人手也不多,但是多少也能赚一点钱。只是若说起宴请,这边从来不会成为人们的首选。但是因为定位合理,本身也没有想着要走高端路线,每日到了饭点,总还是有一些顾客的。 大堂里一些三三两两地坐着,并不显得拥挤,人们各说各话,并不会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少女亭亭地站在那里,双腿并拢,让她的身形看起来极为高挑修长。时候她多少能够感受到背后的目光朝她看过来。心中正努力地保持着镇定,不让对方看出她的失态。 要说过往的一些经历,终究还是改变了她。此时即便意识到一些可能有的风险,但是心中的紧张却能够很好地控制住。 “哎呀……”半晌之后,她伸出修长的手,拍了拍脑袋,随后赌气似地一跺脚:“掌柜的先前说什么来着……”喃喃自语着,像是因为忘记了一些事情而自责:“记不清了呢。” 作为店里的服务人员,小二、侍女们自然会一早就被吩咐去做很多的事情。事情不难,但是很多很杂,一件件的办好,不至于出差错,才能算是合格的。但是偶尔会忘记掉,这个就比较麻烦了。若是掌柜的好说话一些,那么或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若是苛刻的那种,就算是被抓了小辫子了。到时候扣工钱或是加任务,这个都是只能认的。 少女这时候给人的样子,便如陷入到了这种纠结当中。不过这样一来,对于她先前有些突兀的举动,倒也说得过去。 一切看起来只是一个巧合。 她在那边懊恼着,身后的两人盯着看了片刻,大概觉得没什么意思,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就又一次响起来了。不过此时心中自然是有了警惕,所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得去找掌柜的问个明白……”少女伸手拍拍额头,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转过身来,朝着掌柜的地方走过去。路过二人所坐的那一桌的时候,脸上表情可爱,目光也只是飞速的瞥了一眼。 电光火石之间,没办法仔细打量对方的身份。不过凭着感觉,那两个人有些凶戾,恐怕……不是好人。 长腿迈动,脚步很快朝远处过去,其间小心翼翼地绕过几张桌子。尽量让自己的动作从容,放缓……用饭的顾客们,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她的脸上一脸模式化的笑容,自然也看不出任何的问题。 在她走开之后,那一桌上的两人中的一个,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来。这人面色精瘦,小小的眼睛,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怎么了?”身边看起来像是同伴的人这般问了一句。 “说不上……”那人偏了偏脑袋,随后朝身后看了一眼,那边高个子少女正在同掌柜地说着什么,掌柜的沉默地听了一阵,才摇摇头像是不太同意的样子。少女无奈,跺了跺脚,穿过桌椅朝后院的方向过去了……似乎是赌气一般的举动。 直到身影看不见了,那小眼睛的人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微微一沉吟。 “方才……那丫头是不是听见我们的说话了?” “不可能吧?”他对面的地方,一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汉子迟疑地说道:“明明压了声音,何况……眼下谁管我们?” “都说了要注意……还是……”对面摇了摇头,像是有些责怪。 又沉默片刻,还是先前说话之人,伸手拍在桌上:“不确定一下,心里不踏实……”他说着站起身,几步穿过正堂,身子磕碰在一张桌子的一角,但也不去管。身后刀疤脸跟着站起来,那一桌被打扰了兴致的客人皱了眉头正准备说话,但眼前的光线暗了暗,那人将头抬起来。刀疤脸自上而下的俯视着他,目光稍稍眯了眯。 刀口舔血的人,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在普通人那里还是很能造成影响的。那人面色稍稍僵了僵,可以看到喉咙明显蠕动了一些,将一些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咽了下去。低下头,看着自己身前的酒杯。 对方既然比较识相,刀疤脸觉得有些满意,随后伸手在那人的肩头拍了拍,又朝着自己的同伴追了过去。 “哎,你们不能去,酒楼后面,宾客止步……” 掌柜的正在招呼客人,注意到那边的情况,急忙转身唤了一句。 精瘦的汉子就像是不曾听到一般,依旧是朝那边过去了。 一般酒楼,后方就是厨房,以及一些厢房提供住处。虽然算不得重地,但是厨房里是怎么回事,还是不会让外人轻易见到——即便是这样的一个在规模档次上不算很好的酒楼,多少也有自己的一点看家本领,因此反倒看得更重一些。 掌柜的才走了两步,身前被人挡住了。视线前方,一个刀疤脸伸出一只在他的胸前推了一把。惊愕的表情定在脸上,趔趔趄趄地朝后退了一步。整个正堂之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朝这边集中过来。 酒楼闹事的原因有很多,看起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那大多是发生在一些比较大型的几楼。而且,那边对于这些也都有着一些规避和处理的方法。但是如同紫霞楼这般的酒楼,很少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普通人,也没什么钱,出来吃顿饭改善一下生活,这样的机会还是比较珍惜的。 但是自己不闹事,并不代表不喜欢看闹事。热闹嘛,总是喜欢的。刀疤脸在那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瞪着双目。那道刀疤,似乎是刀伤,看起来是老早以前留下的,此时伤口翻卷出的肉颜色很深,对于他凶戾的气息是一种很不错的装点。 “后面……不能去的啊。”掌柜的气势终究是弱了下来,像是在做着挣扎。 刀疤脸望着他,伸手又在他的肩头拍了一巴掌,咧嘴笑出了声:“哈哈,掌柜的,没事的……你放心,我兄弟是老实人……不会在这里闹事。那边……不过是去解手,相信很快就能回来。要不,你稍等片刻?” “那就好,那就好……”掌柜的连连点头,这个时候自然是不敢反对。 过了片刻,精瘦的汉子从后面回来,同刀疤脸对视一眼,眼神中有些凝重。 “人不见了。” …… 长腿少女走在街道之上,片刻之前努力克制住的紧张感,这时候泛起来。长腿迈出去,微微有些发软。在她这里,已经能确定,对方是要对许宣不利。方才她找了个理由,同掌柜的告假,但是没有得到允许,于是装作生气的样子跑到后院的地方。 除了一些厢房之外,整个后院里并不怎么适合躲藏。但是有一棵长了很多年份,看起来枝繁叶茂的大树。她三两下的爬上去。毕竟是渔家少女,这些事情做起来利索。并且手长腿长,很快就通过那树翻到了院前之外。 她做完这些之后,身子紧紧地贴着院墙,又仔细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一阵散乱的脚步声随后传过来,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 “贱人,跑得倒是快……”有些恨意的声音隔着院强响起的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 艳阳之下,人流不多,高个少女挑了一条相对偏僻的巷子进去,随后左右拐了几道。这边阡陌交通,只要不是太大意,那边即便发现了情况不对劲,一时间恐怕也不一定能够找到自己。 随后心头稍稍喘了一口气,此时她一个人,后怕的情绪过去了,才有些替许宣担心起来。这一段巷子里,没有人,她独自一人甩开长腿走了一阵,潜意识总是觉得身后有人再赶过来了。“踏、踏、踏、踏”的脚步声,但事实上,自然只有她自己。 又朝前走了一阵,再往右拐,随后面色微微一呆。眼下的情况是,她自己有些迷路了。相对于岩镇而言,她毕竟只是个外人。在这边做工,自由的时间也不会很多。这些巷子横纵交合,即便岩镇本地人,若是不注意,也有很大的可能一时走不出来。 茫然的左右看看,前面、后面的街巷冗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房屋高大,日光照不进来,视线上方只露出缝隙一般的天空。也看不见云。 阴影从两边压下来,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随后还是朝前又走了两步,少女嘴巴扁了扁,表情有些委屈。这个时候原路返回肯定不行,后面肯定在追着,或许也有很大的可能不会遇到,但是遇到的肯能也是有的,她不能冒着种险。但是要往前的话,也不知道最后的出口会在什么地方。 明明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明明是要结婚了。你没事,你没事干嘛结婚…… 她不敢大声地呼叫,这个时候,一切都要小心翼翼的。根本不曾想到,原本就是怕麻烦,才选择找了紫霞楼这样的地方做工。但是,麻烦终究还是自己找了上来。 并且,还是这样一个天大的麻烦。 “怎么办啊……” …… 河水流淌,过了一方石桥,这一带便是岩镇富户最多的聚集之处。严府的一间厢房里,李毅望着对面的人,听了一阵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逻辑,但是他还是听出了一些东西,随后眉头猛得一皱。 “你是说,事情泄露出去了?” 那边躬身站着的一人,便是先前在紫霞楼之中小眼睛的精瘦汉子。不过相对于在人前的凶戾而言,这时候他的姿态显得有些谦卑。李毅虽然是个书生,平素在人前也大抵也只是温文尔雅的形象。但是这些人与之打交道久了,自然知道他的厉害。此时毕竟是做错了事情,但这些事情,他也没有办法。 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他们被严知礼禁足很久了。最近放出去,还是在一再保证不张扬、不闹事之后才勉强得到允许。原本以为已经够低调了,即便是吃饭喝酒也找了相对偏僻酒家。但是不曾想到,即便是这样,依旧还是出了问题。 说起这个,他们心中其实也很复杂……这个难道真的能怪他们么? 但是也确实怪他们。 李毅原本在同身边的人说着话,这时候冲那边抱歉的笑了笑,目光转向身前精瘦男子的时候,变得有些阴沉起来。但是这样过的片刻,他还是恢复了笑容:“不是什么大事,来,你把情况再同我具体说说……记得不要有遗漏。” 精瘦的汉子低了低头,随后将在紫霞楼里的一幕仔细的说出来。 “身量很高……年纪约莫十七八……长得漂亮……”李毅挑了挑眉头,眯着眼睛稍稍沉吟了片刻,在心中找到了一些比对,随后望着他们又复杂地叹了口气:“你们还真是能惹麻烦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么,多久之前的事情?” “一刻钟以前。”精瘦的汉子忙不迭地说道:“在意识到问题之后,我便一路赶回来了。让老墨过去寻人……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否找到了。但是不论如何,此时干系甚大,因此还是先一步来告知公子。” “做的不错。”李毅干巴巴地夸奖了一句,随后想了想:“时间耽搁的不算久,那边即便要去通知许宣,恐怕也来不及。但是这是一个隐患,要消除掉……若是找不到人,就只有最后的办法了。” 房间对着院落的窗户是打开的,从外间能够见到里面书生摇着折扇,在指点着一些事情。那精瘦的汉子不断点头,随后退了出来,飞速的朝院子外面去了。 在先前的一段过程里,李毅一直是笑眯眯的样子,将心中的计划交代清楚,待到那边离去之后,他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消息,那目光终究是冷下去了。 “废物。”口中淡淡地吐出一句,随后闭上眼睛,再睁开之后,又一次变得从容了许多。 “李公子,不会出什么问题吧?”身边传来说话的声音,原本的对话被陡然发生的事情打断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李毅在针对性地做着安排和布置。到得这个时候,才有了说话的时机。 “啊,没事的啊……”李毅偏过头,无所谓般地说了一句,说完之后,又看了对方一眼:“刘先生,你且放心,此事不过是小小的意外罢了……那许宣有个关系亲近的女子,叫做柳儿……先前听了描述,能够意识到问题,并且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的,也只能是同许宣有关的人了。那么高,也只能是她。刘先生,你也做过生意……不管是什么事情,总归会有一些意外。横竖已经有了安排,一点小小的风险,问题不大……” 李毅这样的话,并没有让对方放心下来,但是这个时候暂时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先前听他的一番布置,若是落到实处,确实很有效果。 但是……这个时候就出意外了,关于一些事情的信心,似乎就没有那么足了。 随后又谈了一阵,气氛不如之前那么流畅,将话说完,来人起身告辞。李毅将他送到门口,又笑着强调了一句:“真的没有问题。” 直到那边马车走远了,他站在屋檐之下,目光已经想要杀人。 “啧,这许宣……哪里来的这般运气?” …… 柳儿在长巷里左拐右拐,最后还是走了出来。走出来就是街道。看起来自己真的跑得远了一点,不过这时候赶过去,应该还是来得及的。反正对方也是选择了在婚礼之上动手。 那就是明天…… 自己有一个下午,还有一整晚的时间。心中给自己打气,随后一面小心地注意着四周的情况,一面朝许宣可能在的地方过去。 少女心思聪慧,知道这事情事关重大,对方可能已经做出了应对了。这大白日的,按照许宣的习惯,肯定是不会待在自己家中。那么有很大的可能便是去了许家。 许家啊…… 在远远的到达目的地之前,她选择了一条离得很偏的巷子,并且建筑物的阴影里小心地将身子藏好。毕竟再往前走,就到了人群的视线里了。她这般高的身量,肯定很容易就被人见到的。左右等了等,那边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她想了想,迎了上去。 …… 半柱香的时辰之后,许家的门前出现了很古怪的一幕。一个女子从那经过,很快从旁边的人群里出来几个人,将她拉扯着带走了。人群错愕间,还不曾反应过来,那边很快转进了一条巷子当中。 谁都不曾注意到,远一些地方,一条偏僻的巷口,有一颗脑袋飞快的晃了晃。 柳儿朝巷子的另外一头飞速的跑这。 先前留了一个心眼,给了钱同对方换了一身衣服。虽然是古怪的举动,但是为了能赚那一两银子,对方还是同意了。 如果不是自己多留了一个心眼,眼下被带走的,恐怕就是自己。 事情……真的很严重了。 第449章婚事(三) 这一晚,柳儿几乎无处可去。她在岩镇这边认识的人原本就不多,在紫霞楼的时候,那边是提供厢房和住处的,她也无须为此烦恼。但是此时那边的情况必然不会太好,对方已经很容易地就把握住了她的目的,做出了针对性的举动。她如果回去,会遇到什么事情,显而易见了。 当然,如果想要找个地方睡觉的话,回家就好了。只是因为随后可能要发生的事情,她实在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离开。 许宣要结婚了,这个消息在她而言,自然不会觉得有多好。但也肯定不会因爱生恨,少女的心思单纯,不开心自然是不开心。除此之外,也不会有更多的想法。那边结婚了,自己这里黯然一阵,随后还是会调整过来。对于许宣,埋怨或者不满或许还比不上祝福来得多一些。 这原本就不是一个是与非问题。因此此时知道了对方随后会卷入一个惊人的阴谋当中,她想到的,还是从自己的角度去替对方做一点事情。当然,如果可以,肯定会在他经常的路过的一些地方去等。只不过,此时这样的举动看起来都很难实现。 必要的小心之后,是茫然无措。 她不是没有想过其他的办法,甚至也找人打听到了黄家的所在。但是那边情况此时也是复杂的,对方看来已经将能够考虑到的问题全部算了进去。她在远处躲着观望了一阵,此时算是有心算无心,随后也确实看出了一些问题。 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了,无所事事的样子。在一般人而言,大抵也不会注意到,但此时少女心中有些观念已经先入为主,自然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冲着她而来的。 还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呢…… 心中一方面鄙视着对方的智商,一面也会对自己的聪明有些小小的得意。在她这里,这些算是苦中作乐一般的情绪。但是随后面对具体的问题之时,还是觉得麻烦。 根本没有办法见到人,她也只能小心的将自己藏好。只有不被对方发现行踪,才能慢慢的图谋其他的事情。若是自己被发现了,那么一切就都完了。 有一刻,她在黑咕隆咚的巷子里慢慢走着,四周传来一丁点的声音都让她紧张好一阵。她甚至想着,若是自己被抓住了,那么……就会选择死。但随后又在心里对自己的想法做了推翻,如果是死了,那么他就真的危险了。所以,即便是被抓住,也要想办法…… 虽然都是一些极为琐碎的思绪,或许情况也不会到这一步。但是这个时候,她隐没在黑暗中的俏脸上,满是坚毅的表情。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已经在心底下定了决心的。 小心的躲着,那边看到一只狗摇着尾巴,疯了一般地在跑着,她有些害怕。但随后还是努力地克服心中的恐惧,慢慢地避开…… 黄家没办法去,方家也是一样…… 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在徽州府这边,为何就不多认识一些人呢?多认识一些人,那么就能够传个话。她也是会写字的,虽然写得不至于有多好,但总归是能够托人递个字条什么的。 但这时候,却是不敢随便找个人的。写个字条,这个不难,但若事情泄露出去怎么办? 这个眼下看来,也只能作为最后的备选。如果到了戌时,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那么就要托人传个字条。她的身上已经没什么钱了,先前数了数,还剩下三十文的样子,因此晚饭也舍不得吃……三十文,自然不算多,但若只是跑个腿,相信还剩有人愿意的。她自己约个地方同许宣见面,那么或许还可以有转机。 但是就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他……眼下他想来也是很忙的,可能在一些场合搞着聚会,可能今晚一整晚都不会回家。 …… 她一面在心中寻思着,一面尽可能地去找办法。 其实有那么一次,以为自己能够成功。她在郑家门前稍稍徘徊观察了一阵,对方那些不知道身份的人,显然是不知道她同郑家的关系。以前是经常往这边送鱼的,因此多少认识一些人。当她确定了周围的安全之后,去到那边敲了敲。 许久只有,有门房过来将门打开。衣衫开起来有些凌乱,见到她时,那门房的表情有些愠怒,像是被人打搅了好事一般,很有些不满。 少女稍稍愣了愣,眼前这人已经不是她以前认识的那个门房了。对方稍稍打量了她几眼,随后不耐烦地将说道:“老爷不在,有事明日再来。”也不等她回话,“嘭”得一声将门关起来。 她当然没有这样放弃,随后又敲了几下,那边传来一阵狗叫,吓得她赶紧离开。 …… 晚间一些出来散步或是乘凉的行人同她擦身而过,道旁灯笼的火光,将她修长的身影打在地上,随后拉得很长。那双长腿,比例惊人。人们琐碎的闲谈,将她的心情衬托得更为复杂。但是在心底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哭,总能找到办法的…… 从午后到得现在,她一直都在找办法。 总归还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她之前虽然经历的一些事情,但对于生死攸关的事情,终究是有些害怕的。 不知不觉,已经再也见不到灯笼的火光了。稍稍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虽然具体的道路不是很熟,但是对于这一带,她多少知道一些。附近住了一些泼皮之类的人,白天就比较混乱,到得晚上,这种混乱对于她一个女孩子而言,很可能成为一种实质性的伤害。 “救……呜呜……” 黑暗中传来一些简单的声音,声音才起了头,随后说话的人像是被捂住了嘴巴,呜咽着传来几许痛苦,但总归能叫人听得清楚那某种呼救。 少女惊疑不定的朝黑暗中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了看,这时候房屋遮蔽了视线,倒也看不清什么。有些淫邪的笑声从黑暗里传过来,衣服被撕裂,“刺啦”一声。 她眨了眨眼睛,迟疑了片刻,随后将脚步朝那边慢慢靠过去。 第450章婚事(四) 夜色星空,同平素一样的夏日晚上。时而有风吹过去,鳞次栉比的房屋到得这一带因为很少有光的缘故,便成为黑咕隆咚的一大片。夜风吹过来,少女额前的刘海轻轻的动了动,起初当然还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声很轻微的呼救,开始还不明晰。但是那边似乎在挣扎,到得某一刻,还是将完整的意思传达了过来。 “歹人……” 柳儿缩了缩身子,有些单薄的后辈紧紧地贴靠在墙壁之上。这一带的房屋老旧,早些年还有一些人气,但到得如今有些钱条件好一些的人,都已经找了机会搬走了。剩下一些仍旧住在此处的,或者因为本身家境不好,或者嫌麻烦。 住在此处的有很多是没什么钱的泼皮无赖们,时常会闹出一些不好的事情。官府能管一部分,但更多的还是有些鞭长莫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追究起来总是很麻烦的。久而久之,这一带就被人在心中画了个叉。平素言谈之间提起来,也是皱着眉头。 此时黑暗里面呼叫的女子大概是遇到了麻烦,也不知道为何会在夜间来到这种地方…… 柳儿今日也是在心绪无措的情况之下才走到这边,本身是没什么想法的。此时大概的明白了一些情况,想了想,身子慢慢地朝后退过去。 “再过来,就死给你看……”女子的声音在黑暗的传过来,“啊”地尖叫了一声。 “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回应的声音带着几许淫邪,丝毫不掩饰意图。 柳儿在黑暗中停住了后退的脚步,站了站,此时她所处的位置是巷子的正中,过堂风呼呼地吹过来,带着几分夏日的燥热。声音传来的地方,是在下一个转角的地方。朝前走不多时,大概就能遇到。 夏日的女子身上的本就不多的衣服,在发出几声刺耳的撕裂声之后,伴着那女子凄厉的一声叫喊,将情况推向了某个危机的关头。 “求你了,放过我……我可以给你钱……”女子先前说的一些狠话,到得此时再也无法维系,苦苦地哀求着:“我再也不来这里了……” “便是要你的身子。” 星光之下,柳儿在巷子里面四下看了看,心头“咚咚”地跳着。那目光最终停留在巷口的一堆青砖之上。 …… “良家女子……”黑暗中的男人兀自说着话,事情到得这时候也已经成定局,那边即便反抗,但终究是弱女子。先前或许还能撑着说几句硬气的话,但是眼下也已经认清了现实:“你叫什么名字?” “程、程信芳……” “程家的人?” “是,你放了我,程家保证不会追究的……” “我叫赵钱。”男人并没有在意女子的话,舔了舔嘴唇:“你记住我的名字……事后可以去报官……我家就在这附近。”他说着伸出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那女子倒在地上,上身的衣服已然被扯得稀烂。此时正手脚并用地朝后退着,一双长腿在地上踢。只是此处原本就是一个死巷,这样过得片刻,后方的石壁让她的挣扎看起来有些可笑。男人话让她惊愕的同时,心中也变得更为惶恐起来。 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 被人****的事情是根本不能说出去的。若是报官,也挽回不了的什么,自己的名节……总归是毁掉了。到时候涉及到家族脸面,她就真的只有死了。 这女人看起来先前哭过,但此时只是在那里抽噎着,神情紧张,呼吸急切。并没有意识到,如今这些可怜的挣扎,在男人的眼里,更是激发了凶性。 整片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充满了恶意,无处可逃的惊惶感觉死死地抓住她,双脚还是下意识的踢了踢。那边男人笑着看了她一阵,这个时候已经将身子靠了过来。 喉咙被粗暴地掐住,她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口齿间难闻的味道。 “啊……救……”但终究是无法再叫出来。泪水忍不住地淌下,若是这一刻能有一个人来救自己……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 粗重地呼吸慢慢朝她靠近,她闭上眼,已经准备认命了…… 死巷的巷口,一道身影慢慢的靠过来。这一带没有灯,也就不会有影子,黑暗中隐隐地露出一个轮廓。身处其间的二人,或是因为惊骇,或是因为正处在某个兴致的巅峰……总之都不曾注意到身后的一幕。 那道黑影慢慢的倾近,脚步轻巧,双手在男人的后面举了起来。像是犹豫了一下,但是动作并没有因此中断。随后猛地落了下来,因为动作比较大,本能地“哼”了一声。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男人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的想要回过头去。视线里,有些东西飞速的变大。 “嘭!” ……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女子微微睁开眼,男人已经在她的身边倒下了,身子偏倒在一旁。她注视了半晌,依旧很难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她有些惊惶地缩了缩腿,双手在胸前地方抱着。 被人救了? 抬起头,那边黑影在视线前方将手中的砖石随手扔开,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放大了,她下意识还想要叫。 “嘘!”黑影很快蹲下身子,这时候,她才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容。 看起来少女模样的女人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没事了……但是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少女说完,目光瞥了瞥身旁倒下的男人,那清丽的面容上看起来也有些慌张,显然她此时心中并不想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那边叫赵钱的男人虽是受了一击,但砖石砸过来的时候,其实已经心生警惕,看来受的伤并不怎么严重。这时候微微挣扎着,目光朝这边看过来。 “你……”他的眼神陡然张大,下一刻就要爬起来了。 柳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目光落在男人的身上,随后看了看身边的女子。清丽的面容上,表情犹豫、慌张。 随后,她再次捡起地面上的砖石。 “你要做什么……住手……你知不知道我……” 但话终究没有说完,他的视线里,那个少女模样的女人再次将手举起来。 第451章婚事(五) 夜风习习,燥热被稍稍吹去了一些。但是身处其间的两人,此刻却觉得通体冰凉。砖块被狠狠的砸下去,那边男子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砖块砸上去,脑袋古怪地扭曲。鲜血迸射出来,混合着极为难闻的味道,被风吹着钻进人的鼻子。 柳儿呆呆地站在那里,四周是无边的安静,连夜虫也仿佛停止了叫嚣。头顶的星空仿佛是在旋转,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在怎样的环境里。 “你……你杀了人。” 她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去,那边叫程信芳的女人,迟疑着说道,声音颤抖。先前就已经积累下来的恐惧,到得此时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伸出手指着柳儿,那手也是颤抖的,重复了一句:“你……杀人了。” “是啊。”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高个少女低下头,声音像是在叹息:“我杀人了。”声音里倒听不出多少情绪。随后望着身边倒在地上男人,淡淡地说道:“他已经看到我了,还有她也知道你是谁……所以……”少女说着,转过头,目光朝着程信芳看过来:“是我救了你。”话语声到得此时,已经转为平静,并没花费太久的时间。 “可是……” “是我救了你。” “但……” “你到底听清楚没有,我救了你,不是我你今天就被……”柳儿陡然间转过身,朝着程信芳走了一步。她的身量原本就高得离谱,这个时候,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居高临下的看过来,有着十足的威慑力。 “他已经死了!!” 程信芳呐呐地张了张嘴,随后低下头,声音才小小地响了起来:“我想说的是,有没有……有没有衣服……” 柳儿望着她,清丽的脸庞上残留着几缕寒霜,片刻之后,目光渐渐地软下来。她转过头去,又变回了那个可爱清丽的姑娘。 程信芳原本要说什么并不知道,但是终究是沉默了下去。毕竟片刻的局面,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是一目了然的。杀人,或许真的是最稳妥的选择了。但是……那毕竟的是杀了人。 ……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块地方依旧没有什么人来。两个人简单地处理了一下现场,对于这些,她们自然并不怎么专业。这时候心中又都是惶恐着的,手忙脚乱了一番,却发现原本就已经很混乱的现场,被弄得乱七八糟。 “怎么办啊……”程信芳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一般。随后目光朝柳儿看过来,从外表而言,柳儿比她要小很多。但是此时却仿佛成了她的主心骨一般——不是所有女子都有勇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杀人的。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那边程信芳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目光哀求地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破了的衣服,露出她白花花的肉体。虽然此时是在柳儿面前,但是还是觉得有种难言的耻辱感。 “随便你了……”见对方不说,柳儿也只是摇摇头:“眼下我们赶紧离开吧,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过堂风呼啸而过,两个人的身子又稍稍一颤。那边程信芳裹着先前男子的衣物,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柳儿的脚步大,她要一溜小跑着才能赶上去,因此有些吃力。不过即便吃力,这个时候却咬着牙并不愿意落下来。仿佛是心理作用,那遮体的衣物也仿佛沾满了血迹。 在前面一个路口,微微听到一阵脚步声。柳儿警惕地停下来,身子隐藏在墙壁的阴影里。视线前方的光亮中,一个喝醉酒的男子醉醺醺地过来,在不远处的墙根前将裤子解开。程信芳张开嘴,便要叫出来,柳儿眼疾手快的一把将她的嘴捂住。 “哔哩哔哩”的一阵流水声,那边满意的叹息了一声,朝另外一个方向走远了。气氛稍稍缓和,柳儿看了身边的程信芳一眼,想了想说道:“你是程家人?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情……就当是还了救命之恩……”柳儿一边随口说着,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环境。 “呃,什、什么事……” “我想要你帮我传个话……”她说着,微微俯下身子,在程信芳的耳边耳语了一阵。那女子的目光起初有些呆滞,但是渐渐的,变得有些震惊起来。柳儿说完之后,又冲她点点头:“一定要保证做到。先前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程信芳……是不是?你今天差点被糟蹋了,这事情可大可小,关键却是在我。”柳儿说着又偏头看了她一眼:“我给你去弄一身衣服来。” 身旁的地方,女子一个激灵。 灯笼的火光在远处的一个路口闪耀着,身后是仿佛要将人深深吞噬的黑暗。稍稍迟疑了一阵,随后也只好点了点头。 柳儿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 “在这里等我。” “喂,你做什么去?别走……” “你这样子可出不去,我去看看,能不能借些衣物过来……”柳儿望着程信芳身前遮不住的****,解释了一句。 所谓的借,当然也要看怎么理解了。柳儿毕竟是渔家少女,同程信芳这等大户人家的女子还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确定了安全之后,爬进一户人家顺了一些女子的衣物出来。这些衣物当然不可能那么合身,不过倒是足够解决了程信芳衣不蔽体的问题。 她在下一个路口目送着女子远去,随后小心地将身子隐藏在黑暗里。先是呆呆地望着脚下的几面,一缕灯笼的火光从远处打过来一道,她小心地缩了缩脚背,似乎有些害怕将自己暴露在灯火之中。过得片刻,突然伸手放在嘴前,狠狠地在手背上咬了一口。 虽然在程信芳面前显得比较镇定,但事实上也不过是在拼命地压制罢了。这种情况下,情绪压得越深,爆发出来的时候反而更加强烈。直到这个时候,她再也按捺不住的。 鼻子酸酸,想要哭。终究是一个少女,先前虽然表现得非常好,但是其实自己也没有想到能够做到这一步。但在那一股气泄掉之后,整个身子都开始发软,只好将身子撑在墙壁之上,勉强地站立着。 希望,那边能够顺利吧…… 自己决定出手救人,除了看不下去之外,还有的原因便是想着能够借着程信芳将事情传过去。 她毕竟是程家的人…… …… 漫天的星斗,在夏日的夜晚显得很低,给人的感觉仿佛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便能伸手摘下来一般。 程子善将一本账本核对完,拿其身边的茶喝了一口。这个时候,房间里有些闷热,他起身准备到屋外走一走。自从许宣奇迹般地赢了之后,程家因为坚定地站在他的那边,获得好处也是巨大的。眼下虽然因为时间关系,这些好处暂时还无法变现。但是比起曾经,眼下程家能够看到的未来却是要广阔太多了。 桂树的叶子在夜风里微微摆动,他在树下的一方石桌旁坐了下来。想起了一些曾经的事情,那个时候,自己对面地方还坐着另外一个叫张让的人。时间过去的不算久,但是仿佛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对于许家,他如今其实有些内疚。 他当然知道许安绮没有放弃去查当初许家各地的掌柜死掉的事情。自己这边开始的时候既然没有说出来,眼下就更不适合了。两家的关系才刚刚融洽起来,巨大的利益之下,任何能够影响大局的事情都是要杜绝的。这些他当然清楚,但是另外一方面,作为眼下唯一的知情者,这些事情压在他的心头,终究是一种压力。 真相太残酷了,那么暂时就……放一放吧,得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想了想,随后站起身准备回到屋子里,今夜还有一些事情要做一个收尾。脚步声传过来的时候,他刚刚伸完了一个懒腰,目光疑惑地朝身后看过去,随后变得古怪起来。 “你怎么……穿成这样?”皱了皱眉头,目光打量了几眼身前的女子。 那边程信芳的打扮着实有些奇怪,头发也是散乱的,像是奔跑了很久,气喘吁吁地喊他一句:“呃,三哥。” “有事?” 程子善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个程信芳算是自己的一个妹妹。虽说并是三房这边的,但是也有着血缘关系堂妹。程家几房之间关系比较和睦,相应的,后辈之间走动的比较多。此时见到程信芳的样子,他已经摆出了兄长的姿态,准备稍稍教训几句。然而随后注意到那边女子眼神的惶恐和无助,分明是遇到了什么严重的事情一样。 “你且坐下,慢慢说。” 程信芳依言在他对面坐好,一路上过来其实已经将话在脑中理了好几遍,不过这时候说起来,依旧是有些散乱。 风吹叶摆,虫鸣阵阵。 片刻之后,那边看起来从容不迫的年轻公子,猛得站起身来。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整个身子竟是左右晃了晃才站稳。 第452章婚事(六) 同样的夜晚,浮动于城市间的点点灯火慢慢隐去,将夏日夜晚推向更深。草木的夜间开始有了露水。夏虫安眠。 李毅在桌前翻阅一些卷宗,是严知礼那边递过来的一些东西。他如今的身份,虽然不好具体定位,但是也等同于一个师爷或是幕僚。虽说也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但是毕竟身份敏感,再朝前一步,就不那么容易了。当然,对于这些他也并不在乎。像严知礼这样,虽然已经做到了知县,但是依旧每日战战兢兢,害怕身份暴露出来。这种极大的不自由,他已经深有感触。 这时候表面上帮助严知礼做点事情,能够让自己有个靠山——虽说这靠山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以及接触一些本身的身份所接触不到的事情,在他而言,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这方面,严知礼对他比较放心。毕竟只是汇总一些讯息,为他治理一县之地提供一些思路而已。他也确实做的不错。 以往到得这个时候,就已经放下这些,或者去外面总动一下,或者去睡觉。但今天夜里有些不同,像是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或许他自己也都没有意识到。 精神虽然还很好,不过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这年代晚上办公,火光所提供的照明终究有限,因此眼角会不自主的泛酸。他伸手揉了揉,待到门口传来一些响动的时候,便又做坐了身子。 “还不曾睡?”王森推门进来,手中已经打开的折扇不住地摇着:“这天气,到得这时辰了,还这般的热……”微微摇摇头,右脚在门上顶了顶,将门重新关上。 “王兄不也没睡么。”李毅在那边随手又翻开一个卷宗,衣袖间带来一阵风,将那火光吹得微微摇摆。于是整个房间内所有物事的影子,都跟着摇曳起来。 “是啊,不怎么睡得着……”王森扯过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候表情平淡,看起来就是过来做一番闲聊。 李毅点点头,拿起一旁的茶水喝了一口:“凉茶,要不要来一点?” “如此、也好。”王森文绉绉地点点头,随后两人便在书房里饮了一阵。 “明天的事情……”放下茶杯,王森想了想,还是问道:“有几分把握?” 李毅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了王森一眼,随后咂摸着嘴巴说道:“谁知道呢……” 那边王森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愕然。他今日到得此时还不曾睡下,也无非是心中挂念着一些事情,没什么底。但是这些事情,李毅恐怕比他要知道的清楚一些。于是想过来探个究竟,但是没有想到听到却是这样一句话。 他此时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情绪,看起来对于李毅的话有些无语和无奈。那边李毅自然明白他的心情,有些无所谓的笑笑:“没有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说的好,只有等做出来才知道。”他说着,顿了顿,过得片刻才像是自嘲般地说道:“如果说只是杀几个人,这个并不算难。但杀几个人就算赢了,就算有把握了?这个……也就未必了。” “在许宣那里,我承认我是败过的。即便明天能够有机会将他杀掉,那么也说明不了什么。我还是败了……”他说着,垮下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并不是说我将他杀了,这些事情就能当做没发生过。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在你明明觉得自己能赢的时候,有人跳出来和你说,其实你错了……当时他就是这样对我的,而这一次,我想让他知道这种感觉……” “但,这个真的很容易做到么?杀人不过是以力破局,我们这边人多,有准备……输了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是若是换个角度,那边也有一样的人,那么我们可能什么都做不成……” 他零零碎碎地说了一大通,却并没有想将真实的意思表达出来。王森皱了皱眉头,直觉上知道李毅或许有一个很大的计划,或许是想让许宣输的心服口服…… 如若不然,其实有些事情也不需要等到许宣的婚礼。要想杀他,眼下选择多的很。这些天这边低调,许宣的警惕心或许也已经降了下来。他身边也不可能随时跟着人,要想杀他,趁现在便可以了。 “那或许是个变数。”他想了想,随后这般说了句。在王森而言,将许宣杀了,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成王败寇,道理其实很简单。但是在李毅这里,单单做到这一步,似乎仍旧有些不满足。 “变数……”李毅闻言挑了挑眉头,随后摇摇头:“或许就是变数。但是,又能变到哪里去呢?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他被杀了……虽然我会很遗憾,会耿耿于怀,但是还能有比这个更差的么……”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半晌之后,降低了声音:“横竖,他都是要死的。” 李毅的一些骄傲,通过这番话倒是毫无掩饰的表达了出来。他并不甘心只是杀了许宣,虽然这在王森看来,已经可以了。但他想做的事情……或许更多。 王森看了那边年轻人一样,想要开口劝说两句,但是嘴巴张了张,还是将话题扯到其他的事情上:“或许变数已经有了,今日那个叫柳儿的姑娘……” 李毅闻言,目光凝了凝,先前的一些心气暴露出来,这个时候自己也意识到了。所要的做的事情,并不是万无一失。 “如今,也之能等了。好在事情发生之后我这边迅速的做了布局,将她能够接上许宣的所有路子都堵死。先前传来的消息,许宣是去了玉屏楼,但是柳儿那边似乎没有出现……”他说着,揉了揉额头:“当时真是不该放那群混账东西出去。不然也不会有眼下的麻烦……但眼下既然已经迟了,便只好见招拆招。” 二人说了片刻,有人过来敲门。精瘦的江湖汉子走进来,拱拱敬敬地行礼。随后将一些情报汇总到这里,而李毅那边已经摆好了聆听的姿态。 “许家正在做着准备,明日就是大婚,要请很多的人……眼下家中下人还在忙碌着。” “嗯。”李毅淡淡地点点头。 “所邀请的都是一些商贾,当然,名人也有一些……书生才子也是不少。今日许家已经派人将请柬发下去了。” “嗯。” “至于柳儿的下落,眼下还是不曾有发现……我们人手不是很多,只能在一些关键之处做布置。明日毕竟还有安排,抽调出的人手终究不可能太多。” “嗯。其他几家的情况呢?” “似乎也没什么异常。”那边想了想,随后说道:“方家今日没什么大事,黄家倒是有些来访的客人,但都是一些生意人……并没有发现柳儿的踪影。不过也有情况……我们这边抓住了一个同柳儿装扮相同的女人,但是随后发现不是……” “哦?”那边李毅闻言,有些感兴趣的挑了挑眉头:“她察觉到了……”这般说着,他伸手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看来柳儿是因为发现了一些端倪躲了起来,这样的话,原本的变数就又多了几分可能。此时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离天明毕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柳儿如今心中有了警惕,只要自己这边稍稍松懈,对方或许就能抓住机会。他想了一阵,那边便停下来等着他。半晌之后,目光朝精瘦的江湖汉子看了看:“继续……将你得到的情况说的仔细一点,不要有遗漏。” “好。程家先前有一辆马车出了门……”精瘦汉子说着,目光注意到李毅在听到这句话时,眉头皱了起来。 “多久之前?” “大约是……半个时辰前。”精瘦的汉子稍稍回忆着说道:“当然,按照公子的吩咐,我们自然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关注。不过那马车也只是出了门,很快就回来了。”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李毅。 那边李毅站了起来,他身形本就颀长,此时年轻的脸庞上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接着说……” “是!”精瘦汉子连忙将头低下来:“随后有一些小厮出门,大约七八个的样子……” “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 “呃……八个。”那边迟疑了一下,随后对具体的数目做了确定:“不过看起来是偷偷溜出去的,很快就被人发现,喊了回去。”他说着,加重语气强调了一下:“当时数过,一个不少地全都回来了。” 李毅皱了皱眉头,从情报上看,也确实发现不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先前听到对方所说程家有辆马车驶出去,在这大晚上的,还是让他紧张了一下。但是马车既然没有离开视线,想来也不会有问题。那群小厮,大概也是想趁着这个时候出去逛一下,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随后,那边又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汇总了一下,总归都是一些小事情。他左右想了想,也没有发现多少端倪。思绪只是在程家的事情上有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后便放过去了。 “好了,你下去吧……今夜还是要保持警惕。如果遇到那个叫柳儿的,带她来见我。”李毅说完之后,冲对方挥挥手。 王森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听着。看得出来,李毅在控制风险方面已经下足了功夫。至少同许宣能够有来往的几家,全部都在视线的范围之内。而许宣本人今日的行踪也是确定了,暂时而言,也就能够知道对方不曾发现自己这边要做的事情。 随后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在下告辞……” “慢走。” 书房的门被推开,王森站在屋檐下表情严肃地想了想。对于明天的事情,不过是死几个人罢了,他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在他这里,参与到事情当中,其实是针对严知礼去的。 到时候将事情做完,一股脑儿推到严知礼那边……自己的报仇计划,也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 黄家的一处厢房里,黄于升眨了眨眼,有些惊愕地望着眼前之人。 “程兄,你为何这副打扮?”像是看到什么滑稽的事情,他笑了起来:“这是你家中下人的衣物吧?怎么,莫非想改行,好好的程家三公子不当,准备来我黄家做小厮了?” 灯火照在那边年轻人的脸上,程子善表情严肃的摇摇头:“若不是事情紧急,断然不会除此下策的……黄兄,此事体大。” 黄于升见他话说的严肃,这时候有些疑惑,不过还是走到门口左右看了看,随后将门关好,转过头来,冲着程子善道:“怎么了?” 在黄于升这里而言,程子善若是要来拜访,断然不可能是这样子。黄家虽然同程家来往不多,但毕竟都是岩镇有数的大户,相互之间还是比较客气的。眼下双方又是站在同一个阵营,关系比之曾经还要亲密上不少。此时却是有些看不懂程子善的所作所为。 “据说……”程子善的表情有些复杂,在心中将话语理顺,随后压低了声音。 屋内的灯火将两个人的身影打在窗纸上,过了一阵,其中一个影子陡然间矮了下去,看起来有些惊慌,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另外一人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这些动作也都自窗纸上的影子反映出来。 “真的假的?”房间里黄于升跌坐在椅子上,微微伸出手朝程子善指了指:“不能瞎说的啊。” 程子善摇摇头:“程某也只是得到了消息罢了,若说考证也无从谈起……但是这消息是柳儿传过来的,颇费了一番周折。在下觉得,却是要慎重对待一番。” “既是柳儿……那有很大的可能便是真的了。”黄于升沉默了一阵,随后有些艰难地点点头。柳儿他是认识的,那样一个姑娘,犯不着在这些事情上开这种玩笑。 “那你这身打扮又是为何?“ “根据柳儿姑娘的说法,我程家附近有很多人在盯着。若是贸然出来见你,恐怕会有些麻烦……因此,在下略施小计。”说道这里,程子善倒是笑了笑。有些事情也确实是他做了安排的。在心计之上,程子善多少有一些。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第一时间便做出了反应。 之前他先是派了一辆马车出去,自己自然是躲在高处对事情做了观望。确实发现自家马车出去之后,就被人盯上了。因为隔得远倒是无法确定对方的身份,但是鬼鬼祟祟的,确实是针对着那辆马车。 这原本就是为了确定情况的一步,马车出去之后回来,也是他预先的吩咐做的。这样之后,趁着那边盯梢之人移动了位置之后,又将一批下人派了出去。这样,原本的盯梢的就又偏离一些角度。剩下的便是冒险了。虽说通过这两步,将盯梢的人调离开,但是若是从正门出去,还是不行。至于侧面,大概也很难,最后只好选择了狗洞。但这个时候,自然不能对黄于升说实话。 很快地将话头扯开。 其实这时候,他的心情复杂到无以复加。害怕肯定是有的,毕竟牵扯到可能是极为可怕的杀人事件当中。但是另外一方面,也有些没来由的兴奋。生活平淡无奇,他本身也不是那些书呆子。这时候陡然遇到这样的事情那个,就觉得有些刺激……毕竟,是男人么。 大胆的冒险到得此时算是有了初步的成果,他出来之前乔装打扮过。来到黄家这边,也就被当做下人放了进来。 一切顺利。 黄于升在那边面色不断变换,到了后来,迟疑地说了句:“程兄,你若真是有了消息,何不直接去找汉文知会?或者也可以报官……” 程子善摇摇头:“汉文那边眼下恐怕也有人在盯着。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何选择在明日动手……怕若是提早知会了汉文,会将事情变得麻烦。至于报官……汉文之前已经将严大人得罪狠了。况且……”他说着,声音顿了顿:“况且汉文卷入到这事情里,你不觉得奇怪么?” 黄于升闻言,先是有些疑惑,随后目光睁大,微微张了张嘴:“你是说……” “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但是能将人得罪到何种程度,才会想着抄家灭口?还是选择在明天汉文大婚之时……”程子善神色复杂地说道:“有些事情,不得不往那个方向去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是因为得罪了严大人而遭此大祸患,那么我们就必须加倍小心才是了。” 黄于升目光微微有些涣散,程子善带来的这些消息,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比较大的冲击。若只是简单的打架,他并不害怕。这在他这里,毕竟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只是如今有了案首的身份,矜持一点而已。但打架是一回事,若说到杀人……这个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半晌之后,微微迟疑地说道:“程兄,在下和他们拼了……” 第453章婚事(七) 这个夜晚对于很多人都显得相当漫长。黑压压的天空,带着水汽的风吹在脸上,柳儿蹙了蹙眉头。片刻之前,她在黑暗中缩着身子等了一阵,随后寻到一处荒僻的石阶坐着。手肘压在膝头,撑住自己的脑袋,视线落在头顶的星空之上。很难说清楚她此时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害怕或许有,但更多的恐怕还是担忧。 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事情猝不及防地堆在她的面前,那些光景,现在想来还是可怕的。她起先是躲闭着不被发现,心中试图想办法将消息传递出去。不料随后居然还杀了人。 那一刻……有些不像自己了。她这时候想来,无法确定当时是怎么考虑的。电光火石的片刻时间,不足以将所有的事情想清楚。随后狠狠地将砖块砸在人的头上,鲜血迸溅…… 曾经大概无法想象自己会是这样子的。 她偏着头左右看看,空荡无人的巷子里面,两端的入口也无法看见。缩了缩身子,双手叠在膝盖上,随后将脑袋压上去,这样过了半晌,肩头缓缓地耸动起来。虽然是个高个的女孩儿,但无助起来的时候依旧是个弱女子。 哭泣并没有什么意义,但是用来宣泄一下情绪还是可以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抹了抹脸颊。眼睛肿肿的,这个时候知道自己大概不怎么好看了。但是心情比之先前,要好了一些。看来可怕,但都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没有办法去改变。如果能够选择,她当然也不想杀人。 但抛开这些来说,她也并不后悔。那些举动,其实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她的勇气。 这个夏夜,杀了人的女孩在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坏人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比以前勇敢了 弥漫在巷子里的夜色,也笼罩着整个城池。有些东西,好的坏的,此时都在酝酿之中,如同被包裹在浓雾里一般让人看不清晰。但是明日太阳出来,这些东西总是能够露出面目来的。也是或好或坏。当然,她希望能是好一点的结果。 …… 点点火光浮动在城市的夜色里,四周安静下去。此时被牵扯进去的当然也不只是她一个。 “啧……”黄于升站在窗口,伸手窗棂上拍了拍。偏头望过去,眉头皱成一个很明显的“川”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再不行的话……再不行地话他就要死了。”这样抱怨了一句,随后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神情焦躁:“原本为他结婚准备的礼金,这样的话,倒是可以用来办丧事了……啊,呸呸呸,当我不曾说过。但是……”黄于升垮下肩来,有些颓丧地将身子埋进宽大的太师椅里。 相比于他的烦躁,程子善要显得镇定很多。曾经跟在张让身边,虽然不曾直接的接触过这些事情,但是也不算很陌生。起先他也怀疑过事情的真实性,但是现在看起来,恐怕不是假的。随后的过程里,便是思考对策。 自然不能当成寻常的械斗来对待,按照黄于升的想法,到时候找上百来号人过去,阵势弄得大一点,将气势做足,那边吓也吓死了,肯定不敢出手。 但事实上不会这么简单,如果真是他曾经知道的那种人,那么普通人有多少死多少。许宣这次的婚事虽然准备的时间不长,但是想往大里弄的。到时候请来很多人,有权有势有身份,这些人的厉害也是在其他的方面。到时候若是混乱起来,肯定也很难把持得住恐惧。特别是在官府也无法成为依靠的现在,需要一些有经验的人来帮忙。 “若是方兄在就好了。”程子善叹了口气,话虽然是这般说,但是此时外间有人盯着,若是这般出去,那么轻易就能被发现企图:“如果能有个顺理成章的由头出府,并且不会被人怀疑……” 他摇头“呵”地一笑,有些无可奈何。 黄于升将身子坐直,睁大了眼睛:“顺理成章地出去?” …… 黄府门前的几只灯笼在夜风里微微晃动,一般来说,这灯笼都是要点到明日天亮时分才会熄灭。毕竟是大户人家,不差这点钱,而周边其他府邸门口也大抵是这样的情况。 一个角落偏僻,有人伸了个懒腰。这人面色普通,属于扔在人群里就极不显眼的那种。但是小眼睛眯起来,偶尔见出几分凶戾。他不时偏头同身边的一个同伴小声说着话。 “这是苦差事啊……想来便觉得憋屈。周老四惹出来的事情,到头来还要我们兄弟帮着擦屁股。” “不然呢?老子现在便想杀人。” “也不急,刀还不曾磨好……” “又不是杀猪,磨刀做甚?杀人而已……” 二人简单地说着,一些在旁人听起来或许会被吓到的话,在他们二人这里已经是很习惯的事情了。 “那么多兄弟死在那许宣手里,明日就是血债血……” 话说到这里,被打断了。 “黄于升,你要死啊!” 灯笼的火光将黄家门前照得敞亮。亥时三刻,传来一些声音。因为四周安静的原因,这阵陡然传出来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 “黄樱黄樱黄樱……你试试,你砸试试!” 有人威胁一般地说着,但是看起来没有什么底气。 随后…… “乒呤哐啷。”器物被人扔在地上砸碎了,女子的声音跟着响起来:“黄案首,好大的威风啊。这是我的东西,我爱砸就砸……你那案首怎么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天可读了半点书?每日除了去喝花酒,你还做了什么?” “谁喝花酒?谁喝花酒了?!”回答的声音像是有些惊愕,过得片刻,咬牙切齿地说道:“老子不干了!” “少爷息怒……” “息怒个屁!” “哎,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 “喝!花!酒!” “樱小姐,少爷最近可不曾去喝花酒,你错怪他了。你赶紧说句话,这大晚上的,少爷出去若是遇到什么事情,可如何事好?” “管他去死!” 第454章婚事(八) 那边年轻的书生从门里出来,转头还在骂着。随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跟着出来,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犹豫了一番想要过去劝说几句,但被那书生一把推开。 “花酒……我喝给你看!”那边书生冲着门里高声喊道。 “有本事就别回来!”里面女子也是半点都不退让。这一方动静也惊动了很多人,不断响起一些议论的声音。对于这陡然间出现在深夜里的争吵,黄府之中,很多人都有些搞不清楚情况。黄于升兄妹的感情一项很好,不知道怎么居然这时候吵得这般厉害……这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 而且看起来理由也很奇怪。喝花酒……这个在黄于升不上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么?不过也许还有一些内幕,不然也不至于这个时辰还这般不顾及影响。被惊醒了的人们这般想着…… “混账!”黄德元才刚刚睡下,被争吵声闹醒,随后朝外面看了一眼,这般低声骂了一句。时候已经太迟了,明天再好好教训…… 黄府之外,暗地里盯梢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大户人家出一些争吵,也是正常的事情,他们倒也不至于怀疑到其他的事情之上,这个时候所持的还是看热闹的心情。过来监视又没什么好处,不算美差。这样的争吵也算是给他们无聊透顶的时光添些佐料。 那边书生隔着院墙同里面又骂了一阵,随后在引起轩然大波之前,一溜烟地跑远了。身后的下人先是稍稍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连忙喊着从后方赶上去。 “哎,少爷……您慢点走,带钱了没有啊……” 声音传过来,两道人影很快地消失在了巷子的那一头。 两人在后方的阴影里,对这一幕也是有些无奈。先前小眼睛的那人对着身边的同伴叹了口气:“你去还是我去?” 这个时候其实都不怎么想动,江湖之人能吃苦,这是一方面。但是与之相对的,很多时候也不喜欢麻烦。原本两人被安排在这边盯梢,心中就已经老大的不乐意了,此时又生了波澜,心情就越发地不好。 “还没有确定对方的身份……就这样跟上去会不会有问题啊?” “问题不大,我先前听到里面在喊黄于升的名字了,当是不曾错的。”那人思索着说道,随后偏了偏头:“那么,你去……还是我去?” 虽然同被安排这边盯梢,两个人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差异,这时候不存在谁命令谁的问题。但他这样说了之后,身边的同伴似是有些不太乐意。 “那些赌债……”他瞥了瞥嘴,视线转开。 身边的同伴愣了愣,随后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好吧,我去……”声音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响起来:“既然如此……这样的话那些赌债就一笔勾销了。” “这个自然。” 就在二人说话的这个当口,黄于升已经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路。此时他走得很快,简直健步如飞,像是要跑起来了一般。后方那下人打扮的年轻人不住的提醒道:“慢一点,慢一点,看起来要自然从容……” 这下人打扮的年轻人,自然是程子善。 但这样提醒了几声,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 “我也没办法啊,走着走着就这么快了……呼呼,累啊……”黄于升有些无奈地在那边抱怨。平时并不怎么喜欢运动,这时候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便有些气喘了。但那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下来。随后压低声音:“如此说来……没有被发现?” “不好说……”后方程子善还是保持着必要的警惕。严格说起来,这时候他们二人的举动有些冒险。不过非常时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唯一有些不好意思的,便是将黄樱牵扯近来。关于这个,主要是黄于升心中有些负担。对于这个妹妹,他一直比较疼爱,这次若不是情非得已,那是完全不会到这一步的。 其实若说方便的话,程子善原本是想直接去找方元夫的,那样可以避免很多的麻烦。这时候多了黄于升这一道,风险就大了很多。下意识地总是感觉的暗里有人在盯着。 不过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程子善同方元夫并不熟悉。虽然知道方家所在,但据说方元夫本人并不怎么喜欢住在家里。特别是前些时日因为沈家小姐婚事的事情同家里闹翻了,就正式地搬了出去,住在他的师父那边。这些事情,黄于升当是清楚的。 在一个不起眼的巷口,二人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不远处一个路人正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过来。黄于升微微清了清嗓子,伸手在程子善肩头推了一把:“少爷我要去翠红居,你这般跟真简直碍事……” 程子善连忙将身子躬下来,哭着嗓子说道:“三少爷,家里人不放心啊……还是让小的跟着你吧。” “狗才,本少爷是去逛****的,要你做什么,指手画脚……碍事!”黄于升偏头喝骂了一句,忍不住就想要笑出来,随后勉强按捺下去,才微微正了正容色:“到底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啊?!” “自然……你是少爷。”程子善在那边,脸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虽然这时候是在演戏,但那边黄于升明显是在占便宜。不过即便心中再有意见,表面上仍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只是话语之间,有些咬牙切齿。 “好了,不要扫了本少爷的兴致。你且自去,待到明日本少爷,自然是重重有赏。” “但是……” “少废话!”黄于升眉毛一挑,做出发怒的样子。随后伸手推了推他,然后大步朝前走去,那边程子善在原地愣了愣,狠狠地一跺脚,像是有些气急败坏。身后有路人走过,漫不经心地朝程子善看了一眼。这时候见他一身下人装扮,光线暗淡的街道之上,不疑有他。 程子善唉声叹气片刻,随后转身朝着黄家的方向走去。只是在走过转角的时候,余光飞速的朝身后瞥了瞥,那边路人的背影已经追着黄于升远去了。他在黑暗中稍稍辨认了方向,随后在星光之上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 黄于升在街道上缓缓地走着,看起来像是在散步,颇有兴致的样子。真实情况有苦自知,这时候他并不是不想走快。先前同程子善在一起,至少是两个人,心中还有着一些底气。此时他独自一人吸引暗中的监视者,所有的压力就由他来承受了。双腿都有些打颤。 真不是划算的买卖,不过想着先前将程子善骂得极狠,倒是觉得稍稍赚回来一些,毕竟这样的机会不是经常有的。此时他心中想着这些,借此稍稍冲淡一下自己紧张的心绪。一路过来,因为他多了一个心眼,其实早已经发现身后的一些情况了。 有人跟着…… 毕竟不是白日里人流密集的情况,眼下已经是亥时过半,街道上根本没有什么人。偶尔有几个同他擦肩而过的人,也是行色匆匆,当是赴完酒宴或是从****回来,赶着回家。 总算是到了翠红居,并不算长的一段路,仿佛走了几辈子那么远,而他也是第一次觉得逛****是这般痛苦的一件事情,不过表面上依旧还是要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到得这个时候,该睡下的人都已经睡下了,没有睡的今晚的活动也大抵都是在烟花场所进行一些活动。相较于其他的地方,翠红居前还是蛮热闹的。从下方看过去,楼上的地方,女子们从回廊上及经过。或是嬉戏打闹,或是冲下方经过的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的行人们露出一个笑脸。 这在眼下,就算是揽客的方式了,毕竟时代不同,这个时代的女子终究不会像后世那般放得开。即使是眼下这种情况,也已经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做出来的。 在翠红居门口,黄于升才想自己不曾带钱。 “逛****不带钱,除非是才子……”程子善有些无奈的喃喃道,下一刻表情一愣:像是才反应过来:“才子?我不就是么……” 心情轻松。 后方的监视之人见他进了楼中,微微皱了皱眉头,迟疑了一番,随后也跟着走进去了。 夜幕高悬,月色正中。围绕着许宣而展开的事情,都在紧锣密鼓的之中了…… 作为当事人的许宣自己,这个时候对这些东西自然不可能察觉到。在玉屏楼请许家的掌柜们吃顿饭,安排布置一番接些来的事情。婚礼虽然是摆在明日,但是背后还是有很多的工作,至少半个月之内,是不可能有多少空闲时光的。至于单身夜的想法,早前或许有过,但眼下既然要赶时间,也就没有多余的心思了。 说起来有些紧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有些期待,但另外的…… 他望着往外朦胧的月色,感受到夏夜的习习凉风,笑着摇了摇头。 …… 鸟雀忽晴,熹微的晨光之中,许宣醒过来,稍稍地做了一番洗漱。外面便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前世今生,这算是他都没有经历过的场面。 第455章婚事(末) 这年头的婚礼并没有什么既简单又庄重的说法,即便平日里再俭朴的人,若是面临着婚事,大抵都会放得开一些。铁公鸡的精神若是用在办婚事上,那是会被人笑话的。 很多人一辈子也就这一天比较风光,因此铺张、奢华,只要财力能够支撑得住,那边就是一定要往大里弄。而这些旁人看来,也不会觉得浪费。若是哪家弄得很大很热闹,很人羡慕还来不及。 毕竟是简单的年月,办一场隆重的婚礼,便可以被人们在茶余饭后说上好久。有些富庶的人家,也是拿这个来比拼财力、比拼魄力。 而对于许宣,自然也没有俭省的想法。即便是后世,人们也很少在婚礼上打什么折扣,一辈子毕竟只有这么一次……呃,好吧,在这年代似乎也可以不止一次,但是总归是很有意义的。男人对女人怎么样,一个女人嫁人婚后能否幸福,很多人都是从婚礼的场面上来进行判断的。 若是哪家大婚,散财无数,那么这女子就算嫁了个好人家。若是婚礼小气吧啦的,这辈子恐怕就是要吃苦的。这种简单而朴素的是非观,对错姑且不论,但也能够在某中程度上反应出眼下人们所重视的一些东西。 婚姻和情感,有时候可以分开来看,大大多数情况下还是牵扯在一起的。在感情这种事情上,许宣并非高手。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却陷入一场多角的恋爱之中。以后世的观点,大概是要被嗤之以鼻的,不过此时到时没有什么问题。 只要你有能力,娶多少房女人是你自己的事情。至于同时和多少个女人保持着****,这个也是看能力。比如读书人去****妓馆,无非是狎妓嫖娼,但是却被当成是风雅之事。而一般人,或许就是鬼混。不同角度看问题,得到结果也是两样的。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心理总还是觉得对许安绮几人有些对不住。因此他也只是想将婚礼办得大气热闹一点,能来的人多一点、隆重一点,权且当做弥补的一种。 婚姻在这年代对男人可以不止一次,但是对于女子而言,基本上是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权利。从这个意义上,便也不能轻视。其实在他的心中,几个女人能够忍受着委屈给他的感觉更多的是感动。星星、月亮摘不下来,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没有纠缠的必要。 这时候时辰还早,太阳在东方的天穹之中只是微微露出一个红彤彤的轮廓,并不怎么刺眼。晨风吹来,让人觉得有些清爽。 许宣甩甩头,将一些想法扔到脑后,那边已经在叫他。 “姑爷、姑爷……” “准备一下吧。” “求个赏钱。” “讨酒喝。” 一些小厮在那里叽里呱啦的喊着,管事之人分开人群走出来,笑了捋了捋胡须,对着许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宣冲那边点点头,笑了笑:“稍等!” 随后进到里间的卧室之内换上新制的衣服。其实按照他的观点,这年头的婚服并不怎么好看。大红色的袍子绣上花,很是俗气,并且穿在身上还不方便。不过入乡随俗,既然大家都是这样样子,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衣服的颜色虽然俗气,但是胜在喜庆。他在卧房里一件件地换上,隔着窗子听到外间小厮们的说话声,锣鼓不时敲响。不知道哪个朝外面扔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传过来,到处都是热闹。 他整理好身上的婚服,在镜子前方稍稍地打量了一下,觉得还蛮合身的。不知道那些书中的描述的古代美男子是什么样的,但是自己眼下这模样……应该算是了吧?心中如此臭屁地想着,随后便准备出门。但随后还是迟疑了一下,伸手将抽屉打开,取出里头的燧发枪…… 这些日子以来,这东西一直都不曾离身,也已经成为习惯了。生活并不太平,他很多的时候的轻松自在,云淡风轻,不过是因为承受压力的能力强一些罢了。虽然真的遇到糟糕的情况,这燧发枪能起到的能力其实有限,但是有总是比没有强一点。如今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不过今日大婚,自己特地邀请了很多名流,甚至严知礼那边也送去了请柬——当然来不来就是他的事情了——这样的盛大场合,对方应该不至于出来折腾。毕竟,严知礼即便真的想要对付他,能够选择的余地很大,没必要在此时此刻、大庭广众之下做一些连自己都难以收拾局面的事情。 出门的时候,朝后方的门楣望了望,从自己来到这时代开始到现在,这套格局不大的小院就一直是自己安居的地方。很难想象若是当初没有这一方小天地,自己的心态会是怎样的,日子又会是怎样的。 这个算作自己家的地方,今后的意义恐怕就不太一样了。李贤那边用作赔偿的豪宅,他都没有怎么去过。但是毕竟是已经结婚了,成家立业,如今的老房子,大概就正式到某个关头了。当然,他也并不准备放弃掉。反正离得也近,随后都是可以回来的。 这般想着,感觉有些多愁善感起来。 不就是结个婚么……真是……呵。 摇摇头,走下石阶,那边下人们蜂拥过来,众星捧月般的将他送出去。而在门口的地方,这附近一带的住户们都已经过来了,围在远处不断地朝这边望着。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下人们手中盛放糖果的篮子。对于这些孩子而言,结婚的概念其实是很简单的,便是有糖吃。这个时候当然也不会吝啬,下人从篮子中摸出一把糖果,分发了下去。另外一边,也有几个人拿了一些铜钱在那里抛洒,人群纷乱的抢着。 散铜钱,看起来蛮拉风的,人们抢得热闹,但其实也不是图那些钱财。即便手脚快的人,能够抢的数目也是微不足道的,此时主要是为了沾沾喜气罢了。 欢天喜地。 轿子停在那边的路口,需要走一段路。身后锣鼓喧天,许宣脸上倒也没有不自在的神情。以前什么场合都是见过的,他一方面喜欢清闲从容的生活,但是对于偶尔的热闹自然也不会排斥。 路边围着的人群里,不时有人同他打着招呼,道声恭喜啊,散财啊什么的。这些人有的认识,有的则不太熟。但是大部分都是邻里,自然还是要做出熟稔的态度。其实他们中有一部分人还是才知道许宣要结婚的消息。 那边吴婶也在人群中朝这边看着,这小脚的老妇人颇费了一番气力,才勉强地挤到人群前面,某一刻朝那边挥挥手,想要喊出来。但是这时候热闹的场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保持了沉默。不过眼神仍旧朝那边看,有些欣慰。 还是许宣见到情况,先一步朝这边过来,身后的锣鼓声鞭炮声就紧随其后。许宣冲那边随意地压了压手,示意声音小一点,待那边安静下来之后,他冲吴婶深深地拜了下去。 曾经在许宣父母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若不是吴婶照拂着,怕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老人家虽然条件有限,但是对于许宣的照料,并不比自己的儿子差多少。这些也都是难得的情分。虽然眼下的许宣内里已经是换了一个人,但这些东西,依旧都是应该承下来的。 “好、好、好……”吴婶在那边,一脸的欣慰。在她这里,一直将许宣当成子侄之被。即便内心深处也觉得这后辈到得眼下还是不怎么争气,明明是有着文才,偏生不走正道。 许宣写的那些诗词,到得眼下已经传开了。虽然文人的圈子里面对此褒贬不一,有觉得他是清高的,也有说他那诗词是买来的,是因为心虚才不敢参加文会、诗会。但是这样的议论毕竟只是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对于普通人,知道某个人写了首好诗好词,也就足够了。 不过吴婶对许宣的期待原本就没有多高,不过是希望这个后辈能够生活的好一点,早一点成家立业罢了,早一点既然如今基本的要求已经实现,她便已经心满意足。 “宣哥儿……若是你爹娘还在,怕是要高兴坏了。”吴婶身手拍拍他的肩头,扯了扯婚服边角的一些褶皱。这般说着,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总归是老妇人,一点小事就容易动感情。不过这时候许宣也只是感受到浓浓的关怀。 “老婶子,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今日过去那边,一道吃杯喜酒。”许宣又施了一礼,方才抬起头来:“说起来,我这边爹娘不在,也没有什么长辈,来往多一些的也只有老婶子你了。” “要得、要得。”老妪点点头,随后说道:“快些过去吧,不然新娘子怕是要等急了。” 告别吴婶,随后一路过去,路口的地方事先准备好的马匹已经等在了那里。 在这年代,马是比较重要的交通工具。虽然许宣来到这边,并没骑过马,但是因为以前身份的关系,骑术还是有的。况且今日也不用怎么骑马,那马已经被系上了红花,四个蹄子上被绑上了红色的丝带。他只需要骑上去,自然有人牵着马过去。 一个管事走过来,笑着在他的胸前绑了多大红花,随后欢天喜地的将他送上马。身边敲锣打鼓的声音,鞭炮的声音也都一齐跟着。他们要在城里专门绕上很大的一圈,然后才会去往新家的地方。 这时候是清晨,路上也已经有了不少的行人。远远的见到,便站在路边让开身子。不知道是谁家结婚的,就会同身边的人打听几句。若是知道许宣其人的,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他啊……” 一路上当然还是要散铜子,以及发喜糖的。小孩子跟在鞭炮后方,那边放完之后,他们便跑上去将幸存的捡起来玩。偶尔延迟爆炸的鞭炮,在他们过去的时候“嘭”的响起来,吓得“哇哇”乱叫。 两顶花轿停在许家的门口,下人们进进出出在忙碌。不是有“快一点、快一点啦”催促的声音。对于许家而言,今日两个小姐都要出嫁,算是不得了的大事了。要做的准备自然是极多的,不过大家都是真心实意在做这些,人手虽然有些紧,不过还不至于出太大的差错。 事情都是一样的事情,结婚么,也只是很多事情叠加在一起,显得繁琐一点而已。 更多的小厮丫鬟们已经去了新宅那边。许家原本的丫鬟小子们早已经不够用了,一些许家的掌柜,比如胡莒南等人家里的下人你们都被借了过来。说起来,那套作为新宅的府邸比之许家眼下这里,居然还要大上很多。而且又是临水的好地段,算得上是很不错的豪宅了。只是,原本很多人并不知道主人就是许宣。 许安绮一袭大红的婚服,先前在镜子面前照过,觉得自己从来都不曾这般好看。女人果然是在某些时刻,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而在她这里,其实也说的过去。原本就是漂亮的女孩子,此时又面临着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整个人容光焕发,让原本美艳的姿色变得更加漂亮了几分。清晨的时候,在屋檐下的回廊下准备着,远远的便如凌波的仙子。只不过因为穿了大红袍,有了几分尘世的气息罢了。 那边许安锦也是一袭红妆,不过是款式稍稍有些不同。二人很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到得眼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今天……就嫁人了啊。 在黛儿和云珠的扶持下款步下了台阶,许安绮在庭院里稍稍站了站,也转身看看自己的闺房。十九年的相伴,如今她终于要嫁人了。 都已经是老姑娘啦…… 其实除了兴奋和激动之外,幸福感之类的自不用去提,除此之外,她也有些微微的惘然。很多时候,从某个角色到另一个角色的转换,常常都是会让人手足无措的。这些事情之上,怎么准备都不够。曾经她是一个女孩子,大家闺秀或许算不上,但也是知书达理的那种。此时嫁作人妇,往后的生活可能会有些不一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她其实也未必说的出来。只是相夫教子这种事情,原本还是只是想想,但是只是转瞬之间,就已经堆在眼前了。 怎么这么快呢……她微微抿了抿嘴,随后回过神,款步朝着门口的地方走过去。 ……再见了。 两顶装扮得极为喜庆,让人一看到便想着要送上几分祝福的花轿在那边缓缓的开始移动,跟随的下人很快聚拢。 “起轿啦……”有人在那边喊着,发出一个信号。 “噢!!!” “噼里啪啦……” …… 原本属于李贤,最后又落到许宣手里的那栋宅院门前,此时已经是热闹非凡的景象。这里原本就是一个富商斥巨资建造的豪宅,后来因为生意上出了问题,这宅子便被抵押掉了,几经转手,那富商本人如今也已经在扬州。当然,旧时王谢,房屋换主人也是一件常有的事情,即便知道这一层,人们也不会在意这些。 红色的绸缎将没门的两只翘起如鸟儿翅膀的角装点得喜气洋洋。门前的屋檐上已经挂起了崭新的匾额,也用红色的上好绸缎包着,“许府”两个字更是许宣亲自写上去的。 一些收到邀请的商贾们此时已经到来了,在门前将礼物递上去,那边负责管事在一个红本子上小心地记录好。 这都是规矩,谁送了什么东西,登记下来,做到心中有数。这一反面是在暗示着人们不要送得太寒碜,毕竟大家的东西都是摆在一起比较的,若是太少了,会被人笑话。另外一方面,便是令得那些送了贵重礼物的人心中舒坦。这些东西,除了情谊之外,剩余的就是面子问题。到时候说了来,也会成为某个人心胸气量的象征。 “王老爷,六百六十六两六钱……” 管事的在那边抄写的时候,也有人将数目报出来。很吉利的一个数字,银钱的份额也不算少。 “陈老爷……” 登记完之后,那边会有专门负责的下人过来,将人引入到院落当中,在一个布置的装得的极为奢华的院落里面做一些安置。那里已经有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了。很多人圈子是相同的,不过平素各忙各的事情,也不一定有时间闲谈。这时候算是有了个机会,相互之间就着婚礼开始前的空闲联络一下感情。或者有的人会也暗地里打听一下其他一些人送的彩礼数额。若是不如自己的,那边心中就算是舒了一口气。 门前的下人们来来往往,到处都有要做的事情,偶尔也会说几句话。 “哎,你先去歇息片刻……忙了一早上了,来来来,我替你。” “这怎么好意思呢……” “嗨,都是一家人嘛。今日怕是还有的忙,到时候或许累趴下都是有可能的……咱们要互相体谅一下。” “如此,辛苦你了……对了,这位大哥似乎有些面生?” “哦,我啊……呵,你们许家人手不够,我也时候来帮忙的。” “这样的话……嗯,拜托了!” “一家人嘛……” 两个下人这般说着话,其中一人道谢之后,进到门里准备去了。另外留下的那人转过身子,脸上带着笑容开始迎客。只是那笑容……总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感觉。 第456章好事多磨(一) 人还在不断汇聚,许府的门前,下人管事们忙成一片。各行各业的人们,身份也各不相同。不一样的身份都代表对应的接待规格和礼仪,这些都是管事们要考虑的事情。 许家是商贾之家,许宣之前给人的身份也是商贾,因此今日过来观礼的,生意人是占了大头的。这些人,哪些同许家原本关系友善,哪些只不过是泛泛之交,还有一些纯属是来凑热闹的,负责接待的管事们心中早就有了谱。 这些东西都是要分清楚的。有些身份比较高的,管事们的地位和身份就有些够不上,要尽快在最短的时间内进行的通知,许家的便会将规格相应的提高。而负责做这些便是如同胡莒南这般,在许家的诸多事宜之中能够参与决策的人。 当然,过来的也不全是商贾,以读书人身份过来士绅,或是其他一也有不少。原本以他们的身份,商贾之家的婚事,又不算是徽州顶层的商贾,横竖派一个家中之人过来凑个热闹,大家面子上过得去也就可以了。不过今日大部分还是选择了亲自过来。 这一方面是因为许宣本身就有才名,他们过来也不算是突兀。另外的,便是来自当今天子的那句对于许家的夸奖。如今已经不会有人再怀疑这个的真实性,而许家在背后所做的宣传里,这些也都是许宣在运作的。有一部分人过来,其实也是冲着这个。当然,另外的原因便是谢榛等人今日过来,这样的举动影响了一批人。 总之,原本商贾结婚的场面里,就有了几分徽州府人才大聚会的性质了。几个文绉绉的书生在门口随意地吟诵两句,对今日的盛况表示一些赞赏。那边管事们便面带笑容,站在一边拍几句马匹,叫身边的下人们拿笔记下来。 诗词风雅,这些东西抛开实用性不说,在这个年月还是比较受欢迎的。在特定的风气里,才名一定程度上便等同于钱。若是许宣现在不做生意,以文士的身份砸两首诗出去混饭吃,横竖也没有问题。 那边吟了诗篇的读书人,看起来颇为儒雅。不过,书生么,原本给人的印象便是这个样子。至于诗词,其实也很一般,不过这个要从意义上来看。商贾逐利,往来比较多的、关系比较好的也大抵是商贾。这个时候会有读书人过来,并且送上些诗词,也算得上是脸上颇为长脸的事情了。 其实这些人同许宣也并没有什么直接来往,毕竟以文会友这种事情,许宣并不热衷,他们很多人连话也是不曾说过的。不过这些也都无伤大雅,今日竟然过来了,对于许家的红事就算是添了几分人气。 胡莒南在一个偏厅里坐着喝茶,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一些被许家倚重,今日负责婚事的掌柜们,这偏厅是专门给他们歇脚所用。 不断有一些身份比较高的人过来,他们便要做出姿态去接迎。当然,这些事情,也都是轮着做的。其实很多人原本许家方面是觉得不会来的,先前所发出去的请帖也只是在许家作为墨业商贾的基础上,稍稍提高了一点。徽州府商业繁盛,各行各业都做得很大。这还是现在,两百多年以后,所有的徽商甚至一度做到了总体资产达到整个国家资产一半的程度。 而在这些行业当中,墨业从来都是小头。当然,若是照着眼下的情况发展下去,墨水如果能够顺利推广的话,或许能够改变一下格局。但是那也是需要许多的时间积累才能见得成效的事情。 看来还是有些估计不足。对于这一幕,胡莒南心中有些感慨。许家的墨水眼下已经被很多人看好了,更何况许家现在传闻之中颇有圣眷在身,连知县大人的面子都可以不给。这些都是许家积累的筹码,原本就是一个事实,今日只不过是摆在桌面上摊开来罢了。 还真是有些不自信。呵。 这一次的婚事,也是许家实力的某种显示。胡莒南这般想着,随后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腿。他的年纪已经不年轻了,许惜福死的时候的是五十六岁,他比许惜福小三岁,几年也已经五十又三……哦,应该是五十有四了。先前谢榛等人过来,这边众人的身份都不如他,自然还是他去接待。 虽说商场历练,多多少少练出了一些魄力、心态之类的东西,但是对于读书人,特别是像谢榛这般的大儒,他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低人一等的感觉。这个即便是刻意去压制,都很难改变的事情。士农工商……就是这样样子。待到将那边安置好,随过来,整个人觉得很累,稍稍休息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这时候同身边的几个掌柜的说话喝茶,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将手中杯中的最后一口茶喝掉,方才皱了皱眉头说道:“外面那个负责接待的下人是谁家的人?怎么不懂规矩?先前若不是老夫出去,怕要出问题了。张家和李家都是同许家亲近的,能同赵天荫那边一样对待么?……也不想想,之前他们赵家还是在曹那边的,眼下过来,简直两面三刀……” 先前出去,见到的一幕让他心中有些不快。能在外面负责接待的下人,至少都应该是头脑活络,或者至少对于许家的人际关系都比较了解才是。 当时他当着众人的面,并不好指责,这个时候却是问了出来。 胡莒南对许安绮比较疼爱,但是也是许家的老人了,这个时候资历之上在座的没有人能够比得上。此时他皱着眉头,说出那番话,其余几个掌柜感受到的,自然也是若有若无的几分威势。 但是今日的事情实在是复杂,每家都抽调了人手过来,仅仅凭着胡莒南的描述,也难以确定到底是谁。其中一人站起来,冲胡莒南拱拱手。 “胡兄,在下过去看看,若是我家里的,那么回去一定要狠狠地惩罚一顿……” “如此也好。”胡莒南想了想,便也点点头。横竖也没有出什么大错,他本非苛刻之人,今日许家的大喜日子里,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惩罚就算了。” 正说着话,外面有小厮跑过来,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大掌柜,大掌柜……不好了,严大人来了。”大概是在知道情况之后,一路跑过来的,此时这下人连连喘着气。 胡莒南的表情猛的一僵,随后皱了皱眉头:“胡说什么……” 那下人大概也是跑得心绪不稳,此时稍稍愣了愣,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连随后忙躬身,忙不迭地道歉。其他几个掌柜,已经在旁边笑了起来。 因为先前严知礼对许家的动作,如今在许家一众下人心中,大抵都是将之当成反派来看的。先前许家也送去了请柬,但并没想着对方会过来。不过这个时候既然已经过来了,面子上自然还是要做的。即便对方之前非常针对许家,但是今日过来就是客,不论对方有什么目的,这么多人面前,自己这边也不需要太过担心。 想了想,胡莒南冲那边正要出门的掌柜抬了抬手:“由谨,老夫同你一道过去。” 其实严知礼的宅院离这边并不远,此时直接过来,没有花多少时间。不过对于他能来,很多人显然是颇意外的。石阶之后上,几个管事先是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随后反应过来,便动作一致在那便连连拱手迎接。 “父母大人来了。” “严大人!” 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那边严知礼淡淡的点点头,冲身后的随从示意了一下。那边下人将手中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递上去。 石阶之上,一众迎客的下人们对于这一幕也有些搞不清楚。不是说许家同知县大人很不对付么,为何今日会来到这里?但是这些事情也轮不到他们来管,只是唯唯诺诺地在一边站着。这些下人的表情都很复杂,但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情绪也不是一模一样。 其中一人面色明显有些异样,便是先前过来换班的那人。这人此时下人打扮,同先前许家的下人换了班之后,自然也是做了一些事情的。今日过来观礼之人,事先都收到了许家发出的请柬。但是也有一些人,没有收到请柬也过来的。不过这些人的到来,因为没有请柬,总会引起一些关注。 因此,如果有的人在没有请柬的情况下过来,又不想引起关注的话,那么就需要有一定的安排。 眼下这人,便是一种安排。 在接手接待的工作之后,趁人中不注意,也悄悄地放进去几批人。虽说这个时候是有几个管事的负责,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来的人里面身份参差不齐,这些下人还是有一定的自主权的。 这会儿又送进去一批,随后转过头,见到那边过来的轿子,眼神猛地一凝。随后望着那边走出轿子的严知礼,脸上就变得很怪异了。他下意识地朝后方躲过去,这时候人们的眼光都落在严知礼的身上。他这些细小的动作,也没有人关注得到。 半晌之后,身子已经接近了门边,下一刻便要走进去了。 “是你。”这时候胡莒南正从门里走出来,那下人身子猛的顿。 不过胡莒南也只是碰巧撞到他,倒也不会费时间在这边,冲他淡淡地说道:“要用点心,今日的事情可不能出差池……到时候,丢的是许家的脸……” 下人连忙点点头,口中说道:“是、是、是……您说的是。” 胡莒南也不多说什么,伸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随后目光转过过去,那边严知礼正在几个管事的迎接下走上石阶,胡莒南连忙换上了热情的笑容。 “父母大人嫁到,蓬荜生辉啊……哈哈……” 那下人在后方正松了口气,随后趁人不备,飞速的进了院落之中。那边严知礼漫不经心的朝这边瞥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 “先前那小厮……”他疑惑地问了一句。 胡莒南愣了愣,这一路过来,心中揣测着严知礼可能会有的开场白。但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会是这么一句。左右看了看,他张了张嘴,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但是这个时候对方既然已经问出来,想了想,还是回答到:“这小厮并不是许家的……今日过来帮忙,大概是许家哪个掌柜的家里的下人……不知、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不是许家的?”严知礼看了他一眼,稍稍沉吟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来:“哦,没什么……胡掌柜,今日本官叨扰,给府上添麻烦了。” 严知礼做官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场面见得多,先前因为觉得那下人有些熟识,这个时候自然意识到一些不妥,但也只是稍稍犹疑片刻,也就调整过来了。不过惊鸿一瞥之间,已经能确定很多东西了。他对自己识人的能力比较自信,他在这边,手下有多少人也都是清楚。 先前那个,明显是自己的人……但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为题只是在脑中盘亘了片刻,随后沉到心底。其实短暂的时间内,也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对着胡莒南笑容可掬的眼神深处,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翳。 “本官的居所便在这附近。”他说着伸手朝一个方向指了指,点了点头:“既然是邻里,当是要总动一番才是。胡掌柜不会怪本官唐突吧?” “大人哪里话……”胡莒南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其实这时候心底也是十分惊讶的。严知礼的话语之中听不出多少其他的意图,客客气气地像是在说真话一般。但既然没有其他的目的,即便只是客套的话,他的心情也就算是放下来了。 “大人能来,自然是倍感荣幸……说起来,今日到得也有……”随后将严知礼请如院门之中。 …… 路口那边人头晃了晃,几个人正在说话。 “不是看错了吧?严知礼居然亲自来了?程兄,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他放弃对付汉文了?”说话的人是黄于升,这时候说着话的时候,还打着哈欠,显然是昨夜不曾休息好的缘故,今日早晨赶早回来。 虽然有着一个案首的身份,但是****那边对他这个“才子”似乎还是不怎么认可的。即便也是当做客人来招待了,该做的都做了,但是等到要收钱的时候,并不打折扣。还好程子善过去找他,才顺利地将人接出来。 鼎鼎大名的黄家三公子,居然落到逛****不给钱的境地,这事估计很快就要传出去了。但是此时几人自然也没有兴致来关注这些。 他将话问出来,那边程子善也是疑惑地点点头。昨夜的担忧和惶恐,这时候已经尽数消去。毕竟此时,他们的安全是有了保障了。 那边方元夫想了想,随后说道:“不论他打的什么主意,今日都不能让事情得逞……”皱了皱眉头。 “看起来不太像,若是真的想动手,怎么可能只带一个随从过来,还是说,其他的人已经埋伏在暗处了?”黄于升看看四周,缩了缩脖子。 程子善想了想,随后说道:“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若是对方今日要对汉文动手,那肯定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看起来,对方想要在喜事过程中动手。” 这个结论并不难推测,毕竟想要动手,时机随手都可以。这个时候既然还在灯,那么肯定是在期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虽然对于那边的选择有些疑惑,但此时毕竟是能够猜出来的。 “此时肯定有人关注这边,接下来……方兄,你带些人,过去的时候,故意露出几分已经知道事态的样子。若是那边有关注的话,肯定会有所动作。毕竟昨日一直就在防备着我们,此时若是知道了情况,肯定有和人会去传消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从许家离开的人就都是重点关注的对象……”他说着,偏头看了方元夫一眼:“方兄,就是不知道你带来的人手……” “人手足够。”方元夫点点头,随后身后在黄于升的肩膀上拍了拍:“念卿,你同我前去。” 严知礼进到了院落之后,被一众商贾簇拥着,说说笑笑地朝正厅过去了。一路上引来了很多惊讶的目光。一些有身份的人得到消息,也过来迎接,队伍汇聚得庞大。因为知道严知礼先前同许家的龃龉,此时对方既然过来了,很多人心中舒了一口气。 虽说许家眼下可以不害怕严知礼,但是对方毕竟是父母官,真的得罪的话,还是很麻烦的。许家可以不怕,但是一众其他的商贾却没有许家的护身符,原本正为此苦恼的。但是眼下,这些担忧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 当然,严知礼或许也是过来砸场子的,但此时见到他的态度,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第457章好事多磨(二) “程兄,你留在此处,若是汉文过来,有必要提醒他注意……”方元夫朝门口那边的人群看了一眼。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是正街转而进到巷子的入口处,算是蛮显眼的。这时候故意将自己暴露出来,目的就是让人注意到。 身边不时也有一些被邀请前来参加婚礼的人经过。虽然相互之间并不熟识,不过此时既然过来了,都是有着相同目的,因此也会点点头,打个招呼什么的。 “随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虽然做了一些准备,但是那边要采取如何方式行动的,一些细节此时都还看不清楚。即便自己这边也有一些人手,不过很难有针对性的举动出来。 最好的方法当然是悄悄埋伏在暗处,攻其不备。但是此时对方必然对自己这边有了防备,严格一点来说,到底谁在暗处还真是难讲得紧。 因此,也只好是见招拆招了。 这边将阵势做出来,那边自乱阵脚,这是最好的情况。即便不行,多少也能给对方一些压力。这些压力表面上或许不值一提,但只要事情最后被点爆,或许就是解局的关键。 结婚毕竟是大事,他们过来,更多的其实是想保证这样一场婚礼能够顺利有序地进行。如果真的要打,可能会波及到很多的人。虽说这些都是有过考虑的,但此时方元夫心中所想的还是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 晴朗的夏日早晨,太阳慢慢升高,沉淀了一整夜才稍显清凉的晨风里,凉爽便彻底不见了。燥热浮动在城市的空气之中,河边柳树上传来蝉鸣的声音。 在街道往这边过来的转角之处稍稍合计了一番,虽然心中的忧虑还有,但这时候毕竟已经在准备应对了,几人还将心情努力地放松一些。随后方元夫朝远处的街道挥了挥手,那边原本在说着话的几个人,很快朝这边走过来。若是许宣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些人都是熟悉的面孔。 郑婉仪、牛峰、老四还有老六…… 这几人是师兄弟,此时既然有了他们在,对于今日事情的发展,方元夫还是持了几分乐观的态度。 过来的当然不止他们几个,但是为了给对方压力,这几人的出现便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剩余藏在水底看不清晰的部分,才是真正叫人忌惮的。其实先前参与到那场雨夜拼杀之中的人,此时大部分都已经过来了。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次的事情,算是那晚的延续。虽然隔了些时日,但是从后往前推想过去时,也能够发现有些事情到得眼下这一步,都是早就注定了的。 也是因此,几人对于过来应付局势,并没有太大的意见。在之前的那个雨夜里,许宣曾经帮助救下郑婉仪,这些情分上的东西,都是抹不掉的。虽然郑婉仪此时脸色还是颇有几分不乐意,但这也是因为同许宣不对付,连带着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在她这里都有些嗤之以鼻。 不知道多少次了,这书生闹出来的事情,都是自己等人过来收尾…… 没用的家伙。 不过抱怨归抱怨,这事情是从罗长生那里直接吩咐下来,一众师兄弟都来了,她也没有办法拒绝掉。 昨天夜里程子善颇费了一番心力,随后在罗长生那边见到方元夫。彼时众人都已经睡下了,对于他带来的消息,震惊之余也变得咬牙切齿。郑婉仪是抱怨,其余几人比如牛峰和老六,却是有些跃跃欲试的。 作为师父的罗长生在对弟子的管教上素来比较严格。习武可以,但不能轻易用。这也是担心他们把持不住,若是形成了习惯,遇到事情就想着用暴力来解决问题,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但是毕竟是习了武艺,总还是想着偶尔施展一下。他们师兄弟彼此知根知底,相互切磋的次数多了,也没什么意思。这个时候既然有机会真刀真枪的干上一场,心中早已经颇为期待。 如果说还有其他的原因,便是因此这一次的事情也牵涉到白素贞。药池公早年的时候救过罗长生的命,后来因此有了交集,慢慢的成了至交好友。因此在这件事上自然也是当仁不让地将责任揽了过来。 时间过得片刻,这边将一些事情决定下来。许府那边,严知礼亲自过来的一幕引起了一些轰动,也随着人群的不断到来被慢慢地放大了。后到的商贾打听到了情况,将彩礼递过去,随后一面很快进到许府之内,一面在心中将许家的分量又往上提了提。 便是在这样的气氛当中,先前因为见到严知礼而躲到门里的下人从门内走出来。他面无表情地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随后转过来的时候,才有些犹疑地皱了皱眉头。 先前自己进去的时候,严知礼时候朝这边看了一眼,也不知道认出来了没有。 这人名叫方寒,原本也是严知礼手下江湖人中的一员。心中想着这些,再一次朝后方的院落之中看了一眼,这时候人头攒动,不时传来一些说笑的声音,那边严知礼正同身边过来见礼的商贾们随和地说着话。 他看了看,随后便觉得问题应该不大。如果严知礼认出了自己,但是既然没有出言喊出来,那边估计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而如果是没有认出来……没有认出来就更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今日他过来准备做的事情,以及这两天的一些谋划,严知礼并不清楚。主要是李毅和王森牵的头,他们作为配合在暗地里进行。 至于要瞒着严知礼,主要是先前对付许家的失利之后,严知礼选择了按兵不动。自己这边一些兄弟自然也提过一些意见,不过这些事情,对方表面上也没有给出答复。 严知礼作为知县,身份地位的差距,对于自己等人并不上心,这个可以理解。但是那些死掉的人,毕竟是自己的兄弟。 从几年前开始,自己等人跟随在严知礼身边,作为他暗中的一支力量,算是被养着的。几年来衣食无忧,只需要听了吩咐让后办事便可以了。 在方寒这里,大伙既然选择了跟着严知礼办事,也是想着奔一个前程。原本的生活所能接触到的东西无非是打打杀杀,实在是没有什么前途。跟着严知礼,能接触到一些原本接触不到的圈子,以后有个出身,至少自己的后辈不用再像自己一样刀口舔血地过日子了。 想法是好的。 事实上,他们也确实为严知礼办了一些事情。不过与此同时,既然跟随了严知礼这个东家,那么在他们看来,有些必要的关心也是应该的。他们为严知礼办事,死人什么的不怎么怕,但是死了人之后,总得有个交代。 这一次,严知礼却是让他们失望了。 区区一个商贾,就让他吓得不敢动。先前以为是不错的东家,但眼下看起来,格局也就这样了。事情发生之后,他们起初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严知礼是想将这事情压一压,等到风声过去之后,一定会有跟进的手段。而自己这边其实也是可以等的。 但是后来发现严知礼像是真的怕,他们等了一段时间,对方并没有在这些事情上有过表态。几次主动的请愿,也是石沉大海,这样的结果他们当然不能接受。于是怨气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积累了下来。 如今有李毅牵头,针对许家所进行的报复又是最激烈的那种。同时在严知礼手下,李毅的身份只是比他们高上一些,但同样都是办事人的范畴。严格说起来,双方涉及的领域不一样,李毅并没有权利调用他们来办事。但是这一次,却是那边找过来,双方几乎是一拍即合。 这样的举动,或许也存在得罪严知礼的风险。或者说,这样的举动之后,他们所遭受的反噬还有惩罚也是可以想见的。毕竟不听话的狗,没什么人会喜欢。 但此次严知礼毕竟让他们有些寒心,因此这边做出这些举动,一方面是为了报仇,另外一方面也是想以这种方式让对方看清楚形势。 这些人原先都是到刀口舔血,肆无忌惮惯了,真正的想要驯服,那基本上是很难的事情。双方若是立足于合作,那么事情还有的谈。若是严知礼真的将自己这边当做棋子随意摆布,自己等人也绝不答应。 若是真的对上官府,他们或许会忌惮。但是此时许家不过是普通的一介商贾,因此实在没有放在眼里。至于圣眷,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也只有在这个制度和框架之内的人才会顾忌。对于他们而言,杀了人之后最差的结果就跑路,天高皇帝远的,哪里能管得到他们? 待到躲一些时日,风声过去了,换一个身份重新出来。这对于他们,也不算多不能接受。唯一可能的麻烦,便是眼下这种有人养着的安逸生活可能保不住。但他们心里野惯了,也不怎么喜欢看人的眼色。私底下已经有不少对此的抱怨,如果不曾出先前的事情,那么他们或许还会等一段时间。但眼下既然这样子了,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一面这般想着,但此时待他将目光朝路口那边看过去的时候,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边快速过来的几人,似乎有些面熟。方寒稍稍怔了怔,随后在脑海中的找到了印象的来源。作为那次雨夜拼杀事件的参与者,他对一些事情自然记忆犹新。当日虽然下着雨,但是也有闪电。光线虽然黯淡,不过偶尔亮起的电芒反而将这几个人惊鸿一瞥的面容深深地映在脑海深处。 就算是死也忘不掉的。 当时有几个同自己关系不错的兄弟,便是死在这几人的手上。尤其是那个女子,当时悍勇无比,自己有个表弟就是死在她的手上。 这时候居然一起过来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个时候,他藏在袖子中的双手已经捏紧了。太阳穴的位置,青筋微微凸了起来。这也不过是内心情绪的外在反应,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随后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随后心中在想着这些,情绪还慢慢的平静下去。愤怒自然还有,但表面上却是不会表露出来。那边过来之后,几个管事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了,连忙迎接了上去。 许宣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两位算是的,今天负责接待的许家管事自然也提前被吩咐过的。此时过来的是方元夫和黄于升,他们本身的身份并不算太高。一个是秀才,一个才考中了案首……不过有了案首这个身份,基本上秀才就是跑不了了的。 更值得重视的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徽州姓黄和姓方的家族有不少,但是此时二人身后的家族确实所有里面最拔尖的了。黄家在两淮业盐,世代积累,如今名声即便在徽州府之外也是很高的。而方家经营典当,虽然大部分资产不在徽州府这边,但是典当这一行,人脉关系尤为重要,方家在这方面的影响力无与伦比。 既然有管事上前,方寒便在一旁看着,这个时候并不担心对方认出自己来。那天夜里,他只是作为援兵后到的,本身并没有参与到打斗之中。 不过此时几人过来,却是有些奇怪。 居然还带着兵刃…… 那边管事似乎有些为难,这些人是许宣的好友,自然不能怠慢。但是哪有带着兵刃参加婚礼的?太乱来了。 “方公子,你们这是……” 那边方元夫笑了笑:“今日汉文大婚,我们想来点节目助助兴……在下平素喜好武艺,这几位是在下的师兄弟……既然要热闹,想来不会拒绝的吧?” 几个管事闻言相互交换了眼神,这个时候自然还是有些迟疑的。婚庆是要热闹,这个怎么轰动都不过分,但是此时毕竟是兵刃,眼下又有知县大人在……他们心中想着这些,一时间难以定下主意来。 那边黄于升闻言挑了挑眉毛:“你们在担心什么?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的,莫非还想图谋不轨?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这种事情如何做得出来?你若是不放我们进去,今日的热闹至少要少掉一半,到时候你负责啊?”黄于升这般说到一半的时候,嘴巴微微张大,就在那边管事以为他要出什么重要的话,他伸手掩了掩嘴巴,打了一个呵欠出来:“真是……困死了。” 短暂的安静之后,那边管事犹豫一阵,随后还是放几人进去了。身边下人打扮的方寒,眼神则是一阵闪烁。 表面看起来,方元夫那些话似乎说的过去,但方寒此时毕竟心中有鬼。有些先入为主的观念伴随之下,便直觉有些问题。 他这般想着,街口的地方,喧闹的声音传过来。那边围观的人群猛然涌动起来,有人口中喊着“新郎官来了”,一边在那边跑动着抢着雨点般落在地面上的铜板。“噼里啪啦”地炮竹声中,一声大红婚服的许宣坐在马上冲着四周众人拱拱手,脸上笑容像是要溢出来一般。 顶着早晨的日头,逛了大半个城市,一路热闹传播,他心中也确实举得有几分开心。成家立业,这些东西慢慢都有了,他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正式地扎根了下来。作为现代人的疏离感,也在这些不断发生的事情之中慢慢的减淡掉。早些时候,举手投足之间,现代人的一些痕迹还很明显,但是到得此时,更多的已经开始同这个时代的人们靠近了。 这些改变都是潜移默化的,而他本人也没有刻意去抗拒。当然,也不存在迎合的问题。总归都是他自己在这个时代,应有的变化而已。 挺好的。 这一路来收到了很多的祝福,不论是真心还假意,只要摆正好心态,都是收获。 人群之中,见到程子善了。 那边看起来是专程在等他,这个时候站在人群的外围,看起来年轻的脸上,明显有着几分焦急。 许宣在马上,微微蹙了蹙眉头。那边冲他微微示意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下了马。 从方寒的角度看过去,那边程子善像是小声地说了几句话。许宣的脸上稍稍变了变,随后偏头朝这边看了过来。那目光隔得远,方寒在这里自然看不出具体的含义,不过他还是将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目光。 热闹的声音里,过得片刻,他才抬起头重新朝许宣看过去。正见到那边许宣伸手在程子善的肩头拍了拍,似乎是说了句话,随后便重新上马。脸上的笑容似乎不曾变过,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朝着这边过来了。 在门前下马,自然又是一阵热闹。 许府里面得到通报,很多管事下人涌出来,将门前事先就摆放好的炮竹点燃。硝烟弥漫之中,热闹开始朝着顶峰攀升过去。 第458章好事多磨(三) 身穿大红色婚服的许宣在人群之中显得极为醒目。这时候在众人注目的视线之中,他并没有半点局促,看起来真的有分偏偏公子的模样。本身经历过事情,虽然外表看起来还很年轻,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一些风仪自然还是有的。 这时候他也没有刻意遮掩这些,同身边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说着话,偶尔目光朝着院内望过去时候,倒是带着几分深意。不过此时除了方寒之外,也没有人看得懂他这目光的具体含义。 在每一种场合里,许宣都有着自己的一套应对办法。他本身也不是一个呆书生,虽然没有结婚,但抛开其间的一些意义来说,也只是等同于一个隆重的场合。这场合比之他以前经历的一些,甚至还远远不及。当然不会因此拘谨或是羞涩。 新郎既然到了,那么整个婚礼的****就被掀动起来。许府之中得了消息的人不断地朝这边过来。有的是下人,过来进行准备的工作,有的是纯属好奇的商贾们,过来看新郎的。 他们之中很多人对于许宣的印象很多都是停留在传闻之中。虽然也是见过面,但都是远远的一个大致的印象。同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对照起来,这样的印象显然不足以支撑人们在心中对他的整体的模样。 此时因为正式的婚礼过程还不曾开始,他们趁这当口目睹的一番新郎的风仪,并不算坏了规矩。若是等到花轿过来之后,那么自然就不好像这样了。 随后自然还是有些感慨。不得不说,商贾们且抛开家业之类的东西,能够在某个领域有些建树的,在看人之上还是有几分眼光。 而以他们的经验来看,那边许宣温文有礼,说话和谈笑间恰到好处。既让人感受到他对今日的婚礼本身的幸福感,同时也显得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在他这里,都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从那边走过来,身边的热闹仿佛通通成了后置的背景一般,将他衬托得格外引人注目。 当然,这些人心中的想法其实也是微不足道的。毕竟此时真正过来的,也只是一些小商贾们。今日许家汇集了很多真正的大人物,小商贾们在这之中,若是和他们一样的做派,自然是没有什么意思。因此到不如放下身段,参与到这样的热闹和欢乐之中,横竖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而真正有地位和身份的人,肯定不会如此“庸俗”。他们在那边交谈一阵,相互之间说些事情,拉拢一下感情什么的,感受一下婚礼的氛围。到得时辰过去之后,这边小商贾们所想要看到的东西,他们自然都能见到。 许宣所做的几件事情,造成了影响。特别是在之前同严知礼的事情当中,那幅来自万历皇帝的赞语,将这种影响烘托到了某个极点。但另一方面,他们所在意的也不过是事情整体的意义而已。若说是事情当中的某一个人,无论是许宣还是严知礼,其实所受到的重视也一般。 许宣展露出来的才能,都是墨业方面。无论是先前的新品墨块,还是进来推出的墨水。都是他在这方面才能的展现。从这个角度看,很多人对许宣的感情都很有些复杂。他以这样的年纪做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若是跳出墨业这个圈子,冲击力自然就小了很多。 毕竟天赋所限,既然在一方面有了这么高的成就,那么相应的,其他方面就差一些。此长彼短,得失桑榆,都是这样的道理。 虽说是来观礼,但是毕竟是上门的客人。他们也是将自己摆在了客人的位置上,招待就是主人的事情了。 身为新郎的许宣,莫非还能不来见他们么? …… 而表面看起来风度翩翩的许宣,此时心中想着的却是其他的事情。 原本的担心看起来不是多余的,眼下看来却还是估计得有些不足。先前程子善在路口将他拦住小声地说了几句话,这事情复杂,简单的几句言谈,那边并不足以将事情交代清楚。但即便程子善只是说出了个大概,许宣在心中稍稍勾勒一下,也能大致地把握住方向。 因为时间紧迫,当时围在二人身边的人又实在有些多,因此事情无法说得太细,不过昨天夜里围绕着他所进行的一些事情,想来也不会那么简单。他抬脚走上石阶,脑海中想着的,是那个叫做柳儿的姑娘,心中微微有些歉意。 真是辛苦她了…… 日光晴好,鼎沸的人声如同浪潮一样拍打过来,其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敲锣打鼓声,一些戏班子也已经准备好了,开始进行一些表演。舞龙舞狮的场面自然也有,这时候都在许府当中引来一阵阵的喝彩声。 外面的地方围观的人群不时踮起脚,将目光朝里面瞅着。远一些的道路旁的树上,房顶上也都站着人。他们站的高,看得清楚里间的动静,一面拼命的喝彩,一面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掉下来。 “在演什么、在演什么?” “哪里有时间理你,我要看了……” “梯子在那边……哎哎哎,不能再上了,再上这树就断了……” “啊,快看快看,又打了又打了……那关二爷……兔崽子,你给老子下去……” 热闹非凡的。 但是某些暗流隐藏在其间,便让人心情有些复杂。按照许宣原本的想法,那边即便要动手,大概也不会选择这么一个时候。毕竟大庭广众之下,这些事情若是做出来,死了人、流了血……就不好收场了。 原先他是这般想的,因为正常一点的人,都能够意识得到。不过程子善已经将事情说得清楚,纵然还是猜测不到对方这么做的理由,但是此时心中的防备已经到了某个顶点。 这严知礼,真的看不透啊…… 要说对付自己,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只要是撕下脸皮不计后果,那么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为什么要亲自过来?避嫌么? 在许宣这里,早就已经习惯不以好坏去区分一个人。好感和恶感这种感性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无法左右他的理智。当然还是会有,比如觉得谁谁谁不错,谁谁谁恶心,但这不足以成为他行动的理由。抛开这些,涉及到利益层面的一些东西才是关键。 这也是为什么,程家在早前得罪过他,但如今他却依旧给了对方机会,将对方捆绑在许家的战车之上。在开始的时候,许家的很多掌柜对于他的做法很难理解。毕竟即便是那些掌柜们,在某些方面的格局还是有些小了。 做事情归做事情,生意归生意,个人好恶放在一边。一个成熟的商人,应该能够明白这一点。 事实证明,许宣的做法是对的。昨天夜里,便是程子善的机智,能够豁出去,冒着风险将消息传出来,才给了方元夫等人的缓冲时间。 这些想法自脑海中泛起来,表面上还是在应付着众人的问候和恭喜。今日的事情都已经有专门的人负责,那边几个管事在那边努力地维持着秩序。胡莒南等人从里面出来,见到许宣,老远就露出了笑容。许宣稍稍地想了一阵,随后将疑惑沉到心底,也笑着走了过去。 “今日之事,辛苦胡叔了……”许宣拱拱手,笑着说道。 胡莒南闻言摆摆手:“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这是大事,老夫能做的事情也不多……”他说着,在许宣的肩膀上拍了拍,有些感慨:“今后,就真的是一家人了。” 许宣便也点点头,随后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朝门内走过去。 “听说严大人今日也过来了,倒是要好生招待一下……胡叔,这事得安排好。今日若是可以,我还想亲自作陪。” “你是新郎官,这些招待的事情,还是待到拜过天地吧……说起来,安绮、安锦两丫头那边也快过来。” “应该快了吧……” 在众人的注目之中,许宣走到门边,转过身来冲着众人拱拱手:“今日我许汉文大喜之日,感谢诸位捧场……接下里几天里会有流水席,欢迎大家前来!” 许宣的话音落下来,周围人群中传来巨大的欢呼声。 富商巨贾办红事白事,为了排场或是面子,办流水席吸引众人的目光,这都是可以的。但是流水席的背后便是巨大的物力、财力、人力……不是富贵之家,仅仅是几天的流水席,都有可能把自己弄垮掉。到时候街坊邻里过来,一些打秋风的流浪汉也会过来,这纯粹是在烧钱。 那边胡莒南稍稍怔了怔,待许宣回过头去的时候,他身手拉了拉他:“汉文,这事之前不曾说啊……” 许宣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难得这么热闹……也算是给许家添一把火。” “这个耗费颇大……”胡莒南在那边显得有些迟疑。 “钱的事情,胡叔不必担心。”许宣说着转过头,望着头顶的匾额。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脚准本跨过门槛。 那么,也就算是踏进了真正的危机之中了。 第459章好事多磨(四) 若是按照事情的发展,到得这里也就没有什么意外了。许宣走入府中,所要面对的或许就是始料不及的意外局面。不过这种意外其实心理面已经有了准备了,到底算不算是意外,也并不好界定。 但无论如何,这些事情逃不掉,便去面对吧。 之所以提出“流水席”,也是片刻时间做出来的决断。这个要花很多钱不假,但是另一方面,钱花出去是有效果的,至少场面会被搞得很大。会有很多人关注,会有很多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出现点什么意外,比如打、砸、抢、烧……这些东西都是同情分。 一方面别人会觉得许家真是可怜,结个婚还遇到这样的问题,真是太惨了。如果按照现在的规格,到这一步也就差不多了。毕竟许家的婚事虽然热闹,但对于不过是作为旁观者的大多数人,也只是热闹而已。大家看一阵,欢呼一下,感慨一下、羡慕一下,基本上就到头了。说不定还有仇富的……但是这时候加一场“流水席”之后,原本旁观看戏的一些人就在他们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情况下被带入到局里,那么就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说到底,还是因为利益。这样之后,若是出了事情,流水席被打扰了,旁人心中原本的同情就会进一步深入。感觉是自己的利益被人侵犯,同情上升到愤怒或是仇恨…… 只要怎么把握这些情绪,具体能到哪一步,也是看后面许家怎么去渲染。 伤及无辜,看起来似乎有些冷血。但前面已经说过,许宣早就过了感情用事的年纪。很多时候也只有不将个人的一些东西掺杂进去,他做出的某个决定才会有实际的效果。不过他本非冷血,在这个过程中,控制住事件波及的范围,让一些不该死的人活下来,那么也没有什么。 话虽这么说,如何来控制,就眼下而言,暂时也没有什么思路。而摆在眼前的麻烦便是胡莒南似乎有些犹豫,但自己这边随后表示出坚决的态度,那边摇摇头,还是去办这些。 带着这些情绪,他便要准备进到府中。里面很多人朝他看过来,作为新郎官的他在今日收获的,都是这样的目光。 远处一顶轿子过来,人群纷纷涌动。 “新娘子来了!” 人群里有人先一步喊了出来,气氛便在这样的氛围里陡然攀升。人们心中期待着,那边几个下人抬着轿子轻巧地通过了人们让出来的小小的通道,很快朝这边过来了。 许宣回过头朝那边看了一眼,而身边的胡莒南脸上稍稍有些不自然。但是也只是片刻时间,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冲着许宣笑道:“看来是白姑娘……不想却是先了一步……安绮那丫头,也真是的。” 老人这般说着,心中则是有些苦笑。 在这种事情上还不积极……先前已经专门提醒过,这先来后到,虽说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是在一般人眼中,还是会排个序的。 既然许宣执意要娶白素贞,而自己这边许安绮也已经答应了下来,那也就没有办法了。不过即便如此,有些高下还是要分出来。原本想的便是许家两个姑娘过来之后,自己的这边将声势做足。大把的银子花下去,这点冲击力还是能够做到的。而待到白素贞那边过来之后,稍稍降低一点档次。这样的对比,即便是许宣也之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在这事情上,他是理亏的。 先前派人过去接白素贞的时候,就已经叮嘱过,让那边压好时间。这些事情,当然也不能说的太细,那边下人们大概理会错了意思,此时居然先一步过来了。 这般想着,心中叹了口气。 真是麻烦…… 对于胡莒南的心思,许宣也没有去计较,随后笑这点点头。如果是许家,此时过来的应该是两顶轿子才对,但既然只有一顶,便只能是白素贞了。这般想着,他并没有急着进去府内,而是在石阶上稍稍等了等。 那边几个抬着轿子的小厮看起来状态不错,花轿的规格比较高。原本作为交通工具的轿子,两个人抬也就够了,但此时却是需要四个。不过即便是四个人,抬起来也未必轻松。但眼下那边小厮们抬着花轿,一溜烟地过来像是毫不费力气一般。 轿夫们过来之后,将轿子放下来。所有的视线都被吸引到这里,一些喧嚣也慢慢地沉浸下去。这当然不是结束,安静只是暂时的,随后等到新娘子从轿中出来,这被刻意压制住的安静才会陡然爆发出来,或许会更加喧嚣和轰动几分。 那场景太美…… 很多人已经在心中屏住呼吸,准备等着那边掀开轿帘的时候就开始喊。虽然新娘子或许会很美,但是这个时候有遮头的红绸盖着,肯定是无法看到的。但只要那边出来,自己这里就喊…… 心中这样想着,人们的眼神变得越发期待起来。 人群涌动之中,方寒被挤在了人群的一角。低着头,显得及不起眼。这个时候在心中琢磨着是不是要趁着人多离开。事关重大,那边方元夫似乎是有所准备了,这事情必须要传出去才是。至于先进去的那批兄弟……他正皱着眉头想着,人群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随后他抬起头,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这时候,许宣的表情也有些错愕。轿子已经停下来了,但是却并没有人下来。一个小厮在人们的注视之中走上石阶,将取出一封信笺递给许宣。随后咬咬牙:“白姑娘说……今日、今日……她就不过来了。” 其实在这小厮取出这封信的时候,许宣就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了。这时候拿着信,不过是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些想法。而身边的地方,胡莒南也是一愣,随后双肩朝下垮了垮,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很多时候,原本决定好的事情可能会在某个时间点被一些始料不及的事情中断掉。原本觉得觉得未知的未来,但某一刻才发现或许和想象地完全不一样。 许宣偏着头,过了好久,才“呵”地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 第460章好事多磨(五) 热闹的场景,涌动的人流,因为先前巨大的喧嚣造成的影响,附近的枝头已经没有鸟儿了,蝉鸣声也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被掩盖住了。但是到得此刻人们因为陡然间的惊愕而留下的安静余白里,还是隐隐约约地有声音传过来。 “知了、知了……” 许府的庭院里,搭建起了棚子。说是棚子,但也并不粗制滥造。此时用巨大的毛竹撑起一个天顶,虽说是临时搭建的,但是因为花了心思,仍旧显得颇为有意蕴。整个院落之内的假山、池水都被包容进来,只是在某些地方路一个缺口让树木之类的探出去。天顶上铺了一些竹枝用来遮挡日光,假山流水从中间流过,带着整个环境都变得几分清幽。 对于眼下的很多人来说,这是比较难得的体验。这样的搭建起来的天顶,涉及到建筑结构以及一些力学原理,若是靠摸索以及匠人们的经验来完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许宣的优势就在这个地方,在很不负责任地将设计图纸倒腾出来之后,直接扔给了赵大宗父子二人。赵氏父子眼下在徽州府已经打开了名声,并且为人可靠,在日子过得好起来之后,也知道这背后的很多东西都是许宣在出力,因此双方的合作还是相当愉快的。对于许宣的要求,那边照葫芦画瓢地弄了出来,也不过几天的时间,但看起来效果很不错。 这种设计理念,设计方法其实也是资源的一种,按理说应该敝帚自珍才是。但是许宣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而言,能做的事情很多,选择也很多。若是任何事情都需要自己亲自动手,那么累死不说,也没什么意思。 以前就是一个金融帝国的领导者,他对放权和分工这种事情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资源就是拿来用的,只有用出来才有价值。不然的话,一切都是很虚的东西。因此,将有用的东西交给用得上人,这样子才能发挥出本来应该有的效果。他只是负责设计,总归还是需要匠人将这些东西变成现实。 扔给赵氏父子之后,那边能够成功的做出来,这个时候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也算是一种另类的投资。授人以鱼,只是短期内的利益交换,但是要想长期合作,授人以渔就非常重要了。 在座的很多人都不差钱,追求的也是比较好的生活。已经有人在那边打听起来了,估计随后赵氏父子会因此火上一把。 在许宣这里,当然也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将赵氏父子同自己捆绑的更加紧密一点,随时抛出去些有用的东西,将对方吸引住,也就能够达到目的。赵家二人,是真正肯干实事,又对木匠行当颇为热爱的,他看人的眼光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出错。 …… 人群在巷子里密集地聚在一起,一直拖到那边的街口。许府之中戏班大概是在进行着一些表面,这个时候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外间的原本的热闹几乎是一瞬之间就陡然沉寂了下去。大人物们觉得有些奇怪,但此中小事,也不够他们关心的。 严知礼同一些宿老名流笑着说话,时不时的说些官场趣闻,众人都是深谙此道的,因此心领神会之间,多少能听出一点东西。 “哈哈哈”地笑着。 当然,也有人是不怎么同严知礼说话的。比如谢榛等人,先前见到他,简单地打过招呼说句“来了啊”,便不再理会他了。严知礼今日既然过来,对于谢榛等人的态度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因此也不以为意。这种老人家,对于是非的问题很执着,但也是懂得变通的。眼下他同对方并没有利益上的瓜葛,那么两边不论怎么样的姿态,也都没什么好计较的。 这时候的场面也分了几个圈子,商贾们在交谈些生意经,主要是将自己进来一些得意的生意拿出来说,让其余众人羡慕一番。随后颇为谦虚地说句“老夫不过是如何如何”……旁边人不时夸上两句,说话之人脸上就更谦虚几分。 “不过是运气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也有读书人的圈子,这些人坐在一起就喜欢高谈阔论,谈一些比较虚的东西。或者是学术上的一些见解,或者是偶尔佳句此时拿来让人品评。也的说着当今天下,看起来特别像那么回事。而对于商贾们那边充满着铜臭的言谈,他们表面上只是笑笑,但是心中还是不屑的。 读书人的圈子也分为高、中、低几个档次。最顶尖的交流便是围绕着谢榛的一群人,这部分的读书并不只是停留在表面之上,而是深入到道理或者说原理层面了。虽然还是在孔孟的那个框架之内,但是他们的话才是真的有一些东西的。 这些人关心国家大事,消息的来源也比较灵通。今日借着这样的场合讨论京城里一些变动,从人事更迭讨论到国家的上层建筑,随后对于一些隐隐现出端倪来的变革,抱着乐观或者不乐观的心态。 严知礼并没有加入进去,只是笑眯眯的一旁同一些员外、士绅说话。不过这个过程中,也几次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 到得此时此刻更加确定自己之前在门口的地方没有认错人。从进来到得现在,他已经见到好几个自己的人。那些人见到自己,也是表情错愕,犹豫了一番之后,纷纷走开了,像是完全不在乎自己这边随后可能有的雷霆怒火。 这样几次之后,他直觉要出事了。但是为什么自己却什么都不知道?是谁瞒着自己做这些? 某一刻,似乎想到了一些东西。他拿起手中的茶水喝了一口。院落中间的打起来的戏台上“锵、锵、锵、锵……锵”的声音传过来。 李毅……你在搞什么? 他将茶叶吐出来,又皱了皱眉头。 …… 人群簇拥着的许府之外,安静的氛围里,一些事情发生之时,起先并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花轿顶着日光过来之后,人群安静地等待,只是为了酝酿下一轮的呐喊和欢呼。但是有些事情,并没有按照人们预期地那样发展。夏日的风吹过来,微微撩动轿帘,偶尔有眼尖的人从缝隙里朝过来,表情微微地僵在那里。过了半晌,才张了张嘴。 “没、没有人……” 声音并不响,但此时巨大的错愕已经将所有的动静压了下来,一些听到的人们,狐疑地相互望了望。许宣在那边的石阶上,回过神来,随后将信纸从信封中抽出来,目光落在上面。 周围不时响起一些细碎的低语声,起先还只是小规模的讨论,到得后来,更多的人加入进去。整个现场的气氛陡然变得极为古怪。这个时候当然不好大声说话,所有人都在压着声音。男人的粗犷的声线,女人细腻的喉咙、老人沧桑的话语、小孩的稚嫩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 铺天盖地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最中间的仿佛是舞台般的石阶之上,一些下人管事不知所措地相互看看。眼下的局面出现地太过突然,这个是事先不曾交代的,短暂的时间里面,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时候其实心中也很疑惑,那边许宣一袭婚服,面色平静地看着信,似乎对于眼下人们的议论完全不关心。只是那平静的面容之上,到得后来,还是露出了几分情绪……像是有些恼火。 四周说话的声音在不断压过来,各种各样的讨论。 “不是许家小姐么?怎么成了白姑娘了?” “白姑娘……岩镇这边哪家姓白的啊?” “不知……” 最开始都是在疑惑着眼前的事实。许宣要娶妻的时间拿捏地比较紧凑,从正式传出消息,到得筹办婚事,其间几乎没有什么间隔。但是一些人也多少了解了一些,据说许宣是想将许家的姐妹花一齐纳入进来的。 这倒是羡煞了很多的人,但与此同时,也遭来了一些非议。毕竟于情于理,这个不太合适。不过此时礼教之类的虽然也已经有了,却并不像后来那般畸形和严重。因此,更多的人还是对一次能娶回两个美人有些津津乐道。 男人么,对于权利、钱财、女人的喜好都是与生俱来的。差别只是在于某一方面多一点,另外一方面少一点。虽然无欲则刚的人也会有,但终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这世上更多的还是俗人罢了,他们关心的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喜欢惊喜和刺激,喜欢绯闻和八卦,总之他们喜欢的轶事,而并非正正正经经的书面化的东西。 今日过来围观的众人,很多都有着这样的心理。 但是不曾想到,这个时候,原本以为已经很值得人回味的事情当中,又陡然间横生出了另外的枝节。就如同听故事,原本以为的结局发现突然被逆转了,错愕之后,简直就有些惊喜了。 关于白姑娘是谁的讨论声里,胡莒南将头低了下来。一方面,对于事情出现这样的波折,他心中其实觉得有些轻松。虽然许宣确实为许家做了不少的事情,但作为许家的老人,对这个家族的感情是不容忽视的。他所考虑的,更多的还是许家的脸面问题。当然,也不会让许宣觉得难做。 便是在这样的复杂情绪里面,他帮忙着操持和忙碌着婚礼的整个进程。此时便觉得那边白素贞选择了放弃,应该也是认清了局势。 说起来,他对白素贞的感觉其实很简单,不讨厌。而且对方在徽州府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实在是有些佩服的。但是在对方同许家的关系之中,这些钦佩并不能改变他的立场。但此时此刻,却发现原本应该高兴的情绪,反倒有些难以琢磨起来。于是复杂难言地低下头。 “说起这个,在下倒是想起一事……” 人群被议论割裂成一个个小小的圈子,每个圈子的议论合理来,又共同烘托着一个大的主题。 “哦?” “先前似乎……”那边说话的人似乎在斟酌着,脸上露出几分回忆和思索:“诸位记不记得,曾经许宣公子曾经同人联手将一个得肠痈的病人救回来的事情?” “你说的是城东……” “正是。”前者点点头,语气有些复杂。 声音到得这里,说话的双方都已经明白了意思。旁人睁大眼睛,张了张嘴,:“白、白神医?” “呵。” 大概是反应太大了一点,身边有人听到了他的话,转过头来:“白神医?此事同白神医有什么关系……呃,白……” 那人说到这里,像是反应过来:“你是说……”他说话的过程中,近旁的人都已经将目光聚集过来。左右看了看,他才在人群的视线里尴尬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白姑娘……便是白神医?” 最开始先说话那人也不过是随意地提起来,倒是不曾想到,这样的环境了惹来了这般大的关注。但是随后还是正了正身子:“是不是倒也不好说……但在下觉得,这是最大的可能。” 其实只是一个思维定式的问题,这个时候“白姑娘是谁”这样的问题,只要给众人时间,总归是能够联想起来的。毕竟蛛丝马迹摆在那里没有丝毫遮掩,相互之间都有些牵扯。 但是白素贞平素给人的感觉便是凛然圣洁,不好侵犯。这样的印象已经固化到人们的意识深处,因此很多人都有些忽略了,她在救死扶伤被人传为神医的另外一方面,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的事实。 随后意识过来,就觉得这样的推测是十拿九了。 目光落在那已经被证明是空的轿子上,随后又朝那边仍旧再看信的书生,都觉得受到了冲击。 不是说好了是许家的两个姐妹么?眼下居然是三个……这个还有没有天理啊?两个已经很过分了好不好…… 而且,还逃婚了…… 夏日的日光变得越来越热,光影移动,高大的院墙、建筑的阴影被打在地面上。阴影遮盖着拥堵的人群,遮盖着漫天细碎的讨论。伴随着那样一个消息,直接将很大一部分人砸得昏昏沉沉的。 对于许宣来说,心情也很复杂。 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笺娟秀的字体之上时,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远去了一般。他读着那封看起来写得很认真的信,看着漂亮的簪花小楷,惘然间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空空的花轿、信笺、小厮的表情,人群不断议论着,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个女人逃婚的事实。 信不长,他看得也很慢。但是只要是看,就总有看完的时候。而且,简短的信笺,字里行间有些意思已经表达地足够清楚了。 他将信读了一遍,然后又读了一遍。到得后来,看看身边的管事,石阶之下巷道上的人群。这个属于自己的婚礼现场,很多人都将古怪的眼神朝他看过来,想看看他在怎样处理新娘逃婚的事情。 真不是一个听话的女人。 许宣沉默地想到,乖乖地嫁过来便好了……弄出这么多事情。不知道这样会男人很没有面子么? 他想着,又看了看手中的信笺,稍稍皱了皱眉头。白素贞性格在很大程度上同眼下这时代的很多女人都不一样。这种不同是超出了时代框架的,她做事情有着自己的想法和考虑,并且觉得是对了,就会坚持去做。因此她对妻妾这种名分上的东西并不怎么在意。但这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此时又决定要逃婚了…… 许宣心中想着这些,有些举动就做出来了。先是低下头整理了一番婚服,随后朝石阶之下走过去。伸手分开人群,牵过原先的白马,朝街口走去。 “汉文!” 胡莒南在身后瞪大了眼睛,急切地喊了一句,那边许宣头也不回的挥挥手:“我很快回来。” 说话间,人已经走过人群让开的通道,到的巷口的地方。随后朝右边拐过去。人们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新娘子逃婚了,新郎去追——这样的事实将原本就已经有些波折的事情,再一次添上一些波澜。直到那边巷口传来马的嘶鸣,有人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记之后。人们听着远去的马蹄声,才猛然爆发出了惊天的响动。 “噢!!!” 那边方寒愣愣地望着许宣离开,先前某一刻,他几乎就迈步进门了。但是没有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今天若是不进府,那么里面已经安排好的人手,已经随后还会不断过来的人手…… 自己是来杀人的啊! 他目光稍稍阴翳了一些,想了想,挤出人群,朝着接口地方向过去了。眼下人头攒动,突然的事情已经足够吸引众人的心神,横竖也没有谁来关注自己。只要走出这段巷子,随后到了街口。 他就可以将消息传递出去…… 第461章好事多磨(六) 走出了一段距离,方寒朝身后看了一眼。周围的房屋阻挡了视线,热闹的场面被隔开了。不过即便如此,还是隐隐地能听到一丝透过渐渐炎热的空气传过来的声音。 今日他的任务算是完成,自己这边最能打的一些人已经被他放进了许府。而在外面接应的那些,大概也已经有了准备。余下的人里,原本还有一批之要安排进去的。但此时事发突然,当他意识到事情或许会出问题之后,立刻就知道自己眼下最该做的是什么。那么要安排进去的最后一批人,就只好也算作接应的队伍了。 原本是应该做的更好一些的。 他这般想着,看着远处的一栋茶楼,稍稍叹了口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此时自然是能够想到一些的。那些安逸的生活,恐怕从此离自己就远了。有些可惜。但是倒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为死去的兄弟报仇,这件事情没有好商量的余地。从他的立场来说,许宣就是该死。唯一让他觉得疑惑的就是,杀死许宣,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要闹得这么复杂…… 他或许也能猜到李毅的目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抱怨。原本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才对,眼下却弄得有些复杂,让人放不开手脚。而且看许府那边眼下得情况,这种热闹还在不断的攀升之中。热闹的场面便代表者有数量足够多的人,到时候打起来,很多人都会被波及到。 其实只是希望许宣能死,其余的……他并不想伤及无辜。不过李毅那边点头答应,双方合作的条件便是这个,他也没有办法说什么。 边想边走着,道路上行人不是很多。一方面是因为烈日当空,有些热,很多人不大愿意在这个时间出门。还有恐怕便是更多的一些都被许家的动静吸引过去了。 茶楼里还有一些人在喝茶,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许府那边的动静还不曾传过来,这边显得有些清净。他们津津乐道地说着一些话题,偶尔在某个话题上笑一阵。 这是离许府最近的一个茶楼,有一个原本定好的联络点。按照原本的约定,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在这边通知一声,随后自然有人将消息传出去。基本上,他自己做到这一步就够了。这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事情,他能做的也只是试图让这个过程能够更顺利一点。 以及无辜的人少死一点,然后自己这边兄弟们能少死一点。简简单单的,也谈不上是多大的愿望。 走到酒楼的旗杆旁边,正要抬脚进去,身后传来声音:“你是要去报信么?” 方寒的身子猛得僵在那里,短暂的时间里,什么举动都没有了…… …… 夏日到得这个时候,就开始有些热了,许安绮坐在花轿里,心情几分忐忑。虽然清楚地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但毕竟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少女心态就变得很明显了。 要拜堂,会有很多人看着……晚上还要洞房…… 呃,洞房……这个都还没想好呢。 红盖头遮挡住了视线,但是她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脸应该是红了。天气热,坐在轿子里有些闷得慌,虽然她素来就是耐得住性子的人,但这时候依旧有些纠结的将双手地食指搅在一起,情绪起起落落的。更多的恐怕还是期待。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结婚更大,而她今天就要去进行她此身最重要的事情了。 挺好的。 如果说有什么不如意的,便是自己并非是唯一,甚至也不是唯二……当然也知道自己不能奢求太多了。自己要托付的良人,甚至都不去逛****。不逛****的男人或许也有不少,但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经济上的限制。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眼下或许还没有,但是不妨碍她有类似的想法。 但他不是的,他如果要逛****,恐怕都不需要付钱的吧…… 许安绮这般想着,心中觉得有些得意。而且,自己的良人,她是知道对方的好的。他会讲故事,会哄人开心,甚至有些在常人眼中很古怪的事情,比如下厨或是洗衣服什么的,他都不介意去做。 和他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需要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只要有他在,似乎随手都能解决。 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三妻四妾的也实在是正常。自己不能太小气,若是让他难做了,最终还是显得自己不够好。一方面的想法是这样子的,但是花轿往前走了一阵,大概是过了河,风微微吹动花轿侧方的帘子,她隔着窗口望着粼粼的水面,另一些想法也就跟着冒出来了。 但也不能太退缩,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若是哪个狐媚子又贴上来,难道每一个都需要自己来交代么? 那日子可没法过。 少女可爱地鼓了鼓腮帮子,像是在某些事情上下定了决心。内在的强势以及外在的舒卷自如,听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锻炼,都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住。但此时此刻,走在婚姻殿堂之前的少女,心中的想法依旧是如同她这个年纪一般的单纯明媚。 鞭炮的声音还在耳畔炸响,花轿路过的街道两旁,喧哗的声音传过来。待到轿子往前,人群里会有一部分人走出来,尾随着一路朝着许府的方向过去看热闹。这个过程中,队伍不断地壮大。 姐姐现在就在后面…… 爹,女儿要结婚了。 正这般想着,前方的人群突然有些骚动。像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她稍稍回过神来,这时候作为新娘子,虽然心中有些好奇,但依旧只能坐在轿子里等着。只是那骚动越来越大,原本响亮的锣鼓声都在那一瞬之间沉寂了下去,然后她便听到了那阵急切的马蹄声。 “得、得、得……” 似乎是奔着她这边过来的。 “是姑爷啊……” 第462章好事多磨(七) “姑爷啊……” 人群陡然安静,马蹄声开始变得清晰了,显然是有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过来了。但是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那声音传来,似乎一下子掀动她所有的精神。随后也顾不得其他的东西,趴在轿子的窗口朝外面看过去。 一喜庆婚服的年轻人骑在白马之上,那马的脖子上挂着的大红花,或许是因为一路过来,奔行地太快,红花明显已经歪到了一侧。此时日光照在他的身上,倒是颇有几分鲜衣怒马的感觉。 只是这时候,这么急……是要做什么? 人群安静,那边锣鼓鞭炮的一齐熄了下去,舞狮的队伍在一旁停下来。那白马一路奔行,到得人群跟前的时候,马上的男子猛地勒紧缰绳。巨大的惯性之下,马的前蹄腾空而起。短暂的时间里,定格在视线前方的那一幕,确实颇有几分气势。 稍稍沉寂了片刻,随后人群里猛得爆发出叫好的声音。 许宣在马上朝着四周看了看,随后控制住马头冲着许安绮的花轿这边过来了。那边少女见到这一幕,连忙将窗帘放下来。轿子并没有停下,依旧晃晃悠悠地朝前走着,而那马也是摇着尾巴,打着响鼻朝着从另外的一个方向过来。 常常的街道上,人群在这里汇集,此时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很多,轿子和马,慢慢地相互靠近了。 在离轿子几丈之外的地方,许宣翻身下马。见到他走过来,那边轿夫稍稍将轿子停了停。虽然是隔着花轿,但是这个时候许安绮还是能感受到那边书生的靠近。心情于是变得微微有些紧张,不知道对方此时过来的目的,但是却知道这时候他是有话要说的。 大庭广众之下,二人眼下新郎、新娘的身份,无论做什么,给人的感觉都是婚礼的一部分。按照原本的节奏,努力在调整着因为新婚而出现的紧张情绪,在拜堂的时候,或许就能够平静下来。但是才刚刚恢复了平稳,那边许宣陡然出现,她的心头又开始乱了。 婚前的女子,就是这么敏感脆弱。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心跳加速。即便是她也无法免俗。 其实这一路奔行过来,也是有想过会遇到许安绮的花轿。不过这时候有些事情在许宣而言,也不得不去做。白素贞的信看来写的也很仓促,因此即便真的要离开,也不会太早。算算时间,码头那边若是要发船,约莫也就是这个时候。 但此时既然已经遇到了,他也不准备隐瞒。无论如何,花轿中的女子都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了。虽然这时候还不曾拜堂,但是毕竟也是在进行的过程中,所有相关的一切都有着类似的意义。 几步走早轿子旁边,想了想,他伸手在轿子上敲了敲, “笃、笃、笃”的声音传来,轿子之中许安绮抿嘴笑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说话,也不怕被人听到。心中有些羞涩,但是也打起精神,想要听清楚许宣的话。 过得片刻,声音像是有些迟疑地传过来。 “白素贞……她逃婚了。” 嘴角勾勒出来的笑容还停在那里,少女闻言,微微一愣。 “所以,我要去找她回来。” 半晌的时间里,她还不曾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边书生的脚步很快远去了,不多时…… “驾!” 马蹄声越过花轿,从旁边的地方过去。人群在身后,相互看看,脸上都写满了问号。 跑了? 这新郎官是要搞什么?莫非不是来接新娘的么?这、这、这……实在找不到什么能够解释眼前这一幕的理由。 那边马蹄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到了街道的尽头。人们的视线里留下一个红点,随着那马的奔跑一上一下地浮动着。再过得片刻,陡然朝左边的道路折过去,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那是出城的方向…… 两顶轿子停在那里,身边跟随着的下人们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还是停止。也没有人来吩咐他们。在后方的花轿旁,叫云珠的婢子正伸手扶在轿子上,在同轿中的许安锦说明一下情况。先前她离得近,许宣过来之后的两句话,她是听到的。这个时候说起来,也难免带上几分自己的情绪,像是在对某人做着一些声讨。 随后轿子里面许安锦轻轻地敲了敲,云珠才勉强打住话头,随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回到前面许安绮的花轿旁站好,不过依旧是一脸的不愉快。 “起轿吧……” 许安绮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语气波澜不惊,先前的一幕似乎并没有在她这里造成多少影响。周围众人听到之后,原本关于这些事情的各种猜疑心思,都慢慢的消去了。下人们似乎如蒙大赦般,随后拼命的叫锣鼓敲的阵天响。两只舞狮的队伍在两旁进行着一些夸张的表演。 于是又回复了原本的热闹。 轿夫们抬着轿子,日头当空照下来,后背的地方汗水已经不住地淌下来。远处看过去,能够见到衣服贴在背脊上,一大片的湿痕。不过在这样喜庆的氛围里,也没有人会去抱怨。 原本欢愉的气氛在许宣到来之后被陡然终止,这个时候恢复起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再往前走了一段,这点短暂的隔膜,也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许安绮隔着红色的头盖,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这时候在轿子当中,没有人见到,这样的动作其实算是做出给自己看的,算是给自己的心情加一个心理暗示。 先前的一幕完全不在她的意料当中,包括许宣的那一番话,都是没有想过的。 她的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接受而来白素贞。毕竟对方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子,而且也配得上许宣。但终究也不可能完全不介意,只是……只是不会再将这些事情带上负面情绪,也不会对白素贞怎么样而已。 但这一次逃婚……是什么意思?起初觉得对方或是想借这样的机会,证明一下在许宣心中的地位,让自己认清一些东西。但随后觉得白素贞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少女先前的那一阵摇头,便是这样说服了自己。 那也是个善良的人,不至于做出这种没意思的事情。或许对方也是看清楚了形式,不想再让众人为难了……这样想着,情绪又变得有些复杂,再次摇摇头。视线透过盖头的间隙朝外看过去……脑海中浮现着片刻之前的那一幕。 若是自己跑了,他会这样急切么?这样的情绪,在他那里当真是很少见到。 思绪到了这里,微微愣了愣。她算是找到了自己心绪不宁的原因了。 即便是天塌下来的事情,比如许家当时遇到的几次麻烦,很多的人都六神无主。但是在许宣这里,也是云淡风轻地就解决了。两人相识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宣如此不加遮掩地表露出急躁和焦虑出来。 她知道许宣在这些负面情绪上的控制力,有时候他并不像表面看出来的那般淡然,只不过那些并没有什么意义的情绪,在他那里能够很好地压制地住。 都没有像这般焦虑过。 之前也曾经想过许宣同白素贞二人接触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因为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答案。但是这个时候却发现,白素贞在许宣的心中,地位似乎比自己想的还要高。 后方的花轿当中,许安锦的情绪也大抵类似。她先前是掀开轿帘看到的那一幕,后来有了云珠的解释,也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情况。不过那边上马之前,似乎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细微的动作,她还是把握住了。 同许安绮的复杂情绪不同,在许安锦这里,更多的只是觉得有些欣慰。这年代毕竟是男人说了算的,在一些事情上,许宣其实完全不必征求她们的看法,即便直接做出来,她们也没有反抗的可能。即便心中有情绪,但也没什么用。 但是他还是做了,看起来那么纠结和挣扎…… 许安锦毕竟比许安绮年长,曾经也是经历过婚姻的,因此对于许宣先前的表情就看得更透一些。知道对方那急躁的样子,或许不单单是因为白素贞地离开,还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对于自己的抱怨。 挺可爱的。 夏日的河水很是清澈,这年代即便是生活污水也都没有多少污染,风吹过水面带来的是清新的气息。河水风吹着垂柳,柳叶垂下来的叶尖点在水面上,会引来几只蜻蜓。当马蹄声飞快地过来,几只蜻蜓沾一下水,很快飞走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船只逡巡。大部分是渔舟,偶尔远行或是经过的商船则在这边逆流而上。许宣骑在马上,目光不断地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寻找。去往杭州的船只都是顺水而下,抛开那些逆行的商船不管,他的目光此时在几只朝着东方顺流而下的船身上盯着看。 某一刻,严肃的表情终是缓了缓。 第463章第四百六十二拜天地(一) 夏日行船,尤其是在晴天,就相对而言要轻松很多。在陆地上会很热,但是水面之上确实要清凉上几分。偶尔还能去到船舷那边戏水,或是在河边一片浓郁的树荫里乘凉。 水浪拍打着船舷,巨大的河面之上行,舟船摇晃,此时站在船上朝着岸边望过去,视线里的情形都是随着水浪摇摆着的。一艘不规格不算很大的商船,正朝着东方顺流飘荡过去。白衣女子从船舱里走出来,伸出手在额前遮挡着刺目的阳光。随后才望着身后的浮动在水面上的城市,说不出来的心情,说不出来的神情。到得后来,她干脆在将手放下来,任由灼热的日光打在她白皙的脸上。 这感觉有些刺痛,她眯着眼睛,看看远山,看看水面,看看头顶的白云和蓝天。很久之后都不愿意回到船舱之中,只是抱着白裙包裹住的双腿,在船舷边坐了下来。自远处看去,美丽的影子在船头的地方,双手抱着膝,素雅而有安宁。 这便是白素贞了,此时正要离开这个她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地方。难以说得清楚她对于这次离开是果断还是犹豫,但不管怎么样。这都是要走了。顺着流水到得渔梁那边,不会花太多的时间,然后就可以到钱塘。 在水浪声里,她在对这座城市进行凝视。 “别看了,没有人回来的……那个家伙今日成亲,眼下八成已经将你扔在脑后了。” 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白素贞稍稍回过神来,只是那目光依旧是望着水面,半晌之后才摇摇头,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笑。风吹过来,撩动她的裙摆,也将她乌黑的发丝微微吹得有些乱了。发丝散散地贴在脸颊下,素雅中带着继续妩媚。 “并不是等谁过来。”女子说着,抿了抿嘴:“毕竟在这边待久了,总归有些感情。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才回来……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虽说说的内容有些伤感,但是在女子素雅的声音了,这种伤感也成了其次。夏日的河面上,声音传不远,这时候也只是属于两个人的简简单单的谈话。 “怕是舍不得某人吧……”身后说话人的声音不留情面,但白素贞只是简单地笑笑也不去否认。这样的态度,到让她奚落的话一时之间说不出来。过的片刻,一道青衣身影靠在船舱边,也将目光望着视线那端那座看起来渐行渐远的城市。 日光在水面上铺洒下细碎的鳞光,不断地涂满人的视线。 然后裴青衣的神情才稍微认真了一点:“若是下次回来,或许他家的崽子都能打酱油了……哦,我那种人……生儿子没****的。” 对于白素贞她终究是留了几分情,但是这时候说起某个人,话语依旧犀利。但是此时二人的小场合,无论她说什么,对方也听不到,因此这般说了几句之也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不过,如果能够选择,你还会过来这边么?”裴青衣靠在船舱的门板旁边,看着白素贞语气认真的说道,说完之后,又加了一句:“前提是我不在这边,你还会不会来?” 白素贞沉默地听着,随后待裴青衣说完,她才看着视线的某个方向,伸手朝那边指着:“那是秦奶奶家,一个守寡一个甲子的老人家。虽然我不是很理解守寡这种事情,但对方能做到这种程度,还是觉得很佩服。前两天听说,有人提议给她立贞洁牌坊了……” 话说完之后,笑了笑,目光偏了一个角度:“那是琴嫂家里,当时在那边做了手术的……手术,嗯,说起来在这边不是没有收获。学到了很多其他地方学不到的东西,如过你问我,即便没有你的缘故……”白素贞说着,第一次回过头看了裴青衣半晌,随后才嫣然地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也是衬托着远处的青衫,当真有中水墨般的缱绻感:“我可以回答你啦,恐怕……还是会过来的吧。” 这答案同裴青衣预想的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因此有些无趣地撇撇嘴。 “其实你可以不走的。”裴青衣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地方,终于说出了心中最想说的一句话:“你若是担心抢不过那许家姊妹,这个没有必要……你……”她说着,抬起头,不知道看着哪里,半晌之后才声音降了降:“你也是有个妹妹的。”声音很低,速度很快,这么一句简单而又煽情的话,在她这里,像是说出来都有些羞涩。 白素贞闻言,认真地看了看她,美丽的眸子里渐渐盈起了笑意,随后点点头,那抹笑就毫不遮掩地攀到她的脸颊上了。 “离开这是一早就决定的事情……之后犹豫过,但是终究还是回到了开始的决定之上。能来这边,虽然不错,但是总归是一个过客……留下了一点东西,做了一点事情……也就够了。”白素贞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水面上:“至于舍不得,自然是有一些的。这边的山水看着美丽,人也淳朴友善……至少我接触到的那些贫苦人家,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也没有多少市侩……当然,还有他了。” “最后在走之前已经能确定彼此的心意,这个应该就差不多了吧。至于结婚什么的……结婚这种事情很麻烦的,我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如果有一天我累了,我或许还会回来。那时候容颜已逝,成了老太婆,他若是不嫌弃我……那我便嫁他。” “至于眼下……眼下就带着彼此的这点心意,落在心中彼此心中的一点回忆……其实也挺好的。” 这声音明媚而有些忧伤,裴青衣站在旁边,其实是有些听不太懂的。但是这个时候后明显能够感受到白素贞的某些认真的情绪,到得最后,她也只是撇撇嘴,并没有多说什么。 …… 河岸上,许宣勒住缰绳,待到某一刻,确定了一些事情之后,又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其实要感谢原本许宣留下来的一些东西,虽然这家伙学问没有多少,但毕竟也没有近视眼。如若不然,此时此刻,他就注定要同一些东西错过去了。 这里是岩镇下游的一带,原本船舶往来有些密集的水面上,到得此处就开始渐渐减少了。忽略掉那些逆行而上的,剩下几只朝东边过去,似乎要往苏杭那边的船只,终究只有那么几艘。白素贞既然离开,那么随行人的就不止她一个人,所以规格特别小的自然也不在他的搜寻范围之内。 最后还是锁定了某一艘船头素雅的身影,那便是了。惊鸿一瞥之间,那抹美丽得与人气质极为贴合的白色,不可能不是。不过,此时那边正要往船舱里面进去。 并没有太多的思考,陡然地吼叫了出来,似乎将肺叶之中的气息压出来一般。从来到这个时代,到得眼下,他从来不曾这般焦急过。 马撒开蹄子跑着,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他仍旧在不断地催促。 即便很多次直面死亡,好几次面对真正的危机局面,他都不曾有过眼下这种感觉。生死之间,他有着解决的办法。即便面临着最危险的事情,刀子架在脖子上,他也是能够给自己找一条退路的。即便那路也很窄,但是他豁得出去,也就能够找准时机,将那到口子撕开,最终从困局里跳出来。 但此时不太一样,感觉仿佛是生命中珍贵的东西被人抢走,再也找不回来了一般。更重要的是他一点应对的办法都没有。所有的算计或是谋划,到得这时候都仿佛根本用不上了。 心中拼命所想到的,也只是不放对方离开。 不能离开!不能离开!不能离开! 妈的,老子今天大婚! …… 水面上风突然有些大了,吹着船身已经附近的水浪朝一边偏过去。白素贞站起来,整了整衣裙。 “回舱吧,带了一些徽酿……今日不管你了,可以喝个够,只是若到了杭州那边,还是要多加注意。若是胡来,可没有人能保得住你……” “又说教……好了,知道、知道了。” 二人随意地说着话,正准备转身走进船舱。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裴青衣倒是听到了,但是这时候也不怎么在意。只有有些针对性的呼喊,还是在白素贞这里起了作用。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她朝再次朝身后看了一眼,注意到一些东西,随后是身子猛得一怔。 裴青衣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对,才飞速扭头看过去。 视线的远方,一人一骑在水边跑着。此时到得夏日,河水已经涨上来,几乎要到与岸平齐的地方。那一人一马,就在临水的岸边,似乎下一刻就要踏浪过来了一般。 “白素贞,白素贞……”声音从那边响起来,穿过水面到得这里的时候,已经变得有些飘渺了。那声音带着几分怒气和不满,但也能让人感受到几分焦急,随后像是狠狠地吼了一句:“你给我回来啊……” 这一带已经出了岩镇的范围,四围是山,那声音喊得声嘶力竭。转瞬之间,撞着山头。整片天空之下的水面上仿佛都在回荡。 “回来啊……回来啊……来啊……” 反复了几次,终于还是慢慢地消散于水面之上。 白素贞此时正要进到船舱之中,声音传来的时候,微微的僵在那里。 流水向东,离岸边很远。即便她此时费劲心神,也看不到那边书生的面容。视线的尽头,红色的白色的小点,奔驰在并不平坦地岸边,起起落落的。 原本从容的心态,到得这一刻,就如同水波一般开始起伏。视线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一瞬间成为虚化的背景,只有远处那个红点在不断跳动。将她的目光吸住,也将她的心狠狠地抓住了。 觉得胸口有些堵,她张了张嘴,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船行到此处,河道慢慢变得有些窄了,视野不如原先那般开阔。而连带着两岸的树木也开始增多,道路变得崎岖难行。即便是在水面上,也能感受到那陡然变得有些湍急的流水。若是在路上骑马,就更加困难了一些。 但那边似乎不准备放弃,依旧是一面喊着,一面沿着岸边想要追上这边的船只。那马的屁股被连番拍打,变得有些狂躁起来,撒着蹄子用最快的速度在这种崎岖的道路之上奔行,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准备放弃。 如果放弃了,就追不到了啊。 虽说前世是练习过骑术的,但是无论如何像眼下这种强度的奔行也绝无仅有。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在颠簸中已经觉得自己的双腿之间大概已经被磨破了。钻心的疼痛让夹着马肚子的双腿变得有些颤抖,但是此后根本无法松懈。摩擦造成的伤害变得更加剧烈。不过同他要做的事情比起来,这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白素贞怔怔地站在船头,那边裴青衣也是一脸复杂。 原本离开之前,也是考虑到许宣可能会在她要走的情况下留她。虽然挽留,她也未必会留下来,但是这样之后情况势必会很尴尬。她希望能够从容一点,并不是生离死别,大家暂时分开也总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今日的逃婚,在白素贞而言算是第二次。不过同第一次不太一样,上一次从杭州过来这边,心情像是暂时得到了解脱。但这一次离开,却是带着几分忧伤。就算她自己不承认,但这些感情毕竟还是在的。她同裴青衣的那番话,只是说出了事实的某一部分,但是实际上,她并不想许宣为难。 将她娶进门,即便许安绮真的同意了,但是在她这里毕竟还是有些抱歉的。这事分一个先来后到,若是许宣像其他男人一样不为这种事情介怀,情况也就不会这么复杂。但是不知道处于何种理由,这个在其他事情之上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男子,恰恰是在这种看起来最不需要费神的事情上挣扎起来。 但她总归还是感受到了许宣内心的歉疚,那种情绪是对她而来的,同样也是对着许家姐妹而来。平心而论,书生的挣扎,却是有种让她砰然心动的感觉,毕竟很有人会为娶几个老婆而觉得心中不安。 她不愿他那般纠结。因此,自己离开之后,他就会好一些。或许有不舍,但自己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了。 正是因为考虑到这样的情况,白素贞这边才只是在离开之前让人送了一封信。原本想着那边收到信的时候,婚礼大概已经开始了,那么许宣即便真的想做什么,也不得不考虑影响。 舍不得是肯定的,自己也舍不得啊。但是这都是小事,只要时间过去,能够放下的终究会放下。况且彼此已经知道了心意,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只是还是不曾料到,对方居然有这么大的决心。此时直接抛掉了整个婚礼地现场,玩命一般地赶过来。 “你回来……” “你回不回来?” “你若是不回来……” “我死给你看!” 河岸上传来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不着调了,因为声嘶力竭地喊了一阵,那声音也有了几分沙哑。 白素贞并不是冷血之人,面对那边狂奔的书生,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朝前跨了一步,随后素手扶在船舱边上,风将她的裙摆吹起来,但此时此刻,她实在无法做出多余回应。在她的观念里,这种有些像是疯了一般的行为,更多的只是出现在故事里。而现实的情况是男人们很少可以一个女人做到这一步的。 她觉得,是有些感动了。 只是这样的情绪放在一边,她是一个医者,不会轻易被感动之类的情绪左右自己的行为。之前下定了决心,就已经不准备再改了。此时她望着那抹红色的影子,眼中渐渐弥漫起一层雾气。 下一刻,飞奔的马匹似乎是绊在石块或许树根之类的东西之上。高速的运动之中,白马朝前栽倒,修长的身子古怪地扭曲起来,而马背上的书生似乎是在拼命地拉着缰绳,但是惯性之下还是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仿佛在应证那句“死给你看”的话。 舟船之上,女子的目光陡然间睁大,伸手捂着嘴。许宣的身影在那边狠狠地飞了起来,红色的婚服让他在空中划出十分显眼的轨迹。 “轰隆”一声。 裴青衣的目光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复杂,似乎也担心起那边的情况。船舱之中,李善基听到动静,这时候刚刚探出一个脑袋,便见到了岸边的一幕,不由的咂砸嘴:“乖乖……” 岸边有着青草,正是水草丰茂之时。有些时候,若是在做对的事情,老天或许就会站在自己这边。 许宣被狠狠地抛进一个草丛之中,河边堆积的老泥,很好的减轻了一部分的阻力。但即便如此,依旧半天无法爬起来。 “咳、咳、咳……” 第464章拜天地(二) 自远处看过去,那岸边的草丛微微攒动,半晌之后,身着大红色婚服的身影才从那里慢慢地爬了起来。动作有些艰难,先前的那一下子重摔,即便有着草丛和软泥的缓冲,但是毕竟摔得重了,这时候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仿佛有股力道在不断挤压着许宣的胸肺,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疼痛从胸膛还是蔓延到全身的地方,像是要溢出来一般。天地摇晃,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像是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这样过了片刻,扭曲黯淡的视线才重新恢复了清明。青山绿水,视线那端,原本就隔地远的船舟,此时就更远了一些。 努力凝神望过去,依稀能见到船头白色、青色的女子倩影,黑衣男子从后方走过来,也站在船头,像是朝这边看。 他回头望望身边的马。先前绊住这马的是河边一棵老树的树根,在急行中陡然停止,这马将他摔出去,但本身也并不好过。此时在一旁的偏着头,不停地打着响鼻想要挣扎着站起,但是努力了一番之后,也只是将河边老泥搅动的乱起八糟,白马变成了灰马…… 你这不靠谱的畜生。 许宣心中暗骂一句,伸手在胸膛按了按。有点痛,但不算严重,还好没有断了肋骨…… 随后并没任何地迟疑,就在船那边白素贞确定了他无恙,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那边许宣的身影已经沿着河边开始跑动起来。起初的速度并不快,婚服穿在身上,一摆一摆的。但是过了一阵,终究还是快了起来。 这样跑了一阵之后,才觉得身体真的是出了点问题。体内仿佛有东西被撕开了一般,在剧烈的运动之中,不断牵扯着,每一步都很艰难,但勉强还能够坚持得住。其实这还要感谢他一直以来的锻炼,以及出于强身健体的目的,习练了老九留下来的那个册子上的东西。到得此时,他的身体已经不算羸弱,若是一般的书生,仅仅是这么一下,恐怕就根本爬不起来了。 风呼呼地从耳畔过去,目光的焦点只有远处的船只。其余所有的一切,远山、近水、行船都变得有些不真实。 “他要做什么?”裴青衣皱了皱眉头,这般问了一句。 那边人在岸边飞跑,但这边是在水上,除非游过来,否则并没有用。况且船再朝前,到接下去的一段河湾,丰乐河水便要开始分流,到时候水道朝南折过去,那边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 也不知道这书生怎么这么笨,如果真的要追的话,乘船不就可以了?呃……好像也来不及了,船的速度又不是很快,自己这边已经拉开了很长一段的距离。 行船的船尖破开的水面,留下梭形的波浪,那波浪在日光下晕开,慢慢地朝两岸不断扩大。远远的能够看到远处分流的河湾,水流变得更急了几分,船夫已经开始调整了方向。准备选择南面的河道过去。岸上的动静,他们自然也已经知道一些。不过此时只是个办事的人罢了,主人家既然不曾吩咐,那么他们也不需要去理会多余的事情。 船身偏折,下一刻,找到了方向,稳稳地朝着那边的河道驶过去。 岸上的书生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奔跑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一些,痛苦也因此变得更甚了几分。其实即便许宣自己也不知道此时这般去做的目的。人力毕竟有限,即便能跑一阵,莫非还能够跑到杭州去么? 但是此时也不去多想,目光望着远方,偶尔绕开路边障碍,脸上表情坚毅。仿佛就准备一刻不停,地老天荒地跑下去。 船舱了,传来一声叹息。随后老人从另外一边出了船舱,对着几个船夫吩咐了几声,船夫点点头之后,他才又回到船舱之中。目光又看了一眼甲板上的女子,然后隔着窗户望着岸边的景象,那目光也是极为复杂的。 原本正在顺流而下的行船稍稍缓了缓,虽然依旧是朝着既定的方向驶过去,但是那速度终究是慢了下来。 河岸上,身着婚服的年轻男子一溜烟地跑过去。宽大的婚袍,跑动之间带起猎猎的风声。夏日天气干燥,似乎在他跑过之后的空气里,都会被卷起一阵烟尘。 附近的田野里,几个顶着日头出来忙碌的老农被声音惊动,抬起头朝那边望过去。远山映衬的背景之下,红色的身影在冲苍翠的背景中奔跑着穿过去。老农们如同树皮般枯槁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路在前方到头了。一座山丘绵延出来的部分,毫不留情地阻挡在了许宣的面前。接下里……不是不能跑,只是再要向前,便要爬上那座山丘,剩余的力气大概支持不了这样的消耗…… 那么就停下来吧。 他心中叹了叹,粗重的呼吸里,注意到远处正慢下来的船只。 似乎是要将最后的一些东西在他的脑海里刻意放缓,作为能够被保留的印象画面。波光粼粼的水面,太阳的倒影……此时在他看来,那船像是进入一片灿烂的之中。白衣女子素雅的身影立在船头,朝这边看着。 他停了下来,剧烈地喘着气。 …… “还以为会一直跑下去呢……”裴青衣在船舷上冷冷地说了一句,不过这话的语气,倒也听不出来太多的嘲讽意思。 白素贞望着岸边的地方,目光闪动,心中其实有些话想说的。如果此时船离得近一点,她或许会说出来。但是既然这么远了,还是…… 算了吧。 随后伸手朝那边挥了挥,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这一方不大不小的天地,留给了她很多的东西。即便今日要离开了,为她送别的这一幕,依旧是会留在心中的。此时她已经明白岸上的许宣是要用这种方式同她告别。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事情也就这样了的都时候,河岸上才传来一些声音。 “一~~拜、拜~~天~~地~~” 声音简单,中间偶尔还有间断,但在晴朗日光之下飞过水面,却显得几分庄严。 第465章拜天地(三) 天空的倒影剥落在水面之上,这晴朗的日子里,当那声音传过来的时候,砸在人心里的,泛起几分错愕难言的情绪。裴青衣瞪大眼睛,视线的那端,许宣已的身子已经矮了下来。虽然此时她并不能清楚地见到那边的动作和表情,但心中总还是觉得有几分荒谬。 这书生不讲道理,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即便如此,此时出现的这一幕,依旧是不曾想到的。 先前许宣先前一路追过来,已经让她心中意外。因为按照原本的推测,选在这个时候离开岩镇,也是出于令他分身乏术、无法顾及的目的。此时此刻,许宣应该是在婚礼的现场才是。但依旧是过来了,而且被从急驰的马背上被摔飞出去,这也是片刻之前才发生过的事情。 此时许宣同她隔了一条河面的距离,书生在那边被摔出去,她的心情跟着紧张起来,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已经冷血,何况同那些经历过的事情相比较,眼前的这一幕,其实远不够让她担心的。 但随后见到许宣平安无事地爬起来,到是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了,到了这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应该要结束了才对。即便那边许宣还是在奔跑,试图同行船保持这一致,某一刻他一定程度上也做到了。但船此时到了改道的地方,他之前的所有努力——抛下婚事的努力,骑马奔驰的努力,被马摔飞艰难地爬起来再跑的努力——到得此时此刻,就全部面临结束了。 在跑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事情……那边已经是山。 他大概也只有认命。 不过随后便又一次意外了。 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才将那一幕看清楚一些。而身边的地方,李善基喃喃低语:“这样居然也可以……”声音像是有些羡慕。 水边这样的一幕场景发生的时候,即便是当事的人都是有些反应不急的。其实在许宣这里,这样的举动也是说做就做了出来,事先并没有去思考过。他一路过来,心思甚至完全不在这些东西上面。到得这个时候,他喊出那句话话,其实也还不是很清楚其间的某些意义。 但这样的举动在这个时候做出来,也是很多事情在积累了一段时间之后陡然的一个****。先前的策马飞奔,到后来弃马狂跑,都在人心里不断地堆积一些东西。 在白素贞这里,是堆积了些许感动,而裴青衣和李善基也明显有些东西变得不一样……至少这时候,许宣陡然喊出“一拜天地”之后,裴青衣只是沉默着,并没有再说出讽刺的话来。船舱之中,药池公双手压在拐杖的上端,鹤发童颜的脸上表情古怪,随后透过敞开的窗户将目光落到岸边的地方,看清楚了一些事情,才微微摇头笑了笑。 许宣在那边喊落之后,身子已经跟着拜了下去。这一带人烟稀少,多是一些田地,偶有过来劳做的农人倒有一些,不过此时太阳很大,即便这些人也都不多。水面上船只经过,人们将古怪地目光朝他望过来,像是看一个疯子一般。先前那句话,经过的很多人都听到了,跑出来看的时候,只是见着书生在那边跪拜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嗯,是个疯子。 于是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而在许宣这里,拜下去的一瞬间,其实也终于想通了白素贞要离开的理由了。 这原本是一个男人该决定的事情才对,如果他能够坚决一点,白素贞或许就还有留下的可能。有些东西时代不同,也就必须要有着态度上的变化。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先前忽略了这一点,让大家都很难做,这实在是一个失误。自己……还是太矫情了。 但此时既然明白过来,就还是可以做些事情的。今天毕竟是大婚之日,那么就按婚礼的套路来办。他在江边的那一拜,即便不能将白素贞彻底留下来,但至少能一定程度在她的心里留下东西。 得不到你的人,我还得不到你的心么……没错的,就是这么光棍。心中想着这些,而事实上,自他那一拜开始,白素贞目光闪动,也确实是受到了影响。 这时代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他时候是不讲究跪的。当然话是这么说了,事实上还是有很多跪的情况。不过读书人这里,多少还是有一点坚持的。水面空阔,日光照耀,流水自西向东,在此处河湾留下一大派银箔般的光景。随后也微微曲了曲腿,那边裴青衣伸手将她拉住。 “你做什么……”青衣女子皱了皱眉头。 河面之上,随后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二拜高堂!” 白素贞偏过头,目光看着裴青衣,没有说话,但她的此时眼神坚定,已经足够将她的想法表达出来。过得片刻,裴青衣松开手,目光偏向一旁的水面上。 “随便你,我不管了。” 这大概是很多人所见过的,最为有意思的拜堂成亲了。看起来虽说有些滑稽,不过此时身处其间的两人,都是当做一件事情来认真对待的。 许宣如今已经没有了父母,而白素贞的家人,也已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了。眼下裴青衣是她唯一的亲人。而若说“高堂”的话,药池公勉强能算。白素贞朝那边拜下去,素白的衣裙铺开在甲板上,若此时能自高出看去,当是如同一朵绽开的莲花。 药池公想了想,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不论他先前怎么想,但此时许宣突然的举动将事情带入到这一步,即便是再滑稽,他也需要有一个态度。 老人在甲板上捋了捋胡须,心情有些复杂,不过随后点点头,简单地说了个字:“好!” 这个过程中,河水一直推送着舟船,按照既定的路线再行进着。前方两岸的青山微微探出一道陡崖,河水从那里转过弯。此时船已经行到崖前,下一刻便要顺着流水从那边折过去了。 这不是在陆地上,航船也不比马车,并不是说停就停的。因此当许宣准备将接下来的一句话喊出来的时候,视线里,船头已经是被探出的陡崖遮挡住。只是在船尾的地方,白衣女子的轻盈地拜下去。 “夫妻……”许宣讲话高声喊出来,那边流水推着小舟,终于失去了最后影子。 “夫妻对拜。”许宣轻轻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些事情,最终还是没有做好。半晌之后,他摇摇头,其实心里蛮希望那船能够重新回来。随后朝那边看了看,等了许久,都为能见到离开的船只重新出现。然后便沉默地站起身,将衣服上地尘土轻轻拍去。偏着头,看了那水面好久,才轻轻地笑了笑。 “别以为就这样了,夫妻对拜……这还没完了。”他喃喃地说道,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你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他说着,微微张了张嘴。先前受的伤,到得这时候已经压抑不住了,一口血水在日光下吐了出来。 随后又等了一阵,水面上船行过留下的两道水线已经慢慢消散不见。 看来……真是不会回来了。 这时候视线被探出的陡悬遮住,自然是无法见到那边情景的。在许宣这里所以为的不会回来的航船,却是有过一段挣扎。 即便是一个看起来很荒唐的拜堂成亲,但是既然已经进行了,总还是希望有一个结果。得了吩咐的船夫很卖力地想要调转船头,但是水流湍急,先前并没有准备好,这个时候已经在流水的带动之下,想要将船头调转回来逆行而上,一时间很难办到。 过得片刻,白素贞站起身,笑了笑,目光朝着陡崖的方向看了看:“算了吧。” …… 花轿总算是到了许家的门口,只是原本应该是热闹非凡的场面,此时看起来确实有些怪异。稀稀拉拉的还是有一些人在鼓掌,但是却并不像原本以为的那般热闹。 新郎官突然骑着马离开,这时候似乎是去追一个逃婚的女子了。那么许家此时过来的两顶轿子,人们并不知道该如何去进行定位。在将这事情弄清楚之前,随意的喧哗可能会惹来麻烦。 轿子停下来,身着婚衣的女子走出来,在丫鬟的搀扶之下,上了石阶。此时二人被盖头遮住了脸孔,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杨的表情。敲锣打鼓的队伍,舞龙舞狮的队伍还在卖命的表演着,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将局面扳回来一些。但是效果也并非立竿见影。 …… 许宣站在江边,过了一阵,水面上的船只慢慢消散,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啪、啪、啪……” 随后有人说话的声音跟着响起来:“许汉文,居然不曾料到,你还是颗痴情种子……在下佩服。” 许宣闻言,显示一愣,意识到一些事情。但也没有立刻回头,他缓缓的将嘴角的血渍拭去一些,手伸进袖子当中。那把遂发枪被他拿在手里,片刻之后,陡然扭过身子,狠狠地扣动了扳机。 “去你妈的,李毅!” 第466章后来的事(一) 声音响起在水面之上,空荡荡地回响着。好在这时候水面空阔,附近也见不着船只,因此这阵很不寻常的声音也未引起多少关注。 枪口冒着烟,许宣站在那里,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的人。 先前自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起初是让许宣稍微有些意外的。但是也只是片刻的时间,他边将一些事情在脑海在串了起来,判断出了说话人的身份。 能够这时候过来嘲笑他的,自然对事情的整个过程都保持着关注。这边人迹稀少,不可能突然遇到一个,都是认识他的。 先前一路过来,所为的便是在白素贞离开之前见上一面。其实他心中也知道,或许很难将对方留下来,也是因此,他并没有乘船去追。这个过程中,另外的一些事情也就被忽视了,其实说忽视也未必对,只是暂且将之放在一边。 今日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喜事,隐藏在那些喧闹之下的某些暗流,带着巨大的恶意,他一直在想着会在什么时候以一种什么样的形式解开。 先前那声音传过来,有些推断也只是下意识做出来,随后便得出了结论。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头,然后快速地扣动扳机,待到将这一切做完,才喊出了来人的名字。 事实上,也是对的。 李毅…… 此时许宣心情不好,没心思去绕圈子。一枪打出去之后,是死是活都不准备管了。 他身后的地方,李毅伸手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目光朝许宣看过来,似乎对他的果决有些难以置信。许宣撇撇嘴,这个时候原本实在是不想再理会什么。但是下一刻,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些东西,神情才微微变了变。 二人之间的距离不管两丈,在这样一个距离之上,遂发枪的威力还是不容忽视的。李毅此时面色微微发白,显然也是有些痛楚。但是这样过得片刻,他将捂着胸口的手放下来,那里原本该流血的地方,此时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殷红的色彩,只是衣服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褐色的内衫。随后,他的面色也稍稍放缓了一些,只是眉头依旧有些颤抖,复杂地目光看着许宣,半晌之后,摇头“呵”地笑了起来。 看起来竟是没什么事。 许宣低下头,在不远处的泥土里发现了先前打出去的一枚铁弹,心中稍稍有些明白过来。也就在这过程中,那边李毅调整好因为痛苦而有些佝偻的身子,声音跟着传过来。 “好厉害的火器……”李毅咧了咧嘴,随后摇摇头,伸出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胸前点了点:“不过,你可以再来一次。” 许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咧咧嘴,目光朝水面上偏了偏,随后转回来:“这么说,这才是你的目的?” 似乎完全不去计较他并没有被遂发枪伤到的事情。 那边李毅闻言,又是一愣,沉默半晌,才说道:“就算被你猜到……但这时候好像也来不及了吧。”笃定的声音里,又微微有些疑惑:“但你好像并不怎么意外。” “不是不意外。”几乎是在他声音才落下来,那边许宣的声音就压着过来了,稍稍停了停:“是没有意外的必要。” “知道你们那边有动作之后,我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我不需要去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只要知道你们最后总会出手的,也就够了。”许宣手中拿着遂发枪,绕着指头转了转,在水边走了两步。这时候稍微的活动,可以微微缓解因为从马上摔下来带来的不适。当然,在他做起来这些举动,也都是努力地传达出几许淡然的意味。 水面在后方泛起点点的光斑,一只水鸟拍着翅膀飞过去。在水面中央的地方抓住一条小鱼,那鱼挣扎着,在水面上拍出一朵浪花。但是这些挣扎并没有什么用,随后那鸟儿拍着翅膀飞走了。 眼前李毅的突然到来,似乎完全没有被许宣放在心上。但实际情况是,此时他看似平静的外表,内里已经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虽然眼下事情只是稍稍露出一个端倪,但是一叶知秋,以前的经历让许宣很多时候都是能从细微之处推断出许多的东西。先前在许府之前,程子善将事情告诉他之后,已经觉得很有些意外,但此时想来,有些事情,自己考虑的还是简单了。 李毅出现在这里,是针对着他而来的,那么是不是代表他原本的目的就是在这里。至于许府那边,不过是一个幌子。 这样的可能并不是没有。但是……这般想着,面色依旧是波澜不惊的。以前也是经历过事情的人,即便此时心中想法很多,但也不至于让人看出端倪来。 同李毅的接触,很早之前就有了。严格算起来,双方互有胜负,总体的许宣赢面多一些。对方利用着严知礼的资源,这一次的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严知礼的意思。 许府那边,针对他的人手应该已经布置好了。在那样的环境里布置的人手,一旦动起来,那么随后会带来的风波都是可以想见的。至少对于严知礼而言,这些人手是肯定会折损掉了。整个许府眼下聚集的人,很多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若是出了事情,这些人第一个就不肯,必然会让严知礼给一个交代。这股力量,即便身为知县的他,也根本没有办法抗衡。比较都是有身份的人,也有足够的力量,若是真的怒了,完全可以绕过严知礼来查这些事情。到时候若是有端倪指向他,那么后果就很严重了。因此一旦事发,弃车保帅几乎就是严知礼唯一的选择。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样的风险太大了,严知礼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但此时也有些意识到,或许这件事原本就同严知礼关系不大。 以前倒是有些小看他的了。李毅这样做,看起来像是坑了严知礼一把,事后所要承受的严知礼的怒火,可想而知。但是只要他这边能够把事情做成,那么同样也就能将风险减到最弱。 “看起来,你很喜欢玩心跳……”许宣想了想,这般说道:“老实说,你能将我算计进去,很让人意外。想必严知礼那边也会很意外。不过,这样真的好么?”说着,耸了耸肩。 李毅在那边伸手揉着心口,借机缓解一番先前许宣的一枪带来的影响,闻言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不过是想你能够心服口服,顺便办点其他的事情。” “好吧,我服了。”许宣点点头,语气诚恳,随后又问道:“然后呢?” 毕竟能够算准他来这里,不管是专程过来等他,还是一路追过来。都说明对方对于事情的发展有着整体性的把握。 李毅当然无法左右白素贞的言行,但是他却能够预料得到。这背后的工作不是一点半点,要通过人物日常的行为举止分析出性格,然后再通过这些性格因素反推人物在特定局面里的举止——根据这种推理出来的东西进行布局。 李毅闻言,轻描淡写地脸色猛的一僵,他原本就对前几次在许宣手上吃瘪极为不服气,这一次便是想来一次逆袭,但是不曾料到,对方居然是这般态度。 “岂能如此!” “但是……在下真的服了啊,心服口服……对了李兄,你一个人过来的?” 说道到这里,许宣左右看了看,此时倒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仿佛李毅真的是一个人过来的。 那边李毅神色复杂了一阵,随后也很快调整了过来了。目光望着许宣手里耳朵遂发枪,微微抿了抿嘴:“如果是一般的皮甲,还真是无法应付……还好我特地多做了些准备。”言语的交锋没有实际的意义,但是却能让人在气势上分出一个高下,此时李毅当然不想被许宣牵着鼻子走,偏偏头又补充了一句:“下一次……记得打头。” 许宣闻言看了看李毅,随后咧嘴笑起来,干脆利落地说道:“好!” 他说完之后,飞速地将一颗铁弹推入线膛,朝李毅举起了手。 “呼”的风声响起来,那边李毅飞速的朝他冲过来。动作之间,惊人的敏捷。不消片刻,身影压过来时,许宣也只是堪堪举起了枪口,自然连瞄准都无法做到。随后二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火器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用作远程攻击的手段。这时候被人倾身之后,能起到的作用就有限了。 李毅抓住许宣持枪的右手,将那要指向他脑袋的枪口微微挪开。许宣也同时施力,试图要将枪口压回去。 双方便这样僵持下来。 局面怪异而安静,四周流水声还是从容不迫的流淌,夏日的阳光照在上面。 原本看起来都是像是书生的两个人,这时候陡然撕破了温文有礼的面纱,所露出的一幕狰狞地可怕。身处其间的两人,心中都有些莫名的惊骇。原本都以为对方不过是羸弱的书生,但是此时发现,在这表象背后,都还隐藏了一些东西。 “怎么力气这般大?” 这样的疑惑几乎同时响起在二人的脑海。 第467章后来的事(二) 读书人给人的印象便是有几分羸弱,这二者之间当然并不等价。只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一些人因为每日苦读,没什么时间来锻炼,加上伙食并不理想,身子弱的情况倒是有的。也有一些人,被酒色掏空身子……都说文弱书生、文弱书生,基本的形象便是这样子来的。 何况这年代讲究的是养生,却并非健身。若是如同许宣这般不顾及旁人的眼光,有事没事锻炼的,那也基本上很难见到。连这个“健身”的概念都没有,强身健体,十有八九都会被归入到粗鄙行径之中。读书人讲究的是风雅,羽扇纶巾么。锻炼身体……啧啧。 …… 双方僵持了一阵,随着时间过去,李毅脸上惊骇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浓,到得最后咬着牙,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为什么?” 声音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一直以来,他有着比较得意的地方,便是他的伸身手。虽说表面是读书人,但是李毅本身对于一些武人的举动并没有多少排斥,甚至也还专门下过功夫钻研了一番。实际上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以前是张让的徒弟,虽说师徒二人并不怎么对路,但是这方面的资源总还是不缺的。 不过有秀才功名在身,这样的举动也不能做得太明显。相比于许宣能够毫无顾忌地进行一些体育锻炼,他要藏掖的多。这些活动,都是在无人的时候进行。但是几年的时间积累下来,成果也已经很可观了。他如今的身体素质,若是同等的情况之下,那些书生才子,基本上来多少都是要趴下的。何况还不仅仅是这些,身体筋骨的打熬只是一方面,而另外的一些东西才是真的厉害的。 那些江湖人赖以为生的手段…… 原本这些东西都藏着不在人前暴露出来,为的便是有一天能够用的上。想一想,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突然扔掉折扇,抛开纶巾,像个高手一样来打架…… 场景真是太美。 今日原本是觉得总算有出手的时机了,但是不曾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手间传来的不弱于他的力道,让他微微有几分惘然。短暂的时间之内,心情像是找不到支点。眼前这个家伙,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知道许宣和白素贞将最后的关系确定下来,他有几分把握,笃定了白素贞不会按照一贯的思维真的嫁给许宣。这些东西,其实在许宣这里也未必不清楚,只是李毅旁观者清,能够更准确地把握住。为了完成心中的某个执念,让许宣心服口服,他精心安排了这么一个场景。 所为的便是在一对一的对决当中,将许宣干掉,但是眼下的情况在明明白白提醒着他,又一次失手了。心情于是变得很糟糕。 在许宣这里,锻炼身体已经是成为了习惯。并且,后世的健身有着科学的理论体系,比之眼下很多只靠经验摸索的筋骨打熬要科学和有效的多。他如今饮食搭配也合理,因此那衣服之下,体魄其实已经明显有些料了。加上一直以来练习老九当初留下那本册子上的吐纳功夫,也算是有一点点的收获。只是如今的年代,衣服走的都是宽松的路线,所以也看不出来。 李毅本身在这方面不算高手,若是真的同江湖武人动手的话,多半还是会死。原本大概是想用这种方法将许宣制服…… 只是世事难料。 “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李兄。”许宣想了想,也是咬紧了牙关。此时二人纯粹的力气比拼,都有些不想认输。但是这个的局面若是一直持续下去,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像个办法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但是总归是要接受的。你看,要不我把枪扔掉,要打架的话咱们划下道来,比试一番……到时候生死由命,岂不快哉。” 他这般说着,李毅倒是摇摇头:“我不信你,所以……还是这样吧。”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先前你坠了马,我不信你能坚持得住……” 声音说完,对面许宣的脸上露出一抹潮红,随后咬咬牙:“好吧……你赢了。” 感受到手间的力道陡然松懈,李毅笑了笑,不假思索的将身子朝许宣压过去,那边许宣勉强地做了一个招架的手势,但随后还是被李毅狠狠的踹开了,摔倒在地上的时候,身形有些狼狈。遂发枪跌落在一旁,“啪嗒”一声。 先前坠马的后遗症此刻正式地暴露出来,河边的地面上,许宣伸手捂着嘴唇,指缝之间,几抹嫣红的色泽不断地溢出来,随后连续咳嗽了几声。 李毅在那边弯腰捡起遂发枪,枪口朝着许宣指着。 “到底还是我赢了。”他说着,紧走几步,在许宣面前蹲下身子,枪口压在许宣的脑袋上。 “以前你就是这么做的吧,那些被你杀掉的人。我去看过他们的尸首,就是这火器造成的伤……若是从这里的进去的话,你说会怎么样?” 许宣被他拿枪口抵住脑袋,无法动弹。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不过曾经的很多次,他便是处在李毅这个位置。这时候一切颠倒过来,因此心情有些复杂。想了想,过了片刻才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如果你要听实话的话,那么……想象一下西瓜被摔烂的情景……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咳咳。” 李毅摇头笑笑:“那真是难看。”他说着,便准备扣动扳机。 “等一下。”许宣在那边低声喊道:“咳……你不是想要赢么,按照套路,应该先虐待一下对手,让人求生不得……咳咳,求死不能才是,你怎么这么不按常理来?” 李毅闻言,先是愣了愣。其实已经意识到,同眼前这书生完全不能去讨论,不然的话,总会觉得有些无言以对…… 到底是谁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不用了,你去死就够了。”李毅淡淡地回应了一句:“我只是让你知道,我是能亲手杀了你的……” “等一等……” “你烦不烦,还有什么事?” “咳……有、有件大事……天大的事!” 第468章后来的事(三) 李毅偏了偏头,二人之间的言语交锋从开始到得眼下,其实也已经进行了很多次了。每一次在李毅以为自己已经占据了优势,可以压过对方之时,那边随后一通胡言乱语,都能将他原本刻意营造出来的气氛搅和得乱七八糟。 那书生口中说的明明都是些没有什么道理的话,但是每每说出来,却总是能造成一些影响。此时他明明白白地已经站在了某个制高点,当那手中的火器指着许宣脑袋的时候,在李毅看来,很多事情的结果其实已经定下来了。这书生说的话也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但即便如此,依旧还是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这叫许宣的书生就那般理所当然地说出来,每次都会让他无言以对。那些惫懒的话…… 要怎么来形容呢?那些东西,得多么厚的脸皮才能够说出来…… 但是偏偏是那些话,漫不经心地随意组合,就能恰到好处地将他的话稳稳地挡回去。他原本携着几分大势,对许宣也是气势汹汹,但是那些话语正好压在他的气势之上,不多不少,显得很有针对性。 仿佛是一块古怪的礁石,任凭水浪如何冲刷,某些时候以为已经淹没掉了,但下一刻发现又露出一段尖尖的脑袋来,令人颇为气闷。 此时许宣看起来又有话要说,李毅当然知道,这书生口中说出来的,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于是便不打算再搭理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莫非还真的说出一朵花来么? 虽说此时看起来大仇德报,借此****一番对手,至少不能让人死得太痛快才是。一般而言,大抵都是这般操作的方法。但实际上这在李毅看来没什么意义。 他并不是傻子,现在趁着许宣结婚这一日出手,是为了将事情做到最好。在对方最风光的时候,将之打下来,狠狠地碾进尘埃里面,这是最让他自己快慰的方法了。对于消解他心中的那些恨意,如此便能将效果最大化。 但到了这一步,基本上也就够了。不代表他真的会傻傻地给地方时间去做这些多余的事,说些多余的话。虽然以此时胜利者的姿态或许能够去欣赏一下许宣做为失败者的脸。如许宣所言,这是很多情况之下都可能出现的一幕,在他而言,都是多余的。 仅仅是两个人的环境里,李毅能够将事情推到最后,在对方临死之前笑着说句“是我杀了你,不是其他人”又或者“是我在你最好的日子里杀了你”。 在对方临死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其实只需要这么一句话,有些东西自然就会在心理被撑开、放大。李毅手上也有不少的人命,对于人在死前的状态,摸索过一些。总体而言,和人们普遍印象中的不太一样,恐吓或者威胁所能起到的作用其实很有限,毕竟马上就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能比死亡更可怕的呢?甚至打骂也都没有效果。最有效的,反倒是以一种很平淡的姿态,将眼下的事实描述出来,告诉对方接下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 他觉得这就已经完全达到效果了。 许宣死后,李毅或许会针对许家姐妹再次出手,或许什么都不会做。但他此时此刻都不准备再说。这把悬在头顶的剑,能让人死都不得安宁。 许宣是聪明人,即便要死了,但这些事情总是能够想到的。今日是他大婚的日子,还不曾拜堂。便到了这一步,他那两个未过门的娘子,随后会面临什么……这些事情,他不可能不去考虑。 想吧想吧,反正你就要死了,但……我是不会说的。 在李毅这里,觉得便是这样才能叫美妙,才对得起许宣之前几次对他造成的挫伤。他正是要在这里,一次性全部讨要回来了。 并且轻描淡写之间,那种姿态也是他所追求的东西。读书人,多少都憧憬着“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场景,所谓举重若轻,便是这样一个道理。 关于近日的事情,前期很多到得眼下看起来已经是无用的布局,不管许府那边怎样调配人手、怎样进行筹划,怎样的压后节奏,随后会在怎样的气氛里爆发出来……但他真正的目的,其实也不过是此时此刻。 对于岩镇,最初过来的目的不过是因为对于张让曾经吃瘪过的地方有着几分好奇。后来失败过几次,但是确实也已经呆的厌烦了。若不是心中的某些执念,他早已经离开。 后来拖了一段时日,不过还好了,到得今日将事情做完,他便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看一看。在这之前,给严知礼制造一点在足够让他在随后很多年里回味无穷的麻烦,也是顺手的事情。 在对方手下装着孙子,虽然他是抱着游戏的心态,并没有当回事。但是毕竟不是真的孙子,既然临走了,总还是要做点事情来证明一下。 真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这般想着,目光移到许宣的脸上……还是因为这样一个人。 李毅的这些情绪,也都是写在脸上的,这般过得片刻,望着许宣的眼神,带着几分戏谑。 其实从后往前看的时候,整件事情也未必是每个环节都能把握得住。比如白素贞什么时候离开,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以及对于她的离开,许宣会是怎样的反应……这些东西,李毅心中其实算不出来,因此也只是派了人专门盯住对方。 但好在结果并没有失望,眼下的局面里,白素贞的离开算是相当重要的一记推手。对方在此时离开,其实也是神来之笔,给了李毅的布局压上了最重要的一环。此时此刻,恐怕那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计后果的离开之后,会导致许宣的死……所以说,女人从来都是麻烦的东西。尤其是那种独行特立的,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蠢女人,最麻烦了。 他望着许宣,眼神充满了同情。 当然,除此之外,其他的意外也是有的。事先绝对想不到,许宣居然也有着一定的身手。而且并不只是身体强壮那么简单,这背后李毅所能察觉出来的一些东西,让他起初觉得自己的计划全部搞砸了。 但好在先前许宣从马上摔下来,表面看起来没事,内里也还伤了…… 老天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稍微的一些波澜,随后的一切都还顺利,他所预想的情景,也都按部就班的化作了现实。这时候,就不准备再理会他了…… “真的是一件大事啊,你确定不听一听么?” 许宣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想要挣扎,这般说着,目光诚恳地望着李毅。但是令他失望的是,这一次李毅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头缓缓地压下扳机。齿轮轻轻擦动,传来几许细微的、有些令人牙根泛酸的声音。 这大概是李毅第一次使用火器,动作有些僵硬和生疏。不过遂发枪这种东西,比之眼下大明朝的火器要先进上不少。操作的难度并不大,何况眼下枪口压在许宣的脑袋上,也不存在瞄准的问题。 若是不出意外,大概片刻之后,就有了结果了,正如这书生先前所说的,他的脑袋会爆成摔碎的西瓜…… 李毅努力地控制住激动的心情,虽然追求云淡风轻,谈笑杀人,但也只是追求而已,这时候心中的执念放下去了一半,心情还是出现了些许的波动。 脑袋像西瓜一样爆开,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场景,但是想着或许有可能在自己手中实现这一幕,手还是难免有些颤抖。好在影响也不大,过程也比原本想象的还要顺利不少。 那边许宣沉默起来,目光微微眯了眯,很难说得清楚他眼下是什么样的心情。目光定定地注视着李毅的右手,就在对方将要扣动扳机的最后关头,才紧紧地叹了口气。 “哦,总算有一个陪葬的了……” 手指在最后的关头陡然停住,只要再多一分气力,那铁弹便会从枪口中飞出,打碎许宣的脑袋。李毅在那边皱了皱眉头:“你说什么?” 这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先前决定不再理会许宣的决定,已经被他自己打破了。但那颗铁弹,终究还是没有按照原本节奏射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想知道……”许宣在那边有些艰难地笑了笑,先前摔伤了五脏,其实总体的问题不是太大,不过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需要静养。但此时看起来,这样静养的可能会不会有其实都难说得紧。 血渗在牙缝之间,他此时笑的灿烂,满口红牙给人的感觉也很古怪。 “我全身上下……咳咳、都绑着……绑着炸药,你看我的右手已经拉在引线上了……就是这个,只要在最后一瞬,我拉动引线……砰……”他说着,又咧咧嘴:“到时候我们就都没有了……” “……”李毅的双目睁大,随后紧紧地眯了眯:“这不可能……” “不然你再赌一赌,看看谁的动作更快?”许宣的话跟在他后面响起来,竟是没有半点间隔:“只不过,机会只有一次……说起来还是我亏,是不是……我今天原本是要结婚的,却要陪你去死……我有个老婆跑路了,还来不及追回来……恩,反正机会就一次,你好好把握……” 握着遂发枪的手陡然颤动起来,幅度有些大,像是在进行着艰难地挣扎。李毅的目光注意到,许宣握着引线的右手也慢慢地捏紧了。似乎只要自己这边按下去,那边立刻就能将引线扯掉。 怎么会这样! 江边分风吹过来,记忆仿佛回到了不久之前的某个夜晚。眼下想起来,那一幕场景并没有过去太久,很多东西都是清晰的。在李毅而言,这也算是他此生到目前为止印象最为深刻的几个场景之一。 星光之下,声音自身后陡然炸开,他转过头去的时候,那种惘然的心情,到现在都是很难忘记的。那种爆炸的冲击,不像是人能搞出来的动静……虽然死的人不算很多,但是这种手段造成的惊愕仍是留在了他的心头,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并不是越来越淡…… 这一次,他背后所做的很多事情,看似将所有的斗争点堆积在许府,然后在这外面的水边又设了一局,其实便也是想要规避这样的风险。若是那些爆炸物被许宣事先安放好,那么他过去许府便只是找死了。 这样的可能并不是没有…… 然而却不曾想到,此时此刻,原本在规避着的某些东西,居然离他如此之近…… 决定权交在了他的手上。 片刻之前还是从容的心态,他开枪走人,或者毁尸灭迹……怎么都行。但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有些事情摊开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转瞬之间陷入到了某种尴尬的境地之中。 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到了这一步了,自然不想放弃……但是如果要坚持的话,自己有可能也会跟着死。他是想着报仇,但是若是这报仇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那么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边许宣笑着看他一眼,似乎也不着急,只是等待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到底是什么,倒是无所谓了。 半晌之后,李毅回过神来,紧接着猛地站起身,将枪口的范围稍稍拉开一些。只是在这之后,那边许宣跟着爬起来,朝着李毅的方向走了几步,手中依然拉着引线。 “我知道你们不死心,一直在防着你们……但是我明你暗,不可能一直防下去,所以只好这样……李兄,我也没有办法。有时候人会很怕死,但是为了不死,只好去做一些危险的事情。这些东西绑在身上,我自己也必须很小心……因为若是不小心,我就可能将自己炸死。那你就见不到我了……时时刻刻要提防着爆炸,这种感觉你知道么?”他朝前走了两步。 这时候,李毅所想的便是将距离拉开。爆炸的范围即便很大,但也总是有一个上限。只要出了那个范围,剩下的事情便好办了。但许宣也正是知道这一点,忍着痛爬起来之后,便径直朝他走过来。 李毅依旧拿枪指着他,身子朝后退着:“站住!” 许宣面无表情地上前,声音冷静:“你……”他说着目光偏了偏,随后才直直地望着李毅:“开枪吧。” “站住……我会打爆你的脑袋,就如同摔碎的西瓜。” “好啊,你开枪吧。” “……你这个疯子。” “谢谢。” 风吹过水边的青草,一时间传来这样的声音。从远处看过去,这是无论如何都很难理解的一幕。先前摔了一跤的许宣显得有些狼狈,但此时毫不犹豫地朝着李毅走过去,倒是颇有几分气势。那边李毅不断地朝后退着,遂发枪举起来瞄准许宣,但是二人始终不曾拉开距离,看起来便像是许宣推着他不断后退一般。 事实上,若是李毅此时跑起来的话,多半能够摆脱掉许宣。但问题是,他是过来杀人的,这时候跑了算什么事? 遂发枪的射程也有限,这并不是过家家,要是真的跑掉了,气势上简直就要碎成渣了,李毅还不如找快西瓜将自己脑袋撞死算了。 二人沿着河边走了一阵,到得此时,都已经冷静下来,保持在一定的节奏,一进一退的。 “李兄,你看……要不这次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 “你不敢引爆,你也想活着。” “是,没有错,我也不想死……但是你为什么那么想我死呢?说起来,我们似乎没有什么仇……” “……你必须死!” “那就是谈不拢了。”许宣撇撇嘴:“那就这样走下去吧,我也不急。” 又过了一阵,水面上有一艘船,自上游下来,飘飘荡荡地接近了。下一刻,李毅在那边站住身子,看了许宣一眼,长长地出了口气:“就到这里吧。”声音说着,稍稍顿了顿才接着响起来:“这事情里,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人……你恐怕忽略了。” 许宣闻言,止住了脚步,随后皱了皱眉头。 “你大概也不想她死吧……” “你如何找到她的?” “说起来,她为了你也算是费了很大的心思。不过岩镇也就这般大。出了事情之后,她不敢在人前出现,那么能够躲藏的地方,便在一些比较偏僻之处。顺着这样的思路,其实要找到她,也不算特别费劲……呵。” “这事同她没有关系……”许宣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冷。 “你拿自己的来威胁我,那么我自然也能拿她来威胁你……有何不可?”李毅笑了笑,随后朝那边的船只喊了一句:“把柳儿带出来吧,顺便替我和她说句辛苦……” 安安静静的水面上,声音传过去,半晌没有反应。 许宣的眼神开始凝重起来。 过得片刻,终于有了动静。船舱的门从里面被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去来。来人走出船舱,在甲板上朝岸边看了看,随后冲里头喊了一句:“柳儿,汉文在这里……”随后才将目光转过来,笑吟吟地朝李毅看过去:“这位兄台,你先前说什么?” 那边许宣望着从船舱里走出来的刘余帆,惊愕地张了张嘴。 第469章后来的事(四) “这位兄台,你先前说了什么?” 声音传过来,短暂的时间里,惊愕开始弥漫。许宣张着嘴巴,目光朝着刘余帆看了一眼,随后又看了一眼。即便是他,在这个时候也无法解释眼前这一幕。 李毅对于今日的事情是做了准备的,即便他在短时间内做出应对,但是毕竟不算充分。那边提起柳儿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事情到了最糟糕的那一步。 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先前李毅出现之时,其实出乎他的意料。说心中不怕是假的,眼下发生的事情对方一直都在暗中操弄,到得此时揭开来,留给许宣的便是手足无措。不过即便心中意识到事情的不妙,他面色上依旧保持着冷静。至少,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是慌张的。 原本就是有心算无心,自己若是先前不曾从马上摔下来,那么事情或许还能够从容一点。但此时已经伤了,原本的十分气力能够用出六七分,也已经是到了极致。他用一些惫懒的谈话拖住对方,然后将事情在心底做了一个短暂的沉淀,到得最后,一步步地将李毅拖进他的节奏里…… 这样的目的看起来是已经达成,当许宣从地上重新爬起来,虽然伤痛依旧,但是逼着李毅无法再朝他出手。 直到这个时候,他心底压抑着的一些后怕才算是正式地宣泄了出来。如果不是自己机智,如果不是曾经弄出来的那些爆炸场面对李毅实在冲击太大,此时这样的效果恐怕也难以实现。 事情到得这一步,剩下的便可以谈了,至少有些把握能在这件事情当中全身而退。其他的东西,那么可以放一放……先把命保住,算账的事情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但心情也只是稍稍放松了片刻,随后李毅的话,让他心中知道,有些事情还是算漏了一招…… 或者说,接下里他所要面临的,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事情当中确实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原本并不应该被忽视,但是却还是有意无意地放在了一边。是叫柳儿的少女将消息传出去,先前许宣听程子善说起来的时候,对方也只是在开始的时候提了一下,毕竟那时候人多,大的环境也不允许细说这些事。因此,在许宣这里,也就默认对方已经将柳儿安置妥当了。 不曾想到,到得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本忽略掉的一些事情,变成了拦在自己面前的最大的障碍。 他拿自己来要挟李毅,那边李毅便是要破局。其实远远地已经注意过那条船,是不多时之前才到的。这时候靠近岸边,在李毅的话语声中将某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 对方拿柳儿来做挡箭牌,让他费尽心力营造出来的主动场面在顷刻间化作了乌有。 许宣并不冷血,对于外人或许能够压制住感情,以极端的理智来应对。比如此时李毅若是拉一个旁人来威胁他,或许他也会同情,但是除此之外,不会让自己有多余的情绪。 毕竟自己活下来才是重要的。 但此时既然是柳儿,有些决断便不可能轻易做出来了。对于很久之前认识的高个少女,许宣心中有着很多的亏欠。在花山的那一次,对方就差点因为自己而死,后来是白素贞救回来的…… 可爱而又明媚的女孩子,又那么的高,本应该有着简单的生活,不应该被牵扯到这种打打杀杀之中来。在他看来,仅仅是让对方沾染上这些因果,都是一件很令人内疚的事情,何况这次是他自己将对方又一次置于死亡之前。 在自己同柳儿的性命之间,他必须要做一个选择。自己或许可以死,但是若是将柳儿也牵扯进来,这样的结果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的。 因此,在李毅的声音落下的时候,他仔细地听着船舱之内的动静,心思正在飞速的转着……无论如何,都要将对方的性命保存下来。自己活不下来当然很遗憾,但有些事情,自己已经亏欠太多了…… 不过眼下的现实已经很清楚,他在这边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考虑,接下来的一幕,似乎都没有办法去改变了。 谈判是需要筹码的,这个时候自己手头的筹码不够。何况李毅摆明也没有其他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能死掉。有那么一瞬间,许宣的心中泛起巨大的无力感。 他目光死死地望着那边船舱的门口,这一刻,能做的真的就只有这么多了。随后见机行事,若是不行的话……就要拉住李毅一起,不能太便宜了他。 说起来只是很短的时间,那船舱的门从里面打开,人影走出来在甲板之上……许宣心中对于接下来的事情有很多的猜测,但是接下来所见到的一幕,完全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今日让他惊讶和意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些……那边甲板上的书生,他也是认识的。 并且,不仅仅是认识。 刘余帆……柳儿同他在一起。 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经过,但是那一瞬间,有些关键的信息还是把握住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幕,难道刘余帆同李毅之间有些什么?二人毕竟都是从杭州那边来的,说不定真的有些什么。 但……似乎也不对劲。那边分明是问了一句话,看起来对于李毅也不怎么熟。心中想着这些,许宣猛地朝李毅偏过头去。 那边这时候似乎也对事情搞不太清楚,嘴巴张大成圆形,目光惊愕难言。 夏日的阳光从天空之中播洒下来,风吹来热浪,因为浸染了水汽的缘故,并不会令人特别难受。倒是水面上阳光倒影反射过来,让人恍恍惚惚的,觉得一切事情都有几分不真切了。 “你是……”那边李毅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嗓子,半晌之后,思路才接续起来,不过说话的语气里,依旧是难以置信:“刘余帆!” “为什么!”声音带着几分惊怒,在这一刻将诡异而古怪的气氛推到了定点:“怎么会是你?!” “就是我啊。”简单的声音传过来,那边刘余帆冲李毅笑着点点头,像是打个招呼。 “你……”李毅皱了皱眉头,又看了许宣一眼:“你们串通好的?”声音才说完,他便紧跟着有摇了摇头:“不对,不可能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宣在那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我怎么会知道。” 虽然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时候许宣的心情还是稍稍放松了下来。他同刘余帆打过交道,对方不是什么阴险狡诈之徒。先前那几次的交谈,对方在试图了解他,但许宣何尝不是在观察着对方。 零零总总的印象概括起来也很简单,刘余帆比之眼下很多的年轻人要厉害一点,让他有些欣赏。另一方面,如果对方真的有些不好的心思,他在一开始就能够感受到。对于恶意,他素来都比较敏感的。但是刘余帆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善意的东西。 “你叫李毅。”就在李毅还搞不清楚情况的时候,那边刘余帆在船头伸手朝他点了点:“杭州那边查不到你的资料,你的身份很有问题。” 李毅闻言愣了愣,随后将声音压下来:“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 “飞鸽传书,几天的时间,其实也够了……”刘余帆挑了挑眉头,随意地回答了一句。 风吹过来,原本是二人对峙的局面,此时因为第三者地到来,便微微有些变了。在李毅这里,其实意识到几分不妙。眼前这一幕同他原本的计划不太一样,不应该是刘余帆才对……先前他还专门确定过这一点,按照计划,应该是那个叫刘竞的刘家管事……对方也是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的,正是因为对于许宣的不满,双方有了合作的可能。 这也是李毅此番敢于放手一搏的原因所在。 虽然严知礼那边不缺乏人手,但这件事情毕竟是绕过来严知礼单独进行的。他将在许府那边的事情做了安排之后,其实也已经很冒险。严知礼不是蠢人,这一次是瞒过了他,但若是动作太多太频繁的话,说不定就会露馅。因此对于许宣的监视,对于柳儿的搜寻……其实都是刘竞这边的人在做。 原本都是确定没有问题的,但此刻确发现,只是一转眼的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王森呢?” 李毅声音冷冷地问了一句。他此次对于许宣给予最大限度的重视,因此后手不断。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是王森负责这件事情,在此时将柳儿推出来。然后,许宣这边便只能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了。眼下他当然知道对方凶多吉少,但是心中复杂的情绪无法宣泄,也只好通过这种质问的方式,稍稍释放掉一些。 “哦,你说那个师爷啊……”刘余帆拍了拍脑袋:“正睡着呢。” 李毅闻言,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原本同许宣的对峙,因为刘余帆这个变数,几乎已经清晰的局面,瞬间变得扑朔迷离了。此时太阳已经升高,早已经过了赖床的时辰,况且先前他也专门同王森碰过头,不可能是真的睡了。 “为什么?”他轻轻吐了口气,这般问道。 “家里面的下人不听话……我这个做主人的自然要有点表示才是。被瞒着的感觉肯定不好受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如果你站我的角度,家里的狗不听话……那还了得?”刘余帆说着,表情显得有些愤懑。过得片刻,他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揉了揉,像是有些无奈:“真是不懂事,其实狗在做什么事情,莫非还真能瞒得过主人么? 只是有些时候,事情不是闹到那个份上,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嘿,这些事情刘竞不懂,难道李兄你也不懂么?” 李毅在那边表情复杂地看着刘余帆,片刻之后“呵”地笑了一声:“说起来,还真不是一条好狗……” 许宣在一旁,闻言皱了皱眉头,随后慢慢地松开了。刘余帆同李毅的一番谈话,虽然所说的看起来是不相干的事情,但是背后所指的东西,许宣也已经能够把握住。 刘竞……这个人的名字多少还有些印象,那么此次便是他同李毅勾结在一起了。这般想着,心中有些无奈。刘余帆还真是玩心跳的好手,手下之人的不对劲,他恐怕一早就已经知道了,甚至还花费了几天的时间来专门调查李毅的身份。 居然瞒着自己…… 那边刘余帆站在船头,似乎注意到许宣想要吃人的目光,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随后冲着船舱之中喊道:“柳儿姑娘,将在下的东西取过来……” 船舱地门随着他的话再一次打开,高个少女走了出来。这门的顶有些矮了,她出来的时候,稍稍将头低下来。随后伸手在额前当初夏日的阳光,目光看着许宣,俏丽的脸上露出几分担忧:“许公子,你没事吧?”这般说完之后,注意到一旁的李毅,少女的脸上开始带上了几分凛冽的冷意。 不过她素来乖巧,即便此时很想骂人,但是却并不怎么擅长。到得最后,也只是冷哼了一声。 其实有些事情回忆起来,还是有些后怕。原本以为自己躲在无人的地方,就很难被找到。但是对方猜到了她的想法,便专门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搜索。她后半夜趴在石阶上睡着了,被声音惊醒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落入到了包围之中。对方粗鲁的过来将她抓住,她挣扎了一阵,随后便觉得后悔急了。 不过原本以为的糟糕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在她被抓了之后没有多久,便来了另外一拨人马,双方对峙了一阵,先前那伙人看起来是有些怕了。后来领头的人走出来,便是眼前船上的这个年轻人。 对于整个事情的经过,对方并没有太多的解释,只是告诉她是过来帮许宣的,随后问她愿不愿意一起过来。 她起先对于对方的身份还抱着警惕,但是刘余帆将事情的决定权交在她的手上。她若是想离开,刘于帆甚至还专门派了人护送。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居然就决定跟着过来了。 这时候她走出船舱,见到对面许宣狼狈的样子,嘴角还有着一缕血渍,心突然被狠狠的纠了一下。随后才将手中拿着的东西递给刘余帆,那边刘余帆随意的接过来,拿在手中…… 水边的岸上,许宣注意到刘余帆手中的物事,眼神猛的一跳。而他对面的地方,李毅的身子在那一瞬间也微微地紧了紧。 “弩弓……”刘余帆在船头解释了一句:“军队里用的那种,要弄到这么一只东西……费了我好大的功夫。”他说着目光朝李毅手中看了看:“你那个是火器?看起来似乎很厉害。” 李毅沉着脸,随后将扳机朝着下按了按:“你若是乱动的话,他便死了。”随后他转过目光,看着许宣:“你最好劝劝他,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不关他的事……”刘余帆摇了摇头:“我过来,纯粹是因为你们骗了我。刘竞那厮,原本想再留他一段时日的,毕竟他手中还掌握的一些属于我的东西,没有拿过来……但是他太自大了。”摇了摇头,目光看了许宣一眼,似笑非笑的:“至于这个家伙……要杀要剐,你随便。”他这般说着,那边李毅稍稍的松了口气,但是下一刻,那弩弓陡然举起来。 “嗡……嗖……嘭!” 这些声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来。 “许公子!”少女的惊呼声压过了流水声,垂柳低拂中,带着无比的担忧。 整个世界似乎安静了片刻,李毅低头望着自己小腹间插着的箭矢。大概是因为速度太快,箭尾还如同鱼尾一般,在轻轻颤抖摇摆着。疼痛过了半晌才传过来,像是触电一般,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汗水。 “啧,偏了。” 刘余帆在船上摇摇头,似乎是有些惋惜。 李毅伸出手压着自己小腹处的伤口,血从指缝间流出来,大片大片地滴在岸边的石缝之间,完全抑制不住。 “你、你……”他的目光却是直直地看着身前不远的地方。片刻之间的惊变,他虽然一直保持着警惕,但是依旧不曾料到刘余帆会在那样的情况之下陡然出手。只是变故初起的时候,他也有做出了回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扣动了扳机。 但那边许宣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事,这时候正朝他走了过来。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块石头。 一步、两步…… 李毅忍着腹部的痛楚,艰难地抬起头。因为痛苦而泛起的冷汗影响到了视线,只是片刻之后,一些红色婚服的书生走过来,朝他举起了手中的石头…… “嘭!” “其实我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炸药,你早该杀了我的……” 声音落下,整片天空仿佛都开始旋转了起来。 第470章后来的事(五) “噗”的一声闷响。 蝉鸣声变得恍惚,那边书生的身影化成了两个,待他想要凝神看得清楚一些,风里带着几许措手不及的恶意,无边的黑暗就在这一刻朝他侵袭过来。 最后见到的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神经病。” 许宣口中骂了一句,再次将手中的石块举起起来。 先前的一下子并没有留手,居高临下地将手中的时候狠狠地砸在李毅的脑袋上。不过人的脑袋其实并不脆弱,并没有真的出现砸烂西瓜的场面。许宣骂骂咧咧地准备补刀,但是石头举过头顶,整个身子便在这时候微微踉跄了一下,勉强后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子。 稍稍晃了晃脑袋,精神才清醒了一些。但手中的石块此时却仿佛重于千斤,拿不住地滚落在了地上。 “啊,许公子……你、你受伤了。” 柳儿在甲板上,这时候注意到一些事情,惊呼了一声。 在刘余帆出现之后,许宣有过一段愕然的情绪,但是很快就稳住了心神。接下里的一段时间里,双方其实是有过眼神的交流的。不过因为不是语言,仅仅靠眼睛传递信息,也不怎么靠谱。刘余帆那边大概是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他朝李毅射出的那只弩弓,明显是他自己的想法。 差点被害死了。 注意到刘余帆的动作,就在那一瞬之间,许宣的身子也有一个明显的规避。但是他同李毅的之间相隔地并不远,何况先前落马也是受伤的,还有的原因便是河滩边的石子很多,不太适合腾挪闪避…… 如此总总,到得最后也不过是堪堪避开了要害。那铁蛋擦着他的手臂过去,但总归还是又一次受伤了。此时他一身喜庆的婚服,原本同血色有些接近,先前李毅以为他没有事,也不过是错觉罢了。 内伤加外伤,早上出门还是意气风发的新郎,此刻像是流浪之后的样子。 甲板之上,柳儿似乎是想要下来的。但是此时船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她犹豫了一阵,随后快步走到船舷边。没有理会身后刘余帆“哎哎哎”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朝水中跳下去。 “噗通”一声。 那边许宣在日光下的河岸上站了站,伸手捂住流血的右手。先前那子弹擦着过去,扯掉了一大块皮肉,这时候倒是有些脱力了。木然地站在那里按着伤口,血从指缝间慢慢地朝外渗。他此刻也默不作声,目光盯着地面上已经昏厥过去的李毅,整个人神色渐渐地冷了下去。 到得此时此刻,才有机会将所有的事情在心里做一个沉淀。今日他所面临的一切,似乎都是很多的意外堆积在一起。白素贞突然离开,然后李毅突然出现……他抓住一切的可能性同对方斗了一阵,勉强将局势扳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方面。 其实这过程中,心情一直很忐忑。他身上并没有真的绑什么炸药。这李毅看起来是谨慎的性子,不过被先前的爆炸吓破了胆,居然没有勇气来核实他的话。 明明是个线头,被自己说成炸药的引线。最后居然真的将人骗过去了……这李毅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呢? 不过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心中稍稍停留了片刻,随后心思便转到别的事情之上了。 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束方式,说实在话,先前从李毅口中陡然叫破“柳儿”的名字时,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了。 斗智斗勇,或是拿出不怕死的架势去拼命。这个没什么好说的,经历过大风大浪,以前创业之初的时候,也被人威胁过,有过拿刀搏命的经历。相比于那个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每天都有无数的算计和被算计,如履薄冰的去做一些事情。 相较而言,眼下的生活其实算是很平静的。 讨厌的苍蝇,神经病…… 这般想着,那边柳儿已经从水中游了过来,从水边爬起来的时候,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浑身的衣服也被打湿在身上,原本就修长的双腿在这种情况下显得笔直惊人。 可惜……要是泳装就好了。 当然,此刻他的心思不在这些上面。那边柳儿过来,焦急地将他扶住。在少女这里,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曾经从火场之中,二人便是这样搀扶着走出来的。因此轻车熟路。 许宣偏头看了少女一眼,此时柳儿上身微微沉下来,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了右腿之上,因此个头看起来就要矮上一些。总算是同许宣差不多高度了。 “你不用这样的。”那便许宣轻轻地叹了口气。 “啊?”少女微微愣了愣,随后意识到许宣的意思,呆呆的将自己脸上一抹贴在脸颊上的长发分开披散到肩头:“哦……”随后便重新站直了身子。这一下子,便又恢复成那个高个的柳儿了。 许宣在那边,眼角微微抽搐一番:“咳,还是先前那样子好一点……” 他说着摇了摇头:“这一次,辛苦你了……没想到又把你牵扯进来。下一次……下一次若是还这样的话,你就跑吧,有多远跑多远……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连累我的。” 那便柳儿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待到许宣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她稍稍愣了愣,张了张嘴巴。先前李毅拿她来威胁许宣,她是知道的。回想起来,很多次确实也是自己连累了他。比如那次临仙楼的大火,若不是自己太笨没有跑出来,那么许公子也不会进去救自己…… 但是,即便心中将这样的事情想得很清楚,但是莫名的还是有一点委屈。 不过那边许宣也只是沉默片刻,随后笑了起来:“开玩笑的……”他说着,双手合拢,朝少女作了个揖:“柳儿女侠,此番救命之恩,在下记下了。咱们江湖儿女,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以后有用得到我许宣的,你说一句。” 说话的内容看起来有些荒诞不经,但是他此刻表情诚恳。那边柳儿大大的眼睛望着他眨了眨,然后又眨了眨,最终“噗”地笑了出来。少女湿漉漉地站在水边,身形俏丽,先前又是委屈过的,此时笑出来,风吹过,显得别样的风情。 有些事情彼此之间都有了默契,话不需要多说,理解了便也可以了。在柳儿看来,许宣便应该是这样子的。有时候认真,有时候惫懒,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同其他的书生不太一样,她已经习惯对方这样子了。先前许宣说起她拖累了自己,但自然也只是开玩笑的。 在这个年代,女性的独立性同后世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在柳儿这里,都是认认真真在为他做一些事情。许宣心中感动着、愧疚着,这时候稍稍说点话,让气氛轻松一点。随后倒是有些费力地弯下腰,将李毅的手指掰开,取下他手中的燧发枪。又摸索了一番,从怀中取出一粒铁蛋,装入线膛。这样做完之后,目光朝着船头的刘余帆望过去。 “哈哈,许兄……”那边注意到他的目光,稍稍愣了愣,随后尴尬地笑了笑:“你没事吧?” “嗯,没什么事。” “没事就好啊,哈哈……” “不过你有事了。”许宣摇摇头,随后将手中的燧发枪朝着对方举起来。 气氛在这一瞬之间,猛地朝下沉了沉。 “许、许兄……”刘余帆吞了吞嗓子:“你是在开玩笑吧?” 许宣面无表情的将枪口对准了刘余帆,微微眯起眼睛做了瞄准,这样的动作里,有些针对性也是很明显的。柳儿在旁边,表情微微一呆:“刘公子……是好人。”似乎是觉得许宣误会了什么事情,少女小声地解释道:“先前便是他救了柳儿,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我现在的手臂大概不会受伤……很痛的。”许宣微微瞥了瞥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感慨,手中指着刘余发的的枪口稍稍偏了偏:“你先前不知道我的意思……那么明显的暗示你看不出来啊?我还在他手上……若是那一枪真的打中要害了怎么办?” “我是有老婆的,我死了她们便要守寡……你到底知不知道?”许宣的脸上带着几分恼火,这般说出来之后,狠狠的嘛了一句:“你是猪啊?” 水边上许宣骂骂咧咧地说话,但是船头的刘余帆却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自然知道许宣只是在发泄。毕竟先前经历了这一番事情,他也受了不轻不重的伤——若是现在李毅没有晕倒,他恐怕也依旧会压抑着心情努力保持着冷静。 其实先前担心的是许宣计较自己隐瞒事情的举动。 其实对于刘竞,刘余帆一直保持着必要的关注。因此在对方刚刚同李毅接上头之后,他就已经察觉到一些不对劲。随后在保持着警惕的同时,暗中也在着手准备着一些东西,不过却是不曾告诉许宣。 很难讲得清楚他什么样的心思。或许是因为这是家丑,不太好让人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事情因他而起——原本刘竞来徽州府这边,带着刘家的意思,是准备试图替他搞定同白素贞的婚事的。 事情既然因他而起,那么自然也需要他亲自来收拾了。如果说其他的原因,或许也有。比如……他也想看看,许宣在这种被动到极点的情况之下能够做到哪一步。他有心同许宣结盟,一起做一点事情,自然要对许宣的能力进行一定的评估。 当然,这样的举动肯定是有风险的。若是一不小心,就会有人因此而死。他将柳儿保下来,也是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的试探变得不可控制。 原本以为许宣会计较这些,但是此时他对这些绝口不提。 依照许宣曾经给他的印象,以及先前同李毅对峙之时的表现,很难想象他猜不到这点。但是在摸清了自己的目的之后,对方只是找了个其他的借口冲他发泄着。其实也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 在许宣这里,今日刘余帆是帮了大忙的。不论对方的动机是什么,但是总不是恶意。二人之间眼下还谈不上关系有多亲密,对方的试探其实也可以理解。 但是毕竟还是生气,因为这事情牵扯到了许家姐妹,牵扯到了柳儿……刘余帆作为知情者隐瞒下来,若果造成了一些意外,那么对于他来说,便是不可弥补的损失。 “咳,许兄,这事情……” 刘余帆尴尬地准备解释一声,但是那边许宣的呵斥声压着他的声音传过来:“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是救世主?老子累死累活搞了半天,明明都要赢了,你突然跑出来……装逼!装逼你知不知道?!装逼遭雷劈……”许宣说着,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你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你就是来秀存在感的。你们这种公子哥……一个个都是这个样子。你很了不起啊,刘同学……想要我承你的情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这般说着,随后狠狠地按下了扳机。 陡然间响起的声音,“嘭”的一下,将船头的刘余帆吓了一大跳。这一枪是朝着他打过来的,但是那边似乎是出现了一点点的失误。到得最后,铁蛋打在了船身之上,留下一个洞眼。 许宣对于这样的结果,自然是不太满意。 “妈的,打偏了……”口中骂骂咧咧,随后又取出铁蛋填进了燧发枪的线膛之中。继续朝着那边开枪。 “砰!砰!砰!砰!” 一朵朵小小的水浪,便在这样的声音之中,不断绽放在船身四周。许宣身边不远的地方,柳儿吓得花容失色。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她的声音像是有些哀求。在少女心中,对于事物的定义遵循着很朴素的原则。那个李毅是要伤害许宣的,那么便是坏人。而刘余帆救了自己,这时候后也过来帮助许宣。先前是他朝着李毅射了一箭,才将事情最后压了下去,因此就是好人了。 至于这事情背后的很多弯弯绕,她并不明白。不过即便是明白了,这时候其实也是不想去做计较。刘余帆不管做了什么,最后都是救了自己。 这时候暴怒之中的许宣在不断地开枪——好在都是打歪了的——如若不然,要是伤到了刘余帆,那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这边李毅只是晕过去了,许府那边的事情还不曾解决……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啊! 那边刘余帆在这样的场景当中,起先是愣了愣。但那边许宣一句句难听地话骂过来,水面上的一朵朵水浪。 随后,便也怒了。 那家伙居然朝自己开火! 随后将手中的弩弓装上箭矢,努力地朝许宣比划着:“在下是来救你的……你不领情也就罢了,你居然还骂人……” “我去你娘的,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什么?你居然还骂我娘亲……你、你、你、你……岂有此理!”刘余帆口中做出这样的评价,面色微微一僵:“我射死你!” 说完之后,抬起弩弓,朝着许宣狠狠的射过去。但是似乎也是射歪了,箭矢飞落,狠狠地插入离许宣不远处的水面之上。 水浪溅射起来。 船舱之中,有些人跑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犹豫了一番,随后准备上来帮忙。。刘余帆偏头喝了一句:“你们谁都不准动……”说完之后,目光又朝许宣看过去:“我要射死他!” 原本已经有些混乱的场面,此时就变得更加的热闹了。火器和弩弓对射的场面里,或许是两个射手都不太靠谱,那铁弹同箭矢,没有射在对方身上,而是全部落入了水里,在河畔上演了极为古怪的一幕。 “许公子,许公子……你停下来啊。”柳儿在一旁看了一阵,声音像是焦急地要哭了。 许宣又一次伸手去怀里,摸索了一番之后,发现已经没有铁弹了。随后将燧发枪朝地上随意一扔:“好吧,既然柳儿替你求情……这一次我放过你。” “谁要你放了?有本事再来……” “呵,下次吧。” “岂有此理。” 对峙的气氛里,甲板上一种跟随刘余帆过来的人,都不知道如何事好。他们都是听命行事,本身对于敌人的身份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那个倒在地面昏过去的书生肯定是敌人,但这穿着婚服在那边骂娘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敌人的话,自己等人冲上去,很容易就拿下来…… 但如果不是敌人,眼下又是什么意思? 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看,众人脸上都写满了问号。然而下一刻,更让他们觉得古怪的一幕出现了。 岸边上许宣似乎是打累了,扔了燧发枪之后,踢了踢倒在地上的李毅:“这家伙怎么办?” “这是你的事啊……”刘余帆在船上,将弩弓收起来,这般回应了一句:“查不到他的身份,这样的人肯定是有问题的。你可以留着,也可以杀掉……我反正是不管了。” 许宣闻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半晌之后,才又说道:“你准备在船上站到什么时候?我现在浑身上下都痛得很……” 刘余帆笑了笑:“我这便派人接你上船……不过你看起来还撑得住。” “撑得住个屁,你动作快一点……我还要赶去拜堂。” “好,马上就来。” 随从们在船头听着这阵对话,表情愕然。先前还是针尖麦芒地两个人,此时却又像朋友一样在说话了。 风中凌乱…… 怪异的气氛里,只有柳儿注意到许宣的嘴角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地笑容,而那边刘余帆也是一样的…… 这般举动中,似乎有着一种少女无法理解的默契。 第471章后来的事(末) 刘余帆亲自带着小船过来岸边,将许宣和柳儿接回到大船之上。身边的下人望着昏厥过去的李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绑起来吧。”刘余帆想了想:“一会儿拿冷水泼醒他。” 随后也跟着回到大船之上。 许宣在柳儿搀扶之下上了船,也不理会那边一众面色怪异的下人们。略略地打量了几眼,这些下人身体看起来都比较强壮,是很能打的那种。由此看来,今日刘余帆将这些人带过来,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 接着进入到船舱之内,刘余帆随后让人取了药过来。这时候事发突然,药虽然是准备了一些,但是也只是做一个简单的急救。稍稍处理了一番伤口,随后又要来酒水浇在伤口之上,咬着牙“嘶”地抽着冷气。 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时间紧迫,等随后才能进行一些更为复杂的救治。但是主要还是调养,手臂的伤虽然流血,但是外伤总归是能看得见的东西。比较麻烦的还是坠马之后造成的内伤,这个就要靠静养了。 这般处理一阵,柳儿在旁边眼泪婆娑地看着。 “很痛吧……”少女望着他血肉翻卷的手臂,蹙了蹙眉头。 “嘶……倒是不怎么痛。”故作轻松的回答到。 “瞎说。”柳儿认真地看了看他已经渗出汗水的额头,这般评价的了一句。气氛比之先前要轻松一些,但是此时在她这里,担忧还是占了主要的。 过得片刻,刘余帆过来,伸手在创藏的门处敲了敲。柳儿便乖巧地退了出去。 下人们这时候都被打发到了甲板上,安静的船舱之中,二人对视的了片刻,随后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刘余帆拿手点了点他:“假……真假。若不是我脑子转的快,或许还反应不过来。” 那边许宣也是摇头笑笑,这样的动作里牵动了伤口:“嘶……不管怎么说,姿态是做出来了,也算给你减少一点麻烦。” “其实没有必要……”刘余帆收起笑容,扯过椅子在许宣对面坐了下来。 先前看起来完全是宣泄怒火的举动,其实也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刘余帆此次过来帮许宣的忙,这个人情许宣是承下来了。但是另一方面,也会给刘余帆带来一些麻烦。这些麻烦主要是来自杭州刘家。刘余帆此次来到徽州府,原本是应该站在许宣的对立面的。但这时候却站在了他这边,此事情若是传出去,肯定会有不少的闲话。 先前就说过,刘余帆过来的目的并不单纯。关于婚事,不过是有人想借机将他支开的由头罢了。而他自己也是处在某种被动的局面当中,这时候一点点小的举动,都可能被人解读出不同的东西。 同许宣站在一起,还出手相助,或许就会被有心人解释为胆小怕事,堕了刘家的威风。这事可大可小,但若是处于竞争的环节之中,能起到的作用便会被放大了。 因此先前的那一番对射,意义就在这里。双方做出了姿态,摆明了是处于对立的立场,这个是可以拿来做文章的。若是有人拿这事来指摘刘余帆的话,毕竟有一个鲜明的立场,不论这种立场看起来有多么的古怪,但他总归是做出样子来的。 进退的余地就大了。 看似一个很小的举动,随手做出来,就也是二人默契的体现。若说之前双方还是抱着彼此试探、接触以及磨合的姿态,互相欣赏。到得此时此刻,就真的有几分惺惺相惜。 随后就具体的事情交换了一下看法。 “此番事情,倒是要多谢刘兄。” “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问道:“关于此事,你查清了多少?” 虽说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危机已经暂时解除了。但是毕竟是信息不全的情况之下,还是很难有一个整体性地把握。 刘余帆闻言沉吟了片刻,随后说道:“家门不幸啊……开始的时候也只是觉得刘竞有些怨气,没想到他最后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察觉出不对之后,在下便展开了布置。但是害怕打草惊蛇,也只是暗中进行的。哦,对了……你这边似乎还有一些人,先前听柳儿提起过,是你的友人。似乎也在为这事情奔走……”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才接着响起来:“不过他们总归是慢了一步。” “先前在那竹月轩茶楼附近我们这边逮到一个人……似乎是察觉到你那些友人的动作,准备通风报信。不过还好在最后的关头被截住了。如若不然,李毅得了消息,提高警惕,恐怕有些事情会怎么样还难说得紧……” “还有原本负责这事情的叫王森的师爷,眼下也被打晕关了起来。”刘余帆说着,摇摇头:“总觉得这一次严知礼是被瞒着了……这王森、李毅恐怕同严知礼有旧怨。如若不然,也不至于这般摆对方一道。” “哦?”那边许宣闻言挑了挑眉头:“有具体的消息么?” 刘余帆摇摇头:“那边倒也是硬气,拷问了半天,严刑逼供都用上了,也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讯息。不过,能够推测出来这一点,倒也八九不离十了。” 许宣闻言,沉默地思考了片刻。先前其实就一直在疑惑这事情,不知道李毅到底出于何种理由欺瞒刘守义。但此时多少也承认,刘余帆的推测是有道理的。这些事情,随后等李毅醒过来,还能问。倒也不急着知道。 “刘兄……”许宣思考了一阵,心中做出某个决定,抬起头看了刘余帆一眼:“接下来我准备去杭州,如果那边你的事情需要帮忙,在下倒是有些想法。” “哦?”那边刘余帆疑惑地说了一声。 许宣笑了笑:“还在筹划当中,大概最近也就快完成了。如果顺利的话能够保证在杭州很快立足……不过最初的一段时间,还是需要刘兄照拂的。不需要太久,只要将事情瞒住一段时间便可以了。待到事情正式铺开,我便能够在短时间里积累资本。到时候……”他说着,目光看了刘余帆一眼:“合作愉快。” 许宣的一番解释也比较笼统,具体的东西倒也没谈及多少。刘余帆笑了笑,他在杭州确实需要一个助力。不过这时候倒也不是很急切,有些事情,总归是需要慢慢来的。 “这些事情……回头再说吧。”刘余帆朝外面看了一眼,随后转回来:“眼下这局面,你准备怎么办?” “凉拌!”处理好伤口,许宣拿起桌边被人喝过一口,已经凉下去的茶水:“先回去拜堂,然后洞房……” “洞房?”刘余帆挑挑眉头:“你现在这样子……真的可以么?” 许宣在那边,表情微微有些僵硬,刘余帆笑了一阵,想起了什么:“你今日过来追白素贞,大概有不少人都见到了,回去之后如何交代?” 先前他远远地见到这白素贞离开的场面,自然也知道许宣一路追过来。当时隔着水面拜堂的场景让他颇有几分错愕,但这样之后,更多却是感慨。 这个年代,囿于一些观念。在男女情感方面,男子多是站在主动的一边。只要心有大志的男子,多半不会被儿女情长所羁绊。这也是衡量一个男人心胸抱负的潜在标准。若是因为一个女人误了正事,多会被人看不起的。 今日见到许宣的举动,刘余帆自问自己是做不到这一点。以他的身份,女人根本不是问题,他也完全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上面。现下杭州那边还有一点事情要处理,不能分心,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娶了便是。以后若是再看上其他的人,也可以娶来当小妾。 总之选择的余地很大。 原本他在白素贞的事情上选择了退让,完全是理智权衡之后的结果。得与失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但是今日过来见到许宣在水边的表现,第一次从感情上对于自己的选择做了一个肯定。 “若是追到了也就罢了,眼下算是陪了夫人又折兵……你怎么交代?”刘余帆碎碎地说着:“这事情没有到最坏的程度,也就不能闹得太大。最好是能瞒下来……所以,最好还是带一个女人回去。” 许宣在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摇摇头。此时白素贞已经离开,他也不可能随便找个女人便带回去。 沉默了片刻,那边刘余帆说道:“人是有的。” 许宣闻言抬起头来,刘余帆正朝他****地笑着。 “来、来、来……许兄,我们合计一番。” 原本应该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才对,但是因为刘余帆的突然加入,整个形势便在一瞬之间逆转了。有时候,有个盟友,并且这盟友还算得靠谱的话,那么事情就容易很多。 …… 时间朝前推进,许府门口的人群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新娘子都已经过来,但是新郎官却在这个时候突然离开,私底下已经有些不如责任的言论在慢慢散播。 虽然许宣替许家做了很多的事情,硬生生地将一个原本要垮掉的许家从最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并且经营地有声有色。在生意圈子里,这事情被很多人说起来。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心思也都没有在这些上面。即便真的知道许宣在许家崛起过程中的出过力,但对于他的重要性也没有清晰的概念。 结婚事大,他却在这时候跑路了,这背后自然有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有人说是因为白素贞,许宣真正中意的是她,但是因为许家在这个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他不得自由。而白素贞今日没有来,恐怕也是因为许家的压力。许宣便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进行反抗。 这样的判断从开始到流传,并且在传播的过程中被人不断的脑补,倒像是真的一般。奇怪的是,也并没有人针对这个事情出来解释。 此时在许府后院的地方,原本是作为新房的院落里,方元夫同程子善还是见到了许家的话事人。许安绮不方便出来,他们便将事情同胡莒南简单地交代了几句。老人家闻言沉默了很久,也是被吓到了。 他是生意人,生意场上的斗争经历过不少,但是对于暴力手段的硬碰还是没有多少经验。沉默了一阵之后,也拿不出个对策。眼下能做的,便是等待许宣回来…… 消息传到许安绮那里,少女在闺房之中,掀开盖头。先前因为许宣的离开,她心中情绪复杂。虽然没有在表面上表露出来,但原本的兴致其实已经被影响到了。这时候才知道除此之外,今日她所要经历的人生大事里,居然还有这般大的变数。 来来回回地走着,这时候之所以呆在许府之中,自然不是顾忌自己今日的身份。虽然新娘在正式拜堂之前,是不好见外人的。但是其实在许安绮这里,这些规矩,也是随手就能够打破。之所以按捺住性子不曾离开,便是知道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会落在许府。争斗的焦点,还是在她的婚礼上。 但是…… 随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汉文此时在外面,岂不是很危险? 这样的想法自心底泛起,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有些事情,因为针对性太强,难免就会顾此失彼。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许府,所作出的布置,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去的。许宣在这时候出去,起初谁都不曾多想。毕竟已经能够确定对方的目的便是在婚礼之上动手。 但是事情真的能够这么确定吗? 这是思维的某个误区,不过既然有人开始意识到的时候,剩下的便是深深地沉默。在意识到问题之后,黄于升脸上露出几分惊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而方元夫也是深深地索契眉头。虽然人手不够,但早知道就应该分出去看护一下的。 随后…… 就在众人为此担忧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消息。 “新郎回来了。” 消息传过来,令人有些恍惚。但是随后意识到之后,心中都狠狠地放下来。 …… 许府之外,原本是骑马离开的许宣,此时走着回来,倒是让人觉得有几分意外。而且身上的婚服似乎也不是先前的那一套了。这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新娘子到底追回来了没有? 人们心头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但随后传来的敲锣打鼓的声音,让这种猜疑很快地平复了下去。 三个新娘子,这场婚事真是不得了…… 热闹重新降临了下来。先前关于许宣离去的猜疑,其实也是类似谈资一类的东西,到得此时此刻,新郎官回来之后,一切就又变得同开始一样了。总之,还是看热闹更加重要。 许宣走进门的时候,胡莒南已经得了消息,急忙赶出来。这个时候,看许宣的眼光已然不同。许宣在岩镇,暗地里的一些事情毕竟是不好同人,胡莒南也没有消息的渠道去了解这些。但此时背后的一些东西在他眼前揭开,整个人都被某种巨大的惊骇包裹着。 “汉、汉文……你回来了?”声音有些忐忑的问了一句,随后注意到许宣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中知道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眼下的场合,倒也不方便直接问出来。 “胡叔,让人扶我一把……”许宣走到近旁的时候,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胡莒南稍稍愣了愣,随后便知道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为了在人前做出样子,许宣硬撑着走到这里,其实也已经逼近某个极限。这时候需要人来帮个忙,如若不然,恐怕坚持不到正式的拜堂成亲。 胡莒南意会地喊来两个下人,自己也小心的一路跟随着将许宣送进去。这过程中也有些其他的对话。 “先前那顶花轿,白姑娘……是找回来了?” 许宣闻言,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过的半晌,才微微抿了抿嘴:“胡叔,我想见一下严知礼……有笔生意想同他谈。”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热闹在沉寂了一阵之后,随着许宣的归来,又开始朝着某个高峰攀升而去。背地里的暗流自然还在,但是另外一些有针对性的举动,也随着许宣的到来,慢慢地铺开了。 许宣在一个偏厅里见到了严知礼,原本以二人之间的冲突,即便许宣亲自去拜见,对方也不见得会有好脸色。但此时双方都意识到随后可能会发生的大事情,因此在严知礼这里,还是稍微屈尊了一番。 热闹隐隐约约的传过来,厅堂之中,气氛诡异。双方互相对视了片刻,随后还许宣先笑了笑:“严大人,有笔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本官对经商并不在行。”严知礼端起身边茶盏,微微抿了抿,摇头这般说道。 “这个在下自然知道,不过此次并不是普通的生意。你看,现在你的手下背叛了你,我知道大人的心情肯定不佳……而我手里也掌握了一些东西,足够让大人见清整个局面的发展脉络。若是大人不嫌弃的话,我们这次各取所需……” 第472章血色婚礼(一) 严知礼闻言,沉默地想了想,随后笑起来:“各取所需?本官同你大概也没什么好谈的。今日之所以过来,不过是因为先前你给本官送了请柬。但对于你,本官还是很厌恶。” 许宣同严知礼的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是处于对立面。并且后来或明或暗的斗争里面,严知礼也都没有什么赢面。原本一些小小的矛盾,已经在这个过程中被放到了最大。要说二人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谈心,其实是一个很难想象的场面。 此时严知礼并没有避讳自己的情绪,直接就说了出来。今日许宣大婚,来了很多有身份和地位的人。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如果按照严知礼的个人喜好,自然是不想来的。但是做事情有时候不能带入太多的个人情绪,事情归事情,个人好恶放在一边。 他若是不过来,那么隐隐的就站在了这个集团的对立面。虽然这种对立也只是观念之上的,只是多少也会对以后造成影响。他眼下暂时还无望往上爬,那么赢得民心,或者能说让自己融入这些人当中,对于一县父母的他来说,还是有一定的意义。 许宣闻言,在那边笑了笑。像是针对严知礼的话进行了一番考虑,也似乎是在组织着语言。半晌之后,才示意了一下:“严大人,喝茶、喝茶。” 严知礼也不急,二人的身份差距是摆在那里的,他自然要有同身份地位相适应的做派,于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就在他将茶盏递到嘴边的时候,那边许宣的声音慢慢悠悠地传过来:“李毅在我手上。” 严知礼皱了皱眉头,将茶盏重新放回到桌子上,显然是许宣的话引起了他的重视。但是许宣说到这里,却止住了话头,伸手也拿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喝起来。他的身子如今受了伤,这个过程中右手握成拳头,撑在嘴前不住地咳嗽。 就在严知礼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接着将话说出来:“而且……咳、咳、咳……他是要……咳咳,是要对大人你不利的。”说完之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还有你的那个师爷。咳、咳……” 严知礼原本靠着椅背的身子,在听到这句话后,猛得坐直了一些。皱着眉头,复杂地目光朝着厅堂之外看过去。 那边许宣又一次说话了:“大人,这样的话,我们大概可以谈了吧?” …… 新郎新娘都已经到了,这个一个拖延了很久的婚礼也就到了正式开始的时候。戏班子唱完最后的一出戏,退到一边进行修整。喝喝茶,透透气……将舞台交了了出来。 一些下人随后过来,在最中央的地方摆上了香案、祭品之类的东西。这一方面是为了祭天地,还有便是显示对先祖的尊重。许宣的家人已经离世多年,许惜福也已经在去年过世了,这拜父母的一环自然是没有人的,但是牌位还是要有。 人群涌动,喧哗声渐渐安静下去。一些原本坐着说话的商贾也已经停止了交谈,今日的婚事,似乎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对于他们来说,纯粹的闲谈其实是有些浪费的。能说的事情,在开始的时候都说完了,此时便盼着婚礼赶紧进行。他们露了脸,表了态之后,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鞭炮声一阵阵地在放着。布置得很喜庆的婚房里面,许安绮在对自己的仪容做着最后的整理。对于许宣离开,她起初有些郁闷,但是随后知道对方今日可能所遇到的事情之后,就开始担忧。到得此时许宣回来,这种担忧的情绪才慢慢散掉。 原本只是一个简单的婚礼,但是心情确实太复杂了一些。 酸、甜、苦、辣、闲…… 不过到得此时,也都过去了。许宣既然回来,婚礼也是照常进行,那么肯定是对于今日的事情有了一定的应对。只是希望场面不要闹得太乱,毕竟是过来了很多重要人物的。这些人若是折损在这里,那么对于许家的伤害就会很大——原本是过来捧场的,出了意外,即便不是许宣所为,也都会安到许家、许宣的头上。 心中颇为纠结了一阵,不过随后她觉得自己是个妇道人家,这时候安心的去拜堂也就可以了,剩余的便交给许宣。嫁人的意义不就是在这里么,家里有个男人,哪还要女人事事操心……勉强说服了自己,努力地以平静从容的姿态去应对接下来的婚事。 严知礼前脚走出厅堂,等在外面的胡莒南忙使唤下人将他送出去入座观礼。随后走进厅堂之中的时候,正见到许宣擦拭嘴角的动作。 先前一直强忍着伤痛在和严知礼谈事情,到得这时候对方离开,才吐了一口血。急急忙忙地擦掉,倒是不曾想到还是被那边的胡莒南见到了。 “汉文……你不要紧吧?”胡莒南急忙过来,伸手扶着许宣。他已经知道今日会遇到一些凶险的事情,心中也有了一定的准备。但是那些都是还不曾发生的事情,即便在也有着一定的冲击力,但都不如此时见到许宣吐血来得直观。 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许宣站起来,慢慢朝前走了两步,随后笑了笑:“大概死不了……” “汉文,今日大喜之日,怎能说这种话不吉利的话?”胡莒南皱着眉头说了一句,不过这时候也觉得事情很麻烦。 拜堂虽然看着喜庆,但是这个过程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各种礼仪之类的东西,对于体力都是一种消耗。看许宣如今的状况,能不能撑到仪式结束,也都难说得紧。 “不管怎么样,半个时辰之后,都要开始了。”许宣望着屋外一地日光,感慨着说了一句。 虽说是成亲的大喜之日,但是此时他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幸福感可言。一方面是因为随后会遇到的搅局,还有另外的原因……便是白素贞在这时候缺席了。而在他这里,其实还是后者带来的负面情绪更多一些。 闭起眼,稍稍调息了片刻,才迈开步子朝厅堂之外走去。 …… 热闹蔓延在整个许府之内,墙角、枝头、树下……没有一处是安静的所在。不过在这热闹之中,有些事情就在谁人都不曾在意的情况下悄然发生。 原本聚集在一起的商贾们因为要观礼的缘故,被重新做了安置。还有随后的酒席安排在一个个偏院里,哪些人同哪些人坐在一起,都已经专门做了分类。下人们客客气气的将人请到预先安排好的地方坐下来。这都是按照规矩该做的事情,但是这样的过程中,原本聚在一起的人就被分开了。 外围的一些人群,也被许府方面做了一定的布置。比如以危险的理由,将房顶上、树枝上的人请到许府之内,将一些地方的密集人群疏散到其他的地方等等。这样的情况下,场面当然更拥挤了,不过既然能够进到许府之内观礼,那么众人肯定是愿意的。 严知礼在自己的观礼台前方的位置上坐下来,转过头朝身后看了看。先前一些熟悉的面孔,此时很多已经看见不到了。他看了一阵,随后面不改色地转过来,同身边的人说着话。 心中其实有些感慨,想不到自己居然还有同许宣联手的时候……但是此时他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其实今日过来,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那些原本是受他控制和指使的江湖人,居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了许府。 问题再明显不过了。 他们没有请柬,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但既然出现了,便肯定是有问题。短暂的时间里,他其实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关键所在。能够有权限调动这些人的,无非他身边的人。李毅、王森……除此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的可能。 而且那些江湖人在见到他之后,也是一阵慌乱,显然是心中有鬼。对于他的到来,那些人恐怕也不曾预料到。 但此时出现在这里,肯定是要做一些事情。这些人对当日死于许宣之手的兄弟们,因为江湖义气一直耿耿于怀。几次想要挑事情,都被他压了下去,不料暂时的本分到得此时此刻完全被推翻了。 如果这样的场合出了事情,就太严重。自己作为父母官,肯定难逃其咎。而且随后的调查中,若是有线索指向自己这边,那么他所要面临的,恐怕就是最糟糕的局面。 平心而论,他也希望许宣死掉。但是肯定不是这个时候,也不是这段时间。他所有的隐忍,都是有着自己的考虑的。不过眼下看来,这种隐忍看起来倒像是个笑话。 严知礼带着忧虑的情绪同人谈天说地,表面上还要摆出为官者的气场,也实在是难为他了。待到许宣将事情道破,他才发现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场暗中布置的阴谋,居然也是直接针对他而来的。 许宣只是随意地提了几点,但是在他这里,早已经将事情想清楚。李毅和王森……所想到居然是借着这样的时机,将自己的势力全部拔出掉。 即便杀不掉许宣也不要紧,只要事情闹出来,随后即便严知礼本人也无法可想,为了保全,肯定也是会出手将这些人全部杀掉。 愤怒在一瞬间降临,先前他在厅堂里瞪着眼睛,吃人的目光里面,许宣笑了笑:“所以,这一次我们各取所需。” 啧,各取所需啊……此时他在心中叹了一声,又有富商过来同他说话,双方言笑晏晏。 无论如何,这一次他都是栽了——被自己人狠狠地坑了一把。 李毅、王森……他们怎么敢? 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眼下他要怎么做,也是一目了然。 …… 一阵锣鼓声在那边响起来,婚礼终于开始了。 许宣笑容满面地走出来,朝着众人点头致意,表面上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倒也看不出多少异样。新郎官出场,带动着整个场间的气氛开始攀升。随后新娘子也出场了,三个身着婚服的女子,在丫鬟的扶持之下,走进了人们的视线。 原本就在攀升的气氛,到得这时候,猛得点爆了。 一次娶三个老婆,这便是今日人们期待感最强的一幕。不论哪个时代,人们都有几分****的想法。自己虽然娶不到,但是见到别人能娶三个老婆的,羡慕之余,也将自己带入进去,便会觉得很满足。 所有事情都已经准备妥当。 不过这时候,在观礼人群的外围地方,有人朝身边看了看,神色古怪。这人便是先前混入许府之内准备发难的。此时发现身边原本是聚在一起的同伴不知去了何处,想了想,大概是被汹涌的人流挤散了。不过事先的安排已经知道,那边开始拜天地,自己这边就动手,此时虽然只有他一个人,但也没有太多的犹豫。 “哎,让一让,让一让……” 身边人群拥挤,那人将手伸入到怀里,正要掏出什么东西,有人这般喊道。下一刻他的身子被人猛得撞了一下。他正准备抬起头喝骂一句,但是下一刻,那目光变得有些愕然。低下头的时候,小腹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插了一把短刃。那刀刃锋利,被人以极快地速度插入腹中,血一时间还渗不出来,只是露出了一个铜钱般大小的血点。 “你……”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直视着眼前的来人。挣扎着想要说一句话,但是下一刻,先前撞了他的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做出很亲密的样子。 “兄台,来……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随后他觉得身子被人架住,朝着人群最外围地方退了出去。 而在其他的几个方向,也发生着类似的事情。这些举动做的隐秘而巧妙,又是在人群拥堵的环境里面,那边三个新娘的到来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因此也很少有人注意得到。 另外一边,在许家的一个偏僻的庭院里,眼下已经聚满了很多的人。婚礼现场的喧哗声隔着几间院落传过来,但这里的气氛却迥然不同。带着几分凝重、几分窒息以及肃杀。 有两拨人,其中的一方脑袋上已经被架上了刀子,不过依旧在拼命挣扎。还有第三波,在远一些的地方拿了弩弓。箭矢已经上弦,似乎只要有丝毫不对劲,利箭就会射出来。 地面上也已经倒下几个人,有的是脖子上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刀刃,有的被箭矢从身后射穿,看起来都已经死了。 “你们不要闹了啊,看看,看看他们……” 说话的人声音很随意,这时候提脚踢了踢一旁的尸体,表情厌弃。他说完之后,转过身同身边的人说道:“方兄,程兄还有……这位是……”目光落在一旁。 “黄于升。” “哦。”那年轻人伸手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了,黄兄你好……”他说完之后,才自我介绍道:“在下刘余帆。” 方元夫等人点点头,事情的经过其实已经清楚了,这时候便是几方合作,拖出了对方所有人。 其实对于先前混进来的江湖人,许府方面也一直在排查。这个过程并不复杂,哪些人是有了请柬的,那些人没有,很好分辨。 但是排查是一方面,这群人的身手也有高下之分,如何区别出来就很关键了。先前许宣同严知礼达成了协议之后,便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将一些身手厉害的专门挑出来,趁着先前安排观礼座次的时机,将对方做了一个转移。 要瞒住众人的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容易。好在先前也想了其他的办法,比如将请来的几个戏班子分散在人群之中做一些杂耍表演。普通人对于真打和假打,倒也区分地太明显,只要热闹可看便可以了。 屋顶上和树上的人们被请了下来,因为没有来自高处的视角,许府之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就无法被人发现。当然,事无绝对,不过短暂的时间之内做到这一步,也已经是极致了。 方元夫今日带来了一些人都有着很厉害,他和几个师兄弟亲自出手,在最开始的时候,利用严知礼提供的信息,将一些高手压制住。 并且,这个过程也是分割进行的。在异变陡生的情况下,对方那些江湖人之间无法做到及时的沟通。并且,为了降低这些人的疑心,甚至还专门留下了对方的一些人继续在观礼现场。 总算是将影响降到了最低。 这群人此番前来都是抱着极大的恶意的,本身的攻击性也很强。在短暂的失措之后,也进行了很激烈的反抗。有几个人在意识到不对劲的情况下,已经要突围逃跑。这个时候,刘余帆带来的弩弓手便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原本双方的人手大致相当,但是因为刘余帆地参与,许府这边便有了压倒性地优势。 死了一些人,而许府这边的力量又很强大,总归还是认清了现实。 第473章血色婚礼(二) 四周的热闹轰然碾压过来,此时庭院之内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被控制住的人还在挣扎着,但到此时看起来已经是徒劳。 这一次对方可谓是倾巢出动,方元夫等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压住几个身手交高的人,虽说是有心算无心,但是在此时的情况之下,双方的精神都已经绷紧了,因此都还比较警惕。那边意识到不对劲之后,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在一开始就做出了激烈的反抗。 过程在很短的时间里便结束了,双方都折损了一些人手,甚至方元夫自己也受了些轻伤。但没有放走一人,这也应该是很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庭院里聚集的二十多人,但也不是这一次过来的全部。不过几个高手此时都已经被拿下,剩下的就不是太麻烦了。眼下观礼的现场,不断有受伤地人被架着送过来,随后被按住跪倒在地上。 “二十八、二十九……”刘余帆拿着弩弓在一个挣扎的人头上敲了一下,随后递给一便的黄元夫,口中清点着人数:“算上先前抓到的一个,三十个人……”他说着点点头:“都已经在这里了。” 黄于升在那边手忙脚乱地结果弩弓,这东西拿在手里颇有几分沉重。但是毕竟是杀器,更多的是因此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他有些纠结的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简直觉得有些烫手。 随后的一断时间里,谁都不曾再说话。场间还在挣扎的人随着时间过去,动作也都放缓了下来。毕竟对于眼下的情况,也都有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认识,知道事不可为之后,那地面上的尸体血还未曾流尽,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景也是化作隐隐的重量压在他们心里的。 大喜之日,如果死了人,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情。对于一个家族而言,若是在亲事当日发生血光之灾,那么便代表着某种厄运,人们说起来的态度也会是不一样的。今后的发展过程中,即便一点点不顺利的事情,也都会在这上面找根源。 说是愚昧也罢,封建迷信也好,总之,这便是此时的观念。因此,今日避开众人来做这些事,也有这样的目的在里面。 在许宣这里,现代人的观念自然还是不会将“不吉利”当回事的。不过也需要考虑到一些影响。只要将事情摆在人后,不要让人看见便也可以了。 说起来按照原本胡莒南的提议,今日将婚事暂时拖延一阵,也算得是解决事情的一种办法。不过一方面因为对方很多人都来了,自己这边若是拿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突然终止婚事,那么影响太坏,甚至也会让连累到许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另外或许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些恶意在此时爆发出来,所有的人都一起聚集在这里,算是有了将其一网打尽的可能。不然的话,这些恶意隐藏在暗地里,随时随地可能爆发出来,也是防不胜防的。 一番谋划之后,觉得事情有一定的可行性,许宣也是敢于冒险的人,事情就被推进到了这一步。 不过此时留给场间众人的,更多的还是复杂的情绪。这些人,包括那些已经死掉的,都已经在他们跪在或是躺在他们的面前。但这样的状况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接下里的一段时间里,要他们做一个决定。 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手上沾染的腌臜东西都不会少,严格说起来,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着去死的理由。但即便是认识到了这一点,有些决定依旧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 判定人的生死,即便这些人都应该去死,但没有人能够真的说出那句话。即便方元夫等人对于这种事情不陌生的人,但情况毕竟不一样。生死相搏中的杀人,同眼下杀这些已经束手就擒的人而来,那完全是两回事。 “一拜天地!” 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喧闹陡然安静下去。视线转到婚礼的现场,许宣在那边拜了下去。这时候伤痛依旧,但是心中有些情绪还是无法抑制住的。都说前世今生,这样的说法很多时候也只是说法而已,不过在他这里,却是事实。 前世今生,这都是他第一次的婚礼,虽说有些意外发生,但是到得这时候,还是顺利地进行到了这一步。 关于他一次将三个女子娶过门,自然有很多人是看不惯的,不过更多的人还是以一种猎奇的心理对待。这时代伦理道德也已经开始严格,但是相较于下一个“辫子”时代而言,总归是要好上许多。道统之类的还不曾破坏殆尽,市民阶层在这个时代崛起,人们的性格里,多少有着几分宽容——只要事情有意思,并且也无伤大雅,那么还是能够接受的。 负责此次婚礼主持的胡莒南小心的喊出来,注意到那边许宣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 多少日子以来,他都是期待这许宣能够同许家彻底的联系在一起。当然,实际说来,许宣对于许家的事情还是比较上心的,原本不需要去担心什么。但是在胡莒南这里,大半辈子都同许家、同墨业联系在一起,自然是希望事情能够更好一点。 因此,许安绮能够嫁给许宣,那么对方便会一直站在许家这边。许宣还很年轻,本身又有本事,这样之后,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许家基本上就能够繁衍下去——至少先前那种濒临覆灭的危险,恐怕是不会再有了。 这般想着,稍稍有些走神,还是旁边有人提醒才,才微微收回了思绪,将下一句话喊出来。 “二拜高堂!” 香火已经在点上,几个牌位供在搭好的台子上。一些祭品之类的,也是才摆放上去的。袅袅的香火之中,许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到得这个时代之后,对于祖宗之类的,他并没有多少归属感。那死去的父母双亲,他也根本没有任何的印象。不过基于这具身体,多少还是主动去了解了一些东西。 总归是一段并不复杂的生命,他那死去的父母,都是因病去世。按照后世的观点,便是癌症之类的疾病,在眼下也是无解的。但所有的了解,到得这一步也就到头了。他继承了原本许宣所有的东西,即便那些东西看起来不值一提,不过小小的破房子而已,但有些情分还是要承下来。 此时再一次拜下去,认认真真的也没有多少敷衍。不过这时候,身体上下起伏,心头开始泛起一些恶心,张了张嘴,干呕了一声。好在早晨没有吃东西,这时候才不至于在人前丢脸。 口中有些甜味,带着几分铁锈的味道再一次提醒着他,先前的那些伤害到得这时候变得有些难以控制。 身边的地方,许安绮离他最近,少女对于事情的经过也是清楚的。此时许宣的声音传过来,让她意识到不对劲。先前就知道许宣是受伤了,但是那边并没有多说,又要求婚礼继续进行。她虽然心中担忧,但是多少也觉得或许能够支撑下去。如今听着那边许宣干呕之后,以及费力压抑住的一丝****,心中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 这时候虽然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但是她也不再顾忌什么,伸出素手一把将许宣的手抓住。这样的举动当然不能真的解决问题,但是她也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传达出一些意思。 妾身同你是在一起的……汉文。 她这样的举动,落在人们眼中,自然也引起了一阵骚动。这年头女孩子讲究矜持、含蓄,特别是嫁做人妇的女子,这方面就更要注意一些。这举动颇为亲密,在人前做出来,大概是有几分不妥当的。 隐隐的一丝骚动声音,人群面面相觑。 胡莒南在那边叹了口气,因为离得近的缘故,他注意到许宣又吐了一口血。不过还在他反应也快,很快用手将嘴掩住……但是指缝之间,还是露出殷红的一抹。 情况很有些糟糕。 在许宣这里,身子开始有些痉挛,五脏六腑仿佛被火焰烧着了一般。虽然是在极力抑制,但是这些痛楚包裹着他,慢慢的还是化作了轻微的****。 少女的手随后握了过来,轻柔的手掌,并没有太多的力道可言。但这时候握住他,依旧能够感受到几分温润,像是鼓励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宣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力量。精神稍稍晕眩一阵,慢慢地回复了过来。只是胸口有些闷,呼吸也还是沉重的。下一刻,右边的手掌也被握住了。 应该是许安锦。 人群的议论开始变得无法抑制,这时候即便反应再慢的人,也能够意识到是出了些问题的。那个叫许宣的书生,莫非生病了?看起来似乎还很严重——不知道情况的人当然是朝着这个方向去想的。 胡莒南见着情况,随后急忙将第三声喊出来。 “夫妻对拜……” 声音短促而急切,也是想尽快喊完,让那边在人前将姿态做出来,然后尽快结束这般让人心中忐忑的局面。 接下来的这个环节其实是最有意义的。拜天地,拜父母,这些只是明面上的工作……天地有不能真的摸到,而此时两家的高堂也已经离世。因此夫妻之间的相处才比较关键——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总归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两个人。 哦,眼下是四个人…… 不过先前的已经进行了一阵子的猜测,在这一刻也被放大了。 许宣今日在人前离开,是去追新娘子。原本人们的猜测里面,觉得是白素贞。这样的猜测到了后来,已经变得很肯定了。随后许宣也确实是将新娘追回来了,不过也有几分怪异的地方。 白素贞很多人都是见过的,素雅安详,特别是在人的病痛之中,她的出现常常都是同希望联系的在一起的。 但是她似乎没有那么高的啊…… 婚服和盖头,遮挡了第三个女子的面貌。但是白素贞不可能是这般身量的女子…… 看来是猜错了。 人群窸窸窣窣的交谈着,不对于事情又一次好奇起来。这个高个的女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场间的地方,许宣艰难地转过身,两边女子传来鼓励的情绪,随后便相互拜了下去。这一步做完,便可以正式成为夫妇了。 以后日子,也就有了一道走下去的由头。 …… 离这边有些距离的院落里,刘余帆背着手,一群人跪在他的身前,这时候他做出几分气势,看来也有模有样。这些人都是很危险的因素,如果留下来,肯定是一个隐患,但是如果要将他们杀掉的话,即便是他也无法做出最后的决定。 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像是在心中权衡着一些事情,某一刻,他“啧”了一声,才开口说话:“活着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想必你们也是不想死的,是不是这样?”他的声音有些感慨和叹息,跪着的人群这时候全部被堵了嘴,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呜、呜、呜”地摇头拼命交换,面色上露出几分哀求的神色。 他们今日过来,确实也是出于替曾经死去的同伴报仇的目的。原本以为不会出问题的准备,在顷刻之间被人反手破掉,自己这边能打的几个都已经变成了地面上躺着的尸体。天气炎热,但那尸体还是渐渐地凉了下去。人都是有着一定的弱点,这时候当自己面临死亡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多少慷慨赴死的决心。 不过这样的过程中,也有比较硬气的人。不断朝着身边的同伴使眼色,或是将目光狠狠地瞪着刘余帆。那眼神凶戾可怕,仿佛受伤的饿狼一般,但是这时候其实也吓不到人。 “看来你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想死。”刘余帆在那边点点头,但随后伸手出身后朝着那几个拿目光瞪他的人点了点:“你、你、你……还有你。”他说着偏了偏头,随后将决定做了出来:“去死吧!” 黄于升闻言,身子猛得一怔,随后低下头去,不忍心见到这样的一幕。刘余帆带来的人,此时已经举起了手中的弩弓,不过看表情还是有几分犹豫。这些人多是刘的家丁护院,或者身手也算得不错,但总归是因为没经过打磨和历练,欠缺了一点点的魄力。 刘余帆转头看了一眼,随后将黄于升手中的弓弩接过来拿在自己的手上。 “我给你们一条活路,以后跟着我干……今日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我不管你们之前想着怎样来对付许家,但如果此时此刻愿意彻底解决问题的人,我们都可以商量。打打杀杀的,毕竟会显得很没有多少品味。”他说着点点头:“你们考虑一下吧。” 他说完之后,稍稍等了等,就在人们开始思考他话语之中可行性的时候,他才才慢悠悠地说道:“好好上路,下辈子记得注意一点。” “噗、噗、噗……” 他抬起手中弩弓,动作陡然间变得极为迅速,不假思索地将箭矢射了出去。 撕裂空气的的声音响起来,箭矢很快找到了目标,插入血肉之中时候的,仿佛划破十几层被水泡烂的腐纸一般沉闷。因为被堵着嘴,有些痛苦的声音无法发出来,闷闷的“呜”了几句,中箭的几人睁大了眼睛,随后朝着一边倒了下去。 刘余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一幕,半晌之后“呵”地笑了出来,声音循循善诱:“所以说,选择很重要。有时候你选错,就可能是死。当然,如果选择是对的话,那么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你们知道怎么做了么?”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人全部杀掉。这些东西沾染上了,以后就会成为一个极大的负担。但若是不杀人,肯定也是不行的。因此通过这样的方式,抛出一个选择出来,让人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在他来说也是为了避免血腥的一种方式。以最小的代价,换回最大的收益,这也是做生意一贯的原则。 不听话的人,就顺手杀掉,而对于其他的人来说,便是一种威慑。道理便是这样,但即便明白道理,也不可能有人有认真的能做到淡定。 “那么,请告诉我,你们愿不愿意?” 刘余帆的声音认真地落下来,跪着的人开始忙不迭的点头。待到他将弩弓重新递回到黄于升手中的时候,黄于升还是愣愣地不曾回过神来。 这样就可以了? “去看看汉文的婚礼吧。”刘余帆伸手在黄于升的肩头拍了拍。 婚礼的现场,夫妻对拜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洞房的环节,不过因为时间还早,这些事情也是到了晚上才需要做的。“结婚”原本的意思似乎“结昏”,在黄昏时候开始,大概也是为了方便入洞房。 许宣慢慢地站起身,连续很多次的拜礼,牵动伤口的痛楚不断放大。就在站起身来的一瞬间,他还是狠狠地吐了一口血。 “噗!” 第474章血色婚礼(三) 积郁了很久的身体,这时候因为吐了血,反倒觉得有些难受的感觉得到了发现,许宣觉得比之先前好受了很多。但是这一幕,落在人群之中,引来的确实一阵沉默,以及沉默之后的骚动。 吐血了?怎么搞得? 联想起先前许宣惨白的面容,很多人已经明白,肯定是某些地方出了问题。他早上过来的时候,还是神清气爽,精神昂扬的。此时却是有些委顿。 随后推及缘由的时候,人们发现,这样的变化也只是在对方离开一段时间之后,回来之后才有的。 到底是怎么了? 观礼的人中也有人懂医术,这时候便犹豫着想要上来,但随后想着,许宣在徽州府的名声有一部分正是因为他行医治病而积累的起来的,因此迟疑了一阵,随后也还没有上来。 原本是在遮掩着,害怕被人发现的事情,到得此时此刻,也就没有必要再掩饰下去。那边许宣依然的结果下人递上来的帕子,将嘴角的血迹拭去。接着朝众人温文有礼地笑了笑。面色依旧惨白,但是除了先前吐血,他的举止上也没有多少失态的地方。 “今日许某大婚,感谢啊……”拱手同周围的人们打着招呼,说着话。拜堂只是婚礼的一个部分,在这之后,热闹其实还是要持续很久的。 三个新娘在这时候已经被请到了后面的新房之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不会再见人了。 下人们在空地上摆上了一只只桌子、椅子、凳子,锅碗瓢盆乱撞。作为婚庆重要一环,这一日的喜宴也是极为重要的。 谢榛这时候走上来询问情况,先前的那一幕他也见到了。许宣则是笑着摇头,表示无妨。随后聊些其他的事情。虽说谢榛对于许宣浪费才华的很多事情心中不满,但是这也是一个选择的问题。他没有道理强加干涉。退一步说,今日也是对方大喜的日子,他倒不至于为这些事情将气氛破坏掉。因此说了两句恭喜的话,便被许宣客气地请到而来桌子上。 婚宴随后便要开始。厨房那边的忙碌其实从昨夜便已经开始了,杀鸡、宰羊好不热闹。因为今日许宣突然离开耽搁的时间,因此原本该早一点开始的婚宴才拖到了这个时候。 许宣先前提出“流水席”是为将影响闹到,让严知礼被动的举动,此时看起来也有些多余。不过这是已经说出去的话,倒也不好反悔。当然,即便可以,许宣也不必这么做。 他今日成了亲,便算是正式成家立业的开始,在这时候将场面闹得大一点,也算是为自己造势。反正也不担心钱的问题。 很多人对于今日的婚宴都已经期待了很久。毕竟许宣曾经经营临仙楼,所做出来的那些菜肴上的改革,到得此时人们记忆犹新。不少的菜已经被其他的酒楼学会,如今在很多的场合里被搬到餐桌上。不过若说出味道,吃过的人都知道,比之先前的临仙楼还是多有不及。但此时临仙楼已经被烧毁,处于重建之中,人们在其他的酒楼里尝一尝,也算是聊胜于无。不过这其间某些对比,还是逃不了的。越是对比,对于临仙楼的那些菜肴便越是怀念。 而近日许宣的婚宴,全部都是由原本属于临仙楼的厨子们操刀,因此,便能算作是临仙楼菜肴完整地还原了一次。而且这个过程中,说不定还有一些新的东西。 对于很多懂享受的人们而言,这场婚宴的期待感,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环。 不过在婚宴正式开始之前,还要有一番必要的礼节。拜堂之后,场面不能冷下去,因此那边戏班子已经重新唱了起来。几个才子吟了诗,引起了一阵喝彩。随后便有人拿来笔墨,让他们将所得的诗词写下来。那些才子们谦虚地推辞一阵,便也做出勉为其难的姿态。其实这些诗作,说是妙手偶得,其实也未必。才子们今日过来了不少,其间的目的便是想在这样的一个场合里结交一下大人物。对于他们而言,抓住一切机会,展露一下才华,都是已经是很寻常的事情了。 许府这边,虽说许宣对这些东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面子上的功夫要做,也还是要承他们的情。 这般过得一阵,许宣同众人告了罪,暂时离开了现场,胡莒南留下来招待客人。虽说这个时候离开,有些不妥,不过先前众人已经见到了许宣吐血的长面,此时也是颇为关切的。 许宣走进后方一进小院落,随后从那边的后门又出去,七拐八拐之后,才终于在一间远离喧闹的院落之前停了下来。而程子善已经在那里等他,见他到来之后,过来似乎想要搀他一把,许宣摆摆手示意无妨。 随后二人进到的院子之中。地面上躺着几句尸体,已经死透了。也有还在****的,血流了一地。更多人的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在他进来之后,目光才狠狠地朝他瞪着。不过即便是这样的目光,在那边刘余帆手中的弩弓朝上扬了扬的一瞬间,也还是有些不甘心的消去了。 许宣在那站了一会儿,目光盯着众人的脸,一张张地看过去。这些江湖人,有的年轻,有的看起来已经到了中年了,也有须发浓密,倒也看不出具体的年龄。 原本双方大概也不应该有交集,不过这时候的交集显得那般沉重,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他有些感慨的抬起头,目光移开,随后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张纸页,一面看着,一面将话念了出来。 “薛义,哪个是薛义?”他说着,目光又打量着跪着的众人。安静了一阵,四周跪着的人将目光朝角落的一人望过去,那边终于有人低了低头,算是承认了。 “啧……你是薛义。”许宣咂摸着嘴巴,有些苦恼的皱了皱眉头:“长得贼眉鼠眼的,果然不是好东西。”他这般感慨了一句,随后摇摇头:“你以前杀人太多了,就算以后跟着我们这边办事,我也不太放心。” 他说着,从一旁的刘余帆手中接过弩弓,随后朝着叫薛义的汉子指了过去。那边叫薛义的江湖人瞪大了目光,被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这时候当然也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 “不要辩解了,就是你了……”许宣伸手在纸张之上弹了弹,随后说道:“你在余杭的时候,曾经杀过一家上下十八口人……连一个月大的孩子都不曾放过。还有夜闯民宅,****女子之后杀害对方的经历……还有,你哥哥似乎也是被你杀死的。薛义……啧啧,倒是看不出来到底义在何处。” “呜呜呜……”那边的摇着头,似乎是意识到一些不对劲,并且身子也随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是不是奇怪这种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许宣笑着看那人一眼,淡淡地说道:“那么……你觉得呢?” 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边被人按住还在兀自挣扎的薛义身子猛得一僵硬,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一些东西,望着许宣手中的纸页,那目光变得极为惊恐。 “好了好了,你去死吧。”他提起弩弓,有些不耐烦地朝那边射过去。那边薛义到底是狠戾的人,这时候猛的挣开了按住他的人,朝着许宣这里扑了过来。 横竖也是个死了,薛义以前一直过得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早就明白自己有一天也是会不得好死的。当然,即便如此,同样也是怕死。而且事到临头的挣扎和反抗,较之一般人也要厉害的多。这时候许宣射出箭矢的同时,那边挣脱了束缚。弓弦“嗡”的一声响动,那箭矢随后还是射在了他的身上。不过因为临时的变故,原本是想要射向喉咙的箭矢,也只是扎在他的小腹处。 日光下的身影猛地朝许宣靠近,视线被遮挡,仿佛一瞬间黯淡了下来。这时候二人离得很近,对方有是突然暴起,远一点的地方,方元夫神情猛的一凛,出手阻挡已经迟了。 薛义脸上带着几分狰狞的笑容,这时候口中依旧还是塞着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破布条,但是喉咙口发出的声音还是很有些骇人。他的腹部中了一箭,但此时却仿佛浑然不觉,直直地朝许宣冲撞了过来。 “嘭!” 陡然响起的声音,将一切都制止了。薛义身形猛的一呆,视线前方,许宣的脸上是殷红的色泽……此时正慢悠悠地将手中的物事收起来。 “功夫好有什么用……”他偏了偏头:“呵呵,功夫?” 火器!是那件火器…… 这便是薛义最后的想法。痛苦还不曾升起来的时候,黑暗就已经轰隆隆地将他吞没了。在倒下去之前,他就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具尸体。 燧发枪的枪口还在冒烟,许宣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直到薛义倒下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多余的动作。此时视线已经被那陡然喷涌在脸上的血液遮挡住了,不止是血液……还有些黄白相间的东西。 从来不曾想到,将人的脑袋敲开,所见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场景。 方元夫在那边张了张嘴,开始的时候他也是试图出手的。此时他望着许宣手中的燧发枪,目光有些复杂。毕竟是修习武艺多年了,许宣不过一个书生而已,拿了燧发枪,却能干掉一个看起来比他厉害很多的人。 一个普通人拥有火器,也能转瞬就干掉一个高手。 但这样的情绪也不过是短暂的时间,随后他回过神来,朝许宣那边走过去,目光朝地上的薛义看了看。铁弹在一瞬间击碎了他的半边脑袋,这时候模样惨不忍睹。空气中有些古怪的味道,刘余帆低下头,不知道目光望着眼前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边黄于升也是一脸怔怔的表情。其实在他这里,从先前死人开始,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若说场间几人,谁的抵抗力最差的话,当是非黄于升莫属了。身旁的程子善看起来比他好一些,但此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方元夫走到许宣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那边许宣总算是回过神来,慢慢地收起了燧发枪。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脸上的血迹以及脑浆之类的东西擦掉。然后又缓缓地转过身,弯下腰…… “呕……” 一阵令人皱眉的声音之后,空气里的味道变得更加古怪了一些。黄于升原本还在硬撑,但到得此时此刻,也跟着在一旁吐了出来。刘余帆勉强闭上眼睛,眼角微微抽搐起来。 吐了一阵,许宣重新直起身,那目光已经变得平静起来。随后目光朝刘余帆带来的几个下人看过去,那边大概是因为先前办错了事情,此时心中忐忑,连忙低下头。不过许宣的目光并没有再他们身上停留太久,仿佛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一切都已经平息了下来。随后提着弓弩,慢慢地走动了两步。 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卫成功?曾经杀掉一个商队的卫成功在不在?”声音波澜不惊地继续问道,这一次,没有人再说话。跪着的人都低头不语。 许宣这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资料,虽然对方并没有说明资料的来源。但是他们此时心中也已经有了猜测,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并且到了岩镇之后几乎不曾在人前露面过,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想要调查他们,也是一件无从下手的事情。 因此只有一种可能,自己这边的消息是被人故意放出去的。他们彼此之间或许知道信息,不过今日都已经栽在这里,除非有人事先叛变……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就剩下另一种可能性…… 心中想着这些,不由得开始害怕起来。如果是严知礼将消息透露出去的,那么便代表自己等人真的被放弃掉了。原本他们心中多少有着几分侥幸的心理,他们是严知礼的人,这一次的事情也完全是因为严知礼而起的。若不是严知礼的要求,他们同许宣也没有遭遇的可能,事情也就不会到这一步。因此,开始后的时候被发现了,有些人心中觉得,严知礼在这事情恐怕还是会出手的。 但到得此时,却发现自己等人已经被彻底地放弃掉了。许宣简单的话语里面,已经很清楚地传递了这样的信号。最后的一点支柱被抽离掉,有种无力的感觉自心底泛起来,有些后悔开始的时候没有拼命反击了。若是当时自己这边能够凝成一股,这时候虽说也会死人,但是肯定有人能够跑出去,只要能跑出去,报仇或是暗杀之类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这时候看来已经迟了,没有人再对许宣的话做出回应。 “不说的话,我一个个地杀……”许宣在那边眯了眯眼:“到了这一步,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你们大概也已经清楚已经被放弃的事实……是死是活都是看我的意思。” “到时候你们站不站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说着看手中的纸页:“魏钱?” 人群沉默的氛围里,许宣有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声音没有停顿:“魏钱,你的资料比较干净……好吧,今天你可以活下来。下一个是……谢志成,你也可以活下来……” 婚礼的现场,胡莒南抬头看了看天色,将几个下人唤来。 “鞭炮准备好了么?” “回老爷,已经好了。按照您说的,比先前加了一倍的数目……弄得热闹一点。” “嗯,热闹好啊!”胡莒南点点头,像是迟疑了一阵,才说道:“点吧。” …… 许府之中响起了鞭炮声。 但到得此时,却发现自己等人已经被彻底地放弃掉了。许宣简单的话语里面,已经很清楚地传递了这样的信号。最后的一点支柱被抽离掉,有种无力的感觉自心底泛起来,有些后悔开始的时候没有拼命反击了。若是当时自己这边能够凝成一股,这时候虽说也会死人,但是肯定有人能够跑出去,只要能跑出去,报仇或是暗杀之类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但这时候看来已经迟了,没有人再对许宣的话做出回应。 “不说的话,我一个个地杀……”许宣在那边眯了眯眼:“到了这一步,本来就是你死我活,你们大概也已经清楚已经被放弃的事实……是死是活都是看我的意思。” “到时候你们站不站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说着看手中的纸页:“魏钱?” 人群沉默的氛围里,许宣有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声音没有停顿:“魏钱,你的资料比较干净……好吧,今天你可以活下来。下一个是……谢志成,你也可以活下来……” 婚礼的现场,胡莒南抬头看了看天色,将几个下人唤来。 “鞭炮准备好了么?” “回老爷,已经好了。按照您说的,比先前加了一倍的数目……弄得热闹一点。” “嗯,热闹好啊!”胡莒南点点头,像是迟疑了一阵,才说道:“点吧。” …… 许府之中响起了鞭炮声。 第475章第四百七十四血色婚礼(末) 如同剥豆子一般的鞭炮声之中,婚宴开始了。但是除了一些知情的人之外,没有谁知道,这已经开始的婚宴背后其实还有着其他的一些东西。炸响的鞭炮将一些动静掩盖了,因此没有谁听到远处庭院里传来的惨嚎。 “好了……”方元夫望着地面上的几具尸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叹了一口气。 杀手无寸铁的人,并不值得夸耀。若是平素,他同这些人大概也不会有交集。至于对方死在自己等人的手上,也是不可能的。但是今日都已经牵扯到事情里,而这些人也确实有着取死之处。 许宣心中应该有着几分火气。方元夫同许宣来往有些时日了,双方都是坦诚相待,并没有太多的遮掩。先前许宣过来,他就能明显感受到对方心中压抑的怒火。这怒意很大,即便许宣素来心态从容,也都有些抑制不住了。 原本也不是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在花山的事情上,也是有人希望许宣死的,但那时候却不曾想如今这样愤怒过。这让方元夫有些奇怪,但随后想了想,也就知道了原因所在。 今日白素贞突然离开,恐怕在许宣的心中造成很大的沮丧。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是这是时候遇到来砸场子的人,这种情绪找到了宣泄的方式。还有其他的原因,便是许宣如今已经不再是孤家寡人,这些人要对许家动手,就会有很多无辜的人牵连进去。 他也是为此而愤怒。 不过即便是愤怒,倒也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事情。虽然严知礼那边选择了退让,这些人的性命算是交到了许宣的手中,要杀要剐,确实也都是看许宣的意思。但是他也并没有真的大杀特杀。因此,他再一次确定许宣是真的会做事情的人。 一味的杀,不过是死些人,手上沾上一些鲜血而已。 谁又能保证这是全部?这些人也有朋友,有家人……这一次杀掉了,或许还会有其他的人找上门来。今日的事情其实是有些侥幸的,如果不是柳儿事先得到了消息,并且想着办法将消息传出来,如果不过是程子善有魄力,如果那个叫刘余帆的年轻人没有插手,那么事情恐怕还是让人头痛的。 既然杀是杀不完的,那么就需要有其他的处理办法。但真的不杀也肯定不行,因此通过严知礼那边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根据这些人的生平所为做一个区分。杀掉那些十恶不赦的人,心理压力要小一些,而且也能对其他的人起到足够的威慑。 一边杀了,另外一边没有杀,这也是一种变相的施恩。即便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明白他的手段,但这些实际的东西还是会不打折扣的压在这些人的心理。 恩威并施,便是眼下的情况了。 方元夫这般想着,随后挥挥手,示意将这些人带走。 眼下这还只是第一步,随后要如何安排这些人的下场,也是要细细商量的事情。不过经此一事,这些人被人放弃掉了,本身就处于一个思维的空档期,然后许宣又在他们面前杀了人,他们基本上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如果要收服过来用,那自然也是最好的时机。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那边刘余帆其实更早就想明白了这一点。先前他就一直在好奇着许宣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这些人,随后所见的结果,也是让他颇为感慨的。曾经觉得自己同许宣差不多,但随后知道对方是杀过人的,他的心态就有些不太一样了。 今日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和不安,表面上做出从容的神情,在先前也杀了人。便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锻炼一番。但是其实说起来,这个过程也没有先前想的那般恐怖。心中到得此时此刻,杀人之后的恶心虽然还有,但是心理层面倒是不曾因此有太多的负担。 当然,或许也是因为这些情绪上的东西是需要沉淀的。如今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程子善、黄于升等等,其实都处于一个亢奋的关头。若是等到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再来回想这些,恐怕有会不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杀了人了。感觉比起之前,自己有多了一些难得的经历。 他这一次来到徽州府,就是因为在有些事情上狠不下心来,做出妇人之仁的样子,才被人摆了一道。 他早知道这一点。刘家如今在外人看来,兴旺发达,和谐有序,但是其实内部的一些斗争只不过不曾摆到明面上来罢了。如果要摊开来说,大户人家勾心斗角的东西总不会少的。 刘家如今也有人压住,一些小打小闹之类的,倒也翻不出太大的问题。不过在他这里,开始的时候也是因为考虑到兄弟和睦之类的原因,选择了避让。到了后来,意识到问题之后,也依旧狠不下心来。 但这一切,在之前提起弩弓,朝着那些已经被确定是恶人的江湖人射出箭矢之后,他觉得心中有一块地方,突然变得坚硬了起来。 这是一种比较玄的感觉,要具体的形容,恐怕也很难。而表面上,他也依旧是谦谦君子的模样,心中的柔软也不会没有。 但是对于敌人,最好还是死掉比较好。 这是许宣以自己的经历,给他上的生动的一课。没有什么怜悯,也不需要有什么同情,理智的分析起来,就是你死我活。在他这里,比方元夫想得更深入一点的地方在于,他知道许宣没有将人杀光的原因里面,是有着其他的考虑的。 这些人,该死的都已经死了,但是死亡只是一种形式。剩余这些,就可以换一种办法了。 众人走出院落的时候,程子善的脸上还不太好看。不过身边的黄于升干脆将半个身子架在他的身上,脚下也已经是软绵绵的不怎么受力,相比起来,他还是要好上很多。 今日许宣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以前居然还和他是对头…… 程子善这般想着,夏日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还是有些冷意。 …… 在远离婚宴喧嚣场面,远离血腥压抑场面的另外一间院落里,也有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当然,相对于那些能够引动大局的好事或者不好的事而言,这里所发生的横竖都是小事情。 按照一贯的习俗,拜过堂之后,女子就不会再出现在人前。这时候会在布置好的婚房里面,等待着夜晚的到来,那时候还会有洞房——不过按照新郎眼下的身体状况,今日洞房恐怕是不成了。 但这也是小事。 婚房的布置得很像那么回事,到处都是喜庆的色彩。红色的铺盖,红色的被褥,窗纸上也是大大的红色儿的喜字。 许安绮在这样的环境里坐下来,心中担忧着的许宣的情况,但是这样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其他的一些事情分淡了。 先前许宣出去追人,也确实有花轿跟着他回来了。因为自己的视线也被盖头遮挡住,拜堂的整个过程里面,她便下意识地认为,那跟随过来的是白素贞。她已经在心理接受了这个现实,也准备好将对方当做一家人来对待了。不过这时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眼下是一次娶了三个女子过门,之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因此是一起安置,还是分开安置,也都不好做专门的安排。此时的婚房之中,古怪的情绪开始弥漫起来。窗外是晴好的日光,蝉鸣声传来,撞在窗纸上。 许安绮掀下盖头,按照规矩,这盖头应该是要等到新郎亲自来掀开的。但此时也没有外人在,她因为先前的事情,心情有些混乱,因此倒是可以随意一点。也便是因此,才看见了原本以为是白素贞的第三个人。在一旁的地方,许安锦也已经坐在那里,张着嘴巴,对于眼前的一幕也有些搞不清楚。 第三个人也同她们一般,身着婚服,身段窈窕。但是那明显超出一般人的身量,还是让她们有些吃惊。 这个不该是白素贞,怎么都不可能是。 短暂的时间里,有些东西还无法明白,但是这不妨碍她们作出应有的判断。 许安绮皱着眉头,目光同许安锦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类似的疑惑。 原本以为是白素贞的,但是到头来发现不对。她已经接纳了白素贞,但是此时发现那个已经接受的结果,在突然之间改变了,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许汉文,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她在心底呐喊了一句,感觉像是有些风中凌乱。 安安静静的婚房里,那边坐着的不明身份的女子似乎也有些紧张。她此时坐在一张椅子上,只是在椅子的边缘浅浅地坐了一点,素白的双手捏在自己的婚服的一角,修长的双腿斜斜地并在一起,在喜庆的婚服上映出一个诱人的轮廓。头上掩着盖头,面容看不清楚,但想来也一定是紧张兮兮的模样。 “你是谁?”许安绮皱着眉头,终究还是这般问了一句。 那边先是沉默了一阵,随后身子微微动了动,像是要说些话,但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随后又是一段沉默的时间,那边许安绮咬咬牙:“不愿意说是吧?”她说着,走动了几步,下一刻便准备要掀开那边的盖头。 但是那女子在她之前,已经有了动作。 慌张地将盖头先前,明丽的面庞之上,也是带着几分委屈和焦急:“许小姐,是我……” 窗外这时候突然起风了,吹着树叶“哗啦啦”地翻到了背面,露出几分嫩色的绿意。蝉鸣声也因此变得有些隐约模糊起来。 许安绮涂了漂亮胭脂的双唇微微张开,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眼前的女子,眉头好看地蹙了起来,像是有些疑惑,有些不解,有些失落,有些迷惘……过了很久,才将头偏到一旁,“呵”地笑了一声。 “你是……柳儿。” 许安绮咬了咬嘴唇,走到窗口的地方,目光朝下面看了看。夏日的风吹到她的脸上,带着几许燥热。然后她转过身,复杂地目光朝着柳儿看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说着走到桌边的地方,慢慢地坐下来:“还是说,许汉文那家伙,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娶三个还不够,他到底要怎么样?” 语气里已经明显有了几分压抑不住的生气。 柳儿在那边焦急的站起身,双手可爱地连连摆着,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是的,不是的……这真的是一个意外。许二小姐……”少女说着,随后目光又转向了一旁的许安锦:“许大小姐,柳儿……柳儿也不是有意的。” …… 许宣从侧门走进院落里,在庭院里稍稍站了站,随后从一旁的阶梯,走上了二楼。身子的伤痛变得越发明显,每走一步,他要付出的努力也比之平时要多上几倍。这时候却还是想着,要将事情解释一下。 事情是他自己造成的,但是这样的结果却需要其他的人来承担。无论是许安绮、许安锦还是柳儿,在这件事情上,都是有些无辜的。 他花了比平时要多上几倍的时间,走到了婚房之前,隐隐约约的里面传来一些声音。他轻轻地摇摇头,随后将门推开:“这些事情,还是我来说吧。” 三个女人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首先,这事并不是安排好的……然后,我想说的,便是关于这次娶柳儿的事情……”一路过来,早已经斟酌好了用词,这时候他望着许安绮,平静地说道:“其实我是欠她的……来,柳儿,你也坐下……” “有些事情,你们并不了解……我想想,从什么时候说起呢……好吧,臭鳜鱼……嗯,臭鳜鱼……我和柳儿认识,几乎同安绮你差不多时候……后来,发生了很多的意外……” 像是讲故事的氛围里,窗外传来热闹的声音。从敞开地窗口朝那边看过去,能见到书生说话的场景。不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旁的高个女孩,有些羞涩地将头低下去。而其余两人,目光中开始的疑惑慢慢散去了,到得后来,也将脑袋低下去。 “没有柳儿,今日恐怕我们都要倒霉了……而且,我并不想让事情闹得太大。去追白素贞,我做出这样的举动,若是空着手回来,那么会让人对这件事情报以极大的关注。不管他们最后能挖出什么东西,但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最后同刘兄合计一番……这个,算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当然或许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是我毕竟是欠了柳儿太多……” 许宣说着,有些艰难地站起来,微微弯下腰,伸手捧起许安绮的面颊,将少女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泛起的泪痕拭去:“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哭呢……你看,都哭花了,不好看的话,我是要休妻的……” 许安绮感受到许宣替她擦拭泪痕地双手传来几分轻微的颤抖,显然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是他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做出来的。 “汉文,你不用这样的……柳儿、柳儿以后也是妾身的妹妹。” 许宣笑了笑,站起身,又朝着一旁的许安锦和柳儿看了看:“抱歉……委屈你们了。”他这样说完之后,也不给几人反应的时间,又接着说道:“来,几位贤妻……好生伺候为夫。” 有些沉闷地氛围,便在他的这句话里,顷刻间当然无存。许安绮稍稍啜了他一口,而一旁的柳儿,此时白皙秀丽的脸颊上泛起了两朵绯红。许安锦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到得最后,轻轻地抿嘴笑了笑。 对于许宣的作为,她是实在没有什么好指责的。至始至终,她都知道对方是在认真地做这些事情。比他过分的人,她在杭州的时间见的实在是太多了。眼前这书生,今日忍着伤痛,特地过来也只是为了让她们心中不至于生出太多的芥蒂。 但在知道的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怎么还会有芥蒂呢?且不说若不是柳儿,今日她们或许都要遇到可怕的情景。先前柳儿还为了救许宣,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的年纪要长上几分,能够看得出柳儿对于许宣的心意。 罢了,罢了……反正原本也是要娶白素贞的。这柳儿她自是没有什么不满,而且对方单纯可爱,心地善良,日后也能避免家宅不宁之类的事情。 挺好的…… 有些迟滞的气氛,慢慢的活络了起来。到得后来,许宣短起桌上的一盏凉茶,喝了一口,站起身来:“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唔,这杯茶我带走了……几位爱妻留步。哈哈。” 边说边笑着朝门口走过去。 稍稍休息了一阵,体力总算恢复了一些,但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微微眯了眯眼睛,那目光已经变得冷然而严肃起来。 此次事情的罪魁祸首,也应该要有一个交代了。原本其实可以等一等,将这些事情放到婚礼之后,但是此时此刻,他并不想再拖下去。 第476章所谓开心的事 许府很大,原本就是某个富商花费巨资建造出来。精致的庭院,十几进的院落,都是冲着面子去的。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到得这时候后都是最为美丽的时候。具体花了多少钱虽然不知道,但是肯定不会少的。原本人若是走在这样的庭院之中,心情会很好,而作为这府邸的主人,大概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情。 不过此时此刻,在许宣心里更多的其实是腹诽。 浑身上下都很痛,院落之间的距离又那么远,真是希望这府邸能够小一点…… 他扶着墙稍稍休息了片刻,远处的地方,婚宴和流水席已经摆开了。风里传来食物的香气,他其实也已经饥肠辘辘了。 咬着牙左拐右拐,其间还走错了一次,然后在一间院落门口,见到了在着他的方元夫。对方见他过来,便点点头。 “刘余帆呢?”许宣慢悠悠地走过去,这时候也实在是快不起来的。 “刘兄已经被安排入席了,他带来的人也已经安置好。”方元夫说着,面色有些尴尬:“原本我的那些师兄弟,是准备让他们回去的……不过婉仪那丫头不大愿意,也要一起留下来。” “应该的。”许宣笑着点点头:“麻烦你们太多次了,无以为报,吃的、喝的这些东西,自然是管够……”他说着,伸手在方元夫的手臂上拍了拍,不过动作之间也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道。 “只是,她说晚上还要闹洞房。” 方元夫的话音落下来,气氛就有些沉默了。他似乎是想要笑,但是考虑到此时听话人的情绪,最终还是勉强地按捺住。 许宣如今的身体状况,虽说不算一阵风就能吹到,但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原本拜堂之后的洞房花烛夜,是人们期待已久的活动,一些亲朋好友闹一闹,也是一种习俗。不过看样子,今日的洞房花烛夜情况或许有变。那边郑婉仪也是知道许宣的身体情况,她这么说,自然也是要借此取笑许宣一番。 他在门口站了站,热风吹过来。安静的场面里,过了很久,才传来一阵无奈的声音。 “啧……” 那边方元夫闻声还是笑了出来,随后正色说道:“那丫头也没什么坏心思,到时候我将她劝走便是了,汉文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 这话不说还好,但是说出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怪异。许宣偏过头,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洞房?那种黄毛丫头知道什么是洞房……黄花大闺女一个。”看起来有些苍白的辩驳,但是身体的问题还是显而易见的,今日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能做。 倒是有些遗憾…… 但是下一刻,这些情绪爆发出来,他呼地走进一旁的院落,经此一番刺激,动作比之先前却是要快上不少。 这个院落算是许府最偏僻的一处了,今日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婚宴的场面吸引住。这时候也没有什么人过来,倒是方便许宣做一些事情。 “等下进去之后,说话要霸气的一点……”许宣在前面这般说了一句,快步走上石阶的时候,脚步虚浮,稍稍趔趄了一下,好在一旁的方元夫眼疾手快的将他的扶住。不过,右手之中端着的茶杯,还是微微溅出一下,落在石阶之上。 “这茶……”方元夫疑惑地看了一眼。 许宣摇摇头:“远来是客,一杯茶总归还是要招待的。”说完之后,便顺手将半掩的房门推开。 屋内的窗户紧紧闭着,许宣二人走进去之后,那门又重新被掩起来。四周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下去,只有微微的日光从门缝里透进来,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细长的光影。 房间里已经有人在了,李毅被反手绑在一张椅子上。先前在被刘余帆射了一箭在小腹处,随后被许宣拿了石头砸晕,在许宣过来许府时候,他在昏迷之中也被人五花大绑地带了过来。这时候依旧不曾醒过来。 他的头微微垂下来,偏白的书生服此时有些脏了。 许宣走进屋子,站在那里看了看。以前二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交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得罪了对方,导致对方有了这么大的恨意。但这世上有些人做事情并不能按照常理来推断。 所以最讨厌神经病了。 他这般想了想,将茶盏举到嘴边,喝下一口凉茶,随后没有半点迟疑地将手中的茶水朝那边李毅泼了过去。 “噗”的一声。 那边李毅的身子微微动了动,起先是针对凉意的某种本能反应,但是随后思维恐怕是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便在那边猛地一阵挣扎。不过也知道,此时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于是很对地又安静了下去。 茶水将他散乱的头发打湿,茶叶团在脑袋上,水顺着他的头发慢慢朝地面滴落。小腹处的痛苦还有些明显,不过箭矢已经被拔掉了,并且还做了简单的处理,至少已经不再流血。看起来,对方也不想让他很干脆地死掉。 那么,自己是被俘虏了? 他抬起头,目光注意到身前的书生。此时房间之内光线暗淡,但那缕微光打在他的身上,能明显辨别出那声喜庆的婚服——对方此时正站在那里等着他醒过来。 “呵呵……”李毅笑了笑,身影有些沙哑,并且先前流了不少血,又是冲昏迷中醒了过来:“呵呵呵……” 许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毅在那笑,也不说话。这样的场面持续了一阵,待到那边笑声停止之后,许宣才点点头:“确实很好笑。” 那边李毅对于许宣此时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抬头看了看一样,目光带着几分戏谑:“你杀了我吧。” 在李毅话音落下的同时,许宣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地传过来。 “好。” “这一次,你赢的很侥幸。如果不是那个刘余帆,现在我们的位置大概是要换一换的。” “是。” “那么你还犹豫什么?直接过来,你不是有火器么?或者弓弩……来吧,只要一下就可以了,很简单的……你在等什么?” “嗯。” 简洁而意味鲜明的对话之后,屋内又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方元夫在一旁站着,这个是并不说话。先前许宣吩咐将李毅单独安置,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此时许宣过来,也并知道具体想要做什么。 “你是聪明人,为什么做这种事情?我似乎没有特别得罪你……”许宣说着,皱了皱眉头:“即便有,那恐怕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输赢之争,你又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东西呢?”许宣说道,叹了口气:“若是真的知道你在对付我,我就会认真一点的。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嘛……我保证能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李毅闻言,张了张嘴,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什么叫你会认真一点?你以为你是谁……” “问题是,我没认真你也输了。”许宣耸耸肩。 那边李毅闻言,身子猛地挣扎起来,像是陷入到某种怒极的情绪之中,脖子上青筋爆起来,目光望着许宣破口大骂:“放屁!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这一次,如果不是出现了些意外,你其实已经死了……原本整个许家都会死的。你不过是运气好!狂妄自大!岂有此理!” 即便再理智的人,被戳中心中的痛处,也会失去平常心。何况李毅如今的处境,将他各种负面情绪在一瞬间放大了。 他在那边喝骂了一阵,许宣也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阵,等到李毅似乎是骂累了,声音歇下去之时,他才偏了偏头:“其实没什么意思,李兄……你不要装了。我不相信你这么轻易就怒了,但如果你想要借这样的做派寻找脱身的机会,你还是算了吧。” 那边李毅闻言愣了愣,随后脸上愤怒的表情收起来。 “我会赢的。”李毅露出几分笑容,这时候便再也不见了慌张的情绪:“即便我死了,也不要紧。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的观察,我都已经记录详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做什么样的事,你对待每一件事情的反应……我都已经传出去了交给该知道的人知道。” 许宣闻言,皱了皱眉头:“他是谁?”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那好吧,不管他……这就是你的理由?一次次地出手对付我?试探我?”许宣说着,目光眯了眯:“但是,你会死啊。” “你也会死的。” …… 又沉默了一阵,许宣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杀你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就这样杀了你,我心中并不怎么开心……觉得太便宜你了,所以,我准备将你交给刘守义。” “你……!”似乎是感觉到几分害怕,李毅脸上终究是露出几分就害怕的神色。先前不管是高吼着要许宣杀了他,但那时候内里的情绪还没有多少担忧。毕竟是对许宣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姿态做出来,许宣未必会杀了他。 总归是知道自己处在某个危险的环境里,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但一些挣扎也还是必要的。 这时候李毅闻言,底下偷得时候嘴角稍稍扯了扯,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 他有意无意,所有的话都是为此而来的。不管事暴怒,还是淡然,所希望的就是希望许宣能够说出这句话。只要将他交给严知礼,那么他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这一次的事情,严知礼虽然可能很生他的气,但是他并不是没有底牌的,只要到时候将一些东西摊开在对方的面前。因为,他知道严知礼需要什么。 心中稍稍地舒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的是,被头发遮挡住的嘴角,笑意已经很明显了。 但是也就是在他刚刚放下心情的时候,不远的地方,“嘭”地一声,紧接而来的便是天旋地转。 震惊、迷惘、愤怒……在这一瞬,复杂的情绪轰然碾压过心头,李毅想要努力地抬头看一看…… 先前说好的的事情,将自己交给严知礼,已经是说好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变卦?为什么会骗自己呢? 这样的动作和情绪只是持续很短暂的片刻,两秒钟之后,所有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那脑袋终究是重重地垂了下去。 “这世上,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人要学会接受才是。”许宣迟来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方元夫在那边,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先前许宣说出将李毅交给严知礼,在方元夫看来,也算是一件很稳妥的事情。这一次李毅背叛了严知礼,那边震怒之下,定然不会轻饶。即便是他,也不曾料到许宣会在陡然间出手。 太过意外了些。 “而且,我其实已经很开心了。” 许宣将还冒着些许烟尘的枪口微微上扬,随后“呼”地吹了一口。烟尘陡然便大,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地呛了一口。 咳嗽连连。 简洁而意味鲜明的对话之后,屋内又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方元夫在一旁站着,这个是并不说话。先前许宣吩咐将李毅单独安置,选了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此时许宣过来,也并知道具体想要做什么。 “你是聪明人,为什么做这种事情?我似乎没有特别得罪你……”许宣说着,皱了皱眉头:“即便有,那恐怕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输赢之争,你又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东西呢?”许宣说道,叹了口气:“若是真的知道你在对付我,我就会认真一点的。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嘛……我保证能让你输的心服口服。” 李毅闻言,张了张嘴,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什么叫你会认真一点?你以为你是谁……” “问题是,我没认真你也输了。”许宣耸耸肩。 那边李毅闻言,身子猛地挣扎起来,像是陷入到某种怒极的情绪之中,脖子上青筋爆起来,目光望着许宣破口大骂:“放屁!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么?这一次,如果不是出现了些意外,你其实已经死了……原本整个许家都会死的。你不过是运气好!狂妄自大!岂有此理!” 即便再理智的人,被戳中心中的痛处,也会失去平常心。何况李毅如今的处境,将他各种负面情绪在一瞬间放大了。 他在那边喝骂了一阵,许宣也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一阵,等到李毅似乎是骂累了,声音歇下去之时,他才偏了偏头:“其实没什么意思,李兄……你不要装了。我不相信你这么轻易就怒了,但如果你想要借这样的做派寻找脱身的机会,你还是算了吧。” 那边李毅闻言愣了愣,随后脸上愤怒的表情收起来。 “我会赢的。”李毅露出几分笑容,这时候便再也不见了慌张的情绪:“即便我死了,也不要紧。因为这些日子以来对你的观察,我都已经记录详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做什么样的事,你对待每一件事情的反应……我都已经传出去了交给该知道的人知道。” 许宣闻言,皱了皱眉头:“他是谁?”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那好吧,不管他……这就是你的理由?一次次地出手对付我?试探我?”许宣说着,目光眯了眯:“但是,你会死啊。” “你也会死的。” …… 又沉默了一阵,许宣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杀你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就这样杀了你,我心中并不怎么开心……觉得太便宜你了,所以,我准备将你交给刘守义。” “你……!”似乎是感觉到几分害怕,李毅脸上终究是露出几分就害怕的神色。先前不管是高吼着要许宣杀了他,但那时候内里的情绪还没有多少担忧。毕竟是对许宣有些了解的,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姿态做出来,许宣未必会杀了他。 总归是知道自己处在某个危险的环境里,他所能做的事情不多,但一些挣扎也还是必要的。 这时候李毅闻言,底下偷得时候嘴角稍稍扯了扯,露出一抹计谋得逞的笑意。 他有意无意,所有的话都是为此而来的。不管事暴怒,还是淡然,所希望的就是希望许宣能够说出这句话。只要将他交给严知礼,那么他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这一次的事情,严知礼虽然可能很生他的气,但是他并不是没有底牌的,只要到时候将一些东西摊开在对方的面前。因为,他知道严知礼需要什么。 心中稍稍地舒了一口气,他低下头的是,被头发遮挡住的嘴角,笑意已经很明显了。 但是也就是在他刚刚放下心情的时候,不远的地方,“嘭”地一声,紧接而来的便是天旋地转。 震惊、迷惘、愤怒……在这一瞬,复杂的情绪轰然碾压过心头,李毅想要努力地抬头看一看…… 先前说好的的事情,将自己交给严知礼,已经是说好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变卦?为什么会骗自己呢? 这样的动作和情绪只是持续很短暂的片刻,两秒钟之后,所有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那脑袋终究是重重地垂了下去。 “这世上,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人要学会接受才是。”许宣迟来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方元夫在那边,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先前许宣说出将李毅交给严知礼,在方元夫看来,也算是一件很稳妥的事情。这一次李毅背叛了严知礼,那边震怒之下,定然不会轻饶。即便是他,也不曾料到许宣会在陡然间出手。 太过意外了些。 “而且,我其实已经很开心了。” 许宣将还冒着些许烟尘的枪口微微上扬,随后“呼”地吹了一口。烟尘陡然便大,猝不及防之下,被狠狠地呛了一口。 咳嗽连连。 第477章临行(上) 许府的婚事之后,热闹持续了好几天。关于流水席的承诺还是很好的落实了下来,除了结婚那日,新郎似乎身体不适之外,这场婚礼,旁人是没有好指责的。毕竟实惠已经拿在手里,再背后谈人家的不是,也确实说不过去了。 生活继续向前,热闹持续了几天之后,总归还是慢慢平息了下去。生活就是这样样子,偶尔的热闹,即便这热闹再大,也就像是水面上风刮起一个浪头,但是待到时间过去,终究还是会从容不迫的流淌。这是大的趋势,没有什么能够改变。 婚事之后,许宣昏睡了两个天,然后又睡了一整个夜晚。到得正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正午时分了。浑身痛得像是完全爬不起来,不过努力了一番,终究还是成功了。他坐在床上,目光顺着敞开的窗口朝外面玩过去,一庭院的树木,绿意葱茏。风偶尔吹过,日光便照着那翻动的叶子。显得有些轻松风氛围里,他的意识才慢慢清醒了过来,随后咧嘴笑笑。 并没有就这样起床了,虽然是已经结婚的男人,但是此时心中还是将自己当做病人来对待的。他慢慢地又躺了回去,睡是睡不着的,这几天的休息已经足够,身子似乎也是在慢慢地恢复之中,手臂上的伤口应该是才换过药,他不用偏头也能味道那些药草的味道。并且伤口微微有些麻痒,显然也是在愈合的过程中。 一切都挺好的。 他有些幸福地****了一声,至于其他的事情,这时候是完全不想去理会的。但既然醒了过来,终究还是有爬起来的时候。当他被人发现已经醒过来了,这才刚刚开始安静下去的许府又一次热闹的沸腾了起来。 许安绮过来看他,人才刚刚走到门口的地方,眼睛便有些湿湿的。虽说是结了婚的女人,但是心中毕竟是牵挂了事情,许宣既然没有醒过来,她其实也并不清楚。因此这几晚都不曾休息好,反应在表面,便是整个人都有几分容颜憔悴的感觉。 所以说,一个女子幸福与否,这辈子的生活好坏,都是看男人的。若是男人争气,那么女人便能少受几分苦,若是男人不争气……便如同眼下这般。 许宣这时候躺在床上,倒是完全不知道在许安绮心中,已经将他归入到了“不争气”的行列。不过这样的想法,也是少女心中喜极而泣之后小情绪。至于许宣到底怎么样,在她的心理,当然会有一个比较明确的衡量。 没有多少煽情的话,她在许宣的目光中走进屋子里。许宣正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可还痛?”许安绮一边说着,一边过来弯下腰,将盖在他身上的薄褥稍稍向上提了提,悉心的动作,还有那么几分生疏,不过也已经是像模像样的小妻子形象了。 许宣的身体情况,她当然是知道的很清楚的,此时只不过从再度确定一下。随后坐下来,态度从容自然地同许宣交代着最近几日家中的一些情况。她眼下是嫁来许府的,因此,原本的许家是的一些东西,人员之类的,双方之间做了一个合并。还有毕竟是要经营一个家,许府格局很大,但是原本是空的。当初李贤在的时候,因为只是临时暂住,也只是简单地添加了一些家具。 即便后来将这里作为新房,许宣也有了准备,但对于这样一个大规模的府邸而言,还是有些不够看的。因此,许安绮做主又添置了一些。有些直接买过来就可以了,还有的需要定做。事情比较琐碎,但同以前她做生意的时候也有很大程度的相似,因此制定好计划,随后按部就班地做出来也就可以了。何况,她如今也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以一个妻子的身份来操持一个家,这种感觉其实很棒。 这几日同柳儿之间颇多来往,还有便是许安锦,以前是自己的姐姐,此时双方有了新的身份,也需要进一步的去适应这些东西。不过,几人之间的相处眼下看来还是相当不错的。 那边柳儿原本对这事情就没有多少准备,成亲几日之后,还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时常会坐在窗前发呆,想着想着,俏脸就会红起来。对于这样一个新的环境,柳儿也还不是很适应。毕竟以前的身份带来的心态,若是要调整的话,也需要时间。这几日,面对家中下人的殷勤,她时常手足无措,显得很窘迫。 对于柳儿的身份问题,原本许家的一些人自然有些闲话。但也仅仅是几句简单的抱怨,也不算不满。毕竟将她一个渔家少女的身份同许家姐妹摆在一起,总让人觉得心中有些怪异。因为并没有太多的不满,也就不算很严重。但是在许安绮这里,自然还是希望很多事情能够好一点。 眼下许宣昏迷,这个家是她来主持,但就算从长远而言,她也是希望能够避免家宅不宁之类的。因此,那些背后的嚼舌根的下人们都得到了她严厉的训斥。许安绮待下人素来宽厚,她此时做出这样的姿态,也让人知道她确实是生气了。因此,那些还不曾起来的流言蜚语,很快又平息了下去。 至少在许府之内,情况是这样子的。 至于外人怎么说,那是另外的话。不过就这几天的情况看来,人们还是疑惑的情绪多一点,也没有什么恶意。开始的时候吃惊于柳儿的身份,原本是白素贞的传闻自然也就很快平息下去。这让很多人在心中稍稍舒了口气,但是至于这做派的原因,其实也很难讲清楚。 许宣身体不适,具体的情况外人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几天不时有人上门探望,表达一些关切之类的,也都是许安绮负责接待。她已经将自己摆在了妻子的位置上,并且做得有模有样。 午后的时光里,小夫妻在窗前说着话。主要是许安绮在说。这几日的发生的事情,自己的一些决定,许宣眼下作为一家之主,当然需要知道。许安绮一二三四,条理清晰地说出来,让许宣知道他之前也是上心过的。 “老爷,柳儿家里也派人来过……那边对于柳儿嫁过来,很是惊讶。不过事已至此,对方也也没有多说什么……柳儿娘似乎还比较满意了。” “这样的话,等到我身体稍微好一些,应该去一趟呈坎。” “这些事情,倒也不及……老爷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 “啧……老爷。”许宣闻言皱着眉头,这个眼下的尊称,他虽然说不上不喜欢,但是总觉得是将他喊老了。 那边许安绮突突舌头,可爱的说道:“是汉文老爷啦……” 随后的谈话之中,许宣躺在床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姿势有些不舒服,许安绮过来拿了被子将他后背垫高一点。这个过程中有些亲昵的举动自然是不用提的,先前大妇风范的许安绮,在这时候还是有些窘迫,那白皙的脖子已经红到了根部,让人意识到她内里还是一个少女的心态。 如今的发型也换了,以前是一个明媚的少女,这个时候换了发型,虽然面容依旧青稚,但举手投足间的一些风仪还是有了很大的不同。 她确实是将自己摆在了那个位置上的,很快就进入了角色。这种感觉,让许宣微微有些恍惚,自己……也已经是成家的人了。 这般想着,心中稍稍有了几分压力。三个女人,已经是他的妻妾,命运已经同他彻底联系在了一起。不过这些东西,作为一个男人,就很难真的逃避,他自然也不会抱怨什么。 说了一阵,许安绮出去,脚步比起来时要轻盈很多。不多时也能听到她的嘱咐下人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老爷已经醒了,你们走动之前要多加注意,不能吵到……不然的话,妾身是要罚你们的。” 清脆间带着几分威严。许宣看着天花板,摇头笑了笑。 …… 在知道他醒了之后,方元夫等人来过来探望过。许宣这一次的伤,本身的问题不是很大,但眼下的医疗条件毕竟比较落后,轻易也忽视不得。对方过来之后,除了一些必要的问候,便是将事情的后续对他做了一些交代。 先前间李毅最后一面的时候,依稀察觉到他背后还有一个人,这个人肯定不是严知礼。但是具体是谁,那样的情况下,李毅咬死不说的。虽说若是对他进行一点严刑逼供,或许也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在许宣那里,在知道答案同希望他死之间,还是倾向于后者。 但另一方面,这一次的事情,毕竟不是李毅一个人在做。除了他之外,那个叫王森的师爷也是参与其间的。许宣相信他一定对事情有了解,退一步说,即便不了解,那也没有什么。事情到了那一步,自然也就知道了。 所有的危机都有一个酝酿和爆发的过程,只要小心一点,他觉得未必不能发现。就比如这一次的事情就是他事先大意了,如若不然,至少自己不会受伤。 不过那些东西,对于他而言,也确实是一种威胁。毕竟眼下他已经成家了,很多事情若是处理不好就会将很多无辜的人牵连进去,而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好在这一次,方元夫还真的从那个王森口中问出了一些关键。 “开始的时候,非常强硬,即便是打了也忍着不说……直到后来将李毅的尸体抬过去……大概是认清楚了现实,心中的那口气就泄了……交代了一些东西。” “他同严知礼是有矛盾的,以前一个喜欢的女人,被严知礼纳为妾……后来不知道怎么,那女人悬梁自尽。具体的东西,对方是真的打死都不说了……这边怕真的将他弄死,也就没有再深入问下去。随后看情况吧,若是真的需要……也能有知道的办法。” “那么李毅背后的人呢?问出来了没有?” “倒是……问出来了。”方元夫皱了皱眉头,目光复杂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微微叹了口气:“是一个你打死都想不到的人……” “哦?听你的口,似乎时候认识的?” 方元夫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自然是认识的。” 这倒是让许宣疑惑了,他在这边所接触到的人,也只有那么一些。处于对立立场的也有一些,但是若说真的有人对他报以极大的恶意,他还真的想不出是谁。这办想着,随后疑惑地问了一句:“谁啊?” “张让。” 许宣闻言,眼睛微微睁大,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他认识,没错,他当然认识。以前的一些记忆从脑海深处泛起来,时间过去并不久,那些印象到得眼下还是清晰的。可以说,原本许宣生活的轨迹便是因为这个人而发生改变的。对方在去年的时候离开了,双方并没有见过面,但那印象却是相当的深刻。 “这李毅便是张让的徒弟,也难怪会这般自大清高……不过二者之间关系似乎不怎么好,张让平素对这个徒弟也不管不问。据王森所说,这一次是因为李毅收到了张让的消息,让他放手做自己的想做的事……”方元夫说道这里,又皱了皱眉头:“汉文,莫非这张让要回来了?” “他回来?他回来能做什么?” “据说,严知礼原本也是张让那边的人……并且,一直以来都在密谋对付张让。” 夏日午后阳光有些燥热,屋外的下人们已经被事先打发走开了。从窗口的地方望过去,所见到的是两个年轻人相互交谈的场景——有时皱着眉头显得意外,有时候皱眉思索,显然此时他们在谈论的某件事情,给人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过了很久,方元夫将话说完,停下来拿起桌上的茶盏。许宣在一旁皱着眉头,半天没有说话。这样的消息,确实是他不曾想到的。明明是相隔很远的两件事情,眼下却以这样一种方式联系起来,不过过了片刻,他还是轻轻的吐了口气:“这样的话,就说得过去了……真的不曾想到,严知礼居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他说着眉头皱着又松开,松开又皱起来。原本觉得严知礼来徽州府,不过是受了杭州李家的指使,专门过来对付他的。但是眼下看来,其实是另有原因。 对方愿意过来徽州府,恐怕是因为看准了先前张让在这边待过,他准备借对方的名头闹一点事情。这样之后,朝廷必然大怒,那么他就可以借刀杀人了…… 那些天花患者的缘由原来是这样子的。 先前一直想不通,但是到得此时微微明白了一些,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随后话题又扯到王森的头上。许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咦”了一声。那边方元夫疑惑地看了看他:“怎么了?” “哦,没什么。”许宣笑了笑:“想起了一些往事……那么这个王森你看怎么处理?” 他表面上姿态从容,但是此时心中已经掀起了一阵波澜。 这王森,居然是在历史上留下过名字的人物。 对于张让的身份,先前就了解过,眼下严知礼居然也牵扯了进去。关于白莲教,他也知道一些。 白莲教的历史由来已久,具体到大明朝,明成祖永乐十八年二月山东白莲教女教首唐赛儿?发动起义,旋即失败。但这样的失败,也只是将一些东西转到暗地里罢了。 明宪宗成化十八年,山东即墨军人罗思孚在北直隶创立了罗教,提倡“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的教义,认为人终究必须回到“无生父母”的身边,而“无生父母”成为最高阶的主神。“无生父母”此一概念,演变为惟一的女性神“无生老母”,无生老母为白莲教等等教派所接受,并且宣扬“无生老母”将派遣弥勒佛下凡拯救世人。这一段时间,白莲教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侵犯性,加上当时大明朝自身问题重重,也就没有给与太多的关注。 直到明神宗万历年间,开始出现所谓的“闻香教”。许宣记得一段历史的记载:“蓟州人王森得妖狐异香,倡白莲教,自称闻香教主。其徒有大小传头及会主诸号,蔓延畿辅、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四川。森居滦州石佛座,徒党输金钱称朝贡,飞竹筹报机事,一日数千里。……四十二年,森复为有司所摄。越五岁,毙于狱。” 王森伏诛后,信徒山东巨野的徐鸿儒、北直武邑的于弘志分别发动武装叛乱,均遭大明朝廷的镇压。 先前已经没有将事情联系起来,倒是不曾发现王森身份的问题。虽说对方也不算是特别有名的大人物,但是对方既然在历史上留下名号,总归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历史上王森的发迹大概也就是万历朝这几年,不过眼下看起来,自己似乎又影响到了一些历史了。 第478章临行(下) 王森在历史上的特定时期,原本是留下一些印记的人,眼下却因为这样一件事情栽在他的手里,怎么看都是一件很让人心情复杂的事。不过眼下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没别的话可说。 历史上王森也只是掀起了一些小风浪,折腾了一阵就被压下去了。眼下倒得这一步,那么历史上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发生,也是一件很难说的事。严知礼那边已经提出了要求——这个王森最后的结局,要让他来定。 在这件事情上,双方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先前许宣违背严知礼的意思杀了李毅,那边或许是出于理亏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对于许宣的忌惮,总之暂时选择了按捺下去。但这时候的退让的也不过是暂时的,许宣如果真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严知礼,那么对方也肯定不介意让他觉得难受。 毕竟是一县之尊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许宣随后还要去杭州,对于徽州府这边的事情恐怕就未必能照料到。若是等他离开,严知礼这边使个绊子,那么想来也是很头痛的。 因此,这个王森最终还是要交到严知礼手上,并且还是越快越好。 对于这个,许宣权衡了一番随后也没有太多犹豫。这一次的事情,严格说起来,严知礼也是受害者,他也有自己的情绪需要发泄出来。自己这边不能逼得太过,那么卖个好也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而且,他并不觉得王森真的能够掀起多大的花样。先前许宣没有将李毅交给严知礼,有很重要的原因别是他察觉到对方或许还有翻盘的底牌,即便面对严知礼的怒火,他也有可能毫发无损。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许宣愿意看到的,李毅若是活下来,就是极大的隐患。退一步说,即便他的底牌未必能说动严知礼,但事情的发展谁又说得好?许宣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冒险。 眼下看来,这样的举动倒是做的对了。 李毅是张让徒弟,相较于其他人,他对张让的了解肯定是更深一点的。而严知礼一直想要对付张让。再者,根据王森的说法,李毅同张让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具体的内幕,此时李毅已经死了,也没有办法再知道。但是可以想见的是,在针对张让这一点上,李毅确实有着同严知礼和谈的本钱。 而王森就不一样了,他本身的后台没有多少。很多年来积累的下来的针对严知礼的恶意,也只是在最近才彻底暴露出来。甚至严知礼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树立了这样的敌人。但他先前毕竟是相信王森的,对于背叛,没有人会真的开心。 王森在自己的手上,或者是在严知礼的手上,其实区别并不大。 …… 继方元夫之后,程子善、黄于升也联袂而来,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拜访和问候。相较于方元夫在这些事情上的淡定而言,他们二人心中对于几日之前的事情,还是有些无法忘却的。 特别是黄于升,这几日都不曾睡好。一方面是因为当日的情况同他平素的认知相差太远。那么多人死在他的眼前,那么多的流血……又不是在杀鸡,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反应? 与此同时,作为男子,他多少还有一些血性。因此那些殷红流血,隐隐地让他有些兴奋。或许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情绪,毕竟反映出来,造成的影响都是一样的——他这几天都睡不踏实。 这几天也在关注着许宣的情况,二人先前差人送了一些药材。此时听说许宣醒了,便第一时间过来看一看。互相之间说了点话,但是对于先前的事情,则选择性地避开了。他们二人也出自商贾之家,对于人际往来中的很多东西都是有着敏感的,知道什么能说,知道什么不能说。 总之气氛不错,待到准备告辞的时候,许宣在那边想了想,将程子善喊住:“程兄,今日忙不忙?” 那边程子善已经快走到门口了,闻言疑惑地转过身来,望着许宣点点头:“倒是没有什么事。” 许宣笑了笑:“时辰还早,不如留下来,我有些话同你说……”他说完之后,目光看向一旁的黄于升:“至于念卿……嗯,下次找你喝酒。等下出去的时候,替我将门关上。” 黄于升闻言愣了愣,这个虽然不知道许宣为什么将他支开,但是总归也明白这时候许宣是在送客了。随后微微撇撇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还不准备听呢。”同许宣告辞,自顾自地离开了,他口中还嘟嘟囔囔,很有些不忿:“看在你是半身不遂,躺在床上……我不和你计较。” 许宣靠在床上,听着黄于升的脚步慢慢地消失在走廊上。先前对方的抱怨他也听在耳中,不过他也知道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半晌之后,笑着摇摇头,目光重新看向一旁兀自站着的程子善。 因为关闭门窗的缘故,眼下房间里的光线有些黯淡。短暂的时间里,二人谁都不曾说话,气氛也就这样沉淀了下来。 程子善皱了皱眉头,虽然光线昏暗,但是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许宣目光中微微的几许审视。这样的目光,在最近的一段接触之中,许宣是从来没有过的。 起先是有些疑惑,但是随后也按捺住心思。他如今对于许家早已没有恶意,因此身正不怕影斜。不过即便如此,许宣下一刻的话还是,依旧让他的情绪起了极大的变化。 “说说张让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许宣的身子隐藏在昏暗之中。时辰已经到了黄昏,虽说这边环境清幽,庭院里也栽种了一些高大葱茏的树木。但是此时日暮时分,被日头照射了一整天的大地开始回吐出一阵阵的热量,整个房间里,还是有些像蒸笼。 许宣在那边简单地说了一句,声音也不响,完全是谈心说话的姿态。但是在程子善那里,便觉得这间不大的房屋里,突然间变得有些冷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思绪有些迟滞,随后才慢慢地回复过来。 没有想到,对方要同自己谈的是这个。 那么,这一次的事情,难道也是和张让有关系的?是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程兄,坐下说……只是简单地聊聊,有些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当时没有去追究,眼下就肯定不会再怎么样了。说到底,你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那些东西也安不到你的头上。” 这时候所谈的是比较敏感的话题,许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从容一点。以前和下属之间的谈话,也就是这样,尽量把握好语气,让对方不至于太紧张。当然,眼下同程子善之间的关系和以前的下属同他的关系并不一样,但是他还是希望这个谈话的过程能够随和一点。 效果也比较不错,那便程子善闻言,肩头微微垮下去,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许宣也不急,安静地等在一边,半晌之后,黯淡的环境里,程子善稍稍吐了口气。 谈话便正式开始了。 “开始的时候,是听说家里来了人的……当时也没有太过在意,后来见到了他……四十多岁,言谈举止颇有些风仪,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人,恐怕都会有些心折……后来倒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所做的那些事情……” “这些事情,他都没有避讳你么?” “倒是没有……其实很多次,他做出决定的时候,我都在跟前。看起来他也完全不在意……或者说,那些决定,即便是真的泄露出去了,对他也没有多少影响……哦,他曾经说过,想收我为徒……但后来我还是没有答应。”程子善说到这里,稍稍沉默了一阵,能够看到他的拳头紧紧地捏起来,随后松开来的时候,才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先前许家外地的一些掌柜被杀……这事情我是知道的。说起来有些可笑,当时因为心中有些畏惧,竟然胆怯了……” 许宣皱了皱眉头:“你是说……” “是张让做的。这些事情,我事先并不知道……据他说,是准备还程家一个人情。”程子善说着,声音有些低沉:“我知道这并不对,许家死去的那些掌柜……其中几人我也是见过的……”摇头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许宣此时稍稍朝垫在身后的被子上靠了靠,目光望着屋顶的衡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说话,程子善也就跟着沉默。其实这时候,心情颇有些紧张。在他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也是一个权衡之后的过程。 不说出来,这事情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但是对于那些人的死,他心中歉疚,一直以来也都有了坦白的想法。只是一直都在等待时机,眼下既然谈到了,那么也就顺势说了出来。这样之后,他并不知道许宣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知道他会不会将这些事情算在他的头上。但无论如何都是说出来了,心中也觉得像是放下来一个担子一般。 “在这事情之后,你做了什么?”过了一阵,许宣在黑暗中像是叹息一般地说道。 “他还想杀人,但是我劝阻了……此事原本就是因为程家而起,自然我在这事情上反对,他也就止住了心思。而且那时候,他同刘守义的争斗就处于最紧张的时候,也就没有再为此分心。” “这么说……你还是做了点事情的。”许宣听完之,在那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程子善默然不语,实在是不知道怎样回应这句话。 “好了、好了,这事随后再谈……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许宣在那边摆了摆手,这些事情就这样被放过去了。 谈话还在继续…… …… 夜色笼罩着大地,整片天空星斗璀璨,流水自西而东,流淌着在下游的地方汇入的钱塘江之中。滔滔江水一路而下…… 杭州。 钱塘自古繁华,这一方土地孕育了不少人。夜幕此时刚刚降临,夏日的傍晚时分,人们吃完饭,都有着各自的活动。在一些小地方,这些活动还只是零散的不具备规模,但是在杭州这样的城市里,夏日夜晚即便是简单的纳凉,也都是颇为有意思的景致。 钱塘水边有一排大树,夜风拂过水面落在水边的时候,带着几许清凉。 人们聚集在水边的树下,远远近近的,十余里长的河岸边到处都是人声。 三五成群,或者一个大家族里的人们。大家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一些富人会随身带着茶炉,也带了水过来,“咕噜噜”地煮一壶杀,邀五喝六地喝。也有的下棋的,正战到酣时,周围围了一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紧张兮兮。不过眼下观棋不语真君子,即便他们心中焦急,但是嘴上都是紧紧闭着不说话。有人抱了瓜,去水边洗干净了,随后一刀切开……甚至还有人带了家里的戏班,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围观的人们时而喝彩,时而惊叹。 一个简单的乘凉,也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夏天的时候,这便是钱塘江边很有特色的场景。甚至时间长了,又成了规模,一些找到商机的小贩过来兜售些东西,也为这热闹的气氛增加了一些点缀。小孩子们围绕着捏糖人的老汉,吞着嗓子,蹦蹦跳跳地有些急切。 当然,这样的气氛里,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钱塘江上的那些逡巡而过的画舫。无论哪个年代,风雅都是同经济条件互相关联的。越是富庶的地方,人们解决了温饱,都会将目光转到这些事情之上。杭州钱塘江上的****行业,也是出了名,比之秦淮河,也未必差多少。才子佳人们,在水面之上演绎着一个时代的繁华一景。江边生活的场景铺垫过去,将所有的一切烘托到了一个巅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的。仅仅一个夜晚的水边场面,多少就能看出一点东西。 在离喧嚣远一点的地方,一间庭院的厢房之中点着灯。白素贞将手中的一封信放下来,很难说的清楚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封信是刘余帆派人送来的,所说的是她离开了岩镇之后的一些事情。信不长,如果是看到话,这些时间也足够反复看上数十遍了,但时间过去,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纸页不曾移开。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任性一下,但是这样的任性终究是有了坏的结果。 后悔、歉疚、担忧……或是其他的复杂情绪,到得后来她摇摇,伸出素手微微捋了捋鬓角,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好人没什么事……她这般想着。以后很难见面,那边大概也恨死自己了吧?如果这样,其实也很好…… 女子目光微微有些迷离,此时所想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想法…… 夜色无边,视线转回到岩镇。 月色照在许府的庭院里,许宣摸索着走出门,在石阶上站了站。虽说身体还痛,但是简单的走动还是可以的。程子善早已经离开了,他将获得的一些消息消化掉,随后慢慢走出了庭院。 隔壁的院落,厢房里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将少女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他走上石阶,推开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阵惊呼。 “是我……” “汉文,你吓死妾身了……” “没错啊,就是来吓你的。” “呃、你……你想干嘛?” 从外面看过去,能够见到少女的影子不断朝后退缩过去,而书生的身影正慢慢靠近。这样的举动之中,有些不言自明的意味。 “啊……” 书生的动作其实很慢的,但是少女似乎更慢了一步,随后被一把抱住。稍稍挣扎之中,发出一声惊呼。但是随后灯光就熄灭了。 “我真的等很久了啊……” “嗯……不要……” 朦胧的夜色里,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场面。 …… 夏天继续朝前,仲夏很快过去了。这一日,岩镇的丰乐河水边,出现了很大的送别场面。几艘装得满满的货船从上游驶过来,不过几艘船此时都被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倒也不清楚那些货物到底是什么。从吃水深度上来看,想来也不是很有分量的东西。 许宣在码头之上,后方一群送行的人。他要去杭州的消息在几天前就正式决定下来,虽然这消息只是在小范围的传播,但是时间过去,很多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经知道了。 徽州府商贾众多,但是真正积累的家资的一些人,产业都在徽州府之外。毕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外面的世界总归是很精彩……对于许宣要离开,很多人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在心中期待着他能够做出一点成绩来。 “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些惫懒的声音在码头上响起来:“替我照顾好老婆啊。” 第479章临行(下) 王森在历史上的特定时期,原本是留下一些印记的人,眼下却因为这样一件事情栽在他的手里,怎么看都是一件很让人心情复杂的事。不过眼下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也没别的话可说。 历史上王森也只是掀起了一些小风浪,折腾了一阵就被压下去了。眼下倒得这一步,那么历史上的那些事情会不会发生,也是一件很难说的事。严知礼那边已经提出了要求——这个王森最后的结局,要让他来定。 在这件事情上,双方没有多少商量的余地。 先前许宣违背严知礼的意思杀了李毅,那边或许是出于理亏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对于许宣的忌惮,总之暂时选择了按捺下去。但这时候的退让的也不过是暂时的,许宣如果真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严知礼,那么对方也肯定不介意让他觉得难受。 毕竟是一县之尊的身份,能做的事情太多了。许宣随后还要去杭州,对于徽州府这边的事情恐怕就未必能照料到。若是等他离开,严知礼这边使个绊子,那么想来也是很头痛的。 因此,这个王森最终还是要交到严知礼手上,并且还是越快越好。 对于这个,许宣权衡了一番随后也没有太多犹豫。这一次的事情,严格说起来,严知礼也是受害者,他也有自己的情绪需要发泄出来。自己这边不能逼得太过,那么卖个好也是暂时的权宜之计。 而且,他并不觉得王森真的能够掀起多大的花样。先前许宣没有将李毅交给严知礼,有很重要的原因别是他察觉到对方或许还有翻盘的底牌,即便面对严知礼的怒火,他也有可能毫发无损。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许宣愿意看到的,李毅若是活下来,就是极大的隐患。退一步说,即便他的底牌未必能说动严知礼,但事情的发展谁又说得好?许宣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冒险。 眼下看来,这样的举动倒是做的对了。 李毅是张让徒弟,相较于其他人,他对张让的了解肯定是更深一点的。而严知礼一直想要对付张让。再者,根据王森的说法,李毅同张让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具体的内幕,此时李毅已经死了,也没有办法再知道。但是可以想见的是,在针对张让这一点上,李毅确实有着同严知礼和谈的本钱。 而王森就不一样了,他本身的后台没有多少。很多年来积累的下来的针对严知礼的恶意,也只是在最近才彻底暴露出来。甚至严知礼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间树立了这样的敌人。但他先前毕竟是相信王森的,对于背叛,没有人会真的开心。 王森在自己的手上,或者是在严知礼的手上,其实区别并不大。 …… 继方元夫之后,程子善、黄于升也联袂而来,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拜访和问候。相较于方元夫在这些事情上的淡定而言,他们二人心中对于几日之前的事情,还是有些无法忘却的。 特别是黄于升,这几日都不曾睡好。一方面是因为当日的情况同他平素的认知相差太远。那么多人死在他的眼前,那么多的流血……又不是在杀鸡,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反应? 与此同时,作为男子,他多少还有一些血性。因此那些殷红流血,隐隐地让他有些兴奋。或许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情绪,毕竟反映出来,造成的影响都是一样的——他这几天都睡不踏实。 这几天也在关注着许宣的情况,二人先前差人送了一些药材。此时听说许宣醒了,便第一时间过来看一看。互相之间说了点话,但是对于先前的事情,则选择性地避开了。他们二人也出自商贾之家,对于人际往来中的很多东西都是有着敏感的,知道什么能说,知道什么不能说。 总之气氛不错,待到准备告辞的时候,许宣在那边想了想,将程子善喊住:“程兄,今日忙不忙?” 那边程子善已经快走到门口了,闻言疑惑地转过身来,望着许宣点点头:“倒是没有什么事。” 许宣笑了笑:“时辰还早,不如留下来,我有些话同你说……”他说完之后,目光看向一旁的黄于升:“至于念卿……嗯,下次找你喝酒。等下出去的时候,替我将门关上。” 黄于升闻言愣了愣,这个虽然不知道许宣为什么将他支开,但是总归也明白这时候许宣是在送客了。随后微微撇撇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还不准备听呢。”同许宣告辞,自顾自地离开了,他口中还嘟嘟囔囔,很有些不忿:“看在你是半身不遂,躺在床上……我不和你计较。” 许宣靠在床上,听着黄于升的脚步慢慢地消失在走廊上。先前对方的抱怨他也听在耳中,不过他也知道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半晌之后,笑着摇摇头,目光重新看向一旁兀自站着的程子善。 因为关闭门窗的缘故,眼下房间里的光线有些黯淡。短暂的时间里,二人谁都不曾说话,气氛也就这样沉淀了下来。 程子善皱了皱眉头,虽然光线昏暗,但是他还是能够感受到许宣目光中微微的几许审视。这样的目光,在最近的一段接触之中,许宣是从来没有过的。 起先是有些疑惑,但是随后也按捺住心思。他如今对于许家早已没有恶意,因此身正不怕影斜。不过即便如此,许宣下一刻的话还是,依旧让他的情绪起了极大的变化。 “说说张让吧,他是什么样的人?” 许宣的身子隐藏在昏暗之中。时辰已经到了黄昏,虽说这边环境清幽,庭院里也栽种了一些高大葱茏的树木。但是此时日暮时分,被日头照射了一整天的大地开始回吐出一阵阵的热量,整个房间里,还是有些像蒸笼。 许宣在那边简单地说了一句,声音也不响,完全是谈心说话的姿态。但是在程子善那里,便觉得这间不大的房屋里,突然间变得有些冷了。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思绪有些迟滞,随后才慢慢地回复过来。 没有想到,对方要同自己谈的是这个。 那么,这一次的事情,难道也是和张让有关系的?是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程兄,坐下说……只是简单地聊聊,有些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了,当时没有去追究,眼下就肯定不会再怎么样了。说到底,你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那些东西也安不到你的头上。” 这时候所谈的是比较敏感的话题,许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从容一点。以前和下属之间的谈话,也就是这样,尽量把握好语气,让对方不至于太紧张。当然,眼下同程子善之间的关系和以前的下属同他的关系并不一样,但是他还是希望这个谈话的过程能够随和一点。 效果也比较不错,那便程子善闻言,肩头微微垮下去,像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皱着眉头似乎是在思索。许宣也不急,安静地等在一边,半晌之后,黯淡的环境里,程子善稍稍吐了口气。 谈话便正式开始了。 “开始的时候,是听说家里来了人的……当时也没有太过在意,后来见到了他……四十多岁,言谈举止颇有些风仪,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人,恐怕都会有些心折……后来倒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所做的那些事情……” “这些事情,他都没有避讳你么?” “倒是没有……其实很多次,他做出决定的时候,我都在跟前。看起来他也完全不在意……或者说,那些决定,即便是真的泄露出去了,对他也没有多少影响……哦,他曾经说过,想收我为徒……但后来我还是没有答应。”程子善说到这里,稍稍沉默了一阵,能够看到他的拳头紧紧地捏起来,随后松开来的时候,才说出了另外的一番话:“先前许家外地的一些掌柜被杀……这事情我是知道的。说起来有些可笑,当时因为心中有些畏惧,竟然胆怯了……” 许宣皱了皱眉头:“你是说……” “是张让做的。这些事情,我事先并不知道……据他说,是准备还程家一个人情。”程子善说着,声音有些低沉:“我知道这并不对,许家死去的那些掌柜……其中几人我也是见过的……”摇头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知道会是这样。”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许宣此时稍稍朝垫在身后的被子上靠了靠,目光望着屋顶的衡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说话,程子善也就跟着沉默。其实这时候,心情颇有些紧张。在他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也是一个权衡之后的过程。 不说出来,这事情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但是对于那些人的死,他心中歉疚,一直以来也都有了坦白的想法。只是一直都在等待时机,眼下既然谈到了,那么也就顺势说了出来。这样之后,他并不知道许宣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不知道他会不会将这些事情算在他的头上。但无论如何都是说出来了,心中也觉得像是放下来一个担子一般。 “在这事情之后,你做了什么?”过了一阵,许宣在黑暗中像是叹息一般地说道。 “他还想杀人,但是我劝阻了……此事原本就是因为程家而起,自然我在这事情上反对,他也就止住了心思。而且那时候,他同刘守义的争斗就处于最紧张的时候,也就没有再为此分心。” “这么说……你还是做了点事情的。”许宣听完之,在那边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程子善默然不语,实在是不知道怎样回应这句话。 “好了、好了,这事随后再谈……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许宣在那边摆了摆手,这些事情就这样被放过去了。 谈话还在继续…… …… 夜色笼罩着大地,整片天空星斗璀璨,流水自西而东,流淌着在下游的地方汇入的钱塘江之中。滔滔江水一路而下…… 杭州。 钱塘自古繁华,这一方土地孕育了不少人。夜幕此时刚刚降临,夏日的傍晚时分,人们吃完饭,都有着各自的活动。在一些小地方,这些活动还只是零散的不具备规模,但是在杭州这样的城市里,夏日夜晚即便是简单的纳凉,也都是颇为有意思的景致。 钱塘水边有一排大树,夜风拂过水面落在水边的时候,带着几许清凉。 人们聚集在水边的树下,远远近近的,十余里长的河岸边到处都是人声。 三五成群,或者一个大家族里的人们。大家聚集在一起,谈天说地。一些富人会随身带着茶炉,也带了水过来,“咕噜噜”地煮一壶杀,邀五喝六地喝。也有的下棋的,正战到酣时,周围围了一群人,脸上的表情都是紧张兮兮。不过眼下观棋不语真君子,即便他们心中焦急,但是嘴上都是紧紧闭着不说话。有人抱了瓜,去水边洗干净了,随后一刀切开……甚至还有人带了家里的戏班,咿咿呀呀的唱着曲。围观的人们时而喝彩,时而惊叹。 一个简单的乘凉,也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夏天的时候,这便是钱塘江边很有特色的场景。甚至时间长了,又成了规模,一些找到商机的小贩过来兜售些东西,也为这热闹的气氛增加了一些点缀。小孩子们围绕着捏糖人的老汉,吞着嗓子,蹦蹦跳跳地有些急切。 当然,这样的气氛里,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钱塘江上的那些逡巡而过的画舫。无论哪个年代,风雅都是同经济条件互相关联的。越是富庶的地方,人们解决了温饱,都会将目光转到这些事情之上。杭州钱塘江上的****行业,也是出了名,比之秦淮河,也未必差多少。才子佳人们,在水面之上演绎着一个时代的繁华一景。江边生活的场景铺垫过去,将所有的一切烘托到了一个巅峰。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话并不是说说而已的。仅仅一个夜晚的水边场面,多少就能看出一点东西。 在离喧嚣远一点的地方,一间庭院的厢房之中点着灯。白素贞将手中的一封信放下来,很难说的清楚她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封信是刘余帆派人送来的,所说的是她离开了岩镇之后的一些事情。信不长,如果是看到话,这些时间也足够反复看上数十遍了,但时间过去,她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纸页不曾移开。 原本以为自己可以任性一下,但是这样的任性终究是有了坏的结果。 后悔、歉疚、担忧……或是其他的复杂情绪,到得后来她摇摇,伸出素手微微捋了捋鬓角,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还好人没什么事……她这般想着。以后很难见面,那边大概也恨死自己了吧?如果这样,其实也很好…… 女子目光微微有些迷离,此时所想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想法…… 夜色无边,视线转回到岩镇。 月色照在许府的庭院里,许宣摸索着走出门,在石阶上站了站。虽说身体还痛,但是简单的走动还是可以的。程子善早已经离开了,他将获得的一些消息消化掉,随后慢慢走出了庭院。 隔壁的院落,厢房里的灯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将少女的影子映在窗纸上。他走上石阶,推开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一阵惊呼。 “是我……” “汉文,你吓死妾身了……” “没错啊,就是来吓你的。” “呃、你……你想干嘛?” 从外面看过去,能够见到少女的影子不断朝后退缩过去,而书生的身影正慢慢靠近。这样的举动之中,有些不言自明的意味。 “啊……” 书生的动作其实很慢的,但是少女似乎更慢了一步,随后被一把抱住。稍稍挣扎之中,发出一声惊呼。但是随后灯光就熄灭了。 “我真的等很久了啊……” “嗯……不要……” 朦胧的夜色里,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场面。 …… 夏天继续朝前,仲夏很快过去了。这一日,岩镇的丰乐河水边,出现了很大的送别场面。几艘装得满满的货船从上游驶过来,不过几艘船此时都被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倒也不清楚那些货物到底是什么。从吃水深度上来看,想来也不是很有分量的东西。 许宣在码头之上,后方一群送行的人。他要去杭州的消息在几天前就正式决定下来,虽然这消息只是在小范围的传播,但是时间过去,很多该知道的人,也都已经知道了。 徽州府商贾众多,但是真正积累的家资的一些人,产业都在徽州府之外。毕竟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外面的世界总归是很精彩……对于许宣要离开,很多人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在心中期待着他能够做出一点成绩来。 “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些惫懒的声音在码头上响起来:“替我照顾好老婆啊。” 第480章重逢 在如今的大明朝,如同杭州这般的城市,已经能够排在很靠前的位置。这里有着比较悠久的历史,人口聚居稠密,经济比较发达,相应的便是文化的繁荣。这些东西相互促进,相互推动,形成了所谓的“天上人间”的格局。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是即便是天上人间,也终究只是人间而并非天上。这里也是有穷人的,水灾、旱灾、或是霜冻,也都会带来一些流民,对城市的管理造成很大的影响。若是在往年,每到这个时节,整个杭州城已经开始紧张起来。 钱塘水脉繁多,夏日又是雨水极为丰沛的时候,这年头抗洪能力不怎么样,那么一些被水冲了房屋,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人们便会蜂拥过来。随之而来的可能是灾民,是瘟疫,也可能是一些匪患。对于真正的富人而言,这些东西隔得有些远,但是在更多的平民百姓那里,这些都是可能对生活造成影响的因素,轻易忽视不得。 不过今年夏天,很多时候都是炎炎烈日,水患之类的倒是不用担心了。因此许宣来到杭州所见到的还是一派祥和的景象。城外也有人进城,但也都不是流民。衣着好一些、气派一些的,大抵是做生意的商贾,穿得差一点的,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农家的小贩,进城兜售一些土产。也有读书人,在人群中还是很容易辨认的。 不过人们的担忧并不是没有,下雨会有水灾,洪涝什么的,但是若是眼下炎热的天气一直持续下去,那么随后就可能有旱灾。虽说比起水灾,旱灾对于房屋财产之类的破坏要小上一些,但是若是持续下去,到得随后的秋天便是颗粒无收的境况。这样就有了饥荒的威胁,到了冬天大雪降下来,还是要死人。 很多人也已经开始担忧起这一点,许宣先前一路经过,就听到好几人在议论这事。不过囿于时代的局限,即便能够预料到结果,但也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这个年头,收成很大程度上是看天的。若是年景风调雨顺,那么生活就会好一些,反之就很难过下去。不过也是看人,富贵人家的影响不会太大,受苦的还是穷人们。 许宣一边听着着这些议论,一面在人群中走动。杭州这边的口音同徽州府有着很大的差异,而且同后世的杭州也很不一样。当然,不一样的也只是在口音上。他素来比较擅长归纳和总结,有时候看着双方说话的神态,也就能判断出对方所说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而且也有说官话的,这个放在后事就是类似普通话的共同语,理解起来也没什么难度。 他才刚刚抵达杭州,很多事情即便很想快速得扯起来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倒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很多事情从发生到发展,都是有一个必要的过程的。急是没有用的。 许宣在杭州城里晃荡了一阵,花了一个多时辰。后世繁华的都市,他是司空见惯了的。但是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承认“钱塘自古繁华”这话不假。经济的繁荣,带来了各方面的差异。 在其他的一些小城镇,仅仅是一个卫生就是很令人头疼的问题。眼下没有什么卫生概念,虽说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工业污染,但并不代表不脏。那些生活污水,生活垃圾,到处丢弃,给人的感觉便是脏、乱、差。也是这些东西,在提醒着许宣他此时身在古代的事实。 不过杭州要好上很多,一些茅房会有固定的人拖着粪车来清理,一方面这些事有机肥料,可以拿来利用,不过也有来自官方的原因。街道上不能说是一尘不染,但是极为显眼的垃圾也不多见。人们穿着比很多地方要好,精神状态要好,走在这样的城市里随处能够感受到几分健康与活力。扬州、苏州、金陵这些地方许宣没有去过,但是想来情况也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许宣逛了一阵,今日只有他进来,身边也没有跟随其他的人。其实他的那几艘船,如今还不曾到码头,而他是先从陆路过来的——在钱塘江上游的地方下了船,骑着马过来这边。 这样的举动,也是有着一定考虑在其中的。 如何应对杭州于家,这是许宣在一开始就要面对的问题。通过各种渠道搜集过对方的一些消息,尤其是从刘余帆那里知道了更具体的一些细节。如果他光明正大地从码头下来,那么于家用不了多久就能够得到消息。不用去怀疑这些大户人家的厉害,能到得眼下这一步的,这方面的眼线不可能没有。 他从陆路过来,将水路上的事情丢给黄于升,随后一路观光,比起那边竟还是要早到一些。当然这样做,恐怕也只是拖延时间,于家早晚是要面对的。但是只要能够拖得一阵,他在这边扎根下来,一切也就好办了。 边想边走,随后来到一栋茶楼之前。茶楼这种地方,眼下到处都有,也没有什么特色。此时杭州的茶楼,比起岩镇那边,也只是规模大了一些,聚集人多了一些而已。 许宣走进茶楼,一楼的地方已经坐满了人。他顺着阶梯上到二楼的地方,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见到许宣前来,对方显得有些高兴。 “呵,刘兄,好久不见。” “你来的比我想象的要早一些,真是出乎意料……不是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么?你居然能够舍得下如花美眷……” 先前许宣进到杭州城,便已经派出了人去同刘余帆联络。此次跟随他前来的,有一些许家原本在杭州的伙计,对于杭州总归是不陌生的。不过刘余帆过来的时间,比他原本预料的要短很多,显然也是在得了消息后就立刻过来了。 此时茶楼之上人很多,二人要了一盏西湖龙井,慢慢地坐在那里品着。虽然是西湖龙井,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的茶,也不会有多好,不过二人眼下也都不在意。 许宣抬头看了刘余帆一眼:“看你的样子,近来应该很顺利了,倒是要恭喜你。” 那边刘余帆喝一口茶,摇头笑笑:“其实也一般,有些事情先前只不过是狠不下心来做。最近有几次倒是撕破脸了……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一强硬,所有人都怕你……原本所做的很多谋划,都变成了白费力。有时候想想,其实也挺没意思。” 他的话说的轻松,不过在许宣这里,自然也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像他说的那般简单的。毕竟是一个家族内部,关于继承权的争夺。无论明里暗里,都不会好受。刘余帆是聪明人,先前并不是不明白心狠手辣的道理,但是真正的做出来,却是从徽州府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这些对方既然不曾明说,许宣也就只是笑了笑。 “那个刘竞,后来一直不曾见过,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也不曾见过了啊。”刘余帆笑着看了许宣一眼:“刘家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我很忙,他也很忙……见不到面也是正常的。呵。” 看起来刘竞也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原本在刘余帆这边二房是很有身份地位的人,眼下应该也被打发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先前他刘家管事的身份恐怕也没能保住。 当然,对于刘竞的遭际,许宣并没有什么意见。如果是他来,也只是会更狠地教训对方。刘余帆在这事情上,多少还记了一些情分,让他有机会留在刘家。但另外一方面,也有些佩服刘余帆的果决。先前已经说过,刘竞知道他很多的事情,只要一丝风吹草动,他背叛刘余帆,这些事情就有可能边做竞争对手那边的筹码——眼下等着看刘余帆笑话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回来之后,我直接坦白了……以前是因为忌惮,将一些东西隐瞒下来。越隐瞒,别人就越觉得你胆怯,也就越觉得你可欺……背后都一直想要揭我的底。但这一次我直接将东西摊开在人眼前,事情反倒没有想象的那般糟糕。家里面老头子对我经商也有意见,不过毕竟是有了规模的,砸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无法忽视。终究还是在默许了我可以这么做……当然,只要守好度,不要过界。” “不过麻烦也有……都不是省油的灯。”刘余帆说着又笑了笑:“今日且不说这些。你这一次的事情,做得也比较稳妥……若是直接从码头那边过来,保不准就会被人知道了。杭州这边的码头,每日来往人数众多,货物的吞吐量也极大。于家或许对此类事情并不怎么在意,但是那么大的一个家族,总还是有人来做这些的。” “这一次是你让黄于升负责,自己先行潜入,而我也派了人去做交接。那么暂时而言,也就没有人会怀疑什么。这是我们的机会,接下来抓紧时间,最好是在对方有了反应之前,将所有的东西铺好……”他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像是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 许宣正准备开口说话,茶楼之下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 “你胆子很大啊,去死……” 懒洋洋的声音这般说了一句,随后有人被推倒了,身子踉跄前行,撞翻了一些街边的摊铺,发出“乒呤哐啷”的声音。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但随后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安静下去,像是因为对一些事情害怕而不敢发声的感觉。 “啧,我以为你多能打,带了这么多人……好可怕啊。” 懒洋洋的声音再次说道,茶楼之上很多人已经探出头朝外面看。 许宣循着人群的空隙朝下过去,此时此刻,茶楼前对峙的气氛很明显。不过对峙的双方一方是七八上十人,另外一方只是一个人。人数上的极大不对称,让人觉得场面极为滑稽。 那边一个人,居然领得十几人忌惮地不敢上前。 不过下一刻,许宣注意到一些东西,也就明白了人们安静的理由。那十几个人身着飞鱼服,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在眼下的大明朝,这是锦衣卫的基本装束。不过那边的人到底是谁,居然有胆子同锦衣卫叫板。 相较于旁人对于锦衣卫的恐惧而言,许宣的抵抗力要强上不少。这时候,场面也引起了他的兴趣,随后伸手分开人群,走到茶楼的回廊之上。目光朝下面看过去,随后猛得一愣。 身边的地方,刘余帆的察觉到许宣的动作,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怎么了?”顺着许宣的目光朝下看过去,那边被打倒在地上的人,看起来像是这群锦衣卫的头头。此时正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先前打人的男子身形魁梧,或许是见那边挣扎的样子有些可怜,想了想,顺手在那人的手臂上搀了一把。 “秦兄弟啊,怎么搞成这样了?在下不知道的啊……以为你会很能打,出手也就重了一点点。来,我看看,没有摔伤到哪里吧?”他说着,一边将人扶起来,一边伸手将那锦衣卫头子肩上的尘土拍去一些。待到这一切做完,那锦衣卫阴沉着脸色,似乎想要呵斥。 “啪。”的一声脆响,那边扶人的男子,狠狠的一记耳光扇在那锦衣卫头上。短暂的时间里,变故发生的太突然,那锦衣卫似乎是完全回不过神来…… “你认识他?”刘余帆皱了皱,这时候也能感受到许宣有些古怪的情绪。 “何止是认识。”许宣在那边回过神,有些无奈撇撇嘴。 长街安静了一阵,打人的男子已经准备要离开了。那锦衣卫才像是反应过来,“噌”地抽出刀来,冲着男子摇摇地指过去。 “令狐楚,老子与你不共戴天。” “哦,这样啊,那好……”男子闻言转过身,偏着头看着那锦衣卫手指的绣春刀,随后点点头:“来吧,用那刀砍我。” 他这样说了之后,对方反倒是犹豫了,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但最终还是没有真的刺过来。 “你欺人太甚,杭州这边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你说这话没什么力度,叫你家大人来吧,让他来谈。我就是来撒野的。”男子撇了撇嘴,目光扫过街道上的人群,随后抬起头来的时候,许宣也正朝那边看过去。 四目相对,他看起来也是愣了愣,随后眨了眨眼。先是偏过脑袋看了其他的地方,然后再转回来,又朝许宣看了一眼。 …… 许宣回到茶楼之内,慢慢地坐下来,想着先前的一幕,不由地牵了牵嘴角。刘余帆跟着过来,皱着眉头坐下来:“那人是谁?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可一世的样子。” “恩,臭屁的很。”对于刘余帆的评价,许宣是深以为然的:“以前在徽州府认识的,你别看他这个样子,其实肚子里****得很……”许宣说完之后,看了看刘余帆:“他其实也是个锦衣卫,以前是个百户。有了‘五峰遗宝’的功劳,眼下的官只可能更大。这种人就是装逼,明明是个大官,就是要学人在扮猪吃老虎……而且还不像……啧。” 二人说话的这段时间里,街道上渐渐安静了下去。一些突如其来的风波并没有扩大,反倒在那边令狐楚做出姿态之后,很快平息了下去。 刘余帆闻言,张了张嘴巴。如果许宣说的是真话,那么令狐楚就是很厉害的人了。锦衣卫在一般人严重,都是极为厉害的,这种厉害不在于对方的身份,而完全是一些事情积累下来的恶名。即便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被锦衣卫盯上,也都是很难脱身的。 而眼下许宣居然在骂一个锦衣卫,还是千户。能做到锦衣卫千户的人,没一个简单的……刘余帆这般想着,目光注意到楼梯口那边有个熟悉的人影出现了。 原本还比较热闹的茶馆二楼,在对方到来之后,就陡然间安静了下来。这个男子,先前可是在街头当街殴打锦衣卫的,简直凶戾地可怕。这时候,他居然出现在自己等人面前。 人们面面相觑地看着,虽说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是能够让锦衣卫吃瘪的人,又怎么可能简单? 那边走上二楼,目光随意地打量着四周,随后朝许宣这边看了看,径直走过来,在他的对面坐下。 许宣依旧是很随意的姿态,但是身边的刘余帆却有那么一瞬的紧张。“锦衣卫”三个字代表的一些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不过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不仅是平复了下来,并且他还偏头打量了令狐楚一眼,目光中有着几分热切。他想要做事情,就必须要认识一些人。这些人可以是有钱的商贾,也可以是读书人,是做官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他在这方面都有些人脉积累。而锦衣卫却还离他有些远。 “你是活不耐烦了么?” 令狐楚望着许宣,随后开口说话了。 第481章第四百八十章车行(上) “你是活腻了么?” 令狐楚才坐下来的一句话,让刘余帆明显地紧张了一下。但是下一刻,令狐楚伸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呵,开玩笑的,不要紧张。” 情绪因此变得有些古怪。不过许宣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表情,似乎对于令狐楚的做派已经习以为常了。 刘余帆也是见过世面的,先前只是忌惮于对方锦衣卫身份,但是抛开这些来说,他待人接物,自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手段。令狐楚虽然古怪,但也不是不能应付的。 “呵,在下刘余帆!”冲令狐楚拱拱手,算是打招呼。 “令狐楚,嗯,我是个锦衣卫千户。”令狐楚也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 “原来如此,令狐兄果然厉害。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对于刘余帆的表现令狐楚觉得有些满意,随后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是个武人,这一下次完全没有控制力气,立刻让刘余帆面色有些发苦起来。 “还好了,我也是为朝廷做事的。” 许宣在一旁笑道:“你说这话,看起来像是个大人物……对了,近况如何?” “不怎么好……但也不算差。”令狐楚摇摇头:“从徽州府离开之后,我升官了……锦衣卫千户,啧,还真是个大官。有些人就看不下去了,都是以前的对头……明面上什么都没做,暗地里派人过来,打打杀杀的我又不喜欢,所以用你之前给我的那些东西……炸死了一拨。” 令狐楚简单地说着,此时即便是许宣神色都变得怪异起来。 “真是痛快啊,那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边都不敢动了……”令狐楚像是一个旁观者一般地随意说着一个应该是比较激烈的斗争桥段。没有交代具体的细节,但是涉及到他这个层面的斗争,都不可能那么普通。他也只是作为一个胜利者,此时才能有这样从容的心态。 许宣闻言有些沉默,令狐楚从他那里要走了一些火药,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后续。过了一会儿,他才点点头:“这一次,你来杭州做什么?” “简单地说,是因为一个案子……我暗地里过来探查一番。” 他这话说出来,一旁的刘余帆表情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想着先前对峙的场面,似乎已经闹出了很大的阵战,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做到“暗地里探查”么? 许宣同令狐楚已经分开有一段时间了,对于他近来的情况,此时也不好问得太细。 “喝茶吧。” 许宣看着令狐楚,那边喝一口茶水,面色上带着几分不满:“真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喝的……几片叶子,我反正是喝不惯。” “喝不惯的话,吐出来就是了。” 令狐楚望着许宣两秒钟,就在刘余帆觉得对方或许是生气了的时候,他低下头,将原本含在口中的一口茶水吐回到茶盏之中。 眼下很多人都注意到这里,对于令狐楚的举动,皱眉头的人也有很多,但此时他们是横竖都不敢发表意见的——先前他在街头打人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个连锦衣卫都敢打的人,往杯中吐口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也有人将他当疯子来看。 很多时间不见,此时在杭州重逢,但是许宣同令狐楚彼此之间却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带来隔阂。忽略掉先前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对于能见到令狐楚,许宣心中还是比较高兴的。 他眼下来到徽州府,虽说也不是一个人——许家和黄家在这边都是有人的——但是那些人毕竟算作是手下,若说真正的朋友,也只有刘余帆一个。 他乡遇故知,算是一件喜事。虽说二人之间的关系,说是故知也有些勉强,但总归是一起经历过事情的,落下来的生死之交。 刘余帆在旁边,先前他还打着通过许宣认识令狐楚的意图。但是此时见到对方的不雅举动,那心思终究是有些动摇了。当然,具体的东西,并不好说,他眼下也只是刚刚认识对方,没什么来往也就谈不上知根知底。 他从来不会简单地判断一个人——能同许宣有来往,并且看起来还有些关系的人,也不会那么简单。 比如自己,也是这样。 “你来杭州做什么?”令狐楚朝窗外看看,面色有些百无聊赖,随口问了一句。 “来做生意啊。”许宣点头笑道。 “你还缺钱?”令狐楚闻言,倒是有些意外,望着许宣说道:“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有钱的。当时临走之时,我还帮你争取过……” “钱再多,放在那里也是死的,早晚会有用完的一天。”许宣笑道:“而且我来做生意,当然不只是为了钱。” “要不要我这边出手?你准备经营什么行当?倒是我去拜访一下杭州这边的生意人,给你收几个小弟如何?” “倒是不需要了。”许宣摇头反对。 令狐楚这话外人听来像是无稽之谈,但是许宣却是知道,对方或许真的做得出来。令狐楚本人或许和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对方套着一个锦衣卫的身份,他给自己的定位便是这样。神经质的做一些事,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疯子。这一次许宣来杭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需要低调行事。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何况即便没有这一出,他也未必会真的让令狐楚出来帮忙。 凭借锦衣的威慑力,肯定是能够震住一群商贾。但是这样做得反噬也很剧烈,令狐楚可以不担心,他在这边呆一阵,以后也不知道会去哪里。但是许宣却没办法来承受。 而且经商在他而言,本就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能够做到很高的程度固然是好,但这过程中的一些乐趣其实也很重要。一切并不是奔着钱去的——钱固然也很重要——但若能够让他找到以前叱咤商场的感觉,那自然再好不过。 对于令狐楚,许宣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因此将这次的事情做了一个简单的交代。他提到于家,令狐楚倒是挑了挑眉头,随后稍稍收敛了几分惫懒的神色,正准备说什么,有人“噔噔噔噔”地跑上台阶,在二楼的地方找到令狐楚,快步过来,在他身边俯身说了几句话。 “没看到我正忙么……”令狐楚对于被打扰,起先是有些不满,但是随后那人犹豫了一阵,又说了几句,他表情稍稍愣了愣,听了几句之后才点点头:“知道了,你先去吧。” “既然有事,你便去忙吧。”许宣在那边说道。 先前过来的人,应该也是令狐楚带来的人,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过来通报的。 “其实也没什么事……”令狐楚这般说,但是下一刻,还是猛得站起来,先前的一些惫懒和随意就都不见了:“好吧,下次再找你啊……倒时候喝酒。”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远远地下了楼。 刘余帆脸上的表情变换了一阵,这时候想要找几句话对同令狐楚的初次见面做一个评价,但是到得最后,也只是说:“你这朋友……嗯,有些不拘一格。” 在许宣这里,只是点点头。但此时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一些比较大的事情,如若不然,令狐楚也不会这般火急火燎地离开。具体的事情,他也没法知道。但既然眼下双方都在杭州,以后的日子里,应当还是有很多的走动才对。 令狐楚离开之后,过了一阵,茶楼的气氛才重新变得活络起来。大部分人也不知道令狐楚是谁,这时候离开之后,虽然也好奇许宣二人的身份,但是毕竟先前他们同令狐楚说过话,看起来是认识的,因此也怕遇到麻烦,此时便下意识地将他们忽略掉了。 “等了这么一阵,码头那边的货物大概也已经卸好了。随后就可以安排事情,刘兄,这一次不管怎么样,在下都是要感谢你的。” “呵,一起来做事吧。说起来,在下还不知道你的想法,能不能细说一番?” “正准备同你说呢。” …… 正在他们说话的是,远离此处的杭州码头之上,一身华服的公子摇着扇子在那里冲着忙碌的小人们指挥着。一些马车、推车上被装满了东西,随后被运走。 此时码头上停满了商船,来来往往的商贾、马车、行人……热闹或者说混乱的场面里,过得片刻,那公子抬头看看远处的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杭州,我黄于升到底还是来了。” 走出茶楼,许宣同刘余帆相互拱手告别。路口那边,许家的下人已经等在了那里。见他过去,连忙迎了上来。 许家、黄家在这边这边也有一些产业,暂时来说,不用担心住处。所要操心的便是怎么将事情铺开。 令狐楚先前说的“暗地里探查”,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按照对方的风格,表面上闹出各种动静,恐怕也是为了虚张声势,方便背后行事。他的举动,肯定会落在有心人的眼中。那么连带着,许宣或许也会受到一定的牵连。原本是想要低调的,但是今日过来这边却碰到了令狐楚,这样的意外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倒是会有一些影响。 不过事情也要分开来看,有坏的影响,但是好的影响也不是没有。至少令狐楚算是自己这边的,他的锦衣卫身份,关键时刻或许也能帮上忙。因此不用担心太多。此时已经在杭州了,那么有些事情,随后就会到来,有些人,随后就可能遇到。 不想了,去吃顿饭,洗个澡,然后……就开始吧,越快越好。 …… 这年代,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或好或坏,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波澜不惊的时候更多一些。若是有一点点的不一样,都会很快被人挖出来。杭州这座城市,每天发生很多的事情,人和人、人和事,多得数不胜数。但是近来也有人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具体的变化是在哪天开始的,倒也说不上。但是就眼下看来,有些东西,都已经摆在了眼前。 原本街上来往很多除了完全靠走的行人之外,就是马车和轿子。后两者都是富贵人家才有的交通工具,即便是杭州这样的大城市,很多人也多是坐不起的。轿子和马车本身不算什么,但是轿夫、车夫以及马匹之类的东西,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很难撑起来的。但是此时的杭州城里,却是出现了第四种,并且是人们先前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的东西。 一种叫人力拉车的物事…… 最近已经有人打听到了名字,很多人都在说。 很简单的交通形式,一个车夫外加一辆车。车夫拉着车穿过闹市,一边高喊着拉生意。这样的方式开始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些好奇心重的,过去同那车夫攀谈起来。那边车夫便取出一张印好的纸张,上面写着的是到杭州城各个地方的价格,如果想要乘坐的话,只要说出目的地,花上个几文到几十文的价钱,便可以正式坐上车。那边车夫随后便会拉着人去到目的地。 很简单的一种形式,花费也不贵,最多也就是几十文钱,很多开始过去攀谈的人,便成了第一批乘客。这些人眼下还没有意识到这种交通方式的意义,更多的是好奇的心态。 在车上坐好,那边车夫拉着车很快地跑起来。车椅子因为是特别制作的,人靠在上面非常的舒适。他们在车上一路过去,偶尔会碰到熟识的人,那边惊奇的看过来,也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而且速度还不慢,比如南城门这边到得一些比较繁华地段,也只是两刻钟。比马车是比不了的,但是比走路或是做轿子却是要快上很多。 一边坐车,一边同车夫话些家常,体会着人上人的优越感的同时,也省去了消耗在路上的体力。若是有时候遇到同路的,也乘坐人力拉车的人,就像是找到了同类一般,一面交谈着坐车的心得,一面还能够沟通一下感情——近来有不少新认识的朋友,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认识的。 一种新的交通工具,带来的变迁其实也是潜移默化的,暂时而言,改变还不大。但是待到时间过去,说不定就是一种新的文化形式。眼下市民阶层开始崛起,成轿子、乘马车的人或许还不多,但是做人力拉车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 毕竟是为人们的生活带来方便的东西,也不会有多少人来批判。甚至有读书人听说之后,特地在街头找到车夫乘坐了一把之后,专门写了诗词谈论感受。这样之后,“人力拉车”便开始以一种异常迅速的方式,开始在杭州这座城市里很快铺开了。 人们相约见面的时候,偶尔会问一句“你是如何过来的”,回答也往往是“乘人力拉车”,这样的回答到得后来,就更进一步地简化为“乘车”。 在引起极大关注和兴趣的同时,有的人也开始关注起“人力拉车”背后的一些东西。虽说是新出现的一种交通形式,但是因为先前根本没有类似的,完全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人们的好奇心被勾起来,随后也就挖出了一些消息。 这“人力拉车”背后是有人在推动的,据说眼下杭州的所有“人力拉车”都属于一个叫名为“华夏”的车行。这个华夏车行背后具体的主事人却是不清楚,毕竟得到的很多消息都来自于那些车夫,而车夫只是做事的,对于老板的真面目,也不曾见到。这当然也加剧了人们的好奇心。 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车本身。这种看起来构造简单的车形,有的人模仿地制作过,但是没有办法跑得起来,主要是因为车轴之间磨损的问题无法解决。如果硬来的话,就只能按照马车的车轴进行仿制。但是马车毕竟是用马来拉的,换做是人的话,就非常费力气了。为此有人甚至想要出高价从车夫手中买一辆人力拉车来搞研究,但是那边据说是车行的规定,绝对不能卖的。 当然,这样的局面也只是暂时,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人力拉车的价值,恐怕会往里面砸钱。这些车夫在那些利益面前,大概也很难不动心。 但对于这一些,许宣却并不怎么担心。人力拉车是一个形式,内在的一些技术,若不是事先知道,那么也是没有用的。即便有人能够研究一阵,搞清楚原理,但那些时间,足够自己将所有的市场占据。 “汉文,眼下一共是五十辆车……一些有钱人也开始抱着猎奇的心态来坐车了,并且出手很阔绰。平均下来,一辆车一天能有三四两银子的净收入……并且还在持续增加……”黄于升说着,有些幸福的叹息起来:“这还只是刚刚开始……我怎么觉得我们要发财了?” 在许宣这里,眼下还只是试水。基于打开市场的考虑,收费还是比较低的,而且也限定了区域。根据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若是市场能够打开,五百辆车也未必能够……到时候一天就是千两以上的收入。 一个月几万两,那么一年?而且,这还仅仅是杭州。 但是事情会这般顺利么? 第482章车行(下) 如果事情能够按照预想的发展,那么一些东西还是可以看到的。但是这世上的事情不可能一帆风顺,此时许宣的做法,算是打开了一个新的行业,并且看起来还是颇有前景的行业。商人逐利,一些人眼下恐怕也已经关注这些了。若是待到之后那边观望一阵,或许就会插手进来。 许宣眼下所做的,只是领先了一步。看起来是蒸蒸日上的局面,但是其实也是很脆弱的。眼下的商业还不够健全,没既定的法律来保护,这些东西归根到底也都是斗争——或者背后使阴招,或是官商结合,或者是直接粗暴的竞争。 不过这时候,黄于升只顾着高兴,他也不至于将这些话说出来扫对方的兴致。虽说根基薄弱,但毕竟事情已经做出来了,剩下的不论是机会或者是危机,都需要时间来发酵。遇到的时候再说了。 “昨天我也去坐了一次人力拉车,嘿,确实不错……汉文,你弄出来的这行当,我看行!近来也有一些闲人,每日吃了饭的没事,专门坐车。也不去哪里,就是完全冲着坐车去的……” 这年代,生活中有趣的事情是有限的,因此陡然间出现的一种新奇的东西,都是会被人以各种方式来关注。当然,除了这一点,坐车并不给钱的人也有一些。 游手好闲的人哪里都有,这些人说起来也是欺软怕硬,若是真的让他们做一些事情,终究没有什么胆量,但是欺压起人来,一般百姓也是惹不起的。这是无法避免的情况,许宣也已经将这样的损耗考虑进去。当然,这也只是开始,随着事情的发展,他会一些配套的举动,若是能够顺利地实现,那么对于现实状况的改变还是颇有意义的。 这些时日,除了对人力拉车的后续做一些跟进之外,许宣也在杭州做一些考察。说是考察,其实也便是实地观光。这个年代当然也没有旅游的概念,人们更多的只是关注温饱。即便是大明朝比较出名的旅游家徐霞客,眼下也还只是一个小孩子。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见到…… 但是即便如此,杭州在如今也是颇具观赏性的。西湖之类的地方,风景怡人,他经常过去走一走。在苏堤或是白堤之上,凭悼先贤的足迹,然后留下自己的足迹,看起来也是蛮有意思的。 这边同徽州府岩镇有很大的不同,人们的精神状态,生活中的风俗习惯,以玩赏的心态走在这样的环境里,都能放松心情。他现在不缺钱,若是没有那些腌臜的勾心斗角,那么简直太好不过了。这样之后,希望解决问题的想法便更加强烈了。 除了好的一面,生活中负面的东西这里也有。繁华了很久的地方,除了积累了风雅和财富,也积累下来很多不那么好的东西。以前在岩镇,有钱人也很多,但是因为一直以来的传统,很多的徽商在赚钱之余,也会关注一下身边的环境。对于贫苦百姓,抱着几分同情或者怜悯,不时会有一些接济的活动。虽说商贾之间不乏斗争,但是在其他的层面之上,很多人还是关注现实的。贫富差距虽然也有,但是因为这些商贾的个人修养,或是传统人伦道德的制约,人与人之间还有着一些温情。 但是在杭州这边,贫富悬殊就有些剧烈了。这边达官贵人不少,人口众多,等级观念似乎比之徽州府要厉害的多。岩镇那边到底还是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家族聚居,有着一套鲜明的价值观。但是在这边,情况就有些混乱。很多商贾都是外来的,赚了钱之后,对于本地的贫民也没有多少关怀的心思。富人欺压贫民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有几次事情还闹得比较大,出了人命。但即便是出了人命,事情也能够很快被压下去。利益和钱财,在这边就有些赤裸裸了。 但这些东西,他也改变不了,很多时候一个现代人的心态,带来的也只能是纠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能够做的,就是坚持好自己的底线。吃喝嫖赌适可而止,逼良为娼、谋财害命的事情不去做。其实如果能坚持下去,那么也算是做了一点事情了。如果以后有条件了,或许会更加上心一些。 走走看看,除了见到这些东西之外,也见过一些人。他有一次路过比较热闹的场合,就曾经遇到过李贤。杭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富人们活动地方横竖也就那么一些,因此对于这样的碰面,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不过当时李贤同朋友在一起,似乎准备进行着聚会,倒是不曾注意到他。 期间也曾见过白素贞。这女子回到杭州之后,依旧保持着在徽州府的一些习惯,喜欢到处行医治病。不过相对于在岩镇那边的名声而言,眼下杭州人口毕竟很多,她的很多所作所为,很多时候都是湮没无闻的。但她做这些事情,也不是出于名声,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 那次许宣正在茶楼之上,他喜欢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之中。毕竟茶楼酒肆,人流量多,方便知道一些信息,也能够借此把握这一方天地里人们的生活状态。当时在酒楼里喝着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影子,随后也就注意到她了。 这世界真的是小,原本觉得很难见到的人,也只是随意就遇到了。 那边白素贞大概是口渴了,进来茶楼中喝杯茶,不过看起来也不是很有闲情逸致的样子,很快就离开了。许宣跟着她出去,对方还是一袭白裙,身上背着药箧,从容优雅地走在路上,他跟着对方走了一段路,很难说得清是什么样的心情。 原本应该是他妻子的女人,这时候却像是陌路一样。当然,也是他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缘故。其实当时是犹豫过的,不过到得最后,也没有真的上去。一方面是因为白素贞眼下有正事要做,他也不好去打扰。还有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此次来杭州是想做一些事情的。到得此时,也没有多少建树,因此不方便去见她。白素贞或许不会在乎这些,但是他觉得自己是男人,两人若是有重逢的机会,自己当然要以一种很好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总之,还不到时候。 来到杭州之后,刘余帆曾经提起过白素贞的事情。当初白素贞离开徽州府之后许宣经历的一些事情,刘余帆已经同白素贞交待过了。他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自己的决定,并没有事先同许宣沟通过。因此,也是希望知道许宣的态度。 但许宣并没有什么态度,他的想法很简单,白素贞离开了,他尊重对方的想法,但是理解归理解,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男人也是有自己的脾气的。刘余帆做得并没有错,完全是出于友人的关心,他也不可能拒绝对方的好意。 自己同白素贞还是会见面的,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当然,在许宣这里或许是这样的情绪,不过他来杭州这些日子做出来的事情,总归是留下了很多的痕迹,即便想要忽略也是很难。这一点,却是他自己不曾想到的。 午后时分,白素贞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走出来。救死扶伤的郎中大夫,在眼下还是颇得人尊重的。这一日又看好了一起疑难杂症,一家人千恩万谢的将她送到门口,即便她一再劝对方留步,但那边依旧不依不挠地跟上来。 她在某方面是比较纯粹的女子,只是想要好做事,但是对于附带的一些东西却觉得有些麻烦。本来自己行医治病,就不是为了求什么,对方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拘束。当然,这也是很私人性质的情绪,表面上自然是不会显露的。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对方,随后走出巷子的时候,热辣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情绪也是十分复杂的。 这一家人得的也是肠痈,不过是早期的时候,情况算不得严重。但是似曾相识的记忆浮现出来,她想起许多日子以前的事情。那时候她开始接触到一些比较新奇的医学理论,完全跳出了传统医道的一些格局。不去考虑什么阴阳五行之类的东西,而是将人的身体当成一件普通而并非神圣不可亵渎的物事。这样之后,带来的思想风暴是剧烈的。她甚至看到了很多的可能性。 按照那个家伙说的,眼下很多令人束手无策的病症都有着应对的办法。比如痨病,就有一种药可以治疗。比如被刀剑砍伤之后,也有一种叫青霉素的东西能够解决问题。但是这些药到底怎样做出来,对方却是有些语焉不详了。只是说条件不成熟,但是怎么样才算成熟呢……这也是很难说得好的。 总是路子是摆在那里了,就看她到底能走到哪一步。虽说对许宣话里的真实性也有很多的怀疑,但也有一定的信任,这种信任,就是她坚定地想要走下去的方向所在。 然后想到其他的事情之上。 当时离开,眼下想起来也是意气之举。那天似乎是走的义无反顾,但到得现在,终究是有些后悔了。回到杭州的这些日子里,自己的情绪一直不怎么好,也是因为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着这事。 原本应该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想那么多,犹豫那么多……看来,自己也真的是一个很俗气的人呢。不过事情已经做了出来,也没有办法去挽回。只是希望他不要因此恨自己吧…… 想着刘余帆的那封信,她知道许宣在她离开之后经历了些什么。几乎就差点出了事情……还好化险为夷,若真的因此遭遇到什么不测,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有时候也想着回去看看他,但是这样的想法只是在心中做出来,还是没有付诸实践的勇气。具体的原因,其实也不敢去想,她不敢承认自己在这事情上真的是怯弱了…… 此时走在街道之上,身边有一辆很古怪的车被人拉着过去,拉车的人在她的面前停留了一下,似乎是说了句话。但是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整个人呆然地立在那里,很久很久都反应不过来。 这车叫人力拉车,即便没有人来告诉她,但是她却是知道的。没错,她当然知道了。严格说起来,她还是第一个乘坐的人。 怎么会这样子呢? 过得半晌,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这时候除了川流的人群,以及对面地方地方车夫疑惑的眼神之外,自然是没什么发现。随后目光又转回到眼前的人力拉车之上——熟悉的形状,也是人拉的,同她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几乎是一模一样。不过这时候,似乎是为了遮蔽夏日的阳光,车子上方加了一个篷子。倒是比她之前见过的更加周到一些。 日光照在她的身上,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上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变得有些麻酥酥的。 他来了…… 其实人力拉车在杭州出现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这段时间以来,还只是局限在一定的区域之内。白素贞之前在另外一些地方行医治病,也就没有发现。 “姑娘,你是要乘车么?”那车夫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先前着女子见到自己的车,模样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这时候还是不想错过一单生意,因此做着必要的争取。 “啊?哦……嗯,多少钱?” “呵呵,不贵不贵……少则十文,多则二三十文,便是要看你去往何处了。” 白素贞想了想,随后说出了一个地名。 车夫点点头,她便在日光下坐进了车内。舒服的靠背,车子在街道上奔行的时候,稳稳当当的感觉,让她觉得有些踏实。日光被车篷挡住了,自然是落不到她的身上。随着车夫的奔行,熙熙攘攘的声音从两侧传过来…… 没有错的,正是这种感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女子将身子现在拉车的靠背里,心中想着的是某个家伙为什么不出现在她面前问题……不过这时候,情绪变得开心起来,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 日子再往前的时候,人力拉车的普及地更广了一些。很多人都尝试过这种新的交通方式,评价虽然不太一样,但是总归是正面的东西多一些。当然也有舍不得钱的,但是市场就是这样,这些人即便吝啬抠门,但是也是潜在的消费人群,只要偶尔有一次消费,也就算可以了。 按照眼下的消费水准,一般地一户人家一个月的消费水准大概是二两银子左右。换算过来,就是两千五百文到三千文之间,这个是要看行情的。乘一次车的消费不过是日常花销的几百分之一,应当也不算是奢侈了。 因为一开始的定位比较妥当,事情的发展也比事先想的要顺利很多。 …… 这一天傍晚的是,叫李贤的书生走出自家的府邸,在路边同几个友人一道拦了几辆人力拉车。随后一边交谈着,一边朝着西湖那边过去。今日他是要去参加一个诗会,地点便选在西湖。 晚间的西湖是很热闹的,一些乘凉消暑的人在这边聚会,小贩之类的人在这边摆摊。最吸引人的,是湖中逡巡的画舫行舟。水边也有放花灯的,到得晚间夜幕降临下来,点点地灯火浮动在水面的四周,流光溢彩。 原本李贤过来这边大抵都会选择乘坐轿子或者是马车。不过到得离西湖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因为聚集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轿子和马车就不太方便通行了。不过此时人力拉车倒是避免了这样的麻烦。 “一两银子,不用找了。” 下车的时候,李贤拿出银子付账。他并不缺这点钱,那边车夫自然也是千恩万谢的神情。随后打发了车夫,他同几个朋友朝着湖边的方向过去。一路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交谈。 “这人力拉车倒是有点意思。”李贤目光望着湖边的方向,口中随意地说道。 他的观点引起了身边友人的一阵议论,众人这几日都已经感受到人力拉车的方便,也都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方便的紧……” “花销也不大,若是可以的话,随后家中倒是可以考虑买上几辆……也省去了很多的人力物力。” “说的也是,听说韩子兴前些日子还专门为此写了诗。” “哦?有这事?那诗如何?” “倒是……很一般了。” “想来也是,哈哈。” 众人这般说着,李贤看似随意地说道:“诸位觉得,这项行当怎么样?” 他的话音落下来之后,身边稍稍沉寂了一阵。随后才有人开口说话了。 “怎么?李兄莫非缺钱……要打起这人力拉车的主意了?” “如果做生意的话,有些自降身段啊……李兄要谨慎。” 众人七嘴八舌地劝说道。 第483章麻烦事(一) 身边友人七嘴八舌地劝说着,李贤安静地听完,身边有挑着茶担的小贩过去,他侧身让开对方,才淡淡地摇头笑笑:“既然如此,此事以后再说。” “李兄,你不会真的有想法吧?”身边一人皱了皱眉头。 “呵,只是说说而已。觉得这人力拉车颇有几分意思,也不知道是谁弄出来的。” 那边听了这话之后,才像是放下心来,随后伸手拍拍李贤的肩膀:“生意人歪门邪道的想法自然很多,我辈读书人却是不必将心思放在此等事情之上。如此良辰美景,西湖画舫上的诗会要开始,若是不赶紧,怕是要迟了。” “是极、是极。”众人点头附和,李贤看了看身边的友人,便也笑着点点头。一同朝着西湖边走过去了。 不过那眉毛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先前装做不经意地提起来,其实也是想进行一番试探。结果同他预料得差不多,这些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进行了反对。看起来,这些同风雅无干的东西,在他们这里真的是一文不值。 但所谓的风雅,又真的有多少价值? 李贤稍稍坠在众人的后头,心中这般想着。这些人,平素只知道吟咏风月,但这些东西并不能当饭吃。若是能够考中功名,那也就罢了,但这些人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些东西上面。 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自己原本也是这样子的。 从徽州府回来之后,他的心态有些变化。以前他也不屑于这些事情,但是近来开始慢慢改变了。当然,碍于身份的约束,表面上自然不可能做得的太明显。但是一段时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东西。 对于经商,他并不怎么懂,原本觉得应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同眼下的这些人一样,自己既然是读书人,高人一等的,那么只要随手做出来,恐怕别人都比不上。但是这些想法,待到真的去做的时候,也就没有了。 小商贩的生意或许简单,但是要做到一个规模和层次,这其间涉及的东西也多。人员的安排,资源的调配,以及发展的规划,每一项都是需要动脑筋。并不是读了多少四书五经就能够轻易做到的。 这样之后,态度自然也就不一样了。这是之前陌生的东西,但是他对自己还是有些信心的,回来这些日子,慢慢摸索,终究是开始积累了。先是买了一个小布行,慢慢的也开始经营起一个药铺和茶楼…… 但做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赚了钱之后又能怎么样,他还不曾想清楚。或许是在徽州府那边积累下来的情绪,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一下。或者说,他对于曾经的失败,心中还是有些不甘的。因此去做这些事,也是为了在今后可能的情况下,做一次反扑。 有些在他看来是耻辱的东西,需要去洗干净。要不然,以后想起来,就会成为心理的魔障。 开始做生意的时候,这样的心里或许更多一些,但是到得后来,真的开始着手经商,反倒将这些东西放到一边了。他觉得,自己是有些喜欢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的。 当然,另外一方面,以前的习惯还保持着。同一些文人才子们进行一些来往,但曾经是比较喜欢的事情,到现在却变得有些勉强了。他所来往的很多到底都不是真正有本事的读书人,同他们在一起,李贤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有些隔膜。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才华高了对方很多,另外的,便是价值观已经开始有些不同了。 他觉得,这大概是好事。经历一场失败,学会一点东西,往前走几步,人生么……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心中这般想着,目光看着前面的一群书生,目光渐渐冷了下去。远处的地方,西湖夜晚的景致混着朦朦胧胧的灯火砸在人的视线里,带来的确实是一些风雅的气息。但是此时,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些东西上了。 那么就当是最后一次吧,这一次诗会之后,自己就正式离开。专心科考或者是好生经营那些生意,总之,是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事情上了。 关于那个人力拉车,他是能够看出背后的好的。今日虽然只是随口一提,但是在此之间,他也已经做了一些事情。从车夫那里买车的举动没有实现,他专门找人针对性地研究了一番,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并不怎么好用。拉着费力,而且极容易磨损掉。也不知道那人力拉车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 当然,这也是因为自己力度不够,若是真的肯往那些车夫身上砸钱,总归是能够买一辆车回来的。 除此之外,对于那个华夏车行的调查也在进行。但是让他比较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发现多少有用的东西。华夏车行的处所是知道的,不过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经营这些,倒是无法知道。这让他觉得很奇怪,看起来对方就像是事先就做好了防备,将所有有用的东西都抹掉了一般。可是做生意的人,如此小心翼翼的,倒是有些想不通。 不过也需要急,这些事情只要慢慢来做,肯定是能知道的。 原本因为早年母亲被赶出于家的事情,他对杭州于家抱有极大的成见。那边几次三番地生出橄榄枝,他也都是抗拒的态度。但是此番从徽州府回来,倒是彻底的放弃掉了原本的态度,重新回归于家了。 靠自己打拼固然是一条路子,但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己的能力和决心,配合于家的资源,那么会让他走得更远一些。 此次也不过是想要知道那个华夏车行背后之人的身份,杭州这片地方,自己或者说于家的影响力是有的,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利用于家的资源来做这些事情,到底要以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不会被人指手画脚。 这个倒是有些头痛了。他回归于家,固然是于家所期望的。但是一个大家族,所有人的心也未必都是那么齐的。有人高兴他的回来——主要是长辈——但是年轻一辈对他却抱有极大的不忿。表面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见面只是一个冷眼也是免不了的。 这些东西,也不可能不在意。有时候想想,真的心中有气。但是想着要做的事情,也就按捺住了心情。用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勉励自己,如果以后自己能够有机会执掌于家,那么这些委屈可以慢慢算。 画舫此时正在湖心的地方,李贤等人过去到湖边,有专门等在那里的小舟,将他们接到湖心。湖面上去夜风拂过,相较于白日的酷热,还是有几分凉爽的。他准备去赴他最后的一次诗会,以后这种类似的活动,就不准备参的加了。 …… 同样的夜晚,许宣搬了椅子在院子里乘凉。黄于升在他身边坐着喝茶,让他讲几个故事来听。许宣则表示他又不是女人,因此不准备浪费力气。这样的说法引来了黄于升的不满,带着几分幽怨的口气说道:“汉文,你变了。” “啊?”那边许宣拿着扇子在赶一只蚊子,闻言有些疑惑地偏过头。 “以前你还会专门写出来给我看……现在……反正你已经变了。” 许宣闻言,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曾经是为了改变生活境况,因此放出一些书稿在书行之中。后来被黄于升遇到了。 再后来许宣就不差钱了,而眼下这个年代,写故事的人也确实没有什么地位。他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也就没有将心思放在这方面。 此时黄于升只是随口说一句,倒是让他想起曾经的很多日子来。经历了一些事情,遇到了一些人,但要说这段生活有多精彩,或许也未必。遇到麻烦,解决麻烦,倒是常有的事情。如果以后问题彻底解决了,他还是准备当一个富贵闲人。但在这之前,需要很努力才能朝着这个目标去靠的。 这段日子,黄于升也改变了很多。以前是一个纨绔子弟,家里惯坏的,其实这种改变在很久以前就有端倪了,比如在县试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是真的花了一些心思去读书的。因为是临时抱佛脚,也没有多少效果,但是至少态度上是变了一些。这样的改变到得来到杭州,就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在岩镇他属于年轻一辈,人看来并不是很靠谱,黄德担心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暂时还没有让他正式地接触生意,准备要再考察一阵的。在来到杭州这边之后,他就比较自由了。家里面对于他跟着许宣来,也没有太大的反对,至还安排了一些原本在杭州这边的人手帮助他打理事情。他对许宣人力拉车的计划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且在随着计划铺开的过程中见到的成果之后,这种兴趣就催生出了热情。像是觉醒了本就是大商贾之家后辈应该有的天赋一般。甚至在一些事情的安排上,连许宣也不得不感慨他进步之快。 所以说,只要做一件喜欢的事情,总归是能够做好的。这些日子除了经商之外,黄于升也很自觉地在看书。虽然是做生意,但是多读一些书,让自己的视野开阔一些,自然也是没有错的。他所读的,虽然四书五经也有,但更多的是一些杂书。还有的,是许宣专门编写的准备在随后当做教材的一类东西。 这些东西是许宣来到杭州所做的重要事情之一。先前同刘余帆说的什么科考培训班,眼下若是操作起来还是颇有些难度的,因此便想着从其他地方着手,慢慢将局面大开。 不论哪个行业,人才都是最为重要的。而在眼下的时代,所有正儿八经的人才培养,都是着眼于科考人才方面。对于其他方面的人才,官方在培养上并不重视。眼下万般皆下品的观念限制之下,除了四书五经衍生出来的东西之外,其他的都不怎么重要。 许宣其实是想在这方面下一些功夫的。 培养一些技术性的人才,也是作为以后的人才储备。比如算术,下读书人虽然也懂,但是很多人在这方面也只是相当于后世一个小学生的水平。在这方面进行一些培养,背一背乘法口诀表什么的。这种东西在眼下还没有,培养起来也很简单,并且效果还很好。 除此之外,培养真正的生意人才,也是重中之重。通过一些前期培训,将一些比较有悟性、有天赋的人挑选出来。眼下的时代,做生意很多时候靠的都是经验,但是如果有事先的理论支撑,然后去实践出来,效果肯定比单纯的摸索要有效的多。 还有的便是培养技术性人才。与眼下的观念正好相反,许宣比较重视的恰恰是这里。如果能够通过专门的训练打造出一只技工队伍,不管是哪个行业的,能起到的作用都是很大的。 但是眼下也有一个不好,教育的概念都是停留在比较高的层面,而非普及。你若是培养读书的人才,没有人说什么,但是若是一个木匠也要培养,肯定就有人来说闲话了。这也是制约古代中国发展的一种很令人无奈的现象。即便真的有人有这方面的心思,或许顶不住压力最后放弃了,或许也将规模限定在很小的范围之内。 但是许宣不怎么怕,其实说起来,专业的技能培养在眼下并不多见,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经济发展不曾到得那种层次。但是如果有人真的提前这么做了,积累下来的优势也是很惊人的。 最后的,需要最慎重对待的,便是他原本设想的“科考培训班”。 暂时而言,想法很多,但是要一一付诸实践,没有一定的时间也不可能有成绩。但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甚至想着能不能在这个年代搞出一座大学。当然,这样的想法从心底泛起了,他自己也就笑了。 此时两个看起来很闲,但是其实都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人在夏日夜晚的院子里喝茶,赶着蚊子,一边随意的聊到一些话题上。 “最近有人在查了,看来人力拉车果然是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比如今天上午就有人来这边打听,说是要见一见背后的老板。”黄于升说着,看了许宣一眼:“这种事……汉文一早就知道了吧?” “恩。”许宣点点头:“但是先前看你很高兴的样子,便没有说。不过让那边查吧,暂时而言,是不会查到有用的东西的。不过今日过来的人,我们顺藤摸瓜,反倒是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哦?是何人所为?” “呵,好巧不巧……正是于家的人。” 许宣声音淡淡地说完,黄于升却是坐了起来。 “李贤?” “倒也说不上背后是谁,但不管是于家还是李贤,区别并不大,总归都是要面对的。” 许宣说着,笑了起来。 其实人力拉车的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除了是一项新颖的行当之外,深层的意义也是有的。那些车夫每日走街串巷,会遇到很多的事情,遇到很多的人,也就有了消息的来源。这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不管哪个时代,掌握信息,一定程度上就能占据优势。而在信息流通缓慢,信息渠道又相对匮乏的年代,这种优势就显得更加珍贵了。 这些车夫没什么身份,一些机密的东西自然无法知道。但是他们接触的人多,总能够留下一些有用的东西来。乘客坐在车上,总会随口说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保不住就有用。 就比如某个官员在外面偷偷养女人,这样的消息并不怎么重要,但若是他的对头知道这件事情,就可以拿此事来做文章。更为关键的在于事物之间是有联系的,一些看起来无用的消息,若是联系起来考虑,说不定就能勾勒出惊人的内幕。当然,这个需要有专门的人才来处理、分析和归纳。那么前面说过的人才培养,便有了用武之地。 许宣将车夫分成了三批,隔几天的时间轮流训话,便是让他们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说一说,当然,也是装作不经意地样子,那些说出消息的车夫本身是意识不到问题的。虽说这样的风险很大,但是在许宣这里,这些车夫也只是一个前期的试水,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他还会根据这些车夫的表现进行一些考评,将一些不可靠的人剔除出去。 边说边聊,黄于升对于许宣的很多想法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过了一阵,许宣拍拍手站起来,二人回到各自的房间,准备一下明日的事情。到得夜色深沉的时候,吹灭灯火。 这样的生活过了几日,原本觉得平静还是会持续一段时间的。但是不曾想到有些事情,很快就找了过来。 五月底的这天,刘余帆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第484章麻烦事(二) 信里的内容并不复杂,但是即便不复杂,在知道了之后,许宣还是觉得有些麻烦。先前在岩镇的时候,就知道刘余帆在杭州这边的事情有些状况。过来杭州之后,他也偶尔提起来,但是刘余帆则表示问题不大,再加上许宣也有很多事情要做,因此也就将事情放了过去。 但是此时才知道,有些压力还是依旧在的。即便从岩镇回来之后,刘余帆的心态有些改变,对一些原本狠不下心来的事情也能够真的狠下来了。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狠劲也就可以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能假设,寄希望于一方狠,而另一番束手待毙这也不可能。刘家的情况很复杂,暗地里刘余帆这一辈的几个兄弟的斗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原本或许还能拖上一阵,但是到得刘余帆开始狠辣起来之后,原本积累的一些矛盾,登时就爆发开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 简单来说,就是刘余帆在一些事情上被人摆了一道。说到底狠辣是有了,但是经验上还差一些。毕竟同是杭州刘家的人,即便是心狠,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还是考虑到给对方一些脸面。但是在他这里算是比较稳妥的做法,其他人就不这么想了。 近来的事情,便是他被人栽赃了。 事情还要从一年以前说起,去年夏天的时候,钱塘潮水泛滥,杭州这边有些人家受了灾。当时刘余帆出于好心,安置了一些人。这原本也是一件好事情,但是问题是有时候也会出现白眼狼。有几户受了他恩情的人家,因为利益趋势,做了一些很过分的事情。拿了一些好处之后,居然反倒指责刘余帆进行人口贩卖。 说到底也是刘余帆自己不小心,近来刘余帆需要集中力量对家里的兄弟做一次狙击,因此重心都放在了这边,对于背后阴谋诡计之类的就忽视了。 在眼下的时代,暗地里的人口买卖其实是有的。尤其是女人和小孩,毕竟是法律和执法都跟不上的年代,作为弱者,这两种人随时都可能面临这样那样的风险,面临着很悲惨的命运。 眼下****妓馆之内,被强行掳掠来做几女的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一些富贵人家的长工和下人,也是被人贩子卖给牙婆,随后转卖的。不过即便如此,在传统观念之中,买卖人口都是极大的罪过。人们说起来,都是会戳着脊梁骨骂祖宗的。因此虽然法律和执法跟不上,但是若是一旦有这样的事情暴露出来,那么便会导致民怨沸腾。 刘余帆这一次的情况便是这样,家里面的几个兄弟联合起来下阴招,将一些证据都做足了,基本上已经没有翻盘的可能。刘家方面对于这样的事情,其实也很无奈,几个兄弟之间的斗争是有的,但是这样的斗争在哪个大家族没有呢,何况只有竞争才能突显出个人的能力,让家里的老一辈有一个明确的判断。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眼下消息已经传了出去,抑制已经是不可能了。虽说刘家在杭州很有面子,但是奈何沸腾的民怨在眼下就代表着压力。官府即便有心将事情压一压,也是很难办到的。于是一切就都摊开到面上来做,如果要怪,就怪刘余帆运气不好了。 这当然也是刘余帆的几个兄弟在背后推波助澜的结果,但终究是很难办。刘家以后还是要靠下一辈来延续,眼下后辈羽翼丰满,已经能够将老一辈不放在眼里,即便生气也没有用。因此,便有了弃车保帅的念头。 在书房之内看完信,那边黄于升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奈地“啧”了一声。一般意义上的斗争,他并不陌生,先前黄家也是这样子的。但是到得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也觉得事情有些束手无策。 “汉文,这事情……该如何事好?” 夏日的窗外传来蝉鸣的声音,格局不大的书房之内,处于其间的二人都是复杂的情绪。 对于许宣而言,眼下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时段,他一直在刻意保持的低调,积累一些资本。若是牵扯到麻烦的事情里,那么很可能就将自己提前暴露了。这样之后,很多原本的计划就全部砸掉了。如果事情能够缓和的话,他当然不想这么快将自己暴露在人前,毕竟还完全没有准备好呢。 不过出了事情眼下不管也不行,先前在岩镇的时候,自己遇到了很大的危机,当时是刘余帆出手解围的。这种情分,他自然是无法忘记了。在他这里,轻易不想欠人情,何况还是这般大的人情,如果能找到一个还掉机会,自然再好不过。 沉默了一阵,许宣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有些叹息地说了一句:“这么热的天,还在闹腾……真是不省心啊。” …… 既然做出了决定,便不要再考虑太多的后果了,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无法预料的,遇到的时候,也就有相应的应对办法。接下来的几天,所有的精力就朝着这个方向去了。刘余帆眼下已经被收押了起来,许宣原本是想见他一面的,但是看起来他的那些兄弟在背后也上下打点了一些关系,令得一次普通的探监也变得极为艰难。 这一日傍晚黄于升从外面回来,许宣正坐在庭院之中乘凉。 “真是入他娘的……直娘贼,这般狗官……” 黄于升在那边骂骂咧咧地进来,很热的天气,他伸手将胸前的扣子解开,情绪看起来有些烦躁。 这几日他利用黄家在杭州的关系,上下走动了一番。钱也花出去不少了,但依旧没有什么结果。说起来,黄家虽然厉害,但是终究也只是一介商贾,同刘家这样的士大夫家族是无法比的。对方能够见他一面,也已经是足够给面子了。 黄于升性子比较急躁,那边许宣还是淡淡的表情不曾说话,他就已经不停地骂了起来。刘余帆同黄于升的关系比较远,总共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多。但是他此时为了刘余帆的事情,还是出了大力气的。一方面,刘余帆对于许宣有救命之恩,他也是替许宣承了对方的情。另外的原因便是近来人力拉车的生意已经成为他的一个奔头,刘余帆在杭州,如果安然无恙的话,对于他是有帮助的。还有便是李家的事情还摆在眼前,多一个人的支持,就多一分力量。 “银子都送了几千两了,事情还是不曾办成……汉文,要不继续砸钱?那些狗官,就是见钱眼开的主,眼下一定是送的钱还不够。” 稍稍缓解了暑气,黄于升在一旁提意见。 许宣闻言,皱了皱眉头,砸钱虽然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是结果其实也不能保证。随后摇了摇头:“我们的资金也有限,接下来用钱的地方很多……” “那怎么办?”黄于升闻言站起身:“再这样拖下去,刘兄就要废了……我听说大牢之内,有很多腌臜的事情。甚至酷爱男风的……也不知道刘兄的后庭保住了没有。” 许宣闻言,眼角抽搐一番,随后笑起来:“你懂得东西倒是不少。”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事情说复杂,也并不复杂。如果在平时,这事确实有些麻烦,但眼下来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说着,嘴角微微牵出一抹笑容。 “呃……”许宣的笑意让黄于升觉得有些古怪,偏头想了想才疑惑地说道:“汉文此话怎讲?” 许宣拿起身前的茶盏,稍稍抿了一口,随后才从容地说道:“当官的其实也不是没有惧怕的东西,说起这个,你能想到什么?” 那边黄于升稍稍愣了愣,随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你指的是……”迟疑了一下,随后陡然拍了拍手:“是了,我居然不曾想到。” 有些事情,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二人眼下都知道彼此的意思。杭州的这些被人事先打点过得官员本身就代表着手脚不干净,因此也就是有了把柄。虽然贪污受贿在眼下的大明朝是很普遍的,所谓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说法便是这么来的,但是即便再普遍,有些事情也不可能摆到明面上来说。贪污受贿之类的事情既然做出来,那么就有了把柄……这些贪官污吏么,最怕的是什么? “锦衣卫……嘿嘿。”黄于升在那边乐呵呵地笑起来。 这些天上下打点,装成孙子一般,其实心中已经积累了极大的怨气。这时候看到了发泄的可能,自然是心头暗爽。 这般笑了一阵,随后又皱着眉头说道:“可是哪里去找他?” 眼下的“他”,自然是指令狐楚。先前许宣在无意中遇到对方一次,这事情黄于升已经听说了。当时对于令狐楚所谓的“暗中探查”其实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但是随后发现对方真的如同消失了一般。 “这些事情,我已经做了准备了……”许宣笑了笑,看那神情,似乎对一些事情也有些满意:“随着人力拉车的铺开,很多的车夫都在本身不曾意识的情况下成了我们的眼线。从这几日汇总上来的信息来看,令狐楚那厮还是露出了马脚,被我发现了所在……”说到后来,他“哈哈”地笑起来。 “既然有了准备,你早先为何不说……让我白白地担心。”黄于升在那边颇为怨念地说了一句。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的那些准备也不是没有意义。”许宣身子朝身后的椅背靠了靠:“眼下很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件事情之上,那边大概也是知道刘余帆不会坐以待毙的。因此你在明面上做出的举动,那边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样子,我们就等于放了一个烟雾弹。” “烟雾弹?”黄于升疑惑地重复了一句,这古怪的词语让他有些不解。 许宣摸了摸额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词,过得片刻才笑了笑:“总之就是迷惑对方的意思。明面上让人觉得所有事情不过如此,完全被对方看在眼里,我们才能在暗中做些事情……” …… 夏日的夜晚,杭州城内有很多不准备早睡的人们。热闹的气氛弥漫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便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几辆拉车穿越街巷,朝着某个安静地角落过去。车上几个人说着话,指手画脚的,颇有几分踌躇满志。 “老二这一次是怪不到我们身上的。” “说的不错,原本大家都在斗争,所有的东西都是压在私底下的。但是这一次老二不知道发了什么疯,从徽州府回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做得过分,我们这边哪里会这样子?” 二人说这话,第三个人插话进来:“本来么,手足兄弟,若不是被逼急了,谁愿意这样?不过老二暗地里积攒的产业,真的是太过吓人了……若是能够全盘接手……”那人正这般说着,身边第一个说话的人稍稍咳嗽了一声:“老四,慎言……” 那边刘家的老四闻言闭起嘴,抬头看了看身前正卖力拉车的车夫,撇了撇嘴。但是也不曾再说下去。 几辆人力拉车在杭州这边的监狱门前停了下来。几个贵公子随手付了钱,对于匆匆离开的车夫们也没有在意。随后几人抬头看了看监狱前的匾额,有些意味莫名地笑了笑,一齐走了进去。 监狱在那个时代都不是好地方,在眼下的大明朝就更加不堪了。潮湿的环境里,一些已经腐烂的稻草混合着排泄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一些刚受了刑的犯人正在****,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也有的牢房里,一些腌臜的事情正在上演。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么…… 门口的地方,几个狱卒不知道从何处弄了几个小菜,正在酒着浊臭的空气喝酒。对于牢房里所有事情,都不怎么关心。 正喝着酒,几个贵公子便走进这样的环境里。才一进来,那边几人便捂着嘴,显然是对于这样的环境极为嫌弃。 那边几个狱卒见状连忙迎了上来,口中笑眯眯的。 “航少,哈哈……” “什么风将几位少爷吹来了?” 那边被称作航少的,正是刘家眼下后辈之中的老大刘余航。此时他一脸嫌弃的表情,一面从袖口之中抽出几张银票朝那边的狱卒递过去。 “在下过来看望一番我家老二……毕竟是一家人么,自家人怎么能不关心自家人呢?你们说是吧。” “航少是懂道理的人,你们说是,自然就是了。”几个狱卒嬉皮笑脸地接过银票这般说道。 其实他们心中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个明镜是的,当然也不会觉得刘余航是对的。只是对方毕竟给了钱的,给钱就是爷,那不对的事情自然也是对的。 “呵,前方带路吧。”刘余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夜色之中腌臜的环境了发生的腌臜事情,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但身处其间的所有人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番举动在不多时之后就被许宣知道了。 彼时他正同人喝着酒。 那边相貌粗犷地年轻男子一脸古怪地看着许宣:“你怎么找到我的?最近我的行踪莫非很公开?” 许宣闻言笑道:“本公子几层楼高的本事,找你还不简单?” 那边令狐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吧,什么事?” “也不算什么大事。”许宣笑着摇摇头。 “放屁。”令狐楚闻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没事你这个时候找我?你不知道我最近很忙么?” 这一巴掌拍得很用力,桌面上的一些盘盏被拍得连连跳跃。倒是将一旁正在吃菜的黄于升吓了一跳,手中的筷子跌落在桌子上。不过一旁的地方,许宣倒是淡淡地笑了笑。他同令狐楚接触过很久了,知道对方这时候只是做出样子,算不上真的生气。 “好吧,先喝完这一杯酒……喝完这一杯就告诉你真的有事。” “这才像话嘛。”令狐楚闻言伸手在许宣的肩膀上拍了拍,也是毫不留情。即便许宣眼下的身体素质比以前好了很多,但这一下子下去,也依旧痛得咧咧嘴。 “简单地说,今日是找你救命的。”喝完一杯酒,许宣组织了一下语言:“如果你不出手,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 “哦?这倒是有些奇了……”令狐楚挑了挑眉头:“倒是有些好奇,对方同你什么关系?” 许宣认真地望着令狐楚,一字一顿地说道:“救、命、恩、人……” “刘余帆?”许宣在岩镇的一些事情,先前见面的时候已经同令狐楚说起过,这时候他想了想,也就知道许宣要救之人的身份了:“不过,我还是没有理由出手的。他同我又没什么关系。” “是的,刚才得到的消息,他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如果你敢、不出手,我杀了你。” 许宣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第485章麻烦事(三) 潮湿的环境里点着几盏微弱的灯火,有几盏灯已经快燃到尽头了。但是狱卒们并没有去舔灯油的意思。他们喝酒吃肉,至于犯人们的死活,那是根本不用去关心的。如果有人死掉,也只是需要随手一裹,自然会有人来收尸。基本上来说,死在牢里的人多是无足轻重。毕竟若是真的大人物,也不会轻易进到这个里面来。 几个贵公子,就在一个狱卒的带领之下,朝着某个方向过去了。一路上到处都是臭气,湿漉漉的地面上混着些说不清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粪便,也不知道是积累了多久了。一些犯人在身边****,见到他们过来,将手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来,刘余舟被抓住了衣服,惊得叫起来。 “你做什么?狗才,你快放手……” “老爷,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啊……” “快放手,谁管你是不是冤枉的。” 纠缠了一阵,随后还是那边狱卒狠狠一鞭下去,伴着一声惨嚎,场面才算是安稳了。刘余航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刘余舟则是在一旁不断的骂着,一边拍打着被弄脏的衣物,满脸晦气的表情。一边骂着,还朝着牢房里的人狠狠地踹了一脚。 也有一些看起来狠悍勇的人,身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是此时看起来精神依旧很好。刘余航经过的时候,那边高吼着从牢房里扑过来,将他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调整了过来,继续面无表情地朝里走……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一刻都不想再呆了。 在最靠里的一间牢房门口,狱卒停住了脚步,冲着里面打了个招呼:“刘余帆,有人来看你了……” 一连叫了两句,里面才传来轻微的动静,窸窸窣窣地传来稻草被扯动的发出的声音。 刘余航紧走几步,借着微弱的灯火看清了里面的情况。一张简单的木板拼成的卧榻,上面的铺盖倒是新的。底下垫了些稻草,还有一些简单的食物,以及一碗清水。当然,关键的还是其正盘膝坐着的人。 年轻的面庞上面,此时显得有些憔悴,身上的衣服有几日没有换了,在这样的环境里显得脏兮兮的,不过精神似乎还不错。听到外面的动静,他在微弱的火光下看过来,稍稍愣了愣,随后才冲刘余航几人拱手笑道:“大哥,三弟,四弟……你们来了啊。” 很难想象他是在用一种极为淡然的语气在如此环境里同人打着招呼。牢房之外,刘余航微微愣了愣,原本是准备好很多话的,他也想过刘余帆的样子,但是此时见到对方的镇定的做派,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呵,二弟。”过得片刻,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为兄看你来了,这几日过得可好?” “多谢大哥关心,牢里清净,有吃有喝的,还不错。” 表面上是兄友弟恭的样子,但是有些事情若是真的揭开来说,这也是让人心情极为复杂的一幕。 刘余帆淡淡地点点头,看着过来的几个兄弟,半晌之后才说道:“如果所料不错,此时大概已是夜里了……你们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呵呵……来看看你,看看你罢了。”刘余航没有说话,倒是他身边的刘余舟抢先说到,说完之后,身子朝前探了探,将牢房里的情况看清楚之后,“啧”了一声:“这样的环境,二哥你好说过得好……未免有点打肿脸充胖子了吧?”他说着,伸手点了点那几堆烂稻草。 刘余帆闻言,面色也不变,依旧是淡淡的表情:“你们是希望我不好过,我当然不能如你们所愿了……这几日吃饱了就睡,恐怕都要养膘了。如果有机会,三弟你也可以来试试,这感觉着实不错……” “你!”刘余舟闻言,伸手朝刘余帆点了点,声音里有些怒意:“你如今这样子,完全是咎由自取。如果不是你自己先做得过分,事情何至于弄到这一步?你怪不到我们头上。” 刘余帆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随后闭上眼睛盘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了。 场面就此安静了下来,狱卒如今退在远一点的地方,微微打了个呵欠。他在牢狱之中待了好些年了,见的事情多了。如今刘家兄弟反目,也不算什么稀奇。更夸张的也不是没有见过。若不是拿了对方的钱财,必要的姿态要有,他此时恐怕就离开了。 牢房之外,刘余航几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他们此时过来“探视”,当然不会是真的出于兄弟之间的感情——毕竟不是亲兄弟,而且即便有一点感情,也早在先前的斗争之中消磨干净了。主要的目的,其实是想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过来羞辱对方一顿,然后顺道借着这样的机会谈一些事情……他们对于刘余帆手里的资源相当眼热,这几日便想着刘余帆大概也认清了现实,因此过来见一见对方,想着兵不血刃地将他的那些资产拿到手里。 在他们这里而言,刘余帆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此时见到他们过来,一定会勃然大怒才对。但事实恰恰相反,刘余帆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丝毫怨怒的神色。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而他对于眼下的现状也是甘之如饴一般。 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怒气? 想了想,刘余航开口说道:“老二,不要硬撑了……你如今无论什么样的做派,对于事清都没有任何帮助。你早点认清现实吧,事情是可以谈的……你也很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出去了,若是想翻盘,想报仇,横竖都不是不可能,我们等着你也就是了……但这一次,你必须承认,你是输了。” 刘余航说完之后,那边刘余帆依旧是老僧坐定的样子。他的话显然没有对对方造成任何影响。 等了一阵,一旁的刘余舟摇头说道:“莫非你以为自己还能够翻盘么?你要知道,眼下所有人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即便家中几个老不死的,也没有什么办法。这便是大势,你要认清楚才是。” 刘余帆这时候才有些动静,慢慢的睁开眼,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望着刘余航:“老不死的?这便是你对长辈的态度?”声音说着,带上了几分冷意:“这话若是传出去,恐怕也不怎么好吧?” 刘余舟愣了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你还认不清现实……二哥啊二哥,我的好二哥……你不是自诩很聪明么?在眼下,你我平辈……你只有一个人,我们有三个……家里面的几个老……” “老三!”他的话才说道一半,身边刘余航皱着眉头呵斥了一句。 刘余舟在微微收敛了一些情绪,嘟嘟囔囔地说道:“我又没有说错……反正一个孙子和三个孙子,孰轻孰重,自然是不言自明的。” 刘余航借口到:“老三说话心直口快,但是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老二,说句实在话,你这一辈子若是毁在这里,就太可惜了。机会不是没有,就看你怎么去把握。” 刘余帆闻言也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是将目光转向一边,盯着牢房之外的第三个人,那边被他盯了一阵,微微缩了缩脖子。 便在这时候,刘余帆的声音响起来:“老四,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就是这般报答我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平静到让人感觉不出他的任何情绪。这时候砸在那里,那边被他叫做老四的年轻人脸上猛地一红。嘴唇嚅嗫了一阵,才开口说道:“你是待我不薄,但是你知不道我也是人……你总是说这个不准做,那个不准做……你凭什么来指使我?我刘余济连替一个****女子赎身的权利都没有么?一直以来,我忍着你,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要告诉你,我有自己的想法……你是错的。别想着操纵我!” “老四,说的好。”刘余舟在身后拍了拍刘余济的肩膀,口中赞叹一句。 牢房之内,刘余帆平静的将话听完,随后伸手揉了揉额头,声音有些苦恼:“哪里是不许你替人赎身了,主要是……人太丑了啊。”他说着,摇了摇头:“原本以为我是做兄长的,对你有着责任……也是,你也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那么你们今天过来,是想着我的那些东西么?” 刘余航闻言沉声说道:“老二,毕竟是一家人,我们也不愿闹到这一步。做出这种事情,家里面会怎么看我们?外人会怎么看我们?我们压力也是很大的……”他说着摇摇头:“为兄也不卖关子了,你的那些产业,如果你舍得的话,我们可以谈一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刘余帆笑着打断了:“我的那些东西……还真真是舍不得啊。我可以送给任何人,甚至可以变卖资产全部拿去施粥布饭接济穷人……那样的话还能搏一个名声。但是给你们……呵,想都不要想。”话语虽然平淡,但是斩钉截铁的意味也很明显。 “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底气。”沉默了片刻,刘余航摇头说道。他在几人之中年龄最大,先前也一直比较沉得住气,但此时也难免带上几分火气。 “我知道你有些安排,最近似乎有人也在为你上下打点……但是这都是徒劳的。我这边已经将所有的可能考虑进去了,如果你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就继续在这里呆着吧。不过,如果再这样下去,会不会有意外,也难说……毕竟牢房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刘余航的话里带着很明显地威胁意味。那边刘余帆闻言,双手猛地抓住自己的衣角,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目光看向这些兄弟的时候,平静的眼底那一抹波澜,几乎就要抑制不住了。 “呵,你终究是生气了……”刘余航在那边笑了起来。 不过下一刻,刘余帆严重的怒气又慢慢散去,整个人再一次变得平静了起来:“有人在替我打点……”他说着皱了皱眉头:“知道是什么人么?” 刘余航闻言有些意外:“莫非你自己不知道?” “或许知道,但也说不好。”刘余帆想了一阵,轻轻的吐了一口气,面色变得轻快了起来:“总之,我在这里过得很好,能不能出去,也不需要你们操心了。先前你威胁我的话,刘余航,我记住了……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再同你说一遍的,不……一遍还不够,我会多说几遍。”他说着,又冲刘余航认真地露出一个笑容。 “哼!冥顽不灵!”刘余舟闻言,脸上猛地一遍,随后还想要说些什么,那边刘余航拉住他,随后目光直直地看着刘余帆:“老二,看你的样子,似乎还有些底牌……但是不要紧,随后所有的事情都会证明,你是错的。到时候你若是想出去,还是要和我们谈,但那时有些事情就由不得你了。所以,你最好想清楚。” “呵,我有些什么底牌,我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刘余帆笑着摇摇头:“但是既然是底牌,肯定是有些用的。” 刘余航闻言,冷冷地又看了他一眼:“原本给你带了一些吃食,眼下看来用不到了。”他说着点点头:“既然如此,都倒了吧。” 一旁的地方,拿着食盒的刘余济将食盒打开,当着刘余帆的面,将一些精致的吃食倒在牢房的门口。 刘余帆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虽然表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是内心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他当然不是心疼这些食物,只是做出这一切的刘余济让他心中颇为失望。 作为几个兄弟之中最小的刘余济,早年丧母,一直以来他对其都是颇为照顾的。比如督促他读书,带着他去认识一些人。当然会有必要的严厉,主要也是希望对方能够做的更好。但是眼下看起来即便是这些关怀的举动,在对方那里也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有些事情,真的是说不好啊。 食物的香气混合着牢房之内阴湿的臭气,他转过头不再理会这些。 那边几人离开,走出很远刘余舟骂骂咧咧地声音依旧能够听到。 刘余帆低着头,想着几个兄弟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到得这一步的。先前他一直退让,也不过是想大家相互之间能够好一点。但此次自己只是硬了一点,那边就让他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罢了、罢了……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此时心情有些灰暗湿冷,如同牢房的环境一下,有些腌臜不堪。但是随后想到其他的事情,心中终究是回复了一点温度。 至少眼下还有人在为自己的事情奔走,至少还有人是在牵挂着自己的。 那么就等下去,肯定会有结果。 …… 在岩镇的某一处庭院的厢房之中,令狐楚望着许宣的做派,冷冷地笑起来:“你弄死我吧。” 许宣盯着对方看了几眼,随后收起手中拿出来的燧发枪,微微撇了撇嘴:“真是没意思……你能不能害怕一下?” 令狐楚皱了皱眉头:“真的是……好可怕啊。”声音木木的,也完全不像是害怕的样子。 黄于升在一旁见着二人古怪的做派,一时插不上话,只好自顾自地喝酒,不多时就喝的满脸通红。 “好了,说正事。”令狐楚正了正身子:“刘家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大概的。无非是栽赃陷害,这种事情见的多,实在是不值一提。你先前说的刘余帆恐怕会死,这大概也不可能。就凭刘家几个不成器的家伙,他们若是真的敢杀人……”令狐楚说着不屑地摇摇头:“头摘给你!” “生命危险或许暂时没有,但是牢房那种地方,呆的久了终究不好。你是锦衣卫,这种事你比我清楚。很多从里面出来的,都会落下一身的伤病。” “你准备怎么做?”令狐楚拿起身前的杯盏稍稍抿了一口:“或者说要做到哪一步?我眼下在杭州还有其他的事情……具体是什么,和你说了也不懂。但如果事情要闹得很大,我恐怕就要承担风险了。” “我已经有了一个计划。”许宣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伸手递给令狐楚:“照着上面的安排来做,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这个还是可以保证的。” “不要闹得太大就行。”令狐楚伸手接过纸张,微微扫了一眼,抬头看了看许宣,然后又扫了一眼:“呵,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你比较擅长。” 那边许宣一脸“哪里、哪里”的表情。 “嘁……”令狐楚则是一脸不屑,随后将纸张折成方块收入怀里,才重新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许宣,目光里有几分审视。 “在这之前,我还想要确定一件事情。如果你不说实话,这些事情,我是不会答应你去做的。” “哦?什么事?”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第486章麻烦事(四) 令狐楚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来,面色带上了几分严肃。先前所有的话都可以算是开玩笑,他同许宣一样,有些时候都有些低级趣味,说出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也都是为了活跃一些气氛。但是待这些事情过去,终究还是要认真一点的。 他此次来杭州确实是有事情要做的,因此在行踪上也比较隐秘。当然,这种隐秘也是相对而言的,真正有心,并且又有能力的人,要想知道令狐楚的行踪,自然也会有办法。但是许宣居然也能看破他的行踪,并且还能这般容易地找到他,实在是一件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因此,需要搞清楚。如果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那么就需要改变一下了。 许宣闻言,身子朝着身后的椅背又靠了靠,随后看着令狐楚慎重到极点的样子微微笑了出来:“你能藏的起,我便能找得到……注意到眼下杭州城有什么不同么?” “不同?”令狐楚皱了皱眉头,短暂的时间里,倒还真有些反应不及:“你不要卖关子了,这样自己没什么意思,你那朋友还在牢里关着。信不信我这便离开了,那边是死是活你自己操心去吧。” “人力拉车……”许宣身子朝前靠了靠,伸出指头在桌上点了点:“我先前所说的生意便是这个……眼下已经在杭州城里慢慢铺开了,看起来还比较顺利。” 令狐楚闻言,又皱了皱眉头:“人力拉车,这个我是知道的……没想到背后的人是你,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那些车夫走街串巷,每天遇到的事情很多。虽说大部分都是无聊琐事,但是总归有一部分是有用。”许宣说着摊了摊手:“当然,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必要的,我的分析归纳能力也算不错……” 许宣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令狐楚不是笨人,他只需要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对方肯定能够想到更多的东西。 令狐楚闻言看了许宣一眼,低下头皱着眉头又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又看了许宣一眼:“能不能和你商量个事?” “嗯?”许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的……”令狐楚说着,将身子朝许宣靠近一些:“我在杭州这边也要查点东西,但是我的人手不够,我琢磨着你的消息渠道或许有用……” “你这是在求我?”许宣笑了笑,随后拿起桌上的酒水抿了一口。 “算是吧。”令狐楚点点头,目光期待地看着他。 “那刘余帆的事情?” “呵,咱俩谁跟谁?包在我身上嘛……”令狐楚伸手又在许宣的肩头拍了拍,不过这一次是控制好力道的。 “如此、甚好……”许宣笑了笑,冲着令狐楚举起了酒杯。那边令狐楚在喝得满脸通红的黄于升肩头也拍了一把:“来,一起一起!” …… 夜色之下,杭州城的角角落落都有事情在发生着。这些正在上演的事情,有些算得上是故事,但有些横竖就只能是小事了。 先前的牢房之内,依旧是昏黄的灯火,弥漫地臭气狱卒们已经习惯了,但这时候木木的坐在那里,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狱卒的权力不大,但是即便如此,在这个不大的一亩三分地的牢房里,也足够他们横着走了。不管在外面如何强悍的人,一旦进到里面来,都需要看他们的脸色。 但是今晚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同,先前刘家几个兄弟来了,这倒没什么,他们拿了些好处,也觉得颇为高兴。但是随后又来了一拨人,就不太对劲了。牢房之中,气氛素来都是不怎么好的。但是此时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就变得更加凝重了一些。破旧的木桌上还摆着酒菜,不过此时都没有什么心情去理会了。 只有看起来像是牢头模样的人拿了一壶酒,坐在一张凳子上,自顾自地喝着。这时候喝酒,看起来也像是受了惊吓之后,借此压惊。 “罗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先前来的居然是锦衣卫。”一个年轻的狱卒开始沉不住气,终于开口问道。 那边被他称作“罗头”的牢头闻言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继续喝着手中的酒。 这时候既然有人开始说话,那么压抑的气氛就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周围的一些狱卒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了。 “这刘余帆,不是自己家里的勾心斗角么?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锦衣卫也会牵扯进来?” “锦衣卫啊,这可是惹不得的主。罗头,你说句话,兄弟们都是看着你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随后一声瓷器碰撞在地上的清脆声音想起来。说话声陡然止住,众人将目光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罗姓的牢头将自己先前喝的酒壶狠狠地砸在地上。待到四周安静下来,他才狠狠的瞪了身边的几人一眼:“我怎么知道?这事是我能决定的吗?刘家那几个后生上下打点,上峰的一些长官都被他们走通了门路。我们能怎么办?你们几个兔崽子,从来就不为这些东西操心……” 罗姓牢头在那里骂了几句,因为心中忐忑,这骂人的话也没有什么力道。 几个狱卒是知道他的脾气的,这时候连忙闭口不言。但是事情毕竟压在众人心里,过得片刻,见到牢头神色稍稍有些缓和了,先前说话的狱卒才试探地又问了一句:“那,要怎么办呢?” 罗姓牢头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倒是没有再发火。只是有些无奈地闭上眼睛,像是叹息般地说道:“怎么办……我也没有什么主意啊。原本以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同以前一样赚些外快,但是这一次,这钱拿起来烫手。”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随后才接着说道:“所以说,你们几个兔崽子才入这行,有些事情不懂。我见的事情比你们多了,一般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个不慎,我们就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啧。” 几个狱卒惊疑不定地相互看了看,他们才来到牢里当狱卒不久。拿人好处的机会其实并不多,这一次刘家出手阔绰,他们是着实兴奋了一把的。但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拿好处没问题,千万别出事。若是出了事了,那就是大事,凭他们几人的身份,根本兜不住。 这般过了片刻,有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犹豫地说道:“罗头,先前那锦衣卫离开之时曾将你叫到一旁,是知会了什么事么?” 这人的话还不曾说完,那边罗姓牢头一把抓起桌上的筷子朝他扔过去:“兔崽子,这是你该知道的么?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要去打听,才能活得久一点……”他说着,站起身朝那个狱卒狠狠地踹了一角。这时候本身心情也不大好,那边正是触到了他的霉头上。狱卒被踹到在地上,抱着脑袋惨叫起来。身边的人有心去劝,但是这时候见到牢头的怒火,一时间也没有什么胆量。 牢头发泄了一阵,地上的狱卒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他才有些悻悻地收手,望着有些狼藉的场面说道:“你们几个,收拾一下……我去看一看那个刘余帆。啧,怎么就摊上这种事情了……”说完之后,顺手提了一只灯笼,朝着角落里的牢房走过去。 刘余帆躺在床上,但是这时候并没有什么睡意。虽说在知道自己的处境之时,他对事情的发展都已经在心中做好的准备。但是无论如何,今夜刘家几个兄弟过来之后的场面,还是让他心中有些复杂。世态炎凉,有些事情,即便抱怨也都没有什么用了。这般想着,不由得有些气馁。 对于自己最终能不能安然无恙地走出这里,他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信心了。这样的情绪笼罩着他,当然也就不可能睡得着。就在这时候,牢房门口突然亮起了火光,有人的脚步声在那里停住。 “刘公子,睡下了么?” 刘余帆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这是牢头的声音,以前是听过几次的,不会忘记掉。但是此时已经是深夜,对方来找自己做什么? “刘公子……” 那边见他没有什么回应,又小声叫了一句。 看来真的是有事情找自己了。刘余帆心中想着,随后缓缓地做起身,声音平淡地问道:“罗牢头,有什么事么?” 那边牢头见他起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呵呵,刘公子……”声音里有几分古怪的谄媚:“是这样的,先前有人过来,托小的给你带一封信……因此小的过来,将信交给你。刘公子,还请勿要见怪啊。” 刘余帆闻言,偏着头想了一阵,随后才站起身,走到牢房门前从牢头手中将信接过来。灯笼的火光照在两个人的脸上,那边牢头脸上明显地讨好神色,让刘余帆心中有些奇怪。 他被关进来有些时间了,这姓罗的牢头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因为他杭州刘家人的身份,也没有太过为难,但是偶尔探视的时候,也是指手画脚,颇为傲慢的样子。眼下这样的做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般想着,他看了看手中的信。应该只是一个便笺性质的东西,信封上甚至都不曾署名。他左右看了一阵,牢头站在一旁,横竖都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见到刘余帆看到他,他才讪讪地笑道:“刘公子,这信里写的东西,同小的恐怕也有几分干系。你先看,看完之后,有些事情,咱们再合计一番……”他说着,将手中的灯笼朝前伸了伸,让那火光正好照亮刘余帆手中的信。 刘余帆将信拆开,借着火光看清了信上的内容。很陌生的笔迹,内容也比较古怪。 “刘兄,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的话,那么应该还没有死……不过看到这封信之后,希望你能死一次……” 他看到这里,抬起头朝着一旁的牢头看了一眼,那边牢头依旧是一脸的谄媚。从对方的脸上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他想了想,才接着读手中的信。 黑暗里面,牢头注意到刘余帆严重古怪的神色慢慢散去,到得后来开始变得有些轻快,甚至“呵呵”地笑了起来。刘余帆将信看了两遍,随后才对牢头说道:“事情在下已经知道了,是什么人给你的信?” “来人是一个锦衣卫,放下信,交代了一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了……”牢头在那边谨慎地回答道,末了又试探了一句:“嗯,刘公子同对方认识?” 刘余帆闻言,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么,接下来是要我配合你了?” “哪里话,自然是小的替刘公子做事才是。先前是小的不懂事,刘公子在这里,也没有照料得到。希望刘公子不要见怪,随后有什么要求,随便吩咐。那几个兔崽子若是敢怠慢你,呵,老子……呃,小的让他们后悔来着世上。呵呵呵……” 二人压着声音说了一阵,随后牢头提着灯笼离开。火光在转角的地方停了停,提着灯笼的人才回头朝身后的牢房看了一眼。他在大牢里已经有十几年了,从一开始的狱卒做到现在的牢头,完全是熬出来了的。这个过程中,自然也遇到过很多的事情,大的小的都有,但没有一次如同眼下这般古怪。 先前锦衣卫过来,着实让他心中紧张了一阵。做他这一行的,虽然身份低微,但是手上都不干净,如果锦衣卫真的要查他的话,那么随便一条都是能够让他万劫不复的。 随后知道对方来意,心中的惶恐就到了某个顶点——他片刻之前才收了刘家的好处,锦衣卫就跟着过来了。他怎能不害怕? 希望按照对方说的配合一次,能够将眼下这倒坎熬过去吧。 这般想着,他转过身,继续朝着来时的地方走过去。 …… 这样又过了几日,夏日已经热到了某个顶点,白昼变得极难熬了,也只有晚上在钱塘江边吹着风的时候,才能够感受到几许略微的凉意。 有些事情,并没有经过太多发酵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揭开来的时候了。 这天晚上,刘余航同两个弟弟在一家酒楼喝酒。这家酒楼,与其说是酒楼,倒不如说是酒船来的适合。西湖大好风光,连带着很多生意人也将主意打在这里。位于西湖水面舟船之中的酒楼此时灯火通明,歌姬舞女都在卖力地表演着。一面喝着酒,一面感受着月色星光之下的西湖,风味别致。也只有富贵之人,或者有才华被邀请来的书生才子能够享受得到的景致。 刘家有钱有名声,出入这样的场合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时候酒过三巡,刘余航拉着一旁的刘余舟在交代事情。身边认识的人路过,点头打个招呼。 “三弟,为兄寻思着,这几日还是要下些功夫,将老二的那些罪证办得踏实一些。” “大哥,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 “话不是这么说,前几日我们去见了老二,情况你也是知道的。我们的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他居然满不在乎。老二是有本事的人,或许真有什么底牌也说不定。”刘余航说着,伸手虚空压了压,示意那边先听他将话说完:“不管怎么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事情都做到这一步了,不能因为细节上的事情功亏一篑。” 那边刘余舟想了想,随后点点头:“既然大哥这么说了,那边随后小弟再去督促一番……将事情再捋一捋,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说句实在话,小弟觉得大哥是多心了……刘余帆那厮既然在牢中还死不悔改,回头倒是可以通知罗浩,让罗浩给他一点教训。对方收了我们的好处,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的。” “此事你去安排,为兄不管。” 二人正说着话,有些平日熟识的人进到船里,见到他们的时候,先是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们一眼,随后在离几人远一点的地方坐下来,并没有过来打招呼的意思。起先刘余航几人还不曾注意到,但是待到时间过去,他们几人身边的地方空出了很大一块,即便再迟钝,也意识到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又一个熟识的人进来,见到他们愣了愣,随后赶忙朝一边走过去。刘余航在那边皱了皱眉头,冲着来人喊道:“丹阳兄,你这是怎么了?在下兄弟几人莫非得罪了你,怎得招呼也不愿打?” 那边书生被他喊住,再不好装不认识,连连笑着说道:“哈哈,刘兄,真巧,你也在啊。” 刘余航站起身,走到那人面前。那人似乎转身想要走,但是被刘余航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郑丹阳,到底出什么事了?” “呃,你……莫非不知道?”那边被他拉住的叫郑丹阳的书生稍稍挣扎了一番,发现挣脱不了,随后才古怪地问了一句。 “知道什么?” 郑丹阳看着刘余航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眼下外面都在传,你家老二刘余帆死在大牢里了……这事你能不知道?” 第487章麻烦事(末) 湖面上的夜风在这时候透过微微敞开的窗户往里吹着,说实在话,夏日的晚上天气虽然要凉快一些,但那风真的说不上冷。不过这时候,即便是几缕微风,在刘余航这里却一下子变得森寒起来。 “死……死了?”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话,他偏着头想了一阵,但是思绪在这个时候仿佛中断了一般,原本似乎很容易理解的一句话,过了很久都难以相信那是真的。 那边郑丹阳说完之后,皱着眉头犹豫了一下,随后朝四周看了看,才将脑袋靠近刘余航:“听说他死之前,你是去见过他的。” 刘余航闻言,有些愕然的抬起头。 那边郑丹阳收回身子,似乎是不想多说什么了,伸手在刘余航的肩头拍了拍,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随后摇摇头,朝一边走去了。 对刘家的斗争,他是知道一些的。不过同刘余航之间只是有些来往,交情倒算不得多深,因此也不方便在这些事情上发表意见。但是到得今日听到刘余帆死在大牢里的消息之后,他还是觉得心情很复杂。 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家里面都有背景,连带着勾心斗角的事情见得也不少。但是死人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在这之后,刘家自身对于这事肯定是要进行深刻的反思的。刘余航前期做的事情,虽说是很过分,但是刘余帆人还没有事。 但此时居然就死掉了…… 说起来,那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之前是见过面的,想不到就这样死了。郑丹阳心中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但是随后便也觉得,一个有能力的人死掉,自己等人更容易出头,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同情之类的情绪也只是一阵,待到刘余帆身死带来的震撼冲淡之后,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刘余航站在那里,目光怔怔地望着郑丹阳离开,嘴唇微微嚅嗫着,似乎是想要说些话。但此时此刻,情绪实在是太过复杂,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先前一步过来将郑丹阳拉住,刘余舟同刘余济二人依旧坐在原来的地方。原本还没有在意,只是目光注意到那边郑丹阳似乎压低了声音同刘余航说了句话,离开了,而接下来刘余航便定定地站在那里。但即便是从背影上看,也知道他是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 到底怎么了? 刘余舟二人疑惑地对视一眼,随后站起身,朝刘余航的方向走去。 “死了……”刘余航站在那里,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先前郑丹阳的话,语气中充满了震惊和惶恐:“居然死了?” “大哥,怎么回事啊?”刘余舟走过去,开口问道:“什么死了?” 刘余航站在那里,过得片刻,才像是听到刘余舟的问话,有些艰难地转过身,那目光里的情绪复杂难言。惶恐、惊愕、怀疑甚至还有几许淡淡的悲凉……不过相对于前面几种情绪而言,那抹悲伤也只是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刘余舟见到他的目光,微微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哥,怎么这样一幅表情……” 刘余航的目光从他们二人的脸上缓缓地掠过去,随后望着窗外的夜色之中水面之上的几盏浮动灯火。过得半晌,声音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压出来一般,带着几分刺耳的感觉。 “老二……死了。” 风在这时候又一次吹进船舱之中,刘余舟脸色猛地一滞,双眼陡然间睁大到了极致。而刘余济,在风吹过来的一瞬间,狠狠地缩了缩身子,从脖子根开始,到手臂,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而这样的反应也不单单在他。那边刘余航低低地说了一句:“这风真冷……”说完之后,转过身朝着船头的甲板走过去。 身后的地方,刘余舟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这……不可能!” 声音响起来,将船舱之内的很多人吓了一大跳。一些知道情况的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而那边才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的郑丹阳,则是朝这边看了一眼之后,有些意味莫名地摇了摇头,随后便继续同在座的友人交谈起来。 刘余航走出船舱,身后刘余舟歇斯底里地声音传过来,他也没有理会。这时候,大家似乎都被吓到了。 其实很难说得清楚他现在的心情,刘余帆是他的对手没错,在同对方的斗争之中,他也是完全摒弃了亲情层面的考虑的。也只有这样,才能将事情做到最死,让对方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 先前心中自然巴不得对方去死,但是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因为知道刘余帆其实很难死的。只是眼下事情真的出现在眼前,却发现并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 “死了啊,怎么就……死了呢?” 他在船头站着,风吹过他的脸颊,有那么一瞬间,眼角有些潮了。整个精气神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一般,无处不在的疲惫碾压过来。一些刚上船的人见到他之后,一脸避之不及的表情,显然也是听到消息了的。 “呵呵……”刘余航笑了笑,努力的将目光朝着岸边看过去。情绪是一阵一阵地泛起来的,先前的惊愕和些许悲伤过去,随后就想到了其他的问题上。 死的人是刘余帆,严格点说,他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上的。先前自己几乎费尽了气力,才让家中之人在这事情上保持暂时的沉默。其实这样的沉默还能保持多久,他心中也没有底。只是希望能够再多一点时间,待到他将自己想要的东西拿到手,那么也就不用担心那么多了。到时候家里是责罚或是其他的手段,他都能接受——在做出这些事情之初,对于所有可能出现的反噬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是不曾想到,在事情快要进行到末尾的时候,对方却死了。 仿佛尽心尽力地弹一首曲子,在渐渐进入到****的时候,琴弦突然被崩断。连带着,所有的气氛陡然陷入到困顿之中。 现在,他该如何承受那些反噬? 刘家,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刘余帆死了,他却并没有胜利。 死了居然还要拖自己下水……真是可恶。他心中想着,微微闭上眼睛。 回忆着先前去牢中探视的时候对方那种淡淡的表情,仿佛对事情丝毫不担心……莫非早就准备好去死了,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拉下水? 也不太像啊…… 但是若说不是自杀,那还有什么可能?突然生病?这个可能性太低了。 夜风呼呼地吹,时间过去,身后的地方,刘余舟和刘余济二人也跟着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没那么容易死……我不相信,一定有问题,一定是的!”刘余舟的情绪有些癫狂,说话的声音都微微有些尖锐了,像是输光了家财的赌徒一般。 刘余航此时到时冷静了下来,相比于刘余舟,他的年纪要大一些,经历的事情多一些,因此在某些关键的时候,还是能够保持必要的冷静。 “不管如何,这消息不可能凭空而来……”刘余航摇摇头,声音显得有些低沉:“我们马上分头行动,去确定消息是否可靠。” “如果是真的呢?”刘余济在那边,颤声问道。刘余帆身死的消息,在他这里造成的冲击其实是最剧烈的。这些年,刘余帆对他的照顾,即便有时候不能理解,但在他的心里还是留下一点东西的。原本这些情绪被对刘余帆的负面情绪压抑住,但是到得这个时候,都一股脑儿翻了起来,懊悔、歉疚、自责……将他整个人狠狠地压住。 “如果是真的,我们不就杀了二哥了么?” “二哥?哼,这个时候,你知道叫他二哥了?”刘余舟在一旁冷冷地讥讽了一句,正准备说起他的话,那边刘余航伸手将他止住。随后又在刘余济的肩头拍了拍:“事情眼下还没有定准,先不要乱了阵脚。退一步说……即便是真的,那也是已经成了事实的事情。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去面对……”他说着,眯着眼睛又朝远处看了看:“今天晚上,家里恐怕是回不得了……” 刘余帆死在府衙大牢里的消息在这个晚上传得到处都是。原本对于杭州刘家内部的一些斗争,很多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毕竟是名门望族,出了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外人都是当做故事来看。但是原本的故事,到得这个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还是让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当人们沉浸在消息带来的震惊之中时,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消息传播的速度快得有些诡异了。不过,即便真的发现了问题的人,恐怕也不会多想。刘家出了这样打的丑闻,推波助澜地自然不会少。 …… 这一晚的刘家有些混乱,原本到得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睡下了。但是此时却依旧是通明的灯火。其间隐隐有些哭声想起来,更多的是沉默了气氛里的几声悲愤知音。 “我就说了,那几个混账是在乱搞。你们不信,看吧,你们不信,我早说过的……现在死人了。怎么对得起死去的三弟??”有些高声喊着,随后似乎是彻底发怒了,一些杯盏被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帆儿那孩子,这些年也没有犯什么错。功名也考了,不就是去做了些生意么?现在你们知道的,他做生意也没有给我刘家丢脸。你们到底是什么居心……被关在牢里了,也不闻不问,现在人死了,你们还能坐得住?我堂堂刘家这一次脸算是丢在地上砸碎了,你们这群人……” 声音落下之后,又沉默了很久,才有人干干地咳嗽了一声。 “好了,老二,你少说两句……先前你的那些气话,就不要再提了……眼下事已至此,想想怎么收拾局面吧。不过不管怎么说,那几个混账,这一次是不可能再轻饶了。也是我先前眼拙,倒是不知道居然丧心病狂到这般境地。” “哼,你现在知道说话了?还有用么?帆儿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算要了刘余航几个的命,也于事无补。” 两个声音这般说着,旁边又有人插话进来:“老二,你这如今说这些,但是先前出事的时候也不见得你有什么说法。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同放屁有什么区别?” “先前我是没回杭州,不知道情况,刘老四,你再放屁看老子打不死你!” 场面开始变得混乱起来,便在这时,有苍老的声音说了一句:“够了!”说话的人在刘家似乎很地位,这句话落下来,原本开始变得像沸水的局面登时沉寂,安静得一丝波澜也没有了。 这样又等了一阵,苍老的声音才又说道:“这事你们要怨就怨老夫吧,如果当初老夫能够出来说句话,何以至此……” …… 随着时间推移,杭州城夜色之中属于夜晚的热闹气氛到得某个顶点之后,开始慢慢转淡,再到得后来,繁华散场,新一天的生活开始酝酿。这一个晚上,关于刘家的事情是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正面的,反面的,关心的,不屑地,唏嘘感叹的,幸灾乐祸的,人们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说着这事。 这其中,有的场合里,却是抱着好笑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切的。有这样态度的人,当然便是此次事情的始作俑者了。 许宣在那边喝着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黄于升坐在不远的地方说着话。 “刘家都要被吓死了……吼吼吼,都在说着怎样替刘兄收尸……吼吼吼,笑死我了。据说有人看到刘余航从西湖那边火急火燎地下了船,随后去了大牢。出来的时候,跟死了爹妈一样。” 许宣闻言,也是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随后稍稍平复下来:“既然去了大牢,那么刘余帆的死在他们那里就是已经确定了……真是好奇这些人随后要怎么处理。” “他们今晚都不敢回家,找了****过夜。” “哦?都到这一步了,还有****的兴致?” “哪里能啊……吓都吓死了,即便有心也无力。****?别开玩笑了……大概也是在合计着事情。说起来,汉文你这一次的手段真是绝了,我先前怎么就没有想到还能这样做……几乎不用做什么事,也不需要真的参与勾心斗角,只要事情做出来,那么那边就疲于奔命,根本没有勾心斗角的心思了。” “呵,看起来简单,其实也不尽然。这一次也是运气好,若不是令狐楚出手,你以为真的能到这一步?” “说的也是。不过……还是汉文你厉害啊,如果是一般人,最多让锦衣卫上门去吓唬一下,事情虽然也能够解决,但哪里有这般痛快?”黄于升说着“啧”了一声:“只是,委屈了刘兄……眼下在所有人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黄于升这般说着,许宣则是满脸不敢苟同的神情:“他委屈?呵,他眼下不知道心中有多乐呢。”许宣说着,撇了撇嘴,将手中的茶水饮尽。 二人说着话,不多时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带着一阵风,将屋内的灯火吹得微微晃动。 “你们倒是好兴致,老子今晚都要累死了……现在才觉得,吓唬人也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进来的正是令狐楚,一脸的不满意:“而且,都是一样的表情。一个个见到我,面如土色,真是没什么意思……难道我长得很吓人么?明显不是嘛。” 令狐楚说着,扯过一张凳子坐下来:“热死了……” 那边黄于升倒了一盏凉茶递过去,他偏头看了看:“我累死累活的,居然给我喝茶?难道没有酒么?” “有的、有的!” 令狐楚闻言,这才满意起来。 随后说道别的事情上。 许宣伸手赶飞一只烦人的蚊子,想了想开口问道:“如此说来,你那边情况比较顺利?” “起止是顺利。”令狐楚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堆东西扔在桌上。 黄于升的目光望过去,愣了愣:“银票?这么多?” “破财消灾么……那些贪官污吏,这种手段玩得很熟了。今日这一趟收获颇丰,我们几个可以一起分了,当然,事先说好……我是要拿大头了。” “令狐同学,这就不对了……当然是要五五分成的。” “不可!” “那酒你别喝了,给你五成。” 话说到这里,安静了片刻,房间里传来一身金属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许宣讪讪地笑声夹杂在其中:“有话好说嘛,大家都是文化人……别有事没事动刀子,呵呵呵……” …… 月亮渐渐偏西,在大牢月色照不到的一间牢房之内,刘余帆坐在如豆的灯火前看着手中的几页纸。 这些都是方才叫罗浩的牢头送过来的,记录的是关于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想着自己如今在外面的人心中变成一个死人的事情。先是微微皱了皱眉,但是随后还是笑了起来。 “没想到啊,我居然就这么死了……呵。” 第488章掀牌(一) 阴暗潮湿的环境里,一些已经开始习惯的臭味传过来,因为没有一丝风,味道沉淀得到处都是。豆点般地灯火纹丝不动,人的影子被寂寥地打在墙上。过得片刻,刘余帆才收敛了笑容,再一次看那些纸页上的内容之时,情绪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这些天虽然表面上平平淡淡的,仿佛对于加之于自身的所有遭际都不在乎。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夜里会和蚊子****战斗一番。但是其实这样平静的背后,他心中的压抑随着时间过去,也在不断地加深。 家里面的所作所为是寒了他的心的,即便也知道那些人未必真的存了让自己死的心思,但是到了这一步还是选择了观望,就让他无法接受了。那些罪名和所谓的证据,虽然在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问题,但是只要不是笨到飞天遁地的人,也都能够明白。这样的罪名之后,并且还有全面跟进的证据,就已经是一件很有问题的事情了。 他这些年做了一些好事,也是希望以自己的能力去改变一些东西。让一些原本应该生活的很苦的人们,能够过得好一点,让自己的锦衣玉食之余,能够心安理得一点。但眼下看来,自己的做的这些所谓的好事……或许是错了。 那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在他这里,实在是想不通,一个人怎么能够忘恩负义到这一步?当然,眼下来说,这些心思在他的心里也只是占了一小部分。抱怨和愤恨是没有用的,让自己冷静一点,耐心一点,横竖都不可能再坏了,那么既然已经在这里,就安心地待下去吧。 又一次看完了纸页上的内容,他将那几页纸放在一片,偏着脑袋想了一阵,一只蚊子停在脸颊上,他狠狠地拍了一掌。“噼啪”一声之后,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危机临身之前,他已经有了明显地预感。因此,告知了身边的下人们一些事——如果自己出了状况,就去找一个叫许宣的人,随后告知了详细的地址。但是眼下自己的那些得力的手下,恐怕都已经被控制了起来。如若不然,如今不可能眼下只有许宣那边在动作的。 但是,好在自己先前也没有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除了最得力的一些手下,其余的一些人也是知道消息的。看样子,自己以前的好还是有人记得,到底是将消息传了出去。这般想着,他的心头稍稍回复了几许暖意。 原本也是猜想过许宣会如何来处理这件事情。虽说他有着锦衣卫的关系,但是那边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帮忙,其实也很难说。除此之外,许宣本身的关系也就没有多少了——先前他甚至还试图依仗自己在杭州将生意铺开的。眼下确实要靠他来救命。 想想其实挺复杂,但是许宣的处理方式,依旧是让他大吃一惊。 以前就觉得对方或许厉害,但是从这件小事上,就更能看出他某些不循规蹈矩的特质了。如果是刘余帆站在许宣的角度来做这些事,能够请动那个叫令狐楚的锦衣卫出手,也就已经到了极限。即便最后真的解决了问题,但其实来说,意义也不大——即便是锦衣卫,也只能是针对关在牢里的自己,对于杭州刘家,并不能怎么样。 他自己的家族他最清楚不过,盘根错节的关系早已经打得坚不可破。眼下还有几个族叔在京里任职,看起来也是前程似锦的。令狐楚不可能因为他一个不相干的人,去得罪刘家。 最好的结果便是他从牢中出去,那边刘余航几人并不会怎么样。他们之间的斗争,会在一段时间之内转到暗中,等着风声过去之后,或许下一波就会更加剧烈。 这些事情,他都已经是做好准备的。只要能够出去,以后他有了防备,定然不会让眼下的事情重演。 如果要再进一步,让刘余航几人在此之后有什么实质性的损失,那是不好去想了——即便是他来做,也看不到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出现这种局面。 当然,即便已经认清了现实,但是心中对于许宣还是隐隐的有些期待。但是这期待的结果到来之后,给他的感受居然是巨大的荒唐。 让他去死…… 恐怕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但是这又实实在在的是一个相当简单的方法,并且效果还会很好。 只要他死了,刘家就会被舆论拉到一个非常危险的环境里。虽说在杭州,刘家是大族,但是杭州的大族并不只有刘家一个,互相之间不对眼的也有。他如果去死了,那么刘家不可能放任局势发展,一定会做出一些应对的举动。 况且,即便这些不说,自己在京里还有个叔叔,在父亲死后,也是照顾自己的。这一次知道他的死讯,那边肯定也会出手。 而最为关键的地方,在于刘家内部一些人的想法。自己的死会被人安在刘余航等人的头上,那么在这时候,刘家很可能就会陷入到一种人人自危的局面当中。会有人开始想着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便如同野生的蔓草一下,很难遏制住。到得后来,就有可能导致人心涣散,那么整个家族的根基也就被动摇了。 先前对于刘余帆,很多人抱着事不关己的理由在旁观,但是一旦这种事情有可能朝着自己而来的时候,那么反应肯定就不一样了。这是人心,不是一两个大人物出来说话就能够压的住的。 事实就是这样,只要他死,那么刘家就会在顷刻之间被搅动得天翻地覆。刘余航等人并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至少相较于原本刘家在他们身上倾注的资源和关注而言,应该很快就要冷淡下去……惩罚的手段一旦出来,杭州年轻一辈里面厉害的人物也有很多,到时候在竞争之中,就会处于劣势。 再加上一些背后的推手,在一定的程度上,可以将他们几人的前路断送掉。当然,这只是事情可能的一方面。人都是有造化的,恶人活千年的事情历史上也不少见。也许刘余航也有能力在逆境中继续成长起来,变得更加厉害。这世上什么可能都是有的…… 但问题是自己又不是真的死掉,那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很多人打死都是不会想到的。这当然是一个思维误区的问题,毕竟在眼下人们对于生死都有些忌讳,没有人活得好好的,会让人认为死掉。但是有时候打破误区,事情的转机也就来了。 许宣这一个布局之中,最亮点的地方便在于在他传播和推动的那些消息当中,有意无意的让人觉得,自己的“死”和刘余航之前的拜访是有关联。事实上这两件事情之间,隔了几天的时间。但是听众们并不会关注这些,而且那晚刘余航过来大牢的时候,并没有遮掩行踪,很多人都是知道的。 有时候,流言的威力就在这里。三人成虎,即便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人们的观念里形成事实。更何况捕风捉影,有些痕迹还是确实存在过得,那就更加可信。 刘余帆望着平静的灯火,又笑了笑。虽然很想见到刘余航等人惊慌失措的样子,但是眼下看来,也有些不切实际。暂时来说,他还是要老老实实当好他的“死人刘余帆”才是。 情绪真正地放松了下来,再看那几页纸张,又了更深一层的感受。这些纸页上的字迹写的仓猝而潦草,显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但是信息量却是大的惊人。消息传开之后,各方面的反应和举动,都分门归类地记录得清清楚楚——刘家如何,同刘家有隙的几家如何,刘余航等人如何……还有很多杭州民众们的议论。 开始的时候,刘余帆以为这些消息是来自锦衣卫。但是有些东西实在是太细了,连街边小贩们之间的谈话内容都记录详尽,锦衣卫犯不着做到这一步。 那么便是许宣自己动手的…… 这样之后,复杂的心情又进了一步。 许宣才来杭州多久? 来的时候是仲夏,但是到得此时,夏天也还未曾过完,天气依旧炎热。一个月的时间里,对方做了什么?除了人力拉车的生意之外,似乎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但是即便如此,居然能够在杭州铺开这样庞大的消息网络?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刘余帆心中想着这些,随后站起身,在一旁的卧榻上躺下来,心中泛起了几分无力的感觉。以前觉得自己比之许宣应该也是差不多的,但是从这件事情上看,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大得难以想象。 微微有些丧气。 当然,此时他能够有这样的情绪,也是因为心情彻底放松,才能够在这些方面进行一点多余的思考,随后也就扔在一边了。 刘家大概很快就会派人来收尸,但是拖延的举动也已经在布置了。这些不关他的事情。他此时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去睡一觉,而且并非真正的死人……他还要同蚊子继续战斗。 啧,怎么会有蚊子这种讨厌的东西? 噼啪、噼啪、噼啪…… …… 在同府衙大牢相反的方向的一间宅院里,谈话也在进行着。 “这几天我专门了解了一下刘余帆,看起来也是个人才……不过命不太好,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老爹,如果不是他有个叔叔在照应,孤儿寡母在那样的环境里,其实是很难的。” 那边令狐楚将话说完,许宣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以后都会更好才是……对了,我们再捋一边事情,还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 “必须要做的事情,当然有,而且很多……”令狐楚拿着酒杯,脸上惫懒的神色也去了几分:“刘家老头子,并不是简单的人物……我们这边手脚很快,但是有些端倪也是瞒不过去的。那边或许已经知道刘余帆并非真的死。”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黄于升连忙说道:“那可如何是好?这些布局不是全砸了么?你们锦衣卫做是不是很厉害么……怎么可能走漏消息?”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目光瞪了过去,那边立刻闭口不言了。对于令狐楚,黄于升还是有些怕的。 “别理他。”许宣伸手拍了拍黄于升的肩:“他不过是只纸老虎,看着威风,其实没什么的……诺,你看,他又要去拿他的刀了,吓死人啊……”许宣说完之后,也不理会那边令狐楚准备发飙的神情,冲着黄于升解释道:“刘家……嗯,那个老头子吧,其实就是在放羊。先前刘余航等人做出的事情,他没有出声。这一次,即便知道刘余帆是诈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表示。” 黄于升闻言愣了愣,随后皱眉一想,才像是明白了过来:“明白了,和我家的情况差不多。” 许宣笑着点点头:“正是如此,这些人分出个胜负,才方便他在一些事情上做出决策来……至于家门脸面,在他那里承受的底线或许要低的多。想来这老头当年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在一些虚的东西上,能够放得下……”说道这里,他摇了摇头:“不过,这一次怕是赔进去了。” 许宣说完之后,想了想,才有看着令狐楚说道:“按理说,刘余帆先前做的那些好事,原本就没有博取名声的考虑,因此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才是。你查到是谁将消息透露给刘余航的?” “你不是很厉害么?消息来源比锦衣卫还要多……怎么不自己去查?”令狐楚撇撇嘴。 “这个……呵,有些事情要慢慢来。搜集消息,现在我已经能够做到了。但是要针对性地探查一件事情的始末,眼下还力有未逮。不过,若是继续做下去……”许宣说道这里,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早晚的事。” 令狐楚在那边听着,这一次倒没有说出什么嘲讽的话。人力拉车铺开的信息网络和消息渠道,在过去的这几天里,已经让他感受到了一些分量。眼下的短板是没有成体系的管理制度,但这些东西,许宣也已经在准备了。 如果真的能够顺利发展下去,能做到哪一步,还真的说不好……但是另一方面,令狐楚心中其实也是隐隐的有些担忧的。这样一个渠道,掌握在许宣的手里,若是不暴露出来还好,一旦暴露出来,那么可能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不过显然许宣在这些事情上也是有过考虑的,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不过就算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令狐楚也想着要点一点他。 他心中这般想着,随后说道:“据说是一个叫刘竞的人,以前是刘余帆的手下……” 许宣在那边听了,淡淡地笑了笑:“想来也是他了。”他说着拍拍额头:“如此说来,此事同我干系也很大……倒是不能不管一下。” “你认识?”令狐楚在那边挑了挑眉头。 “老相识了。”许宣说着,拉过黄于升吩咐了几句,黄于升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只剩下二人的环境里,许宣望着令狐楚片刻,才说道:“有些事情不想瞒你,这一次来杭州,除了人力拉车之外……我还有其他的一些准备。” “哦?” “嗯,我带了一些人手过来,眼下应该能用……” 令狐楚皱着眉头在那想了一阵,说道:“这样的话,不要出人命就好……” “放心吧,如果人就这么死了,肯定没什么意思。 …… 与此同时,在杭州某家****的一间厢房里,也有人在说着话。明亮的月色将整片天空照得敞亮,厢房周围一些树木的枝叶在月色下珊然摇摆。一些惊怒到极点的话语从屋内传过来。 “真的死了?怎么可能……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 “嘘,噤声……还怕别人不知道么?” 短暂的对话之后,后说话的声音再一次说道:“老三,我知道情况不太妙……但是先前去了牢里之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大哥,那刘余帆的那些东西怎么办?”说话的正是刘余舟。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房间里第三个人也说话了,稍稍显得稚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抽噎,像是之前哭过:“都什么时候了,三哥你还想着那些东西……二哥死了啊,他是被我们害死的!” 刘余济的话音落下之后,刘余舟偏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带着几分冷意,随后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刘余济的左脸颊上。这一掌毫不留情,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的刘余济“啊”地叫了一声,朝一边摔倒在地上。伸手捂着脸,目光变得有些呆滞。 “没出息的东西!” 刘余舟在那边骂了一句,而一旁刘余航,仿佛对这一幕熟视无睹。待到那边刘余济慢慢地爬起来之后,他才徐徐地开口说道。 “这一次我们被动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得不去做。” 第489章掀牌(二) 杭州是一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名城,自唐代以后这边的繁华就不曾停止过。当然,因为战乱会暂时地衰败下去,但是待到新朝建立,社会稳定下来,这边的繁荣也就很快回来了。虽然没有专门的规划,但是历史慢慢发展,也让这座城市内部的各种组合趋于合理。繁荣的商业街道,富贵人家的住宅区,平民的处所,依旧穷苦人家的棚屋……分门别类的,都形成有了一定的聚居。虽然偶尔也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大部分都各司其职,让这座城市有着继续发展下去的理由了。 这其间,也有刘竞的一处宅院。先前作为刘家二房管事的他是有着独立的住处的,并且格局还不小。虽然他的身份在刘家并不算高,但是刘家既然不介意这些,他又不缺钱,因此一套府邸还是能够买下来的。只要注意不要逾越规矩,也就不会有人来管。 最近刘竞过的不怎么好。 刘家二房,其实说起来,除了刘余帆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人。刘余帆的父亲刘祖名离世很早,因此二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刘家都没有什么值得人称道的地方。如果不是在京城为官的刘祖誉照拂,怕是早就衰败下去了。直到刘余帆成长起来之后,在科考上表现出了天赋,这才让二房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之中。 也正是因此,二房内部的竞争并不激烈。他刘竞的能力,若是摆在其余几房,或许很难出头,但是在二房做事,要取得一定的地位,难度却并不算大。他原本是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态,但是在二房做事时候才发现真的是捡到宝了。刘余帆在科考之外,私底下所做的事情实在是让他觉得意外和惊喜。 在开始的时候,刘余帆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刘竞算的上他的臂膀。后来羽翼丰满,刘余帆因为在世态炎凉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对于情分之类的东西更加看重了。即便后来刘竞在很多方面已经跟不上刘余帆的脚步,他依旧没有赶人离开的意思。 这世上很多人就是不识时务。刘竞便是这样子,刘余帆对他的信任让他有恃无恐,甚至有的时候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虽然也是姓刘,但是他离刘家嫡脉其实是差得很远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他在岩镇的时候因为自己心中的不满,做出了出格的事情。 原本以为也没什么的,但是这一次刘余帆却是没有再手下留情,从那边回来之后,便将他的权力卸了下来。这样之后,原本在照料刘余帆生意之中的诸般好处就再也没有了,家里面对此颇为不满。毕竟刘竞这些年,到手的好处也是不少的,陡然间都没有了,没有人接受得了。 刘竞本人也因此相当不满,才意识到自己的原来什么都不是,而这些年殷实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刘余帆的基础上,此时那边摇头之后,他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没有了金钱来源,背后也没有了刘家二房的支持,原本经营出来的那些人脉关系,这时候完全也都用不上了。 这样的落差让他无法接受,心中的反应便是愤恨。被怨恨充满的他,完全不记得刘家二房的好,只是想着自己对刘余帆是有功劳的,此时对方的做法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恨得咬牙切齿,有些报复的举动随后就做了出来。但是他也清楚,刘余帆这些年暗地里积攒力量,手上是比较干净的,要真的找出对方的问题并不容易。 因此最好的方法便是栽赃,但是栽赃一个人也未必见得容易。如果对方的手段和实力远远超过自己,那么也是随手就能够翻盘的。到得最后,脑海中便有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之类的想法。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消息通风报信给了刘余航,那边刘余航等人同刘余帆的矛盾由来已久,并且同二房不同,其他几房本身是有些产业的。他们接着家里的路子也在做事情,但是这同刘余帆的徒手打拼完全不能比。 刘竞的通风报信,直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那边下定决心,彻底同刘余帆翻了脸。 随后就是一系列复杂的运作,所有的事情都被安排好了,即便刘竞这个知情者,也是完全看不出来问题。 那日刘余帆被带走的时候,他是亲眼见证的。府衙过来拿人的时候,刘余帆正在自己的别院里——毕竟考虑到影响,不可能真的去刘府拿人——刘余帆只是偏头看了自己一眼,随后便从容地离开了。当时那眼神,真的是无法忘记,但是对刘余帆的恨意并没有因此减少。相反的,觉得十分快慰,十分解恨。 报仇了…… 刘余航那边已经许下了好处,自己进入到其他几房,都是可以选择的。不过,他并没有过上几天平静的日子,便听说了刘余帆的死讯。当时真的是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他眼中,刘余帆是有能力的人,自己所做的也只是报复,这种报复不过是给对方一个挫折,让他意识到得罪了自己的后果罢了。无论如何,死亡这件事是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这天夜里,他在家里坐着,心情飘忽不定。 怎么就死了人?什么原因死的呢?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正这般想着,外面有人来通报刘家几个公子来访。他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了一些,对方过来,大概也是为了刘余帆的死而来的。毕竟刘余帆虽然关在牢里,但是留下的一些人手暂时还没有完全被挖出来,刘余航几人也就无法刘余帆的东西吃下去——刘竞为了给自己谋取最大的好处,先前也没有将消息全部告诉对方。 刘余帆的死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此时的刘竞自然清楚不过。刘余航等人为了保存自身,肯定是要将刘余帆的东西抓在手里做砝码。不能不说,刘竞的思维还是比较敏捷的。在心情调整过来之后,很快就盘算到其他的事情上。 刘余帆死后,刘余航能做的,便是最大限度地保证刘余帆罪行的真实性。那么自己这个知情者,就显得很关键了。拿到了对方的软肋,自己的能获得的好处恐怕也是超出想象的多。想到这里,刘余帆的死亡带来的冲击和震撼,登时被他抛在一边。 他在厅堂里见到刘余航几人,因为随后所要谈的事情比较隐秘,家里的一众下人打发走了。原本还有的夜风此时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夏日的夜晚显得有些闷热,几只虫子在墙角鸣叫了一阵,随后也渐渐安静下去。 “几位公子。”刘竞笑着见礼:“不知深夜来访是为何事?” “呵。”那边刘余舟笑了笑,随后脸色冷了下来:“为了何事莫非你不知道么?” “呃……”刘竞脸色僵了僵,虽然心中是知道对方的目的的,但是表面上还是做出茫然的样子。 “刘余帆死了,死在牢里,消息你肯定已经知道了。至于我们今日来的目的……”刘余在一旁看了他一眼:“很简单,我们要刘余帆的东西。眼下还有一些人看不清局势,为他做遮掩……这些人到底是谁,你肯定知道。”他说着,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了,如果尽全力的话,能拖到明日黄昏……再拖下去也没有意义……需要在这段时间里,将所有的东西拿到手。你把人告诉我,我们会拿出极大的诚意过去……这个情,在下记下来了。” 刘竞闻言,想了想,随后说道:“大少,老夫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刘竞虽然是刘家的远亲,但是毕竟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而且他先前在刘家也有着管事的身份,因此在称呼上倒是不用和下人一般。不过这时候称“老夫”,也实在是在摆姿态。 “真不明白?”刘余航偏头望了他一眼。 “真的……不明白。”刘竞注意到刘余航的脸色有些变化,但是依旧咬着牙不肯改口。开玩笑,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是一句“记你情分”就够的?即便刘余航拿到了那些东西,但是随后事情会如何发展也都还说不好。更何况刘余帆留下的那些人里面,也是有些硬骨头的——这些人,没有一定地时间根本啃不下来。 “你可以来我大房这边做个管事……”刘余航一边剔着指甲,一边淡淡地说道。 那边刘竞低着头没有应答。他先前就是二房的管事,眼下到了大房,虽然也是管事,但是大房比之二房要厉害的多,实际上算是给他升迁了。若是在平时,他或许就答应了下来,但是此时此刻,心中却是有着更大的野心。 “刘余帆的那些东西……几位公子拿大头,一些琐碎的,就交给老夫处理好了。” 时间毕竟很紧急,那边刘余航等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淡定,但是心中的焦急也只是在拼命压住而已。这个从一旁不住地喝茶的刘余济就能够看出来。他觉得抓住了对方的心理,因此客客气气地提起条件来。 “噗……”一旁的地方,刘余舟笑了起来,但随后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刘管事的胃口,会不会太大了些?”那边刘余航收起漫不经心的目光,笑眯眯地朝他看过来。 “大少,你也知道这事情事关重大。刘余帆也是留下人的,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报复……而且你们吃肉,老夫喝汤,从道理上也说的过去。” 刘余航想了想,随后笑道:“如此,答应你了便是。那么,现在你能说了么?” “呵呵,自然是知无不言,言不不尽。”刘竞闻言,心中大喜。 先前虽然已经做出决定,但是心中其实是非常忐忑的。这件事情上,承担风险的完全是刘余航等人。他此时的要求,完全称得上是狮口大开。但是富贵险中求,有时候,觉得可以的事情,就应该去争一争。 随后的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双方只是简单的几句话,也没有太多的讨价还价,就算是定下了。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份信,递给了刘余航:“都写在上面。” 刘余航闻言,目光落在他的手中的信封上,随后抬起头又认真地打量了刘竞一眼,目光渐渐有些古怪。刘竞的感觉,也很难形容。刘余航明明很年轻,但此时望着他,居然让他很有些紧张。又想起之前的刘余帆……刘家的后辈,果然没有一个是易与的主。 就在刘竞被刘余航盯得有些发毛的时候,他才伸手接过信封,不过也没有立即打开。他想了想,突然抬头问道:“刘管事,在我刘家做事有多久了?” 刘竞愣了愣,不知道对方为何在这时候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不过想了想,还是回答道:“算起来,已经将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刘余航声音低低地重复了一句,随后点了点头。才将信封打开,借着厅堂之内的灯火看了起来,旁边的刘余舟也将脑袋伸过去。 厅堂里安静了一阵,不过是一些人名以及相关的资料,看起来也不算费力。不多时之后,刘余帆重新将信封收好,站起身来准备告辞离开了。 刘竞将几人送到门口的石阶上,那里四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正在等着。看来是刘余航带过来的人。毕竟他也是在做事情的,身边也有一些必要人手。平日聚会的时候,这些人自然不方便出现。但是今夜是非常时刻,因此便唤过来算是保护自己等人的安全。 刘余航在石阶上,并没有立刻下去。沉默了一阵,随后伸手才刘竞的肩膀上拍了拍:“刘管事,条件我是答应了,但是能不能拿到手,就要看你自己了。有些事情,你一定要死守秘密,不能泄露出去。” 他和气地说着话,那边刘竞点点头:“大少放心,此时干系甚大,小的自然是守口如瓶的。”这个时候,他的自我称呼上也发生了变化。 “嗯。这就好,走了……”刘余航说着,走了两步,随后又回过头,对着站在身后的刘竞说道:“怎么?你不来送送我?” “是、是、是……”刘竞回过神来,连忙跟着刘余航几人的脚步,朝前又送了一段路。 刘竞的宅院位置有些偏,到正街那边要经过一道长长地巷子。此时几人走到巷子的入口,刘余航在前面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对刘竞说道:“到这里吧,在下就不送你了。” 刘竞闻言,有些奇怪,不是应该他送刘余航才对么?怎么变成了他对方自己了?但是这样的想法才刚刚起来,原本落在身后的几个汉子走了上来。 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刘竞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惶恐起来。目光猛得朝刘余航望过去。 “不、不……大少,您不能这么做。”他颤抖地说着,又看了看一旁的刘余舟和刘余济:“三少、四少……你们说句话……你们说句话!!” 刘余舟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而刘余济则是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刘竞愣在那里,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刘余航几人,是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能够下手的,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了。可笑自己先前还试图同对方谈条件…… 但是说什么都迟了。 悔恨、懊恼的情绪蔓延在他的心头,身子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面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瞬间占据了他,这时候即便还想要说话,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了。两条腿也像是失去了力气,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只是拼命地摇头,双腿之间,猛得一紧,随后一热…… 刘余舟在那边捏起了鼻子,目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而刘余航则是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刘啊,先前说过了,你要死守秘密才行的……那些许诺过的好处,自然还是要给你。但是在这之前,你先去死吧。” 他说着,伸手点了点身边的两个汉子:“你们二人去做,手脚利索一点,不要留下痕迹……”说完之后,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刘竞所有的力气被慢慢地抽离了身体,这时候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架着他朝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拖过去,他连困兽犹斗的举动都不可能有。 “刘余航……你不得好死!”声音还只是刚刚骂出来,那边一个汉子伸手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随后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那边已经走入巷子里的刘余航,嘴角扯了扯,漫不经心地又笑了笑。 …… 黑暗的巷子,刘竞被架着进去,余光望着巷子上方露出的星光,脑海中想起的居然是刘余帆的面容……当初对方的好,这时候一股脑儿地涌在心头。眼泪鼻涕早已经流了下来,但是一切似乎都已经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这么大的人了……” 紧随其后的是两声突兀地声响。 嘭……嘭! 第490章掀牌(三) 偏僻的巷子里,陡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虽然并不怎么响亮,但是内里的某些意思也能让人知道——说话的人显然对于事情的前因后果有着清晰的了解的。架住刘竞的两个汉子心中的犹豫还没来得及泛起来,随着两声巨响,疼痛从身上的某处开始蔓延。在他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便已经受了伤。疼痛来自背后,两个受了伤的汉子伸手捂上去,指尖感受到几分粘稠的湿润。 “打晕、打晕……全部打晕。” 那边声音继续传过来,随后一阵脚步也朝这边靠近。汉子们早已经松开的刘竞,转身朝着身后的巷口望过去,但是还没有看起来人的时候,就被人打晕了过去。 短暂的时间里,刘竞的思绪还停留在片刻之前。两个汉子将他架进巷子里,便是想要对他的动手的。原本以为一切都完了,但是随着先前的那句话,所有的事情有了后续的可能。 得……得救了? 那边过来几个人将原本的两个汉子打晕了之后,便又退回了巷口。刘竞怔怔地望着倒下的二人,随后下意识地将目光朝巷口投去。那边有人被簇拥着朝这边靠近,脚步从容稳健。刘竞脸上还残留着眼泪鼻涕,但是这时候完全忘记了去擦拭。 闷热的夏日夜晚,突然起了风。巷子因为两边是墙壁的缘故,过堂风显得有些凛冽。并且风里还有着明显地水汽,那是夏日雨前的味道。巷口那边几个人很快过来了,此时月色被云层遮蔽,巷子里的光线十分暗淡,他眯着眼睛,倒也无法辨清来人的身份。但无论如何,自己是被对方救了,这个还是明白的。 为首的一人过来,抬脚随意地踢了踢已经晕倒的两人,口中低声说道:“你们也是替人做事,怪不得你们,所以不杀你们……但是毕竟是在做坏事,就这么放过你们也不好。” 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完之后,他才将头开起来,在黑暗之中,那目光带着几分审视,落在了刘竞的身上。 一瞬间,刘竞突然觉得这人自己应该是认识的。但是在记忆里找寻了一阵,又很难说的清这种感觉的来源。自己这些年确实也结交了一些人,但是这些人都没有眼下这人这般年轻。他心中想着这些,那边年轻人已经朝他靠近了一些。虽然光线黯淡,但是离得近了,有些东西还是能够看得清楚。但是这一下看清了之后,刘竞双目猛得睁大,仿佛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事情,口中禁不住“啊”了一声。 说起来,这还真的是熟悉的面孔。他见过的,没错,他当然是见过的。这张脸的主人他不可能忘得掉,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面临的一切,甚至包括先前差点被人做掉,都是这个年轻人的一手造成的。在他的印象里,无论如何,是想不到对方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就在他惊得叫起来的时候,那边书生声音紧跟着传过来:“嘘,别叫了……会吓死人的。”他说完之后,身子稍稍朝后靠了靠:“你也不要高兴的太早,你现在还活着,也只是还有用。随后还是要死。不要想了,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只不过相比余其他人,我更希望你能死在我的手上。” 先前刘余航的做法,着实是将刘竞吓坏了的。但那时因为刘余航有着与其行为相匹配的实力和地位,这个时候换了许宣来说,刘竞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有些可笑。 这也是很正常的心态,在刘竞心中,从来就没有将许宣当回事。此时心情平复了下来,竟连许宣先前救了他的事实都抛在脑后了。随后重新恢复了几分做派,但脸上的鼻涕眼泪的痕迹也还在,双腿之间的异味也是很明显,显得有些滑稽。 “是你?”刘竞的声音里,明显有着几分居高临下。 那边许宣闻言,有些好笑地偏头想了一阵,随后冲刘竞露出一个认真的笑容:“嗯,是我。” “哼,你居然还敢来杭州,胆子倒是不小啊。”刘竞整理了一下衣服,自己眼下狼狈的样子被许宣看在眼里,让他心中微微有些恼火:“先前在岩镇,你的事情老夫还不曾和你算……原本想着暂时是没什么机会见了,不想你居然自己找上门来。” 许宣在那边,闻言眨了眨眼睛,心中对于刘竞的做派有些无语。这家伙到底有没有意识到眼下的形,居然还敢对自己颐指气使?刘余帆重要这样的家伙,倒霉了也是活该。 “嗯,正巧,我也要找你。”许宣淡淡地点点头,下一刻,刘竞注意到他脸上的笑容陡然隐去了。 随手许宣飞速地伸手抓住刘竞的衣襟,狠狠地用力一推,“咚”的一声将他顶在巷子的墙壁上。刘竞毕竟也不是年轻人了,这一下被撞在墙上,疼得面色都有些扭曲起来。于是张口就要骂,不过许宣眼疾手快地一拳头砸在他的嘴上。嘴唇舌头痛牙齿撞在一起,火辣辣的疼痛再一次让刘竞的眼泪淌了下来。当然,纯粹是生理的本能反应。 “装,你再装……”许宣在那边低声骂了一句,随后扯住他的脑袋,又狠狠地朝着墙壁撞过去。一连三下,刘竞吃痛地呼叫起来,有些眼冒金星的感觉。 “你还敢叫?”许宣一把将刘竞推在地上,狠狠地踹了几脚。而刘竞此时只能是满地翻滚地来躲他的脚,不过口中还是在硬撑:“你敢打老夫?你是什么东西……” 许宣闻言停止了动作,缓缓地蹲下身:“我不是东西,打你也够了。”他说完之后,一拳头又轰在刘竞的脸上,随后是小腹,接下来刘竞全身上下,没有地方是幸免的。不过一些隐私的地方,因为先前紧张地尿了出来,这时候倒是避过了一劫。 许宣痛殴了一阵,站起身甩甩手,有些意犹未尽。而地面上,刘竞蜷缩在那里,只能发出“哼哼”地****。 但是许宣看样子还不解气,转过身对身后跟随的几个人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们一起上吧……” 身后几人便是李毅当初用来对付他的,此时已经被他和刘余帆收了下来,这些天在杭州这边做了安置,今日选了其中的几个跟随过来办事。这个时候,他们当然知道许宣对于刘竞的态度,许宣吩咐了之后,他们对视了一眼:“这个……不太好吧?”随后注意到许宣目光开始变得有些不满,连忙改口道:“好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已经被打得半死的刘竞居然发出了比先前更加高亢的嚎叫,有时候人的潜力真的是不能小瞧的。 …… “好了,差不多了……再打下去他就死了。”过了很久,许宣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般说了一句,那边二人闻言收了手,又退到了一旁。不过许宣口中虽然说着差不多了,但是在二人停手之后,还是上去又踹了两脚,才伸手将刘竞拉起来。 说起来,刘竞能做到二房的管事,形象上自然也不可能太差。而且他很多时候拿腔作势的,看起来也有些几分模样气度,但是这个时候的他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子了——脸上大块大块的淤青,不知道是被拳头还是脚反复折腾了多少遍。一双眼睛此时微微眯成一条缝,连睁开也变得极为费力。除此之外,脸颊、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模样要多凄惨也都是有的。不过好在许宣也没有存了把对方打死的心思,这个时候也多是一些皮外伤,若是真的伤筋动骨,随后的一些事情也就很难办了。 许宣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拍了拍刘竞:“你知道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啊……”随后又拍了拍刘竞的脸:“真的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但是还不行啊,有人比我还希望你死。” 刘竞被他的拍在脸上的伤处,痛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但是这时候,思维毕竟还是清楚的。先前一些轻视的想法,到得此时也早就收敛了起来。随后感受到许宣平淡语气中蕴含的一丝杀机,整个身子再一次有些颤抖。当然,或许也是因为此时浑身上下都在痛得缘故。 “若是活着,用处更大一些,不过杀了的话,问题也不大……反正已经伤成这样了,死了倒也痛快……”许宣说着摇摇头。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同刘竞说,倒不如说是许宣在自言自语。心中想杀了对方,但是暂时又杀不得的情绪在这一刻表露无遗。也便是如此,反倒更能吓住人。刘竞的心情跟着他的话不断起落,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淌下来,背后也已经湿了。夜风里,凉飕飕的。 那边书生突然说道:“除非……” 这一刻,刘竞心情又提了起来。 “嗯,还是不行……”书生很快又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冲着刘竞摊了摊手:“实在是找不到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许公子、许公子……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 许宣在那边撇撇嘴:“你不是自号老夫么?乱说话,给我接着打,留一口气就可以了……” “啊!” …… 随后许宣走出巷子,风在这一刻吹得格外大。他朝身后的巷子里随意地看了看,口中低声说道:“要下大雨了。” 这个时候,才有心情去想一些事。今日过来,原本就是要找刘竞麻烦的。但是不曾想到,有人先来了一步。幸亏是带了几个江湖人,提前探查到刘余航等人的到来,如若不然,自己一头撞进去,就有了暴露的危险。 但是即便如此,对于刘余航的到来,他还是有些意外的。但是随后对方的做派,让他知道是想要杀人灭口了。显然在一些事情上,活着的刘竞并不能让对方满意。对于刘竞的死活,许宣并不怎么关心,但此时刘竞对他有用,自然还是要救下来的。这样可能会让刘余航意识到问题,但是有些事情离最后的结果也不远了,倒也不需要担心太多。 …… 而此时刘余航几人已经回到了先前所在的****厢房之中,两个剽悍的汉子在外面放风。屋内开始了新一轮的交谈。 “大哥,将刘竞杀了,真的妥当么?”刘余舟坐在椅子上问道。虽然刘竞的死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但是事情做出来,就会留下痕迹,他是担心随后矛头指向自己等人——毕竟眼下麻烦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刘余航将先前刘竞交予的信封压在说上,皱着眉头说道:“呵,这些消息,暂时来说没什么用。事情已经压不住了,我们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先前说的将这些资源抓在手里作为和家里谈判的砝码并不可行……我们毕竟是刘家人,那边老头子真的做出姿态来,我们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因此,我们要保证的便是刘余帆的那些罪证完全属实。”他说着摇头笑笑:“还有什么比刘竞的死更可靠的?” 他说完之后,刘余舟点头意会地笑了笑。倒是一旁的刘余济,闷声说了句:“那么,你在去刘竞家中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杀他了?” 兴许是声音过于生硬,那边刘余航目光冷了下来:“老四,你这是同兄长说话的态度么?” 刘余济闻言,低下头不再说话。刘余航看了他一眼,声音柔和了一些:“老四,我知道你现在有想法……对于一些事情看不惯,但先前对付刘余帆的时候,也不见得你有什么意见。为兄知道,他的死对你造成了很大影响,但是有些事情你要学会接受。眼下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管随后的局面是好是坏,你都是躲不了的。所以,现实一点,我们并不是好人……但我们也只是在做我们的事,没有人真的对,也没有人真的错,这事情,怨恨、懊恼、愧疚都是徒劳的。如果能重新来一边,我的选择还是一样,只不过会更小心一点……啧,他的死,真的很麻烦。” 刘余济将身子所在椅子里,听了刘余航的话之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如今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承担起一些事情来,确实压力有些大了。刘余舟见到他的模样,有些不屑地撇撇嘴,随后微微“咦”了一声:“阿虎二人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刘余航朝外面看了一眼,此时夜风变大,吹着树枝“呼呼”作响。 “再等一等吧。” …… 许宣回到住处的时候,夜色之内,天气变得非常恶劣起来。才走到院子里,天空中“轰隆”一声,雨点落了下来。打在屋瓦之间,发出“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的响声。 黄于升正在屋里一面打盹,一面等着他回来。身边的桌子上几个账册胡乱地摆着,先前许宣离开之后,他将人力拉车的经营状况梳理了一下,随后便有些困倦了。许宣推门进去的时候脚步声将他惊醒。 “汉文,你回来了啊,事情办得怎么样?” “嗯,还不错,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黄于升点点头,随后说道:“对了,先前令狐楚同你一道出去,先前又回来了一趟,说他去找了刘家的老太公谈了谈。” “哦?”许宣正走到桌边,拿起茶壶往自己的茶盏里倒茶,拿在嘴边喝了一口,随后问道:“然后呢?” “他说……就这几天吧。” “这几天?”许宣琢磨着说了一句:“嗯,也差不多了,自然是越快越好。” …… 如注的暴雨下了一整夜,伴随着雷声让人睡得很不安稳,到得第二天早上,雨是停了,但是天气依旧阴沉沉的,不过之前的酷暑和高温终究是消弭了很多。 杭州城里关于刘余帆的死讯开始发酵出来,刘家自身还没有什么动作,但是外面有一些人自发地聚集起来,进行一些悼念活动。说起来事情还没有最后的定准,这时候便开始悼念,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的。但之所以有这样的状况发生,也是有的人想借此向刘家施压。 消息很快就摆在了许宣的面前,这时候摇了摇头:“看来刘余帆的人缘不错,这时候死了,居然还有人自发悼念……” “汉文,刘兄并没有死了。”黄于升坐在窗边写着东西,闻言抬头提醒了一句。 “但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那他就是死了。”许宣耸耸肩,无所谓地说道。 “噢。”黄于升点点头,没有在这事情上同许宣争辩,继续低头写他的东西。近来这些日子,他对许宣说的话和做出的决定越来越信服,整个人都开始变得有些呆萌傻。 对于这样的态度,许宣有些无奈,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然对方一句“噢”,就能将他噎死。 随后他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偏头说了句:“你写着吧,我出去一趟。” “噢。” 第491章掀牌(四) 雨后的街道上空气清新,街边传来店铺里食物的香气。许宣一路走着,心中想着事情,倒是没有遇到先前说的悼念刘余帆的活动。其实想来这也不过是一小簇人的活动,那些人原本是刘余帆的手下,这时候听到他死的消息,难免就会有些动作。其实对于整体的局势而言,这样的活动意义也不大——可能给刘家带来一些麻烦,但真正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不过是能将刘家对刘余航等人的惩处之上更为严厉一些罢了。 路边时而能见到跑过去的人力拉车,车轱辘从铺着石板的街道上滚过去,车夫的脚步踩在积水上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因为是雨后,这时候时间也还早,很多人还不曾出门,生意倒也算不上好,一连遇到好几辆都是空着的。但是车夫们的兴致并没有因此减少,不断的吆喝着,路过许宣的时候也会在他的身边停下来。 这些天对于车夫的训话工作一直在做,会经常性地给他们灌输一些如何搜集消息的观念。但是这些事情,许宣是隐在背后的,主要出面的是黄于升。因此这些车夫对于他并不认识,这时见他在街上走着,便当做普通客人过来揽客。 许宣心中觉得有趣,作为人力拉车背后的操纵者,他确实还不曾亲身体会过。这时候站着想了想,迎着车夫期待地眼神,便也点了点头。随后做到车子上,那边车夫拉着他跑了起来。 “客人是要去何处?”车夫在前面问了一句。 “嗯,你随便拉吧,到哪里都行……”许宣无所谓地说道。先前在屋子里呆的有些沉闷,他出来也完全是为了散散心,借着这样的机会,在心中对接下来的事情进行一番必要的梳理。而且在杭州这边,他暂时也确实没有要去的地方。 对于他的要求,车夫并没有觉得多奇怪,这些天也时常能碰到只是单纯为了体验坐车的人。此时在前面道一声“坐好”。 一路上也有一些简单的聊天。 “最近城里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面看着两旁慢慢后退的建筑,许宣随意地问道。 “有一些,不知道客人想知道什么样的事。”车夫在前面头也不回的说道。同客人的聊天可以拉近距离,说不定就培养了回头客。而且若是自己的消息让客人满意,随后给的钱也会多一点。拉车也是一件体力活,能有个人说说话,也显得不那么累了。 “随便说一点吧……” “噢,那就要属于杭州刘家的事情了。”这个年轻的车夫看起来也有些健谈,叽里呱啦地开始说起杭州刘家的最近的一些状况。在他的说法之中,刘余帆死在牢狱里算是比较大的事情了。 对于他的死,人们的看法不一。有的是相信他有罪的,觉得他死的好。但更多人持怀疑态度,觉得他死的冤枉,一定是被人害死的。当然,后一种人倒也说不上知道内情。只是很多时候内心的阴谋论使然,他们是乐得见到一些事情背后的阴谋诡计的。这些天人们的态度许宣自然知晓,这个时候亲耳听到,觉得有些好笑。 随后也听到了其他的一些消息,真实性无法保证,但是眼下也有很多人在说。其中有一件引起了许宣的注意,据说杭州于家有个李公子,最近开始学人做生意了。在同许宣的聊天之中,车夫已经从他的口音里知道不是本地人,于是便很八卦地说起杭州于家公子为什么姓李的事情。 许宣这些日子虽然出门不多,但是对于杭州城里发生的很多事情知道的或许比着车夫还要多,还要具体一些。但此时他也完全是将自己放在了听众的角度,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插话进去。 前方一辆拉车过来,两个车夫相互之间是认识的,于是随意地打了招呼。 “毛老三,今日生意怎么样……” “哈哈,托福,方才已经送了两趟了,你看来也不错啊……” “呵呵,对了,阿旺那小子呢,这几日都没有见到了。” “他啊……受伤了,他那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伤了也不就医,要完全好起来恐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那耽误生意了啊。” “可不是?谁管他呢……” 简单交谈了几句,随后路边有客人将毛老三拦了下来,二人便分道扬镳。 很生活化的场景,很普通的一幕,但由此也能够见到一个正在渐渐成型的行业雏形。这些车夫来自杭州这边的贫苦人家,有些也是附近农村里来的。这些人有力气,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学到傍身的手艺,因此大多时候只能去卖力气。人力拉车对他们来说,是最适合不过的。 随后便聊到了人力拉车之上。 “你们这人力拉车,杭州应该有很多了吧?” “回客人的话,同我一起在干这行的有一百多号人了。有的是认识的,当初入行还是我拉进来的,有的不怎么熟,但是基本上都见过面。”车夫的话里带着几分自豪:“杭州除了我华夏车行,可是没有别家了。” “家中几口人?” “眼下是四口人,不过下个月,媳妇就要临盆了……倒是得添双碗筷了。”车夫说起这些来,也是喜滋滋的。 “那么……做这行的话,养家够么?” “足够了的,而且家里还有一些薄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看来你很满意啊。” “再满意也么有了。” 简简单单的对话里,许宣点点头,看起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带来一些东西的。车夫的态度便是一种反应,他的观点,显然也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 虽说是每日卖力气,辛苦是辛苦的,但是收入也比较高。一个月下来,可以有四五两的收入,养家是足够了的,甚至还有够有结余。以他们这种身份,有没有特长,在其他的行当恐怕很难。若是种田的话,那所得的就更少了。 何况他们如今也不需要每天都做,连续做上几天,就可以选择换班,让其他人来,自己就可以歇息一下。当然,如果不歇息也是可以的,这样的话,收入就会更多。这些在车行里都是有着明确的规章和制度的,他们做到现在,也已经开始习惯起来。 这般又拐过几道弯,行了一段时间,车夫在前面突然说了一句:“喏,那便是刘家了。” 许宣循声望过去,不远处一处规模宏大的府邸坐落在视线之中。一看便是非富即贵的家族,进进出出的下人们衣着上都要明显显出几分排场。高大的院墙,一眼望不到头。屋檐下挂着大大地灯笼,匾额上的“刘府”字样,也是很有些年份的了。 许宣想了想,对前方的车夫说:“可以了,就到这里吧,我要下车。” 车夫依言将车停好,许宣掏出几个碎银,递过去一个:“不用找了。” 感却挺有趣的,就如同前世做完出租车,停下来付钱的时候一般。当然,在前世,如同这样的机会其实也不怎么多。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出租车了。 随后许宣在刘府门前站了站,虽然天气阴沉,但是这边还是络绎不绝地有些人。刘家在杭州名气很大,各方面的人都是认识的。刘余帆死亡的消息传出来,很多人都上门来看看情况。有的是单纯的慰问,有的是来帮忙合计对策。 许宣在屋檐下站着,过了一阵,那边门房注意到他,微微征询地朝他看过来。许宣便走过去,说明自己来意,想进去拜访云云。但是门房并不认识他,他也没有刘家的名帖,双方扯了一阵皮,钱也塞了,但是那边依旧不准备让他进去。不过态度还算是客气的。 得,没戏。 一个真正的大家族,都有一套比较严谨的治家手段。对于这些下人的守规矩,许宣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心中也有些感叹,这样一个家族,怎么会发生眼下的事情呢? 正说着,一个身着湖绿长裙的女子从外面近年来。那边几个门房见状,连忙恭敬地站在一边,口中说道:“二小姐。” 许宣朝那女子看过去,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雪白,模样也算得俊俏,有着大户人家的女子的某些气质。看来,这便是刘余帆一个妹妹了。 “这位是?”那边见到许宣,疑惑地看了一眼。 “在下许汉文。”许宣连忙冲那边拱拱手,口说道:“以前同刘兄是故交,此次来到杭州惊闻噩耗,特地赶过来看看。”他说着,做出几分悲愤的样子:“刘兄为人我是知道的,拐卖人口,那种事情他不可能做得出来。这其间一定是有着误会……在下可以为他证明。” 那边女子看着他义愤填膺的表情,脸色变得有些怪异,想了想,随后说道:“既然是二哥的故友,那便随妾身进来吧。” 女子说出了话,那边几个门房自然没有继续反对的道理。 许宣跟着女子走进了刘府,夹道的便是一大片参天的大树。这时候因为下了雨,天气有些阴沉,但毕竟是夏日,也不会有多凉。许宣在身后欣赏着那女子姣好的身段,女子举手投足之间,十分离索,但是却并不给人急躁的感觉。 “这位姑娘,还未请教芳名。” “刘诗。” “哦,原来是刘姑娘,在下失礼了。” “嗯。” 那边叫刘诗的女子态度依旧是淡淡的,虽然不算冷漠,但也没有什么热情。 想了想,许宣开门见山地说道:“刘家对刘兄的事情,怎么不管不问?” 那边女子听到这话,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一个外人知道些什么?” “就算我是一个外人,但是有些事情对与错是很明显的。刘余帆是你的兄长,他的为人你不会不清楚。他做出那些事情,你相信么?不管怎么样,为何连个说公道话的都没有?刘兄现在冤死狱中,我即便是一个外人,都觉得心中悲愤,你们怎能无动于衷?” 刘诗在那边站住身子:“家里的态度,妾身无法左右。”她说着又问道:“你和二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先前刘兄去岩镇,我们便成了好友。” “岩镇?你先前说你叫什么名字?” “许宣,许汉文。” 女子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再一次认真地打量了许宣一眼,语气变得肯定起来:“是你!” “你便是那个让白素贞移情别恋的人?” 许宣闻言愣了愣,不曾想到刘诗此时联想到这事情上。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于是只好冲她摊摊手,表示自己对于这事情不好评价。 “二哥啊……”刘诗叹了口气,随后又摇摇头:“白素贞妾身是认识的,一定是二哥自己放弃掉了。毕竟先前家里的环境很紧张,若是将白素贞娶过门,那么对她并不好。”她说着,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你比不上二哥。”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出这般结论的,但许宣对此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淡淡地点点头:“刘兄心性气度让人折服,在下自然是比之不及的。”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如此说来,你也觉得刘兄不是那样的人?” “知道了又如何?妾身一介女流,改变不了什么的。况且,二哥这些年做的事情,我也看不懂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老老实实读书难道不好么?偏生要去做生意,还做得那么大……怎么能不让人眼红?”她说着摇摇头,显得有些无奈,但是那一瞬间,许宣注意到她的眼眶明显有些红了。 “既然你今天过来了,我带你去二哥原本的住处看看,然后你就离开吧……家里面现在乱得很,大家都在等着看结果。先前已经派了人去大牢将二哥接出来……可惜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好好的进去,怎么就死了呢……” 她说完之后,便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身后地方,许宣耸耸肩,跟了上去。 …… 刘家眼下确实有很多的拜访者,家里面的一些人出面做了招待,所聊的事情也是针对着刘余帆死这件事。不管刘余帆有没有犯罪,但是他的死都是刘家的耻辱。原本是应该捂着的才是,但是刘家此时看起来也不避讳这些。一些原本上门来拜访的人是做好了刘家谢客的准备的,但是不曾想到还是如愿以偿地进来了。 这时候在刘家的一间偏院里,几个年轻人正做着聊天,气氛也不怎么好。 “大哥和三哥他们一夜未归,恐怕也是因为知道事情,暂时躲起来了。” “糊涂啊,真是糊涂。毕竟是一家人,怎么能这么乱来?要是克制一点,何至于闹到这一步?” “还好我们没有参与进去,不然眼下也要跟着倒霉了。” 说话的几个也是刘家的后辈,刘家四房,开枝散叶,同刘余帆称得上是兄弟姐妹的有十几人。这时候刘余航等人还不曾回来,剩余的刘家“余”字辈的几个人便在这边说着话。指责什么的已经没什么用了,他们不曾参与到针对刘余帆的事情之中。并且同刘余航的关系也不算亲密,此时还能够以中立的态度也说着这件事。 “只是希望刘家能平平安安的,唉……真是不好看呐。”有人这般感慨了一句,随后同身边的人说道:“李兄,此事你怎么看?” 身边被他称作“李兄”的年轻书生原本在听着几人说话,这个时候愣了愣,才说道:“不管怎么说,都算是你们的机会吧。” 毕竟是刘家的私事,一个外人在这事情上是不好发表太多评价的。这书生说着,稍稍朝外面看了看,庭院门口的地方,女子正领着一个人过去。他的目光突然凝了凝,随后低头想了想,猛地站起身来。 “李兄,怎么了?” 身边的人疑惑的问了一句,但是他仿佛不曾听见一般,快步走到院门的地方,目光朝着那边的一男一女看过去。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边女子的他是认识的,但是那个男子也有些熟悉。 很像,确实很像…… 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但是时间过去,有些事情反倒变得更加清晰。先前的惊鸿一瞥,就让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凛然。那个男子,很像许宣……有些印象,毕竟是太过深刻了一些。 不过应该只是背影相似而已,他印象中的那个人,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想了想,没有什么结果,而视线那边,二人的身影已经转了一道弯,被院墙遮挡住了。随后他回到院落的凉亭里坐下里,神情变得有些怪异。 “李兄?” 身边喊了他一句,他才想回过神来:“哦,没什么,以为遇到一个熟人……恐怕是看错了罢。”他说完之后,伸手指着一个方向随意地问道:“那边是谁的院子?” “呵,正是我二哥的……” “刘余帆的?” 他闻言猛地转过头。难道自己真的没有看错? 第492章第四百九十一掀牌(五) 原本还在怀疑的事情,便在这一瞬间变得清晰和坚定起来。先前那二人去的地方,是刘余帆的处所,那个男子又给了自己很熟悉的感觉。会不会是真的? 他的这些疑惑没有人可以为他解答,但是要真的去证实其实也很简单,亲自过去那边一趟也就可以了。但是犹豫了片刻,还是按捺住了这方面的心思。如果那人真的是许宣,过去之后能做什么?无非是双方碰过面,横眉冷对或者是笑里藏刀,不会有实质性的意义。而若不是许宣的话,那就更没有必要过去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和地方,随后用其他的方法确定一下也就是了。 他如果真的来杭州这边……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李兄。” 身边的人又在喊他,他回过神来,随后这些事情就被压在了心里。 …… 隔了几栋院落的地方,许宣参观了刘余帆曾经的住所。庭院不大,从这方面也能看出二房在刘家没什么地位。先前一路过来,见到属于其他几房的庭院,都比这个要气派上许多。房间的布置也很简单,必帆要的桌椅板凳,有很多的书。因为主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屋内稍稍停了些尘土,不过从简单的陈设上也能看出刘余帆仅仅有条的性格。 刘诗这时候显得有些伤感,因此多说了几句话:“以前在这里,二哥教过妾身读书习字……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二哥连个秀才都不是。但是妾身知道他是一定能考中秀才的,甚至举人也不是问题。” “嗯。”许宣在那边随手拿了一本书翻开,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批注,显然是被读了很多遍的,随后才说道:“如果顺利的话,进士也不是不可能啊。” “进士?”刘诗古怪地看了许宣一眼:“呵,人都不在了……” “也难说。”许宣笑了笑,随后也不理会刘诗怪异的眼神,走出了房门。 在屋外的地方,他同刘诗拱了拱手:“今日多谢的刘姑娘了。”话语里竟像是就要告辞离开了。 刘诗此时心中更觉得有些古怪,随后说道:“你说同二哥相识,妾身才带你来此。但是看起来你的举动有些不对……是了,二哥在徽州府那边肯定同你有过矛盾。别说没有,白素贞原本是要嫁给二哥的。这一次二哥从那边回来之后,行事有些怪异,看起来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是不是你做得?”她说着猛得靠前了一步。 许宣闻言,微微有些愕然。有时候,女人的联想能力真的是有些可怕。 “你觉得我应该怎样才对?” “你自称是二哥的故友,但是此时连半点悼念或是缅怀的情绪都没有……你还是很轻松的样子。你不要不承认,妾身先前已经仔细注意过的……” 许宣站在那儿偏头想了好久,才像是明白过来她这句话的意思,心情自然是有些复杂的。对一个还活生生的人缅怀或是悼念,他是没有什么问题啦,但是事情的当事人恐怕也不会同意吧。 “你这次过来,一定是幸灾乐祸的,是不是?”刘诗见到许宣的表情,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对了。 “等一下,有些乱……”许宣冲她摆摆手:“你的意思是,我害了刘余帆?” “这一次的事情,说到底是二哥先动怒气。大哥和三哥那边受不了了,才会铤而走险。二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很多时候能让就让了……如果不是因为受了你的刺激,他的性情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许宣想了想,说道:“确实是这么回事。” “你出去,你给我出去!” 刘诗在那边,陡然间变了脸色。不过大户人家的女子,多少有着几分教养,倒是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许宣站在那里,心中有些好笑,他也没有再理会刘诗,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外走过去了。 这女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发疯了…… 许宣一边想着,一边走在刘府的大宅院里。过得片刻,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他迷路了。 原本在岩镇的时候,许宣也有一套不错的府邸,但是比之眼下的刘家还是有很大的不足。这时候,附近有很多的假山怪石,庭院里专门引来的活水,“哗啦啦”的流得欢快,水中几尾还不曾长大的鲤鱼。树木花卉之类的就更多了,他左右看一阵,也不见得有人来,随后也只能凭着大致的判断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希望能碰到一个问路的人吧。 随后就走到一处庭院附近,里面有声音传过来。 “今天一定要将人寻回来。不管怎么样,事情做出来了,就是这样的态度?难道我刘家都是懦夫么?他们敢做,就要敢承担。正好,今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们就当着大家的面,该怎么治就怎么治……”粗犷地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愠怒。 “二爷,已经派人去找了。眼下或许就回来了。”这大概是下人在劝慰。 “哼。” “老二啊,你这是……还嫌事情不够丢人么?要放在众人面前看着我刘家出丑?”另一个声音说道。 “做了****还立什么牌坊?那是你儿子,你心疼……但我告诉你,若不是你惯着,刘余航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手足相残,手足相残呐!这种事情越遮掩越死……父亲大人已经说了,这事怎么办由我来负责。” 他这么说完,那边到沉默了一阵,才有些尴尬地说道:““老二……是我教子无方。对于帆儿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什么都迟了,你表个态吧。” “唉,就这么办吧……但是眼下要将人找回来。还有,我这里是答应了,但是老三那边未必同意……” “他?他敢不同意,老子打不死他。丢人现眼的东西,教出来的丢人现眼的儿子。” 话说到这里,场面显得有些尴尬,随后再一次沉默下来。 “二爷……”身边的下人又劝了一句。 许宣在那边听了一阵,很快明白过来,这院子里正在商量着怎么惩处刘余航几人的事情。 要放在众人面前么?那倒是有意思了。 过了一阵,里面又传来声音。 “老二,你是不是往京城寄了信?” “不然呢?这事情还没完,京里面那人对帆儿最是照顾,这消息瞒不住的,你们还是想想他若是发火,你们怎么承受吧!” “刘祖望!”先前说话的人突然提高了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你还不满意了?怕被人知道?怕被人知道你当初做什么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说话的人叹了口气。 “唉……” 许宣在外面听了一阵,那边聊了不久,将一些事情决定下来,便准备散了。 这时候,身边过来一个下人,见到许宣脸上露出几分狐疑。 “啊……对了,大门的方向在那里?”许宣很快回过神,这般问了一句。 随后七拐八拐地总算是出了刘家的府邸,心中已经开始寻思开了。若是今日刘家在众人面前惩罚刘余航等人,但是适合的时机就已经到了——原本他还以为会再等一段时间的。 “眼下外面大概已经在到处找我们了,我先前布置下去的人已经将消息传了过来。今日家中便要开大会,准备商讨怎样惩处我们?”也是清晨时分,刘余航几人在一间厢房里吃着一碗面。清汤寡水的东西,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毕竟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宁可不吃…… “那怎么吧?我们不是成了刀板上的肉了?大哥,你快想想办法。”这个时候,即便是一向狂傲的刘余舟,也开始有些惊慌起来。 “鱼肉?”刘余航闻言挑了挑眉,随后点了点头:“这么说也不错,我们现在除了接受,能做的事情不多……”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继续说到:“所以,我们不能被人找到。” “但是,我们躲起来,早晚也是会被找到的。”那边刘余济声音闷闷地说句。 刘余航偏过头,盯着他看了半晌:“所以说,我们要自己去。眼下如果是被人找去的,说明我们是在逃避,这样只后,会被人说更多的闲话。但若是我们自己去,就代表着我们有着悔过的心思……终究是能让人记得几分情分的。” “悔过?可是我半点都不后悔……”刘余舟在那边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他死了才好呢。” “就当时后悔了吧,至少要让人觉得我们是后悔了。”刘余航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 刘家。 “还不曾找到呢?他们经常去的一些地方……” “都已经寻遍了,确实不见有人。” 刘祖望在那边沉默了一阵,随后点点头:“再等一阵,即便他们真的不来。这一次的家族大会,还是要照常进行的。来与不来,结果并没有多少不同。只是若是来的话,有些事情他们可以做一些必要的解释。如果今日不到场,后面有什么结果,那就难说了。” 负责处理事情,给这些刘余帆的事情善后的,便是刘家第二代的老二,是刘老太爷早年的时候同一个婢女所生的庶子。这年头,私生子没有什么地位,刘祖望也是一样。但因为早年出去游学,后来有了自己的成就,慢慢地也在刘家确立起了自己的地位。不过他无心在刘家折腾,早就算是独立了出去。若严格算起来,刘余帆的父亲刘祖名说是三房反倒更加妥当一点。 这话说出来,其实也是给其余几人听的。这些人便包括了刘余航的父亲刘祖宏以及刘余舟的父亲刘祖耀。先前得到了刘祖宏的点头之后,刘祖望又去同刘祖耀狠狠地吵了一架,这时候双方的情绪都还没有平息下来。他拿话点一点对方,也是想让对方认清形势,不要乱来。 时间慢慢地过去,安排出去找人的下人们陆续回来,但作为此次事情主角的刘余航几人,却并没有按照人们想的那样出现。 宽大的厅堂,是刘家专门用来聚会的场所,此时用来处理刘余帆的事情带来的影响。这个时候,场间也有人在哭。声音不响,也只是抽泣的。一个妇人被人扶着坐在那里,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是颇有些姿色的,岁月在她的脸色留下了几许风霜的痕迹。这个时候因为正在流泪,面色显得更加憔悴了几分。 身边不时有人过去安慰几句,她也只是点点头,并不愿多说什么。严格来说,这样重大的事情,一个女子的身份是不方便出场的。但是因为这妇人便是刘余帆的母亲方氏,因此到也没有人能对此提出异议。她这辈子恐怕还是第一次进入到男人的圈子里,但是如果能够选择的话,那么是绝不会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机会的。 不过总归是知书达理的女人,多年以来在刘家的处境之下,很多时候她都是沉默的。此时虽然是在哭,但也只是抹着眼泪,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也正是因为这样,旁人听起来反倒更觉得几分不忍。 “弟妹还有什么话要说?”那边刘祖望将征询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方氏目光怔怔地没有交点,待到那边随后又问了一遍,她那双黯淡到了极点的眼睛中才稍稍回复了一点神采。 “活要见人,要见尸……只是想见见我的儿……” 刘祖望闻言同身边的刘祖宏对视一眼,心头都有些不是滋味。相较而言,刘祖宏的情绪要为复杂一些。自己的儿子,这一次终究是做的过分。其实说起来,自己也是一早就知道这一点的。 在刘祖宏这里,先前自己的儿子对刘余帆动手保持着观望的态度,其实也是想借此对京城的某个人表一个态度。因为那边作为刘家的非嫡系成员,对刘家内部的很多事情太上心了些——那个刘祖荫,毕竟只是留家的旁支,手伸的太长了,难免让他这个以后有可能接掌刘家的人心中有芥蒂。 这样的观望,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只是稍稍一个疏忽,他就发现,所有的事情不再受他的掌控。 眼下是要全家动员,还要加上外人来审判自己的儿子,心情不可能好到哪里去的。而且刘余帆的死这件事对他的负面影响,其实更大。有了这样的污点,随后能不能顺利地接掌刘家也是难说的事情。三房那边刘祖耀原本刘祖宏在很多事情上是站在一边的,但此时那边肯定也是乐于见到的。这个就是利益,从先前方没有一点表态也就能够看得出来。 不过,关键的还是要看他这一次怎么做。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便是刘余航。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也只有壮士断腕。 刘家对于这次事情表现了极大地关注,一些在圈子里能说的上话地人物都被请了过来。据说原本刘家甚至向素来私交甚笃的知府大人发出了邀请,但是那边考虑了一阵,还是没有答应。一方面这毕竟是刘家的私事,放到官面上来解决的话,并不怎么好。另外的,边是官府是要和这一次的事情划清界限的,毕竟对于刘余帆的判罚,当初也是官府做出的决定,将他关进牢中,很多官员都是参与了进去。基于种种原因,这一次并没有官府的人出现,即便以私人身份来的,也几乎没有。 “好了,那边既然还没有过来,这样的态度也没什么好说的……开始吧。”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声音。刘祖望说出那些话之后,对 “慢着。” 众人闻言将目光朝门口望过去,说话的正是刘余航。此时连同身后的刘余舟和刘余济在内,都是****着上身,身上背负着几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额荆条。看起来向是要负荆请罪。 刘祖宏目光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口中冷冷地呵斥:“孽障,你还有脸回来?” 一直坐在上首,听着底下吵吵闹闹,刘老太公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什么话都不曾说。 刘余航等人走进来,还未曾说话,那边刘祖望淡淡地说了一句:“先跪下吧!”而性子有些暴躁的三方刘祖耀眼,就已近抓起来身前的一只茶盏朝那边扔了过去。 “不成器的东西,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呐!”| 茶盏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倒也没有真的砸到谁,随后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刘余航默默地盯着那破碎的茶盏看了半晌,随后带头跪了下去。 整个气氛在一瞬间攀升到了顶峰。 …… 阴沉沉的天气里,许宣望着天空中仿佛就压在头顶上的云层,轻轻叹了口气。牢狱这种地方,黄于升打死都不来,据他说生意人要注意避开晦气之类之类的——看起来也是很迷信的一个人。 他站了一会,随后带着令狐楚给的某件东西,朝着牢狱的大门之中走去。 第493章掀牌(六) 刘余航几人静静地跪在众人的视线里,这时候他们都袒露着上身,背负着荆条,模样看起来颇有些可笑。但是无论如何,此时却没有人真的笑出来。即便是先前说出很多狠话的刘祖望,此时也是皱了皱眉头。这样的负荆请罪并没有什么意义,当然,其实很多时候负荆请罪都没有什么意义。该原谅的,自然会去原谅。如果不愿意原谅,那么别说背着几跟木棒,真是背着金条也未必有用啊。但问题在于,眼下的事情不是简单的原谅和被原谅,而是在出了事情之后,找一个人来负责。这个责任是一定要压下去让人顶的,简而言之,就是事情需要一个合理的,让人们能够接受的说法。 在历史上的很多时候,负荆请罪这种行为早就成为了一种美谈。原谅和被原谅的双方,都应该在这时候保持着必要的宽厚才是。刘祖望沉默地想了想,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 “没有用的,负荆请罪若是可以,那么帆儿也不至于死。眼下我只是想问一句话,帆儿是你们弄进牢里的,这事你们有什么说法?” “回二叔的话,二弟进到牢里,是侄儿几人一时被迷了心窍,做出的糊涂事情。其实这之后也已经后悔了,本来想着,将二弟弄出来算了。本来就是一家人,他做错事情,也应该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才是。但是不曾想到……不曾想到……”话说到这里,有些哽咽着无法进行下去:“他现在死了,小侄是不曾料到的……都是一家人,争斗是有,但是舌头牙齿有打架的时候,可是也只是这样子了,难道真的想他去死么?望二叔明察……” “不过,无论如何,事情都因我们而起,无论家里面有什么样的安排,我们都接受。哪怕被赶出刘家,我们也别无怨言。” 这一方话说得比较中肯,表面上看起来,也是将所有的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但其实内里的意思便是,我是错了,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真的要那么惩罚我,你好意思么? 刘祖望是何等人物,刘余航的这些小心思不可能瞒得住他。这个时候,也只是笑了笑:“据说在他死之前,你们曾经去探望过他,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刘余航闻言,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刘祖望:“那晚我们是去过大牢,也确实去见过二弟。但是二叔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我们若是真的要害他,这样做难道不是受人把柄么?而且二叔觉得他是怎么死的?难道我们投毒?这不对啊,若是投毒,也不会到几日之后才死吧?那么可能他是自杀,但是自杀的理由有很多,会不会是因为内疚?他毕竟是犯了罪,害了人的。” 他的话里看起来是在辩解,但是在这个时候,最恰当的方法自然是放低姿态才对,这样的辩解,怎么看都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刘祖望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他早年的时候受过伤,因此到的眼下都还未有子嗣,因此很多时候行事无所顾忌。刘余航若真的将他惹恼了,那么即便他的父亲刘祖宏出手,或许都动摇不了刘祖望的决定。 果然,他的这些带着几分顶撞性质的话说出来之后,刘祖望眯了眯眼睛,随后声音冷冷地说道:“后辈之间一些意气之争无法避免,只要不伤和气也就好了。但你们眼下是逼死了一个你们的亲人,不管他是怎么死的,若是不让你们意识自己的错,那么以后还得了?是不是随便看不顺眼谁都可以放在牢中整死?” 刘余航嘴唇嚅嗫一阵,随后叹了口气拜倒下去:“小侄知错,请二叔责罚。” 不管先前他给自己做了怎么样的辩解,但到得此时此刻,还是只能选择顺从。 “不是我要罚你,是整个刘家要罚你……”刘祖望看起来已经心中有了决定了。 谁都不曾注意到,将头底下去的刘余航,此时嘴角牵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减少或者逃避责罚,在认清了有些事情无法躲过之后,他一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今日在这样的场合惹恼刘祖望,看似鲁莽,其实也是在心中有过算计的。他不可能躲过处罚,但是所谓的处罚,也是有个程度的。即便眼下刘余帆死了,但是没有证据表明是他们做的,而他们确实也没有做,那么这种处罚即便躲不过去,也应该有一个上限。也正是因此,他的父亲刘祖宏为了让他少受些责罚,一定会暗地或是明面上回护他。这样之后,事情或许会被拖下去,拖到后来人们都忘记了,然后就慢慢地淡掉……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是通过这样的方法进行处理地。 但是刘余航却并不愿意这样。他不怕处罚,他所期待的是事情在最短的时间里有个定论。将所有事情的对错、好坏定了性,然后就方便他们去做其他的事情。多严重的处罚,他都能够接受,何况有他的父亲刘祖宏在,处罚不可能危及到性命。而在这事情结束之后,他就有大把的时间去消化刘余帆留下的那些东西。只要能够彻底的消化掉,化为自己的力量,那么些许处罚又有什么要紧的? 反正一切都是要看实力说话,而他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就是事情看不到头。 外人看不懂他为什么要惹恼刘祖望,不远处的李贤倒是微微疑惑地挑了挑眉头,有些明白了刘余航的意思。 对于刘家的几个兄弟,他都没有特别亲近的,大家的关系都差不多。而刘余航给他的感觉,也不是那种有魄力去杀人的人。因此在刘余帆的死之上,他倒是偏向只是个“意外”的说法。不过心头偶尔浮现出某个熟悉的影子,让他心中突突地一跳。这是一种很没来由的感觉,也很难说的清,但是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 当然,这也是他并没有将事情往深层做联想。即便方才见到的那人是许宣,但是又如何呢?刘余帆去徽州府同对方有了来往,此时身死,他过来看看也是应该。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家里商量的结果是……”刘祖望说着,将手中的一夜纸张递过去给一旁的刘祖宏:“还你来念吧。” 便在这时,上首的地方,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刘老太公突然轻轻咳嗽了起来。 “既然如此,让老夫也来说两句吧。”随着老人带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想起来,周围很快安静了下去:“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揭我刘家的短,老夫心情复杂的。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航儿,你对自己兄弟的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说不过去的啊。” “错了就承认,若是咬牙硬撑,就是个懦夫。这一点上你还不错,至少是敢说自己错了。……不管你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老人家的额前的皱纹很深,但是停留在他的脸上,确实某种荣耀。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沉稳而缓慢,虽然并不响,但是也完全听不出虚弱来。说道这里,目光深深地看了刘余航一眼:“但是,先前你栽赃帆儿的事情,老夫觉得,有些事还是要让你们知道。” 老人家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话,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那边刘余航惘然地抬起头,目光看着不远处的老人,想要说什么话,但是到得最后也只是说:“怎、怎么会?” 场间众人脸上有些惊讶,而一旁的刘祖宏和刘祖耀也悄悄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至于刘余望,先是愣了愣,随后也将眉头皱了起来。但终究还是慢慢松开了。 没有想到,先前一直不说话的老人,在这时候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在针对刘余帆的事情上,刘余航其实是进行过一番试探。主要是想知道家里,或者说眼前这老人的底线在哪里。但是一次次的试探并没有什么结果,仿佛所有的事情在老人这里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以至于后来刘余航几人联手将人送进大牢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但随后依旧是风平浪静的。于是,胆子就彻底大了起来。 老人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帆儿做得事情,很多老夫都知道。那几个指斥他贩卖人口的人,事后老夫也派人去查过了。有些东西做得很巧妙,明面上的很多线索都被抹掉,即便是老夫来查,也没有什么发生。但是那些人,老夫是知道的。因此也就知道他们的说法其实不妥。” 声音说着,稍稍停留了片刻才接着响起来:“老夫说这些,只是点出一个事实,倒也没有别的意思。祖望,你继续吧。” 看起来极不负责地说了句话,连明确的态度都没有,他就又变成了原本的样子了。 …… “你是谁?此地是你随便能来的么?” 大牢之内,一个狱卒指着许宣,口中这般说道。那边许宣也没有辩驳什么,直接取出一个令牌状的物事,朝那边扔了过去。狱卒下意识地接在手里,看了一眼,口中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许宣闻言,表情有些愕然,原本以为自己将这东西拿出来,足够吓唬到对方了,但是有时候狐假虎威这种事也是要分情况的。 “不识字?”想了想,许宣冲那边试探地问了一句,就在那狱卒脸上露出几分怒意的时候,他才说道:“锦衣卫的东西,你找个识字的来吧。” 那边狱卒正要说话,听到许宣口中的“锦衣卫”三个字,不由地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地朝着里面过去。 “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不多苏时,里面传来一阵喝骂声,先前那狱卒被牢头模样的人揪着耳朵拖了出来,见到许宣的时候,脸上痛苦地表情里挤出一抹讨好的表情。 那边牢头冲着狱卒的屁股有踹了一脚,随后才笑着同许宣拱拱手:“手下太不懂规矩,见笑了……”他说着,又仔细地上下打量了许宣一番,然后才点点头:“这位公子是……?” “呵,许宣,许汉文。”许宣冲他拱拱手,也不废话直接说道:“我来带人的。想必你已经收到通知了吧?” 叫罗浩的牢头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原本对于刘余帆并没有放在心上,无非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后生,此时犯了事被抓了近来。当然,后来才知道事情或许并不简单,他应该是在斗争中的失败者。 罗浩又不是与世隔绝的,外间的传闻他还是听过一些,但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小事。直到之后的某一天,才发现自己真的牵扯到一件大事当中去了。这个刘余帆,不简单!为了他的事情,居然有锦衣卫亲自前来。接着自己的那些顶头上司来也过问此事了——那些人,原本应该都是被打点好了的才会。也有人和他打了招呼,说是刘余帆可以放出去。但是他也才收到消息不久,不想这么快便有人来了。 对于外面传闻的刘余帆身死的事情,他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他知道这是刘余帆那边正对先前事情的报复。虽然在他的角度,还看不出来这样做的意义。但是罗浩既然能做到牢头,总归对一些事情都有着比较敏锐的嗅觉。这样做对刘余帆有好处,只要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而这一样的认知在罗浩这里到了极致。虽然先前拿了刘余航的好处,但是这时候说叛变就叛变了。那些好处,嗯,反正是对方给的,自己又没有一定要。 他配合着做了些事情,隐隐的也知道有许宣的存在,但是今日才是第一次见到人。 “刘公子今日吃了两碗饭……小的派人给他买肉食,牢里条件差啊……也只能到这一步,苦了刘公子……” 一面在前面带路,牢头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许宣明白他的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我记下了。” 这时候已经正式走进了牢房之内,弥漫着的恶臭,昏暗的灯火,因为空气不够流通,显得极为闷热。那牢头注意着许宣的表情,见他只是在一开始微微地皱了皱眉头,随便便一脸从容镇定,仿佛眼前这极端恶劣的环境,同他平素出入的高档场合并没有什么不同。那边一个犯人自黑暗里冲到牢房边上,冲他大吼了一句,想要吓人。但是许宣只是偏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牢头将这些看在眼里,对于许宣的评价在心中提高了一个等级。这人看起来年轻,但是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几分威仪,一定不简单。犯人们此时在牢房之中,无聊得紧,遇到探视的人,往往都会这样子。他挥鞭要打,但是随后被许宣劝住了。 “算了,不要打……” 就在罗浩以为许宣心中仁慈的时候,却没有想到他突然转头对罗浩说道:“明天饿一天好了,如果还有力气叫,就再饿一天。呵,在下只是随口说说,这些当然是罗大人你说的算的。” “不敢当,不敢当……”见对方叫自己大人,罗浩面色带着几分惶恐,忙不迭地说道。不过心中却是十分的享受。随后收敛了笑容,对着一旁的犯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就照公子说的办。”那边犯人也已经听到了许宣的话,这时候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口中开始不断地喝骂起来。 但许宣只是充耳不闻地走了过去。在最靠内的一间牢房里见到的了刘余帆,此时刘余帆正拿了本书在翻着看。虽说是白昼,但是牢房不比其他地方,此时颇有几分暗无天日的感觉。大概是牢头罗浩意识到自己先前做的事情有问题,这几日对于刘余帆颇为照顾。不仅专门安排给给他打扫了牢房,改善他的伙食,甚至还找来了几本书。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啊,这几日都有些长膘了……早知道,就不累死累活地为你谋划那些事了。”许宣在牢房之外,一边说话,一边看了那牢头一眼。牢头知道他们二人有话要说,意会地退了了下去。 “那么,是要出去了?”刘余帆的扔下书,这般问了一句。在他的看来,许宣这个时候来找他,算是明目张胆了,如果不是因为不怕这些事情暴露出来,也没有必要冒这样的风险。 “不是啊……”许宣皱着眉头,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事情起了变化,原本的安排都用不上了……我怕以后见不到你了,特地过来一趟。”随后看了一眼目光变得有些似笑非笑的刘余帆,才耸耸肩:“好吧,骗你的。” “今天你家里在开批判大会,到了很多人,我琢磨着这是一个好机会。反正在装下去也装不了多久,你家里总是要你尸体的。而且,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你若是出现,会被当做是诈尸……应该很有意思罢。” 第494章掀牌(七) 刘余帆早已经熟悉了许宣的风格,因此倒没有被他先前的话吓唬到,这时候摇摇头:“将我弄出去……”微微沉吟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 “估计是在开批斗会吧……谁知道呢……”许宣先前过来得急,对于一些情景并没有见到,这时候当然也说不出具体的情况来。不过无论如何,大方向是摆在那里的。他这时候将刘余帆弄出去,也是一个不错的时机。然后又想起了其他的事情:“你是不是有个妹妹?” 刘余帆闻言,古怪地看了许宣一眼:“说实在话,在下有好几个妹妹。” “叫刘什么的……”许宣的想了想,先前对于女子的自我介绍实在没有往心里去,此时到是一时间回忆不起来了。于是冲刘余帆稍稍形容了一番对方的容貌。 “刘诗吧?”刘余帆在那边点点头:“应该是她了。” “嗯,好像是叫什么刘诗、刘词的。” “怎么了?”刘余帆冲他眨眨眼:“你对她有意思?” 许宣原本是斜靠在牢房的栅栏上的,闻言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子:“你现在面临牢狱之灾,还在乱说话……信不信我调头就走?”说着真的转身准备离开了,随后被刘余帆一把拽住身子。 “放手、放手……你多少天没有洗手了……新衣服啊……” 刘余帆闻言,将手收了回来,目光认真地看着许宣,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汉文,这几天的事情,在下真的是感激不尽。” “啧,还以为能说出什么有深度的话呢……就这个?”许宣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冲他挥了挥手:“赶紧收拾一下吧,准备出发了,希望能赶上那边的场面……” 刘余帆在牢狱之中,这几日来探视的人并不多。一方面是因为刘余航等人先前走的门路,将很多人挡在了外面。还有的便是因为刘余帆才被关进来几天的时间,很多人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呢。 此时他要离开了,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一身脏不拉几的衣服,按照他的意思是准备换一套的。不过许宣倒是觉得他这样子出去,很有威慑力,一方面可以让人看到他得在牢中是吃了苦的,这个算是苦肉计。另外的便是看起来也挺吓人的,符合他诈尸的身份。 对于这样的说法,刘余帆颇有些无奈,但是眼下时间紧迫,倒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在这上面纠缠,因此也只好不拘小节一次了。 …… 天空中的云层在此时又开始翻滚,南国的夏日就是这样,很容易就下起雨来。不过看天色,雨到正式下下来,其间应该还有一段时间的酝酿。 许宣将刘余帆扶上车,随后架着车朝刘家的方向过去了。他本身并没有在杭州有太多的走动,但是这些天搜集和分析信息的时候,早已经在心里对杭州城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杭州在眼下虽然是大城市,但是这也是相对的,对于见惯了现代都市的许宣而言,这时代的杭州城也只是也只是勉强能够接受罢了。若是放在现代,规模甚至比不上一个二线城市。何况早上也到过一趟刘府,这时候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一路过去,免不了一些简单的交谈。 “我说了,只是问问,对你妹妹没有意思……她都裹脚了,裹脚你知道不知道?太可怕了……你别逼我,逼我我就把你送回牢里……” 马车飞驰在街道上,话音落在后面,听到的人古怪地朝那边看一眼,搞不清楚情况。 …… 刘家的厅堂里依旧是聚满了人,有一些是外人,当然更多的还是刘家自己的人。今日的这一场家族议事关系重大,虽说是议事,但是其实重点也完全不在“商议”之上。 刘祖宏望着跪在不远处的刘余航,心中充满了疑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虽说这一次的事情做得很过分,但是他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不曾料到刘余帆会死在狱中,当然就很被动了。 但是无论如何,对于刘余航片刻之前顶撞刘祖望的举动,刘祖宏都有些抓不住。原本自己是能够帮他挽回一点的,虽说这事情最后还是要定性,但是自己好歹也算是刘家二代之中的老大,并且也是同知的身份,如果真的站出来说句话,那么不可能一点分量都没有。只要自己的话能够起到作用,那么事情暂时就无法得到有效的解决,只能拖下去……一旦拖下去,那么能用来化解的方法就更多了。到了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的流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但是自己的官身是一回事,此时完全是家族的内部事物,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拿自己的外满的身份来压人。何况刘余航先前看起来很糊涂的举动,让他完全使不上力气了。 负责此次事情的刘祖望是进士出身,但是他本人在做官方面完全没有热情,当年只是外放做了一任知县,后来因为替百姓打抱不平,得罪了权贵。他当时在刘家的地位还远不如现在,因此也没有得到家里的支持,最后被人治了罪,甚至还差点下狱。不过好在京城有替他在活动,他因祸得福,反倒得了一些大人物的欣赏。 有传言说,他已经搭上了首辅大人的路子。眼下并没有为官,但是只要肯出仕的话,一个侍郎的官身是跑不掉的。这话眼下还无法证实,但空穴不可能来分,而且刘祖望在一些事情上的强硬和执着,刘祖宏作为他的兄长,也不可能不清楚。 他接过那边刘祖望递过来的纸张,微微扫了一眼,面色变异常难看。嘴唇微微哆嗦着,随后目光看向那边的时候,刘祖望却是偏过头去,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这……太重了吧?” 一旁的刘祖耀凑过来,看了一眼,登时喊了起来:“什么?!革除功名?!”似乎是完全不敢相信纸业上写的东西。随后站起身,伸手朝着刘祖望指过去:“刘祖望,你以为你是谁?”他说着,目光瞪了起来:“你敢!” 刘祖望原本站得离他有些距离,闻言朝前靠了一步。他身形魁梧高大,身量上竟要稳稳地压住刘祖耀一个头。这时候低头俯视过去,让刘祖耀不可避免地怔了怔,仿佛那边一言不合就要打架一般。他当然知道对方不可能动手,但是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同对方对视。 “你看我敢不敢!子不教,父之过……这一次没有罚你,就知足吧。还有,我刘祖望再如何,我也是你的兄长……”刘祖望说着,目光偏过去又看了刘祖宏一眼,刘祖宏此时只是抬着头,目光阴沉地望着天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地上跪着的刘余航几人,身形猛地一震。先前是做过很坏的打算的,但是依旧不曾料到,会面临被革除功名的危险。他们眼下都是秀才功名,三个秀才,即便是刘家这样的大族也是不能忽视的。特别是刘余航,其实离举人的功名只差临门一脚。下一次的乡试,他是被很多人看好的。但是这时候若是被革除了功名,那么前期所有的努力就化作了乌有…… 怎么会这么严重?怎么会这么严重的?! 刘余航的双手紧紧地捏起来,咬紧牙关,因为全身用力,整个身子很明显的有些晃动。难道是先前自己的举动刺激到了刘祖望了?不应该的啊,自己是权衡过的,那样的刺激虽然会让刘祖望动怒,但是完全到不了这个程度。 到底是为什么?他在心中呐喊着,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起来,但是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来解答他心中的疑惑。 “惩处的办法有很多,远不止革除功名这一项……但是这一项我放在前面,也是让你们想一想,你们做错的事情该付出怎么样的结果。秀才的功名不容易,但是以你们的水准,不是不能再考的……当然,这只是家里的决定,随后还是要知府大人来定夺。不过……”他说着,目光朝一旁的刘祖宏几人看过去:“不要以为可以走门路,此事既然是我来负责,那么我就要对这个家负责,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人才难得的道理我知道,但是若是心性有问题,将聪明才智用到歪门邪道之上,那对这个家的危害或许更大……你们可以找人,我也会去找人……就算这事闹到首辅大人那里去,也是这个结果。” 望着儿子哀求的眼神,刘祖宏原本是准备说话的。但是这时候听到刘祖望话里的“首辅大人”之后,猛地闭上嘴巴。因为动作太过突兀和仓猝,旁人听来,只是见他“咯嘣”一声咬到了牙齿。 随后,刘祖宏来不及估计口中的疼痛,目光惊愕地朝刘祖望看过去。虽说先前有传闻说对方同首辅大人有关系,但是因为没有渠道来证实这个消息,他也只当是夸大其词。这时候见对方次口中点了出来,才意识到,恐怕是确有其事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承认…… 人群稍稍有些骚动,甚至连上首的地方,刘老太公也微微垂了垂眼睑。 刘祖宏和刘祖耀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疑惑。虽说这是刘祖望算是确认了传闻的真实性,但是这事情为什么要扯到首辅大人?看起来刘祖望是想拿这个消息来抬高自己,而且确实是能吓到人的。但是在刘祖宏二人这里而言,却觉得有些不对劲——刘祖望并非一个狐假虎威的人,此人方正踏实,出了名的硬骨头。此时扯了首辅大人的旗子,莫非还有别的深意么? 此时在场的人们,很多对于政治上的东西都比较敏感,轻易的就觉察出了几分不同寻常。而刘祖望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等了一阵,周围稍稍安静了一些,他才开口说道:“我并非是在扯大旗,而是有些事情,真的同首辅大人有些关系。帆儿的名字,先前同首辅大人通信的时候,他还特地问起来……” 众人听到这里,又是猛地一惊。这刘祖望居然能够同首辅大人通信?更惊人的还在后头,首辅大人居然还专门问起刘余帆的名字?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跪在地上的刘余航三人,此时依旧有些颤抖,但是相较于先前的生气而言,此时完全是下意识的感觉到有些害怕了。 外面的天空中这时候又传来阵阵沉闷的雷音,天气晦暗的仿佛到了傍晚时分。而对于刘余航而言,此时的气氛仿佛末日来临一般。 自己之前的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这已经不是砸在石头上可以形容的了,这简直是砸在铁块上了。 “大、大哥……”那边刘余济浑身发软,口中喃喃地低呼了一句。 而此时场间的重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刘祖望的解释。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隐约知道是因为帆儿身边有个人,是得了知首辅大人看重的……帆儿是因为那人而进入到首辅大人的视线里的。”刘祖望说着,摇摇头:“可惜啊……” 其实这一瞬间,觉得可惜的不仅仅是刘祖望一个人。很多刘家的人都有这样的想法。 人才难得,这句话并不假。但是人才要转化为实质性的好处,对一个家族来说才是有用的。这刘余帆是进入首辅大人视线的,这可不得了……若是能够顺利成长起来,恐怕今后的成就不会低。 可惜却是死在牢里了…… 到得此时,已经没有人在意刘余帆到入狱到底是罪有应得还是被人陷害的……很多刘家的人,目光再看向刘余航几人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怨念。原本颇像那么回事的负荆请罪,也突然让人觉得恶心起来。 “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可知错?”刘祖望转向刘余航等人,再一次问道。 …… 刘府的大门之外,许宣从马车上跳下来,还未曾站稳身子,身边便冷冷地传来一个声音:“怎么又是你?” 许宣闻言,疑惑地看过去,先前见过的叫刘诗的姑娘正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地看过来。 “哦,原来是刘姑娘……” “你为什么又来?” “在下……” “是来看我刘家笑话的么?” “我……” “二哥死还不够你开心的么?要来看我刘家出丑……你怎么这么无耻?” “你……” “你什么你?难道说错了么?你完全就是幸灾乐祸。” 说了半天,许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曾说出来。脸色连连变换一番,到了后来,只好轻轻地吐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妹的……还是你来说吧。” “什么?”刘诗在那边阵数落地起劲,闻言有些疑惑。但是下一刻,声音响起来,这种疑惑就变成了惊愕和惘然。 “三妹,不得无礼。” 声音来自马车的车厢之中,短短的一句话,但是此时此刻落在刘诗的耳中,却仿佛雷霆一般。而这时候天空中也确实有一声雷响,以至于她以为自己是产生幻觉了。惊疑不定地看了许宣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马车,惘然地情绪找不到落脚点。 “三妹,是我!”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她见到那张脸,身子仿佛遭了点击一般,张了张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 “知、知错……” 厅堂之内,刘余航等人齐声回答了刘祖望的问题,声音有些不稳定。这时候,他们心里其实是有些怕了的,也知道刘祖望的怒火到底来自何处。但是另外一方面,又有一些轻松。若是原本刘余帆没有死,那么有着首辅大人的关系,他以后肯定能将自己等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此时既然已经死了,这样的风险也就没有了。他们倒不会认为首辅大人会因为这事情专门迁怒他们,张居正是什么样的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哪里会为这些小事操心呢? 这般想着,刘余航咬咬牙:“侄儿先前做事或许鲁莽,但是完全是凭着本心来的。或许是非对错的判断上被表象所迷惑,冤枉了二弟,但是却并没有要他死的意思。不过他的死,我们几人确实难逃其咎。即便时候革除功名,也是应该的。此后定当吸取教训,绝不重蹈覆辙。” 刘祖望闻言,严峻的脸色稍稍缓了缓,随后正要说什么,目光随意地朝外瞥了一眼,猛地一僵。他此时的举动牵动了很多人的视线,突然间异样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人们顺着他的目光纷纷朝着厅堂之外看过去,随后嘴巴张成了圆形。 刘余航几人跪在地上,头是低着的,没有见到场间的情况,但是整个厅堂里骤然变化的气氛,他们还是能感受到的。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正见到对面的地方刘祖宏和刘祖耀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站起来的身影。 第495章掀牌(末) 这是怎么了……刘余航狐疑地偏过头,朝身后的地方看过去。这一下,便也被狠狠地震撼了一把。他眨了眨眼睛,以为是看错了,但是场间的诡异的气氛又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幕并不是幻觉。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到得这一刻,心中某种不妙的感觉到得了极点。他看着刘余帆走进厅堂,笑着同身边的人打招呼,对方身边的地方一个不曾见过的年轻人正陪同着,表情淡淡的,仿佛对眼下发生的事情觉得很有趣。 不过这个时候,他因为心中震撼,心思也不可能放在无关的人身上。只是死死地盯着刘余帆的一举一动。这个人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此时会出现在自己的身前?还是说,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骗局?一场将所有人都包括进去的骗局?他怎么做到的? 一拨接着一拨的疑惑如同浪潮一般撞击在他的心头,但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撼,发不出一点声音,也就无人能够告诉他原因。当然,倒也没有人真的吓得惊慌失措,毕竟都是有些阅历的人,不会去相信“诈尸”这种无稽之谈。短暂的惊骇之后,多少都意识到,这是一场有着针对性地局,只是所有人都信以为真罢了。但是能叫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也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刘祖宏和刘祖耀对视一眼,“呵”地冷笑了一声,到得这个时候,哪里还意识不到上当了?但是另外一方面,心中的疑惑也很厉害。 刘余帆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关于他的死,刘祖宏也是派人确认过的,那些官员应该不敢在这事情诓骗自己才是。如果说是刘余帆暗中活动,买通了这些人,这种可能绝对不会有。刘家经营了这么久,这些人也是有眼力界的,不可能抛开自己去抱刘余帆明显要细很多的大腿。 但若不是这样,还有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一件事? 难怪自己今天早上派去接尸首的人到得此时都还不曾回来,看来是被扣下来了。刘祖宏朝外看了一眼,这般想到。 安静的场面里,几乎所有人都有些失声,但是其间也有人显得相当激动。一个妇人推开身边的人,从人群中挤出来。那憔悴的面颊上带着几分泪痕,先前已经几次哭干了泪水,但是待到此时此刻见到刘余帆,再一次哭了出来。 “帆儿……帆儿是你?”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她毕竟是妇人家,对于斗争之类的东西,很多时候有些陌生。虽然也能够想明白一些东西,不过这个时候儿子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几乎冲乱了她所有的思维能力。 “娘,是我。”刘余帆走过去,伸手将妇人扶住口中说道:“儿子回来了,让您担心,真是不孝……”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她口中喃喃地说道,随后偏头看了四周一眼,想了想,才说道:“这刘家,咱不待了……咱离开,以后都不回来了。你爹走之后,娘就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因为考虑到给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让你有多一点的机会,还是留了下来。如今,看样子,这个家也没有什么感情……我们离开,以后做点什么都好,反正这里是待不下去了。” 郑氏的话音落下,刘祖宏几人的脸上稍稍有些不好看,这时候在场的不仅仅是刘家的人,还有一些外人。郑氏的话落在外人的耳中,就纯粹是在打他们的脸。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即便想要反驳几句,也完全无从说起。 这些时间,刘余航跪在那里,想得更多一些。他从见到刘余帆的第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太妙。很多蛛丝马迹被他联系了起来,难怪他在刘余帆身死的消息传过来之后,去拜访一些官员都没有得到确切的说法。难怪他先前在牢狱之中见到刘余帆的时候,对方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当时还以为他是在死撑,但是到得此时此刻,对方正式地站在了自己身前,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了。 但是依旧无法明白刘余帆是怎么做到的……他居然能以诈死的方式来骗过所有人,这、这、这……这也太无耻了一点吧? 到得最后,所能得出的评价也只有这些。但是其实也知道,他是怪不得谁的,这本就是斗争,无耻或是正直,都不是判断的标准。而唯一让人记住的,就是只是胜利。 这本来就是一场斗争! 他剧烈地喘着气,猛地站起来,朝着刘余帆走过去:“岂有此理,你不是死了么?我们跪在这里……你不是死了么?” 他此时带着几分羞怒,伸手朝着刘余帆指过去,看起来颇有些吓人。而刘余帆的反应也很简单,淡淡地看了刘余航一眼,口中说道:“大哥……”他说完之后,趁着那边刘余航没有回神的当口,冲着对方的脸狠狠地一拳砸了过去。 “啊~~” 刘余航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刘余帆的那一拳完全不留力气地砸在他的鼻梁上,酸、辣、痛、麻……眼泪混着鼻血流淌出来。 “混账!”那边刘祖宏见状狠狠地骂到,随后正要说话,刘余帆在那里伸出一根指头狠狠地点了点他。他微微愣了愣,似乎是想不到一个后辈居然敢以这样的态度针对自己,还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那边刘余帆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想法,只是笑了笑便不再理会他,然后狠狠一脚揣在刘余航的双腿之间。许宣在一旁看着,眉眼猛地抽搐了一下。而刘余航早已经惨嚎着倒在了地上,刘余帆却并没有因此解气,冲了上去狠狠地踩了几脚。 这样之后,目光转向一旁的刘余舟脸上,那边对于这突然发生的一幕也是有些始料不及,但待到刘余帆朝他望过去的时候,还是反应了过来,很快做出了防备。他本身也是肆无忌惮的性格,若是刘余帆真的要同他打,他是不怕的。 不过刘余帆只是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口中自言自语地说道:“算了。”然后便不再理会他——先前打了刘余航,完全是因为偷袭的缘故,这时候刘余舟有了防备,他自然就不准备继续了。 一本正经的转过身,冲一旁的刘祖望问道:“二叔,在下出来了,听说家里在议事……没有来迟吧?” 那边刘祖望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想到,你先前不是已经死了么,根本就没有把你的到场考虑进去好不好?但是这时候,只是点了点头,倒是不好说其他的话了。 如果刘余帆只是单纯的过来,那么他心中有的只会是惊喜。虽然对方将自己也算计进去,但是既然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刘余帆的本事,刘祖望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是眼下当着这么多面打了人,那么即便自己想回护他,也不好做的太过明显了。 但是什么都不做也不行,对于这几个后辈,在他心里都是有些一个评判的标准的。简而言之,他对刘余航几人并不怎么看好,虽然他不反对斗争,甚至本人在这些事情上也是浮浮沉沉地一路走过来,但是当这些矛头针对自己家人而来的时候,他就不太满意了。相较而言,那些阴谋诡计,还不如刘余帆直接的一通痛打来的痛快。如果是他自己,八成也是这么做的。既痛快,又解气,而且都在人们的面前,不会让人觉得有多阴险狡诈。 因此,不管怎么说,他心中还是倾向刘余帆的。 刘余帆见他没有回话,目光才朝着一旁的刘老太公望过去,这一次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只是摇摇地拱手施礼。 那边老人眯了眯眼:“怎么?有意见?” 刘余帆闻言,低了低头,闷声说道:“不敢。” “呵,终究是有些意见的……”老人摇摇头,刘余帆在他面前横竖还只是个孩子,他自然看得出来对方的心思:“要说你没有意见,老夫反而觉得奇怪了。不用不敢,老夫准你说出来……即便是骂人的话,也都可以说。” 老人笑着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鼓励,让一旁的许宣也有些意外。 “老不死的……”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之后,刘余帆抬起头,竟然说出了一句所有人都想不到的话。 老不死的?这算是在骂人了吧?人们心中想着,随后联系起他所骂的对象,都是狠狠地一惊。 真的假的啊? 即便是刘老太公本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笑容也是微微僵了僵,但随后还是依旧保持着笑意,不顾看起来也是在死撑。 “放肆!”这个时候,即便是刘祖望,脸上都有些难看,忍不住呵斥了一句。 “你说可以骂你的,我便骂了。”刘余帆在那边,玩着刘老太公:“我尊称您一声祖父,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您在做什么?放羊么?家里面您是长辈,所有的人都是看你的态度的。你放任不管,就是对这个家的不负责。想想你肩上的责任,你这样子,对家里有什么好处?” “就算这一次不是我出事,我也是这样的说法。”刘余帆的声音变得很认真,说着冲老人深深地拜了下去:“接下来,我决定离开刘家。之前我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留给家里面……就当是这么多年,家中抚养我的报酬——既然没有什么人情味,我也就当生意来做——你们给了我一些东西,然后我还给你们一些东西……以后,最好是没有瓜葛了。” 听刘余帆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要和刘家决裂的趋势。那边老人的脸上笑容终究是隐没了:“认真的?” “认真的。”刘余帆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以后的家,要有点人情味才是。” 刘老太公闻言,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还没有看过对航儿几的责罚,你无非是要一个交代,给你交代也就是了……” “交代?”刘余帆挑了挑眉头:“你不是要给我交代,我也不需要交代……”声音说着,稍稍起了些波澜,他努力地平复下来,摇摇头:“你要给的,是整个刘家的交代。所有人,都需要一个交代。” 老人闻言,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随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刘余帆等了一阵,见没有回应,便又在地上拜了拜,随后扶起一旁的郑氏朝着外面走去。而除了开头针对刘余航的一通胖揍之外,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朝那边投去半点关注。仿佛这些才给他带来巨大麻烦的人,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一般。许宣跟在一旁,目光朝着某个方向笑了笑,随后也跟着离开了。 而那里,李贤神色阴晴不定了很久,才狠狠的出了口气。 先前许宣才跟着近来,他第一时间就见到了对方。对于刘余帆的事情,细节他当然也弄不明白,但是相较于完全不懂的旁人而言,他多少是要清楚一些的。既然此时许宣在场,那么有些事情就说的过去——这书生最喜欢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一定是他在背后操弄,将所有人都瞒住了。 这么说,先前见到的人也是他了。心中想明白了这一点,李贤难免也有疑惑。在他眼中,许宣到得杭州应该是没有什么基础的,凭什么能做到这一点?而且,难道他不怕卷入刘家的斗争之中,随后会面临无穷的报复么? 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李贤这时候觉得自己多少把握住了事情的某些梗概,嘴角牵扯出几分冷冷地笑意。 …… 刘余帆回到自己的院落里,开始着手准备着要搬离刘家的事情。虽然说出来很简单,但真的要做,也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这个过程中难免会有扯皮。 “呵,伯母好……”许宣同郑氏打着招呼,那边抹了抹眼泪,应答了一句,随后去到里间替刘余帆找一个合适的衣物来换下一身脏兮兮的囚服。 只剩下两个人的外间,许宣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其实你不必如此的……同刘家决裂,怎么看都不算明智。” 刘余帆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如果都从理智的角度来考虑,那就太没意思了。”他说着,顿了顿又说道:“而且,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怎么能够引起重视?不能引起重视,家里的情况便无法改观。虽然我离开刘家,以后的日子会有些艰难,但是又有什么好怕的?人生谁还没有几件困难的事?能够让家里知道错误所在,并且以后改正,那么即便牺牲掉我,也没有什么……至于刘余航几个,怎么责罚关我屁事?只要我离开刘家,以后他们最好祈祷不要再惹我,不然的话……嘿嘿,到时候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在他这里,对于刘余帆举动自然还有着更深层的理解。他此次帮助刘余帆,牵扯到事情之中,也算是彻底地暴露了出来。随后肯定会有人查他,那么他也躲不掉。刘余航等人吃了大亏,即便他们自己不出手,也肯定有人会针对自己做一些事情。刘余帆此时选择离开刘家,便是以此做一个警告。让刘老太公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一些不对,此后能够对家里人约束一下,使他们不那么放肆。况且如果刘家真的好了,刘余帆以后自然也是可以回来的。 这样的举动不知道最后能起到多大的效果,但是许宣明白刘余帆的心意,此时也只能是笑着摇摇头。随后同刘余帆又交谈了一阵,许宣便起身告辞,刘余帆正式离开刘家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二人暂且别过。 又过了一阵,有人过来拜访,刘余帆正坐在桌前发呆,闻声朝外看过去:“哈,原来是李兄。” 过来的正是李贤,这时候见到刘余帆,笑着说道:“你没死,真是太好了。不过……”完全没有遮掩来意:“对于那个许宣你了解多少?” 刘余帆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笑道:“李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叫许宣的家伙,道貌岸然,极是虚伪,先前在下去岩镇的时候遇到过他。”李贤说着摇摇头:“也不怕刘兄你笑话,先前在下还在他的手上吃了大亏。但也正是如此,在下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做得事,说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他完全是个唯利是图的人。” 刘余帆闻言皱了皱眉头,随后松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原来如此啊……他居然这般可恶?”说着脸色沉了沉:“若不是李兄提醒,在下倒是要被着家伙蒙骗过去了……” 李贤闻言,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就在这时,又听刘余帆在那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居然装得这么像?不行、不行……我得要问问他才是。” “……” 第496章失窃的银两(一) 见到刘余帆的样子,李贤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话算是白说了。其实原本过来算是离间,就没有想着真的能有效果,只是借着这样的方式确定一下刘余帆同许宣的关系。这对他随后要做的事情,有着比较大的意义——几乎是在见到许宣的同时,李贤便在心中想要做一点事了。 先前他同许宣并没有直接的接触,眼神之间的交汇当然是有的,但那边许宣对于他明显流露出几分满不在乎。这个时候是试探一下刘余帆,如果他同许宣关系一般,那么就想办法拆散。若是关系不错,这个就会麻烦一点,但是他也不会因此就罢手。 “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李贤笑了笑,似有所指地说道。 “关系不错?”刘余帆闻言,面色露出几分愕然:“和他?李兄,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啊。” “不是么?”李贤狐疑地看了刘余帆一眼。 “不是,当然不是。谁和他关系好了啊……嘁!”刘余帆则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李贤皱了皱眉头,先前觉得刘余帆同许宣的关系似乎不错,而这一次他诈死设局的事情背后肯定有许宣的影子——许宣就是那样的风格,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此时见到刘余帆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又觉得情况同他想得似乎有些不一样。 “刘兄,不管怎么样,许宣抢了你的亲……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先前你去徽州府的时候,在下找人专门给你带过信,相信你对许宣多少都有些了解……那么就应该知道,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李贤说着,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反正他已经知道了情况,不管刘余帆到底站在哪一边,对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不会有影响。 随后说道其他的事情上面。 “先前听说了刘兄的一些事,在下真是吃了一惊。”李贤斟酌着话语,这般笑着问道。 “哦?不知道是什么事?” “听说当今首辅大人曾经问起过你。”李贤说着,目光紧紧地盯着刘余帆。而刘余帆此时却是茫然的神态。 “啊?”皱了皱眉头:“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贤笑了笑:“这可是你二叔的原话,想来也不应该是骗人的吧?” “二叔说首辅大人知道我?居然有这种事?”即便是刘余帆,此时听说这个消息,也是深深地震撼了。 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厉害了?可是……不应该啊,如果自己这么厉害,先前根本不需要担心刘余航几人的迫害,那些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完全是可以忽略掉了。而且对方也不会有胆子对自己出手才是。 李贤注意到刘余帆震撼的神色,完全不像是作伪,看来他对这些事情也是完全不知情的。不过他此时在意的事情却不在这里。 “按照你二叔的说法,你能够被首辅大人提起来,是因为你身边有一个人,是得了首辅大人看重的……”李贤说着,声音紧张地问道:“他是谁?” 刘余帆依旧是茫然地看着李贤,半晌之后,皱了皱眉头:“我身边……应该没这样的人。” 李贤闻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先前让他紧张地事情就在这里,刘余帆因为什么进入到首辅大人的视线里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但是此时看到对方的态度,便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或许只是他曾经认识的某个人的关系,或许完全适合因为刘祖望的关系。而先前刘祖望为了替刘余帆鸣冤,故意夸大其词。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呵,可笑自己先前还以为是许宣……怎么可能是他呢?连刘余帆自己看起来都完全搞不懂呢。虽然自己已经对许宣足够重视了,但是在李贤这里,还是觉得过于离谱的事情是不必去想的。那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事儿。这一连串的试探,也获得了一些想要的东西。首先,在许宣同刘余帆的关系之上,他是偏向二者交情不错的。但是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担心是多余的。那个被张居正看重的人不会是许宣。得出了这两点结论,心情变得很轻松起来。 随后二人又聊了一阵,不咸不淡地说些话,李贤表示对刘家现状的感慨,同时又从个人的角度出发,说出了对刘余帆离开刘家的看法,随后让他以后有困难可以找自己。对于这些,刘余帆做出感动的样子,让对方不要为自己担心。待望着李下的身影慢慢地走出院子的时候,目光才慢慢地冷了下去。 这时候郑氏差了几个下人已经将东西准备好了,其实原本要带走的东西也就不多。刘余帆经营这些年,房产自然也是有的,眼下他完全有着独立出去的能力,此番不过是正式作出决定罢了。 “儿啊……”郑氏在一旁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许公子对咱娘俩有恩,可不能啊……” 先前一路过来,刘余帆就已经将事情的大致情况同郑氏做了说明。随后李贤过来的时候,郑氏在屋内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虽说很多时候郑氏在刘家没有多少存在感,但她身在这个大家族多年,察言观色早就是会的。从一些话里听出一些意思,并没有什么难度。此时她感受到李贤的几分恶意,心中虽然是相信自己的儿子的,但是依旧还是出言提醒道。 “嗯,知道的。”刘余帆依旧是看着门口的地方,口中应道。 …… “那个家伙到底是谁?什么来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那群狗官,拿了钱,居然还骗我们……他们怎么敢?” 与此同时,属于刘余航的院落里面,响起了一连串的怒不可揭的声音。刘余航拿着冷水泡过的毛巾在敷脸,冰凉的毛巾刺激到脸颊上的伤口,“嘶”地吸了口气。 先前他在众人面前被刘余帆狠狠地打了一顿,随后对方便不再理会他。直接扔下一句“离开刘家”的话就离开了,没有给他半点反应的时间。到得此时,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合计一些事情的时候,才注意到刘余帆身边陪同着的年轻人。 按照他们原本对刘余帆的了解,若是是他一个人,断然不可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那么就肯定是有人在后面帮衬。作为今日陪同而来的许宣,便很可能是那个帮衬刘余帆的人。 但问题是,他是谁? “这个……”刘余舟在一旁,闻言面色有些发苦。对他们来说,既然要对付刘余帆,那么事先肯定是对于他的关系有过了解的。哪些人是站在刘余帆这边的,哪些人不是。出了事之后那些人会站出来,那些人不会,那些人是有可能站出来,但是自己这边可以背后施力让其不站出来的。 但是原本以为很充分的准备,到头来随便出来一个人,他们发现自己居然完全不认识。 “混蛋,干什么吃的!” 到得这个时候,愤怒填满了身上每一处角落,刘余航再也做不到云淡风轻了。直接便骂了出来,那边刘余舟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刘余航这话是冲着他来的。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凭什么这么说?从头到尾你都是参与进去的,难道我们都是混蛋,唯独你不是?”刘余舟说着站起身,房间内的气氛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刘余济身处这样的环境里,看了看刘余航又看了看刘余舟,不知所措。不过相对于先前,他此时的心情要好了很多。 毕竟刘余帆没有死,没有死就好。他做错了事情,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既然对方没有死,那么以后日子还长,他有很多弥补的机会。因此对于房间内怒目而视的两个人,他将心态抽离出来,反正倒霉的又不只是他,此时倒是乐得看热闹的。到得现在才发现,这两个原本看起来很厉害的兄长,其实也不过如此。怎么当初就没发现呢? 然而刘余航同刘余舟二人的矛盾,最终还是没有激化。因为门在那边被人推开了,刘祖宏走了近来。他一进来,便注意到房间里气氛的不同寻常,稍稍一皱眉,口中喝道:“你们两个,这是要做什么?” “爹!” “大伯!” 刘余航二人在那边恭敬地说了一句。 “这才刚开始,你们就自乱阵脚……以后还了得?”刘祖宏沉声说道,慢慢踱步到房间的椅子前坐下来。他做官有些年了,眼下的身份是同知,对于一地而言,也是非常有身份的官员了。此时摆出姿态,颇有几分威势,登时就将房间里的火药气息压灭了下去。 “你们先前说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刘余航微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不知道先前跟随在二弟身边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孩儿觉得,事情恐怕和他离不开干系。” “岂止是离不开干系……”刘祖宏眯了眯眼睛,摇头说道:“这事完全就是他在捣鬼。先前我去了一次你爷爷那里,他早已经知道了情况……先前居然不曾透露出来。”刘祖宏说着,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这是存心想看我等笑话……先前刘余帆那小子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哪句话?”刘余舟在一旁纳闷地问了一句。 而刘祖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刘余帆先前激愤之下,骂了刘老太公一句“老不死的”,但这内里也是因为他是铁了心想要离开刘家,因此将话说得过分。换做眼下的刘祖宏,自然不会在人前说这些,免得落下口实。 不过那边刘余舟也只是愣了愣,随后也就意识过来:“老不死的?” “放肆!”刘祖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盏之类的东西乱跳。随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航儿,为父老是来告知你们几人,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刘余航闻言目光瞪圆,口中立刻喊道:“不可能。我们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革除功名啊,父亲,此事这么大,你居然不为我做主?” “做主?”刘祖宏闻言朝他瞪过去:“老夫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你不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之前居然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你不是奇怪刘余帆那小子为什么能将这个局布置的天衣无缝?” “为什么?”刘余航硬着声音问道。 “因为……”刘祖宏抬了抬手,但那手在抬到一半的时候,陡然跌落了下去,接着他的声音也像是疲惫到了极点:“此事,是锦衣卫做的。” 刘余帆闻言偏过头,身边的地方,刘余舟也同他一眼,是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能够得到解释了。 啧……锦衣卫。 …… “老子会来求你么?老子可是锦衣卫!这是商量!商量知不知道?!” 许宣所在在宅院房间里,有人这样吼道。在其他人眼中完全是牛鬼蛇神的锦衣卫千户,此时却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在骂街。若是让人看到,保不住会大吃一惊。 “嘁,你就承认了吧。”许宣坐在对面的地方,面对令狐楚的大吼大叫,完全不为所动。随后同身边的黄于升对视一眼,那边也是一脸认同的神色。 “承认什么?老子是锦衣卫……”令狐楚伸出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许宣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但问题是眼下你确实需要帮助……你既然需要帮助,你还不放下身段,我怎么帮你?”他说着摊了摊手:“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先前令狐楚答应许宣帮助刘余帆,已经说好了会有些事情需要帮忙的,此时令狐楚过来便是为了这事。但是对方偏生在这些事情上抹不下面子——明明是锦衣卫嘴擅长的事情,却要找许宣帮忙,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丢脸。 “好了,淡定一点……先说事。”许宣冲令狐楚压了压手,令狐楚满脸不忿地瞪着他,但许宣并没有因此慌张,笑眯眯地看过去。过得片刻,令狐楚撇撇嘴,坐正身子,才同许宣说出了他所面临的事情。 “几个月之前有一批银子丢了……” “银子?什么银子?”许宣疑惑地问道:“居然需要你亲自出马?” “充国库的银子,你说呢?”令狐楚撇撇嘴:“很大一笔,多到你想不到……南方的赋税,很多都作为银子充到国库里。如果顺利的话,今年约莫会有三百多万两的白银入库。算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 “不会吧?丢了三百多万两?”许宣在那边,愕然地眨着眼睛,心中想着以前的记忆里,明代历史上似乎不曾出国这样夸张的事情啊。哪里弄错了么? “怎么可能?”令狐楚在对面摇摇头:“若是三百万两都丢了,那不知道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呢。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三十万两?”许宣试探地问了一句。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吐了口气:“三万两。” 黄于升在一旁听着,闻言眨了眨眼睛,说了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什么?才这么点……” 令狐楚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很勉强地控制住情绪,目光凶恶地看过来:“三万两白银很少么?你拿出来我看看……” “我现在是没有啦……”黄于升挠挠头,显然也知道自己刺激到了令狐楚:“但是很快会有的。” 说实在话,眼下随着人力拉车的铺开,一个全新的市场出现在黄于升的眼前。就眼下的预期来看,三万两也不过是一年的收益。若是情况顺利,这种运营形式还能够铺开到其他的城市,那么赚头就更大的。 不过,即便抛开这些而言,黄于升来自徽州的盐商大族。徽州府从地域上而言要偏远一些,但是有钱人积累的财富却并不比一些大地方的少。特别是在一些行业上,徽州府商人都是具有垄断优势的。对于黄家而言,三万两白银也不是多大的数字。 然而许宣心思却不在上面,在听闻令狐楚说出“三万两”之后,他像是松了口气般地笑了笑。毕竟要充国库的赋税被偷盗,如果是三百万两,这种大事不可能不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是在他的认知里面,似乎没有这回事。看来也是因为数额不够,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来……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具体的情况……”随后,令狐楚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将事情的始末进行了简单的交代。 “原本是装好箱子准备送走的……在南京那边发现了问题……很多只箱子中的银两……到得后来发现的时候,都没有剩下多少……因为那些银两是从杭州这边送过去的,因此问题应该发生在这一段路程之中……我便是受命过来查探此事。对于朝廷来说,此时太伤脸面,知情的人并不多……” 第497章失窃的银两(一) 见到刘余帆的样子,李贤知道,自己先前的一番话算是白说了。其实原本过来算是离间,就没有想着真的能有效果,只是借着这样的方式确定一下刘余帆同许宣的关系。这对他随后要做的事情,有着比较大的意义——几乎是在见到许宣的同时,李贤便在心中想要做一点事了。 先前他同许宣并没有直接的接触,眼神之间的交汇当然是有的,但那边许宣对于他明显流露出几分满不在乎。这个时候是试探一下刘余帆,如果他同许宣关系一般,那么就想办法拆散。若是关系不错,这个就会麻烦一点,但是他也不会因此就罢手。 “看起来,你们关系不错?”李贤笑了笑,似有所指地说道。 “关系不错?”刘余帆闻言,面色露出几分愕然:“和他?李兄,你从哪里看出来的?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啊。” “不是么?”李贤狐疑地看了刘余帆一眼。 “不是,当然不是。谁和他关系好了啊……嘁!”刘余帆则是一脸嫌弃的表情。 李贤皱了皱眉头,先前觉得刘余帆同许宣的关系似乎不错,而这一次他诈死设局的事情背后肯定有许宣的影子——许宣就是那样的风格,也只有他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此时见到刘余帆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又觉得情况同他想得似乎有些不一样。 “刘兄,不管怎么样,许宣抢了你的亲……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了。先前你去徽州府的时候,在下找人专门给你带过信,相信你对许宣多少都有些了解……那么就应该知道,他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李贤说着,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反正他已经知道了情况,不管刘余帆到底站在哪一边,对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不会有影响。 随后说道其他的事情上面。 “先前听说了刘兄的一些事,在下真是吃了一惊。”李贤斟酌着话语,这般笑着问道。 “哦?不知道是什么事?” “听说当今首辅大人曾经问起过你。”李贤说着,目光紧紧地盯着刘余帆。而刘余帆此时却是茫然的神态。 “啊?”皱了皱眉头:“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贤笑了笑:“这可是你二叔的原话,想来也不应该是骗人的吧?” “二叔说首辅大人知道我?居然有这种事?”即便是刘余帆,此时听说这个消息,也是深深地震撼了。 什么时候,自己这么厉害了?可是……不应该啊,如果自己这么厉害,先前根本不需要担心刘余航几人的迫害,那些阴谋诡计之类的东西,完全是可以忽略掉了。而且对方也不会有胆子对自己出手才是。 李贤注意到刘余帆震撼的神色,完全不像是作伪,看来他对这些事情也是完全不知情的。不过他此时在意的事情却不在这里。 “按照你二叔的说法,你能够被首辅大人提起来,是因为你身边有一个人,是得了首辅大人看重的……”李贤说着,声音紧张地问道:“他是谁?” 刘余帆依旧是茫然地看着李贤,半晌之后,皱了皱眉头:“我身边……应该没这样的人。” 李贤闻言,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先前让他紧张地事情就在这里,刘余帆因为什么进入到首辅大人的视线里的?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但是此时看到对方的态度,便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多了。或许只是他曾经认识的某个人的关系,或许完全适合因为刘祖望的关系。而先前刘祖望为了替刘余帆鸣冤,故意夸大其词。这样的可能不是没有,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呵,可笑自己先前还以为是许宣……怎么可能是他呢?连刘余帆自己看起来都完全搞不懂呢。虽然自己已经对许宣足够重视了,但是在李贤这里,还是觉得过于离谱的事情是不必去想的。那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事儿。这一连串的试探,也获得了一些想要的东西。首先,在许宣同刘余帆的关系之上,他是偏向二者交情不错的。但是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担心是多余的。那个被张居正看重的人不会是许宣。得出了这两点结论,心情变得很轻松起来。 随后二人又聊了一阵,不咸不淡地说些话,李贤表示对刘家现状的感慨,同时又从个人的角度出发,说出了对刘余帆离开刘家的看法,随后让他以后有困难可以找自己。对于这些,刘余帆做出感动的样子,让对方不要为自己担心。待望着李下的身影慢慢地走出院子的时候,目光才慢慢地冷了下去。 这时候郑氏差了几个下人已经将东西准备好了,其实原本要带走的东西也就不多。刘余帆经营这些年,房产自然也是有的,眼下他完全有着独立出去的能力,此番不过是正式作出决定罢了。 “儿啊……”郑氏在一旁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许公子对咱娘俩有恩,可不能啊……” 先前一路过来,刘余帆就已经将事情的大致情况同郑氏做了说明。随后李贤过来的时候,郑氏在屋内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虽说很多时候郑氏在刘家没有多少存在感,但她身在这个大家族多年,察言观色早就是会的。从一些话里听出一些意思,并没有什么难度。此时她感受到李贤的几分恶意,心中虽然是相信自己的儿子的,但是依旧还是出言提醒道。 “嗯,知道的。”刘余帆依旧是看着门口的地方,口中应道。 …… “那个家伙到底是谁?什么来头?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那群狗官,拿了钱,居然还骗我们……他们怎么敢?” 与此同时,属于刘余航的院落里面,响起了一连串的怒不可揭的声音。刘余航拿着冷水泡过的毛巾在敷脸,冰凉的毛巾刺激到脸颊上的伤口,“嘶”地吸了口气。 先前他在众人面前被刘余帆狠狠地打了一顿,随后对方便不再理会他。直接扔下一句“离开刘家”的话就离开了,没有给他半点反应的时间。到得此时,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合计一些事情的时候,才注意到刘余帆身边陪同着的年轻人。 按照他们原本对刘余帆的了解,若是是他一个人,断然不可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那么就肯定是有人在后面帮衬。作为今日陪同而来的许宣,便很可能是那个帮衬刘余帆的人。 但问题是,他是谁? “这个……”刘余舟在一旁,闻言面色有些发苦。对他们来说,既然要对付刘余帆,那么事先肯定是对于他的关系有过了解的。哪些人是站在刘余帆这边的,哪些人不是。出了事之后那些人会站出来,那些人不会,那些人是有可能站出来,但是自己这边可以背后施力让其不站出来的。 但是原本以为很充分的准备,到头来随便出来一个人,他们发现自己居然完全不认识。 “混蛋,干什么吃的!” 到得这个时候,愤怒填满了身上每一处角落,刘余航再也做不到云淡风轻了。直接便骂了出来,那边刘余舟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刘余航这话是冲着他来的。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你凭什么这么说?从头到尾你都是参与进去的,难道我们都是混蛋,唯独你不是?”刘余舟说着站起身,房间内的气氛因此变得紧张起来。 刘余济身处这样的环境里,看了看刘余航又看了看刘余舟,不知所措。不过相对于先前,他此时的心情要好了很多。 毕竟刘余帆没有死,没有死就好。他做错了事情,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既然对方没有死,那么以后日子还长,他有很多弥补的机会。因此对于房间内怒目而视的两个人,他将心态抽离出来,反正倒霉的又不只是他,此时倒是乐得看热闹的。到得现在才发现,这两个原本看起来很厉害的兄长,其实也不过如此。怎么当初就没发现呢? 然而刘余航同刘余舟二人的矛盾,最终还是没有激化。因为门在那边被人推开了,刘祖宏走了近来。他一进来,便注意到房间里气氛的不同寻常,稍稍一皱眉,口中喝道:“你们两个,这是要做什么?” “爹!” “大伯!” 刘余航二人在那边恭敬地说了一句。 “这才刚开始,你们就自乱阵脚……以后还了得?”刘祖宏沉声说道,慢慢踱步到房间的椅子前坐下来。他做官有些年了,眼下的身份是同知,对于一地而言,也是非常有身份的官员了。此时摆出姿态,颇有几分威势,登时就将房间里的火药气息压灭了下去。 “你们先前说什么?这么大的火气?” 刘余航微微调整了一下情绪:“不知道先前跟随在二弟身边的年轻人是什么身份,孩儿觉得,事情恐怕和他离不开干系。” “岂止是离不开干系……”刘祖宏眯了眯眼睛,摇头说道:“这事完全就是他在捣鬼。先前我去了一次你爷爷那里,他早已经知道了情况……先前居然不曾透露出来。”刘祖宏说着,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这是存心想看我等笑话……先前刘余帆那小子有句话倒是说得不错。” “哪句话?”刘余舟在一旁纳闷地问了一句。 而刘祖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说话。刘余帆先前激愤之下,骂了刘老太公一句“老不死的”,但这内里也是因为他是铁了心想要离开刘家,因此将话说得过分。换做眼下的刘祖宏,自然不会在人前说这些,免得落下口实。 不过那边刘余舟也只是愣了愣,随后也就意识过来:“老不死的?” “放肆!”刘祖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茶盏之类的东西乱跳。随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航儿,为父老是来告知你们几人,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刘余航闻言目光瞪圆,口中立刻喊道:“不可能。我们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革除功名啊,父亲,此事这么大,你居然不为我做主?” “做主?”刘祖宏闻言朝他瞪过去:“老夫自己都要自身难保了……你不是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之前居然没有一点消息传出来?你不是奇怪刘余帆那小子为什么能将这个局布置的天衣无缝?” “为什么?”刘余航硬着声音问道。 “因为……”刘祖宏抬了抬手,但那手在抬到一半的时候,陡然跌落了下去,接着他的声音也像是疲惫到了极点:“此事,是锦衣卫做的。” 刘余帆闻言偏过头,身边的地方,刘余舟也同他一眼,是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能够得到解释了。 啧……锦衣卫。 …… “老子会来求你么?老子可是锦衣卫!这是商量!商量知不知道?!” 许宣所在在宅院房间里,有人这样吼道。在其他人眼中完全是牛鬼蛇神的锦衣卫千户,此时却如同一个泼妇一般在骂街。若是让人看到,保不住会大吃一惊。 “嘁,你就承认了吧。”许宣坐在对面的地方,面对令狐楚的大吼大叫,完全不为所动。随后同身边的黄于升对视一眼,那边也是一脸认同的神色。 “承认什么?老子是锦衣卫……”令狐楚伸出拳头,重重地砸在桌上。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许宣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但问题是眼下你确实需要帮助……你既然需要帮助,你还不放下身段,我怎么帮你?”他说着摊了摊手:“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先前令狐楚答应许宣帮助刘余帆,已经说好了会有些事情需要帮忙的,此时令狐楚过来便是为了这事。但是对方偏生在这些事情上抹不下面子——明明是锦衣卫嘴擅长的事情,却要找许宣帮忙,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丢脸。 “好了,淡定一点……先说事。”许宣冲令狐楚压了压手,令狐楚满脸不忿地瞪着他,但许宣并没有因此慌张,笑眯眯地看过去。过得片刻,令狐楚撇撇嘴,坐正身子,才同许宣说出了他所面临的事情。 “几个月之前有一批银子丢了……” “银子?什么银子?”许宣疑惑地问道:“居然需要你亲自出马?” “充国库的银子,你说呢?”令狐楚撇撇嘴:“很大一笔,多到你想不到……南方的赋税,很多都作为银子充到国库里。如果顺利的话,今年约莫会有三百多万两的白银入库。算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 “不会吧?丢了三百多万两?”许宣在那边,愕然地眨着眼睛,心中想着以前的记忆里,明代历史上似乎不曾出国这样夸张的事情啊。哪里弄错了么? “怎么可能?”令狐楚在对面摇摇头:“若是三百万两都丢了,那不知道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呢。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三十万两?”许宣试探地问了一句。 令狐楚看了他一眼,缓缓地吐了口气:“三万两。” 黄于升在一旁听着,闻言眨了眨眼睛,说了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什么?才这么点……” 令狐楚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很勉强地控制住情绪,目光凶恶地看过来:“三万两白银很少么?你拿出来我看看……” “我现在是没有啦……”黄于升挠挠头,显然也知道自己刺激到了令狐楚:“但是很快会有的。” 说实在话,眼下随着人力拉车的铺开,一个全新的市场出现在黄于升的眼前。就眼下的预期来看,三万两也不过是一年的收益。若是情况顺利,这种运营形式还能够铺开到其他的城市,那么赚头就更大的。 不过,即便抛开这些而言,黄于升来自徽州的盐商大族。徽州府从地域上而言要偏远一些,但是有钱人积累的财富却并不比一些大地方的少。特别是在一些行业上,徽州府商人都是具有垄断优势的。对于黄家而言,三万两白银也不是多大的数字。 然而许宣心思却不在上面,在听闻令狐楚说出“三万两”之后,他像是松了口气般地笑了笑。毕竟要充国库的赋税被偷盗,如果是三百万两,这种大事不可能不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是在他的认知里面,似乎没有这回事。看来也是因为数额不够,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来……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具体的情况……”随后,令狐楚倒是冷静了下来,慢慢将事情的始末进行了简单的交代。 “原本是装好箱子准备送走的……在南京那边发现了问题……很多只箱子中的银两……到得后来发现的时候,都没有剩下多少……因为那些银两是从杭州这边送过去的,因此问题应该发生在这一段路程之中……我便是受命过来查探此事。对于朝廷来说,此时太伤脸面,知情的人并不多……” 第498章失窃的银两(二)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此时说出来就更显得简单了。原本是要充入国库的银子被人偷走了,三万两的数额虽然不小,但是对于一个国家机器而言,也肯定算不得太大的数字。但是此事的关键在于背后的意义——居然有人将手伸向了国家,伸向了朝廷。不管此时的无意还是有意的,都不是朝廷能够容忍的。 特别是眼下整个朝廷以当朝首辅张居正为首,正准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到处都要用钱,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那么事情就别做了。因此震怒是必然的,而作为锦衣卫的令狐楚身上的压力就比较大,先前他那样歇斯底里的吼叫,也是因为在杭州一段时间,在这事情上打不开局面后的懊恼使然。 在许宣这里,比较在意事情背后更深层的意义。赚钱的法子很多,三万两也不算多大的数目,做点什么不好,偏偏是最危险的行当……按理说,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这些银子偷走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后果,若是被人抓到,那么就是抄家灭族,基本上不可能有其他的可能。 所以……这会不会是一个信号?有人对于朝廷眼下的很多举动开始不满意了,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反弹?如果是的话,那么银两失窃的事情就不是偶然了。果然,心中的这些想法,随后得到了确认。 “如果说是哪个蟊贼不开眼,偶尔一次,倒还勉强能够接受。但是……”令狐楚说着,咬了咬牙:“随后这样的事情再度出现,这就有很大的问题。” “哦?一共发生了多少次?” “三次!”令狐楚说着,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将一旁的黄于升吓了一大跳。不过即便他对于令狐楚粗鲁的举动不满意,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说出来。 许宣轻轻地吐了口气:“那么,查到什么没有?” “查到个屁……”令狐楚露出几分怒意,虽然他在很多事情上有着不错的能力,但这一次的事情还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之内,暂时而言,常规的一些应对方式都没有起到效果:“从头到尾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即便要查也无从着手。难道谁家最近突然暴富,都要去查一下?难道我想这么乱来的人么?” 难道你不像么?许宣和黄于升闻言,都在心中这般腹诽了一句。 “一早就知道事情棘手,按照我的意思,是不准备接手的……不过我新官上任,也没有什么威信,眼红的人也很多,有些人希望看着我出丑……这个担子就交到了我的手上。”他说着,又低声骂了一句:“狗日的……” 许宣在那边笑笑,虽然心中对于事情有了一定的把握。但是在这事情面前,暂时而言,他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熟知历史是一方面,但是这更多的也只是在宏观大局的把握上有些用。比如他先前经营墨道,超前的见识能够帮上忙。再比如能够接上张居正的那条线,也是因为对历史的发展已经有了认识。抛开这些,他的那些历史知识在具体事件的处理上倒是帮不上什么忙——这事根本在历史上就是没有留下痕迹的,也不知道原本历史上是怎么解决的。 虽然心中好奇这些,但是面上还是对令狐楚报以同情。 “慢慢来,这事也不是一两天能有收获的。但事情只要是做出来,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即便是蛛丝马迹,只要能够找到,也就能够分析出一点有用的讯息,你现在急也没有用。”安慰一般的话,但在此时也只能算是场面话,对于令狐楚愤懑的情绪并不能起到效果。 灯光之下,令狐楚在那边眯了眯眼睛,随后声音低沉地说道:“这种棘手的事情,若是放在平时,我巴不得遇到。越是麻烦,越有挑战性嘛……我是喜欢的。”声音说到这里,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期限一到,若是还查不出什么,那么我就栽了……到时候免不了一个渎职的罪过,这还是轻的,眼下有些人巴不得我倒霉死掉,届时煽风点火,命能不能保住还难说的紧。” 望着令狐楚的样子,许宣倒是觉得有些意外。从认识对方以来,令狐楚曾经以很多种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大多数时候嚣张跋扈,也有严肃的时候,但眼下这种沮丧颓然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到。由此也能看出他在这些事情上信心不足。 “那边给了你多少时间?” “两个月,现在剩不了几天了。” 他说完之后,稍稍沉默了片刻,才认真地看了许宣一眼:“事情是从杭州到南京的过程之中发生的,眼下有几拨人在查,我负责杭州这边……但是并没有查到有用的东西。你的消息渠道现在看来颇有些用处,因此便想着借你的手段……”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其实也病急乱投医了,你的野路子,哪里真的能查出些来?” 许宣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先前他已经同令狐楚说过,如今他借助人力拉车在杭州铺开的消息网络,最大的意义在搜集信息,然后从杂乱无章的消息之中找出想要的东西。这个过程对于消息的消化和分析、归纳能力都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而且也只能是一般比较公开的消息,若是有什么内幕的话,那么作用就比较有限了。眼下要去查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难免力有不逮。但是若说真的一点用都没有,那也未必。 “还是查一下吧,比如那些人突然暴富之类的……说不定就有问题。”令狐楚的语气显得很没有底气。 “其实我比较好奇,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许宣皱着眉头,心中想着令狐楚先前对于事件的描述,觉得有些不对劲:“按你说的,银子并不是被全部偷走。甚至在开箱的时候,还存余了一部分……那么偷窃的人,为什么不将银子全部偷走呢?毕竟是冒着这般大的风险,留下一点,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那些箱子打开之后,只是大部分的银子被偷走了,每一只箱子里都有剩余的银两。” “还有什么特别的发现没有?或者说,几次银两失窃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的地方?”许宣伸出右手的食指敲打着桌面,随意地问了一句。赋税的银子送往京城的途中,一定都是有重兵把守的。几万两的银子也有些分量,若是被偷走了,很难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相似的地方大概都是同一批人所为吧。”令狐楚皱了皱眉头,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口中说道:“还有几次失窃的时候,都是大雨的日子……”他说完之后,看了许宣一眼:“但这个应该没什么,毕竟雷雨之夜动手,雨声可以掩盖掉很多的痕迹。而守备也相应困难一点。” 许宣闻言,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得片刻,朝外看了一眼,随意地说了一句:“这几天也是大雨……” 随后又聊了一阵,这种没头没脑、狗屁倒灶的事情空谈肯定是不行的。令狐楚过来同许宣商量,也是想着多一点消息的渠道,但是并没有对此抱什么期待。先前他选择帮助刘余帆,其实也是随手为之的事情。若说真的相信许宣能够给他多少实质性的帮助,那也是没有的。 …… 事情很急,若是不能在规定的期限内将事情办妥,令狐楚就会面临很大的麻烦。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近了,他也不可能不紧张。因此并没有耽搁多久,便告辞离开了。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了,此时要保密。我现在明面上来杭州的理由,其实是来寻仇的……先前在杭州那边我的人被打了,说起来是狗咬狗。但是勉强用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这边的锦衣卫最近被我找了不少麻烦……反正老子没几天好日子过了,这样闹一下,也算是缓解一下压力。” 令狐楚走后,许宣依旧坐在那里想了很久。闭上眼睛,口中如同老僧一般念念有词。黄于升靠近他的时候,隐约听到他在说“银子”“大雨”什么的……过了很久,天空中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不多时就真的有雨下了下来。 天色晦暗,房屋又是关着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到了傍晚。偶尔的电光将黑暗的房屋照亮,但也只是转瞬便重新陷入到黯淡之中。 许宣睁开了眼。那边黄于升连忙问道:“汉文,难道你有办法了?” “没有啊。”许宣淡淡地摇摇头:“能有什么办法……除非是你偷的,直接就能抓走。” “咳咳……汉文,这种话可不好乱说。”黄于升笑了笑,随后说道:“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想。”许宣在一旁,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完之后,想了想,顺口又说了句:“对了,有几个消息,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替我向那些车夫询问一下……嗯,附近有没有人炼丹的道人,或者能做烟花炮竹之类的能人……” “哦,好!”黄于升点点头,疑惑地问道:“能问一下有什么用么?” “呵,你尽管去打听。” …… 日子继续向前,波澜不禁。其间天下了雨,不过好在没有发生洪涝灾害,倒是让这边的官府稍稍松了一口气。以往杭州这边遇到洪涝的时候,官府上上下下都要忙到头痛。这年头一闹灾就要死人,一死人就会出乱子,一出乱子很多人头顶的乌纱帽就岌岌可危了。好在今年没有。 但另外麻烦的事情也出现了,最近不知道怎么的,几拨锦衣卫一直在不消停地闹矛盾,三天两头地打架。这些事情,也都是官府跟在后面擦屁股。那边有分寸,打架斗殴之类的也只是压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没有触及到底线。而且锦衣卫地位超然,若是惹上了,保不住会遇到什么报复。因此只要对方不捅出太大的篓子,官府基本上也只是自认倒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许宣最近的日子看起来依旧简单。刘余帆已经彻底从刘家搬了出来,最近忙着整合原本的产业和生意,二人来往的次数倒不是很多。他每日读读书,偶尔出去走一走,也会让黄于升帮忙搜集点消息什么的。比如有一次他问什么地方能够弄到硝石……黄于升安排下去,还没等到有结果,那边许宣又跑过来说不需要了,看样子是自己已经从其他的什么地方找到了。 当然,同令狐楚还是有过见面。主要是见到对方有困难,许宣这边不好真的抽身事外,一些力所能及的关心是必须的。但是在黄于升看来,许宣对于事情恐怕已经有了一点思路,因为他经常见到对方朝着令狐楚问一些问题。并且每一次在令狐楚离开之后,都会坐在那里想很久。除此之外,他也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鼓捣着什么。神神秘秘的样子,也不让他知道。 虽然心中很好奇,但是黄于升也没有在这些事情上太过干涉。因为在心中的某一处,他也在期待着许宣真的能够将事情解决,那应该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结果。为了这个,黄于升不介意多等一段时间。 人力拉车的生意越来越顺利,黄于升每天要忙的事情也很多。相较于以前的纨绔子弟身份,他眼下的表现已经很中规中矩了。有着创业之初的踏实和勤奋,黄家大概也从一些渠道知道了他的状况,因此并没有急着催他回家。关于令狐楚拜托的事情,他也试着帮忙解决一下,主要是从消息的搜集入手。但是暂时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收获。 偶尔同许宣在院子里闲坐喝茶的时候,也会恶趣味地揣测一下令狐楚的死期,以及死法。当然这种事情也只是作为玩笑,不可能让当事人知道。不过黄于升对于令狐楚当面不敢表露的害怕,便以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 到得某一日傍晚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黄于升将进来收入所得的一些银钱专门找人铸成了银锭子,兴致冲冲地跑来同许宣报喜。 “汉文,这次真的是赚到……这才多久啊,已经有几千两了。”他撑着伞在雨中,一面差人将装着银钱的一只箱子搬到屋里,一面冲许宣的屋子喊道。这般喊了几句,却见到许宣撑着伞从外面进来。 “还以为你再屋里呢……”黄于升笑起来,那边下人将箱子放下,从大门外出去了。他走过去,伸手在箱子上拍了拍:“你看,都在这里,全是我们赚的。” 虽然以黄于升的身份,银钱是不缺的。但是那些钱并不是他自己赚的,对于眼下这些积累,还是觉得很欣喜。 “看到了啊,你今天将铸了银锭……”许宣随意地看了一眼那只木箱,这般说道。 黄于升闻言愣了愣:“啊?你也在么……我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倒是不曾见到你。” 许宣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继续打量着那只箱子,口中问道:“那么这些钱……到底有多少?” “两千多两……”黄于升笑的很开心,伸手要将箱子打开给许宣看。 “等一下!”许宣冲他摆摆手,黄于升停下动作,疑惑地看许宣一眼,才听他继续说道:“两千两的话,应该挺沉的……”许宣说着,伸手掂了掂箱子的重量:“好了,你来打开吧。” 他的这一番做派,让黄于升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没有多想,伸手要去开箱子。但是就在手搭在箱盖上,要打开的一瞬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箱子没有想象的沉…… 两千多两银子,几百斤的重量,但眼下感觉完全自己一只手都提得起来。黄于升心中猛地一惊,随后飞速地将箱子打开,目光急急地朝里面看过去。 …… “这、这、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黄于升张了张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表达心中的想法。 这箱子原本是装满银子的,没错,是他亲自装进去的,但是眼下却空出了很大一部分。一些原本该放着银子的地方,变得空空如也。仔细看的话,有些湿漉漉的感觉,但是下雨天,恐怕是雨水渗进去了……只是空气中有股奇怪的味道在弥漫。 “不好了,汉文!我们的银子被偷了!”黄于升回过神来,在那边大惊失色地叫到。一路过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没有道理啊,自己都没怎么离开过这箱子,只是中途停下来在茶馆喝两杯茶。但即便如此,这箱子也是有下人照看着的。 许宣闻言,倒是没有怎么紧张。慢慢地将伞收好,在门口甩了甩,随后才走进门里,声音平静地说道:“是啊,被偷了。” 第499章失窃的银两(三) “对啊,被偷了。” 很平淡的一句话,仿佛这些事情在许宣这里不值一提。黄于升闻言愣了愣,随后以惊疑不定又带着几分慌乱的目光看了看许宣,难以形容他此时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你在说什么啊?”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身前变得很空的箱子:“这里本来有两千两银子,眼下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啊?!” 这两个月的时间,他所有的心思都铺在人力拉车的事情上。生意发展地相当不错,他也从既得的收获里推测到很远以后的事情。这是他在做的事业,他可以通过这件事情挺直腰杆。 虽说点子是许宣提出来的,后续的很过规划也是许宣预先布置好的。但是按照许宣的习惯,他做出事情的开头,随后就会保持一定的疏离态度。即便眼下这件事情也是他十分想做好的,但是并没有因此改变这个习惯。以前的经历告诉他,很多时候只能保持必要的距离,他才能冷静地看清很多事情,做出的决策才可能客观而冷静。 在对于人力拉车的热情之上,即便许宣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比不过黄于升的。这家伙虽然有些时候不尽靠谱,但是来自商贾世家融入到血脉里的一些东西,让他在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天赋。这些热情投入化作的收获,到得这个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银子居然凭空少了很大一部分。这时情绪完全是出离了愤怒的。 许宣却是饶有兴致地看了黄于升一眼,低下头去仔细地打量着那只用来装银子的箱子。里里外外地看了几遍,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检查而是在验证什么东西一般。 过得片刻,他才直起身,注意到一旁依旧有些呆滞的黄于升,才笑着说道:“这事情……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黄于升的脑子有些僵硬,此时还缓不过神来。脑海中反复地咀嚼了两遍,思维才清晰了一些,终于是反应过来了。 “嘶……”猛地吸了口气,瞪大目光朝许宣看过去。如果说先前还只是惊愕于这样一个盗窃事件,到得此时此刻,这种惊愕就被推到了顶峰,化作了震惊和惘然的情绪。他不能不震惊,这些天令狐楚的忙碌和焦急,他是知道的。那些原本是要充入国库的银子,便是被人在神不知鬼不觉的过程中偷走。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手段,到得眼下都还没有丝毫着落。 因此,在眼下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并没有将二者之间建立起联系。但此时意识到了,自然是说不出话来。那些人偷国库的,此时为何看上了他这点不起眼的银子? “这个……没有道理的啊!”过了半晌,黄于升微微有些沮丧地抱怨一句:“那些人为何这么不要脸?这么点银子都要偷……”声音说到后来,有着几分很明显的肉痛。 他还真的是心疼这些钱。虽然他本身不缺钱,但是眼下这些银子,是他亲自参与进去,一点一点的赚出来的。这同他曾经挥霍掉的因此不同,代表的是他自的心血。 哭丧着脸在那边诅咒了起来:“挨千刀的……狗日的……要告诉令狐楚,那些人出现了……是了,一定是我们最近牵扯到事情里,那边发现了,眼下是想要以这样的方式警告我们。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汉文……”他嘟囔着转过头,那边许宣正看着他,眼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随后还不等他继续开口,许宣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出了一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话。 “放心吧,是我干的。” “我知道……”黄于升说着,突然意识到不对,嘴巴张了张,那眼睛瞪得几乎就要从眼眶之中掉出来一般:“你、你干的?”他说着偏了偏脑袋,在心中以极快的速度消化这个消息,过了片刻才转回来:“胡说八道。” “汉文,你不要安慰我了。做生意是要承担风险的,这个没有什么好说。我也没什么……此时有些想不开,但是过一会儿就好了。你让我冷静一下,冷静一下……”他说着,转身朝着屋内走过去,而许宣在这个过程中几次想要说话,都没有得到机会。不由得“啧”了一声。而那边黄于升仿佛遇到重大的挫折一般,颓然地坐在窗前,目光望着窗外的雨,在这个样的场景里,显得有些凄凉。过得片刻,仿佛失意文人一般地叹了口气。 许宣在外面看了一阵,耸了耸肩,有些无奈。他是有心要解释一些东西的,但是那边黄于升看起来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孤单、寂寞、冷。 …… 下雨的日子里,天黑的要比平常早一点。雨滴打在瓦砾间,打在屋檐下,划过树叶从间隙之间落在地面。到处是“沙沙”的声响。点点的灯火开始亮起来,在湿漉漉的环境里,被反射成点点的光晕。那光晕落在人的视线里,带着很浓厚的画面感。偶尔会有下人打着伞从雨中走出去,也有人从外面回来,被雨淋湿的身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身就是一幅画。 过得片刻,有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也没有打伞,在雨中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全身上下都已经是湿漉漉的。不过此时也完全不在乎,很快来到这边的屋门口。 “我很忙的,今天又同季武城的人打了一架……你找我过来,最好有事,不然的话老子肯定不爽。” 进来的便是令狐楚,风风火火的样子,但是对于许宣而言,这都是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倒也不会在意。随后摇摇头:“进来说吧,有点事情。” 他说着,目光冲着一旁摆着的木箱稍稍示意了一下。令狐楚狐疑地看了许宣一眼,随后便也将目光落在一旁的箱子之中,这一看之下,整个身子狠狠地机灵了一下。 有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一瞬间击中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那些莫名其妙地失窃的银子而来。同以前办的案子不一样,这一次是完全找不到思绪。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撞着。每天除了同这边的锦衣卫打几架,掩盖自己来这边的真实目的之外,也没有其他的收获。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他几乎已经看到自己的下场和结局的。 以他的性子,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很多人是乐得看到他落难的。原本就糟糕的局面,加上孤立无援,那么几乎就将他拖到了一个最为危险的境地边缘。 今日过来,心中也没有什么想法。这些天同许宣做的沟通也不是一次两次,局面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僵持住了,眼下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像是在挣扎。甚至慢慢地发展到了某种极端,在许宣的消息里,一些突然暴富的人家,他都去做了调查。收获并不是没有,比如有几家确实是做了违法的事情,甚至有人杀人劫财的事情发生。原本也不是锦衣卫管的,他遇到之后,也只是随手扔给了衙门方面,倒是算是无心之下做的好事。但这些事情,对于自己所面临局面并没有半点改善,因此希望一次次地降到了最低。今次接到许宣的消息过来,也不过是当做例行公事。 但是这种想法在他见到那口箱子之时就再也不见了。 “你这是……”他口中喃喃地说道,皱着眉头看了许宣一眼。第一时间,他便已经认出了那只箱子所代表的含义。只是疑惑也伴随而来:“这是什么情况?” “你看,像不像?”许宣在一旁笑着说道。 令狐楚俯下身子,在箱子的四壁上摸了一把。雨水将四壁冲得湿漉漉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不过还是凭感觉做出了判断:“像,很像!你也被人偷了?” 第一时间的,令狐楚同黄于升的反应是相同的。这种情况,他曾经遇到了三次,这是第四次,难道是因为许宣最近参与到事情当中,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便以这样的方式来警告?这是一个比较说得通的解释,但是也引起了另外的一些疑惑。若是这样子,就将自己暴露出来,这些人是太傻了,还是太自信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个时候他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欣喜。毕竟多日以来在纠结的事情,此时已经有了眉目了。只要顺着这条线找下去,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有所发现。然而,就在这个念头才升起的下一刻,许宣便朝着他的头顶泼了一盆冷水。 “不要想太多了,这个是我做的。”淡淡的一句话,带来的惊愕是难以形容的。令狐楚脸上的笑容还停在那里,半晌无法反应过来。 “这些日子,我在想着你所描述的情况。在当时的情况下,箱子又完全不曾被打开,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银子偷走,确实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几乎没有做到的可能。”许宣说着,伸手拍了拍箱子:“但也只是几乎,并不代表真的不行。箱子里的银子没有被偷干净,这一点让我联想起了很多的东西。最近一直在做准备,到得今天正好进行了一次实验……所以说,这银子是我偷的。” 房间里有些昏暗,原本坐在窗前发呆惆怅的黄于升听到这句话,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转过身朝着许宣伸出手:“你、你、你……”半晌之后,凌乱的思绪才组织成语言:“你不早说?!” 先前失意潦倒的形象,此时便再也见不到了。 许宣闻言撇撇嘴:“我难道没有说么?” 黄于升快步走了过来,好奇地望着那口箱子,里里外外都看了几遍,然后抬起头问许宣:“你怎么做到的?” 那边令狐楚也没有说话,看过来的目光里显然有着相同的疑问。 许宣摇头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解释了起来:“有些时候,事情完全找不出前因后果,并不是因为没有因果……而很可能是有些显而易见的东西,被我们忽略了。” “别和老子废话……”一旁被许宣吊足了胃口的令狐楚口中喝骂了一句。 “就是、就是!”黄于升在一旁,对此深以为然:“汉文,你快说吧!” 许宣闻言也不再卖关子,笑了笑:“事实就是这样啊,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些银子不可能凭空蒸发,因此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我顺着这个思路,又听得你说几次银子失窃的情况下,天都是下着雨的。基于这一点,做了一个假设,会不会那些银子顺着渗进箱子里的流水被冲走了。” 先前许宣特地问过令狐楚用来装银子的箱子的构造,只是简单的木板订起来的。毕竟考虑到这些赋税银子在送往京城的途中,沿路都有兵差押送,也就没有在箱子上下多少功夫。而那三次的失窃之中,装银子的箱子都是相同的款式。所有人的思考的落脚点都没有放在箱子上。 那边令狐楚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才皱着眉头问道:“这……可能么?”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许宣摆摆手,随后目光看向一旁的黄于升:“还记得我曾经让你帮忙寻找硝石么?” 黄于升愣了愣,随后点点头:“是有此事,但是有什么关系么?” “硝石里面,能够制备出一种叫硝酸的东西……外表看起来像水,但是能够腐蚀银子。这其间的道理就不同你们细说了,反正你们也听不懂。”许宣说这,冲二人挥挥手:“你们跟我来吧。” 随后三人重新进到屋子里,许宣取来火折子,将屋内的灯火点亮。随后有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过一只罐子,慢慢的在桌子上放好,在令狐楚和黄于升的古怪的眼神中慢慢的拆掉封泥。 雨后弥漫进屋内的空气应该是很清新的,但就在封泥被拆掉没有多久,就有一股很古怪的气味开始在屋内弥漫。像是醋一般,但是明显要刺激和剧烈很多,黄于升离得近,登时被熏得要流出眼泪。 “哎呦,这什么味道……” 令狐楚看了那坛子一眼,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许宣。 “这便是硝酸了,因为条件简陋,指出来的纯度很一般,但用来证明一些东西倒是足够的了……”许宣说完,朝黄于升伸出手:“拿点银子过来。” 黄于升依言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许宣也不客气,拿过来直接扔进了坛子之中。 随后,安静的屋子里,很快响起了一丝古怪的声音。仿佛水溅入到油锅里发出来的,但是没有那么剧烈,只是很轻微的一点点响动,非常持久,几乎是一刻不停地传到人的耳朵里。 令狐楚和黄于升凑上前,见到那锭落入液体中的银子上面正泛起一些古怪的泡沫,声音就是伴随着那些泡沫起来的。 “好了,先不管他。”许宣在那边扯了椅子坐下来:“银子可以通过这样方式不断消耗掉,到得后来就完全融入到了液体之中,那些晚上又下来雨,雨水很容易就能将这些东西带走……”许宣说着,摊了摊手:“当然,这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眼下倒是无法证实。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他说着,突然冲一边喊道:“别碰……这个对人的皮肤也是有很大的腐蚀性的。” 那边黄于升闻言,连忙缩了缩手。 令狐楚则是皱着眉头思索许宣话中的可能性,看起来他对于这件事情还存在很多的疑惑。半晌之后,才开口说道:“但是……那些箱子完全不受影响,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吧?” 许宣闻言笑了笑:“这便是硝酸的性质了。”说完之后,伸手扶在坛子的边缘,微微施力使得坛子偏了一个角度,里面的液体便在重力的作用下顺势流了出来。黄于升惊呼着朝后退了一步。 但那些流出来的所谓“硝酸”的液体也只是慢慢地在桌面上流淌,随后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看起来就如同普通的水一般。 “就是这样。”许宣摊了摊手,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原理之类的东西他也懒得费心去解释。只要将一些东西呈现出来,令狐楚自己就能想明白。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得片刻,令狐楚深深地吸了口气。虽说情况未必如同许宣说的,但是就眼下而言,这算是一个很好的突破方向。 “你要用这个说明什么?”令狐楚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这般问道。 “很简单,眼下能够用硝石制作出硝酸的人,并不会多。一些炼丹的道士能够做到,还有军队里面做火药的或许也可以……当然,也包括一些有技艺的匠人。这些人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这种方法,不是不可能。但是总得来说,这样的人肯定不多。如果放到杭州的范围之内,或许就更少了……你看,银子已经快不见了。” “道士?”许宣说完之后,令狐楚突然低声问了一句,像是记起了一些东西。 第500章失窃的银两(四) “看你的表情,似乎想起了什么……”许宣试探地问了一句。 那边令狐楚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没有在这问题上继续下去,随后说道:“嗯,时候不早了,我准备回去……”他说着站起身,目光看了看身边的坛子,伸手拿了过来:“这个东西我带走了,接下来打架的话,或许有用……” 他说着,小心地拿起桌上的坛子——毕竟这是连银子都能腐蚀掉的东西。在他这里,觉得以后若是看哪个不爽的话,泼到人的脸上会比较过瘾。当然,会不会真的这么去做就不得而知了。 令狐楚看起来离开得急,不过许宣也没有问什么。对方是聪明人,此时大概联想起来一些东西,急着去求证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许宣心中,其实未必就觉得自己眼下的猜想有多正确。真正的刑侦讲究严密的推理和切实的证据,在眼下这二者都没有的情况下,许宣只是试图通过一些猜想来打破局面。 既然不知道是谁做的是事情,那么就先将目光放在事情本身。去想想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在这个思考的基础上,许宣给出了自己的一套想法。 如果是用类似硝酸的东西去腐蚀银两,最后导致银两消失,就算事实不是这样,但也算是提出了一种可能。那么随后混乱无章的调查很快就能转入有的放矢——能够接触到硝石,并且从中活得硝酸的人绝不会很多——那么朝着这个方向去,说不定真的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只是结果这么样,并不好说。 如果不是因为前世的知识积累,让他在遇到事情之时能够跳出格局去思考,那么眼下他连这一步也未必做得到。但至少在眼下,他算是为令狐楚出了一份力了。关于硝酸,不过是一句极为简单的描述。但是在眼下的时代,要真的制作出来,其实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即便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制备了一些简单的器具,能够做出来的纯度,在他而言,也比记忆里要差太多了。 一边想着,一边笑着同令狐楚点点头:“能用便好。” 令狐楚快要走到门边的时候,黄于升将他叫住:“等一下子……”令狐楚站住身子,转身朝他看过来:“怎么了?” “那个……”黄于升支支吾吾地在那挣扎了半天,随后咬咬牙,开口说道:“先前汉文为了证明一些东西,拿我们自己的银子来……眼下都被这个叫硝酸的东西腐蚀了,你看……”他说着,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能不能给补一点回来?” 令狐楚在那看了他很久,过得片刻,才撇撇嘴:“没出息……如果能抓到人,我欠你们一个人情好了。我的人情,难道不值得几千两?” “这……”黄于升看了许宣一眼,心中想到,其实自己和许宣是一起的,欠许宣的人情就可以了,至于自己,还是想要那些钱。 这毕竟是他的第一桶金,在他手中还没有捂热,就以这样古怪的方式消耗掉了,怎么看都有些不划算。他当然不会因此责怪许宣,但是对于令狐楚,他还是想要借机挽回一点东西。不得不说,金钱的内在驱动力比较强大,即便平素对令狐楚有畏惧,但是此时此刻,也都顾不上了。 “走了……”令狐楚冲许宣挥挥手,推门走了出去。 朦胧的夜色里,拉开一道长长的雨幕,屋檐下的灯火打在雨丝之上,将雨滴的轨迹染成一道道橘色的丝线,细密地拉开在天地之间。 许宣在那坐了一会儿,那边黄于升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汉文,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为何我不知道你也懂这些的?” “简单的化学罢了……”许宣随后应付了一句:“对了,晚上吃什么?肚子饿了啊…… …… 夜雨在子时前后停下来,几日不见的月色突然冲破彤云,将光辉洒在城市的角角落落。不过此时很多人都已经睡下了,这一突兀的一幕,也就没有多少人注意的到。他们所能见到的,大概是明日早晨起来之时晴朗的日光。以及雨后带着几分凉爽的空气,和从日光下吹过女子的裙摆、书生的纶巾。 许宣在桌边坐着写着东西,这样的过程从吃过晚饭就开始持续了。 对于今日的晚膳,他其实有些腹诽。刚到这边的时候,每天萝卜青菜也没有什么抱怨的。到现在不缺钱了,反而觉得很有些麻烦。 有钱人也有是有烦恼的,先前关于晚上吃什么的决定,他同黄于升产生了分歧。二人的口味有着明显的差距,黄于升对甜食比较喜好,而许宣在口味上还保持着前世的一些习惯,喜好吃辣的东西。到得最后意见还是无法统一,因此一顿晚饭就在争执当中变得有些草率。黄于升因此还闹了些情绪。 原本是不应该计较的事情,但是在许宣这里,完全是冲着“有意思”去的。不管是哪个年代,人们在吃喝上保持关注一向很高,他也是借此缅怀曾经的一些东西罢了。 黄于升不来打扰他,他也乐得清闲。起初是想着将一些想法做一个简单的备忘,但是到得写出来才发现零零总总的有一大堆。 眼下刘余帆的事情告一段落,令狐楚也有事情要做的,剩下的便是许宣自己的麻烦。先前在刘家同李贤碰了面,虽然对方眼下看起来还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是不能因此就觉得自己可以高枕无忧。 抛开这些,人力拉车到得现在,也有很多的人开始眼红。一个新的市场在开始的时候会有一段欣欣向荣的时光,随后就会陷入到惨烈的厮杀竞争之中。这是每个时代各行各业都有的现状,他也应该为此做一些考虑了。 写了很久,许宣伸了伸懒腰,站起身走到窗边的时候,月光正盈盈地洒在他的身上。他看了一阵,微微有些惘然。情绪有些类似“月是故乡明”的感觉。 那个遥远的时空,变得越来越让人怀念了。 第501章敌我(一) 这年代下雨的时候总归有许多的不方便的,阴雨连绵的日子,很多人因此都变得有些懒了。待到太阳出来,生活的节奏才开始加快。杭州城的人们比之很多其他地方的人们而言,生活的质量要好上很多,但是生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有很多的东西要操劳。 人力拉车在人群之中来往,路过店铺的时候,里面的人们会下意识地朝外看一眼。如今车夫们拉着车在大街小巷奔走,不断呼喊着招揽客人,也都成为了杭州城新的风景线为人们所习惯。 …… 太阳很大,人力拉车便装上了遮阳的篷子,人坐在里面日光是晒不到身上的。这样一来,原本因为怕热而懒得出门的人们,也多了一个出门的理由。生活中的一些习惯因此慢慢地改变了。 随着人力拉车越来越红火,很多目光开始聚集过来。其实这样的关注从一开始就是有的,但是到得眼下,开始猛烈地加剧。 这是一个才兴起的行当,新的产业代表新的机会,只要有些眼光的人,也都能看得到。如果不是因为人力拉车地仿制比较困难,竞争恐怕一早就会变得激烈。但是即便如此,一些有心人其实也已经有了举动。 在许宣这边,根据车夫的一些说法,近来找他们亲近的人越来越多,无非是想着通过这些车夫,打探一下华夏车行出产人力拉车的制作技艺。当然,普通人并不关心这些。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有些其他的东西也酝酿了起来。 最近杭州城就新成立了一家名叫“大泉”的车行,也有一些人力拉车开始在路面上跑起来。这些人力拉车,同最开始出现的相比较而言,外观上有一些不同。在一般人眼中,认知也只是到了这一步。 “华夏车行”以及“大泉车行”……两家车行的竞争似乎在一开始就显得极为剧烈,一方面是在质量上,有着大泉车行标志的车子数量明显增多。虽然眼下还是华夏车行占了很大的优势,但也是因其开始时间早一些的缘故。随着时间过去,若是这样的趋势得不到遏制,那么两家车行平分秋色似乎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还有的便是在服务之上,车行的竞争之中,开始出现了一种新的付费模式。虽然归根到底都是赚钱,但是方式是可以变通的。比如大泉车行眼下推出来的“月票”,就让人觉得十分的新奇。想要乘车的人可以去大泉车行办一张叫做“月票”的东西,一张特制的纸片上画着一些怪的符号。只要办了“月票”的人,每次乘车就能够有一定的优惠。虽然不多,但是总归是便宜了一点。这种举措吸引了很多的人。相较于眼下的市场来说,这种东西的出现,其实是很古怪的,不过一般人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 刘余帆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这一日又过来找许宣,二人在房间里做了简单的交谈。 “汉文,按照你的想法,大泉车行我已经建起来了。当然,名字是随便取的,你若是不喜欢的话,可以改。”刘余帆双手捧着茶,笑着说道:“虽然是我出的钱,但这车行就当我送你的。” 许宣正在写着东西,闻言抬起头:“倒是不必如此,这些东西我不能拿……眼下就当做是一起做事好了。之所以创立第二家车行,也是为了走先一步罢了。”他说着将笔放下,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毕竟……车行的竞争是迟早的事情,随着人力拉车地不断铺开,很多人都会进来。” 刘余帆闻言,在那边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理解了许宣话里的意思。 “虽说制作方法上的技艺能够让想入行的人迟滞一段时间,但是这个时间具体有多久也说不好。所以,我便想着人为地制造出一种竞争激烈的场面。大泉车行是开始,随后我还会建立更多的车行……比如大江、大河、大湖之类的……刘兄,大泉车行你好好经营,我们私底下互通有无,但是明面上却是要做出你死我活的姿态。” 许宣一边说着,一边交叉着双手撑住自己的下巴,眼睛微微眯起来:“那些要入行的人,原本就准备不够,心中没有什么底气。这样的情况下,我营造出来的虚假竞争,就会加大这些人的犹豫……当然,或许也会刺激到这些人,让他们加入进来。但是这种冒失鬼,一旦进来,其实是不怎么需要担心的。另外一边,仿制人力拉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一旦拖下去,人们的犹豫便会被放大。市场竞争已经很激烈了,他们会觉得没有什么赚头了,自然就会偃旗息鼓。” 刘余帆闻言看了他一眼,随后将手中的茶杯放,偏头想了想:“说到底汉文你还是在揣摩人心,但是人心这种东西其实是很难懂的。比如先前我家……”他说到这里,声音稍稍顿了顿:“呵,反正人心这东西很奇怪,当你以为自己拿捏准了,随后便会发现自己或许是错了的。” 许宣闻言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但我这个其实不是简单的揣摩一两个人……就单个人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性格……但当他们成为一个群体的时候,其实就很简单了。无非是参加进来,以及不参加进来两种。” “当他们从个别集合到一起的时候,我们所要考虑的就是一种投资心理。这个把握的难度就小了很多,甚至是可以进一步地细化出来的。”许宣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麻烦,对于眼下的人们来说,后世的投资心理学之类的东西其实还很陌生。就如同先前他制备硝酸的过程和原理,三言两语是很难讲清楚的。因此只是挑了最简单最易懂的方式来说:“他们会不会投资,在什么情况下投资,以及怎么投资……我们不看个别的人,而是看整体,大方向是能够明白的。” 刘余帆在那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隐约觉得自己是把握到一点东西了。原本他做的生意很多和杂,很多时候都是觉得能够入行,随后走了好关系,以巨大的资金灌输进去,很粗暴地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觉得,不管做什么生意,横竖都跳不出这个框架。但是此时听许宣说起来一些东西,他觉得有些道理其实是能够到得更高层次的。深挖下去之后,居然是一个非常广阔的天地。他这般想着,心中更加地感叹起来。原本以为自己同许宣的已经很大的差距,眼下看起来……啧。 但心中依旧有些不明白的地方,随后还是问了出来。 “你的那些……嗯,月票。只要事先交了钱,就能够凭借那张票免费乘车。但问题是这种便宜的事情,肯定有人会起歪心思。若是他们做了假的月票,到时候恐怕会折本……” 许宣闻言笑笑:“这是一早就想过的事情。所以我做了几手准备。” “首先,票是特质的,虽说是‘票’,但是本身的含金量其实很高的。材料是制作精良的刺绣,而且还镶了金银边,甚至专门用药草泡过的,做成锦囊状,带着对身体也有好处。这样的一张月票,成本就得好几两银子。” “如果想要办月票,是要预先交相应的押金的,而且使用期限只是一个月。这个过程中,每个人的信息都会登记在案,并且专门派人核实,尽量杜绝虚假……一旦确定下来,双方也会签协议,一个月之后若是那边不退还,我们这边就会将压金扣下来。” 刘余帆闻言想了想,又道:“那么,为什么能确保一定会有人来?” “当然会有人来。我们会按照乘车的次数,在月末的时候给予客人金额返还,这样的话,他们得到的好处比想象得更多……而且这样做的意义只是在一开始培养一种习惯,到不是真的在于赚钱。” “至于造假月票……”许宣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摇摇头:“制造出来的虚假竞争,以及人力拉车仿制的难度,让一些有钱的大户望而却步,不敢入行。有钱的人大抵都不会想着去造假,而没钱的人根本没有造假的实力。随后也会进行一些简单的识别宣传。这一切做下去了,即便不能杜绝,也能够遏制住泛滥。” 其实对于“假票”这一点,眼下还真的不怎么需要担心。虽说如今的商品经济已经开始发展了,但是并没有如同后世那样出现制假造假的团伙泛滥的情况。个别的人如果能够做出价值五两银子的假月票,只是为了坐车方便,那简直就是吃饱撑着了。 许宣的一番话,非常零碎,需要消化的信息也很多。刘余帆在那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总归是知道许宣在这些事情上是有信心的,也就没有再多说。 许宣见他回过神来,笑了笑继续说道:“月票是大泉车行的,随后华夏车行这边也会有新的举措……会很热闹。” 第502章敌我(二) 刘余帆在一旁偏着脑袋想了一阵,随后才叹了口气:“幸亏我与你不是敌人,不然你这么玩,那我什么事都不用做了,肯定是没有你想的远……” 人力拉车的生意进行到现在,最初的安全期已经过掉了,剩下的便是迎接风险和挑战。做生意是无法取巧的,有些东西不得不去面对。即便刘余帆对于经商不陌生,但是每当想到人力拉车的经营随后可能要遇到的问题,也都是一阵头痛。 他也曾换位想过,自己如果处在许宣的角度,会怎样来处理这样的事情。甚至为此做出了几项在他这里已经做到最好的规划。但是眼下许宣说出来的,同他想得还是不一样。甚至双方的想法都没有多少可比性——在许宣这里,对于应付已经有了一整套的方法。 接下来,行业里的局面会很混乱,不同的商贾可能会加入竞争,各种渠道的资金涌入。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其中一些人会被淘汰掉,剩余的一些接着竞争。但是许宣的应对办法居然是在这之前,亲自动手将局面打乱。 建立一些表面上完全是竞争性质的车行,做一些争锋相对的举动,暗地里其实都是一个人在操纵。这样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会让这个行业看起来竞争激烈的样子,让一部分望而却步。但其实说来,蛋糕还是摆在那里的,只不过完全被自己吞下来而已,而且敌对的阵营也能够迷惑一些人。比如有的人看华夏车行不爽,或许就会去走大泉车行的那边的路子,但是谁能够想到,这个表面看起来完全不想干的两个车行,背后都是一个人呢? 还有那些看起来还很花哨,实际上意义大于收益的“月票”举措,这样之后,能够在很短的时间内提升车行的名气和影响力。这样的点子,刘余帆自问是想不到的。 且不说刘余帆此时复杂的心思,一切在许宣这里其实不值一提。他所用的,或者准备用的这些手段,其实都是前世人们玩剩下的。在那个时代,商业的发生已经到了很高的层次,金融业这种在眼下完全不用去想的行业也已经诞生。而许宣本身对于此道也是颇有些心得的。那些很高层次的东西,在眼下是完全用不到的,但是一些营销的理念还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应当没有什么问题。他做好了安排,随后按部就班地做下去也就可以了。退一步说,即便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市场是有的,他已经领先了一步,随后大家如果摆开架势竞争,他也未必真的会输。 “接下来,大泉车行就交给刘兄了……我准备再去弄几个车行。到时候大家一起,肯定很热闹。” 许宣正说着,黄于升匆匆地推门进来。快步走到桌边拿起茶壶,也不用杯子,直接朝嘴里倒进去。“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才放下来:“热死我了……”随后注意到房间里坐着的刘余帆,微微笑了笑:“刘兄也来了啊。” 他此番是过来找许宣的,前些日子因为伙食的问题,二人起了分歧,不过那都是小事,大不了分开来吃也就是的,本身对于许宣并没有什么意见。这时候从怀里掏出一叠折得乱七八糟的纸张,在桌子上摊开。 “汉文,你说的那个积分制……我已经搞出来了。” 许宣闻言点点头,伸手将那叠纸张拿过来,慢慢翻着看。刘余帆在一旁闻言有些疑惑:“积分制?”他看了看许宣又看了看黄于升:“这是什么东西?” 许宣在那边看着纸页上的东西,还来不及回话,黄于升倒是在一边开口了:“嗨,不过是我们华夏车行的新举措而已。以后坐我们的车,可以按照消费的多少进行积分。比如十文算一分,一两银子就是一百分……”他说到后来,有些谦虚地冲刘余帆挥挥手:“都是些小动作,随手做出来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看样子倒像是完全忘记了,其实一天时间以前,他对与这个“积分制”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样有什么用?”刘余帆想了想,又开口问道。 “当然有用了。我们会根据几分的多少,给每一个客人定级别的。比如一星客人,二星的客人等等……并且根据不同的等级,给予不同的优惠。” 刘余帆闻言笑道:“那就同‘月票’是差不多的东西了……” 许宣依旧在那边看着东西,闻言插了一句话:“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但总归都是营销的手段。” “营销手段……”刘余帆琢磨着这个词,感觉从许宣这里总能学到很多的东西。 黄于升在一旁有些惊奇地问道:“月票?这个是什么?” 也许是先前表现得太不低调,许宣同刘余帆对视一也,都没有解释他的问题。黄于升兀自生着闷气。过得片刻,许宣将手中的纸页翻了一遍,提起笔将其中的一些内容圈起来,用批注的方式做了修改,一边说道:“计划做得不错,可行性是有的。” 黄于升听到许宣的话,脸上露出几分笑容。但是下一刻,许宣突然“啧”了一下,那笑容就僵在脸上,化作几分犹疑不定的色彩:“怎、怎么了?” 从许宣那里知道了积分制的搞法之后,他花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时间对具体的流程做了整理,也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加了进去,算是做到了他眼下能够达到的极致,对于结果其实是颇为期待的。 许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笑道:“你知道我们搞这个,面临最大困难是什么么?” “什么?”黄于升闻言,神情有些急切。连一旁的刘余帆也竖起了耳朵,准备听一听。 许宣只是停了停笔,随后看了黄于升一眼,又低头开始写东西,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你的字实在是太丑了,不然的话,我根本无须看这么久的时间……这个真是太麻烦了。” “……” 第503章敌我(三) “大泉车行的事情,就拜托刘兄了啊。” 许宣将刘余帆送出去,这般强调了一句。而刘余帆本身也是期待这种举措的效果的,因此自然是满口答应。随后二人拱手道别。夕阳在西边将半个天空染得彤红,如果少女羞涩的脸颊一般,那色泽也铺将过来,点燃在房屋、树木、行人的身上——再典型不过的夏日黄昏。 此时夏天虽然快到末尾了,但是温度其实比之前还要热上几分。知了的叫声是不停的,运水的推车从门前的路面上走过去,洒下一些水渍,也是不多时就被还没有散去热气的地面吞噬下去。 夜幕还没有正式到来的时候,一天的忙碌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开始了晚膳前的准备。各种食物的味道,好闻的不好闻,在这个烧饭还是用火的年代里,伴随着柴火的烟味刺激着人的嗅觉。 说起来,是不是可以搞个天然气?许宣站在门口的屋檐下,这般想着。当然,眼下要做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这些暂时还没有谱的事情,也只是在脑海中想一想,随后便又沉回到心底去了。 随后进到院子里,同几个下人打着招呼,那边黄于升快步走上来:“汉文,那个‘月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在生意上有了很明显的收获,这家伙也一改往日的惫懒习性,变得勤学起来。每天问这问那,求知欲高涨得不得了。 对于他这样的态度,许宣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黄于升在经商方面的才华和天赋,最近已经显露了出来。那么既然是擅长的事情,他本人也比较热情,许宣不介意在这方面栽培他一下。 说是栽培,许宣是完全有资格的。前世的那些经历,随便一点拿过来,放在眼下用都可能超出一般人很多。当然,这里面也要讲究一个“因地制宜”和“因时制宜”的权衡问题。 他对黄于升还是以引导为主。很多时候自己提出一个想法交给那边去做,也不去限制他,让他随意发挥,自己只是在一些细节上进行一些纠正。比如昨天他提出“积分制”的搞法之后,黄于升自己折腾出了一套可操作的办法。虽然还很简陋,有些细节也不太对,但总体而言,这已经是属于他的东西了。许宣将一些地方做了纠正,然后再扔给他,这就是一个反馈的过程。 黄昏的气氛里,许宣同黄于升边走边聊。主要是许宣在说,黄于升偶尔插句话进来,更多的是点头。虽然很多时候还是显得有些懵懂,但是他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大概都会遵循着这样的方式是去提高和进步——但他自己暂时可能还意识不到这些。 随后夜幕就降临了下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说道的夜晚,同往常是一个样的。这年代,节奏慢体现在很多的地方,在眼下每个人的经历里,很难有后世意义上的所谓日新月异。时间在这里、在这个时代仿佛是停滞了的。如果往前推一百年,那么杭州城的夜晚恐怕同眼下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至多是人的面孔不太一样罢了——当然,往后推一百年,其实也是一样。 这样的局面在中国古代的历史上持续出现,仿佛是一个怪圈。很多东西一再地重演,历史惊人的相似,也从未有人意识到自己处在这个圈子里。时间消耗掉,随后发现,其实自己离一开始,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局面不是不能够改变,在这种不变的环境里,每每也都酝酿着一些新兴事物的萌芽。但是大多数时候,它们都在随后过程里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掉。杭州城眼下的人力拉车,其实也是新兴事物的一种,但是……这一次会怎么样呢? 在许宣这里,赚了钱,解决了个人问题之后,所想的或许未必是家、国、天下,但是他的野心在于,想试一试能不能为这一滩死水注入一点新的东西。当然,也不会抱着很大的功利心。如果能成他当然高兴,但是或许这辈子也是看不到的。如果不能成的话,历史就还是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到得某一天,既定的格局崩溃掉……不过是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区别罢了。 …… 月亮圆圆的,万历三年夏日的最后一个月圆之夜,随后就开始要步入到了秋天。在杭州城的某个酒会上,李贤同人说起了自己的想法。 “在下便是想要去做点事情……你们不用劝我,读书当然是一件,这个是肯定不能丢的。但是多尝试些其他的东西,我觉得其实未必没有益处。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大抱负的,我们读了圣贤书,然后去做那些事情……难道会比不过其他人么?” 李贤说着,冲着一个正要开口说话的书生道:“高连兄,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士、农、工、商……生意人钻营,贪财,敛财无度,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是蛀虫……呵,当然,私底下的话诸位听听也就是了。但是在下本身对生意这种行当是没有偏见的。我们的衣、食、住、行……即便是诸位每日必不可少的笔墨纸砚都同生意分不开。我们享受到的是生意带来的好处,凭什么看不起它呢?”他说着,稍稍停了停,随后声音缓慢而沉稳地响起来。仿佛是说众人听的,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是做生意的人坏了,而生意……那是没什么错的。”他说着声音再次高昂了起来:“在下眼下在做的几件事,今天也可以同大家说了……” 周围的书生面面相觑。其实在座的很多人家中殷实,或多或少都经营了一些产业。但是这些东西,具体操作的自然还剩一些无关的人员。他们本身也并不关心那些产业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毕竟衣食无忧的人们,很难去考虑衣食这种事。 这一夜,李贤在自己经营的酒楼里做出了宣言。恐怕杭州的大才子执意从事贱业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了。 因为于家本身的影响力,在公共场合宣扬经商利国的事情并不怎么好。经商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害,一直以来都是颇有争议的,但是这也只是在私底下,并不影响主流观念“士、农、工、商”将商列在末尾进行一些批判。但在李贤这里,其实也是想要以这样的方式逼自己一把。 先前他或许还有藏掖着,毕竟他还是舍不下读书人的身段的。但是到得见到许宣之后,对方轻飘飘地就帮忙化解了刘余帆面临的巨大危机,这事让他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的思维还是有些局限了。他当然不会真的害怕许宣——杭州是他的主场,双方如果真的要斗,怎么看输的人都不会是自己。但是另外一方面,在刘家的事情上,他又认识到了许宣在思维方式上的不同。 虽然是对头,但是聪明人就是要学习对方的长处。自己经商的话,藏头露尾的,格局和气量就太小了,那么干脆就完全抛开顾虑,跳出思维的束缚去做。这样子,自己也能够解放一次。而事实上,这也确实是曾经的他完全不敢想的事情。改变……其实已经出现了。 李贤的这番宣言,不多时就出现在许宣的桌子上。最近刘余帆的事情解决了,他腾出了手,也将自己原先的一些资源整合到了人力拉车的消息渠道之中。这样一来,车夫们的行为就有了更加规范的管理,消息的处理也不再完全依赖许宣自己的归纳和整理。这样子,整体的效率得到的极大的提升。 这些天,消息网络被用到了具体的生意上。以布匹经营为例,眼下杭州城的整个布料生意都被囊括到消息网络里。哪家的布价涨了,哪里的布价跌了,哪里有新丝进来,是通过什么渠道进来的……刘余帆的几个布行,在因为有了第一手的消息来源,因此占据了极大的优势。这还仅仅是几日之间的成效,若是时间拉长一点,消息也不局限于布料生意这块,那么信息优势带来的收获就会大到难以想象。也是因此,刘余帆对于许宣的消息网络投入了极大的热情。 但抛开这一面,一切其实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暂时而言,没有人意识到有这样一个网络的出现。那些车夫,都是粗人,每天都会接受必要的洗脑。而他们本身已经习惯了汇报,并且在这之后得到酬劳这种事,完全意识到不到他们说出来的信息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意义。 “李贤这家伙……难道不怕于家对他有意见么?”黄于升在那边疑惑地问道。毕竟是世代为官的家族,同自己这种商贾家族不一样,人家是注重名声的。当然,自己家也注重名声,但是不一样,对方甚至到了某种苛刻的地步。这样一来,李贤的举动或许就会影响到外人对于于家看法。 这李贤,脑子被驴踢了吗? 许宣看完消息之后扔在一边,随后双手抱在脑袋后面,身子朝椅背靠过去,微微笑了笑。 “倒是有点意思了。” 第504章敌我(四) 黄于升闻言愣了愣,随后便也笑了起来:“确实有意思。” 先前李贤在徽州府岩镇的行径二人都是见过的,才气方面的东西对方并没有表露,但是在他对付许宣的手段而言,内里还是有着几分狠辣。不过即便如此,有些东西在他身上还是轻易抛不开的。那时候的李贤,对于生意上的事情明显有着几分不屑。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他内心的清高。这样的一个人,即便很有本事,但是外人其实轻易就能把握得住。但是从他眼下的表现来看,竟是自己将这些东西放了下来。 一个原本就有手段的人,如果抛开束缚,那么就更加危险了。也是因此,许宣才说“有意思”。在他这里,当然知道以后的李贤恐怕很难对付了。这边是对方的主场,于家多年经营的关系摆在这里,许宣当然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能够撼动。在这样的情况下,现在李贤有了这样的态度,对于许宣来说,就更加不利了。 不过他也没有因此觉得害怕或者担忧。原本过来杭州这边,同李贤算一算账,也是他此行要做的主要事情之一。既然如此,那么其实已经在一开始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也是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双方巨大而悬殊的实力对比。所以这段时间以来,许宣所有的事情都是隐在背后的,便是避免自己过早地暴露出来。而先前在刘余帆的事情上站出来,也是因为他计划之中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他想借此进行一个试探,随后从他人的反应中来规划下一步的行动。 开始的时候无所谓,没有任何人关注他,也没有任何羁绊的东西。他做好准备,随后在杭州这边铺开生意,完全不用担心什么阻力。但是眼下这种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一段时间,说是如履薄冰其实也不过分。他需要小心一点,再小心一点——建立很多新的车行,目的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他把水搅动得浑浊,随后自己的隐藏在背后,不会轻易让人觉察到他的底细。 在刘家的事情之后,许宣也开始留意外界对他的看法。有些人已经开始打探起他的身份。其实这些事情,原本他也没有多做遮掩——只是令狐楚过去恐吓了一下那些具体负责事情的官员,随后将刘余帆放出来罢了。并且在令狐楚的要求之下,刘余帆放出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事情是保密的。因此刘余航几人甚至刘祖宏都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但到得此时,刘余帆已经放了出来,那么保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刘家最近比较安稳,以至于原本准备的几项为了应付那边反扑的预案倒是没有用上。恐怕也是因为刘家的内部一些识大体的人,将事情压了下去。不过许宣也知道,安静或许只是暂时的。经此一事,刘家的威望在杭州算是受到了影响,眼下恐怕有很多人正在偷着乐。那么对于他这个始作俑者,刘家肯定不会顺眼。只要自己在杭州逗留一天,那么就不得不提防对方可能有所有的举动。 许宣的想法倒也很光棍,债多不压身,得罪一家和得罪两家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得罪了。何况刘余帆在这些事情上也表现出了鲜明的态度,许宣既然为他出手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可能旁观。到时候自己总不会一个人作战。 这般想了一阵,随后又拿起了桌上的几分信笺在灯火下慢慢看着。这是从岩镇那边寄来的信,娟秀的笔迹写的蝇头小楷,让许宣看了嘴角露出几分笑容。自从来到杭州这边,基本上每周都会同岩镇那边保持书信往来——眼下他还是固执保持着以前以星期为单位的时间单位——这两封信是今天傍晚才寄过来的,还来不及回。他当时在忙,因此就暂时放在了一边,到得此时才有时间拆开来看。 两封信的字迹不一样,娟秀字迹的那封是蝇头小楷,显出写信之人的几分小家碧玉的气质,这是许安绮写来的。另外一封是用的瘦金体,有分英气勃勃的感觉,当然就是许安锦了。说法的方式也不一样,许安绮是喜欢将自己身边最近发生的事情同许宣说道一番,比如那个商贾之间吵架啦,或者说眼下岩镇一些人对于许宣的评价啦,每次都是说完了这些之后,才问一下许宣的境况,叮嘱他注意身体什么的。在这方面,许安绮作为生意上的女强人,和作为一个小媳妇的双重身份就非常好的结合在一起。 而许安锦更多的是嘘寒问暖,比如会在信里说明随信捎来的一些东西之类的。姐妹俩也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反正面面俱到地让许宣觉得几分结了婚之后的男子应该有的样子。虽然眼下双方身处异地,但是一些联系和羁绊,是无法斩断的。 看完了信,随后放在一边,又随手取出一些写满字迹的纸页在看。这是今天整理上来的一些消息。黄于升在一旁喝着茶,见状露出几分暧昧的笑容。他是知道许宣的习惯的,每天的这个时辰,他一般会时间留给自己。比如读许家姐妹的来信,或者是写回信。还有的就是看这些消息…… “白姑娘……今天又去了什么地方救死扶伤了?”黄于升笑着问道。 许宣只是点点头,也不去回答他的话,继续看着手中的东西。白素贞是他来到徽州府之后的另一个目的,双方虽然还没有夫妻的名分,但是从当日丰乐河水边双方隔江拜堂也就能看出来,白素贞对于嫁给他,其实是愿意的。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当然不会放弃了。 许宣在那边看着信,黄于升也就没有再打扰他。按照往常的惯例,许宣看完之后,就会开始新的工作。安排新的人手,布置新的计划之类的。但是今天晚上,许宣看那些东西的时间变得格外地长,其间皱了几次眉头,那些不多的信息资料也被他反复看了好几遍。 黄于升觉得有些古怪,正要开口询问的时候,那边许宣的神色冷了下来:“杭州储家……你知不知道?” “储家?杭州到是有几个储家,不知道汉文问的是哪一个?”黄于升想了想这般问道:“怎么了?” 许宣眯了眯眼,身子朝后靠过去:“老婆被人调戏了。” 黄于升闻言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他是将事情理解到了许家姐妹的身上,按理说岩镇眼下应该不会有人对许家怎么样了,毕竟是知道许宣能耐的,更何况还是调戏老婆这种事情。 “老婆被人调戏了。”许宣说着,将手中的一叠纸张扔在桌上,随后站起身:“叫人,我们去打架。” 短暂的时间里,黄于升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许宣走出门,随后走过去拿起许宣扔下的纸张看了一眼,才是明白先前许宣话里的意思并不是指的许家姐妹。 而是白素贞…… 来到杭州的这些日子里,许宣并没有去打搅白素贞的生活。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现在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定下来,另外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知道当时白素贞的逃婚是为了替他自己做一个决定。白素贞是有主见的女人,那么在她可能清楚一些事情之前,所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改的。他若是直接过去,恐怕二人见面也会很尴尬。 相互都喜欢着彼此,但是中间偏偏隔了一些东西,这种感觉太令人不爽了。虽说在真正的爱情面前,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但这也只是后世人们偷懒的一个说法罢了——男女若是分开了,很多时候都将原因归结于感情本身没有到那一步。 但是很多时候事情本身是相当复杂的,不能简单的下定论。甚至很多时候正是因为感情到了那一步,有些事情反倒是纠结了起来。 有一次,许宣甚至在街头见到了白素贞。彼时女子背着药箧,在路边拦了一辆人力拉车。许宣远远的望着对方离开,并没有过去打扰。 并不是因为他心中怯弱什么的,在岩镇的时候,他在感情的事情上或许优柔寡断过,但是到得此时,也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即便有着前世的阅历,但是人生也是一个不断学习和进步的过程。此时其实也是在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让自己能够理直气壮地站在对方的面前。 “储家……”黄于升望着手中纸业上的几行字,皱了皱眉头。 虽说没有去打扰白素贞的生活,但是对于她的一切日常,许宣还是关注的。眼下不是没有能力,有了刘余帆的介入,整个消息网络越发完善起来。白素贞每日在杭州活动,到处都有她的足迹——总归是一些简单的生活,即便没有这消息网络,要想知道白素贞的日常生活,也未必是多难的事情。 许宣便以这样的方式对白素贞保持着关注,一边等待着随后的见面。但是波澜不禁的生活里,总归会有些波折,这些波折或许不经意,但是也如同丢入平静湖水中的一颗小石子,随后一圈圈的涟漪也会不断的涌现起来。 就是在今天夜里,出了点问题。 “储家……”黄于升在那喃喃自语了一阵,随后终于是记起来了对方的身份。杭州有好几个储家,有一个是大家族,家中眼下除了翰林学士。但是眼下却是另外一家,是一个布商。而眼下另得许宣突然暴走的原因也很简单——白素贞被人给劫持了! 这些纸页上的消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梗概,具体的来龙去脉上面是没有的。不过即便无法弄清楚,但此时要如何应对,也是一目了然。 耽搁了一些时间,黄于升随后朝着屋外追出去,而那边许宣已经快到门口了。 “汉文,你等我一等。”黄于升一路小跑着追上去:“汉文,别急。白姑娘是杭州有名的大夫,是有名声的,那边轻易不会动她……”黄于升赶上许宣,口中还微微喘着气:“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许宣此时冷着脸,快步穿过庭院走出了大门,闻言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看到前几天的消息就知道了,那个储家的二世祖,已经关注白素贞好几天了。今天他对白素贞动手了……”他说着,伸手在怀里摸索一番,随后才对黄于升说道:“去那边叫几个人,能打的,杀过人的那几个……全部叫过来。我在春风楼那边等你们。” “为什么是春风楼?”黄于升闻言有些疑惑,春风楼是杭州有名的青楼场所,也是一般书生才子们聚会喜欢去的地方。 “白素贞跑去给妓女看病,被人堵在里面了。”许宣撇了撇嘴:“真是乱搞,去这种地方都不带个男人。” 二人在走到屋檐下,那边过来一个下人。黄于升连忙伸手招呼过来:“快去叫一辆人力拉车。”下人应允之后,正准备离开。许宣在那边摆摆手:“不用了,去给我牵匹马过来……” 那下人看了许宣一眼,又看了黄于升,有些迟疑地说道:“公子……” 黄于升闻言,伸手拍拍许宣的肩膀:“如今的时辰,正是夜市的时候。闹市纵马,可是要被抓住治罪的。” 许宣一边走下楼梯,闻言伸手在自己的额前揉了揉:“倒是将这事给忘记了。”他说完之后,摇摇头:“算了,我跑着过。” 话音落下,人已经沿着道路冲了出去,远处过来几个行人避之不及,差点撞了个满怀。随后望着许宣的背后骂了几句。 “赶着去投胎啊!” …… 杭州城已经比较熟悉了,官府有固定,在这个时辰是不好纵马奔行的。其他的交通工具还不如跑着快,况且还能够抄近路,算下来也能节省不少时间。 他一边跑着一边心中琢磨着事情。那些消息是今日傍晚时分送过来的,算得上是很新鲜的消息,记录了白素贞从今日卯时一直到申时的所有活动。眼下也酉时过半,算算时间没有过去多少……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 春风楼是杭州眼下最大的几所青楼之一。幕后老板的身份不清楚,但是财力和势力肯定是很厉害的,这些从春风楼每日进出的大人物数目之上就能看出来。而且这边的歌妓舞女们无论是外在的容貌长相,还是内在的素质较之其他很多的酒楼都要高上许多。在一些见多识广的人的说法里,春风楼即便同秦淮欢场作比较,也可以完全不落下风了。 今日许宣要去的便是这样的地方,不过他没有什么嫖妓的心思。去青楼救老婆,这种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还是让人心情有些复杂。 …… 春风楼后方的院子里,此时此刻有人在说着话。这边有很多这样的规格的小院落,所过来光顾的,也多是一些层次和喜好比较高的嫖客。他们有钱,或者有身份,不屑于同一般人一样在楼里面凑合,这样的准备就是为了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家一样。 “那娘们儿,让人没话说了……也不挣扎,也不反抗……本来以为是认命了,但是没想到完全不是。你看看,你看看……趁我不备打了我一巴掌。嘶……现在摸着还是痛的。不过我方才摸到她的手……虽然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不过那感觉……啧啧。”有人这样说着,虽然是在骂着,但是声音里有着几分明显的快意和兴奋。 话音落下不久,有人接口说道:“储兄盯着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的心思兄弟是知道的。今日便想了个办法,算是成人之美……楼里的姑娘本没有病,只是佯装生病,依照她的性子,肯定是回来的。不过眼下时辰还早,有些事情不方便做。我们不如商量一下生意上的事情,待到时机成熟……今天晚上还不是储兄说了算。” “哈哈哈……如海啊,老实说,为兄就是为兄就是欣赏你这样的……至于生意上的事情……”声音说着,稍稍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好说、好说。” “苏州的那匹布,在下知道你们储家是准备吃下去的……但是那量太大了,你们一家吃下去可能撑到……储兄,我方家可以帮一把手。在下知道你在家里是能够说上话的,如果可以的话,不知道能不能有个机会见到你们家老太君……” “这个……”储姓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可以试试,如果只是见见的话,问题不大……”他说着,有想了想:“这批布料我家是筹谋了好久的,可不能平白无故地让给你们。” “哈,就等储兄这句话……如果事情能够做成,我方家自然也是感激储兄的,倒时候……” 灯火将二人身影打在窗户上,那边叫方如海的人伸手比划了一个手势,储姓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又是一阵私语声。 第505章敌我(四) 静静的夜晚,群星璀璨,春风楼后方的小院子里,一间间地亮着灯火。有些院落的厢房里已经开始传来一些暧昧的声音,也有的情况比较冷清,显然是里面的客人因为一些事情还不曾将心思放在暧昧的事情之上。 “储兄,如果此事能成,以后储家的事情就是方家的事情。”叫方如海的年轻人口中这般说着,他此时正在倒酒,因为已经喝了一阵,说起话来自然也是十分豪迈的。但是话虽然是这么说,做生意也不可能真的凭感情,因此这话说出来,可信度是要打一个折扣的。 那边储姓的年轻人笑了笑:“如海老弟啊,不管怎么说……这话为兄听着心里高兴。哈哈,无论如何,你这朋友我储安群是交定了。至于其他的东西……”他说着拿起那边方如海递过来的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随后抬起头问道:“对了,刚才你说到哪里了?” …… 夜幕之下的春风楼,如同眼下这般的场景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一处。能够有条件包下一个庭院的人作为消遣场所的人,身份自然不同凡响,最起码也是有钱人。那么除了在这里狎妓,也借这样的机会商谈一些事情。即便也可能商谈没有结果,但给人的感觉便是在做正事的,狎妓只是一个附带。 在这样的环境里,比较容易出现宾主尽欢的场面,吃喝都是上好的,作陪的女子也大都貌美,本身在弹唱曲舞之上也有着不错的造诣,给人的是一种享受。在这样的氛围里,很多时候商议的事情也会顺利上一些。不过也不是一定的,有些养尊处优的人经历惯了这些事情,也就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总体而言,是起到效果的时候更多一些。 眼下在说话的两个年轻人,恐怕都出自商贾家族。先前那叫方如海的年轻人似乎为了这次谈话做足的筹码,不过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必要的低调。而另外一边自称储安群的年轻人,他说话似乎有些轻佻,但是谈起事情也却是完全不含糊的。 面对方如海的旁敲侧击,他一方面是领对方情的,在谈判的过程中表达出比较高的热情。不过实际上内里而言,却是有着几分疏离感的。这中疏离感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但也恰恰是因为这种距离,让方如海感到一些压力。其实储安群眼下还年轻,做到这样子已经是很不错了,如果在过些年,相信他连这些疏离感都未必会有。谈笑之间让人倍感亲切,满心欢喜,但是到头来却发现半点收获也没有。当然,这也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不过眼下的储安群已经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很多超出一般人的东西。 方如海一边同那边说着话,一边在心里感慨。双方的家族同为布商,之前他就知道眼前的年轻人算是储家的后起之秀,很有能力。但是之前二人之间的交往并不涉及生意,而这年轻人在生意之外的事情上完全不在行,有时候给人的感觉甚至像一个草包。但是今日正式地接近对方之后,才知道那些传言并不是假的。即便是他,稍不留神就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不过对于今日的谈判,方如海在之前下足了功夫。因为比较留心,加上有些事情原本就不算是秘密,他对于储安群的一些喜好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家伙,对于杭州眼下那个到处替人行医治病的女大夫比较感兴趣。 方如海当然也调查过白素贞,总体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个师父因为替一些达官贵人治病,有些人脉路子罢了。不算什么事情。 今天他使了计,让春风楼的女子假言生病,其实说假到也不是,女子每月月信到了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这在后世叫做妇科疾病,眼下当然还是当做一般的病来看。等到对方赶过来的时候,随即将她困住。很简单的一个计谋,而且也表面上也是找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出面,总之能够保证他能在完全不牵涉进去。而储安群那边,自己隐晦地踢出来之后,却是大喜过望。方如海才知道,对方其实也有了这种类似霸王硬上弓的心思,只不过自己先一步做了出来罢了。 这样之后,双方的谈话气氛一直都很不错。 苏州那边有一家布商最近犯了事情,即将被官府抄家。说起来,布匹生意苏州、杭州、金陵几地都是最为出名的。这几个地方几百年来也都有着竞争,虽说某一个时段会出现并不明显地高下之别,但总体而言,也都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的局面。 眼下是苏州占了上风,杭州第二,同苏州布业有着不算太大的差距,金陵比起来要差得多一些。但是出了这样一件事情,那边原本占领的一些布匹市场就出现了缺口。储家眼下在杭州这边布商里面算是领头的几家之一,消息的渠道非常广,这一次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因此第一时间就有了动作。 对于储家的动作,其余的布商之间自然是关注的。但是眼下因为消息还不曾传过来,因此虽然见到了储家有了比较大的动作,但一时间却是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到底在什么地方。有些人甚至以为储家是要开始吞并一些小商户了,有些紧张兮兮的。 不过方家却是得到了这个消息,确切地说,应该是方如海得到了消息。 那是一次酒会之上,虽然方如海本身的才华不算出众,但是诗、词、歌、赋为主导的酒会之类的场合,他还是喜欢参加的。除了见识一下真正有才之人的表现,欣赏一下妓女们的歌舞什么的,他还存着认识一些人,结交一些关系的目的在其间。那次是照例过去敬酒,那个叫李贤的读书人当时正在和人讨论着东西,见到他之后,特地将他叫住。 说实话,当时方如海是有些意外,甚至是惊喜的。 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是按照眼下主流的标准,在才华上方如海不及对方多矣,是进不了对方的那个圈子的。那个圈子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甚至富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为次要的东西,关键是那圈子里的人来头和身份,随便出来一个,都是能震住人的。 当时李贤叫住他,他便过去了。李贤看起来姿态很随意,只是碰到他顺口问了他的身份,随后将他带到一边,说出了苏州那边的事情。 “你是方如海,是么?”那边笑着望着他,感觉挺温和的,颇有几分谦谦佳公子的感觉。他眼下是于家的人,但是据说小时候并不是在于家长大的,倒是没想到也能有这种儒雅的气度,看了让人心折——当时方如海在心中这样评价。 做出这样评价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跟多的还是考虑到以对方的身份,居然会对他态度和蔼,让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到底都算是平辈,随后也就反应了过来,点头答道:“在下正是方如海,不知李公子有何指教?” 李贤虽然回归了于家,但是并没有将姓改过来,于家那边要求过几次,但是他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相当的固执和强硬,于家也就暂时退让了一下。但是这也只是暂时的,如果李贤有野心以后继承于家的东西,那么他到底还是要将姓改回来的。他大概也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时候才以比较激的态度,抓住最后的一段时间,让自己再做一段时间的李贤而不是于贤。 这并非多隐秘的事情,方如海也是知道的。因此叫他李公子,果然,这样的姿态李贤比较满意,随后简单的交谈了几句。说出几个二人都经常去的场合,笑着点评几句。这样之后,方如海心中的惊讶就更甚了。李贤虽然表面上没什么直接的举动,但是内里居然有着同他拉近关系的想法。 后来又聊了一阵,具体聊了些什么,他此时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最后李贤沉吟了片刻,像是有些犹豫,后来才将话说出来:“你家是做布匹生意的?”随后也不等方如海回答,便兀自点了点头:“最近倒是有一个机会,不知道你那边有什么想法没有。” “苏州那边……沈家你知不知道?他们家出了点事情,最近在拖着,但是最终还是会判的。或者是流放、或者是杀头……沈家也是做布匹的,你们应当不陌生。这样之后,你们有机会……眼下不知道其他几家怎样,但是你方家恐怕还没有得到消息吧?” 当时的方如海还是猜不到对方这么做得用意,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将这种消息透露给自己。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当然不会特意过来消遣他,但是具体的原因,他又确实抓不住。因此总的态度还是半信半疑。 他并没有轻信这样的是事情,但是随后会去,杭州里苏州并不算远,家里得到消息之后,快马加鞭派人到得苏州核实了一下。沈家却是因为牵扯到一桩事情里,让人带走了。不过很多人都觉得沈家应当不会有事。毕竟是做生意,触动到一些人的利益也是正常,只要肯花钱,上下打点一番,问题总归是能够解决的。 要方如海来说,其实也是这样的观点。但是李贤却是告诉他,沈家是真的有事。他权衡了一番,随后还是决定相信对方在这些事情上的说法。有了这样认识之后,再来看待储家的动作,也登时就发现了问题。 储家也是事先就知道消息的,并且为了这次的事情做了巨大的布置。这样的局面无疑是让方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事情还不确定,倒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搞。眼下方如海在这边同对方碰碰头,探一探口风,也是为了下一步计划。 “我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储安群在那边“嘿嘿”地笑道,随后这般问了一句。储家倾力的布置被人看破,按理说眼下即便不是大惊失色,也应该会觉得有些麻烦才对。但是储安群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一样,就像随口谈天一般地问道。 “呵,苏州那边离杭州也不算远,有些消息是传得过来的。” “这事情还没有定准,你们怎么就能确定沈家会完蛋呢?”储安群听完之后,笑眯眯地看了方如海一眼,缓缓地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消息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知道沈家这次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方如海闻言,只是笑了笑,既没有回答知道,也没有回答不知道。不过这样的举动,也是被储安群一眼看了出来。 “不要装了,你不会知道的……眼下整个杭州知道这情况的,不超过三家。”储安群说着额,伸手拿起身前就被,小酌了一口:“直接说吧,你们的消息来自哪一家?” 他说完之后,看着那边还有些犹豫的方如海,摇头笑了笑:“如海啊,我知道你想谈事情,但是既然要谈,就得拿出点诚意来。那些原本沈家的东西,苏州那边的布商可能分一点,金陵那边分一点,剩下的我们能够拿下……这也是一个比拼的过程,我储家是做好准备,要完全吃下去的。” 他说完之后,目光直直地盯着方如海,方如海沉默地权衡了一番,随后咬牙说道:“是李贤。” 储安群闻言,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有些古古怪怪的,这个时候脸上原本的嬉皮笑脸之色也完全不见了。神情有些费解,有些疑惑,似乎是在一些事情之上找不到解释的理由。方如海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随后才抬起头来:“其实我们这边的消息来源……”储安群似乎还是有些为难,说道这里狠狠地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也是李贤。” …… 许宣来到春风楼的时候,正赶上了吉时。一些春风楼里的姑娘站在三楼地方,打扮地花枝招展,她们身后的背景是漆黑的夜空,群星也点缀在那里。莺莺燕燕地笑闹声从上面传过来,惹得地下的人们驻足观看。 这也是青楼吸引客人的手段之一。女子最好不要抛头露面,在眼下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是这样的规定套不到青楼女子的头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们或许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不高,但反倒是眼下女人里最自在的一群人。 许宣抬头看着上方的女子们,心中有着类似的想法。但也只是片刻之后,便摇头笑了笑。怎么可能自由呢?在青楼里面完全是为了生计,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应该都很难出现完全是为了爱好去做妓女的人。只要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只要生活没有将人逼到那一步,大抵都不会选这样一条路。 说起来,现在还有卖艺不卖身的,到得年龄长一些,可以给自己赎身从良,倒也相对是不错的。后世哪里会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娱乐业在那时候已经发展到了某个极端火热的程度,即便是真的明星,潜规则之类的东西,其实也很难幸免。 眼下女子们笑着,弹唱些简单的曲目,就能赢得下面一阵阵的喝彩。当然也有完全不屑去看的,一些妇人往往是冷冷地“哼”一声,撇过脸去满脸鄙夷。带着孩子的甚至还要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口中说着“不准看,不准看。”孩子自然不理解这样的说法,到得后来就哭了,反倒遭来一顿打。 女子们的欢笑里自然有一本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内里的辛酸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不过许宣此番过来,完全不是为了同情妓女而来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分开人群进入到楼里,有老鸨模样的女子迎接上来。并不是后世影视剧里那种丑八怪的模样——先前许宣还有些担心——能够做老鸨的,大抵也是早年的一些妓女,后来年龄大了退了下来,但是首要的素质之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青楼这样的地方,能做到这一点的十有八九都是姿色容貌极为出众的女子。因此,老鸨也只是年龄大一点,容貌上绝对不会难看。甚至许宣眼前见到这位,年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模样还颇有熟透女人的风致。按照眼下的观点,她自然是老女人了,但是后世如同她这样的,没有成家的也到处都是。 “客人……” 那边早已经将许宣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这时候许宣穿着很随意,不怎么像个有钱人。不管多么长袖善舞,这老鸨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也都是很寻常的套路——会来这种地方消费的,多少都有些攀比和虚荣,即便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要紧,但不大可能在外表上衣着上随便。然后却又见到许宣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安静从容的感觉,这不是一般的穷酸书生能有的。 因此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热情地迎接了上去——说不定就是一个来体验生活的贵人呢! 许宣在那边冲她摆摆手:“一百两银子,告诉我储安群眼下在什么地方?” 第506章敌我(四) 静静的夜晚,群星璀璨,春风楼后方的小院子里,一间间地亮着灯火。有些院落的厢房里已经开始传来一些暧昧的声音,也有的情况比较冷清,显然是里面的客人因为一些事情还不曾将心思放在暧昧的事情之上。 “储兄,如果此事能成,以后储家的事情就是方家的事情。”叫方如海的年轻人口中这般说着,他此时正在倒酒,因为已经喝了一阵,说起话来自然也是十分豪迈的。但是话虽然是这么说,做生意也不可能真的凭感情,因此这话说出来,可信度是要打一个折扣的。 那边储姓的年轻人笑了笑:“如海老弟啊,不管怎么说……这话为兄听着心里高兴。哈哈,无论如何,你这朋友我储安群是交定了。至于其他的东西……”他说着拿起那边方如海递过来的酒杯,微微抿了一口,随后抬起头问道:“对了,刚才你说到哪里了?” …… 夜幕之下的春风楼,如同眼下这般的场景其实也不仅仅是这一处。能够有条件包下一个庭院的人作为消遣场所的人,身份自然不同凡响,最起码也是有钱人。那么除了在这里狎妓,也借这样的机会商谈一些事情。即便也可能商谈没有结果,但给人的感觉便是在做正事的,狎妓只是一个附带。 在这样的环境里,比较容易出现宾主尽欢的场面,吃喝都是上好的,作陪的女子也大都貌美,本身在弹唱曲舞之上也有着不错的造诣,给人的是一种享受。在这样的氛围里,很多时候商议的事情也会顺利上一些。不过也不是一定的,有些养尊处优的人经历惯了这些事情,也就不会有什么效果。但总体而言,是起到效果的时候更多一些。 眼下在说话的两个年轻人,恐怕都出自商贾家族。先前那叫方如海的年轻人似乎为了这次谈话做足的筹码,不过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必要的低调。而另外一边自称储安群的年轻人,他说话似乎有些轻佻,但是谈起事情也却是完全不含糊的。 面对方如海的旁敲侧击,他一方面是领对方情的,在谈判的过程中表达出比较高的热情。不过实际上内里而言,却是有着几分疏离感的。这中疏离感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但也恰恰是因为这种距离,让方如海感到一些压力。其实储安群眼下还年轻,做到这样子已经是很不错了,如果在过些年,相信他连这些疏离感都未必会有。谈笑之间让人倍感亲切,满心欢喜,但是到头来却发现半点收获也没有。当然,这也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不过眼下的储安群已经在这方面表现出了很多超出一般人的东西。 方如海一边同那边说着话,一边在心里感慨。双方的家族同为布商,之前他就知道眼前的年轻人算是储家的后起之秀,很有能力。但是之前二人之间的交往并不涉及生意,而这年轻人在生意之外的事情上完全不在行,有时候给人的感觉甚至像一个草包。但是今日正式地接近对方之后,才知道那些传言并不是假的。即便是他,稍不留神就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不过对于今日的谈判,方如海在之前下足了功夫。因为比较留心,加上有些事情原本就不算是秘密,他对于储安群的一些喜好还是有些了解的。这家伙,对于杭州眼下那个到处替人行医治病的女大夫比较感兴趣。 方如海当然也调查过白素贞,总体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个师父因为替一些达官贵人治病,有些人脉路子罢了。不算什么事情。 今天他使了计,让春风楼的女子假言生病,其实说假到也不是,女子每月月信到了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这在后世叫做妇科疾病,眼下当然还是当做一般的病来看。等到对方赶过来的时候,随即将她困住。很简单的一个计谋,而且也表面上也是找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出面,总之能够保证他能在完全不牵涉进去。而储安群那边,自己隐晦地踢出来之后,却是大喜过望。方如海才知道,对方其实也有了这种类似霸王硬上弓的心思,只不过自己先一步做了出来罢了。 这样之后,双方的谈话气氛一直都很不错。 苏州那边有一家布商最近犯了事情,即将被官府抄家。说起来,布匹生意苏州、杭州、金陵几地都是最为出名的。这几个地方几百年来也都有着竞争,虽说某一个时段会出现并不明显地高下之别,但总体而言,也都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的局面。 眼下是苏州占了上风,杭州第二,同苏州布业有着不算太大的差距,金陵比起来要差得多一些。但是出了这样一件事情,那边原本占领的一些布匹市场就出现了缺口。储家眼下在杭州这边布商里面算是领头的几家之一,消息的渠道非常广,这一次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因此第一时间就有了动作。 对于储家的动作,其余的布商之间自然是关注的。但是眼下因为消息还不曾传过来,因此虽然见到了储家有了比较大的动作,但一时间却是不知道对方的目的到底在什么地方。有些人甚至以为储家是要开始吞并一些小商户了,有些紧张兮兮的。 不过方家却是得到了这个消息,确切地说,应该是方如海得到了消息。 那是一次酒会之上,虽然方如海本身的才华不算出众,但是诗、词、歌、赋为主导的酒会之类的场合,他还是喜欢参加的。除了见识一下真正有才之人的表现,欣赏一下妓女们的歌舞什么的,他还存着认识一些人,结交一些关系的目的在其间。那次是照例过去敬酒,那个叫李贤的读书人当时正在和人讨论着东西,见到他之后,特地将他叫住。 说实话,当时方如海是有些意外,甚至是惊喜的。 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是按照眼下主流的标准,在才华上方如海不及对方多矣,是进不了对方的那个圈子的。那个圈子里的人,都是非富即贵,甚至富在他们那里已经成为次要的东西,关键是那圈子里的人来头和身份,随便出来一个,都是能震住人的。 当时李贤叫住他,他便过去了。李贤看起来姿态很随意,只是碰到他顺口问了他的身份,随后将他带到一边,说出了苏州那边的事情。 “你是方如海,是么?”那边笑着望着他,感觉挺温和的,颇有几分谦谦佳公子的感觉。他眼下是于家的人,但是据说小时候并不是在于家长大的,倒是没想到也能有这种儒雅的气度,看了让人心折——当时方如海在心中这样评价。 做出这样评价的原因有很多,但是跟多的还是考虑到以对方的身份,居然会对他态度和蔼,让他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到底都算是平辈,随后也就反应了过来,点头答道:“在下正是方如海,不知李公子有何指教?” 李贤虽然回归了于家,但是并没有将姓改过来,于家那边要求过几次,但是他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相当的固执和强硬,于家也就暂时退让了一下。但是这也只是暂时的,如果李贤有野心以后继承于家的东西,那么他到底还是要将姓改回来的。他大概也是看准了这一点,这时候才以比较激的态度,抓住最后的一段时间,让自己再做一段时间的李贤而不是于贤。 这并非多隐秘的事情,方如海也是知道的。因此叫他李公子,果然,这样的姿态李贤比较满意,随后简单的交谈了几句。说出几个二人都经常去的场合,笑着点评几句。这样之后,方如海心中的惊讶就更甚了。李贤虽然表面上没什么直接的举动,但是内里居然有着同他拉近关系的想法。 后来又聊了一阵,具体聊了些什么,他此时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最后李贤沉吟了片刻,像是有些犹豫,后来才将话说出来:“你家是做布匹生意的?”随后也不等方如海回答,便兀自点了点头:“最近倒是有一个机会,不知道你那边有什么想法没有。” “苏州那边……沈家你知不知道?他们家出了点事情,最近在拖着,但是最终还是会判的。或者是流放、或者是杀头……沈家也是做布匹的,你们应当不陌生。这样之后,你们有机会……眼下不知道其他几家怎样,但是你方家恐怕还没有得到消息吧?” 当时的方如海还是猜不到对方这么做得用意,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将这种消息透露给自己。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当然不会特意过来消遣他,但是具体的原因,他又确实抓不住。因此总的态度还是半信半疑。 他并没有轻信这样的是事情,但是随后会去,杭州里苏州并不算远,家里得到消息之后,快马加鞭派人到得苏州核实了一下。沈家却是因为牵扯到一桩事情里,让人带走了。不过很多人都觉得沈家应当不会有事。毕竟是做生意,触动到一些人的利益也是正常,只要肯花钱,上下打点一番,问题总归是能够解决的。 要方如海来说,其实也是这样的观点。但是李贤却是告诉他,沈家是真的有事。他权衡了一番,随后还是决定相信对方在这些事情上的说法。有了这样认识之后,再来看待储家的动作,也登时就发现了问题。 储家也是事先就知道消息的,并且为了这次的事情做了巨大的布置。这样的局面无疑是让方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事情还不确定,倒是不好大张旗鼓地搞。眼下方如海在这边同对方碰碰头,探一探口风,也是为了下一步计划。 “我有些好奇,你们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储安群在那边“嘿嘿”地笑道,随后这般问了一句。储家倾力的布置被人看破,按理说眼下即便不是大惊失色,也应该会觉得有些麻烦才对。但是储安群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一样,就像随口谈天一般地问道。 “呵,苏州那边离杭州也不算远,有些消息是传得过来的。” “这事情还没有定准,你们怎么就能确定沈家会完蛋呢?”储安群听完之后,笑眯眯地看了方如海一眼,缓缓地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消息都是表面上的东西”他说着声音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知道沈家这次到底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方如海闻言,只是笑了笑,既没有回答知道,也没有回答不知道。不过这样的举动,也是被储安群一眼看了出来。 “不要装了,你不会知道的……眼下整个杭州知道这情况的,不超过三家。”储安群说着额,伸手拿起身前就被,小酌了一口:“直接说吧,你们的消息来自哪一家?” 他说完之后,看着那边还有些犹豫的方如海,摇头笑了笑:“如海啊,我知道你想谈事情,但是既然要谈,就得拿出点诚意来。那些原本沈家的东西,苏州那边的布商可能分一点,金陵那边分一点,剩下的我们能够拿下……这也是一个比拼的过程,我储家是做好准备,要完全吃下去的。” 他说完之后,目光直直地盯着方如海,方如海沉默地权衡了一番,随后咬牙说道:“是李贤。” 储安群闻言,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有些古古怪怪的,这个时候脸上原本的嬉皮笑脸之色也完全不见了。神情有些费解,有些疑惑,似乎是在一些事情之上找不到解释的理由。方如海坐在对面,看着他的脸色变了又变,随后才抬起头来:“其实我们这边的消息来源……”储安群似乎还是有些为难,说道这里狠狠地停顿了一下,才说道:“也是李贤。” …… 许宣来到春风楼的时候,正赶上了吉时。一些春风楼里的姑娘站在三楼地方,打扮地花枝招展,她们身后的背景是漆黑的夜空,群星也点缀在那里。莺莺燕燕地笑闹声从上面传过来,惹得地下的人们驻足观看。 这也是青楼吸引客人的手段之一。女子最好不要抛头露面,在眼下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是这样的规定套不到青楼女子的头上。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们或许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不高,但反倒是眼下女人里最自在的一群人。 许宣抬头看着上方的女子们,心中有着类似的想法。但也只是片刻之后,便摇头笑了笑。怎么可能自由呢?在青楼里面完全是为了生计,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应该都很难出现完全是为了爱好去做妓女的人。只要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只要生活没有将人逼到那一步,大抵都不会选这样一条路。 说起来,现在还有卖艺不卖身的,到得年龄长一些,可以给自己赎身从良,倒也相对是不错的。后世哪里会有卖艺不卖身的说法?娱乐业在那时候已经发展到了某个极端火热的程度,即便是真的明星,潜规则之类的东西,其实也很难幸免。 眼下女子们笑着,弹唱些简单的曲目,就能赢得下面一阵阵的喝彩。当然也有完全不屑去看的,一些妇人往往是冷冷地“哼”一声,撇过脸去满脸鄙夷。带着孩子的甚至还要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口中说着“不准看,不准看。”孩子自然不理解这样的说法,到得后来就哭了,反倒遭来一顿打。 女子们的欢笑里自然有一本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内里的辛酸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不过许宣此番过来,完全不是为了同情妓女而来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分开人群进入到楼里,有老鸨模样的女子迎接上来。并不是后世影视剧里那种丑八怪的模样——先前许宣还有些担心——能够做老鸨的,大抵也是早年的一些妓女,后来年龄大了退了下来,但是首要的素质之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在青楼这样的地方,能做到这一点的十有八九都是姿色容貌极为出众的女子。因此,老鸨也只是年龄大一点,容貌上绝对不会难看。甚至许宣眼前见到这位,年纪看起来还不到三十,模样还颇有熟透女人的风致。按照眼下的观点,她自然是老女人了,但是后世如同她这样的,没有成家的也到处都是。 “客人……” 那边早已经将许宣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这时候许宣穿着很随意,不怎么像个有钱人。不管多么长袖善舞,这老鸨思考问题的出发点也都是很寻常的套路——会来这种地方消费的,多少都有些攀比和虚荣,即便是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要紧,但不大可能在外表上衣着上随便。然后却又见到许宣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安静从容的感觉,这不是一般的穷酸书生能有的。 因此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热情地迎接了上去——说不定就是一个来体验生活的贵人呢! 许宣在那边冲她摆摆手:“一百两银子,告诉我储安群眼下在什么地方?” 第507章敌我(五) 老鸨闻言,稍微愣了愣,随后又仔细地打量了许宣几眼。在青楼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情况,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青楼方面对这种事情自然是头痛的,因为敢于在公共场合争锋相对的人,背后都不会简单。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对酒楼名声就会有影响。 但是另外一方面,这也是酒楼提高知名度的一个好方法。谁和谁打了架了,这事第二天就能传开。只要不闹出太大的事情,青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终究还是要将事情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不然就麻烦了。 比如前年的时候,同春风楼在生意上有过竞争的红烛坊,就是因为一些公子哥们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逼得一个妓女跳楼自尽。这件事情在一开始的时候是被压了下去的,但是还是被人在外面传,什么样的版本都有,弄得民怨涛涛的情况下,连带着闹事的那几家都受到了波及。 所以说,最好大家和和气气地赚钱,如果真的不行,闹事也不是不允许,但是如果超出一定的范围,青楼方面是一定会插手。 春风楼每日都有不同的客人,但对于一些大鱼,青楼方面早就心中有数。储安群也是这酒楼里的常客,这老鸨也是认识。她平素周游于不同的人之间,察言观色的本领是很高的。但是对着许宣看了又看,倒是不曾从许宣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先前听到对方一句话不说,直接出钱要问储安群,便以为他要来找麻烦。但是随后觉得又不像,眼前这书生斯斯文文的,不像那种乱来的人。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没有说出来,犹豫了一阵:“客人……我们有规定,若是公子同储公子不熟的话,此事倒是不好对外人说……不知道客人今晚要玩什么?”她说着对身边一个人说道:“去看看红儿那边怎么样了。” 许宣闻言淡淡地点点头,其实心里也知道,如同春风楼这样的妓院,能够做到这样的规模,没有一点规矩那是不行的。为客户保密,这条原则不管是以后还是眼下,都是做生意的人最容易把握的一条。不过在以后那是有专门的法律来保证遵守,但眼下就看生意人的良心以及道德的约束了。 “呵,在下同他确实不熟。”许宣点点头,依旧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两元宝,打赏给了身前的老鸨。虽然在这个时代以后,他算是第一次逛青楼,但是有些规矩之类的东西放诸四海都是一样的。给了钱,做事情也就方便。何况随后要的做的事情恐怕没有那么轻松,这时候也算是提前打点一。 “你去忙,我随便看看。” 老鸨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退到了一边,不过那目光还是没有从许宣身上离开。这个书生给她的感觉很奇怪,本身看起来是不缺钱的,不过此时又完全不像是来逛青楼的样子。那些打他身边过去的女子们,即便是姿色不错的,他也完全不看一眼。也不像是来才加诗会的,二楼的地方,很多书生才子们眼下都在那边作诗,但他并没有要上去的意思。 哪里有这样的嫖客? 对于老鸨的疑惑,许宣并不在意。在一楼的地方看了看,随后还是被二楼的热闹所吸引,慢慢地走了上去,看了一圈,就在老鸨以为他是要参加诗会的时候,他又下来了。 上面人很多,也挺热闹,不过许宣并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人。 看来是在后院。 许宣心中琢磨了一番,随后朝着后院走过去。但是就在入口处,还是被青楼的人堵住了。护院样子的人,人高马大的,不过那边也算客气,许宣才知道,进入到这里面也是要交钱的。先前接待许宣的老鸨匆匆过来,两边都告了罪,那边护院们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得罪客人,随后退了下去。 收钱的事情就是老鸨来做了。但是此时她接过许宣的钱,微微愣了愣。 “这位公子,若是包下一间院落的话,普通的一晚上是五十两银子。好一点的是一百两……但你这个……”老鸨皱了皱眉头,有些搞不懂情况:“这个太多了。” 许宣笑笑:“哦,是这样的,我这边先过来,等会儿恐怕还有一些朋友……我把钱付了,他们到时候直接进来便是。” 他这样说了之后,那边老鸨只好诺诺地点点头。青楼这种地方,什么样的人没有呢?她都已经习惯了。 许宣进到后院的地方。说是后院,但其实规模是非常庞大的。就许宣的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房屋,一些屋内是黑暗的,也有的屋内透出氤氲的灯火,整体上俨然聚居的人家一般。 春风楼在这边有专门服侍的人,也是女子,同许宣身边老鸨的年纪差不多——,实际上还年轻,但在眼下的观念里,又是做妓女的,那么就已然老了。 老鸨过去同对方说了几句话,那边点点头,带着许宣朝着一栋没有亮灯火的宅院过去。春风楼家大业大,整个楼里供养了数百个妓女。姿色出众或者艺业惊人也有数十人之多。只要去往那边,随后就有楼里的姑娘过去,质量是不用担心的。 这就是妓院能够合法经营的好处,若是放在后世,法律不允许,有人又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那么到得最后给人的感觉就会很糟糕,不可能有眼下这种完全放心的舒适。当然,妓院能不能合法经营,在许宣这里是完全不关心的。 布置得很精心的鹅软石小道,两边是花卉和草丛,夜晚的时候,一些虫子在叫唤着。许宣跟在那个女子身后,走了一阵,突然问道:“储兄今日也过来了吧?”他说完之后,又强调了一遍:“储安群。” 那女子闻言便认为许宣同对方是相识的,伸手朝某栋院落指了指,笑着说道:“储公子便在那边了,同行的还有方公子。” 先前在外面的时候,老鸨不说是怕他会闹事,但是眼下到得这里,又是孤身一人,基本上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哦。”许宣点点头,随后没有再说话。 第508章敌我(六) 进到自己的院落之后,灯火很快亮起来,这方不大的天地却布置得小巧而精致。如果陡然身处其间,是无法将其同烟花场所联系起来的。那边女子离开,随后告诉许宣会有一些歌妓舞女到这边。许宣推门进去,蜡烛已经被点上,火光被粉色的纸烛台罩住,暧昧的气氛将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填满了。精致的床,被褥也是新的,房间里放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料,大概是驱蚊虫用的。 随后他走出屋子,在院落里站了站,没有过多久,便径直穿过庭院,出门朝不远处的另外一套院落走过去。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靠里面的移动院落房间之中,女子在屋内坐着。皱着眉头,想了想朝外面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无故留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虽说是语气是在质问,但从她的话里倒也听不出多少凛冽。似乎对她而言,真正意义上的生气都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外面的回应很快传过来:“小的不懂王法,只要姑娘此候得片刻,也就可以的。其余的事情,小的是不管的,自有人理会。” 屋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表示歉意,但是实际而言,却是有着几分理所当然的意思。 “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最好放了我,不然会有麻烦。”女子皱着眉头,她说这话的时候,却并不是威胁的语气,而像是在劝说。 “麻烦?不会有什么麻烦。”外面的声音说完之后,便闭口不再说了。 女子静静地在屋内坐下来,白色的裙子抱着修长的身子,坐在那里的时候,双腿斜斜并子啊一起。昏黄的灯光打过来,某一刻-显得特别优雅的眉头轻轻蹙了蹙,实在是有种说不出的韵致。 对于眼下发生的事情,她当然觉得有些无奈。但是其实说起来,眼下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了。今日过来,完全没有多想,只是之前来这边替青楼的女子看过病。在她这里,并不会因为病人的身份而有什么偏见。无论是高门大户的贵太太,还是眼下春风楼里的妓女,都没有什么不同,她是一视同仁地当做病人来对待的。 但是不曾想到,这一次却遇到了这样的麻烦。 春风楼里那女子只是受了累,加上月信来了,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白素贞在开始的时候就看出这一点。不过对方一直将她拖着,问这问那的,她也没有办法。待到后来,那女子从这里出去,她就被留在这里。外面还专门来了在看住她,第一时间,就有一种恶意压着过来了。 到得此时她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实话,以白素贞眼下的医术当一个坐堂的医生其实完全是够的,没有什么必要像眼下一般背着药箧到处跑。在她从徽州府回到杭州之后,已经有人提出了这一点,她近来也在考虑这件事情。 原本到处跑的原因,其实是为了锻炼医术什么的。她在医道上是有天赋的——这个连她师父都已经说过了——所欠缺的就是经验。于是到处行医,也是出于积累经验的考虑。但是到得眼下,经验的积累已经到了一个瓶颈,她需要的静下心来思考一些其中的一些原理。还有许宣那种新的医学理论,同她原本所熟知的一些东西有点不同,但是共通之处应该也是有的。不过许宣不负责任的,很多东西都没有讲清楚,她还需要自己来摸索。 反正要做的事情有很多。 但是到做出最后的决定还需要一段时间,原本想着到得这个月末,等到眼下几家病人病愈之后,她就收准备手了。不想就在这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先前对方其实过来见了一面,被她打了一巴掌。 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公子……她皱着眉头在心中想到,不过心中却并不怎么慌乱。她在杭州这边,大部分心思都在医道之上,对于其他的东西不怎么关心,但是眼下却也知道,能够有胆子做出这种事情的,肯定有一些来头…… 或者,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来头一些。 但是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对方会遇到麻烦。白素贞平日出门在外行医治病,若是白天,那么很多时候一个人。若是到得晚上,裴青衣一般会陪在她的身边。她如果要去哪家看病,裴青衣不会进去,只是在外面等着她。但是眼下她已经在这边被拖了一个多时辰了,那边裴青衣应该找过来才是。此时大概是被一些事情耽搁了。 但是,到底会是什么事? 她在屋里这般想着,若是裴青衣的性子,知道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会怒成什么样。到时候搞不好真的会死人,自己先前同外面的人说,对方还不相信…… 白素贞看看外面,心中知道,对方一定是将自己调查清楚了,或许也有很厉害的拦住了裴青衣。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依旧觉得对方会遇到麻烦。裴青衣以前是杀手的,她或许有打不过的人,但是一定能够抽身离开。当她在黑暗里的时候,就会变得极难对付。 白素贞这般想着,随后打开药箧,取出两根银针。 “还真当自己是弱女子了……”她心中这般叹了一句,想了想,又将那银针举到烛台的火焰之上微微烤了烤。 高温可以消毒……这也是那个家伙说的。即便裴青衣暂时过不来,自己又不是没有办法。上次李毅的事情上,她已经有了教训,人不可以在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与此同时,方如海和储安群的商议似乎已经接近了尾声。在布匹的事情上,并没有达成共识,但储安群也放出了信号,就是事情是可以谈的,关键看方家随后的诚意能做到什么程度。 话说到这一步,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方如海笑着点点头:“那边……白素贞今晚就在这里,储兄随后过去也就可以了。” “嘿。”储安群闻言,先前谈事情的时候一些姿态登时就不见了,整个人此刻看起来像是登徒浪子,想着那道白衣的身影,嘴角几乎要留出口水来。 见到他的样子,方如海只是觉得心中凛然。在极为短暂的时间之内,对方就变换了姿态。这个储安群……到底哪一个是真的他? 不过对于今天的事情,方如海心中也是有底气的。因为在如何迎合储安群,让方家能够接上这股风头的安排上,也是李贤的主意。甚至听说白素贞身边有个身手高强的妹妹,今夜就是李贤找了人专门拦住的。 李贤…… 心中想着这些,方如海免不了也会犹豫……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 许宣此时走到庭院之外,在那站了站,便能够听到里面“悉悉索索”说话的声音。但是因为隔了墙,倒也听不真切。并没有耽搁太久,随后伸手一把将门推开,里面说话的声音立刻就止住了。 “谁?” 听到声音,方如海朝外面喊了一句,先前已经将下人之类的打发走了,也是担心隔墙有耳。这时候突然有人闯进来,他还是心中一惊,不过倒也不慌乱。 储安群倒是要镇定许多,伸手在在方如海的肩膀上拍了拍,口中说道:“出去看看,我们这边也算谈完了,剩下的一些细节,随后再议都可以……” 二人到了门口的地方,庭院里,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朝他们走过来。虽说夜色里面,有些看不清晰长相,但是确实很面生,应该不是认识的人。 那年轻人在庭院中,朝这边看了看,径直走了过来。 “储安群,谁是储安群?” 初一露面,就表现出了极大的敌意。一旁的地方,脸上一直都是惫懒笑容的储安群,也微微愣了愣。仔细地看了许宣一眼,进一步确定这是不认识的人。但是此时来势汹汹,看样子是有了过节,但是又难记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对方…… “呃……这位兄台,为何这么大火气?”方如海在那边站了出来,今日是他招待储安群,因此这时候是以主人的身份出来说话。搞不清楚情况之前,他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 “我找储安群!”对面过来的书生蛮横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问道:“你又是何人?” “在下方如海,不知兄台……” 那边书生闻言,脚步稍稍顿了顿,目光朝他看过来,皱了皱眉头:“方如海?方公子?!”他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偏头“呵”地笑了笑:“这世界真是小。” 声音落下之后,许宣脸上带上了几分笑容,快步走到屋檐之下,朝方如海远远地一拱手:“哈哈,原来是方兄……很早之前就听说你了,不曾想到今日得见,真是有幸、有幸呐。” 方如海在很茫然的情况下被许宣握住了手,正要说话,那边许宣猛的一拉,身形一个趔趄,随后被许宣一脚踹到了地上。 “去你妈的……搞基男。” 第509章敌我(七) 事情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即便开始的时候,能够意识到那边过来的书生是抱着恶意的。但是随后依旧不能料到,对方完全没有任何开场白地出手——甚至在他将方如海踹倒在地上之前,还是在客气地笑着的。 储安群皱着眉头望着这一切,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平素做事情,和人打交道都会事先在心中都有一个判断,也会预先对他人有一个大致的评估——哪些人是有本事的,哪些人是草包——做到心中有数之后,他就能以响应的姿态应对。就比如方如海,要说大能力,那是没有的,但是偶尔也能做成一点事情,算是中上之资,储安群与之打交道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但是最令他害怕的,其实是疯子…… 这是完全不能按照常理去推断的人。对方要做什么事,在事先根本不可能去揣测。这种人最难应付,如果他遇到的话,基本上是有多远走多远。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在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也刻意地让自己朝这个方向靠过去。当然不用完全像个疯子,理智还是要有的,只不过在一些行事上面让人琢磨不透罢了。先前方如海是这么看他的,但是却不想眼下遇到一个真正的疯子。 储安群望着许宣将方如海踹倒在地上,狠狠地殴打,但也只是皱着眉头,并没有什么呼叫之类的举动。先前这个书生应该是冲着他来的,他不知道原因,但是对方知道了身边方如海的名字之后,登时转变的方向,又将矛头对准了方如海。眼下正被打得满地求饶的方如海,也是可怜,即便到了这一步,脸上被踹得肿了起来有些破相,但是依旧是不知道自己突然遭到这种待遇的原因。 “差不多了吧……”储安群等了一阵,见到许宣还是没有停手的趋势,随后揉了揉眉头,这般说道:“总还是要讲一点道理,不管你心中有什么气……这一通举动都够了,剩下的,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那边许宣闻言,又踹了方如海两脚,随后才收了手。目光朝着储安群看过来,微微带着几分审视。那一瞬间,储安群心中猛地一跳。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这书生明显很年轻,也不像是什么富贵家族的子弟,但是站在那里一个眼神朝他看过来,居然感觉像家里那些老头子……不,甚至还要更有威势一些。 搞不清楚这种感觉的来由,他只是头皮微微麻了麻,随后便恢复了过来。再仔细看着身前是的书生,对方又恢复了原本的那种样子。其实也很难说是恢复,毕竟先前的那种感觉到底是不是错觉也还难说得紧。 “这位公子……”储安群偏头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在下同方兄何时、何地得罪了你?为何下此重手……啧,都说打人不打脸的。你看看,现在把方兄打成这样……本来是可以先踹屁股的,打脸留在最后……” 许宣望着那边的储安群,面色稍稍愣了愣,他是不曾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方如海算是他的朋友,眼下被自己的打了,他看起来并不怎么关心。自己原本其实是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吓一吓对方的,但是看起来也完全没有效果。 这也是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当然,也可能完全是拿腔作势……许宣心中这般想着,不过面色上还是很平静的。对方应该是在故作姿态,毕竟感觉太稚嫩了些。在这方面,许宣见过的人很多,各行各业,各种各样……若说对于人心的把握,勾心斗角之类的事情后世比起眼下不知道要频繁到什么地步,这种举动在他这里早就已经不算稀奇的事情了。 “哦,也是。”许宣闻言点点头,随后望着储安群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不妨试试看……”他说着,朝着储安群靠了过去,嘴角牵扯出几分不怀好意的笑容。储安群皱着眉头又朝后退了一步,口中问道:“你想做什么?” “呵呵,你先前说的,把脸留到最后,我觉得可以试一下……” 身后的地方,方如海站起身,他此时脸上受了些伤,关键还是因为气愤,整个脸庞变得扭曲地可怕。 “你要死了,我告诉你……你一定要死了,你敢打我!”有些歇斯底里地冲上来,随后被许宣随手推又倒地上。半天都没能在爬起来,这时候表情显得有些妇人般的委屈。一方面先前储安群完全袖手旁观十分不满,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认识眼下这个年轻人。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自己并没有的罪过他。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对自己出手? 方如海这般想着,看了看许宣,眼中愤怒的情绪慢慢地转为幽怨……不过他刚才那下出手,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势,像个男人,与一般的书生不太一样。 他这样古怪的眼神,让许宣有些如芒在背,转过头去:“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搞基。”他说着又靠前走了一步:“白素贞在哪里?” 他的话音落下,一旁的地方,方如海张了张嘴巴,有些惊愕。白素贞眼下被困在春风楼,事情发生到得现在,也没有过去多久,按道理消息是不应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出去的才对。但是眼下对方看起来完全是为了这事情而来的一般…… 短暂的僵持之后,那边储安群点点头:“原来是为这事。”他说着,“呵呵”地笑了笑:“看来你便是许宣了。” 这样之后,便轮到许宣惊讶了。他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白素贞。在这之前同储安群并没有半点来往,双方应该是完全不认识的,倒是没有想到对方居然在这时候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 储安群说完,眯起眼睛看着许宣:“原本以为你不会来的,不曾想到居然来了……真是厉害,真是厉害啊。” 他说着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诡异,一方面是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之后,有些欣喜。另外的,也隐隐地有一层恐惧在里面。 对面的地方,许宣在听了这句话之后,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你是谁?”他说完之后,低头安静地想了想。 “嘿,你不该来的,但你还是来了……”储安群笑着说道,而这时候,一旁的方如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神色有些茫然。 储安群这时候调整好的状态,姿态和话语开始变得从容了起来:“其实先前就应该猜到了,在下虽然也地罪过人……但是却是不认识你。”他说着,走了几步,伸手打方如海的肩头拍了拍:“辛苦方兄了。” 方如海这时候倒是顾不上那些疼痛了,眼下的局面,显然只有他不知道情况。但问题是一开始都是他在操弄的,包括将白素贞骗到春风楼里来,也都是他在背后做的事情。而作为始作俑者的他,此时却是最摸不着头脑的那个。 对于许宣而言,在片刻之前,他确实是非常意外的。完全没有任何交集的储安群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甚至第一时间还表达了就是在等他过来的意思。原本他以为是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对方垂涎于白素贞的容貌,在今日选择动手了。彼时恰好有一个车夫在这边将人送进来,知道了一些情况。消息就是这样传出去的。但此时看起来,情况比想象的要复杂。 那么是对于自己的一个局么?许宣心中想着,皱了皱眉头,到底是什么人在做?不可能是储安群,毕竟自己同他完全没有利益冲突。 是刘家的人么?对方是知道自己同白素贞的关系的,利用对方设计不是不可能。刘家是有出手的动机,但是时间不对。关于刘余帆离开刘家的事情,虽然他如今是搬了出来,但是那边还在挽留,而刘余帆本身也还没有将话说死,因此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刘家一定会为了留住刘余帆做出最大的努力,也只有刘余帆确定离开刘家之后,那些可能有的报复才会朝许宣过来。 眼下的情况不对,完全是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但是随后一想,心中有一个人的影子划过……给自己设局的,并且还知道自己同白素贞的关系,从这一点上判断,刘家并不是唯一的可能。还有一个人,比刘家更清楚自己的底细,也比刘家更有理由来对付自己。 有些事情就能够说得通了。 一旁的地方,储安群似乎要准备要说什么,不过许宣突然抬起头来:“李贤?” 声音并不响,但是这时候三个人都是能够听到的。储安群在那边愣了愣,表情很是意外:“哦……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心中想通了一些问题,许宣反而平静了下来:“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原本我以为是意外的,但眼下看起来是个局……而且还这么的……让人预料不到。”他说完之后,目光朝一旁的储安群看了看:“怎么样,苏州那边,事情已经定下来了?你们的准备已经做好?” “你……”储安群朝后退了一步,而方如海已经失声喊了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的?” 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感觉。 “很简单,你们两家都是做布行的……眼下聚到这里,肯定是商量事情。储家最近的动作我是知道一些的,还有的便是你们方家也很不安分。”许宣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完全不像是猜测,而相识对于事实完全见证了一般:“你们这样子上蹿下跳的,一定是有很大的利益驱使。你们储家,虽然放了很多烟雾弹,但是只要有些经验的人,也多少能分析出一点实质性的东西,即便不知道你们的具体目的…也能够确定你们使力的大致范围。” 他说着,又看了看身边目瞪口呆的方如海:“你们方家动作很小,很多人都还没有注意到……我原本也是没有将二者联系到一起的,但是今日却见到了你们。相互佐证一下,有些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你们的目的是苏州的沈家。”许宣说道之类,整个气氛已经沉寂了下来,他对面的地方,储安群的眼角不停地抽搐着,惊愕、惶恐、茫然地情绪写满了他的脸颊。许宣看了他一眼,摊了摊手:“沈家的事情,杭州知道的人或许不会多,但是碰巧我也是知道的……另外能够知道的,或许是于家。这么说吧,李贤……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储安群低着头,原本所有的姿态,在还没有正式做出来之前,就被许宣三年两语打落在地面上,随后狠狠地碾碎了,这个时候他完全理不清自己的思路。 当然,比他更混乱的是方如海。他毕竟身处这样的环境里,却完全搞不清情况,再加上先前被打了一顿,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好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抓住储安群,伸手猛地摇晃了一下:“储兄,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倒是说啊……哎呀,真是急死人了,怎么这么讨厌……”说到后来,语调变得有些高亢起来,储安群连忙挣脱了他的手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 而方如海自己也意识到几分不对劲。他本身是有着短袖之癖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一方面这时代同性恋是丑闻,即便知道的人,也不可能到外面去乱说,这个是要结仇的。还有的原因便是方如海自己平素也比较小心,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而同性恋只是在性取向上的不同而已,只要事情不涉及到那块,也确实同正常人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今日心情失措之下,倒是暴露了一点端倪出来。 被储安群挣开手之后,方如海转向许宣:“你先前,为什么要打我?!”声音里满满地都是幽怨,让许宣不由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打你的事情先放一边,打你是应该的,方兄,我很久以前就想着,如果见你一面,我肯定要先将你打一顿。这不是为我自己,不要那么看着我,你本身没有得罪我……”许宣说着,笑着摇摇头:“至于我和李贤的事情,你们最好不要搀和进来……今天的事情,我不管他是什么目的,白素贞你们是动不了的。” “这事由你说了算么?”储安群在一旁阴测测地说道。 今天他着实是有些郁闷的。原本自诩为有能力的人,李贤找上门来,让他针对一个人布局,那个人自然就是许宣了,并且这个局里面还要包含白素贞在里面。李贤并没有说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让他去做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按理说是很奇怪的,但是李贤给出的筹码足够了。那个关于沈家的消息,只要操作得好,可以让储家在很短的时间内,真正地抛开其余的竞争者,成为杭州布业的领头羊。这已经不只是诱惑那么简单了,这是放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只要储家伸手,就一定能拿得到。 他当然也好奇李贤到底要作什么,几次追问之后,对方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只是确定一点东西而已……知己知彼么。”剩下的便没有细说,不过储安群多少也知道,李贤同那个叫许宣的家伙是有矛盾的。 李贤对他的要求也很简单,事情一定要保密,最后看结果。至于白素贞最后的处置,他想了一阵才说道:“随便吧……” 受了人的好处,这点忙还是要帮,随后便开始针对许宣布局了。李贤在这事情上并没有隐瞒,将许宣之前的一些履历进行了简单的交代。当然,在徽州府那边自己吃瘪的事情自然是隐去没有说的。也是如此,储安群知道了许宣同方如海或许有些矛盾——毕竟那个被方如海休掉的女人,眼下嫁给了许宣。在此之后,他的心中就有了一些想法。 他只是想要做生意赚钱,眼下虽然是答应了李贤要做一些事情,但是并不想牵扯太深。因此若是有人能够帮忙分担一下,或者像李贤一样他也可以假借别人的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今虽然表面看起来是方如海在背后动作,但其实这些都是储安群刻意为之的。自己对白素贞表露一些兴趣,让方如海感受到,然后从其他的方面刺激一下他在这件事情上的决心,最后也就顺利地达成了目的。 总之效果不错,一切都按照他想在发展的,那边叫许宣的书生也确实过来了。这是一种极为不寻常的情况,意味着许宣有非常敏锐的消息渠道。 莫非李贤所要确认的,就是这一点么? 如果说对于许宣的到来比较意外,那么随后发生的事情,就足够让他羞怒了——自己还没怎么说话,那边“吧啦吧啦”地说了一阵,抢掉了风头,关键是居然将这整个事情都八九不离十地猜了出来。 并且储家的所有举动,似乎都在对的视线之中……他知道苏州沈家的事情,知道储家和方家的布置……那么不论如何,今晚是不能让他走掉了。苏州那边的消息,至少还要再拖三天,储家已经为此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不能够被破坏掉。 “今天晚上,你走不出这里……” 随着储安群的话音落下,门口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第510章敌我(完) 其实从先前方如海被许宣摔在地上,呼天抢喊着的时候,外间的一些动静也就有了,许宣已经有所察觉。对方今日将他骗过来,既然是李贤的手段的,那么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不然只是区区一个见面,并没有半点意义。 李贤看来是要出手对付自己了,不过之前自己在刘家的事情上插手,让对方无法明白自己的虚实,今日他是想要借着这样一个机会试探一下自己的深浅。如果自己能够顺利扛过去,那么对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随后的动作会谨慎和厉害一些。但如果自己只是虚张声势,那么这一次也顺道能够给一个教训。总之怎么看李贤都是不会亏的。 储安群在那边笑了笑:“我不管你有多厉害,今天你都要栽在这里。” 许宣闻言倒也不紧张,只是笑了笑:“哦?是么,你要杀了我?” “杀你会很麻烦。”储安群朝前走了一步,摇了摇头:“我是做生意的人,随随便便打打杀杀的没什么意思,不过……”他说着又看了许宣一眼:“你今日恐怕会有点事情,留下一条腿吧。或者等下方兄心情不好,在你的脸上留下一点东西,也是可以的。” 许宣闻言,眼睛稍稍眯了眯,看着储安群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随后嘴角慢慢牵扯出了一个弧度。以他的城府,自然不会因为储安群三两句的挑拨就生气,前世的各种历练,已经能够让他在任何情况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要他不想表露,很难被人看出他心中真实的想法。 “好吧,那我们手底下见真章了。”淡淡的说道,随后目光也朝着门口的地方望过去。 方如海旁边跳了起来,伸手指着许宣:“在下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同你有什么过节……不过你死定了。”他说着偏头看了外面一眼,半晌之后,甩下一句很有在他这里看来很有力度的话:“弄死你!” 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口传过来,看样子人还很多,眼下这座院落坐北朝南,那脚步声是从东西两个方向汇集而来的。只是脚步声到得门口的时候,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进来。仿佛因为什么原因,在暗中对峙了一下,随后才有人伸手推来了院门。 而这一番举动也惊动了很多的人,附近的一些院门被推开,今日在里面享受着服务的客人门站在门口的地方朝这边看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春风楼的妓女见到类似的情况或许多一些,有的人赶紧离开跑去青楼方面报信。此时虽然是夏日的夜晚,但是天气也是比较热的,女子们穿得单薄,跑动之间颇能引人遐想。 外面的人一齐进到里面来,随后将门关紧。西边来的一拨,东边来的另一波,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地走来到院落之中,只是看神情都有些戒备在其间。 屋檐下储安群见到来人,微微笑了笑:“你们来的正好,之前李公子是吩咐过的,今晚你们听我的……”他说着目光转向许宣伸手朝他指了指:“眼前这个书生,便是你们公子要的人……目无王法,先前居然还打伤了方公子,而且还准备打我。”他说到这里,随意地挥了挥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人不要弄死……其余的,闹得大一点也无所谓,反正你们公子能压下来的。” 储安群说到底还是不清楚情况,李贤今日给了他一些人手,但是也不多。眼下从右路进来的那些人,有二十左右,但是其中有一半是储安群自己的人。他是生意人家,家里面也会养一些家丁护院之类的打手,为的就是处理今日这样的事情。但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其实完全是自己发挥的。 李贤先前只是简单的向他介绍了一下许宣,至于双方之间具体有什么矛盾,有什么斗争以及斗争的胜负,自然是不可能同他说的。因此,在对许宣的判断之上,储安群就有些失去的准头。但是他恰恰又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此时说出那些话来,一方面是吓一吓许宣,另外一方面,自然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的。 只要没有出人命,许宣又不是多有身份背景的人,李贤肯定能够压得下去的。 他并不担心这一点。 这样说了之后,右路的那群人并没有迟疑,就纷纷动了起来。这些人平日子被养着,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狗,主人有了命令,他们也不用多想,咬过去也就可以了。至于后果,他们不用担心——之所以做这一行,就知道自己的出了事情,主人家是一定会出面罩住的。 储安群说完那番话之后,好整以暇地后退了一步。这时候其实心中也有些意外,右路进来的那些人,他先前是见过的,有一部分是他自己带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李贤留给他的。储家的家丁护院不值一提,但是李贤找来的那些人是很能打的那种。甚至靠近了,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一些戾气,一看就知道不是善茬。但是再看此时左路的那一群人,安安静静地进来,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论起气势来,比起李贤先前的给的那批人完全不差。甚至隐隐地还要超出几分。 他这般想着,不由在心中有些感叹。到底是真正的权贵人家,即便是养一些人,质量都是不能比的。储家不缺钱,若是养眼前这些人,资金财力上自然是不缺的。但是这些人,手头都不干净,像储家这样单纯的生意人根本承受不起。若是出点什么事情,对方甚至还有可能将整个储家牵扯进去的可能。这样就划不来了,因此就找一些壮实的,看起来颇有威势的人,一般情况下也足够用了。 啧啧啧……大户人家,比不了的啊。对方不仅敢用这些人,而且一来就是这么一大波——他此时已经将左路的那些人当做了李贤的手下。 储安群在心中想着,随后才发现有些事情似乎不对劲。 身边的地方,许宣完全看不出来紧张的样子。而在自己吩咐之后,右路的一拨人开始动手,但是并没有冲出来多少距离,左路突然有人站出来。 “打死他们,不怕出人命!” 储安群愕然地朝那边望过去,说话的是先前不曾注意到的人。看起来也是读书人打扮,但是因为院落之中灯火昏暗,他有藏在人堆里,就被忽略了。 在他叫出来的一瞬间,储安群就知道事情不好了。左路的这群人,不太对……不是自己的人。他心中做出这样的评价,随后猛的一惊……目光投向一旁的许宣。不过那边完全不准备理会他,只是笑着看着眼前开始变得混乱的场面。 这群人是在门口的地方遇见的,双方都保持了警惕。但是对于右路这拨人而言,他们进来之后,就是听命行事,没有太多的想法了。在储安群喊那些话的之后,完全没有涉及到左路的这拨人,因此下意识的便也觉得这也应该是自己人,警惕的心思随后就淡去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左边的人杀出来,他们是完全没有准备的。 “你们……是何人?”有人高声吼了一句,但是这话说到末尾的时候,便化作了一声惨嚎。“啊~~”的一声,在这夜里传出去很远的地方,令得所有人都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昏黄的灯光在屋檐下,所能照耀的范围是有限的,此时院落之中大部分地方都是黑暗。但是即便黑暗,有些事情在电光火石之间,依旧让人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 有人的手断了,一只手都掉在了地上,先前的惨叫便是因此。左路的一拨人,在第一时间就拔出了刀,狠狠的朝着右路没有准备地人砍过去。因为隐蔽,那刀也不能太长,严格说起来只是短刃,但是此时砍在人的身上,还是很有杀伤力。 储安群望着那边,张了张嘴,目光变得难以置信。半晌之后,意识才稍稍恢复了清醒:“你的人、你的人……是你的人!!”他说着,猛得转过身子盯着许宣,那双目仿佛要突出眼眶一般:“你到底是什么人?” 储安群说着,伸手指着远处混乱的场面。只是一开始,左路的人马狠狠的压过去,右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登时落在下风。随后的情况就很单调了,手起刀落,右边就见了血,惨嚎声不断地响起来。 其实李贤的那些人,原本也是很能打的。但是因为措手不及之下,被对方抓住了空挡,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反抗,因此劣势一下子被拉大。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混乱的场面就沉寂了下去。唯一留存下来的,是一些单调而又痛苦地呻吟。 储安群突然觉得眼前有些发黑。而方如海在一旁,被吓得面如土色,憋了很久,发出了一声犹如妇人般的惊恐的尖叫,算作是眼下混乱场面里的点缀。 这许宣不可能是普通人,普通人不会有他这样的胆子,能够养这么一大批这种程度的打手……储安群当然知道属于许宣的人马绝对不是一般人。虽然他本人是书生,但是因为生意的关系,在某些方面的视野和见识比起普通书生要宽广。 他是见过所谓的绿林人士的。 眼下这些一定就是。 巨大的心思才心底翻腾,冲击着他的精神,随后身体微微一个趔趄,勉强站稳之后,才将复杂的目光再次落在许宣身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而在这之前,许宣仿佛完全不关注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边混乱的局面从发生到结束,随后低头似乎是在思考。到得这个时候,似乎才听到储安群的话,随后抬起头,温和地笑了笑:“你惹不起的人。” 许宣说着转过头,冲着混乱的院子喊了一句:“还不快跑啊……”说着挥了挥手:“赶紧走、赶紧走……真是太乱来了,这样的话根本压不住。” 他这样说着,场间那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也跟着喊着话,指挥着一些快速地撤了出去。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到了门口的地方,随后将门打开,外面已经聚满了过来看情况的人。这些人原本都是嫖客,被打打杀杀的声音吸引过来,先前只能凭借着声音在猜测里面的情况,这时候朝着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都有些被吓到了。 一群人躺在地上,即便看不清楚他们眼下的状况,但是呻吟的声音时时传过来,还是能够听到的。并且风里也有一股很古怪的味道,即便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那是鲜血的气息。 大规模的流血斗争,若是在北方的战场之上,那是很寻常的事情。但此时此地是南国的最繁华的城市,人们平素接触到得东西里面,流血是很小的一块。因此眼前的一切出现时,带给他们的是巨大的震撼。直到黄于升带着人出去之后,也没有任何人敢去阻拦。 许宣在屋檐下,微微叹了口气,伸手身边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储安群肩头拍了拍:“你回头帮我同李贤带句话,让他快点来弄死我……等不及了。” 他说着,朝着门口走去。待到走出几步之后,才回过头来:“对了,白素贞眼下在什么地方?” 储安群只是愣愣的表情,还完没有从这件事情里抽身出来。 “喂!”许宣将目光望向一旁的方如海,四目相对之下,那边又尖叫了一声:“在、在、在……”说着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过去:“在那边……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啊……” 许宣摇摇头,随后不理会他们,朝着门口走去。 “你站住,你不可能走得出去的……”身后的地方,储安群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之中清醒过来,冲着许宣厉声喝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的,你干的什么?!还以为能好整以暇地出去么?做梦!”他说着,猛地冲上来伸手要拉许宣。 但是就在手离许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啪”的一声……脑袋嗡的一阵响,随后整个人在惯性之下,狠狠地摔飞了出去。 许宣在一旁揉着手,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这一巴掌下去,完全没有留力气。虽说他现在的身体素质去同真正的高手打架那是纯属找死,但是对付储安群这种人,在有了准备之下扇对方一巴掌,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而那边,储安群像是完全被这一巴掌打蒙了一般,没有立刻站起来。 随后青楼方面的人终于赶到了。 许宣正走到门边的地方,那边几个老鸨以及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过来了。今日的事情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动静闹得很大。那中年人远远地看清了眼下的情况,脸上顿时凝重了起来。 烟花场所虽然多是非,但这也是能被人接受的青楼琐事的一种——本来就是热闹的地方,有这些烟火气息,才更显得有意思。但总体而言,来到青楼这种地方的人们,主要的目的还是享乐,即便惹是生非的人,也会很自觉地将其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如同今日眼前的这种恶性事件,倒是很久都不曾遇到过了。 那边过来的几人,其中一个老鸨见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是你!”边喊边用手指了指许宣,随后在中年男子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中年男子皱着眉头听了一阵,随后望着许宣的眼神开始变得有些不善起来。 不过对于这样的情况,许宣早就已经预料过了,伸手在袖子里摸索了一番,随后将一块令牌朝那边扔了过去。中年男子顺手接过来,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神情微僵。许宣随后走上去,低声同对方说了几句话。那边惊疑不定地朝里看了一眼,半晌之后才点点头。 这样之后,许宣再没有回头,一直朝外走出去了。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青楼方面的回应还没有及时跟过来,就已经结束了。等到随后过来之时,只是见到满地的伤员。这些人都还没有死,但是皆受了轻重不一的伤。待到青楼方面的人赶过来的时候,面对着他们,自然也没有办法。随后就是找大夫啦,联系官府啦,各种乱七八糟的琐事。 储安群被人扶起来,心中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做错了事情。那个许宣不简单,青楼方面过来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是认识的,原本以为他不会放许宣离开,但是对方只是过去说了几句话,随后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血腥的气息一时散不去,被风吹着钻进他的鼻子里,这时候夜色中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很久之后才抬起头,叹了口气。 自己是被李贤利用了啊…… 许宣顺着先前方如海指的方向,走到一座亮着灯火的院落跟前。先前他离开,拿的令狐楚来做挡箭牌,这时候也没有人跟上来。远处吵吵闹闹混乱不堪的声音传到这里,他摇摇头,伸手推开了院门。 “呼”地一声,一阵劲风朝他迎面袭来。 第511章风云(一) “呼”的劲风袭来,短暂的时间里,许宣还未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身体已经在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地朝一旁侧过身去,一根木棍之类的东西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过去的,猛得敲打在一旁的门框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边使棍之人,大概是因为太过用力,口中甚至微微的“哼”了一下。 是女子的声音。 暖黄地灯火在屋内慢慢地摇曳,他看到了素以女子的身影,表情微微的僵了僵。那女子此时双目微闭,先前那看起来颇有气势的一棍,也完全是的闭着眼睛做出来的。这个时候知道自己的打空了,想也未想,握着棍棒地双手横切过去,又是“呼”的一下。 许宣此时正在愣神,被那一棍果决的气势吓了一跳,要躲已经是来不及了。 “啊……”地叫了一声,这一棍算是打在他的手臂上,身子趔趄着朝一旁撞过去。那边便是桌椅,他压上去之后,本能地伸手撑在桌子上,想要借此维系一下平衡。但是原本应该是四条腿的桌子,此时少了一条,他只是稍微一使力,整个桌身便朝着一旁倾斜…… “哎!”口中叫着,那边第三棍又朝着他的脑后砸了过来。 “是我、是我、是我!”这时候再不出声怕是要遭殃,他倒下的同时,口中连忙喊了起来。那便握棍的女子并没有因此停下来,果决的一棍子狠狠砸下。许宣也只好就地一滚,躲了过去之后,趁着那棍子砸在地上的当口,双手猛地将其握住。 那边女子伸手拔了拔,她的气力当然不如许宣,棍子纹丝不动被许宣握在手里。不过她并不惊慌,很快地松开了棍子,双手朝外一番,几根银闪闪的细针已经被她握在手中。随后倾身上来,这时候总算是睁开了眼睛。 下一刻,那几个针便要朝许宣身上的穴位扎过去,不过这时候,女子也已经看清了来人,身形猛得一滞,原本满是果决的表情也微微松动了一些,她看着地上的人,目光闪动,随后有些呆呆地看了看了下自己的手上的银针,“啊”地叫了一声。半晌之后,才以一种极为惊愕的语气说道:“汉……汉文?” “我已经说了是我了……”许宣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揉了揉被木棍砸伤的右肩,口中抱怨道:“你这女人简直凶残,居然想要谋杀亲夫。” 虽然是抱怨的语气,但是此时许宣心中倒是半点气氛也没有的。他过来救人,原本心中颇有些焦急,眼下见到对方安然无恙,心情自然就放松了下来。况且先前白素贞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在开始的时候,做出一连串的自卫举动,也完全不必指责。就冲她这一手“防狼术”,自己躲避起来都有些困难,如果是储安群过来,八成是要着了道的……而若是方如海,嗨,搞基的人是完全不用担心。 暖黄的灯光盈盈地抹在人的脸上、身上,房间里有些闷热,一男一女在这样的环境里相互看着对方,显得有些暧昧。白素贞素雅白皙的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看着许宣,表情有些不知所措。大大的眸子转了转,随后又转了转,然后不知道看向哪里。随后低了低头,声音如蚊蚋一般传过来:“汉文,是你、你来了啊……” 许宣在对面的地方,有些好笑地看了看她白皙的双手,摇了摇头:“为夫已经来了,贤妻怎么还站在那里?” 他这样说完之后,整个房间里有些尴尬的气氛仿佛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一般。白素贞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脸颊微微鼓了鼓,平素素雅雍容的女人在这一刻显得很有些俏皮:“瞎说……” 她此时心头的情绪已经完全乱了。在白素贞这里,大部分时候,都是心平气和的,毕竟生离死别见得多了,也很少有事情能真的牵动她的情绪。当然,波动肯定是有的。比如见到人饿死,她也不可能不心生怜悯,遇到没钱买药的贫苦人家,恻隐之心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但是当她做出了决定之后,从这些具体的环境里抽离出来的时候,心态还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重新变得平和。 但是此时不一样,她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年轻人,心情复杂难言。原本离开之后,她其实对以后是有过揣测和幻想的,虽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多,但她确实是想过两人再次相遇的场景。另外一方面,甚至对于今后再也无缘相见的可能也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后来她在杭州见到人力拉车,也就知道对方已经来了。因为她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这个时代人力拉车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乘客,知道那种眼前完全还没有出现的东西背后的人。 后来她就一直等着。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来见她,她并没有觉得怎样。她是知道许宣的性子的,一旦决定要做的事情,其他人挡不住。既然第一时间没有来,肯定是有些原因的。在这一点上,只要理解了也就足够了。 对方在杭州,总是可以见到的。心中有了这样的认知,最近她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平素她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每日替人行医治病,并且一方面也在做着收手的准备,而今日的则是意外完全不在她的意料当中的。这年头,虽然女子的身份很大程度上得不到重视。但是因为她平日里救了许多的人,积累下来的名声放在那里,对她有心思的人一般不会以恶意的方式表现出来。而且真的上门去提亲的人,在知道了她身后的药池公之后,也不会在这方面强求。 但是该来的总是会来,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样的形容或许未必靠谱,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讲,她已经对事情的发展做好了准备。心中虽然紧张,但并没有因此慌乱。 先前外满到是有些乱糟糟的声音,她在这边也是听到的,不过并没有去理会。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心中想着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 许宣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那些举动,其实是在心中仿佛推演了很多遍。大棒痛打对方,随后用银针扎对方的穴位,后者是她擅长的,只要对方是普通人,她就有一定的把握做到这一点。 但此时却发现事情的发展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是他……居然来救自己了。 白素贞望着灯火下皱着眉头,有些痛苦地揉着手臂的书生,表情微微有些惘然。原本在暗中保护她的裴青衣被人拖住了,在这样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她所做的完全是自救,除此之外,是没有想过其他的。但是此时许宣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变得有些堵,而眼角也有些酸酸的感觉。 虽说内心比较强大,她对于生活加给她的多数事情都没有什么抱怨的。但是归根到底白素贞也只是一个弱女子,真正遇到危险的局面,心底多少有些无助。即便这种无助感在她来说可以轻易压住,但也依旧是期待着有人能够帮一把的。 她这时候,就纯粹的是一个女人。在那里因为某人的出乎意料的到来而觉得有些感伤,觉得有些喜……进而觉得有些幸福了。 原来他一直在关注着自己,他一直就在那里。白素贞努力地笑了笑,这笑容里有些释然,有些欣慰。自己今夜的事情,连自己都没有意料到,对方既然能在这般短的时间里赶过来,自然是在她身上倾注的巨大的精力的,并且还没有让她察觉…… 这种被保护的感觉……她的眼泪就留下来了。 “哭什么哭……”许宣在一旁扯过椅子坐了下来,此时的语气和做派仿佛虐待妻子的男人,随后又揉了揉肩:“为夫痛啊……被你一棒子打的,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他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冲白素贞摊了摊手:“你自己看着办吧。” 白素贞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不曾流泪,但在她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当中,今夜的泪水是比较特别的。某些温馨可爱的情绪,却被许宣两句很破坏气氛的话冲淡掉了,她伸手在眼角的地方稍稍拭了拭,随后又鼓了鼓腮,变得有些气恼:“你有那么多女人,要妾身做什么?” 口中这般说着,但还是走上前来,仔细地替许宣查看了手臂上的伤。因为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许宣有了规避,因此伤势倒算不得重。但即便如此,也依旧是红肿了一大块。白素贞看着他手臂的伤口,有些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在心中松了口气。随后偏过头的时候,发现许宣正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嗯?”她睁了睁眼睛。 回应她的是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的一句回答。 “那个……我们洞房吧?” 白素贞闻言,愣了愣,再替许宣揉拿下的双手下意识猛得一用力。 “嗷……” 随后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房间里传出来。 …… 随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白素贞原本对于要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出了坚决的抵抗,但是毕竟还是紧张,这一点从她先前拿了桌腿作为武器朝许宣啊袭击过去的举动里就能够看出来。但是此时所有的危机都已经被瓦解到了,她联系起先前远处传来的那些动静,知道许宣为了她肯定做了一些事情,一些紧张的心情也就随之平复下去。随后就是一些简单的闲谈,二人自徽州府分别之后,也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这些时间里面双方都一些不同的遭际,也是因此这时候有话要说。 过得片刻,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并且有人在那边低声说了句话:“许公子可在?” 声音是熟悉的,是片刻之前他才接触到的储安群的声音。先前许宣给了对方一个巨大的错愕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也不知道剩下来的事情那边到底是怎么处理的。他没有料到此时储安群会找上门来,因为听到对方的声音之后,同白素贞对望一眼,皱了皱眉头。 “门没有关,自己推吧。” 随后他声音冷淡地回应了一句。此时许宣虽然不知道储安群过来的目的,但是对方既然选择客气地敲门,看来也不是过来找事的——当然即便是来找事,他也不见得就怕——此时见上一面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储安群闻言,伸手推开门走了近来。远远地望见许宣,冲他拱了拱手:“许公子,在下想同你谈谈。” …… 月色渐浓,春风楼里因为先前突然的事件变得有些迟滞的气氛也慢慢地缓解了过来。不管怎么样,生意都是要做的。一点点的意外,就当做是波澜,放在背后处理就好了,没有必要影响到明面上。青楼方面长袖善舞的老鸨们在盘活气氛方面比较有一手,而春风楼本身也对今日影响到众人兴致的事情进行了道歉,并且免费送上一些美酒佳肴,算是给众人赔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众人今日在春风楼里享受,那边出了点事情,虽然被影响到了兴致,但实际说来也并不关自己的事。何况春风楼已经在这上面做出了表示,再一味地计较也没什么意思。因此顺水推舟,自然还是按照原本的方式进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并且随着时间过去,新的客人过来,先前的事情对他们真的是半点影响都没有的。 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这时候自然是在努力地吹拉弹唱,希冀得到一些人的欣赏。一方面可以将自己的清白保持下去,另外一方面如果真的有合适的人看中了她们,愿意取她们回家,自然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与此同时,一些厢房里面已经传出了一些轻微或者不轻微的呻吟声,那是既卖艺又卖身的女子发出来的。 而后方的院落里,一些算作是波澜余绪的交谈也在进行着。 “今日的事情,在下莽撞了……因此便觉得,要做一些表示才是。”储安群在那边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哦,这么说,你是来道歉的?”许宣想了想,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此时仔细打量着储安群,见他的神态样貌不像是作伪,真的像是来道歉的一般。 “正是如此。许公子,你我二人此前并未有过交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愁怨一说。今日在下对你的无礼,完全是因为受人挑唆……应该只是一场误会。”储安群沉身说道,随后话音一转:“在下并非在推脱责任,这事情说到底还是在下的不是,因此希望许公子能够给予一定的谅解。当然,在下是有诚意的。许公子,你说个地方,在下回去就安排……赔偿肯定是要有。” 他说着,看了许宣一眼,那边许宣有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的,在下觉得……这一次被人摆了一道,差点害了许公子,在下心中有愧……被人当枪使的感觉并不好,但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储安群在那边深吸了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是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因此,我们还是说说李贤的事情吧。” 这一次,许宣终于抬起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储安群的身份他知道一些,毕竟许宣在杭州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一些必要的人和事都有了解。作为储家眼下后背之中翘楚的储安群,他自然也听说过。对方有能力,今日的这个局,虽然是李贤在背后授意,但是具体的布置还是储安群来做的,并且让他差点着了道。不过这不算什么,有能力的人总能够做成一些事情的。到的此时,对方居然能在短暂的时间里调整好心态,过来低头,他心中对于储安群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这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并且非常识时务。一番话说出来,即便许宣心中真的对他有气,也完全发泄不出来。而且,这一番做派,许宣也确实比较满意。今日的事情发生之后,其实就是一个麻烦,对方如果要在这事情上计较的话,随后要应付起来也要费一番手脚。虽然他此时背后有令狐楚,但是如果真的摊开来说,令狐楚眼下在杭州受到的制约也很大。储安群摆明了不计较先前发生的事情,许宣也乐得轻松。 人际上的关系就是这样,在特定的场合里,我们撕破脸你死我活,但是若是跳出来,表面上未必不能进行比较正常的来往。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指的没有什么大仇的双方,如同许宣同李贤之前的情况,自然不在此列。 储安群在那里站着也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先前他从茫然中回过神,去往春风楼那边了解了情况,随后也就知道了许宣背后的锦衣卫势力,而这个是李贤原先不曾提起过的。 许宣的身份既然同原本知道的不一样,他此时要做的就是将今日造成的麻烦消弭掉。许宣既然能够让李贤重视,以他没有什么背景的身份能够做到这一步,自然也是能力的体现。当然,说没有背景也不尽然,对方身后明显有着锦衣卫的痕迹,这个是最然储安群担心的。 势力这种东西也分等级,一般而来,来自官面上的压力,只要不是太夸张,他觉得能够承受下来。毕竟还有李贤在背后顶着,自己是替他做事,若是出了事情对方不可能不管。但是眼下是锦衣卫,这个完全是不讲道理的。李贤因为于家做依仗,倒是不用害怕锦衣卫,但是他储家可不行。真的到了那一步,对方随便一个罪名扣下来,完全是吃不了兜着走。生意人被锦衣卫整得倾家荡产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因此在意识到危险之后,储安群的第一反应便是冲对方低头。 他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人,这时候意识到自己完全是被李贤利用,并且还讨不了好的情况下,有些决断自然而然就做了出来。 第512章风云(二) 屋内稍稍沉默了片刻,许宣在那边皱着眉头思索着,随后笑着点点头:“呵,这些东西……以后再说。今日的事情,既然储兄觉得是误会,那它就是个误会。”他说着走过去伸手在储安群的肩头拍了拍:“回去吧,睡个好觉,以后我们来往的日子恐怕还长。” 储安群在那边,看了许宣一眼,稍稍犹豫了一番,随后还是告辞离开了。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这个过程中,完全不曾看白素贞一眼——其实原本就未必有多少淫邪的念头,一切都是为了李贤所交代的试探罢了,因此他将事情做得逼真一点。但到得此时,这些东西都没有意义了,他也就摆出了比较正确地姿态。 “许公子,你且说个地方,明日在下便派人……”储安群走了出去,不过口中依然说道。 “不用、不用。”许宣挥挥手算是做了拒绝,随后那边储安群沉默地想了一阵,又准备开口说话,许宣声音微微沉了沉:“真的不用。” “如此……”储安群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说道:“那改日在下做东,到时候在酒席上再同许公子赔不是。” 他这样说了,许宣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待到那边储安群离开之后,他站在那里低头思索了,随后发出了“啧”的一声。 储安群的着一番举动,实在是他没有料到的。事情从发生到结束,很多人都还没能反应过来,而对方却已经在心底做出了权衡。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取舍的人,怎么看都不简单。 储安群过来之后,先是说了一番道歉的话,但他所为的其实不仅仅是道歉。用比较真诚的姿态表达自己的歉意,这样之后,对于今天的事情,可以尽量消减在许宣这里的不满。而另一方面,他暗中的意思也已经表达出来。 他要对付李贤了。 片刻之前还在帮李贤做事,只不过是因为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他立刻就转变了矛头,反过来对付起李贤来,看起来要同许宣共同进退。 但此时的同仇敌忾,许宣并不能放心。如同储安群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危险的。表面看起来是识时务,但其实所做的事情其实是有些出格,这样的人,很容易就会变成一个不计后果的疯子。 许宣想着先前他说着李贤的时候,眼中一抹恨意,微微有些感叹。这样的人,倒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随后若是李贤有了什么吓人的举动,他或许就可能再一次倒戈。因为许宣此时完全没有心思同对方去谈对付李贤——如果以后双方的斗争之中,进入到一种拉锯的状态里,他或许会考虑一下储安群的提议。但此时看起来,时间还太早了一些。 白素贞这时候从后方走上来,同许宣并肩站在那里:“他的脸……怎么了?” 许宣漫不经心地摇摇头:“哦……我打的。” 白素贞闻言,伸手微微捋了捋鬓角,其实一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的。在心里记着这件事之后,随后就问了其他的问题。 “汉文过来杭州这边,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白素贞素雅地笑了笑,这一段时间的调整,已经足够她回复到惯常的从容上来:“妾身很早之前,就看到了你的车……这种奇怪的东西,也只有汉文你才鼓捣。对了,妾身是去坐过几次的。” “嗯,算算时间,也已经快三个月了……”许宣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屋檐前方的石阶,随后回头看了看还兀自站在屋檐下的女子:“喂,你是要留在这里了么?”他说着,伸出一个指头朝地面指了指,仿佛提醒一般地说道:“春风楼?” 白素贞闻言,随后进到屋内取了药箧,同许宣并肩朝着屋外走过去。 二人都没有去谈论在徽州府的往事,也没有提及许家姐妹。这时候当然不是因为羞于启齿,或者是在刻意回避,而是完全没有去谈的必要。有些事情,双方心中都是有了默契的,也就少了很多的麻烦。而这时候,还是珍惜二人的时光。 “汉文的那个人力拉车,应该很赚钱吧?” “还好吧,问题也不少。”许宣随口回答,然后皱了皱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最近面临一个大问题……”声音说到一半就止住了。 “什么问题?”白素贞在一旁,疑惑地应了一句。但是许宣那边好半天没有回应过来,她于是抬起头,正对上许宣朝她看过来的目光,她突然意识到几分不妙的感觉。 “呃。”许宣转过头去,快速朝前走了几步,声音随后才传过来:“缺一个管账的老板娘……” 果然…… 跑得倒是挺快的!白素贞心头微微有些气恼,恨不得用先前几根银针在那书生后背上狠狠地扎一下。随后快步赶了上去,将院落以及灯光抛在了身后,一同走出了院门。 之后的一段路,白素贞注意观察过了,春风楼方面今夜布置了很多人手在这边,毕竟许宣先前闹出了动静,这边不可能不重视。四处都有人在盯着,但二人在这样的环境里都没有觉得怎么样。许宣是早已见过大阵仗的,眼下对方的做派,让他甚至连拘束感都未必会有。而白素贞一向以来,都有忽略一些东西的能力,专注于一件事情之上。 因此一路上都是在闲谈,仿佛夜里过来这边逛一逛,权当做散步的男女。 没有人出来阻拦他们,先前许宣已经简明扼要地同春风楼的那个负责说明了情况,他是为救人而来,不是来砸场子的。锦衣卫的令牌也出示了,对方也没有占到多少道理。或者说即便有理,在那方令牌拿出来之后,再去硬撑着计较也就没什么意思。 二人在春风楼前拦了两辆人力拉车的坐了上去。这边晚上是热闹的,来往的客人很多,到处都是生意。车夫们如果不是真的有事,大抵是不会愿意错过这样的赚钱机会。许宣只是在那边招了招手,便有车夫拉着车跑过来了。 随后车轱辘碾着地面过去,二人都没有说话。虽说几个月未见,但因为相互之间都是牵挂着的,今日相逢,双方并没有多少尴尬。仿佛一对夫妻,彼此都有着要做的事情,因此去忙了一阵,然后此时再度地见了面。虽然意外,但是更多的是理所当然。那种淡淡的感情,就如同你此时天空中淡淡的星光一般。 格外温柔。 …… 因为考虑到今夜发生的事情,许宣还是选择将白素贞送到家。那是城西的一片地方,在巷口处停下车,他陪着白素贞朝里走过去。女子则是随口同他介绍这一带一些相关的东西——人、事、物之类的。其实这些东西许宣也是清楚的,但是此时依旧是装成第一次听到的样子,不时点点头。 “那边陈程家的牌坊,成祖的时候造的……”二人穿过一方牌坊的时候,白素贞这样介绍,随后愣了愣,才对许宣摇头笑了笑:“妾身倒是忘记了,这东西徽州府那边多得很。” 不过即便如此,许宣依旧做出夸张惊叹的表情,倒是令得白素贞有些无奈,不过心中却并不讨厌。 …… 许宣走在一旁,一面看着身边女子在朦胧夜色之中窈窕婀娜的身影,一面听着她的说话。但是随后,身子突然僵了僵,无法继续迈动脚步。因为腰间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有东西抵在那里……夏日的衣服单薄,他能够明显感觉到几许锋利,应该是一柄短剑。 “那边便是妾身的宅院,师父他们也都在的……”白素贞伸手指着前方,心情轻松地说道,又朝前走了一段,回过头来的时候,才发现许宣愣愣地站在了后方。 “汉文,你怎么了?”白素贞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后望着那边的时候,目光也是微微一顿。这边转角的地方挂了一只灯笼,但是光线并不算明亮,这时候从许宣背后的地方照过来,他的影子显得格外的大。 那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影子才对,白素贞明白过来,表情微微有些僵硬。此时许宣站在那里不曾过来,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再联想到那古怪的影子,或许身后有人拿着刀抵在身后也不一定的。 “汉文……”她叫了一句。 不过下一刻,安静的夜色里响起了几声轻微的咳嗽。声音传来之时,白素贞肩头明显的垮了下去,像是松了一大口气。随后才朝着那边的夜色里,试探地问了一句:“青衣?” 而许宣其实更早意识到这一点,身后被匕首顶住的同时,夜晚比较清新的空气里有着一丝明显的交杂着女子幽香的血腥气息。香味和血气联系在一起,这时候抵在他腰间的有是一柄短剑,其实有些东西自然就能够猜出来。 就在那边白素贞喊出来之后,许宣觉得身后抵在腰间的刀刃慢慢地收了回去。那边又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虽说是拼命压抑住的,但是依旧能让人察觉到几分痛苦。随后裴青衣从黑暗里走出来,身上的衣裙破了很多处,头发也是散了的,先前在此之前她遇到一场很激烈的搏斗。 这还是许宣第一次见到她这般狼狈的模样。 “青衣,你受伤了。”白素贞皱着眉头走上来,离得近了就能够看到她身上衣服的破口处,有些地方血已经凝固了,还有的地方依旧不断有殷红的液体渗出来。 这样的伤口此时在她的身上有十几处,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根本支撑不住。但是裴青衣的心性果决,也是能对自己狠的人,因此支持到了现在。 但是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 “我只是……受伤,他们死了人的……”她说完之后,整个身形微微有些趔趄,手中的匕首也因此掉在了地上。 幸好许宣在一旁,见状伸手拉了对方一把,才没摔倒在地上。不过那边还没有稳住身子,便偏过头狠狠地说了一句:“不要你扶,放手啊!” “哦,好吧。”许宣的反应也是简单粗暴,点点头,随后就松开了手。 “嘭!” “哎,汉文你……” 在重力的作用之上摔倒下去,原本全身就已经耗尽了气力到得某个极限的女子,此时完全没有任何悬念地晕倒了过去。白素贞连忙过去掐住对方的脉搏,半晌之后才放下心来。 “脱力了……”白素贞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有些抱怨地看了许宣一眼。 许宣很干脆地摊了摊手,表情显得有些无辜:“是她自己说不要扶的。”随后还是他将裴青衣送进了白素贞的院落里,剩余的事情就不需要他来费心了。 许宣这一次来的匆忙,随后还有事情,也就没再拜访药池公,只是道声告辞便离开了。他走到门口的地方,白素贞从里面追出来,素雅的衣裙在朦胧的火光之中,仿佛仙子一般。过来之后,沉默了了片刻,伸手替许宣稍稍整理了有些凌乱的胸前衣服,口中低声说道:“辛苦了……一切小心了。” 先前许宣将裴青衣摔在地上,看似搞怪,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这一点白素贞是能够理解的。作为她的妹妹,裴青衣一直以来都对许宣有着很大的意见。除了他一夫多妻的原因之外,还有的重要原因便是在裴青衣看来许宣一直能惹麻烦,而且他并有没有相应的能力去应对,于是每一次这些麻烦都会波及身边的人。 原本裴青衣才懒得管这些,但是当这些麻烦会影响到白素贞的时候,她还是表达出了自己的看法。今天这事,不用说又是因为许宣。一路过来,白素贞和许宣心底都明白这一点,但也都没有说出来。当裴青衣将短剑抵在他的腰间,并且随后恶狠狠地申明不要他去扶的时候,有些事情,就还被撕破了。 如果裴青衣还有意识,那么无论如何都是不允许许宣扶持的,虽说她已经极度虚弱,不过作为一个高手,谁知道不会突然爆发一下,那样的话,就会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而且那边离白素贞的院落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因此最好的方法自然还是让她晕掉比较好——这便是滑稽举动背后的深层含义,白素贞是看出来了,此时便是在许宣的面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并不怪他。 随后走在路上准备回去的时候,许宣的神情才变得有些凝重起来。这是他先前在白素贞面前完全没有露出的一面。这种凝重,是在见到裴青衣之后,达到了某个顶峰的。 同李贤的矛盾由来已久,他此行杭州,也是为了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以及相关的人有一个交代,因此明里暗里的准备都做了许多。从眼下以人力拉车为基础铺开的消息网络,到当朝首辅张居正,他天马行空地抓住一切可能性进行布置。所有能够给自己这边加一些砝码的举动,都在他这里有过反复的权衡和取舍。这些事情也没有人可以帮他,他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是暗地里却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力。 在刘家的事情上,他走了出来,便是放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一般人肯定也察觉不到,但是李贤,那是一定能够知道的。 许宣知道那边随后就会有动作,不管是明里暗里,或是官面上的。但是不曾想到,对方的第一波还是让他没有预料。如果不是许宣准备的充足,那么这一次就有些被动了。但是这样之后,虽然暂时化解了危机,但是也让李贤对他眼下的手中掌握的力量有了一个大致的评估,随后的手段或许就更难应付了。 并且裴青衣还杀掉了对方的一个人,这是李贤巨大的损失。以前在岩镇的时候,许宣听方元夫提起过,裴青衣已经能算是非常厉害的好手,但即便如此,今夜还是受了重伤,证明李贤那边派出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人折掉一个,无论如何都是相当可惜。 李贤随后的动作还不是最麻烦的事,在许宣这里,所担心的其实是身边的一些人。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但若是还像今日这般连累到其他人,那么他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一次两次或许他能够做出有效的应对,但是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只要有一次失手,那么有些损失就是他承担不起的。 对付李贤,不可能是他一辈子的目标,不然就太没出息了一些。在杭州这边,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半年到一年左右,在这个时间截止之前,一定要有一个结果。想法是这样的,但是要怎么样去操作,也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事情。但是好在现在双方已经交上手了,有了第一次随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会在某一次将对方打倒。 罢了罢了,双方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横竖都不可能善了,他才不会因此就害怕了呢。 第513章风云(三) 夏日到了尾声,再往后便是秋天了,不过天气还是不见转凉,南方的气候便是这样,所谓的“秋老虎”若是发起威来,那么比之夏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眼下消暑的方式实在是太少,没有空调、没有冷饮,一般而言买个瓜放在水井里镇一镇,切开来吃也就是最好不过的方式了。倒是有一些男子会在钱塘水里面游泳的,许宣原本也是要考虑过去的,不过被黄于升以“有伤风化”的由头制止了几次,他也就作罢了。“倒是看不出来,你还会考虑风化的问题……”为此他难免也会这样抱怨一句。 夏天虽然难熬,但是忍一忍也就能过去。这其间许宣同令狐楚见了一面,对方最近很忙,不过先前关于银子失窃的事情,终究是有了些眉目。 “先前根据你的想法,我查了附近几家道观……有了些发现。但是那边只是表面上出来做事的,背后应当还是有人……暂时不准备打草惊蛇……等一切布置好了,到时候一网打尽。直娘贼的,那才叫解气……”他说这话的时候,恶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显然在这事情上憋屈太久了,这个时候看到了报仇的希望,他是恨不得吃对方的肉。 许宣先前也是不负责任地猜测,现场的情况他当然没有见到,只是根据令狐楚提供的一些消息进行了一点简单的推理,但是不曾想到事实上还是有些用处。但说起来,这也并非歪打正着,而是基于他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解之上的,一些合理的推断。 也是因此,令狐楚虽然表面上骂骂咧咧的,但是对于许宣在这件事情上的帮忙,他心中自然还是感激。虽说令狐楚有能力,但这些能力也不是放在所有的地方都能用,那些有关化学的东西,在后世来说,一个高中生也多少能懂。放在眼下,就完全不一样了。 “能帮上忙就好。”许宣到不在意这些,对于令狐楚,他心中的感激其实更多。这个家伙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不靠谱,但实际而言,许宣的很多次麻烦都是对方在背后帮忙化解的。这些事情,其实令狐楚完全不帮忙也说的过去,只是对方还是帮了。以许宣的身份,能够给予令狐楚的实质性帮助并不多,但对方还是愿意出手相助,并没有什么功利因素在其间。 在这个意义上,对方完全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许宣自然也是一样。 不过虽说没有太强的功利心,但此次许宣帮了令狐楚也自然是有好处的——随后他在杭州遇到什么事情,对方或许也能是一个助力。不过总得说来,他并没有将其当成交易。 这一次见面之后,二人很久都不曾再单独见面。只是许宣有一次远远地见到令狐楚,对方大概也是在忙事情,双方并没有相认。而那边的事情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许宣没有太过关心。先前令狐楚只是没有方向,这时候找到了事情的关键,问题应该不大。 …… 而白素贞那边,双方既然见了面,也就不需要再遮掩什么了。彼此都是知道对方心意的,他偶尔会过去见上几面,偶尔捧一个西瓜过去,偶尔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在经历了先前春风楼的事情之后,白素贞正式下定了决心,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大概不会在到处行医治病了。 这让杭州城里少了一道颇为有味道的风景。但是人们也只是稍有些遗憾,每日的事情很多,他们也不会将心思完全放在这些事情上。即便是一些受了白素贞的恩惠,也只是念叨一阵,等到时间过去,有些事情总归会慢慢淡去的。当然,她还是会替人看病,不过是改成了坐诊而已——药池公在杭州这边也是有几个药铺的,一些病人上门,她也会替人瞧瞧病。 更多的时间里,她主要是在梳理这些时日以来积累下来的经验,以及同许宣探讨一番他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医理。不过许宣后世的爱好其实是中医,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中医也被西方的医学影响到,开始走上两者结合的道路。不过根源上是不同的东西,真的要做到融合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因此在许宣来到这边之前,那样的进程也是步履维艰——现代医学,主流的还是西医的东西。 不过回到古代,其实西方眼下的医学才刚刚萌芽,也是出于一种迷信和蒙昧的状态。相对来说,传统医学在这个时代,是要领先太多了。而且眼下儒家的影响力波及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语怪力乱神,如同后来那样医学同迷信之类的东西纠缠在一起的情况还是不多。比如治疗肺结核,需要用到冬天第一场霜降之时的甘草做药引的说法,在眼下完全是无稽之谈。如果说出来,肯定是要被人嗤之以鼻的。 这个时代当然有局限的一面,但是另外的一方面,也是一个好时代,因为有无数发展的可能。许宣便是想看看,如果西方的医学理论这时候同传统医学一起发展,到底会变成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当然,或许最后什么都不会有,毕竟眼下的传统的观念制约,类似西医的一些理论观点以及行为方式,是站不住脚的。 但是万事都不可能绝对,万一有那么一丝可能呢?有那么一丝可能,结果或许就会不一样了。为了这种可能,许宣觉得可以努力一下。他当然没有拯救苍生的愿望,因为在这一点上,是有心无力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即便曾经打拼出了成绩,但是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事情同眼下都是完全不相干的。他的那些经历,除了让他赚一点钱,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能够多一些思路之外,实际的意义并不多。 如果按照历史,明朝到得现在,也算是快进入尾声了。但是这同他有什么关系?等到半个世纪以后,如果真的有山河板荡的局面,人们的生生死死,他的一生大概已经结束。穷则独善其身,他即便真的想做什么,也只能从一些身边的事情,力所能及的事情开始。或许真的像一只蝴蝶,煽动翅膀之后能够带来一阵狂飙的飓风吧。 谁知道呢? 如果事实是这样,他愿意去做这只蝴蝶。但如果让他真的用翅膀去煽动这个时代,那么是想都不用想的,纯属吃饱了撑的! …… 日子过得很平静,至少相对于许宣曾经设想过的情况而言,实在是平静太多了。一直到得入秋之后,李贤那边都是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再找什么麻烦。或许因为许宣之前的举动——在刘家的事情之上,以及后来春风楼发生的事情——让李贤知道对付许宣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 李贤现在回到了于家,身后的靠山是有的,不过与此同时,制约他的东西也就多了。凡事都要考虑影响,不可能再如同以前一样乱来。最近因为他要经商,这事情在于家内部产生了轩然大波。反对的声音已经足够他喝一壶,或许也是因此,他的心思暂时都还不曾放到许宣身上。而许宣这边,也是跟着对方动的,暂时也还不准备主动出击。 “人力拉车”的项目自然还在继续,不过相较于先前华夏车行一家独大的情况,眼下的已经出现了强有力的竞争者,并且还不止一家。正是因此,整个杭州的市场已经充分地打开了。人们出门乘车,也变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一个地方的生意到了饱和之后,就有着朝外波及和扩散的趋势。眼下虽然还不明显,但是确实已经有了。 除了华夏车行之外,眼下杭州主要的车行还有两家,分别是大泉车行,和杭州车行。这几家为了争抢生意,用尽了各种手段,“月票制度”、“积分制度”也都已经开始推行起来,并且很快被对方学去。除了正当的竞争之外,偶尔也会有一些不那么正当,或者就完全是阴暗的事情发生。 几家车行的车夫偶尔会起一些争执,甚至还出现了打架斗殴的情况。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期待着热闹的人们还是有些失望,因为即便是真的打架斗殴,场面都不大,甚至因此受伤的人都不是很多。表面上看起来,三家车行之间,都是保持了克制的。并且在每次打架开始之后不久,就很快有人来制止。 原本打架闹事,官府是肯定要管的,但眼下既然轮不到他们插手,官员们也就乐见其成了。并且车行方面相互之间竞争,也会上下打点,最后还是便宜了官员们。他们当然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期待着几家的竞争能够更加激烈一些。 整个杭州的交通事业,就被这股风气牵引着,一直是热火朝天的场面。但是没有人知道,三足鼎立、势成水火的背后,都是一批相同的人在操作着。包括一些打架斗殴的情况,实际说起来背后也是有人在推动的。并且一旦情况不对,立刻就能够予以制止。 对于眼下的局面,许宣比较满意。华夏车行这边,推出了专门的主事人,是黄于升从黄家拉来的比较有经验的掌柜,名叫罗永福。虽说黄家业盐,同车行经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但是这只是行业不同。做生意的很多方法,也都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 在选定代理人之前,黄于升给出了好几个人选,罗永福只是其中之一。但是许宣最后还是将其他几人排除掉,选了罗永福。在这一点上,他比较看重罗永福的稳重,而且对方确实是有些能力的。罗永福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至于有太大的野心,许宣二人隐在背后,也能够掌控得住。 而大泉车行那边,就是刘余帆推出来的人。在这一方面,也是动用了一些关系抹去了部分痕迹,至少有心人要查的话,是查不出来什么东西。即便查出来,也完全不会同许宣和刘余帆联系在一起。眼下的时代,信息的手段,侦查的手段都没有到达后世的高度,出了锦衣卫这种机构之外,其他的民间力量能力有限,只要在几个点上做好,也没有不用太担心什么。 而杭州车行的操作方式就更进了一步。因为之前杭州这边,已经有人开始对人力拉车的行当表示了关注,甚至有人已经准备伸手了。华夏车行同大泉车行的竞争,让一部分人开始犹豫,但是这只是许宣预期目标的第一步。这些犹豫的人,其实也是可以利用的,杭州车行的成立就是如此。 许宣给了这些人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进入到眼下在杭州如火如荼的交通行当之中。杭州车行完全是由杭州的一些有钱人出资建立的。最初也是刘余帆同许宣安插了棋子,这棋子拥有一些技术,随后联合了其他的人将台子搭了起来。并且随着杭州车行模式的形成,大泉车行也开始吸纳一部分外来的投资和入股。许宣便是借着这样的方式,将这些杭州本地的有钱人吸纳进来,并且暗中进行了一定的掌控。 这一方面减少了很多的麻烦,毕竟生意大家都是再做的,谁也不好真的去阻碍对方。另外一方面,他也是在为以后考虑。如果人力拉车只是他自己在经营,那么以后万一出事,他会被人认为是抢了其他的人的机会,随后成为众矢之的——这当然会是一些人比如李贤乐意看到的局面。而此时将很多人拉进去,到时候即便真的发生了什么,大家的利益都是捆绑在一起的,即便于家也不好真的出来干涉。 还有更高一层的原因,这是真正出于战略的考虑。便是眼下只是杭州,许宣几个人的力量或许足够应付,但是若要走出去,大明朝的天地何其广大?如同杭州这般的城市也不是一个两个…… 扬州、金陵等等,真是京城……人力拉车终究是会朝着这些地方过去的,那么就需要更多人加入进来才能够做到。到那个时候后,不仅局限于一地,也不局限于一时,一个真正的行业才算是形成了。 表面上,就完全是不相干的几家车行,但是内里的很多东西,都在朝同样的方向靠过去,只是并没有人察觉得到。当然,即便让其他人进来,也是不能太过刻意的。许宣和刘余帆为此进行了很多次的商讨,布置了一个个环节。那些所有进入到交通行业里的人们,都没有意识到背后是有人在操纵的。 人力拉车是许宣进来生活的一方面,看起来比较顺利。而另外的一方面,他也开始尝试着去做一件感觉很可怕的事情。之所以说可怕,倒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从后果层面考虑的。其实在很久之前,他就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即便以他的性格,也是在权衡了许久之后都不曾下定决心。 不过这一次到了杭州,因为刘余帆的怂恿,或者说他自己也有了豁出去干一次的想法,才将心中的顾虑抛在了一边。 他决定开始办所谓的“科考培训班”了。 在这方面,他如今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黄于升就是最好的证明,先前在徽州府那边靠中了一个案首,吓坏的许多人。因为在眼下,案首是直接可以优秀才功名的,黄于升算是最先吃螃蟹的人。不过他的方式还是有些投机取巧,当时是许宣直接将记忆里的考题交给了他,随后有的放矢地做了准备。说到底都不是真才实学,若是让他重新考一次,没有许宣的帮忙,立马就会露馅。 但此次不同,许宣决定按照后世的培训模式,摸索出一套适合眼下考试的方法。如果说如今的科考真的是凭借真才实学,说着说真的需要很高的素养,他当然没有什么办法。但是任何一种应试,既然是应试,都应该是有套路可循的。如今或许已经有人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基于时代的局限,或者是眼光的不同,还没有办法做到后世那一步。 既然八股文是完全的应试文章,那么就完全的可以按照应试的套路来摆弄,他如今就已经开始着手做这些。 其实说是在做,但眼下参与进去的几人心中都是有顾虑的。这种方式,说得糟糕的一点,那就对于传统的挑战,将整个科考制度,乃至眼下的统治基础进行某种程度的动摇和颠覆。说得好听一点,那当然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革新。即便是黄于升,他的才学并没有多少,但是也能够看到这事情背后的一些东西。 不过即便如此,许宣等人还是决定去做。其实心中也隐隐地觉得有些刺激,同人力拉车相比较而言,这件事情的意义其实更大一些。即便最后他真的可能面临不那么好的后果,被人指摘或者是唾骂,但是他还是愿意去做。在他看来,制约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环便眼下的“八股取士”。时间往前一点,有个叫李贽的人已经在公开的场合进行了反对。不过对于李贽,眼下正统的读书人都是满不在乎的。因为他的这种反对,并不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因此将他当做是疯子。 但许宣要做的事情,就不一样了。 第514章风云(四) 其实事情的顾虑虽然多,但若是真的当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来做,操作的难度其实并没有多大。放下心中的一些包袱,许宣三人在单纯的做事上都是有能力的。黄于升经过这些日子的历练已经完全能够独挡一面,当然,这也是指的在完全没有风险的情况下他对生意事项的把握。而一些风险,眼下还不曾到来,他当然还没有正式接触到。但是在许宣看来,只要多经历几次,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也是能锻炼出来。所谓的迎接挑战,化解风险,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胆量。这方面黄于升并不缺乏,因此也就不用太多的担心。 科考培训班,虽然是他要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但是显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打出这样的招牌来,一切都以低调为本,所做的事情也被遮掩在其他的外衣之下。 既然要培训,当然需要有人。以许宣几人眼下的积累,硬件设施之类的东西此时不必担心。其实说起来,眼下的教学水准之下,硬件之类的东西并不是很重要。只要有一间房子,能够摆下几张课桌椅让人来做,能够进行必要的遮风挡雨,也就足够了。而至于师资,也自然是许宣来充当教师的角色。虽说以后若是可以,倒是能够培养一些进行培训的讲师之类的人才,但眼下来说,八字还没有一撇,他一个人也已经足够。 硬件和师资都不缺乏的情况下,最主要的问题在于生源。许宣眼下的计划并没有存了赚钱的目的,完全是前期的试水,但是即便如此,用来让他培训的学生其实也未必好找。总不能随便找一个人就说,我教你科考,你来跟我学吧。这样是没有多少人会相信的。许宣眼下的年纪才二十出头一点,本身有没有在科考上取得成绩,如果真的这样说了,肯定是会被人当做笑话来看。 在信任度上没有说服力,另外一方面就是人员的选择。如果从发蒙的小孩子着手,教上个几年,或许能够潜移默化的让其接受或者说习惯自己的搞法。但问题是他并没有三五年的时间来等待,如果那样,也不能突出所谓“培训”的价值了。而要让一般人接受他的想法,这个难度也实在是太大。眼下未必没有开明的人,但那样的人总归是少数。如同李贽这样的,对于科考之道嗤之以鼻,但是真的让他来认同许宣的作为,更多的恐怕还是不太可能——这样明显带着功利的行为,在啊一些人那里分明是对这些读所谓圣贤书的读书人的一种侮辱。 商量来、商量去,他和刘余帆还是决定从一些科考失意的书生处入手。这些人读书多年,基本功是有的,但是一次次科考失利带来的打击,让他们很大程度上身心疲惫。不过既然还坚持在这条道上走着,那么显然是不甘心。对于这种人来说,吊死在科考这棵树上的原因,许宣一已经有过分析,其实未必是科考的神圣性使然,更多的是因为科考对于这些人而言,已经成了一种习惯。除了继续去考,继续落第之外,他们找不到其他的出路。 而为了能够中榜,他们其实不介意手段。之要合理合法的,或者不合理但是合法的,都没有太大的问题。因为他们所为的结果就是想考中,至于考中之后的事情,他们实在是不会想那么远的。 这些人,最适合做他的第一批实验对象。而在听取了许宣的意见之后,刘余帆左思右想,觉得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因此也就同意去试试看。 通过人力拉车带来的信息渠道,对于杭州城内一些潦倒落魄的读书人,许宣心中多少有了一些了解。不过这种了解并不具体,他只是从选了一些人,随后刘余帆借助关系去调查一番。因为事情比较有风险,所有这些人的身份就需要有一个清晰的认识。需要有一个干净的身份,背后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牵扯,不然的话倒时候万一出了纰漏就比较麻烦了。 还是有就是这些人平素的为人和人品,虽说潦倒书生,失意文人,但是这些人也是人。有着七情六欲,和自己的心思。而作为开始,他所看重的还是这些人老实一点,人品靠谱一点,能够轻易压得住。 暂时来说,这样子也就能将风险控制在一定的范围里面了。虽然不保险的一方还有很多,但是这世上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等到完全准备好的,事实上也完全不可能准备好。 这只是前期的一些工作,只要这些人过来还有一些后续的跟进。有些不合适的肯定是要淘汰掉的,但前期的工作做足了,也省去在这些事情上费心的麻烦。 …… 又是一个秋天的早晨,许宣特地起了一个大早。时候到得眼下,白日的时间变得短了,黎明到来的时间比夏日要迟上一些。他拿了梯子爬打屋顶上,坐在依旧有些朦胧的晨光之中。屋舍俨然,鳞次栉比的房屋,远远的铺开在视线里,高低起伏地做着冲击。后方是街道,早晨的人还不是很多,偶尔有脚步声打那过去,也是完全不会注意到他的。 他坐在那里,望着东方的天空。晨风里有着几缕清新的味道,远处出杭州城外的山峦起伏的轮廓不断朝视线的两端蔓延开来。 他看了一阵,随后有些意味莫名地叹了口气。 一年了啊,整整一年…… 好像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但又好像仅仅只是做了个梦一样。他当然知道不是梦了,每天早晨醒过来,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提醒着他。倒是让他有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怀疑,那个以前的他会不会是一场梦。 不过纠结纠结这些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但他觉得,总归还是要做些什么。爬到房顶看日出,吹一吹风,或许是不错的选择。 时间流逝,东方的天空渐渐的泛白,随后被染成红色,太阳就要出来了。 而他是去年的今日,来到这个年代。 一整年就这样地过去了。 …… 一整年过去了,但是时代还是这个时代,他也早已经习惯了自己眼下的身份。不过偶尔还是有一些东西会牵动起他的记忆,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其实随着时间流逝,他也已经开始有些木然了,这样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少。不过到得今日,算是做了一个总的爆发。 他觉得该去纪念一下,如果非要解释的话,那算是对于自己的一个提醒。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和日子,那些记忆的浮尘同眼下的繁芜交接、纠缠,他怕自己有一天会完全忘记掉。 虽然眼下在这个年代过得没有太多的不如意,但是他并想忘记。 所以今天应该会有一场庆祝。 …… 对于许宣突然的邀请,来赴宴的几个人都有些意外。 一般的宴请都需要一个由头,但这一次就比较突然了。刘余帆和黄于升手中是有事情要忙的,被许宣拉了过来。而另外过来的还有令狐楚,他最近忙得火急火燎,今日过来的却是老大不乐意。当然,即便如此,但依旧是过来了。 四个人的聚会场合,就定在了院子里的凉亭里。这时太阳升起来,秋风也是很凉爽的。 “也没有什么事。”许宣拿着茶壶往四人的茶杯里倒茶,随后想了想,又另外给令狐楚斟了一杯酒:“就是大家闲来无事,聚一聚,联络联络感情……呵呵。” 虽说来到了杭州,但是酿酒的事情也已经在这边做了起来。不过这些事情,刘余帆有路子,许宣只是提供了方法,随后就没有再管。刘余帆那边摸索了一些时间,最近也已经开始正式生产酒水 “闲来无事?”令狐楚闻言,瞪着眼睛,几乎要发飙。而一旁的黄于升和刘余帆二人,闻言也有些郁闷。许贤在言行上虽然比较随意,有时候也会乱说话,但是总得说来,一旦做事情都是相当严谨和靠谱的。这个时候真的是多是之秋,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有要紧事情要做的,这个时候所谓的“闲来无事”就有些过分了。 “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不然这酒我不敢喝……”令狐楚黑着脸说了一句:“又有什么事情要求我么?” “当然不是。”许宣站起身,随后搓了搓手,笑着说道:“这样吧,你们先坐着喝几杯茶,我去厨房炒几个菜……不要担心,这点时间耽误不了什么事情。” 他说着走出了凉亭,径直朝着厨房的方向过去了。 身后的凉亭里,气氛稍稍凝固了片刻,令狐楚有些狐疑地朝许宣的背影看了一眼,随后问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 宴请本身当然没什么,即便许宣毫无理由的将几个人拉过来,他们嘴上抱怨,但是作为朋友,心中自然不会真的去计较这种事情。况且最近几个人坐在一起吃吃喝喝,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今天的情况有些不一样,许宣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亲自下厨。 黄于升在那边,面色有些古怪。虽然对于许宣,他已经很习惯对方的一些行为举动,但是有时候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理解。比如他会觉得裹脚的女人不好看……开玩笑,裹脚!这么好看的东西……他也会因为自己多娶了几个老婆而心生内疚,这当然不是许宣自己说出来的,不过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黄于升能够感受的到。因此自然就比较疑惑了,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对的么? 如同今日许宣要出厨房烧菜,这样的举动也是他古怪性格的一种反应。即便真的要请客吃饭,直接找个酒楼进去不就好了么?难道会差这点钱?而且家里面又不是没有下人……黄于升对此有些想不开,过得片刻,才感慨一般地抱怨了一句:“啧啧……君子远庖厨啊。”他说完之后,目光有朝着一旁的刘余帆看了看:“刘兄,你说是吧?” 刘余帆此时也是满脸复杂的神色,不过闻言倒是笑了笑:“君子远庖厨……也对也不对。” “啊?”黄于升张了张嘴,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倒是一旁的令狐楚皱着眉头想了想,随后说道:“此话出自《孟子》,前面似乎还有很长的一段话。”他说着又皱了皱眉头,随后很光棍的摊了摊手:“不过我忘记了……” 黄于升在一旁,撇了撇嘴,小声说道:“还号称读书人……”不过话是这么说了,但是黄于升自己也没有多少印象。 刘余帆见状,摇头笑笑,随后拿去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就是这句话。”令狐楚点点头。 黄于升也在那边说道:“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他说着,看了看旁令狐楚明显有些鄙视的目,脸色微微一沉:“你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所谓‘君子远庖厨‘,说的不过是一种不忍杀生的心情罢了。孟子有一次拜访齐宣王,谈话中说起齐宣王见到一头因为用来祭祀而即将被杀的牛,觉得不忍心,就下令用羊去替换。也就是齐宣王‘以羊易牛’的心理,因为他亲眼看到了牛即将被杀的样子,而没有亲眼看到羊即将被杀的样子,因此孟子说了之前的一番话。“眼不见为净”,所以君子远离宰鸡杀鸭的厨房。 但是这样的话,到了后来人们断章取义,“君子远庖厨”就被理解成了男子不该进厨房,进厨房的都不是君子的意思。 这个时候几个人在这边因此谈了一阵,因为原本就是很私人性质的聚会,令狐楚也不会真的拿出官场上的那些架子,所以聊得话题也有些随意。 “其实很多古人原本的意思,未必是我们理解的那般。后世断章取义地厉害,一些本来的东西失去了真面目,反倒大行其道,让人以为是真的。”刘余帆喝口茶,这般评价道。 众人聊了一阵,随后许宣在厨房那边将一锅汤炖上,趁着这个当口也过来闲扯几句。待知道之前关于“君子远庖厨”的讨论之后,笑了笑说道:“倒是想起另外的一句话……大概也是断章取义的后果。” “哦?汉文你指的的是什么?”那边刘余帆感兴趣地问了一句。这时候有家中婢女走过去,许宣远远地看了一眼,摇摇头:“女子无才便是德。” “女子无才便是德?”黄于升在那边重复了一句:“怎么了?这样的说法不对么?” 而刘余帆同令狐楚对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像是明白过来:“是了。”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黄于升还不曾反应过来,这样问了一句。一旁的令狐楚伸手狠狠地拍在他的脑袋上:“不学无术!你这样子真是丢我辈读书人的脸!” “呃……”黄于升有些无辜地看了看令狐楚,心中想到你算哪门子的读书人,但是有些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女子无才便是德……”许宣点点头,又摇摇头:“这话如果单独来看,确实也就是那么个意思。女人家么,知道那么多东西干嘛……头发长见识短才是应该的。”他说着,伸手取过桌上的茶杯,给自己也倒了一盏,喝了一口才说道:“其实这句话还有前半句。” “前半句?”黄于升闻言,疑惑地问道。 一旁的地方,刘余帆接口到:“前半句是‘男子有德便是才’。”他说着摇摇头:“陈继儒的年些前说的话,但这话其实也不是他第一个说。” 这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历史上,也是让人误解颇深的一句,表面上看来是贬损女性的,即便是后世,也有很多人并不理解它的本意。 许宣在旁边一张空着的石凳上坐下来,随口说道:“‘男子有德便是才’,这前半句话是希望一个有为的男人,要以德行为主,以才干为辅的意思。其实是要告诫每个男子要以德行为主的意思,而非叫男人不要重视才干。”他说着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而下联‘女子无才便是德’依然是劝女子要以德行为主的意思,而非贬辱女人不能有才干。这整个误会是因为错解了‘无才’的‘无’字所造成的。其实‘无’的本意是‘本来有才,但心里却自视若无’的意思。” “所以‘无才’不是真的没有才干,而是‘我虽然很有才干,但一点也不自炫其才,依然自视若无’的意思。古代的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拥有过人的才气,还能自视若无,这就是德行的一种……按照原本的意思,其实是在褒奖女子,并非看鄙夷女子的意思呢!”他说完之后站起身,又朝着厨房方向过去:“你们接着聊啊,我去看看汤怎么样了…… 第515章风云(末) 关于一些误解的讨论,也纯粹是闲谈,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这些话很多时候只是私底下说说,若是真的当成一个事情来做,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随后就谈到其他的方面。 “听说刘兄最近在忙着布行的事情,是不是发财了?”黄于升笑了笑。他同刘余帆也有一些时日不曾见到,不过对于彼此在做的事情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苏州那边的消息传过来,刘余帆也有动作。这些事情许宣插手不进去,最多只是在背后提供一些意见。对方也只是偶尔问一下这个行不行,那个能不能做。当然,即便没有许宣的意见,刘余帆也是能将事情做成的。 这一次苏州沈家的一些部分市场,被杭州的一些布商瓜分。刘余帆得到了其中的一部分,还有一些,被如同储家之类的布商获得。因为当时才春风楼里,许宣一语将事情道破,储家或许觉得这事情不是很保险了,随后拉了一些盟友进来,若非如此,刘余帆的收获还会更大。但即便如此,也是颇为可观的。 日光晴朗,秋日的正午十分,一些简单而精致地菜肴摆在凉亭里,一壶酒。若说丰盛,比这丰盛很多倍的酒席,眼下几人都是经历过的,但是此次是许宣亲自下厨,因此就显得别开生面。 不需要像平日应酬的时候,装模作样的露笑脸,讲言不由衷的话。这时候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用操心自己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大家都是朋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计较太多。偶尔也会就菜肴的质量做一番评价,这算是家常菜,但是许宣的手艺确实不错,或许比之那些大酒楼的名厨掌勺之类的有差距,但味道也完全是算得上可口。他本人又不靠这个过活,纯粹是当****好来摆弄,甚至只是偶尔为之,居然也能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吃惊。 “今日找诸位过来,就是想要你们陪我喝酒。至于原因……就不好说了。”许宣拿酒敬了几人,随后说道:“就算说了,你们大概也听不懂。希望能够帮我记住这个日子……”他说着沉默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凉亭之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半晌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对我来说,这个很重要的。” 几人面面相觑地看了看,今日并非什么佳节,因此到也不该有什么庆祝活动。随后就想着会不会是许宣父母双亲去世的日子,但是见他的神情也没有哀伤之类的情绪。但肯定是有事情的,这事许宣既然没说,他们也就知趣不问。随后也就是喝酒了。 一餐简单的午饭,一些简单的心情,这一天是八月初二……距离中秋节还有半个月不到的时间。 几个人手头都在忙的事情,在这一天稍稍地放了放,就如同一曲之中的休止,之后或许就是高潮,当然,在这之前也还有一场很长的铺垫。 …… 过了几天,许宣的培训班就正式开张了。 考虑到今年秋日便有一次乡试,若是事情能够铺开早一点,那么也就能早一点出结果。虽说很多时候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既然是完全为了应试去的,本身的功利性和急迫性都是在一开始就摆在了最突出的位置上。 培训的地点,选在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杭州城虽然富裕,但那也是从总体上而言的,眼下这个年代,即便是京城之中,也不是没有穷人。只是相对其他地方,这里的穷人要少一些,生活过得容易一些罢了。杭州城东边的地方,明显较西面落后一些,这从房屋的样式,往来人们的衣以及神色都能够看出来——不虞温饱的人们,平日里的姿态大抵会从容不迫一些,而这边的人们因为每日要为生计奔波,大多数时候是忧心忡忡的。 之所以选在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要有一个相对清静的环境。虽然是应试的培训,但也是学习的一种,在闹市肯定是不行的,滚滚红尘什么的,很容易让人分心。当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出于保密的考虑。 科考培训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低调一点,至少在这一次乡试之前能够保密。虽说还是有泄露的可能,但是能多做一点事情,让这样的可能少上几分,那再好不过。 许宣和刘余帆物色的最初的一批人选,在八月初六这一天已经全部到齐,眼下人数有二十多人,但是考虑到或许有人会因为一些原因退出,因此最后的人数或许到不了这个。但是眼下一次乡试,能出的举人数量横竖也就那么一些,这些人里面最后只要有一半人,或者更少一些,只要有三分之一能够出成绩,那么也已经极为了不起的成果。当然,在此之前,成果之类的东西,暂时还不在许宣的考虑范围内,只要按部就班地去做事情也就够了。 许宣在这之前,花了一番大力气整理一套教学方法,当然未必成熟,不过接下来的实践正好可以作为应正,也可以在具体的教学中慢慢修改。其实眼下能够考到到秀才的人,基本功都是有的。但之所以屡试不中,很大的程度是因为心态的原因以及应试方法上出了问题,不过没有人告诉他们,即便他们自己意识地到,也很难有一个努力去改变的方向。与此同时,这些人常年钻在科考之道上,为人处世是不懂的,而且完全不会变通,整个脑子都已僵化掉。也是因此,越考越没有希望。 还有一些人,就连秀才都没有,还在考的老童生,说基础不扎实那也实在是冤枉他们了。既然能够在这条路上一路走到黑,撞死不回头的人,肯定不是投机取巧的人。不然的话,恐怕在这之前就已经放下举业去从事其他的行当。这年代虽然比较落后,但是在杭州这边,机会不是没有。本身是读书识字的,要讨一碗饭,总归会有一些或好或坏的出路。 不过这一次的培训,还是基于乡试展开的,那些不是秀才的人暂时就不考虑了。 在一场可以决定命运的考试上,能够产生影响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身体原因,心里状态,天气原因等等……甚至笔、墨、纸、砚的好坏,都是很重要的因素。当然,最关键的自然还是实力。若是实力足够,能考上进士的人,让他们重新来考,一个举人八成也是跑不掉的。这些人除了在读书上有收获之外,其他的恐怕也是因为对于科考的套路已经摸熟吃透了。 接下来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封闭式训练,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然而在此之前,这方作为培训学校的院子里,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既然是屡试不中的秀才,自然都是上了年纪的。这些人到得这样的年纪,除了每月官府的一些廪膳,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另外一方面,家中又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担子很重。原本都是要面临或者已经面临没米下锅的窘境,这个时候刘余帆的人找上门,将事情做了一番介绍。不说别的,单单是一条读书又有钱拿,还包吃住,就足够让他们动心。最后答应了下来。 他们原本以为会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儒,至少也是个举人来做教师。其实也没怎么将这样的培训当回事,不过是当作类似传授经验,或者是一些考中举人的人过来在他们面前炫耀的举动。他们开始觉得没有面子,为此还颇做了一番心理斗争,但是这个时候人都要饿死了,面子什么的就放一边,那些人过来炫耀,他们忍一忍也就过去。而万一真的能够学到什么经验,那就是完全是赚大了。而自己所要做的,仅仅只是事先约定好的保密。 八月初六这一天,二十多人被安置在一个偏僻院落的厅堂里。厅堂里此时已经摆好了课桌椅,弄得如同私塾学堂一般。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摆在上面,一看就是质量上乘的那种。这二十人有的之前完全不认识,但也有的人是认识。清晨的时候,相互之间就接下的事情进行着简单的交谈。 骆绍仪就是此次参加培训的秀才之一,已经四十出头,但在这群人里面算是年轻的。先前对于刘余帆的邀请,他其实完全搞不清楚情况,今日过来之后,见到的都是如同自己这般常年落第的人,心情也不怎么好,与此同时,疑惑也就更甚了几分。 “哈,绍仪老弟,你也来了?”身边有人同他打招呼,骆绍仪朝那边声音的来源看过去,见到一个平素认识的老秀才冲着笑着说话,于是拱手回应:“祝明兄,你也在。” 这人是认识的,叫耿祝明,但二人之前并没太多的交集,不想今日也来了。相互客套了几句,骆绍仪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为什么在下完全看不懂?” 那边耿祝明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过这样的表情并没有持续太久,随后“嗨”了一声:“管他呢,横竖都不可能再坏了……而且今日过来,那边是给钱的……”他这般说着,随后声音稍稍降了降,朝着骆绍仪靠近了一些,才继续说道:“你拿了多少钱?” 骆绍仪愣了愣,随后想了想,才说道:“不是……十两银子么?” “这就对了。”耿祝明捋了捋有些泛白的胡须,笑着说道:“据说还有先生过来授课,我们听一听无妨。” 骆绍仪闻言,勉强笑了笑,但是心中的疑惑并没有因此减少。若真是有大儒之类的贤达过来授课,怎么也不应该落到他们头上。骆绍仪自问自己这辈子恐怕很难有出头的机会,之所以还在考,完全是因为心中的一分痴念。其实在他这里,这一次若是还无法考中,已经做好了今后不再考的打算了。但不管怎么说,今日既然已经来了,且看看再说吧。 “不过,这笔墨真是好东西……”随后骆绍仪望着桌上的物件感慨了一句。毕竟是常年累月要打交道的东西,他自然能分清眼下这些东西的好坏。光这些笔墨,恐怕就已经价值不菲了,若是他自己花钱,那肯定是舍不得用的。 “纸也很不错。” “砚是歙砚。” 身边其他的读书人这个时候插画进来,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就在这时候,外面一袭青衫的书生走进来,议论的声音稍稍停歇了下去。眼下这二十人都不年轻了,在这样的环境里,进来的年轻人,就显得极为显眼。这来的自然是许宣了。 他在众人的注目之中,从容不迫地穿过人群,走到最前方一张像讲台的地方。目光稍稍环视了四周一眼,随后将腋下夹着的一叠纸张放下来,伸手拍了拍:“好了,现在开始上课。” 声音落下之后,课堂里顿时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够听见。半晌之后才有人猛烈地咳嗽了一声,而骆绍仪同身边的耿祝明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愕然。 这些人里面,年纪最轻的也已经快到四十了,而更多的人已经五十上下。基本上半辈子都扑在科考上,没有什么成绩。他们之前已经做好了在一些举人老爷面前丢脸的准备,但是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后生是怎么回事? 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般。 有人甚至愤然站起来,气愤地说道:“你是何人,居然这般羞辱我等!我等虽说科举不第,但所读也是圣贤之书。你这般作为……简直气煞老夫!”说话的人年过半百,模样看起来像个老学究。此时胸膛不断起伏,颤巍巍地朝许宣伸出手去,所说得话也是文绉绉的。 而这时候,他的话代表了几乎所有人的想法。许宣站在讲台上的那一霎,他们所想的,其实觉得自己被骗了。这明显就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生是饱了没事干的游戏,是故意来羞辱他们的——事实由不得他们不想。 而那边许宣面对老者仿佛要吃人的目光,只是简单地笑了笑:“程可钦,程老,你先坐下。”这时候,姿态上完全是将自己当成了师长的。 那边对于许宣能够一口喊出自己的名字,明显有些惊愕,不过随后许宣的话,倒是让他的愤怒更甚了几分。要不是先前他已经拿了十两银子的好处,说不定已经拂袖便走了。随后又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周离、方参……你们几个也都坐吧。”许宣看了几人一眼,伸手虚压,随后也不待他们反应,开口说道:“你们屡试不第,我知道情况。但今日开始的事情,以及接下来还有两个月的时间,有可能改变你们的命运……我知道你们可能很愤怒,感觉自己被人侮辱了,换做是我,也会这样。”他说着摇摇头:“不过,先别急,容我将话说完。” “按你们的年纪,算是在下的长辈,但是今天在下在这里问一句,你们参加过很多次的科考,为何屡试不中?而你们隔壁的张三、李四、王麻子,三十出头的年纪或许就已经是举人了……你们在这上面花的时间明显比他多,为何中的不是你们?” 许宣这般说道,众人脸上露出几分苦涩的表情。其实这也是他们反复在拷问自己的一个问题。都说十年寒窗,但是他们的寒窗何止十年……家中几乎所有的期盼都说在他们的身上,每一次考试都带着巨大的期待进入考场,随后所盼来的却是一场巨大的失落。一次、两次、三次……时间的多少在他们这里似乎完全没有作用,什么天道酬勤,完全是无稽之谈。 那边许宣望着他们的表情,笑了笑:“方法不对而已,就比如庖丁解牛……这个典故众位都是知道的,就因为有了方法,才能够毫不费力地解一头牛。不然的话,即便拿着斧头去砍,都未必能有效果。” 他说着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们该读的书也都读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但你们中不了……因为你们的方法不对。方法不对,当然能改。但是落第之后的你们心态也跟着起了变化。到得如今,你们虽然都在考,但你们想一想,当年你们以秀才的身份第一次乡试之时,是何等意气风发?到得眼下,我敢说,你们很多人每次考前要么是胆战心惊,辗转难寐。要么是火罐破摔,完全等死……你们这样的心态,已经将自己能考上的可能断送掉了。” 人群之中,骆绍仪微微有些愣神,这书生的话,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但却是让他想起二十多年以前,他第一次乡试的情景。当时举家送考,父母殷切的眼神,邻人关切的问候,同窗真挚的勉励。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父母已经过世,家业也没落下去,他的科考之路还是前途黯淡。他很多时候都不愿意想起…… 这时候,在场的很多人都同他有着类似的情绪。 许宣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们只是慢一点,不必就此放弃希望。” “这么说,你觉得自己闻道在先么?”人群中有人这般问了一句。 “当然不是。”许宣摇头笑笑:“我是带给你们成功方法的人……我叫许宣。” 第516章未来的方向(一) 后来骆绍仪经常回想起这句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也只是在以后,他才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但那时的他也已然不同了,而如今看起来年轻的书生,在那时自然是走得更远了。不过此时此刻,倒是完全没有人在这事情上站出来叫一句好,或者是鼓掌喝彩的。因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像是一个无聊到极点的笑话。 “既然来了,就听一听吧……又不要钱的。”书生在那边摊摊手,随意地说了一句。 这倒是,不要钱的,那么暂时就……听一听吧。骆绍仪心中这般想着。 用一些简单的话将人稳下来,许宣其实并不想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功夫,只是想随口说上几句,能起到效果就好了。这些老秀才,连年落第,几乎要被科考逼疯,内心其实是非常脆弱,自己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稍微提起一些东西,他们自己就将自己感动了。 对付文学青年,或者说文学中老年,这样子就完全足够。而他所谓的培训,终究是要落在培训的道理和培训的实践上,当然是早一点开始上课比较好了。 虽说是对着一群比自己的年纪大得多的中老年,但是许宣并没有什么压力。当然,至于对方要习惯这样的关系,或许需要的一定的时间。而有些人,或许根本不愿意适应。他也猜想,今天上完课之后,有一部分人会选择离开。 场面稍稍安静了一阵,还是有人低声说了一句:“可笑。”不过确实是拿了对方的钱的,自己又不需要付出什么,即便眼前这个叫许宣的年轻人是富贵人家的后生,闲得无聊来戏耍他们,那也不要紧。反正面子这种东西,早就不知道在哪一年就已经丢掉了。 “听你的意思,似乎是能让我等考中?”人群中有人这样问了一句,正是先前一直在疑惑的骆绍仪。虽说感叹这些年自己的经历,但是他对许宣先前的话,自然是不信。 “我已经说过了,能不能中全靠你们自己……你们能让自己的不中,自然也就能让自己中。”许宣简单地回答道,他不准备在这事情上做太多的解释,口舌之争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只要随后的实践能证明他的对的,那么就足够了。 随后拿起桌上的一叠纸业,随意地翻了翻,将其中的一半放回到桌子上,拿起另外的一半在桌角上拍了拍:“这里有一些试题,当然说起来一点都不难,你们可以试着做一做……然后我们再说。”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下讲台,将手中的纸业分发的在座的秀才们手中。 骆绍仪近距离地打量着眼前的书生。太年轻了,真的是太年轻了……他又皱了皱眉头,如果说真的科考有道,算的上少年得志,但是他连秀才的纶巾都不曾戴,应该是没有功名的才对。这般想着,那边书生似乎是感受他的目光,偏过头冲他笑了笑。 随后骆绍仪回过神来,低头去看那分发过来的纸业上的题目。目光顿在那里,很久之后,才朝下移了移……与此同时,旁边已经响起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是什么东西……” “题目?” “历史上第一个状元是……”骆绍仪皱着眉头轻声将第一道题目念出来:“呃……这个……”他朝停了停,随后目光微微偏了偏,那边书生重新回到讲台上,场间发生的一切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在讲台上坐下来,拿着另外剩下的半叠纸页翻阅起来,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骆绍仪收回目光,接着去看第二题。 “历代状元中,最为后世崇敬的民族英雄是……” 这个又不知道…… 眼下多如他这般反应的秀才有很多,他们这些人虽然常年钻在“四书五经”上,但是其实知识面却不见得有多广,若说起“四书”里面的句子,那么当然张口就来,完全成为了条件发射,不过涉及到具体历史上的事件,其实很多都是模棱连可的。 窃窃私语的声音里,很多人皱着眉头,在那里相互交谈,偶尔也会偷偷地看一眼上手坐着的书生。 “第一个状元……似乎是唐代的吧?叫什么名字?”有人这样说道。 科举正式开始,也是隋唐年间的事情,至于状元这样的称呼则是从唐代开始的。他们作为秀才,这样基本的常识当然有。只是具体到人,就不太清楚了。 然后又窃窃私语了一阵,有人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道:“莫非是孙伏伽?”那边书生闻言,抬起头朝声音的来源看了看,随后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纸页。 “绍仪兄,是不是啊?”身边有人凑过来问了一句。 先前说话的正是骆绍仪,但是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只是微微有些印象,依稀是从什么地方听说过的,但是并不能完全肯定。年轻地书生在那边翻了一阵纸页,随后声音淡淡地传了过来:“唐武德五年壬午科状元孙伏伽。” 底下的秀才闻言松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骆绍仪,赞叹道:“果是啊,骆兄厉害!”而对于这样的赞叹,骆绍仪则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不过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 …… 过了一阵,许宣似乎是将手里的东西看完,站起身来开口说道:“诸位答得怎么样了?” 试题相当的古怪,同他们平素习惯的考题并不一样,这个时候即便是大家聚在一起商议,能够确定下来答案的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其中有些题目比如“历代状元中,唯一由状元而成为皇帝的是何人?”、“有据可考最早在科举考试中连中‘三元’的状元是何人?”之类的,就完全不知道了。 因此许宣问出来之后,底下沉默了一阵,才有人开口时说道:“这样的题目……即便知道了又如何?同科考有什么关系?简直荒唐……” “怎么没关系。”许宣笑了笑:“让你们答这些题目,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成为状元的基本条件。” 话音落下,即便是骆绍仪都微微有些愕然。自己等人连举人都考不上,基本上这辈子就是个穷秀才了,状元这种事情,那是想都不曾想过的。眼下居然有人和他们谈怎样成为状元,这不是笑话么?有秋风从外面吹进来,安安静静的教室里面,众人的情绪变得更复杂了几分。 过得片刻,有人说道:“就凭我等?状元?啧啧……”这样的声音像是自嘲,说出来也确实是有些丧气,但是却是事实。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能中个举人,就已经是莫大的机缘,哪里还敢去奢望状元? “呵。”许宣笑着点点头,望了望底下神色复杂的秀才们,随后说道:“这话太煞风景了……”他说着从讲台上走下来,路过一个秀才身边的时候,看了对方一眼:“胡天赐,你今天应该是三十八岁吧?” 那边被他点名的秀才愣了愣,迟疑片刻才点点头。他心中有些疑惑,自己并没有做介绍,但眼前这个书生却像是早已知道他的情况一般。 “我统计了一下,历朝历代,状元平均年龄大约都是三十岁。”许宣说着看了众人一眼:“你么坐下来,坐下来我们再聊聊这个。” 秀才们面面相觑地看了几眼,随后还是做到了位子上。那边许宣的声音继续响起来:“我翻阅了一些资料和史籍,有生卒年月可考的状元,其及第时平均年龄都不算大。有唐一代,状元平均年纪是二十九岁半;有宋一朝状元平均也是二十九岁半;至于元朝,状元比较少……但是约莫是这么个数字。而我大明朝到得眼下,状元的年纪是……”他看着周围被他挑起了兴致的众人,随后说道:“三十三岁。” 三十三岁,即便在眼下人们平均寿命不高的明朝,也算是比较年轻的。眼下在座的众人,平均年纪已经超过四十,却还是个秀才。许宣这话听在他们耳中,显得有些尖锐而刺耳。 人和人还真是不能比啊。 “这位公子,既然如此,我等就更不可能成为状元了。”骆绍仪这时候坐在那里,心态已经调整了过来,许宣摆出的谈天的姿态,他也就当故事来听一听,这时候难免这般说了一句。 “我的话还不曾说完。”许宣笑着摇摇头:“这只是一个平均的数据,难道历史就没有超过四五十岁的状元么?当然不可能。” “据史记载,千年以来,科考之中年龄最大的状元是唐代的尹枢,其人生于唐玄宗开元八年,及至唐德宗贞元七年辛未科考试他取得中状元之时,已经年逾七岁,因此尹枢也被称为“古稀状元。” “尹枢当初应试还有段轶事。唐德宗贞元七年辛未科的主考官杜黄裳亦第一次主考,苦想选才公允之策,三场试毕后他对众举子道:‘诸位学士都是当代才子,如何无人帮本官一帮?’当时应试者计五百余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唯有尹枢上前问道:‘不知有什么吩咐?’杜黄裳道:‘无人写榜。’尹枢笑道:‘我愿从命。’待写到状头之时,杜黄裳问:“写谁较妥当?’尹枢当时说了一句话……” 许宣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看众人。他的这番话说的抑扬顿挫,很多人都被他所吸引,心中的一些情绪暂时摆在了一边。完全被尹枢的事迹所吸引,当即便有人问道:“尹枢说了什么?” 许宣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随后又看了看在场的众人,缓缓说道:“他说‘非老夫不可!’毛遂自荐做了状元,一时间朝野震动。” “呃……这也太……”秀才中有人皱了皱眉头,有些欲言又止。 “很不要脸,但也很霸气。”许宣叹息一般地说道:“正是有了这种自信,他才能够成为状元,而诸位相较于尹枢,实在是太年轻了,何故如此丧气?” 众人闻言,又开始沉默了起来,话虽这么说,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尹枢,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他那样的机缘。但是另一面,有些人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丧气了一些? 骆绍仪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想了想,开口说道:“这位……许公子,如果所记不错的话,历史上似乎还有一人,比尹枢年龄还要大。” “哦?”许宣挑了挑眉头。 一旁有秀才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插话道:“《三字经》有云:‘若梁颢,八十二,对大廷,魁多士。’历代状元里面,年纪最大者当是梁颢才对,并非什么尹枢。” “呵,诸位恐怕弄错了。”许宣摇了摇头。 “不可能,《三字经》里所载,岂能有错?老夫五岁发蒙,便知道这句话。”一个年纪少长的秀才在那边瞪着眼睛:“梁颢乃是宋时人,其参加科考几十年,登龙门时已然八十二岁。梁颢中状元后,官至翰林学士、当过开封府尹,到九十二岁才寿终正寝。并且而他的儿子梁固,后来也考取了状元。”老人家说得相当笃定,一旁的秀才们附和着点点头,显然是认同了他这话的。 “这位老先生是从哪里听到这样的说法?”许宣在那边瞪大了一眼,半晌之后才笑了笑:“《三字经》里的东西,难道就不会有错么?” “怎么可能错,你这后生……” “好了、好了。”许宣在那边摆摆手:“如果诸位读过《宋史》便应当知道,这梁颢乃是宋代郓州须城人。生于宋太祖建隆四年,卒于宋真宗景德元年。乃是宋太宗雍熙二年乙酉科状元。算算时间,然梁颢终年不过四十二,因此《三字经》记载当是有误了。” 那边秀才们听到他话狠狠地愣了愣,他们终日打交道的是纯粹的“四书五经”,以及一些八股制艺,并没有专门去研究过史书。这时候许宣一板一眼说的清清楚楚,让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看样子不像在说谎,因为没有必要。这些史籍有记载的东西,只要一查就能知道真假的。 但是《三字经》也会错么? 许宣并没有理会众人的愕然,随后走回讲台上:“年龄既然不是最大的问题,因此诸位大可不必为此丧气。至于成为状元的条件,名字很重要。比如明永乐二十二年殿试,原拟第一名是孙曰恭。名单呈成祖过目之时,成祖一看就连连摆手,曰:‘孙暴如何能做状元?’那一次考试最后按照明成祖朱棣的意思,将第三名的邢宽点为状元。” 下面众人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因为这时候大明朝的科场轶事,他们即便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也是知道一些的。 此时书写习惯是自上而下,曰与恭连起来看,看着就像个暴字。 朱棣为什么忌讳这个暴字而推崇宽字?这有很深的心理因素。因为朱棣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四子,原本便是通过武力而夺取皇位的,因为害怕别人说其残暴,所以对暴字有特殊的敏感。他力图在晚年树立一个宽厚仁慈的形象,邢宽因此得了便宜。因为朱棣认为,邢宽这个名字隐含着“刑政宽和”的意思。 这确实是名字带来的状元。 “除了名字之外,长相也很重要。洪武四年,明朝举行开国后的第一场科考。本来拟定郭冲为状元,可是太祖觉得此人相貌丑陋,不足以显示我大明朝的新兴气象,于是将气宇轩昂、相貌堂堂的吴伯宗点为状元,以壮国威。” “身体状况也很重要。弘治十二年殿试,原定浙江人丰熙为第一名,但因为丰熙一只脚有毛病,就改选广东南海的伦文叙为状元。” 许宣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随后停下来看着众人:“诸位科考有些年份,但是年纪不及尹枢大,名字也没有犯忌讳,都是相貌堂堂……你说,为何就成不了状元?” 这算是一个偷换概念的说话,但是此时许多秀才都被许宣牵动了心思,心中确实有那么一丝活络的感觉了,依稀找回了一点当初考中秀才之时的意气奋发。 “机会摆在那里,就看诸位是否能争取了。”许宣说完,那次讲台之上剩余的那些纸页:“这里有一些你们平日的八股制艺,我看了看,也根据你们的思路做了些改动。这便发与你们看看,点到名字的前来取。骆绍仪……” 那边骆绍仪闻言其实正在发愣,先前答应过来这边的时候,他记得是专门要求交一篇比较得意的八股文的,当时骆绍仪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但是此时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居然改了他们的文章,并且看样子还想要他们学习。 有种荒谬的感觉包围着他,但出于礼节,他还是走了上去,从许宣手中接过了那份属于自己的文章来。 第517章未来的方向(二) 虽说先前对于许宣的举动还是有些怀疑,但是骆绍仪对自己的文章还有着几分自信。若是比起真正厉害的人,那自然不值一提,但是在场的这二十多个人里面,他觉得自己应当是靠前的那个。矮子里面拔高子,其实没什么意思,但毕竟那点可怜的自信还在他的心里面。 随后便将目光落在手中的纸页之上。 那已经不像是他的文章了,自己的笔迹自然认得出来的,但是自理行间夹杂的其他的东西,或者是大段的文字,又或者是一些用红色的颜料画出来的圈圈叉叉之类的东西,此时在第一时间吸引了他的视线。 开始的时候,意识还没有跟上来,待到下一刻,他去看那些补充上去的文字之时,便被深深地震了震。文章还是他的文章,关键是那些补充上去的东西,是基于他原本的意思进行的改动。他试着读了几句,然后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并不是因为那些后来添加上去的文字太过糟糕,而实在是太好了一些。原本他所阐述的道理是很简单的,但是被改动之人花团锦簇的文章一包裹,感觉完全升华到了另外的一种层次上。他原本举的几个例子,前后的顺序被颠倒了,反倒将他原本想要说的一些道理烘托得更加鲜明。但道理还是他的道理,甚至都没有深刻多少,只是在表达技巧上被改动到了一个极致,立刻带来了完全不一样的结果。 这个…… 他下意识地朝那边还在点着名字的书生看了看,这一次,所有的怀疑变成了巨大的惊愕,将他朝着某一处拽过去。即便不想承认,但是如果这些东西真的是他所写的,那么先前对方的那些话,就要换一种态度去考虑了。 骆绍仪是第一个有这样的情绪的人,随后拿到文章的其他秀才,大抵的反应也都如他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愕在一瞬间充满了这间不大的教室。 原本一篇普通的文章,被升华到了新的高度,这种事情其实也不算多难接受。随便一个大儒过来,也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但是问题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最关键的原因还在于这些文章里面提供的是一种思路。基于每个人的观点,在开头可以如何写,可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升华,然后以一种什么样的套路来承接。这并不像是在写文章,而像是在制造。但是这种制造的效果,又实在让他们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八股文原本就是一种套路,反反复复地折腾的也只有那么几大块。但眼下他们文章,被一种更为细致的套路包裹住。实在是太细了,每一个步骤,似乎变成了部件一般,拆装组合然后有不同的效果。 众人反反复复的看着自己手中被改动得面目全非的文字,小声地读了出来。 许宣将手中的纸页发完,随后便坐在那里,双手交叉地撑住自己的小巴,笑眯眯地望着眼前有些手足无措的秀才们。 前世他在这方面有过大量的研究,虽然后来扔下这些东西去经商,但是研究的思维终究还是保留了下来。这些书生书是读了,但是问题在于表达和阐述。八股文就如同后世的论文,只要思维到了那一步,写出来的东西有了套路和既定的表达方法,这个就是能够努力的方向。 天马行空,思维火花或者说天资天赋之类的东西或许是才华的体现,但是在八股文上,反映出来的其实并不多。比如徐渭徐文长,那是真有才华的人,但是及至科考,若是不按套路来的话,一辈子也是没有成就的。 时间过去,一些秀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章,这个时候对于许宣先前的话,已经信了几分了,但是怀疑终究还是有。眼下的情况,许宣的年龄要让他们完全信服起来,其实也挺难的。 “这里还有一篇我自己的文章,你们也可以拿去看看。”许宣伸手拿起桌上的最后一页纸,拍在那里。骆绍仪犹豫了片刻,起身过去拿了过来。 “论帝王之心与帝王之政……呃……”他低头看了题目,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许汉文?” 先是谈论了状元的话题,虽说这些秀才不信是不信,但是心中的那根弦其实已经被撩动了。随后这些文章发下去,用他们自己的东西作证明,进一步打开心防。到得最后,许宣拿出“自己”的东西来。这篇文章写于半年多以前,得到了很多人的好评,甚至当今天子都是读过的。到得眼下,其实也已经传开了。骆绍仪等人知道文章的作者叫许汉文,但在先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眼前这年轻的书生联系起来的。 书生在那边简单地点了点头。日光从外面照进来。万历三年秋天,八月初六的这天造成,当一切以一种极为荒谬的方式开局之时,没有人能说得出话来。 “好了,耽误了不少时间,我们开始上课吧。”书生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手:“你们都是能考中的。” 就是在这个一天,平静的杭州城里,掀起了谁都不曾意识到的波澜。这波澜开始的时候很小,但是慢慢扩散出去,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另外一种景象了。 …… 也就是在相同的一天里,另外的一种波澜,也以一种令人始料不及的方式开始扩散,慢慢的从四面八方朝着许宣包卷而来。在那之前,作为老师在授课的他,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于家的一处院落之中,李贤望着站起身,然后又坐了下去,随后不多时又站了起来。也不管身前管事们的目光,狠狠的一拳砸在石桌之上。 “这人力拉车背后居然是许宣……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早就应该了啊!”李贤的表情显得有些阴沉而愤怒,两日之前,他也在杭州车行那边投了大笔钱,算是参股。但是今天才得到消息,这些东西若是背后都是许宣在操纵——那笔钱就比较危险了。 过得片刻,他收拾了情绪,深深地吸一口气。 “幸好我有准备,这边打探不到他的消息,就从岩镇那边入手了……嘿,科考培训班。”李贤说着,看了一眼身边桌子上的一封情报,用力地笑了笑:“我倒要看看,他这次是怎么死的!” 第518章南北 在杭州这边遇到许宣,完全是在李贤的意料之外。原本他还想着今后有机会,或者是仕途取,或者是生意上有个成绩,他都可以去报仇。但是不曾想到,在他的失败之后,并没有间隔太久的时间,他就遇到了许宣。说实话,在刘家见到对方的时候,他真的是吓了一大跳。 随后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试探,就进一步确定许宣是有备而来的。虽说是试探,但是他的损失也很大,重金物色来的一个高手被人干掉,并且他还没有办法声张。而且同储安群的关系也弄得不太好,对方觉得自己在这事情上是被利用的,随后见了几次,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当然在尽力缓和彼此之间的关系,其实以他的身份,对于储安群是完全看不上眼的,但是先前邓家的邓宣明从徽州府回来之后,李贤同对方疏远了关系,眼下自己要做生意,再去找人家,也有些说不过去。因此就要物色新的盟友。 而许宣背后有锦衣卫。李贤最无奈的这一点,其实就在这里,那个叫令狐楚的锦衣卫千户,为什么随时随地都有他的身影?!若不是因此,李贤至少可以去掉很多的顾虑。 在对许宣进行试探之后,李贤对于许宣还是未能摸清大概。先是郁闷了几日,不过他也并非笨人,一条路走不通,自然就会去考虑其他的办法——许宣来到杭州,同徽州府那边是不可能断了联系的。杭州这边对方捂得严实,自己大概没有什么机会了,但是徽州府岩镇那边就未必了。 前些日子李贤往那边派去了一些人,当然也带去了很多的钱财。这些时间里,他一直在等,直到今天才有确切的消息传过来。重金买通了许家内部的人员,效果是十分明显的。眼下那边已经将许宣寄与许安绮等人的信笺抄录了过来。从许宣到得杭州开始,所有的事情,李贤如今都已经搞清楚了。 原本就猜测过许宣一定有大的布置,待这一切摊开在他的眼前之时,留给他的还是巨大的错愕。 人力拉车,消息网络…… 许宣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掌握到了杭州城方方面面的东西。 人力拉车的行当眼下算是日进斗金,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到的。因此许宣不会缺钱。而消息渠道又能给他带来更多的东西,比如刘余帆最近的生意,完全就是用消息在做支撑——杭州城内商业的行情,人员的布置,以及各大商贾的动向,完全在掌握之中。难怪刘余帆最近崛起得这么快,让刘家舍不得放他离开了,并且还狠狠地惩处了先前同他敌对的一些人。想到那天白素贞出事之后,许宣在第一时间赶了过去,或许就是这个消息渠道的作用。 这还只是开始,资金和渠道相互支撑,若是假以时日,那还得了? 更为关键的是,在人力拉车的行业兴起之后,李贤是第一时间与以关注的。原本他就想着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插手进去,但是随后这个行业的局势显得很诡异,居然有人在他之前掀起了很大的动静。几乎是一个月之内,竞争就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让他没有办法继续旁观下去了。就在岩镇那边的消息传过来的几天之前,他瞅准时机,往杭州车行方面注入了大笔的资金。 但是近日岩镇的情报过来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又一次落入了许宣的算计之中。表面上那些激烈的竞争,也完全是许宣自导自演出来的东西。在许宣的计划里,未必事先将李贤算计进去,但是此时的李贤就和很多人一样,一脚踩在了许宣的陷阱里。 那是很大一笔钱! 李贤眼下出来经商,于家方面已经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说是如履薄冰也不为过,一个小小的失误,他这条路就算走到头了,并且还会成为其他人的笑柄。 不过还好,另外一方面,他也不是没有翻盘的可能。今日过来的消息之中,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东西太多了。这是他自己的又一次失误,但是与此同时,许宣的所有弱点也完全摆在了他的眼前。除了在人力拉车上的暗中运作之外,那些所谓的“消息渠道”也是不能公开的。一旦公开,即便是令狐楚,也没有办法做什么——这种消息渠道除非掌握在官府手中,任何民家私人性的运作都是说不清楚的,即便于家掌握了这样的消息渠道,若是暴露出来,也是天大的麻烦。 除此之外,在李贤看来,许宣更加作死的地方,在于他那个什么“科考培训班”。 简直可笑,他以为他是谁?居然大言不惭……对于这一点,李贤心中鄙夷,但是更多的是愤怒。许宣眼下任何功名都没有,居然就敢去教导秀才们考举人,这不是在讲笑话么? 但是冷静下来之后,他所看到的就是巨大的机会。这种荒唐的行径,只要让其他人知道,许宣所面临的就是群起而攻。杭州,不,甚至整个天下的士林都会站在许宣的对立面。到时候滔滔大势,都是他咎由自取。 “哼!” 想着这些,他的声音冷冷地落了下来,随后嘴角牵扯出一丝极为玩味的笑容。 …… 许宣结束了一天的授课,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选择离开。甚至那个叫骆绍仪的秀才,课后还专门找他谈了谈。许宣只是随口说道,他手中正在编一套科考宝典,到时候编写出来了,会拿给他们看,随手就打发了。而这个时候的他并不知道,一场针对他的空前的危机,正在慢慢酝酿成型了。 …… 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大明朝的山河之间,北方、北方……万里之外的京城之中,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 刘守义回到的府邸之中,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忙了。虽说他的官职不高,但是毕竟是在户部,也算是比较机要的位置。官场斗争什么的,每天都有。不过还好,大家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人,即便位卑,但轻易也是不敢惹他的。 今日有人过来拜访他,来人是张居正府上一个叫任行的幕僚。因为同是张居正的人,因此彼此之间早已经熟识。晚膳过后,二人在屋内谈些事情。 “刘大人,家翁已经派人往南去了。”那边叫任行的张府幕僚喝着茶,这般说道。 “哦?”刘守义在对面,心中微微一惊,随后表面上不动声色:“所为何事?” 那边任行意味深长地看了刘守义一眼,随后说道:“刘大人莫非真的不知?” “呵。”这样简单的对话之后,刘守义想了想,微微皱了皱眉:“如果是为许宣的话,那么一封信就足够了罢?他虽然胆子很大,但也不肯能不来。首辅大人这般举动,真是让人有些意外。” “何止是你意外,在下也是被吓了一大跳。”那边任行说着这话,表情复杂。过得片刻,才微微叹息了一声:“说起来,那个许宣也确实是厉害。家翁推行改制,从头到尾其实也都是在摸索……用那许宣的一句话,那就叫摸着石头过河。”刘守义闻言,点了点头,这句话是许宣让自己转交给张居正的信里提到过的。后来经常被张居正拿来说。 “家翁做事情,心中都有谱,很多事情都是在有了筹算之后,才会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是先前许宣居然在家翁定计之前,说出了一些东西……‘考成法’和‘一条鞭法’,这些东西家翁都还在想的时候,那边就已经提了出来了。”任行说着,身子朝刘守义靠了靠:“你可知道,家翁私下里说过,这许宣简直是他的知音……” 这是很私人性的话了,刘守义先前也是不知道的,这时候陡然听说张居正对于许宣居然有这般高的凭借,吓了一大跳。 “只是,那许宣先前提到的那些问题,家翁并没有放在心上,待到时间过去……”任行微微地叹了口气:“都一一验证了。哪里会出问题,哪些人出问题,甚至问题会出在哪一步……这些事简直像是许宣安排一般地在走。也是因此,家翁此次决定将他请进京来。” 刘守义看了他一眼,随后问道:“既然如此,那么任兄有什么好担心的?” 任行闻言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许宣是你的人,这个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但是毕竟很年轻,这样一个人,陡然间给了他这样的位置,怕是拿捏不好分寸。” 刘守义闻言,沉默了一阵,随后说道:“这终究是好事情。” 那边任行将手中的茶喝完,准备告辞离开了,刘守义将他送到门口的时候,他想了想,回过头来:“刘大人可知道这一次派去南方的是何人?” “哦?”刘守义皱了皱眉头,想了一阵,随后说道:“李兄,金兄……都是可能的吧?” 任行闻言,摇了摇头:“是三少爷。” 三少爷?张懋修?!刘守义闻言又一次愣在那里。 第519章迟到的日食(上) 秋天的日子同其他时候也没什么两样,夏日的暑气还没有完全被秋风驱散,丰收的时节里,总体的气氛是比较喜悦的。这年代,秋收的成果决定了接下来冬天人们的生存状态。若是收成好,那么冬日里饿死的人就少一点。 即便真出了什么天灾,官府也有余粮进行救济,若是不好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就足够头痛了。但好在,万历三年,年景看起来不错。人们将该做的事情做好,一天天地熬着时光。有的人知道自己所做所为是为了什么目的,有的人则是没有什么方向的,浑浑噩噩的度日,但是不管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这都是生活的一种,也无须去指责。 在许宣这里所谓的科考培训班,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弄,但是到得眼下,也有一定的成效了。这些秀才是真心想要考中的,虽说许宣提供的方式未必就能保证他们考上,但是抱着试一试的心里,结果总不可能更坏,他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万一考上了呢? 另外便是许宣众人画了一个饼,只要能坚持学下来的人,每个人都有额外的银两奖励。这个是比较实在的东西,因此众人打消了最后的顾虑,开始认真地去对待那些被总结出来的应试方法,或者去背那本印成册子的所谓“科考宝典”。这也是许宣参考后世参考书的思路编出来的一套东西,暂时看起来还不完善,但是也能用了。分门归类地列出了四书五经里面各种语句能够使用的范围,就相当于建了一个材料库。秀才们在写八股制艺的时候,直接就能用针对性地选取材料来支撑自己的观点。至于策问之类的东西,也是借鉴了后世公务员申论、行测等等的培训思路在做,初步有了效果。 总之所有的一切,都在好起来。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秀才们也基本上掌握了套路。原本的一些道理,在叙述之时较之要圆润很多,文章自然也就丰满了起来。虽说眼下还不知道能到哪一步,但比起原本,确实是有了很大的长进了。 …… 夏日和秋天,分界并不十分明显。温度若是想要真的降下去,那么少不了得有一场雨。在中秋节之前的三天的时候,天气陡然阴沉了下来,看起来就要下雨的样子。秋雨是很缠人的,若是开始后下了,大概很难晴起来的。若是下得时间久了,就会影响到秋收。当然另外的原因是因为中秋节快到了,一些原本为这一年的中秋做足了准备的人们,就比较失望。但天气并非人力所能左右,因此稍稍抱怨几句,生活也就重新回到了轨道之上。 果然,后面几天,雨就落了下来。许宣早晨起来,推开窗户,一片古代的屋舍在细濛濛的秋雨中若隐若现。外面下人在雨中匆匆走过,因为没有打伞,用衣袖遮挡在头顶上匆匆地跑过去,如果是侍女的话,则多半是要打伞的。油纸伞,莲步轻裙缓缓过来。这种感觉委实不错。 原本许宣是打算在中秋之前回一趟岩镇的,毕竟这年代重视团圆,徽州府离这边也不算远,来去一趟花费的时间不是太多,一两天也就可以了。但是那是这样的计划是建立在天气比较好的基础上的,最近开始下雨,这雨暂时来说没有停的趋势,加上他如今手上的事情确实有不少,许宣也就很遗憾地在杭州留了下来,无奈地准备体味一把“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受。 不过即便是下雨,但是人们对于一年一度的中秋还是保持了比较大的热情。一些户外的庆祝虽然因为天公不作美,进行不下去了,但是室内的庆祝还是可以的。这边繁荣的经济带来了繁荣的文化,受到熏陶的人们,也总能找到与之相适应的方式。中秋赏月是一直以来的习俗,但若是没有月亮,中秋赏雨也是能当做风雅的事情来弄的。 刘余帆最近正在家里扯皮,按照刘家的意思,是希望他中秋能够回到刘家。不过最近还在观望,先前刘家对他不起,眼下他的想法就是让那边多纠结一段时间,即便最后还是要回去,但这些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 令狐楚最近见不到人了,大概是针对杭州某个道观背后的人去了。上面给他三个月的时间,此时已经过去了,但是令狐楚并没有被怎样,也能看出来事情确实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因此留下来过中秋,就只有许宣同黄于升两个人了。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略带伤感的节日,如果是原本的许宣,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些,但是眼下毕竟是成了家的人,不能陪老婆,确实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不过生活中处处有着惊喜,就在中秋的前一日,许宣倒是迎来了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的人。 当时细密的雨丝打在街道上,有润润地让人觉得发自内心的清凉。枝头已经开始有泛黄的叶子了,这阵雨过后,恐怕要落下来很多。一辆马车载着几个人在如今许宣杭州居所前停了下来。许宣刚从那边学堂归来,打着伞走在雨里,远远地想着事情,倒是没有在意。待走到门前的时候,正碰到从车里出来的许安绮。 随后愣在那里,两个人在那里对视了很久,许宣眨了眨眼睛。那边多日不见的,已经是他妻子的女子,敛衽一礼节,盈盈地笑起来:“相公。” 那边驾车的人居然也是认识的,方元夫摇摇地冲许宣拱拱手:“汉文,许就不见。” 随后车帘掀动,柳儿以及许安锦的脑袋也从后方的马车里钻了出来。 许宣在那里站了一阵,雨里那边几人小心地下了车,撑着伞朝他走过来。密密麻麻的雨如同丝线一般地贯穿在天地之间。 “沙沙”“沙沙”…… 他笑了笑,随后偏了偏头,将手中的伞丢掉。快步过去,一把将女子拦腰抱起…… “啊——” 惊慌羞赧的声音在雨里传出了很远。 第520章迟到的日食(中) “最近杭州这边有一批重要的货要送过来……妾身是知道相公忙的,既然如此,也就过来了,想给相公一个惊喜。”在院子里被许宣放下来的许安绮脸上的绯红还不曾褪去,一面紧张地整理着身上的衣物,一面说道:“相公不会怪妾身吧?” 在这个年代,许宣先前的举动算得上很孟浪了,若是被其他外人见到,保不准要说什么闲话。但今日下雨,这边路上没有什么人,而在场几人都是熟识的,自然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太过计较。 “还有姐姐和柳儿妹妹……既然是要过来的,那么一家人一起……热闹一点。” 许宣笑了笑,看了看一旁身量高挑的柳儿,那边女子有些害羞地将脑袋低下去。而许安锦对于杭州是不陌生的,此时故地重游,也颇有些感慨。随后他看向一旁的方元夫,点了点头。一路进屋,许安锦在那边说话。 “听说最近方如海被相公打了一顿……” “你到底几个意思啊……那种伪娘,休要再提,否则为夫同你急!” “嘻。” 这个原本应该清冷寂寥的中秋,因此变得热闹了起来。 黄于升听说方元夫来了,比较高兴,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时,路上打滑,狠狠地摔了一跤,不过这个并不能影响到他的兴致。黄家在前些日子,已经催过他回去过节,但是他现在哪里走得开,因此就拒绝了。黄家帮忙打理车行的掌柜早就将黄于升近来的表现传了回去,那边对于他眼下做出了成绩,自然也是支持的,倒是没有在这事情上说什么。 随后聊了一些近况之类的事情,虽说许宣同几人常通信,但是一些细节还是无法在信件里交代清楚的。这一次许安绮正是考虑到许宣没有办法抽身离开,才从许家特定赶过来。许宣知道她的心意,心中对此很是感动。原本只是两个男人住的院子,显得非常有生气了。 许安绮此时抛开生意上的东西,就是一个害羞腼腆的小媳妇,几个女子说着话,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但是有时候,生活中好的一面之后,或许就有着急转直下的可能,而这样的转变,时常会让人感到措手不及。这一个中秋,终究是没能够过好。 八月十五这一天,因为考虑到是中秋节,“培训班”那边倒是停课了。那些秀才们也赶回家去过一个团圆佳节。这样的节日往年在他们来说,或许并没有什么意思,但是今年情况不同,有了许宣这边的钱和肉,应该是能过一个相当殷实的节日了。 许宣早晨起来,照例做了一番锻炼,随后正准备过去吃早饭的时候,外面进来两个官差,远远的喊了一句:“许宣何在?” 他闻言转过身,疑惑地朝那边看了看,随后皱了皱眉头。从官差的语气里,他能听出来几分敌意。但是具体针对的是什么,眼下还不知道。 下一刻,其中的一个官差伸手扶在刀柄上,许宣为目光微微眯了眯。 哪里出了问题…… 近来做的事情,虽然节奏很快,但是并不冒进。他已经能将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做了修饰,不应该这样的。 那边二人很快走过来。 “官爷……”许宣才开口,那边已经伸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许宣并没有反抗,脸上带着笑:“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那边一个官差冷冷笑了笑:“有人揭发你谋反。”他说着环顾着四周,先前的一些动静,已经惊动了其他的人,许安绮、黄元升等人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 “有什么要说的,赶快交代……不然的话,以后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了。” 官差说完之后,许宣的心微微沉了沉,不过这时候倒是不曾太过慌张。一定是出了问题了,虽然不知道哪里……这个时候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思考,想了想开口说道:“在下这便同你们走一趟。”他说着,伸手拍了拍过来的黄于升的肩膀。随后又朝着一旁的许安绮点了点头。 “哎,官爷,怕是弄错了吧?我们可是良民。” “屁的良民,你是谁?” “在下黄于升……”黄于升才说了一半,那边官差冷哼一声:“一并带走。” 随后在门口的地方,才见到了一大堆等在那里的官差。这一次的阵仗看起来不小,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原本是节日的气氛,一家人是准备好了一起过节的。但是这样一出之后,整个气氛沉了下去。许安绮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边方元夫赶过来,正准备说几句宽慰的话,但是女子已经冷静了下来。 “刘公子眼下也在杭州,我们速去同他知会一声。”这一年的锻炼,已经让许安绮的心态强大到足够应付眼下这样突发的情况,几乎是片刻之后,也有了暂时的决断。 …… 大牢。 许宣不是第一次进来这里了,先前专程过来看过刘余帆,倒是不曾想到眼下会轮到自己来做。黄于升同他关在一起,这时候在牢里来来回回地走动着。神色焦急。许宣则在一旁,声音平静地说着话。 “人力拉车已经深入到了杭州众人的生活里,官府眼下是封不掉的。而且我们前面还有刘余帆,就看那边怎么应对了……”许宣坐在牢房里,闭着眼睛:“至于消息渠道,这种事情看不见摸不着,官府没有证据,关键问题恐怕也不是出在这里。即便是,我们也还有活动的余地……”许宣说道这里,稍稍停了停,才叹了口气:“其实我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嗯?”黄于升闻言挑了挑眉头:“你指的是?” “科考……”许宣说着,随后摇摇头伸手拍了拍刘余帆的肩膀:“抱歉,连累你了。”他说完之后,在角落的地方坐了下来。虽说能出问题的地方有很多,但能够牵动整个局面的,就是“科考培训班”了。 “汉文,咱们一世人,两兄弟……没什么大不了的。”黄于升摇摇头。事已至此,抱怨已经没有用了。许宣做的这些事情,在他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钱是赚了,但是人力拉车给人们带来了便利,而那些消息渠道,只不过是搜集一些街头巷尾人们的言谈而已,谋反?要是这就谋反了,那大明朝早就不知道被推翻多少回了。不过这些话,说起来是没有什么意思的。其实最麻烦的还在于科考培训……原本许宣所担心的就是这一块,但是不曾想到还是出事了。 第二天,刘余帆过来牢狱看了看。随行的还有许安绮,女子大概是哭过得,双目红肿的样子,不过表情坚毅,看到他的时候,抬起头来:“相公,妾身一定要救你出去的。” 许宣笑了笑,随后目光看向一旁的刘余帆。刘余帆这时候看起来心情也不怎么好,望了望许宣,随后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李贤。” 许宣闻言,也没有什么表情,这是他一早就想到过的,只是好奇他到底是如何把握住这些。刘余帆接下来的一番话算是解答了他的疑惑。 “李贤……他派人去了徽州府,你同弟妹的通信,被人发现了。” 许宣闻言愣了愣,随后狠狠地一拳敲在栅栏的立柱上。 居然有这么大的失误! 刘余帆表示自己已经同李贤谈过了,但没有任何结果,对方此次是铁了心要办许宣,最近也避开许宣在做很多的布置,八月十五这一天的出手,就是选在他最松懈的时候,将他送到牢里。 “你再等一等,我去打点一番。”刘余帆说完,匆匆忙忙地离开。许安绮在那边,伸手理了理许宣的衣物,声音平静地说道:“相公可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帮妾身挽回了许家……”她说着,努力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眼下,换妾身来帮你了。” 但是话虽如此,几日之后,事情依旧没什么结果。刘余帆再次过来看许宣的时候,面色有些憔悴,而许宣在牢中,基本上也不可能做什么。 “找不到令狐楚的人……原本若是他来帮你一把,事情就会简单一点。你那个科考培训班的人眼下已经被人控制起来,我慢了一步,有几个秀才已经被带走了……眼下只能帮你拖住审讯的时日,但最多只能到这步……往后的几天,只要审讯,就是真正的麻烦。”刘余帆活动之后的结果,就是保证了许宣这几日在牢里衣食无忧,也没有人来为难他。 许宣闻言,轻轻叹了口气:“嗯,知道了。”说完之后,那边刘余帆又一次急匆匆地离开。 他皱着眉头坐在那里,心情实在不怎么好。说起来,还是自己还是有些自大了,他眼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人力拉车带来的麻烦,只是那科考培训班……涉及到国本的东西,轻易根本没法动摇。那边要碾压他,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第521章迟到的日食(下)全文完 李贤在这事情上做足了准备,在许宣被关进牢里的几天之后,他煽动了一群杭州本地的商人开始有针对性地闹事。理由很简单,杭州的生意当然是要杭州人来做,赚钱可以,但是许宣在人力拉车背后的一些谋划,完全属于欺骗。他将许宣在操弄市场上的一些细节公布出来,然后联络一些人,自然而然就掀起了一阵愤怒的浪潮。 除此之外,以人力拉车作为支撑的消息渠道,也被拿出来说了——一个普通的商人,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其心可诛。虽说这个事情本身的意义还是可以辩论的,但是李贤趁着许宣被关在牢里的时间,上下活动,将罪名做死。刘余帆自然也采取一定的应对方法,于家和刘家都是大族,凭借关系也都能影响到一批人。 双方在这事情上进行了几天的僵持,但是没有多久,待李贤将“科考培训”的事情抖出来之后,刘余帆努力营造的一点局面,瞬间就被打破了,李贤甚至将矛盾指向了他。刘余帆当然不会因此退缩,只是刘家在这事情上的支持力度减小了很多,事情就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 持续的阴雨天气过了,太阳升起来,但是温度终于是降低下去。沿街的一些树木叶子已然泛黄,慢慢地在秋风的吹拂下飘落。许安绮原本的打算是在杭州过完中秋,然后回到岩镇那边的。不过因为许宣突然出事,她就在这边多逗留了一阵。而许安锦和柳儿,在这事情上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留下来也算是对许宣的一种支持。 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了,有北来的车队使劲了杭州城。 “这南国秋色,果然不错……”车子一个年轻的公子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看,随后放下来:“不过南方的姑娘……其实也不怎么漂亮嘛。” 车里一个下人模样的人闻言笑了笑:“公子若是喜欢,可以在这边多逗留些时日。” “呵,再说了。先把正是办了才是……眼下是多事之秋,父亲身边急需人手,我们做儿子的,还是要先替他分忧。”年轻公子说着,又朝外面看了看,微微“咦”了一声:“那个古怪的东西是什么?居然是人拉的……丁奉,你先前在这边待过,你来告诉我。” 叫丁奉的人离开杭州有一段时间了,对于眼前的新生事物似乎也有些陌生,随后专门停车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那是叫“人力拉车”的东西。 “人力拉车?”年轻公子疑惑地重复了一句:“好生奇怪。” 丁奉带来人力拉车的情况之后,也带来了背后的一个消息:“听说这人力拉车,原本是一个叫许宣的年轻人在经营的……”他说着,看了看对面的公子,才继续说道:“如果不错的话,应该就是那个许宣了。” “呵,有意思。” “不过……”丁奉皱着眉头,随后说道:“先前听人说起,那许宣最近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被关进了牢里。” “哦?”那边年轻公子来了兴趣:“多大的麻烦?” “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抓进了牢里,总归不是小麻烦了。” “麻烦么,自然是越大越好……本少爷就喜欢管麻烦事。丁奉,你去打听一下。” “是!” …… 牢狱之中,刘余帆又一次给许宣送来了一些吃食。这些日子在牢里,他所面临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压力,除了环境糟糕一点之外,倒真没有吃多少苦。 看着许宣和黄于升吃着东西,刘余帆在那边叹了口气:“都已经在布置了,眼下联络了很多的徽州生意人……至少在生意场上这一波,杭州这些商贾是不要想赢了。”他说到这里,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但是,这没有什么用。眼下问题的根源,并不在生意上。”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想起,随后很快朝着这边过来了。刘余帆看着那边的令狐楚,脸上一阵惊喜:“令狐大人,这几日去了何处?到处找你也不见人……”他说着,连忙走上去:“可算是来了,这下好,有救了!” “好个屁!”令狐楚闻言,直接爆了粗口,随后过来见到正在吃饭的许宣,撇了撇嘴:“断头饭么?” 许宣闻言笑了笑:“或许吧,谁知道呢……” “到了这一步了,亏你还笑得出来。”令狐楚一巴掌拍在牢房的栅栏上:“我一回杭州,就听说你出了事……”他说着,朝着身边正要说话的刘余帆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没有用的。” 那边刘余帆闻言愣在那里。 才听令狐楚继续说道:“我听说了这家伙的事情之后,就去找了人……但是没有用,你这次的事情怕是压不住了,至少我这边没有用……那个什么劳什子的科考培训,你真是嫌命长了……我告诉你,眼下已经有好几个大官过来问这事。那些老不死的,读了一辈子的书,最看不得你这样折腾……”他说着,偏了偏头,狠狠的朝地面上吐了口口水:“真是恨不得弄死你,狗日的……” 那边许宣突然抬起头来:“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人抓到了没?” “废话,老子出马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他说到这里,稍稍愣了愣,才神色复杂地看了许宣一眼:“除了你这次的事情……原本我是想过来找你喝酒庆祝的,日他亲娘……”也许是意识到了此次事情的严重性,令狐楚看起来是在骂人的话里面,也多了几分无力感。 “那好吧,帮我个忙……”许宣在那边将一口饭巴拉完,放下碗筷:“人力拉车背后有个消息渠道,这事你是知道的,李贤那边现在拿这个说事……你替我圆一下,就说那个消息网络是专门为了你的事情。” 令狐楚闻言皱了皱眉头:“但是这样子根本没用,你的问题不在这里……” “我知道。但是总归是能少一点麻烦,至于其他的事情……”许宣说着拿起一根筷子在碗的边缘敲了敲:“等等看,或许会有转机吧。” “屁的转机。”那边令狐楚狠狠地骂了一句,而刘余帆也是一脸的失落与无奈。 但事实上,转机是在这天夜里出现的。 李贤在点了灯书房里坐了下来,想着近几日的事情。不是身处其间的人,不可能明白他最近的举动。同刘余帆的几个来回,还是被自己压了下去,原本他已经觉得可以开始庆祝了……但是说起斗争,那边也不是完全没有抵挡的实力。 这两日徽州府在杭州的商贾们被人暗中挑唆了一番。徽州府的黄家、方家,这两个是最大头,另外许家、程家、余家等等一群次一点的商贾也都纷纷站了起来。表面上的理由是因为许宣是徽州府人,在这边被人欺负了,他们同仇敌忾。但背后其实也是那边做的一次反击。这些徽商实力庞大,几乎是每一家都是有着相当名气的。眼下联合起来,杭州这边的生意人们已经撑不住了。李贤的这一招随即被破掉。 其余的,人力拉车背后的消息渠道,这个原本也是针对许宣的一箭。但有消息说是锦衣卫在弄,并且最近还为了一桩关系重大的案子起到了关键作用。不管事实是不是这样,但是有人这样说了,那么许宣在这方面也就有了下去的台阶。他的第二招,也就这样了。 原本针对许宣的三支箭,已经去掉了两只,李贤的好心情自然受到了影响……不过好在第三只箭是破不掉的,那是只绝命箭,也是许宣真正的取死之道。拿科考来儿戏……这是士林的事情,一些大儒们已经有了想法,他们在这方面的影响力,即便是知府大人也不能重视。 他一边想着,喝了一杯茶,准备歇息,最近其实也挺累的。但不多时,外面有下人急匆匆地过来:“少爷,老爷请你过去正厅……说是有贵客到访。” 贵客?都已经这么晚了……李贤闻言皱了皱眉,不过还是点了点头:“知道了,随后就到。” 在厅堂里见到所谓的贵客,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而自己的祖父正陪在一边,模样有些惶恐。 这是……李贤心中疑惑,这年轻人莫非就是所谓的贵客? 那边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对付许宣的事情,我很不高兴……他是我父亲的人,你们于家再考虑一下。” 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内里的强势展露无遗。 “呃……”李贤闻言狠狠地愣在那里,一时间搞不清楚情况。不过这是厅堂里的气氛还是有些诡异,他下意识地看了身边的祖父一眼,那边的神色显得凝重。 年轻公子喝了口茶,随后又慢悠悠地说道:“就这样吧……于家明天给在下一个答复。时辰不早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李贤望着离开的公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莫非是许宣请来的救兵?但是有什么用的,许宣的事情明日就要开堂审讯,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这是……”他偏过头,正要说话。那边老者站起身,目光森然地看了他一眼:“你给老夫跪下!” “呃……”李贤闻言还不曾反应过来。 “跪下!” 随后还是跪了下来。 “折腾、折腾……你这逆子,到底在折腾什么?这是在引火烧身……”老人家伸手揉了揉额头,随后叹了口气,声音显得有些疲惫:“方才那是张家三公子。” “张家?哪个张家?”李贤跪在地上,这个时候心中有愤怒。他想不通,即便是许宣找来的救兵,但是为什么这时候祖父会是这样的态度。于家在杭州怕过谁了?而且杭州的几个张家,但是先前那少年,完全对不上号。 老人颓然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半晌之后,淡淡的说了几个字,仿佛雷霆霹雳一般地将李贤送到了某个深渊之中。 “张太岳啊……” …… 半夜的时候,有人过来打开许宣的牢房。 那边黄于升本就没有睡着,闻言有些惊恐:“怎么了?怎么了?”这些日子一直梦见自己被杀了头,这时候以为变成了现实。 “上面有命令,你们可以放出去了。” “呃……”黄于升闻言愣在那里,整个身子变得极为僵硬,恍恍惚惚的,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骗我的吧?”而许宣已经站了起来,虽然也有些疑惑,但是还是伸手拍了拍黄于升的肩膀:“走吧。” 牢里已经给二人准备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到得此时,许宣隐约猜到了一点东西。 出来之后,天上星光黯淡,大牢的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见到他出来,有人在那边开口问道:“许宣?”见他点了点头,才伸手朝着后方的马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宣闻言想了想,随后进到马车之中。 “我叫张懋修。”马车之中,十六七岁的公子好奇的打量着许宣,这般介绍道。 许宣愣了愣,随后点点头:“原来是你。” “你认识我?”那边显然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 许宣笑着摇摇头。对于张懋修,他自然是知道的。对方生在宰相之家,却无纨绔之习,历史上的评价是“自幼积学好古,清约寒素”,后来还成了状元。张懋修的一辈子,经历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张居正病逝之后,政局突变,有人追论、诬陷张居正生前种种情弊。万历皇帝视“恩相”为仇敌,于是相府被抄没,张家子弟被严刑拷打,非要逼出巨额家财。结果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不堪忍辱,自缢身亡。而眼前的张懋修怒愤至极,投井未死,绝食数日仍不死,被削籍为民,谪戍烟瘴之地。 但眼下这些事情,终究是不能说出来的。 “父亲命我来寻你,去京城替他做一点事情。”张懋修在那边笑了笑:“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准备一下,我们抓紧启程。至于你眼下的事情,就不需要再担心了。” …… 许宣在夜里回到了家,这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许安绮抱着他哭了很久,而柳儿和许安锦,也陪在一旁哭着。这些日子对于她们而言,实在是太难熬了一些。因为泄露出去的书信,许安绮将责任怪到自己身上,不长的时间里,自责、担忧、内疚、疲惫之类的情绪困扰着她,整个人瘦了一圈。 “没事了,没事了……”许宣伸手将几人抱着怀里,语气变得坚定:“接下来,我们进京……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出现了。”这般安慰着几人,随后意识到身边有还有一个人的身影。他抬眼看过去,那边白色衣裙,素雅的笑容有些温暖…… 是白素贞。 …… 八月二十六日,大晴天。碧蓝的天空中,连云都见不到。杭州城外有一个小小的送别场面。 “不得不承认,你的命真是太硬。”令狐楚伸手在许宣的胸口捶了一拳,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话音落下之后,他靠近许宣,声音压了压:“其实一直未曾同你说,那些被盗的银两……背后之人是张让。”他说着,看着许宣意外的眼神,耸耸肩:“不过现在已经不用再担心他了。” 二人说着几句,远处又有人赶了过来。远远的喊了一句,待到近期,便认出来是刘余帆。那边从马车上下来:“有事耽搁了,还好赶上了时辰……”他说着认真地看了看许宣:“此去京城,多多保重。”说完之后才笑了笑:“说不得,我过些时候也会往那边……”刘余帆说着想起了一些事,微微“啧”了一声:“李贤最近已经被于家赶了出来,以后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了。” 一旁的黄于升闻言,插话到:“说他做什么,简直扫兴!” 刘余帆闻言笑着点点头:“对了,黄兄这是要做什么?看你的样子,也是要离开了?” “我也要进京了啊,咱们的人力拉车,还是要去最大的地方……在那边经营起来之后,那我就真正地发财了。”黄于升一脸的笑容:“有钱大家赚,算刘兄你一份了。” 又聊了一阵,分别的时候正式到。许宣在马车上同众人挥挥手:“诸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那边方元夫笑了笑:“咱们江湖再会了!”说完之后,又说道:“待我考上举人,进京寻你!” “好!哈哈哈!” 车队开始出发,令狐楚骑着马追过来,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在下也要进京赴职的。” 一场并不怎么伤感的离别,更多的其实是对未来的期待。这时候,四下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快看日头!”那声音有着难言的惊恐。 也就是片刻的时间,原本还是晴朗的天空,陡然间阴沉了下来。并非雨天的那种晦暗,而是如同夜晚在这一刻降临。 黯淡无天日。 所有的人包括许宣在内,都陷入巨大的惊愕之中。身边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 “日头呢?日头去了哪里?” “老天爷啊!” 马匹受了惊吓,要朝一旁跑过去,车夫在那边拼命的把持住,也是一脸地骇然。 惘然了一阵之后,许宣突然记起来,万历三年应该是有过一场日食的。但是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四月间……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城外到处都是因为害怕而跑动的人们,因为惊愕而呆立当场人们。不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时间终究是短暂的,半盏茶的功夫,熹微的日光再次出现。一个明显的钻石环从黑暗里探了出来,耀眼夺目。 地面上人群欢呼,许宣伸手揽过车厢里的女子们,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场日食,在记忆里应该是要早几个月的。那么他的到来,终究是改变了一点东西。 蝴蝶已经开始煽动翅膀,一点点的波澜放大过去,到得最后,大概谁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这是许宣进京的日子,日食过后,黑暗中又迎来了日光。到得明天,又将是新一轮的太阳,周而复始。 万历三年八月二十六日……历史在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